《春城旧梦》 第1章 第 1 章 九月的清晨,凉意像薄纱一样笼罩着。 陈枝繁坐在颠簸的车里,望着窗外。那条熟悉的路,蜿蜒穿过低矮却葱茏的山峦,满眼是绿油油的生机。 她曾无数次经过这里,奔向那个小小的、热闹的乡中学。但这一次,终点是陌生的——城里那所被母亲寄予厚望的“好学校”。 转学是母亲的决定,为了她“更好的将来”。 陈枝繁心里明白这份沉甸甸的期望,书包里那份托了层层关系才拿到的转学证明就是证明。她并非不感激,只是……家虽然在乡下,可那里也很好啊。有很多一起疯跑、一起笑闹的朋友,有会摸着她的头说“枝繁真棒”的老师。 那份浓烈的不舍,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在母亲期待的目光下,她只能沉默地咽下所有反驳,连同那份小小的委屈。 车停了。崭新的教学楼矗立在眼前,瓷砖在晨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一种无声的疏离感扑面而来。 陈枝繁下意识地低下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掐着掌心的软肉,留下浅浅的印子。这微小的痛感是她对抗庞大陌生感的唯一武器。 一个穿着蓝色竖纹衬衫的女老师瞥见她们,没什么表情地招了招手:“转学生?跟我走。” 她的声音像掺了凉水,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陈枝繁后来才懂,那叫不欢迎。 李老师领着她们进了办公室,自己陷进宽大的皮椅里,慢悠悠地啜着茶,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她们是空气。“等着吧,班主任抽签去了。” 她没看她们。 “老师,这抽签是……?”母亲堆着笑,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转学生多,班主任抓阄分,公平。”李老师眼皮都没抬一下,语调毫无波澜。 办公室里陆续进来几位老师,手里捏着小纸条,念着名字。被点到的孩子像迷途的羔羊被各自的牧人领走。 陈枝繁安静地站着,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紧的弓。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份忐忑正无声地蔓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挑选、被分配的疏离感,让她想起清晨离巢的鸟儿,不知会落在哪根陌生的枝头。 “陈枝繁?”一个高挑的身影停在面前,声音干脆得像刀切。女人扎着紧绷的马尾,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细细的纹路。 她上下打量了陈枝繁一眼,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跟我走。” 陈枝繁的心沉了一下。她没想到,这匆匆一瞥的人,会在未来成为她噩梦中的一道阴影。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踏进这所学校,或许本身就是个错误——一个传说中会“吃人”的地方。 新教室的空气似乎格外稀薄。班主任——姓王——不由分说把她推上讲台。“自我介绍。”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台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无形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 陈枝繁只觉得喉咙被什么扼住了,血液涌上双颊和耳根。她低垂着眼,长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深眸里却泛不起一丝涟漪,只有深藏的惶恐。 母亲在门口投来鼓励的话语,反而让她更加无措。“大…大家好,”她开口,声音细弱发颤,努力想用普通话,“我叫陈枝繁,是…是转过来……”紧张瞬间击溃了语言系统,后半句脱口而出的是浓重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跟你们一起学习的!” 哄堂大笑毫无预兆地爆发,像滚烫的油泼在她心上。 羞耻感瞬间席卷了每一寸神经,她死死盯着讲台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缝,恨不得立刻消失。 王老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不耐烦地指了指靠窗的一个空位。 她的新同桌是个体格壮实的男生。陈枝繁刚坐下,他就毫不客气地将手臂横过来,占据了桌面大半江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麻烦你……过去一点?”陈枝繁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挤出一个微笑。虽然是微笑,但并不代表她是好捏的软柿子。 男生侧过头,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勾起一抹明显的挑衅:“地方是抢的,不是求的。”话音未落,他左手猛地一搡! 陈枝繁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撞向过道,“砰”地一声,手肘重重磕在冰凉的桌角,瞬间传来钻心的疼,一片淤青迅速浮现。 疼痛像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怒火。小鹿般温顺的眼眸深处,第一次迸发出冰冷的火焰。她没有退缩。 于是,一场无声的“课桌战争”在两人之间打响。他用力挤过来,她便在他重心前倾时突然卸力,看着他狼狈地向前趔趄。陈枝繁双手环抱,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活该!”眼底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他很快学会这招,两人你来我往,桌面成了寸土必争的战场,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砰!”一块白色的粉笔划破沉闷的空气,带着优雅或者说精准的恶意的抛物线,不偏不倚砸中陈枝繁。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要打架滚出去打!”讲台上,王老师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 她的准头永远那么好。 陈枝繁和男生讪讪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形像两堵突兀的墙,瞬间遮蔽了后排同学的视线。 “碍眼!滚后面站着去!”王老师的声音里淬着冰碴。 陈枝繁低着头,抱起课本,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飘向教室最后方。 视线茫然地扫过,无意间定格在一个长发女孩的背影上。 齐耳的短发,发梢微微内扣,沉默的有些疏离。 “宋淮安,英语卷子借我对下答案呗?”后桌的女生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 “嗯,给。”女孩应声,微微侧过身,将两张试卷递过去。 那一瞬间,陈枝繁看清了她的脸。皮肤很白,像上好的细瓷,五官柔和,眼神平静得像秋日午后无风的湖面。很好看,但那种好看里,带着一种天然的、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她叫宋淮安。 宋淮安递完卷子,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站在后排、脸色苍白、手指还隐隐作痛的陈枝繁。那眼神里没有哄笑后的余波,也没有刻意的同情,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路标。 然而,在这片充斥着各种目光,好奇,嘲笑,漠然,的教室里,这一瞥不带任何评判的平静,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陈枝繁的心一下,随即留下更深的空洞——连她,也只是视若无睹。 陈枝繁收回目光,将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手肘的淤青传来阵阵钝痛,讲台下那些放肆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嗡嗡回响。 第2章 第 2 章 走廊里刚下课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拍打着陈枝繁紧绷的神经。她笨拙地抱紧怀中那一摞崭新的、棱角锋利的课本,像抱着一座摇摇欲坠的纸塔。 它们沉重,压得她胳膊生疼,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重点高中的节奏快得像疾驰的列车,她这个刚从乡间小站上来的乘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甩脱,更怕突兀地撞进不属于她的世界里。 周围的面孔大多光鲜自信,谈论着她听不懂的名词,她缩在洗得发白的校服里,感觉自己像一幅褪色的旧画,被粗心地贴在了色彩过于浓烈的新墙纸上。 就在这时,一股蛮横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她的右臂。 “哎呀!” 惊呼声和她怀里的课本一同坠落。书脊砸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声响,崭新的书页瞬间在混乱的脚步和扬起的微尘中散开、卷曲、沾染污迹。 陈枝繁被撞得一个趔趄,手肘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 “刘倩!你走路不长眼睛啊!”一个清亮悦耳、带着恰到好处责备的声音及时响起,像舞台上精准追来的灯光,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混乱。 陈枝繁忍着痛抬头,撞进一双盛满关切的眼眸里。 是李薇,班长李薇。她穿着剪裁合体的崭新校服,白皙的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焦急。她快步走近,动作轻盈而优雅地蹲下身,细长的手指灵巧地开始收拾散落的课本。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陈枝繁同样洗得发白的袖口,那触碰短暂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 “同学,你没事吧?”李薇抬起头,笑容像初绽的玫瑰,明媚得几乎晃眼。 她的目光在陈枝繁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亲切,“你是…陈枝繁?我好像听王老师提过,你是从乡里考来的优等生?真厉害!” 她语气真诚,自然地伸出手,仿佛她们早已熟识,“我是李薇,班长。刚开学就出这种状况,真不好意思。” 她转头,嗔怪地瞥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显得有些莽撞的刘倩,“刘倩你呀,走路总是毛毛躁躁的。” 刘倩配合地吐了吐舌头,眼神却飞快地在李薇和陈枝繁之间溜了一圈。 李薇的笑容更加柔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暖:“这样,为了表示歉意,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正好带你熟悉下食堂,人多的地方挤,免得再‘撞到’人。” 她刻意加重了“撞到”两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刘倩。 初来乍到的惶恐和对融入的深切渴望,让陈枝繁忙点头答应:“好…好的,谢谢你。” 她没注意到,在走廊尽头那扇光线充足的窗边,宋淮安正抱着手臂斜倚在那里。 她冷眼看着这场精心编排的“偶遇”,目光在李薇过分热情的笑容和刘倩“莽撞”后那一闪而过的得逞眼神之间短暂停留。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弧度,在她嘴角轻轻掠过。 随即,她像是对这出戏失去了兴趣,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校服的衣角在窗边一闪,消失在喧闹的人流中。 食堂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蜂巢。 鼎沸的人声、餐具的碰撞声、饭菜的混合气味,构成了一种既充满活力又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浪。 李薇带着陈枝繁,招呼着刘倩和一脸不耐烦却也没反对的张强,占据了一张靠边的四人方桌。 餐盘摆开,无形的界限悄然浮现。 李薇和刘倩的餐盘里,菜肴精致,颜色搭配得宜,还有一小碗卖相极好的汤。张强的餐盘则堆满了酱色油亮的肉类,米饭几乎被淹没。 陈枝繁的餐盘则简单得多,一份米饭,一份素炒青菜,一小块清蒸鱼。 李薇的目光落在陈枝繁的餐盘上,秀气的眉毛立刻微微蹙起,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心疼”:“枝繁,你就吃这么素啊?高中学习很耗脑子的!” 话音未落,她已不由分说地拿起自己的筷子,将自己盘子里几块明显挑剩下的、油腻且有些发蔫的配菜——几片肥肉和几根失去水分的青菜——拨到了陈枝繁的米饭上。 “别客气,多吃点!补充营养!”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自然流畅,仿佛这是天经地义。 陈枝繁看着自己米饭上突兀多出的、油汪汪的几块东西,喉咙有些发紧,那句“谢谢”卡在嘴边,一时竟吐不出来。 紧接着,李薇像是变魔术般,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罐。 里面是深褐色、切成细条的酱黄瓜,在玻璃的折射下显得格外诱人。 “喏,尝尝这个!”她语气轻快,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我妈秘制的酱黄瓜,外面绝对买不到的‘私房美味’!我们几个都爱吃,觉得特别‘淳朴’、特别‘原生态’!” 她刻意加重了“淳朴”和“原生态”的发音,挖了满满一大勺,不容分说地堆在陈枝繁本已不多的米饭顶端。 张强看着那堆酱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随即埋头,更加用力地扒拉着自己盘里的肉块。 “快吃呀!”李薇热情地催促着,自己则姿态优雅地用勺子舀起一小块精致的小炒肉。 她一边吃,一边如数家珍般地向陈枝繁介绍:“喏,那边那个窗口的糖醋小排不错,就是贵点;王师傅的蒸蛋最嫩滑,不过要排很久队……” 她的话题在食堂美食、某位严厉老师的八卦、以及周末的休闲计划之间跳跃——逛街、新上映的电影、刚开业的网红奶茶店。 话题最终,像被精准导航的船,稳稳泊在了陈枝繁身上。 “枝繁,”李薇眨着漂亮的眼睛,好奇地问,“你们乡下…哦不,你老家那边,周末有什么好玩的吗?是不是空气特别好,特别‘自然’?” 她引导着,将“自然”、“清新”、“淳朴”这些词语巧妙地编织进问题里。 陈枝繁努力想融入这看似友好的交谈,分享起记忆里清澈的小溪和溪水中灵活游动的小鱼。 李薇和刘倩立刻发出夸张的惊叹:“哇,好有趣哦!”“真‘天然’!好想去体验一下!”她们笑着,拍着手。 然而那笑声里,似乎总藏着一丝让陈枝繁脊背微微发凉的异样调子。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推到展台上的新奇标本,被贴上了“淳朴”和“原生态”的标签供人观赏。 那堆在米饭顶端的酱菜,色泽浓重得有些刺眼,散发着过于浓郁的咸香,她拿起筷子,犹豫着,最终只是拨了拨碗边,食不知味。 张强已经风卷残云般扫光了他的餐盘。他满足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把空盘子和沾满油腻的筷子往桌子中央一推。 那油腻的盘子几乎要碰到陈枝繁的餐盘边缘。 他整个人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结实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肘不偏不倚,几乎抵住了陈枝繁的手臂。 一种无形的、带着汗味和食物油腻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陈枝繁身体僵了一下,默默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挪动了一小寸,试图在那逼仄的空间里,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可怜的空气。 第3章 第 3 章 李老师——语文老师,布置的小组讨论任务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教室里激起小小的涟漪。 任务书是关于一篇鲁迅杂文的深度分析,要求每个小组分工合作,最后推选一人汇报。 “好了,大家自由分组吧,尽快定好分工。”李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便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和挪动桌椅的声音。 陈枝繁刚想转头看看附近有没有落单的同学,李薇那熟悉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甜美声音已经在她身边响起:“枝繁!” 她手里拿着任务书,笑容亲切得如同春风,“我们几个一组吧!我是组长。” 她自然而然地指了指旁边的刘倩和张强,“正好,我们组缺个整理资料的好手。” 她将任务书轻轻放在陈枝繁桌上,手指点了点其中“背景资料整理”的部分,“你文笔好,思路也清晰,这部分就交给你啦!要详细点哦,我们相信你!” 她把“相信”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郑重感。 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陈枝繁心中因食堂午餐和拥挤走廊带来的些许阴霾。 她用力点点头,眼睛亮了起来:“嗯!我会认真准备的!”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喜悦在她心底悄悄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午休和自习课,陈枝繁几乎都泡在了图书馆和阅览室。 她查阅了鲁迅的生平年表,梳理了写作那篇杂文时的社会背景,对比了不同学者的解读观点,甚至摘抄了相关的历史事件细节。 她写得专注而投入,字迹工整娟秀,笔记本上很快便填满了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蓝色字迹。 厚厚一沓资料被仔细地夹在笔记本里,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却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这是她融入新集体的第一步,是李薇“信任”的证明。 小组讨论安排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陈枝繁带着她厚厚的笔记本和精心整理的资料来到李薇她们围坐的课桌前,心里带着点小小的期待。 她把资料在桌上摊开,刚想开口介绍自己整理的要点。 “哇,枝繁你做了这么多!”刘倩立刻凑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声音拔高了几分。 她身体前倾,目光落在陈枝繁摊开的笔记上,一只手却“不经意”地伸向桌角——那里放着一个美术课遗留下来的、敞着口的蓝黑色墨水瓶。 “真是太用心了!”她的手指碰到了墨水瓶冰凉的瓶身。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刘倩的手腕极其“笨拙”地一抖! “啊——!” 伴随着陈枝繁短促的惊呼,墨水瓶像一个被恶意唤醒的黑色幽灵,猛地倾倒! 粘稠、冰冷的蓝黑色墨汁,如同决堤的毒液,精准而汹涌地泼洒而出,无情地吞噬了陈枝繁摊开的笔记本,瞬间浸透了那密密麻麻的蓝色字迹,连带覆盖了摊在旁边的几张从图书馆复印的关键资料。 墨汁迅速洇开,贪婪地扩散,将那些凝聚了心血的字迹和纸张,变成一片污浊不堪、无法辨认的蓝黑色泥沼。 世界仿佛在陈枝繁眼前静止了一秒。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辛劳的成果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她手忙脚乱地去抢救,手指徒劳地想要拂开那粘腻的墨汁,却只是让污迹在纸页和指尖上涂抹得更加狼藉,染上了大片刺眼的、洗不掉的蓝黑。 “刘倩!”李薇立刻皱眉,声音里带着严厉的责备,“你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看把枝繁辛苦整理的笔记弄的!” 她迅速抽出纸巾,也凑过来“帮忙”擦拭。然而她的动作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将墨迹更加均匀地抹开,让那片污浊的面积变得更大、更刺目。 她一边“擦”,一边抬头对脸色惨白、手指颤抖的陈枝繁说,语气是安抚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诿:“哎呀,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字迹……不过没关系,内容你都记得吧?你整理得那么用心,肯定都印在脑子里了!” 她拍了拍陈枝繁的肩膀,眼神“真诚”得令人窒息,“待会儿汇报,你就直接口述好了,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你肯定行的!” 她把“相信你的能力”又重复了一遍。 刘倩站在一旁,连声道着歉,表情却显得有些浮夸,眼神里找不到多少真实的愧疚:“对不起对不起,枝繁,我真不是故意的!手滑了!我帮你擦……” 陈枝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 委屈和一种更深沉的、被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翻涌,却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 她默默地低下头,不再看那片狼藉,也不再理会那虚伪的道歉和“帮助”,只是用染满蓝黑色墨渍的手指,一点一点,机械地收拾起那些变成废纸的资料。 斜后方,宋淮安坐在自己的小组里,目光穿过人群,冷冷地投向这片混乱的中心。 当她的视线掠过陈枝繁被墨水染得斑驳的手指,和那几页被墨汁彻底吞噬、如同被宣告死亡的纸页时,她的眼神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波动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搁在桌上的铅笔,笔尖在无意识中微微下压,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点。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视线,重新聚焦在自己小组的讨论上,仿佛刚才那惊心的一幕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只有那铅笔尖下的凹痕,无声地记录着那一瞬间的凝滞。 第4章 第 4 章 几天后,一个课间。 陈枝繁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刚走进最里面的隔间锁好门,外面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说话声。 是李薇、刘倩,还有……另外两三个模糊的声音。 “哎,你们知道吗?就我们班那个陈枝繁,家里条件好像真挺难的。”李薇的声音清晰地从门板外传来,带着一种分享独家秘闻的兴奋和刻意营造的沉重。 陈枝繁的心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李薇的叹息声清晰地传来,回荡在洗手间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陈枝繁的心上,扎进她拼命想要守护的那点可怜的自尊里。 “她妈好像病了很久了,一直在家躺着,都没法工作,全靠她爸一个人在厂里扛活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享受听众的反应,“……唉,听着就让人心酸,是吧?” 隔间外传来几声模糊的附和:“啊?真的啊?”“这么困难……” 水龙头被其中一个拧开,哗哗的水声响起,盖过了后面可能的窃窃私语或虚伪的感慨。 但陈枝繁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隔间门板,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心的、彻骨的冰冷和羞耻。 原来,那些温柔的“关心”,那些“朋友”的许诺,都只是为了撬开她的蚌壳,攫取里面最柔软、最不堪的部分。 她的**,她的困窘,不过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俯视和优越感的调味剂,更是说给旁人听的表演。 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琥珀,将粘稠的金红色光线涂抹在放学的路上。 陈枝繁独自走着,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却远不及心头的重负。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像一条沉默而疲惫的幽灵。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摊开手掌。 几根手指的指腹和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几丝洗不掉的、妖异的蓝黑色墨迹。 眼前,是墨水在纸页上无情洇开、吞噬字迹的画面,是李薇一边“帮忙”擦拭一边说着“相信你”的虚伪面孔。 还有……隔间外,那故作沉重、充满廉价同情的叹息——“她妈好像病了很久了……全靠她爸在厂里扛活儿……听着就心酸……” 自己像被剥光了鳞片的鱼,暴露在刺眼的聚光灯下,无处遁形? 她路过学校的花坛。 里面新移栽的玫瑰在晚风中开得正艳,花瓣层层叠叠,红得如同燃烧的火焰,散发着浓烈的、近乎甜腻的香气。 然而,那娇艳欲滴的花朵之下,深绿色的茎秆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坚硬而锐利的尖刺。 它们无声地矗立着,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冷硬的光泽。 推开家门,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心灰意冷的麻木包裹着她。 她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书桌前,卸下肩上沉重的书包,习惯性地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摸索最常用的那本数学练习册。 指尖触到的,却并非熟悉的、略微粗糙的练习册封面。 一种冰冷、滑腻、带着诡异弹性的触感,毫无预兆地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 更可怕的是,那东西……竟然还在微微蠕动! “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撕裂喉咙的尖叫猛地冲出,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 巨大的惊恐像电流瞬间击穿全身!她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抽回,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把书包狠狠甩了出去! “啪嗒!” 书包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一本练习册从敞开的拉链口滑出半截。就在那深蓝色的封面上,一只肥硕得惊人的菜青虫,正缓缓地、令人作呕地蠕动着它环节状的躯体。 它通体碧绿,覆盖着一层湿亮的粘液,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的纸条。 这,不再是可以用“意外”来解释的了。 陈枝繁僵立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团还在缓慢扭动的、令人作呕的绿色生命体,几秒钟的死寂之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溺水中挣扎出来。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她颤抖着,近乎机械地扯过桌上的纸巾,厚厚地裹了几层在手上,然后蹲下身,屏住呼吸,用指尖隔着厚厚的纸巾,极其迅速又厌恶地捏住了那只虫子冰冷滑腻的身体。 她快步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像扔掉世界上最肮脏的垃圾一样,狠狠地将那裹着虫子的纸团甩了出去。 纸团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消失在楼下的阴影里。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像是被骤然抽走了所有骨头,无力地滑坐在地。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声。 恐惧,像深海中冰冷坚韧的藤蔓,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地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了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窒息般的疼痛。 陈枝繁关上灯,躺在床上。 “朋友…?” 她只看见一片是望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 第5章 第 5章 九月的晨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窗户,在陈枝繁的课桌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分界线。 她缩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 书包内侧还残留着昨天那条菜青虫被碾碎后的淡绿色痕迹,尽管她已经用肥皂洗了三遍。 "枝枝~"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枝繁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李薇,她身上那股浓郁的草莓香水味已经先一步钻入鼻腔。 "昨天的事,我们真的很抱歉。"李薇蹲下身,与陈枝繁平视,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张强他太不懂事了。" 张强站在李薇身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他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像是被强迫的笑容。 "那个...对不起啊。"他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瞥向站在一旁的李薇。 刘倩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手里转着一支荧光笔:"就是啊,他都愧疚得一晚上没睡好呢!" 她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却让陈枝繁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刘倩说话带着夸张的语气,像在演舞台剧。 教室里其他同学看似在做自己的事,但陈枝繁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 她的喉咙发紧,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真心来道歉的。"李薇补充道,伸手拍了拍张强的肩膀,指甲上精致的法式美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张强觉得特别过意不去,对吧?" 张强点点头,眼神却飘向窗外。 "对了,"李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王老师让你去办公室一趟,说是有转学手续要补。"她歪着头,露出关切的表情,"需要我陪你去吗?" 陈枝繁摇摇头,迅速站起身。能暂时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哪怕是去老师办公室也好。 当她快步走向门口时,身后刘倩压低声音说:"她还真信了..."随即是一阵被刻意压抑的窃笑。 走廊上的阳光很好,陈枝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没有草莓香水的味道。 王老师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她敲门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请进。" 王老师从一堆作业本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陈枝繁?有什么事吗?" 陈枝繁愣住了:"李薇说...您找我..." "我没有找你啊。"王老师皱起眉头。 从办公室出来时,陈枝繁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距离体育课还有十分钟,她得先去器材室拿这节课要用的羽毛球拍。 器材室在教学楼后面的小平房里,平时很少有人来。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时,一股橡胶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陈枝繁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却发现灯不亮。 "有人吗?"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借着从门处照进来的光,微微能看见器材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体育用品,最里面是几台垫子和体操器械。 正当她准备往里走时,身后的门突然"砰"地关上了,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陈枝繁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扑到门前,用力拍打:"开门!谁在外面?开门!" 回应她的只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隐约的笑声。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 陈枝繁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掐着自己的手心,留下淡淡的月牙痕。 突然,她的脚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向前栽去,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陈枝繁蜷缩在门边,抱紧自己的膝盖。 黑暗中各种声音被无限放大——但她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最可怕的是,她开始听见另一种声音——细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 陈枝繁把脸埋进臂弯,小时候在乡下被表哥关进谷仓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 那天也是这样的黑暗,这样的窸窣声,还有老鼠从她脚背上爬过的触感... "外婆..."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眼泪浸湿了校服袖子。外婆总说她是坚强的孩子,可此刻她只想放声大哭。 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哭只会让欺负她的人更兴奋。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陈枝繁不知道被关了多久。 "陈枝繁去哪了?"体育老师的声音隐约可闻。 "她去厕所了。"这是李薇的声音,甜腻中带着一丝得意,"老师不用管她,她经常这样。" 陈枝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开始数自己的心跳来保持清醒。一百下、两百下...数到五百三十七下时,她听见了不一样的脚步声。 轻盈、急促,不像体育老师那种沉重的步伐。 脚步声停在门前,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听见门外传来变声期少女特有的沙哑嗓音:"数到十,门就会开。" 陈枝繁深呼吸,开口“一,二……” “十……” 门开了。 门开的瞬间,刺眼的光线像利剑一样劈开黑暗。 陈枝繁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逆光而立。 "能站起来吗?"女生的声音很平静,却让陈枝繁的眼泪再次决堤。 是宋淮安。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发梢微微内扣,衬得她那张瓜子脸更加精致。 她穿着整洁的校服,衬衫领子一丝不苟地翻在外面,胸前别着学生会学习部副部长的徽章。 她的眼睛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琥珀色,在阳光下像两泓清澈的泉水。 此刻,这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陈枝繁,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安静的关切。 宋淮安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脱下校服外套,轻轻披在陈枝繁发抖的肩膀上。 陈枝繁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手表,她不认识这个牌子的表,但看起来就很贵。 表盘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 "膝盖受伤了?" 宋淮安的目光落在陈枝繁的伤口上,声音依然平静,但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陈枝繁想说谢谢,想说自己没事,但嘴唇颤抖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她只能点点头,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膝盖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这个,更让她难受的是被看穿脆弱时的羞耻感。 宋淮安没有伸手扶她,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能够扶着墙自己走出来。 这个细节让陈枝繁鼻子一酸——她没有把她当成需要怜悯的弱者。 第6章 第 6 章 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如此美好。 当陈枝繁一瘸一拐地走向操场时,她看到李薇和刘倩正在羽毛球场上嬉笑打闹,张强站在一旁,表情有些不安。 体育老师看到她,皱了皱眉:"陈枝繁,你去哪了?整节课都不见人影。" "我..."陈枝繁刚要开口,就听见李薇甜美的声音插了进来。 "老师,她肯定是迷路啦!"李薇跑过来,亲热地挽住陈枝繁的手臂,"新转学来的同学对学校不熟悉嘛。"她的手指暗暗掐进陈枝繁的肉里,脸上却挂着天使般的微笑。 刘倩也凑过来:"就是啊老师,我们学校这么大,我都经常迷路呢!"她眨着涂了睫毛膏的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体育老师摇摇头:"下次注意。去医务室处理一下膝盖吧。" 陈枝繁点点头,挣脱李薇的手,向医务室走去。她能感觉到身后灼热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头。 医务室里,校医正在整理药品。看到陈枝繁的伤口,她叹了口气:"又是摔的?这周第三次了。" 陈枝繁沉默地坐在病床上,让校医为她消毒包扎。药水刺痛伤口时,她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好了。"校医拍拍她的肩膀,"下次小心点。" 走出医务室,陈枝繁发现宋淮安靠在走廊的窗边,似乎在等人。看到她出来,宋淮安走过来,递给她一瓶冰矿泉水。 "给。"宋淮安简短地说,"敷一下膝盖。" 陈枝繁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你怎么..." "我请假了。"宋淮安说,"说头痛。"她的语气平淡,好像在讨论天气。 两人沉默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经过二楼拐角时,宋淮安突然停下脚步。 "他们为什么针对你?"她直截了当地问。 陈枝繁愣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上的水珠。"因为...我是转学生?因为我家是农村的?"她苦笑一下,"或者根本不需要理由。" 宋淮安静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陈枝繁看不懂的情绪。"李薇的父亲是校领导,"她突然说,"刘倩的妈妈是市医院的主任医师。" 陈枝繁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她们习惯了特权。"宋淮安继续道,声音低沉,"而你,对她们来说是个安全的发泄对象——没有背景,不会反抗。" 陈枝繁的心跳加速了。宋淮安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那些伪善表象下的真相。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陈枝繁忍不住问。 宋淮安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因为我看得清楚。"她看了看腕表,"下节课要开始了。" 回到教室时,李薇和刘倩正围在陈枝繁的座位旁,看到她进来,两人立刻露出甜美的笑容。 "枝繁,你没事吧?"李薇关切地问,"我们好担心你哦!" 刘倩点头如捣蒜:"就是啊,听说你摔倒了,我们都急死了!" 陈枝繁看着她们表演,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想起宋淮安的话——安全的发泄对象。她深吸一口气,绕过她们,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李薇的笑容僵在脸上。刘倩惊讶地睁大眼睛,显然没料到陈枝繁会无视她们。 宋淮安跟在陈枝繁身后,嘴角微微上扬。她经过李薇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器材室的钥匙该还了。" 李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下午的课程平静地过去了。放学铃声响起时,陈枝繁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不想在走廊上遇到任何人。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她和还在整理讲义的语文老师。 "陈枝繁,"语文老师突然叫她,"你的周记写得很好,特别是对乡村生活的描写,很真实,很有感染力。" 陈枝繁惊讶地抬起头。这是转学以来第一次有老师表扬她。 "谢谢老师。"她小声说。 "下个月学校有''秋日征文''活动,是语文教研组组织的常规比赛。"语文老师微笑着说,"题材不限,你可以考虑参加。" 陈枝繁点点头,心里涌起一丝暖意。也许,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里,并非所有人都对她充满敌意。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已经西斜。陈枝繁看到宋淮安靠在校门口的银杏树下,似乎在等人。看到她出来,宋淮安直起身子。 "一起走吗?"宋淮安问,语气自然得好像她们每天都一起放学。 陈枝繁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校门。九月的风轻轻吹拂,带着初秋的凉意。陈枝繁突然意识到,这是她转学以来第一次有人陪她放学。 "你家住哪个方向?"宋淮安问。 "青松小区。"陈枝繁回答,"我姑姑家。" 宋淮安点点头:"我住教授公寓,顺路。以后放学可以一起走。" 陈枝繁偷偷看了她一眼。夕阳给宋淮安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让她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冷漠。 "为什么帮我?"陈枝繁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宋淮安沉默了一会儿,脚步没有停。"看不惯。"她最终说,声音很轻,"我讨厌这种...懦弱的行为。" 陈枝繁惊讶地看着她。宋淮安是年级第一,学生会干部,家境优越,按理说应该和李薇她们是一个圈子... "不必惊讶。"宋淮安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优越的条件不是用来欺凌弱者的借口。"她顿了顿,"我父亲常说,真正的教养体现在如何对待那些对你毫无用处的人。" 陈枝繁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那个...秋日征文,"陈枝繁犹豫地开口,"语文老师建议我参加。" 宋淮安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兴趣:"你打算写什么?" "不知道。"陈枝繁老实回答,"可能是关于家乡的事。" "写你熟悉的。"宋淮安说,"真实的文字最有力量。" 走到青松小区门口时,宋淮安停下脚步。"明天见。"她说,转身要走。 "等等!"陈枝繁叫住她,急忙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你的衣服..." 宋淮安摇摇头:"先放着吧。"她顿了顿,"明天早上七点,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陈枝繁站在原地,看着宋淮安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抱紧怀中的外套,第一次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也许没那么可怕。 回到家,姑姑还没下班。 陈枝繁把宋淮安的外套小心地挂在自己房间的椅背上,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 笔尖悬在纸上,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写下标题:《九月的光》。 她写道:"当门打开的那一刻,我以为看见了天使。但那只是一个普通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眼睛像秋天的湖水..." 第7章 第 7 章 写到一半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外套左边口袋里有东西给你。——宋」 陈枝繁放下笔,拿起那件校服外套。在左侧内袋里,她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和一个小小的U盘。纸条上是一行干净利落的字迹:「李薇她们在器材室的监控录像。U盘密码是0903。」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0903——这是她转学来的日期。 正当她盯着U盘出神时,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李薇发来的消息:「枝繁,今天对不起呀~我们明天一起去吃甜品赔罪好不好?学校对面新开了家店哦~」 字里行间满是甜腻的友好,但陈枝繁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想起今天宋淮安对李薇说的那句话——"器材室的钥匙该还了"。 她深吸一口气,回复宋淮安:「为什么要帮我?」 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复:「不是帮你。只是讨厌谎言。」 陈枝繁咬了咬嘴唇,又写道:「我该怎么做?」 这次等了很久,手机才再次亮起:「做你自己。」 夜深了,陈枝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她起身打开台灯,继续写那篇《九月的光》。 第二天清晨,陈枝繁比平时早半小时起床。她仔细地把U盘放进书包最隐蔽的夹层,又检查了三遍拉链是否拉好。 六点五十分,她站在小区门口等待。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她裹紧了校服外套——这次穿的是自己的。 七点整,宋淮安准时出现在街角。她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清晰的颌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利落。 "早。"宋淮安走近,递给她一个纸袋,"没吃早饭吧?" 陈枝繁接过纸袋,里面是一个还温热的红豆面包和盒装牛奶。"谢谢...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宋淮安没有回答,只是说:"走吧,今天有升旗仪式。" 两人沉默地走着。路过一个垃圾桶时,陈枝繁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宋淮安问。 陈枝繁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信封,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 "李薇昨天塞在我课本里的''道歉信''。"她解释道,声音比平时坚定,"我不想看。" 宋淮安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学校门口,李薇和刘倩正和几个女生说笑。看到陈枝繁和宋淮安一起走来,李薇的笑容僵在脸上。 "枝繁!"她还是很快调整表情,小跑过来,"昨天怎么不回我消息呀?我们不是说好今天..." "我要准备征文比赛。"陈枝繁平静地打断她,"没时间吃甜品。" 李薇瞪大眼睛,显然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陈枝繁会拒绝她。她的目光在陈枝繁和宋淮安之间来回扫视,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宋淮安,"她压低声音,"你跟她说了什么?" 宋淮安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径直拉着陈枝繁从她身边走过:"升旗要迟到了。" 操场上,各班已经陆续列队。陈枝繁站在自己班级的队伍里,能感觉到李薇和刘倩不断投来的视线。但她挺直了背,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 升旗仪式结束后是例行晨会。教导主任宣布了即将举行的"秋日征文"比赛事宜,特别强调这次比赛的一等奖作品将刊登在市教育局主办的《青春文学》上。 "另外,"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学校监控系统已完成全面升级,任何违纪行为都将无所遁形。请同学们自觉遵守校规校纪。" 陈枝繁注意到,李薇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偷偷回头,看见宋淮安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嘴角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上午的课堂上,李薇和刘倩异常安静。课间时,陈枝繁去厕所,听见隔间外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都怪你!非要玩那么大!"是刘倩带着哭腔的声音,"现在怎么办?要是监控..." "闭嘴!"李薇厉声打断,"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再说了,就算有又怎样?我爸是..." 陈枝繁轻轻推开隔间门走了出来。看到她的瞬间,两人立刻噤声。 "枝繁..."刘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陈枝繁径直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透过镜子,她看见李薇正死死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怨毒。 "器材室的监控录像,"陈枝繁关上水龙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应该拍得很清楚吧?" 李薇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你...你看了?" "重要吗?"陈枝繁转身面对她们,"教导主任不是说,全校监控都升级了?" 她走出卫生间,心跳如雷,但脚步异常坚定。走廊上,宋淮安正靠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说出来了?"宋淮安头也不抬地问。 陈枝繁点点头,突然觉得无比轻松:"谢谢你。" "不用。"宋淮安合上书,"我只是提供信息。勇气是你自己的。" 放学时,陈枝繁发现自己的课桌里多了一盒创可贴和一张纸条:「对不起。——刘」 她拿着纸条去找宋淮安:"这是什么情况?" 宋淮安扫了一眼:"恐惧的产物。"她顿了顿,"李薇的父亲确实有些权力,但教育局最近在严查校园霸凌。如果证据确凿,谁也保不住她。" "所以刘倩是怕了?" "她一直都是跟班。"宋淮安语气平淡,"真正的恶往往披着甜美的外衣。" 两人走出校门时,陈枝繁突然说:"我不想举报她们。" 宋淮安停下脚步,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 "不是原谅。"陈枝繁认真地说,"只是...我不想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用把柄威胁别人,这样不对。" 宋淮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这是陈枝繁第一次看见她真正的笑容,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流动的活水。 "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宋淮安说,"那U盘..." "我会留着。"陈枝繁握紧书包带,"但不是用来威胁,只是保护自己。" 第8章 第 8 章 英语课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般黏在课桌上,恶意就隐藏在这看似平和之下。 陈枝繁叹气,从文具盒里找出橡皮擦。擦去笔记上一个无意义的黑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袁老师的高跟鞋声停在讲台中央,耳边只剩下教室里空调的嗡鸣。 "下面请同学朗读第三段。"袁老师的镜片闪过冷光。 底下的同学默不作声,连翻书声都没有,教室里安静的可怕。 "陈枝繁。" 教室后排传来张强刻意压低的嗤笑。 陈枝繁合上眼帘半秒,起身时课桌与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尖叫。 "Page forty-five..."她的发音带着特有的湿润感。 "停。"袁老师用红笔敲了敲讲台,"''Page''不是''配几'',注意舌位。再试一次。" 李薇突然转身对刘倩夸张地捂嘴:"我妈说乡下人舌头都捋不直呢。" 她今天梳着精致的公主头,发圈上水晶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陈枝繁注视着课本上细密的英文单词,她微微掐着手心,喉间泛起铁锈味——是刚才咬破口腔内壁的血腥气。 她清晰而缓慢地重新开口:"Page forty-five..."这次每个音节都像刀刻斧凿般准确。 袁老师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翻开作业本:"发音先放一边,看看你的书写。" 她举起布满红圈的练习册,"这种字迹在高考阅卷时会被直接判定为卷面不整。" 陈枝繁侧过头与她对视,她的眼中可没有老师对同学的关爱之情,只有满眼的嘲讽与奚落。 练习册在同学手中传阅,引发阵阵哄笑。 陈枝繁凝视着窗外被风吹动的香樟树,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那些红圈至少有三分之一画在完全工整的字母上,但她知道辩解只会让处境更糟。 "听说你在县城中学是年级第一?"袁老师将练习册扔回讲台,它“哗啦”一下滚下来,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还有袁老师的高跟鞋印子。 "建议你趁早认清差距。" 袁老师微微一笑,眼睛却很冷。 陈枝繁顶着全班的目光,捡起了那本练习册,径直回到座位上。 难堪,还是难堪。 她的自尊心原来这么不值一提,也这么脆弱,很容易就碎了。 下课铃响起时,陈枝繁正在笔记本上默写《瓦尔登湖》的英文选段。她的字母圆润工整,行距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 突然一片阴影笼罩在纸页上,李薇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按住了她的笔尖。 “周末青山公园野餐。"她俯身时香水味熏得人头晕,"记得删掉你手机里的监控视频。" 陈枝繁慢慢合上钢笔。 上个月体育课被锁在器材室的事,校方最终以"门锁故障"结案。 但没人知道是宋淮安发现异常后找体育老师拿了钥匙。 "三点,东门。"陈枝繁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李薇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她还真敢来。 等教室空无一人,陈枝繁从书包夹层取出老式翻盖手机。收件箱里躺着宋淮安十分钟前的简讯:「监控备份完成」 她按下回复键:「明天青山公园」 对方回复得很快:「带警报器」 「15:00东门」 这次停顿了三十七秒:「我会在松树林」宋淮安最后补充道,「记得穿外套」 周六的太阳把柏油路烤出扭曲的热浪。 阳光从茂密的树林打下,一切被照的碧绿,耳边时不时传来鸟鸣,在这样热的天气里显得烦躁。 陈枝繁锁好自行车时,看见李薇三人正在自拍。 刘倩的Gucci太阳镜和张强限量版球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他们口中"朴素野餐"的说辞形成讽刺对比。 "这边!"李薇拽着她往岔路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们发现个超棒的观景台!" 山路越来越陡,李薇突然惊呼:"我手机丢了!"三人调头寻找,很快消失在树丛中。陈枝繁掏出手机按下警报器,GPS显示宋淮安距离她487米。 十二分钟后,她听见碎石滚落的声音。 宋淮安骑着公路车出现在坡道尽头,黑色运动服被汗水浸成深灰。 她的车把上挂着陈枝繁遗忘在教室的外套。 "他们从西门走了。"宋淮安扔来冰镇乌龙茶,瓶身凝结的水珠打湿了陈枝繁的指尖。 陈枝繁拧开瓶盖,忽然想起被锁在器材室那天,宋淮安也是这样递给她进来一瓶水。 回程的路上,宋淮安始终骑在陈枝繁身侧,不时确认她的状态。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是拥抱。 经过一个观景台时,宋淮安突然停了下来。 她从车筐取出两个保鲜盒,里面整齐码着肉松饼和草莓三明治。 "吃。"宋淮安递来叉子时,陈枝繁注意到她右手虎口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休息一下。"她说,"这里的日落很漂亮。" 陈枝繁跟着她走到观景台的栏杆边。 远处的城市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山风轻柔地拂过她们的脸庞。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为什么帮我?"陈枝繁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宋淮安正在调整心率带,落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粉。 陈枝繁一愣,心脏不受控制的紧缩。 "其他人都不在乎。"陈枝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只是笑笑,"老师、同学...他们要么参与,要么假装没看见。" “首先,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 “其次,我在乎。"宋淮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陈枝繁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在她心里盘旋已久的问题:"宋淮安,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宋淮安看着远处的落日,嘴角微微上扬:"已经是了。" 晚风掠过湖面,带着水汽拂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陈枝繁将空保鲜盒收回车筐,指尖不经意擦过宋淮安的手背。两人同时僵住半秒,又同时假装若无其事地别开脸。 "回城还有七公里。"宋淮安跨上车时耳尖泛红,"跟紧我。" 下山的路还很长,但陈枝繁不再害怕——因为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