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1章 第 1 章 人说君王死社稷,赞后主以身殉国,全了忠孝大义,又骂那携了传国玉玺投诚的太子,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圣贤书读了满肚子,却为苟活,在朱雀门前向反王下跪。 朝外闲言碎语,士林口诛笔伐,传不进旧东宫被兵将层层围住的明德门。 一朝改天换日,新帝登基,将宫里的皇子公主猪狗一般宰了个干净,却格外厚待这有眼色的前朝太子,不仅封了个国公,更是特别恩许他将生母接出宫去照拂。只是贵妃娘娘性情刚烈,前脚领了旨意,后脚便用一根白绫上了吊。小太子跨进宫门看到两只吊在半空的绣花鞋,当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新帝感念贵妃深情,追封为孝贤皇后,与后主合葬入帝陵。 小太子再睁眼已被挪出宫来,住进了敕造李国公府。宫中一道旨意,令他在家好生休养,不必上朝。小太子白着一张脸跪在门前,新朝服还没做好,只得将从前的太子衮服拆了绣样,狼狈地穿了一身。他勉力周全了礼数,感念新帝恩德,又将自己贬了一通,言语间忽然有些愣怔,就这样淌出两行清泪。宣旨太监乃是宫中旧人,被跪得有些惶恐,面露不忍:“国公爷的心意,咋家自会转告圣上。”又趁边上无人,凑近前道:“殿下当远离是非地。” 一枚小巧的金印被大袖遮掩,递到小太子手中。这是从前东宫爱用的私印,算不得什么值钱物事,不过是留个念想。少年神色微动,随后肃容行礼:“李琇明白了。公公大恩,琇来日必会报答。” 老太监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了。 当天夜里府上来了两拨恶客,动静极大,左邻右舍并大街上巡夜的兵士皆作不闻。小太子被一个忠心的侍女护着在厨下躲了一宿,瞪着月亮将一双眼睛瞪得干涩难忍。天刚蒙蒙亮,他带着满身草灰滚出来,连澡都来不及洗,悄悄混在府上外出采买的牛车里头逃出了新都金陵。 新都其实不新,仍是李氏前朝划的地界。高祖爷戎马一生,老来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反称帝,将国都安在江南鱼米乡。他老人家喜爱江南富庶,却忘了软风软语杀人心气,江南的和风絮语一年年的吹进皇城里,吹得不肖子孙们个个软了骨头,再没有一个能上马弯弓、逐日射雕。 后主年轻时纵情声色,掏空了身体。后宫子嗣凋零,李琇出生时行九,长到十一岁的年纪却成了长子。他少时聪慧,被楚贵妃压着藏了锋芒,这才安安稳稳活到十三岁入主东宫。才学不足、武功不够,且样貌随了贵妃娘娘,生得一副唯有江南水汽才得蕴养出的多情眼,连长相都不甚威严,如何看都难担储君大任。只是当时别无二选,众臣请奏了两次,东宫的封号便随着一道圣旨昭告了天下。 李周已被世家蛀成了空架子,后主势弱,尽管李琇不甘平庸,却碍于掣肘不敢显露锋芒,只盼如母妃所求一般做个守成之君,盼风调雨顺,盼路无饿殍,盼岁岁丰收。 只可惜不想他做守成之君的又何止朝中一两个。 老太傅一世清名,随后主一同殉了国。朝中旧臣有几位已投了新帝,几位老臣殉国,几位秘密递了消息进国公府,叫太子少安毋躁,徐徐图之。 可是老大人们,江山易主,新朝如日中天,眼下既少钱财,又无兵甲,又有何可徐徐图来啊。 李琇揣着满心仓皇,不敢回头,跑出城门十里地后才敢停下歇歇脚。这一日天气晴好,日头大得像个火球,烤得人头顶生烟。 李琇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发呆,他跑得太急,甫一停脚,方觉出双腿酸软,脚跟疼痛。汗将衣领洇湿,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忽然张口道:“不是叫你走么?我如今不算什么主子,用不着护卫了。” 话音刚落,天上掉下个少年来。他身上沾了两片树叶子,急忙忙往地上跪:“主子,属下不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儿。 李琇叹道:“流云啊……” 流云绷着脸,一声不吭地跪着。他自小跟着宫里的武师傅习武,长到十岁的时候叫人领进长乐宫去,在贵妃娘娘跟前磕了头,然后才来到李琇跟前,跟着满东宫大大小小的侍女随从一道行礼,喊:“九殿下。”就这样认了主。 天气变得快,转眼起了风。离了王都,方知外头天地辽阔,自由的风吹到身上,凉得人骨头打颤。李琇不愿多言,兀自绕过他便要继续向前走。 流云喊:“主子!”他膝行过来,仍拦在李琇身前求他:“主子便是要走,又如何一个人走那样远的路,属下留在主子身边当主子的脚,让流云背主子走吧!” 李琇含笑问他:“你又晓得我要去哪儿了?” 流云摇头:“主子想去哪儿,流云就跟着主子去哪儿。”他吸了吸鼻子,眼角的泪欲落未落:“流云在娘娘面前发了誓,豁出命去也要好好护住主子,求主子别赶流云走。” 李琇听得一叹,却也知道他脾气倔,于是撩起袍子,蹲在他跟前好言道:“娘娘已经走啦,你发的誓早就不作数了,我不叫你跟着,是为你好,你若是还拿我当主子,就听话去吧。” 流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可怜兮兮地挂了满脸。他还想说什么,李琇却不愿听了,他将流云绑歪的发辫扶了扶,随后便温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儿的,娘娘在天上也会保佑你的。” 流云哭着说:“主子,属下护卫不力,娘娘怪罪……” 李琇笑着截了他的话:“娘娘怎么会怪罪你呢,娘娘恨我还来不及。”这话说出口,倒像又在他心口捅了两刀。母妃恨他软弱,若不是被人拦着,恐怕投降当日便要一刀将他捅死。 那日大军压境,正派了人马在都城外面叫嚣。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有勋贵富户人家想要举家出逃,被禁卫军拦在城门前,吵得鸡飞狗跳。 长乐宫遣散了宫人,空空的大殿内,楚贵妃高坐上首,素面朝天,只着一身缟素丧服。 老太傅握着李琇的手老泪纵横,向上高呼:“娘娘!举国已无一战之力,若是不降,反贼定要屠城!” 楚贵妃怒道:“本宫没有这样软骨头的孩儿!” “唯有如此才能保殿下一条性命!娘娘,留得青山在啊!” 楚贵妃陡然看向李琇。青竹一样的孩子,十六岁的年纪,已长得比她要高,跪在座下仍挺直了脊背。楚贵妃极力压抑着诸多可怖的情绪,长长的指甲断在手心里,她终于掩面哭泣。 李琇跪在堂下深深叩首,道:“天子守国门,琇如何不懂!母妃……可是百姓何辜!后人骂名,琇一力担之,绝不损害先祖英名,求母妃垂怜王都百姓!” 谈话间有人嬉笑着从堂中飞奔而出。老太傅疾呼:“陛下!” 后殿酒气四溢,逐渐压住城中梁木烧焦的气味漫溢开来。后主将长乐宫窖中好酒全搬了出来,喝得兴起,击掌踏歌。他赤足奔出长乐宫,过凌烟阁,见太极殿檐上飞兽口中忽然吐出一道金光,大惊失色,高呼一声:“去也!”一头栽进花园里那个不深的池子,不久就没了动静。竟是叫西沉的日头给吓死了。 消息传回长乐宫,老太傅悲呼:“陛下!”一刻多等不得,又向上道:“娘娘!” 楚贵妃双目赤红,连呵三声:“滚!”她将传国玉玺砸到李琇身前,赶他离开。 少年匆忙离开,身影刚迈过门槛,便好似溶在外头青天白日的光里头了。楚贵妃怔怔看着,忽然心中一紧,又张口唤了一声:“小宝。” 自从三岁发蒙,已久无人唤他乳名。李琇怔然回首,却只看到一幅素白的裙摆铺展开来,楚贵妃的面容隐入大殿深深的阴影里,几不可见。 “母妃……”他欲返回,却被太傅拉着越离越远。 殿门深深,再无声息回应。 谁知再见便是天人两隔,当时殿中四人,三人全了大义,只留他苟且偷生。 远处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你去吧。”李琇站起身来。他的包袱不大,里头既无钱粮,也无换洗衣物,只放了一只锦缎小包,里头装了那一方小小的金印和一支白玉荷莲鸳鸯纹发簪。那是母妃最爱的一支簪子,那一日断在长乐宫门槛边,被他死死握进手里,带进了李国公府。 他生在皇城里头,头一次离了那四方的笼子,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迷茫之中,渐渐生出一股大过天地的悲怆。 流云含泪望向他单薄的背影,终是没再跟上前去。他回身朝着皇宫方向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身形一动,仍隐入树冠之中,随着风吹树摇,渐往远处去了。 庆和三十五年,李氏大周亡。后主自戕于内廷,太子献城降。帝悯其诚,封国公,赐号李。 是岁,帝改元昭行。元年夏,京师火,三日乃熄。国公府罹于火,李公殁。帝念其忠,追谥忠义王,以诸侯礼葬之。 第2章 第 2 章 五月里春华开败,越州下了几场雨,蒸笼似的热。街市早早收了摊,长街上只零星几人步履匆匆,各自归家。雨雾里头街巷深深,越王府门前屋檐上落下一连串水珠,将台阶旁的青苔润湿。青石板缝隙里的嫩草经了雨,一夜过去,又长高了一节。 庄随月扯着衣袖挡雨,口呼:“留门!留门!三公子回来了!”像只大螃蟹一般横冲直撞地跑进门房。 小厮叫他吓了一大跳,竟脱口怪罪起来:“三公子可吓死小的了!”只因他平日里也不爱拿乔,底下用人皆没大没小惯了。 庄随月拍拍衣裳,果真不计较他失礼,接过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着急地问:“瞻明回来了?人在哪儿呢?” 小厮正帮他绞头发,闻言笑起来:“三公子莫急,楚公子正在小书房里歇着呢,三公子……诶?三公子!”话没说完,手里的头发呼啦一下便甩脱出去,眼前的人已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廊下有侍女洒扫,管家带着几个花匠正张罗着将院子里的几盆花儿搬到屋檐下去避雨,见他跑进来,连忙喊道:“地上湿滑,三公子仔细跌跤!” “陈伯,跌不了!”庄随月扬眉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身法灵活,燕子似的从花盆上面飞了过去。 陈伯朝他的背影摇摇头,面上仍带着笑,又朝身旁新来的花匠道:“那位便是府上三公子,住在揽月阁的。日后少不得有传你做事的时候,且记得手脚麻利些。三公子素来和气,你们却不能忘了做下人的本分,莫扰了他不快。”他平日里治下严厉,身旁几人听了他的话,忙不迭点头,口中说:“多谢大管事提点!” 陈伯微微点头,指挥他们放下花盆,再领着人向后院走去:“世子爷怡神院里要两盆兰草,速速择了送去,可耽误不得!” 两人连连应是,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走了。 远远瞧见书房大门开着,庄随月便直接跨过门槛。他喊:“阿秀!”窗下看书那人便放下书卷,回过头来。 那人一身素色袍衫,未带佩剑,头发挽起一半,用一根白玉簪子簪在脑后,愈发显出一股文气来。楚瞻明起身行礼:“三公子来了。”他一抬头便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尽管唇角不见笑意,可叫那双眼瞧着,便觉得他口中的话皆带了十足情意。 庄随月一见便露出笑来:“阿秀,你的事情办完了么?” 楚瞻明摇摇头:“西边不大安定,王爷叫我将摊子支好就回来。” “现在是什么境况了?” 武安节度使反了,率军渡过沅水直取溪州,不久又下源州,如今已入了江陵境内,即将摘了南平国主的帽子,向楚王投诚。如此一来,蜀地将一分为二,一半仍捏在北边朝廷手中,另一半则归了楚王。 原先天下一统,皆归于赵晋,尔后护国大将军李青反叛,于江南自立为王,称李周。朝廷兵马疲敝,无力开战,有此例在前,随后数年,西北渐以武安、武信、凤阳三镇节度使为尊,名曰使君,实则用藩王仪仗,早不将晋廷放在眼中。李周灭国后不久,南边冒出一股起义军来,于梧州举事,军中大将号雷霆将军,武功非凡,占据沅、漓二江之间诸多土地,后以泸州为都自立为王,定国号为楚。 越州偏安东南,原是赵晋开国名将、吴王庄恒的封地,如今已传过六代。因着李周江南国阻隔其中,讯令不通,渐渐与北边朝廷少有往来。李周易姓之后,吴地虽未明言逆反,可赵晋使者大都有来无回,封地之中,更是只知吴王,不闻晋令。原先晋朝派遣的镇东、建良节度使早已入了王府,现下作为幕僚,出入大书房议事,其余几地并入吴王封域,便以吴越称之。 庄随月一撩袍子,坐了下来:“你可听说了么?外头乱得厉害。”他指指西边,又指指北边,”说是李青老大人当年远走江南时,从皇宫里带出一样了不得的东西。” 楚瞻明闻言微微挑了眉,分明是有所听闻的模样,却顺着他的话头问:“是什么东西?” “正是前朝梁哀帝藏匿宫中的一张藏宝图!”庄随月摇头晃脑地讲起来,“话说当年赵氏入西京时,正是李老大人领着疾风营打的头阵,入宫之时哀帝尚未身死,想以藏宝图换一条生路。”他见楚瞻明正侧耳听着,更加高兴,愈发眉飞色舞起来:“据说那宝藏,乃是前朝数代累积的秘密宝库,除了历代皇帝,再无别人知晓。宝库里以黄金做山,白银为叶,数不尽的宝石镶嵌于穹顶之上,化作一十二般星相。有了这么一座宝库,便是整顿兵马从东海打到祁连山也足够了。” 这样没影儿的故事,楚瞻明听得笑了笑,道:“三公子雄心壮志,王爷听闻了,定然欣慰。” “你可别害我。”庄随月连忙摆手。他眼珠一转,又对楚瞻明说:“阿秀,若那座宝库落在我手里,你猜我要做什么?” 楚瞻明见他满脸促狭,心下已然有数,神色略有些无可奈何,道:“宝库落在三公子手里,自然是三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却听得庄随月说:“三公子要把黄金树熔了,再把天上的宝石全撬下来,将你师父那道观修成金镶玉的。往后有三公子给你撑腰,再不要你去做那些脏活儿累活儿。” 楚瞻明听了这不像样的话,面上也不见恼意,似乎已习惯了他口无遮拦的玩笑,连眼皮也懒得掀一下。他语气平淡地说:“三公子神仙人物,能得三公子青眼,楚瞻明三生有幸。” 可庄随月得了这不温不火的奉承,却又着急起来:“我同你说笑的,你别生气,阿秀。我这张嘴生得坏,你得多管管我,你说我两句罢。” “好阿秀。”他可怜巴巴地拽住了楚瞻明的袖子。他生了一双杏眼,在这一张风流面孔上显出几分孩气来,脸上两个梨涡忽隐忽现,并不惹人讨厌。他从小惯会卖乖,一摆出这样的神情,旁人就说不出一句重话来了。楚瞻明果然叹了口气,别过脸去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过,只等到那只捏住袖口的手握住他的腕骨,又向上来,把住小臂摩挲,这才回了神,轻轻一拂袖将庄随月赶开去。 庄随月得了甜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不老实的手指头又偷偷捻了楚瞻明的袖子牵来扯去。 两人将近一年未见,一阵热络过后,不尴不尬地冷了场。他正待再说些什么,门外恰好有人过来传话,说是王爷请楚公子上大书房说话。楚瞻明立即起身向他行礼告辞,头也不回地跟着来人走进雨里去了。 庄随月受了他的礼,面上笑意淡了几分,等人逐渐走远了,脸色也冷下来。 府中大事自有王爷与世子商议。二姐嫌他吵闹,原来就不爱同他玩闹,如今更是已嫁作人妇。楚瞻明从前在清凉山三茅观中随师父习武,尔后更是领命远走,一年到头没几天留在府中。庄随月捏了捏鼻梁:合府上下只他一个闲人。 楚瞻明入府时未满十五的年纪,身上只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脏袍子,隐约可见绣纹精细,不似寻常人家用度。他在外遭了许多罪,连头发都断了一截,露在外头的手指与脚上具是新伤,像是被人毒打过一般。吴王以贤侄称呼,直言与其母乃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如今其母罹难,更不能放他不管,更令王府上下将他当作府中四公子。楚瞻明当即跪地行礼连呼不敢,如此几番推拒才叫吴王勉强作罢,只让府中人称“楚公子”,其余一应形制皆与庄随月相同。至于楚瞻明自个儿规矩颇多,不愿招惹闲言,这么多年来明面上礼数不减反增,平日里更是常住山中修行,鲜少回王府居住,唯有庄随月将他时刻挂在心上。 彼时他初入王府,庄随月正在外与一众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被家里人急急地寻来,仍赖在酒席上不愿离开。那头家里人的话刚听了半截,庄随月便大着舌头问:“……表兄妹?父王寻了个表妹来给我说亲么?”惹得哄堂大笑。庄随月当众被人取笑,自觉面上无光,便迁怒了未曾谋面的“楚公子”,待到回府来见了面,却只看到个瘦巴巴的少年人浑身是伤,捧了热茶坐在小书房里头小口小口地抿,一腔子火气登时熄了,反而犹犹豫豫地坐到他跟前,问他:“你痛不痛?” 楚瞻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多谢三公子关怀。” “怎的就认得我是三公子了?” 楚瞻明于是笑了,一张脸登时生动起来。他说:“三公子神仙人物,如何不认得?” 庄随月看进那双眼睛,即刻就忘了言语,连先前闹的笑话也忘到了脑后。更不提后来连累楚瞻明被那群纨绔无赖戏称“三少奶奶”,这般取笑两月有余,才勉强作罢。 如今三少奶奶可比三公子顶用得多。他翻了翻楚瞻明留在桌案上的那部经义,面上一时笑,一时又犯起愁来。庄随月将手指头伸出窗去,蘸了几滴雨水回来在桌上写字。口中的小调拐了几个弯,他发了会儿呆,又枕在手臂上犯懒,手指头软软地拖在桌上。 天光投进窗里,照得满桌亮晶晶的,一片水迹将干未干,全是那一个“秀”字。 第3章 第 3 章 大书房里头有两人正在闲谈。坐上首的那位年约不惑,身量颀长,着一身玄袍,不必开口言语,自有一派威严,正是吴王庄巍。坐下首者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嘴角含着笑意,此时双手拢在袖中,没骨头一般靠坐着,乃是吴王世子,庄随月的嫡亲大哥,庄随玉。 门外小厮叩门,通报:“楚公子来了。”将门推开一扇,请楚瞻明进去。 大书房内隔了三间,外间留作府中议事厅,里头两间堆满了几代吴王从各处搜罗的经史典籍、名家手书,普通官宦人家重金寻不得的宝贝,在此处倒成了寻常。 楚瞻明入内,双手执礼躬身下拜,向吴王问安。 吴王受了他的礼,朗笑:“见过老三了?” 楚瞻明答:“回王爷,已见过三公子了。” 书房里从不熏香,书稿竹简的陈墨气息懒散地浮动其中,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雅来。 这时庄随玉向身旁一座点了点,等他坐下了,才说:“老三知道你要回来,高兴了大半月,如今可算是安生了。”他素来随和,笑盈盈地说着话,又将桌上茶盏推过去。 庄随月小时候成天被他这大哥逗弄欺负,暗地里咬碎了牙,日日盼着能再得个弟弟,等到楚瞻明入府,更是将亲近之意写在脸上。庄随月平日里自在惯了,总爱寻着机会跑到清凉山上去打搅他修行,也不管别人眼色来往,又或者里外风言风语瞧不上他亲近这打秋风的破落户。好在楚瞻明同他一样并不在意人言,更是一向拿自己当外人,哪怕私下里也只称“世子爷”、“三公子”,叫人挑不出错处。此刻楚瞻明拿捏着分寸,先谢过世子爷的茶水,才道:“三公子赤诚以待,瞻明受之有愧。” 庄随玉被他这一番格外生分的话逗笑了,无奈道:“都是自家兄弟,瞻明同我们当真见外。” “好了。”吴王懒看他们你来我往地客套,直接出言打断。吴王府子嗣单薄,世子行仕途,四公子走江湖。唯有三公子性子懒怠,玩乐之心关也关不住,当年被吴王打瘸了一条腿,叫人搀着也要出去喝茶听戏。吴王怒了再怒,最终怒而放弃,随他自个儿逍遥。 眼风将楚瞻明上下一扫,吴王道:“老四这趟回来,总算是壮实了些。”话中一片关爱之意,好似对这位贤侄当真极为看重。 楚瞻明面上浮出些含蓄的笑意来:“劳王爷挂心。”随后就主动开口,将这大半年来的事情细细道出。 楚王周诚出身粗鄙,一朝跃过龙门,反而无所适从,仍用行伍的路数治国,手下兵痞恃强凌弱,将百姓扰得苦不堪言,于是楚地动荡难安,四处有揭竿而起之声。武安节度使如今官拜大相国,手腕凌厉,接连将几名颇得楚王倚重的兵将论罪下狱,这才将风气一肃,可也使得节度使一派在朝中与楚王旧臣渐成水火不容之态。 江湖中人同样关切风云变幻。如今天下四分,维持了五十年的平衡已成了一张破布,只等一把火烧起来,便能成燎原之势。如此情势下,天下间又有何人能跳脱世外? 楚瞻明少时忧思深重,拖累了精神,不曾常居王府,而是跟随当时仍在世的吴王妃久居山中清修,机缘巧合下,被吴越剑圣山南道人收为关门弟子。彼时他仍以秀为名,山南道人喜他心思灵秀,以瞻明二字相赠,教他“外观天地,内照本心”。他不胜感激,三叩首入了剑圣门墙,从此改称瞻明。道人又按和字辈给他起了道号“和颐”,再教他“道法自然,长生久视”。楚瞻明悟性极高,十六岁才开始习剑,却凭借多年苦练,如今跻身一流高手行列,不输江湖中一众少年成名的天才好手,此番借了剑圣名帖入柳州,更是被饮雪山庄名刀祝风奉为座上宾。 荆楚民风彪悍,今日楚王是周诚,明日可能就成了王诚、杨诚。吴越暂无结交之意,只是不敢掉以轻心。楚瞻明此次奉命将一支暗卫散入楚地,以商号明月楼为幌子四处走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初入楚地时,柳州一带仍是武安节度使治下,楚王揭竿后,他手中刚刚打下的桩子被冲散了大半,好不容易才重新排布下去。现下地基不稳,轻易无法动用,他吩咐下非大事不传回,这就急急地赶了回来。 如今外头传言已换了百八十个模样,一会儿说那藏宝图是李周皇室的,一会儿又成了前朝的,还有人说那是江湖神偷从赵晋王陵里挖出来的。 楚瞻明沉吟片刻,道:“消息从北边来,看不出有几分真假。只是如今满江湖的人都在寻,这张图却连影子都没现过,私以为命人留心打探即可,若是专门为此耗费心力,倒是不值了。” “看不出真假,那便不看了。反正不是咱家的,若宝藏是真的,自然有人着急。”庄随玉此时笑盈盈地一摊手,又转向楚瞻明道:“江湖上还出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事么,你同我讲讲。”吴王笑着骂他一句:“老大不正经。”却也懒得管教,随他们去了。 书房里窗户大开着,日头照在门帘上头,像是外头起了雾。 楚瞻明略一思索,道:“饮雪山庄庆贺庄主耳顺,广邀四海豪侠,北山剑容一前辈也到了。” 庄随玉问:“可是那位与晋太子做了同门师姐弟的女侠?” “正是。” 北山剑与赵晋皇室素有干系,在江湖中地位非比寻常,这一遭应邀赴宴,更是备下豪礼。眼见那一抬抬贺礼从山庄正门入府,当时堂上众人心思各异,面上却装得一派热闹和乐,纷纷恭维不止。 容一未及笄便成名,乃是上一辈中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可她行事乖张,叫人摸不清底细,虽然携重礼道贺,面上却不冷不热,好似不是自个儿的事情一般。她身边带着的一位半大少年却十分热络,替她将人情做得妥妥帖帖。他怀中抱着那柄名扬天下的北山剑,想来正是容一门下的剑侍,只是不知为何,似乎颇不得她眼缘,连冷言冷语都欠奉,随他在旁边殷勤伺候,一个眼神未赏。 堂上众人多为长辈,少有人同他搭话。楚瞻明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同墙上壁花儿一样,茶水灌满一肚子后,忽然听见有人特意点了他的名字,叫他:“和颐小子,过来给我瞧瞧。”抬头一瞧,正是容一。 前辈有请,楚瞻明自然过去。容一盘腿坐在椅子上,等他在旁边坐下了,先是语气熟稔地问起山南道人:“你家老头儿怎么不来?” “师父连帖子都没接,叫人直接拿来给我。”楚瞻明无奈道,“我身边可没师弟好谦让了。” “他倒是躲得好。”容一扑哧一笑。身旁剑侍见桌上茶盏空了,主动上前为他们添上茶水。 楚瞻明朝他微微颔首:“多谢。” 容一却说:“他乐意伺候人,你随他伺候,多余礼貌。” 剑侍眼神动了动,面上故作沉稳,只微笑鞠了一躬。 楚瞻明装作没发觉她二人之间暗潮汹涌,随口起了话头:“前辈这一回好大的手笔。” 容一啧地一咂嘴,向后仰了仰,整个人窝进靠垫里头。她自个儿穿一身麻布劲装,袖子已洗得松垮,用一根红绳绑了许多圈,扎得不伦不类。楚瞻明向一旁看了看。那剑侍身上的料子极好,便是吴王府中,也只有世子与王爷用得起。这样一思量,心中就有了数。他正思索着,只听容一大方道:“花的不是我的银子,再大的手笔都与我无关。”说完,她瞥一眼剑侍,哼出一声冷笑:“耳报神,我说的话记下没,回头可要一字不差地说给你老子听。” 那剑侍到底年纪小了些,也不是个泥人儿脾气,被她呛得红了脸:“你!”可是未将话说完,好似顾忌着什么,最终悻悻地闷下头去,抱着剑退远了些。 容一得意一笑,又朝楚瞻明抱怨一句:“麻烦!”她斜靠在桌上,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附耳过来:“和颐小子,回头同你师父说说,叫他下个请帖给我,就写邀我上山比划武功,要快快地送来。” 楚瞻明点点头:“晚辈回山后定当报给师父知晓。”至于师父应不应,那便同他无关了。 那边容一已美滋滋地盘算起来:“路上得走个两月,我先到金陵小住一阵,入秋前上山去,到时候随便同你师父比划两下,我再装作被他打伤,留在你们观里休养个十天半月。” 楚瞻明无奈道:“前辈赏光,定当扫榻相迎。” 容一瞧了他两眼,忽然伸手照着他的脑门敲了一记:“年纪不大,装什么老成,我不爱看。未及冠就这般做派,等到行了冠礼,怕不是如老夫子一般古板。”她手掌一拂,将他脑门上的几根碎发梳到后头:“越长越不可爱了,上回见到,还愿意喊一声‘容师父’呢。” 楚瞻明低了低头,随她折腾自己的头发,听了这番抱怨,忍不住笑起来:“容师父,叫我师父听见了,又要同你吵了。” “你师父可吵不过我。”容一放过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皱眉道:“什么破茶,怎的没味儿。” 那剑侍在旁边哼了一声:“这可是上好的明前竹叶青。” 容一将茶盏一放,横眉道:“我问你了?”这一大一小又斗鸡一般瞪上了眼,楚瞻明看热闹看得高兴,露出个促狭的笑,见容一正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连忙收敛,正色道:“前辈喝惯了酽茶,叫人重新沏一壶来就是了。” 剑侍却白了他一眼,好似怪他多管闲事。 楚瞻明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容一的脸色却骤然一冷。她道:“和颐同你一般大的年纪已能在我手下走二十招,你不成器便罢了,连眼皮子也这样浅。若不是你老子就你一个儿子……” 剑侍脸色刷地一白,牙缝了狠狠挤出两个字:“……放肆!”双手却将那把剑抱得更紧了。 容一看见他这怂样,嗤笑:“我要杀你,用不着拔剑。” 周遭声音静了静,各异视线或明或暗地扫过这里。 “容师父。”楚瞻明将茶杯塞进她手里,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她孤身一人带晋太子入楚,无论如何不能声张。 第4章 第 4 章 听到这里,庄随玉笑了起来:“他们倒是胆子不小。” 楚瞻明道:“饮雪山庄擅刀,更擅锻刀,贞明年间向皇宫进献过一套冶炼方子,走的是懿德太后身边人的门路,从懿德太后手里换到一条贯穿东西的商道。明月楼的布匹生意走的正是这条路。”又向庄随玉道:“府上陈言微陈先生如今正在柳州分号坐镇。” 他继续说:“祝家当年摇身一变成了皇商,已多年不与江湖中人来往,这一回贺寿却广邀旧友,连我师父那样避世的都接到了帖子。” 庄随玉沉吟片刻,道:“莫非是……” “正是。”楚瞻明说,“老庄主言之凿凿,藏宝图是真的。这一场大操大办,是要借江湖人的口将这件事传出去。” 庄随玉一叹:“愚蠢。前朝积贫积弱,若有宝库在手,哪还轮得到……取而代之?” 宴席上头,江湖大侠们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了,几个粗野的甚至踩着凳子上了桌,划拳行酒令,闹哄哄一片。 庄主已先行一步入内休息,只留下长子在外招待宾朋。祝风是个身材精壮的汉子,面上蓄了须,显得格外老成。饮雪山庄上下三代人中只这一位将刀法练出名头,过去祝风行侠仗义,攒了些侠名,因此在座众人大都乐意同他来往,其中也有那么几个别有用心的,想着法子灌了他酒,欲从他口中套出藏宝图的秘密。 其中一贼眉鼠眼的汉子被人斥了一通,涨红了面皮,躲到一旁喝酒吃菜去了。 边上人笑话他:“真是现眼。” 他阴阳怪气地答:“这位大侠真性情,不求名不求利,敬了庄主三轮酒,没捞着人家一点儿好处。” 有人听了大笑起来:“王老鼠!你这偷儿讲话好没脸皮。” 王老鼠白眼一翻,继续道:“您有脸皮,生的好儿子行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正被押在官府里头候审,做老子的还在这里吃酒吹牛!” 那人气得面庞通红,喝了一声:“住口!”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后院里头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情全被他抖落出来。 王老鼠赢了口头官司,很是得意,拎着酒壶四处敬了一圈,一转身,瞧见花厅里单摆了一桌席,立刻小碎步跑着近前,眼巴巴地凑过去:“北前辈,多年不见,您老风采依旧啊!” 容一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到桌上,问他:“你又怎么?” 王老鼠先敬了她一杯,才开口道:“尊师日前过云州时,来我府上借了些东西,说是若遇见北前辈您,直接向您讨了就是。” 一旁的剑侍和楚瞻明看了过来,容一这才将眼神移到他脸上:“他借了什么?” 王老鼠搓着手讨好道:“尊师借了我府上纹银三百两,另取了一坛玉露白。酒水算不得什么,就当我孝敬前辈了,不过这钱……” 容一在听见“纹银三百两”时,脸色已沉了下去,直到王老鼠掏出张字据来,见上头写着:找容丫头拿去,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剑侍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楚瞻明嘴角动了动,他撑着下巴瞧着院子外的一丛野花发呆,只装作什么也没瞧见。 容一冷冷地问:“那老不死的借了你家东西,可有说要上哪里去?” 王老鼠摇头:“尊师乃是世外高人,仙人行踪岂是小人可以试探的。” 容一知道她那不像话的师父八成又拿了钱去赌了,心中气不过,却又不能晾着债主不管,只好掏了钱。 那边王老鼠拿了银票,笑得愈发热情。他又敬了一杯酒,才向容一问道:“这两位少侠是?” 容一心情不愉,但不欲迁怒于他,深呼吸后,指了指左边穿了身袍衫的介绍道:“这是山南老头儿的五徒弟和颐。”再指指后头抱剑站着的:“那是我家下人,没名没姓。” 那剑侍被她冷嘲热讽了一整天,此刻已懒得搭理,闻言只恨恨地哼了一声,依然抱着剑靠在后头,叫正要举杯的王老鼠闹了个没脸儿。 “无妨,无妨。”王老鼠笑呵呵地,又同楚瞻明碰了一杯,“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他借着酒杯遮掩,视线却在剑侍身上滴溜溜地转。他的眼力比楚瞻明强出一倍不止,一眼认出剑侍身上穿的正是前年充贡的宝花花纹吴绫,祝家统共只得了几匹这纹样的料子,当时献了武安节度使,又从节度使手中送进了上京城。 容一见他鬼祟,将酒杯轻轻搁下。薄胎瓷杯陷进木桌里头,整张桌面上崩开一片裂纹。王老鼠登时一慌神,连连告饶:“北前辈大人大量,我这双招子是贼眼,见着好东西就挪不开,是我狗胆包了天,这就向您赔罪!”说完,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下磕了个头,随后将壶里剩下的大半壶酒一饮而尽,才躬着身子退远了。 楚瞻明从前未和这位“云州神偷”打过交道,但也听闻他两面三刀的鼠辈习性,便开口道:“前辈,此人眼力非常,恐怕看出了端倪,您同这位小公子不便在此处多留。” 容一道:“麻烦!”临走前,她将一封信递到楚瞻明手中:“拿回去给你师父!我叫你办的事情,你可不能忘了。” 后来王老鼠果然偷偷将消息递进相国府去,只不过等到楚王军队包围饮雪山庄,北山剑早已带着晋太子翻墙离开。楚王根基不稳,哪怕明知祝家背靠赵氏,一时半会儿也动不得他们。老庄主携着长子祝风在府门前同那领兵的小将来回打着机锋。楚瞻明站在墙角目睹了这场热闹的收尾,随后就低着头,混在人群中间离开了。 庄随玉叹道:“你这一天,已比我在府中这一年有趣得多。” 吴王淡淡地瞧了他一眼:“你若愿意,下回同瞻明一道去。”庄随玉连忙收敛了些面上笑意,双手执礼向他讨饶:“儿臣四体不勤,不好拖累弟弟。”得了吴王一个笑脸后,他转头又问:“你那帖子可送出去了?” 楚瞻明说:“还未曾上山拜见师父。明日磕过头,我再将事情同师父和师兄们说一说。” 随后又将陈言微叫他捎带的明月楼事务报给吴王知晓,楚瞻明再施礼告退,离开书房。 从大书房出来,穿过游廊,绕过小花园,便进了内院。楚瞻明不常在府中居住,是以每每过府议事,大都歇在庄随月的揽月楼里。庄随月身边小厮瞧见他来了,纷纷喜道:“楚公子来了,屋子已收拾出来了,公子从前用惯的笔墨也摆了。公子不在府中的日子,三公子总是念叨您呢!” 几个侍女也迎出来,叽叽喳喳地笑着簇拥他往里走。 楚瞻明被这一屋子热闹包围着,有些手足无措,僵僵地被他们引着坐到堂中,眼见着茶水点心一样样端上来,小小的桌案没一会儿就被占得满满的。楚瞻明拦不住他们。两个侍女侍立左右,一会儿请他喝茶,一会儿又要喂他吃果子,臊得楚瞻明耳朵尖飞红,舌头也不灵便了,只好紧紧闭上嘴巴。 “三公子一下没看住,你们就这般捉弄人么?”远远地,庄随月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侍女们嬉笑着散了。他大步流星走进门来,将袍子一撩,在楚瞻明对面坐下来:“事情说完了?” 楚瞻明答:“说完了。”他的行李已送入房中,一名小厮得了他的吩咐去取东西,此时正将一只白瓷小罐呈到桌上。楚瞻明伸手接过,将瓷罐推到庄随月手边。 庄随月笑着拿了:“这是什么好东西?” “一两玉露香。” “一两?楚公子好小气。”庄随月玩笑道。他将瓷罐捧在手中把玩,掀开盖子近前一嗅,眼睛顿时一亮:“好茶!” 楚瞻明见他喜欢,眼睛弯了弯:“色泽润绿,茶汤明亮,明月楼拢共只进了这一两,再多也没有了。” “好罢。”庄随月高高兴兴地收了他的礼,殷勤地执了茶壶,“我这儿的茶比不得瞻明所赠,勉强能够入口,就请你润润喉咙。”他倒了茶,又亲自摘了葡萄往楚瞻明嘴边送。 庄三公子原就是享乐的个中好手,拿来待客的自然也是上等的好茶,端上来的葡萄个个饱满,也是上好的葡萄。楚瞻明被他硬塞了一粒,将腮帮子撑得满满的,一时无法开口,只好用眼神谴责他行径。 庄随月被他看得欢喜,见他要瞧,更是将脸向前送了送,巴不得他好好瞧瞧。这般笑着,时不时说两句玩笑话,没过一会儿,便瞧见外头天色暗沉下来。 一名侍女匆匆进来,向庄随月传了两句话。堂上一时无言。楚瞻明略略一打量,发觉庄随月打扮得花哨,身上簇新的袍子系了香囊,头发仿着他的样式半绑起来,同样簪了一支白玉簪子。他一瞧就知道庄随月是要出去玩乐去了,此刻恐怕正想着怎么打发了自己。楚瞻明不欲耽误他的事,便主动道:“你去玩吧,不必费神照顾,我只借住一晚,明日就回山去了。” 庄随月正乐呵呵地听他说话,闻言一愣,脸上的笑立时垮了:“何必说得像是我赶你离开一般,你明知道我巴不得你日日住在我这里。你嫌我了?” 楚瞻明见他眼圈飞红,又露出一副可怜相,顿时哑了,将要出口的解释不上不下地吊在嗓子眼,随着一声叹息散了开去。“我何时嫌你了。”他无奈道,“常在此处叨扰,我心中过意不去。” 庄随月却说:“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我乐意同你喝茶说话,我……” “随月。”楚瞻明轻轻放下茶盏,“莫再提了。” 庄随月好似被他狠狠扇了耳光一般,惨着一张脸站起身,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旁边小厮欲言又止:“楚公子这又是何必,三公子他……” 楚瞻明将望向门外的视线收回来,淡淡道:“王爷于我有恩。这些事三公子不懂,我却不能不懂。”他站起身,低声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了吧。明日我卯时动身,不必张罗了。” 第5章 第 5 章 琳琅阁里头,刘芍抿一口酒,斜眼觑着趴在栏杆上的人,扑哧一乐。 “瞧瞧三公子。”他笑道,“赌场不得意,别的场子也不得意。”这位越州别驾府五公子与庄三从来臭味相投,见他倒霉,定是要做鼓掌喝彩的头名。“三少奶奶”的名号便是从他这张讨打的嘴里传出去的,当初被刘别驾按进祠堂里抽了一顿板子,老实了许多天。 庄随月上旬得的一块上好玛瑙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血滴一般的红,质地细腻,光泽如美玉。庄随月肉疼得厉害,听见他打趣,不愿搭腔。 秦迎端着酒杯凑上去,笑嘻嘻地问:“怎的,特意挑的白玉簪子,连人家一个眼神都没捞着?” 这三人自小一同进学,偏偏只秦迎得了半副文曲星命格,如今已考出了府学,跟在司功参军手下分管州府内祭祀事宜。他打小最会装相,面上文质彬彬,底下满肚子坏水,偏偏各家大人都喜爱他礼数周到、乖巧懂事。当年几人未结交为友时,这总一副笑模样的翩翩少年可叫庄随月与刘芍吃了许多暗亏。 琳琅阁上下三层,一层招待散客,二三层皆是雅致包房。楼中妆点绿叶兰草,自养了乐伎伶人吟歌奏乐。此地来往剧是越州名流雅士、官宦子弟。酉时点起灯笼烛台,老板将今日菜牌挂到门外,楼门洞开,迎八方来客。 夜风习习,吹得一室凉爽。刘芍撑着矮几站起身,拖长了声音帮腔:“可不是嘛,你何时见他穿得那般素净了?今个在楼底下遇见,我还当楚公子大驾光临了。”说完连连向秦迎使起眼色。 “媚眼抛给瞎子看,”秦迎会心一笑,夸张叹道,“可怜!可怜呐!” 庄随月面上不耐:“行了,有吃有喝堵不上你们两张嘴。” “欸,这就堵上。”秦迎捏了块糕往嘴里送,白花花的糖粉沾了一嘴,花猫胡子似的。楼底下一曲琵琶歇了,正有人叫好。老板付珍珠端了两只从门外走进来。“这一碟儿莲房鱼包,秦公子爱吃。”她放下碟子一旋身,裙摆花儿一样绽开来,随后微微屈膝,将另一只碟子呈到庄随月身后的矮几上,“这一碟儿透花糍,厨子按着三公子的口味特意学来做的。三公子上回夸他们,赏了他们天大的脸面,厨房里那几个感激着呢,听说您要来,早早准备上了。” 刘芍哀怨道:“怎的没有刘公子爱吃的。” 付珍珠眼波一转,嗔笑道:“怎么没有,小颖儿亲手做的,一会儿就到了。” 刘芍一下子站了起来,刚向外张望一眼,又欲盖弥彰似的掩面一咳,坐回原处。屋内几人纷纷露了笑眼。庄随月哼了一声:“瞧瞧,还装相呢。” 秦迎已伸了筷子去夹鱼包:“何必劳烦颖姑娘为他劳神,厨下随便端一碟旁人吃剩的,我瞧他也尝不出来。”荷香将鳜鱼肉浸得透透的,一口下去,既鲜又甜。他夸道:“琳琅阁的手艺果真越州一甲!” 这道点心用料倒是其次,做法之繁复,少于十年功的厨子决计做不出来。刘芍嫌道:“就你吃得金贵!” 秦迎不以为耻:“我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也不好赌好酒好玩乐,就好这一口吃的怎么了。” 庄随月原本散漫地靠坐着,听了这话,伸手摘了颗葡萄打他脑门:“你这一口吃的与金子比价也不差多少。” 谈话间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提着裙摆跨进门来。刘芍双眼一亮,叫她:“颖姑娘!” 姑娘朝他一笑,将一碗圆子汤呈到他案上。这碗汤清得像水,尝起来也像水一样。刘芍面不改色地喝了两口,朝付颖一笑:“颖姑娘手艺精巧,这一碗圆子汤当真叫人回味无穷。” 付颖俏脸微红,拿袖子遮了脸笑:“惯会说好话哄人开心。” 刘芍只差举手起誓:“叫我有一句不诚心,我必……” 付颖佯装着急地拦他话头:“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么!” 两人隔着半间屋子眉来眼去。秦迎扯了条帕子盖在眼上,不见为净。 付珍珠笑着向几位告饶,悄悄牵了付颖的小指,叫她一道出去。 “这就走了?”刘芍眼巴巴送到门外。直到付氏姐妹二人走下楼梯去,再看不见一根头发丝,他才依依不舍地折返回来。 庄随月嗤笑道:“出息!” “比不上您出息,”刘芍装模作样朝他一拱手,从胳膊上头抬起半张脸。那双圆眼睛挤了挤:“三公子这是酸上了?” 庄随月一甩袖子,不理他了。 刘芍坐下来,提着勺子在碗里搅了两圈,忽然将圆子汤推开。他生得讨喜,笑起来面上一团和气,其实是个混中魔王,一颗凡心在风月里头打滚,满身皆是情债。他近些时日整颗心栓在付颖身上,已做东组了十七八个局,顿顿都要吃琳琅阁,满越州城里几乎快找不出愿意接他请帖的人家。 “打从断了奶到如今,头回吃上这样寡淡的汤。”刘芍摇摇头,夹了旁的点心甜嘴。 秦迎看他神色,不大赞同道:“你玩心重,再折腾得人家姑娘伤了心,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刘芍笑着说:“你是转世饭桶,庄三是下凡情圣,你们两个都不懂姑娘。”他站起身,从腰带里抽出一把折扇,扇柄向自个儿一指:“颖姑娘若是愿意,我便是将心捧出来让她戳着玩儿也甘愿。你我三人相识多年,你们竟还不晓得我刘五从不叫姑娘伤心吗?” 秦迎伸出手指数了起来:“陈家二小姐、烟波楼蓉姑娘、林家三姑娘……” 刘芍握着扇子的手一紧,急急打断:“行了,跟谁不会数数似的……”话音刚落,却被矮几一绊,踉跄到他脚边行了个大礼。 秦迎开怀大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叫你胡乱发誓,瞧瞧,报应这就到了。”庄随月向栏杆上一仰。他头发绾得松,脑袋上那支白玉簪子顺势滑脱出去。他连忙转身向外抓去,手指勾得簪子向上飞起,他连掏带接又抓了两下,活像旱地狗刨一般,这才将玉簪拿到手里。 白看一场猴戏,刘芍笑得顾不上起身,抱着秦迎的腿擦眼泪,一边问他:“你这什么稀罕物,用得着这般拼命?” 庄随月被他问到心坎上,面上闪过一丝得意,哼笑:“阿秀爱戴的花样。他那支断过一次,用金箔裹了修个囫囵。我偷偷叫人拓了样子刻了两支,一支预备送他,一支留在手上。” 王府兄弟三人,庄随月待楚瞻明反倒比待血缘兄弟更亲热些。秦迎感慨道:“世子爷要伤心了。” “可别浑说,我从兄长那儿过了名目的。阿秀去岁未在府中过年,这是我们两个的心意。”庄随月眼珠一转,又对他说,“上回是你偷了他院子里的酒罢?那才是真叫他伤心。” 秦迎立刻告饶:“回头赔一瓮上好的洞庭春色给世子爷赔罪。” 三人互相攥着把柄,笑料写在纸上能从吴王府大门铺到后院。刘芍先投了降,道:“陈芝麻烂谷子的账,算得没意思。” 秦迎一乐,指派他:“那你说点儿有意识的。” “我哪儿会讲啊,”刘芍展开那幅海棠迎春扇面摇了摇,“楚公子不是回来了?该轮到三公子带咱两个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怎的,越州一亩三分地容不下你两尊大佛了?你们两个当青蛙罢,我不当。”庄随月坐直身体,拇指按了按簪头上刻的莲花瓣。 想到楚瞻明,他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嘴:“阿秀刚回来,明天一早上又要上山去了。那破道观到底有什么好的,又漏风又漏雨。” “人家师父在山上呢,那是修行的地方,能和你绫罗锦绣堆满的揽月阁比?”秦迎忍不住帮腔。他从前与三茅观打过交道,与楚瞻明那位胆子颇小的大师兄有几分官面上的交情。 大师兄说:“和颐性子软,我怕他在外头叫人欺负了。” 大师兄还说:“和颐心肠热,我怕他行事冲动,万一吃亏。” 秦迎连连点头,心中却想:这人口中的师弟同三公子惦记的那位竟像是两个人一般。 庄随月抱怨完,也觉得自己不大占理,于是干坐着不吭声了。刘芍嫌他闷,将那碟儿放凉的透花糍端到他鼻子跟前:“我早听说什么宝藏的事儿了,楚公子行走江湖的自然知道更多,你回去多打听几句,回头说给我俩听听。” 庄随月推开他碍事的脸:“爱听说书上茶楼听去,还在这儿点上戏了。”这时楼下忽然闹将起来,庄随月侧耳听了听,又被他一把揽住,回过神来之听他说着:“楚公子见多识广,劳驾您老……” 这时包厢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门外站着两个蒙面的匪徒。高的那个恶声恶气道:“就你是楚和颐?” 刘芍已吓得呆住了,拽着庄随月的袖子不敢松手:“谁?谁?” 庄随月被人拿刀指着脖子,在这境况里莫名笑了出来:“你叫和颐也成,叫楚公子也成,楚和颐是个什么叫法?” “祖宗!”刘芍恨不得捂他的嘴,“别胡说八道了!” 秦迎正襟危坐着,冷着一张脸沉声道:“此处无人姓楚,也没有叫做和颐的,兄台是否认错了门?” 楼内护卫拥到门前,正执了棍棒虎视眈眈,只是碍于凶徒人质在手,不赶近前。 那矮匪徒向外扫了一眼,忽然将刀往门上一砍,碗口粗的门柱上顷刻间豁了一道大口子。此人一双拳头大如沙钵,举着那把一臂长的大刀,如同耍弄筷子一般轻巧,显然是个内外功扎实的练家子。 这一刀震慑了内外诸人,一时间所有人放轻了呼吸,竟是连言语也不敢了。 高匪徒赞许地点点头,回过身来,向前逼了逼,刀尖割破庄随月的下巴,刘芍惊叫一声:“庄三!” 高匪徒笃定道:“就是你!你就是楚和颐!”他凑近瞧了瞧庄随月头上的簪子,对矮匪徒说:“就是那一支钗,把他带上,速撤!”说完率先向外跑去。 刘芍被矮的拽了两下,仍是抱住庄随月的胳膊不肯放手:“我都说了他姓庄,你们是两个聋子吗!” 那矮的不耐烦了,一掌拍飞刘芍,叫他纸片一般飞到屏风上头。桌案上的茶具瓷瓶被倒下的屏风扫落在下去,乒乓碎了一地。随后他便趁屋内一片混乱,将庄随月扛在肩上,从三楼一跃而下。 付珍珠匆忙赶到时只看见秦迎将刘芍扶坐在地。屋内陈设已毁了八分,顾不上心疼,她便听见秦迎冷冰冰的声音道:“速去通知王府,另找人将消息递到揽月阁,找楚公子。” 这边付珍珠仍犹疑着,被秦迎喝了一声:“快去!”才忙不迭地跑走了。 第6章 第 6 章 灯火与惊呼被风远远抛在后头。庄随月被人扔麻袋一般甩在肩上。阴云遮住月亮,四周无光,只能感受到脚底下的路渐渐不再平整。似乎已上了山,树叶抽在身上,鞭子似的厉害。 “这位……兄台……”庄随月抓住他背上衣裳,“好汉……壮士……”浑身的血都往脑袋里灌,庄随月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眼角飞泪。 高的那个瞧他一张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忍不住略微放慢了脚步,正张口:“他……” 矮匪徒根本不听他说完,将双眉一横,呵斥道:“蒋凤!” 蒋凤原先尚犹豫着,被他一叫,索性一把扯开遮面的花布,露出一张胡渣潦草的粗犷面孔:“你吼老子?你把他搞废了,我和你全都要完蛋!还不如留在柳州等死,能多吃两顿饱饭!”他貌似五大三粗,以刀傍身,习的却是最需精妙力气的竹叶镖法。见矮匪徒并未留神,而是直接越过自己向前奔去,蒋凤将外衫扯开,露出腰上悬挂的五枚银色小刀。矮匪徒听见刀尖相碰的叮当脆响,双腿向下一沉,去势骤缓。几棵无辜野草被他的鞋子连根铲起。 “要我说就该废了他的手脚,只留一口气!你他娘的懦夫,自己个儿脑袋拴在裤腰上,还有闲心同情别个!”矮匪徒喝道。口中呼出的热气在花布底下闷得发潮,他后撤一步,这轻飘飘的步伐却在土里踏出个坑来。 庄随月听了这一番争吵,免不了一阵心惊,暗自庆幸好在保全了手脚。他不知道此二人究竟图谋什么,但此时要他将楚瞻明供出来,他决计是不甘愿的。他面皮发烫,眼前一阵光明一阵灰暗,脑袋晕晕乎乎既轻又重,已不受控制地琢磨起瞻明若是听说自己为他赴险将会如何感动,心里头甚至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丁点得意来。 夜风被茂密的树丛切成细丝,从袍子下头钻上去,挠得他后背奇痒。他刚收敛了咳嗽,这时又猛地一弹身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那头正互相赠以怒目的二人被他的喷嚏惊动。 蒋凤瞟了他一眼,随后又朝矮匪徒骂道:“我看不必折腾出越州这绣花枕头就要病一场,届时难道还得租一架马车供他休息不成!徐力行,老子不当车夫!” 徐力行已相当不耐:“那你说要如何!你说!” 蒋凤被徐力行问住,面上浮现恼意。他行事冲动,动手前只想到“不可如此”,尚未考虑“理应如何”。 此二人武功非凡,脚程非寻常人可比,然而再如何赶路也无可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越州地界,听了他们的话,庄随月晓得三人仍被困在越州境内。思及吴王府兵中有一支骑兵小队,若是快马加鞭,不到后半夜便可赶上自己,他心中有了计较,此时斟酌开口,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大侠……” 蒋凤耳尖一动,正要听他有什么要说,忽然背上一阵寒毛直竖。他手掌在腰间一拂,将一枚银叶刀夹在两指之间,眼神如电,紧紧盯住徐力行。 天上阴云疏散些,徐风穿叶,地上树影憧憧,有如鬼影摇曳。 徐力行已将全副注意力集中于双手。 他与楚王周诚师出同门,习的是大开大合的**刀。周诚起义时以雷霆将军为号,凭的就是那一手势如惊雷的刀法。徐力行不比他天资出众,但多年稳扎稳打,此时刀仍在鞘中,已有一股逼人的刀劲随着他的动势徐徐铺开。蒋凤知他深浅,不敢轻敌,屏住呼吸只待接招,却没料到徐力行肩膀未及舒展,胳膊肘已重重一击锤在了庄随月腰侧。 长刀刚出鞘不到两寸。徐力行背上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被他铁铸一般的手肘锤得眼前一黑,一不小心咬破舌头,随后竟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庄随月浑身失力,向旁边一歪,脑袋朝下栽了下去。 徐力行反应极快,转身伸手去捞,抓住他腰上那根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可这腰带不过是个好看的摆设,只将庄随月拦腰挡了一挡,接着就在徐力行手中崩断了开来。三两块玉牌从玉带上松脱出来,散在他脚边。 庄随月重重砸在地上,此处是一道缓坡,他从满地枯枝和碎石块上滚过去,含糊不清地叫痛。头上的玉簪被他自个儿一压,硌在石头上断成两截。 蒋凤脸色骤变,虎着脸瞪徐力行:“这下好了!” 徐力行甩开胳膊,将那条形制僭越堪比上京御贡的蹀躞带重重抛到地上。 蒋凤只当他又要与自己起口头官司,可是忽然间,他目光一凛,只见一弧清亮的刀光劈开重重幽影,直冲他面门而来。徐力行黑如锅底的脸紧跟其后。下一刻,一道银芒闪过,秀气的银叶小刀擦着长刀刀锋斜飞出去,咄的一声钉入树干。 不过两息时间,徐力行与蒋凤已打了数个来回。两人从前便不对付,这回若非别无他选,绝无可能结成同盟。 徐力行旋身挥刀。这一式带上了劈山之力,蒋凤不敢正面抗衡,就地翻滚两圈,借着树干避他锋芒。 蒋凤急道:“徐老狗!你是生怕动静不够大,非得全越州都知道你我躲在此处吗!” 徐力行厌恶他话多又莽撞,原本只一分的火气被挑得愈发高涨,此刻当真想活劈了他。但蒋凤所言不假,二人动起武来皆不曾留手,如今这里青草倒伏,树枝纵断,一眼便知曾有争斗发生,当务之急便是离开此处。 蒋凤与徐力行初到吴越时没有通关文牒,沿路城市大都难以进入,因此多在山林、野地里赶路。此处乃是越州城郊约十五里处的碧台山,碧台山虽然以山为名,充其量也就是个土丘,实在不宜躲藏。徐力行记起再向前五里就到新枫镇了,他二人逃难来时曾在镇外一座无主的庙宇落脚。徐力行不通这些,认不出那庙里原先供着哪路神佛,只可惜佛像金身已被人剥成了泥胎,不知是何方恶贼竟快他一步,有胆行此缺德作为。 一番商量后,决定绕到西坡下山,走野路去寻那破庙。见徐力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蒋凤越过他走向地上仍昏着的庄随月。他把人扛到自己肩上,向徐力行送了张堪称挑衅的鬼脸,随后眼含戏谑地瞧着他捡起散了一地的玉牌与断簪。 蒋凤道:“这小子当真金贵。可惜不是金子,这几块玉扔了可惜,留在手里也没处卖去。” “回柳州前去一趟同襄,自有地方卖这玩意。” 蒋凤一喜,立刻将方才两人大打出手的事忘了个干净,连连夸他:“还是你有办法!” 意识回笼前,身体的疼痛首先占据了他的脑海。庄随月嘶地一吸气,捂住了后脑勺。他以为自个儿睡梦中不大老实,滚到边上撞了头。疼痛浮于表面,似乎是头皮上破了口子,他并拢手指小心探了探,指头先是摸到一团打结的头发,手心里也蹭到些黏糊糊的药膏。他正发愣,突然听见旁边有人说:“那东西贵着呢,殿下当心些,别糟蹋了我兄弟二人的宝贝。” 庄随月下意识道了声:“多有得罪。” 破庙里的穿堂风卷起一地灰尘,香案底下的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庄随月呛得咳嗽。这时一只酒葫芦被人递到他跟前。庄随月先是道了谢,待到沉甸甸的酒葫芦捧在手心里了,人忽然一僵,好似这时才终于清醒过来。他就着昏暗的天光打量,见一旁那人身形高大壮硕,双眼炯炯有神,立时认出此人便是先前那高个匪徒。 蒋凤朝他咧嘴一笑。他满脸胡渣,形貌潦草,一张嘴露出满口参差黄牙,在这阴森森的庙里,活像壁画上的夜叉现了形。 庄随月不知是晕着,还是被他吓住,同他大眼瞪小眼呆了片刻,突然将葫芦送到嘴边,豪爽地灌了一口。他以为壶中必是烈酒,哪知清液入喉,酒味淡得几不可尝:“这……” 蒋凤阴阳怪气道:“殿下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他将葫芦抢回手中颠了颠,眼神心疼,面上却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一张脸上下分成两半,好不滑稽。 可庄随月没有闲心笑他。庄随月对同行的矮匪徒颇为忌惮,四处观察后发觉他不在庙中,立刻一抹脸换了副神情,朝蒋凤笑道:“二位好汉一路匆忙,想来是有天大的要紧事要办。” 蒋凤瞪眼道:“与你何干!”他平生最不擅对付此类嘴皮子英雄,否则当年跪在朝廷之上时便不会被那老贼逼得口不择言,频出悖逆之辞。 庄随月见他不答,并不恼,面上依旧笑盈盈的,又问:“我听好汉有几分楚地口音,可是从西边过来?那地界可不太平,好汉一路过来想必困难重重,这会子应当在越州府顶顶好的酒家喝上一壶洞庭春色慰劳风尘,何至于守在这破庙里……” 他叹一口气,说着指了指蒋凤手中的酒葫芦:“好汉这酒应是江州点秋华,虽放得陈了些,可酒意清雅,唇齿留香,定是珍宝楼的好酒。”葫芦里酒香没剩几分,显然是酒浆兑了水,只是兑上再多也瞒不过三公子这条尝遍天下名酒的舌头。庄随月在游手好闲公子哥中虽排不上第一等,当个榜眼还是绰绰有余。 蒋凤嗜酒,只是囊中羞涩,平日里惯喝浊酒,上回路过江州时正巧遇上珍宝楼开坛,被那飘香十里的酒香勾得馋虫作祟,这才抠抠搜搜地打了二两解馋。这会子他见庄随月果真识货,也不那么抵触听他闲话了,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作肯定。 第7章 第 7 章 庄随月继续道:“要说越州好酒,头一等便是洞庭春色,次一等还有玉露白、竹叶青,再次那些,要我说,全不值当入口!” 说着,他眉飞色舞起来:“吴地的酒大都清润甜香,入口柔,回味甘,不善饮酒的三杯便要倒!若是在街上遇见好汉这般的人物,少不得邀来一道痛快喝上几壶。佐以琳琅阁大师傅的拿手好菜,不醉不归,岂不痛快!”说完一拍掌,兴致一高,他连脑袋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了。 蒋凤看他不过刚及冠的年纪,谈起酒来却好似那醉中真仙一般,不免侧目。到底是富贵人,哪怕遭了祸,落了难,也改不掉骨子里的骄奢做派。蒋凤虽莽撞,却也不是傻子,知晓这人一番吹捧攀谈定是没安好心,因此并不接话,只听听他还有多少口水可以浪费。 果然庄随月再开口问道:“二位好汉大张旗鼓掳了我,想必所图之事不在吴地。这地界姓楚又号和颐的,只我府上一位,不知是在何处惹了二位好汉?” 他耍了个心眼,既不说和颐是自己,也未否认不是。庄随月原本抱着胳膊坐在地上,这时候觉得腿麻了,便想活动一番,却没想到刚一伸开手臂,衣裳就散了开来。他一惊,围着腰摸索一圈。 好一通折腾完,庄随月捞了捞衣摆,团在腿上捧着,朝他微笑:“好汉可曾见过一条玉带?那东西非寻常人家可得,若是遗失在方才路上被人捡了去,怕是对二位不利。” 蒋凤被这张笑脸一晃眼,抓住酒壶的手紧了紧。像是掩饰心虚一般,他虎着脸恶声恶气道:“没见过!老子难道贪你东西不成!” 庄随月将衣襟拢了拢,似是无奈:“好心提醒罢了,好汉何必如此提防于我。如今已离了越州城,我又身无武功,无论如何逃不出你二人手心。” 蒋凤依旧板着张脸,过了片刻,肩膀悄悄放松下来。他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哪怕缄口不言,对于庄随月而言也只如对卷抄书一般简单好懂。 破庙外,蟋蟀趴在门前的一小片亮光上鸣叫。 方才润过的嘴唇重新变得干燥,庄随月收回视线,继续哄道:“今日大约是误会一场。我在琳琅阁中存了一坛三年陈的洞庭春色,好汉若是喜欢,尽管拿了去。另外金银珠玉,也不在话下,只要好汉——” 斩断话尾的是一柄疾射而来的长刀。刀身擦面而过,庄随月来不及反应,直愣愣僵在当场,转瞬间后背已叫冷汗湿透。几根断发悠然飘落,缀在他的衣袖上头,为他这一身月容纱裁的外袍添了几分狼狈。 徐力行从门外走进来。此时他已将遮面的花布脱去,露出一张凶煞面孔。他眼角吊起,两双粗眉倒竖,双唇紧紧抿着,嘴角向下在面上刻出一个深深的“八”。 蒋凤如临大敌,已将银叶小刀扣在指间,显然也被他吓得不轻。“格老子的,徐力行,”见进来的是他,蒋凤破口大骂,“你跟老子耍什么威风!” 徐力行目不斜视从他身旁经过,一脚踩在香案上,拔起钉在泥塑脚下的刀收入鞘中。他回过头来冷笑道:“你这蠢货,跟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直接封了他的嘴巴,省得浪费你那宝贝水酒。” 他从香案上跨下来,手臂一伸,竟揪住庄随月的衣襟,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他肌肉鼓胀,坚硬如石,任庄随月如何拍打挣扎,依然稳如泰山。 蒋凤大惊,急道:“你真要杀了他不成!” 徐力行将人掼在地上,道:“此时不打得他知道怕,还等后头闹出乱子吗!” 庄随月被他摔得七荤八素,不敢躺在地上叫痛,连滚带爬将自己挪到旁边,缩在泥菩萨的莲台底下连连求饶:“好汉!是我失言,且饶我一命!” 他一身白衣裳在灰里滚成了土色。三公子平生未受如此奇耻大辱,心中既怕又气,却不敢叫这二位匪徒看出端倪,于是任头发不大规整地散落下来,挡住自己的眼神。 那徐力行却不肯放过他,将长刀往背后一绑,两步走到他身前。 破庙里拢共二十平尺空地,庄随月退无可退,脊梁骨靠在粗糙的砖墙上头,一身细皮嫩肉被磨得生疼。 他一咬牙,深知凭自己的身子骨,挨上这一下必将损伤筋骨,于是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徐力行的腿喊道:“打不得!路途遥远,若是将我伤得不便行走,岂不耽误大事!” 他这点力气在习武之人看来不比猫狗卖乖强上多少。徐力行闻言踢了他一脚:“你怎的知道路途遥远?” 他自觉没用真劲,可庄随月被他一踢就失了手上力气。他胸口被踢中的地方疼得厉害,虾子一般弓起背,在这当头仍有闲心分出精神来想,这身子当真不济,好似一面纸糊的鼓,怎么被人轻轻一锤就破了洞。 徐力行见他不答,又要抬脚。庄随月被他唬得一哆嗦,赶忙回神,急急地答:“我猜的!我猜的!” 可是徐力行分毫不信,一双厉目直勾勾地瞪向蒋凤。 站在墙边的蒋凤被他盯得寒毛直竖,不愿触他霉头,等他将脸转回去了,才朝地上呸了一声。 从前论起军中职级,徐力行尚得称他一声大人,不过那已成了昨日黄花,如今凭拳头大小论辈分,蒋凤远不如他。 似是看不过眼,蒋凤远远指了地上狼狈不堪的庄随月,忍不住道:“吓唬两下得了!真打坏了我两个抬他上路不成?”又对庄随月说:“殿下也该识相些,不该说的莫再张口。我兄弟二人未曾想过害你性命,事情办好了自然放你归家。”说完挤出张丑模丑样的笑脸,愈发像墙上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夜叉。 庄随月自然连连点头。可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被徐力行抓着从地上扯了起来。 他重心不稳,脚跟在地上蹭了几下,手忙脚乱地去抓徐力行的衣裳,一不留神将他揣在胸口的布包拽到了地上。 只听得叮当两响。那块大红花布一下散开来,几块玉牌从里头滑了出来。蒋凤即刻移开了视线,只作没有发觉。 庄随月一眼便认出那正是自己那条蹀躞带上镶的白玉。他飞快地瞟了眼徐力行面上情态,殷切开口:“那玉料光看成色已是上佳,好汉有此宝贝傍身,这一路当衣食无忧。”说完就要亲自动手帮他捡起包裹。 可是刚掀开花布一角,庄随月看到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他愣了愣:“这……”随后一摸脑袋,这才发觉头发上空空如也,只一个隐隐作痛的疤。 未等那二人再发话,他先将断簪抢到手里,捏着断口对了对。簪子落地时磕在石头上,几块碎片飞蹦出去,未能捡回,因此断口处并不完全吻合。想到自己花出去的近八百两白银,庄随月有些心疼,只是面上不显,反而装作不甚在意,只道:“这玉簪断了,意头不好,不如扔了。” 还没说完,蒋凤嚷嚷起来:“别!”话一出口,他自个儿脸色先变了三变。 这下有耳朵的人都晓得他看重这簪子了。徐力行恨不能立刻劈了他,厉声道:“你若是嫌这条舌头碍事,老子来替你拔了!” 蒋凤理亏,只得沉着脸认了他的骂。 而庄随月已回忆起琳琅阁上蒋凤喊的那句:“就是这一支钗!”心道,原来是凭这物什将他认成了阿秀。这一路颠簸得他头晕脑胀不甚清醒,此时才终于理出头绪,开始思考究竟为何遭此横祸。 只不过阿秀那支簪子碎得更厉害些。当初王府工匠钻研数日才琢磨出了以金箔嵌入断口的法子,将白玉上头刻的鸳鸯莲花补成了金玉镶嵌的样式。 这花纹秀气,像是女孩儿家戴的。庄随月从前乱吃飞醋,缠着楚瞻明要玩,将他闹得没办法了,才得知那簪子竟是故慈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阿秀从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在说起这支簪子时目光黯淡几分。庄随月害他想起伤心事,当真内疚极了,琢磨了许多天该如何弥补,却突然收到消息说阿秀已入了清凉山三茅观,往后不回王府了。 任庄随月在府上如何耍赖不依,阿秀果真没再回来,他也只得到吴王一句淡淡的训斥,说的是:“胡闹!” 徐力行二人见他忽然缄默下来,不由得对视一眼,尔后由蒋凤开口试探道:“殿下这钗可惜了。” 庄随月被他殿下殿下叫了一路,只觉得这人规矩学得不伦不类,他一介藩王公子如何担得起殿下二字。可他心中憋着气,生不出纠正这人礼数的好心来,因此只胡乱应了声:“是。” 破庙内一时安静下来,三人各怀心思,反倒相安无事。 屋外天色沉闷。庄随月有些心悸,疑心有人拿了只大碗将这破庙罩得严严实实,叫他喘不上气。脑袋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疼,疼得他委屈极了,只想拉着阿秀好好诉一诉苦,要他替自己教训这两个匪徒,再同揽月阁的姐姐妹妹撒一撒娇,叫他们知道自己吃不好睡不好,遭了多大的罪。 庄随月晓得刘芍不顶事,八成已吓得哭爹喊娘,而秦迎是个能拿主意的,此时应当已通知了王府。他思忖着,阿秀若是还在府中,想来也知道了自己被人掳走的消息。 被他殷切期盼的骑兵依然不见踪影。庄随月忧思多虑,熬到阴云散了又聚,不自觉地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那边二人正说着: “今日夜半必有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