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失算》 第1章 第 1 章 虽是下午,青湖边这一圈依旧被诡白的水汽团团围住,绿波荡漾的湖嵌在连绵起伏的山里,犹如一块镶银的翡翠。 两个身影沿青湖边徐徐前行,一白一黑。黑衣女子一身利落劲装,腰间悬着的陨铁剑鞘表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隐隐流转着诡谲的光。 白衣女子亲昵地挽住黑衣女子,眸子瞪得大大的,指着周围造型千奇百怪的柳树,俏丽的面上带着惊奇。黑衣女子面容泛红,在一旁无所适从地点头附和。 “酒姐姐,你头发沾了一片柳叶,我帮你摘下来可好?”白衣女子眼珠一转,装作不经意瞥到,拽了拽她的衣角,黑衣女子笑着颔首,停下了脚步:“好。” 白衣女子轻轻绕到她身后,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为她摘下了那片叶子。指尖擦过黑衣女子后颈的瞬间,剑身突然剧烈震颤,仿佛要冲破束缚出鞘,却被黑衣女子反手死死按住。 盯着黑衣女子毫无防备的背后,下一秒,白衣女子眼神突然发狠,用力将单薄的少女推入湖中。 “送衣——”惊呼声戛然而止,黑衣女子一下子落了水。 平静的湖面霎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其中伸出一双惨白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拉了进去,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那个叫送衣的白衣女子悬在半空的指尖骤然垂落,身体急速萎缩,绸缎广袖如断翅的蝶,扑簌簌坠向地面,最终"噗"的一声,整个身体如同被抽走魂魄的皮影,瘫成一张皱巴巴的人皮。 刚才还好好的天,转瞬沉了下来,芦苇狠狠弯下腰,柳枝垂着一络络绿辫狂甩。 湖面因漩涡荡起的波渐趋平静,又掀起新的波纹。柳叶被风吹下梢,旋转,翻飞,最终轻轻坠入水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的纪泱泱捋了下裙子,毫无形象地蹲下伸直手臂,还不忘顺手拔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天知道,她只想躺在剑霜山混吃等死一辈子,但那掌门臭老头儿,以自己年纪大了为借口,给她扔了柄长锈的破剑和一把符纸就将她踢出剑霜山历练,说什么在舒适圈里待得太久,总是一副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模样,也该出去见见世面—— “你那个叫酒当歌的师姐早就出去历练了,实在不行,就去找她。” 纪泱泱才不会真的顺着臭老头儿的嘱咐去认真历练,一下山,她就开始到处打听师姐的下落。 所以,她在来这儿的路上就听说了:尸廆山脚下金丝县的县令最先失踪,接着,看管此山的石头门派去的道士也接二连三被掳走,门主没有办法,下了招赏榜,邀请各大门派的道士前来捉妖。 她知道那师姐仗义洒脱,一定会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于是一路打听着跟过来,然后就在青湖边看见她被人推下了湖。 乌云聚集的速度让人咂舌,“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落下,一滴,两滴……砸在纪泱泱身上,生疼。 纪泱泱望着酒当歌坠进去的地方等了半天,确定她在湖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死了,正要离开去寻地方避雨,水面上巨大的漩涡却突然再次出现,其中亮起一道黄符,光芒四射中,两个缠斗的身影缓缓浮出水面。 纪泱泱顿住身子,眯起眼。 水妖两只手呈爪状,不断冒出黑气,化作凝实的箭,朝酒当歌射去。 酒当歌立在水上,单手执剑撩起水花,化作冰盾,另一只手夹着符纸,向水妖挥去。 一人一妖打得难分难解,一旁的纪泱泱就遭了殃—— 黑箭与冰碰撞,冲四面八方弹去,有一道正好落在纪泱泱脚下,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那边的人小心!躲到树后去!”酒当歌眼角突然瞥见湖边立着一个人,来不及细看,抽出攻击的间隙,侧头冲纪泱泱大喊。 就在她分神的这一瞬,肩膀重重地挨了水妖一下,她的口中猛地喷出鲜血。酒当歌不敢大意,支撑住身体,再次挥剑。 天轰隆隆地震,雨哗啦啦地砸。溅起的泥点落在纪泱泱白色的裙子上,很快,她淋成了落汤鸡,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纪泱泱站在树后皱着眉拧衫裙上的水。 她讨厌裙子的这种垂坠感,冷冷的,湿湿的,像被几只鬼抱住,慢慢沉进沼泽里一般。 纪泱泱从树后探出头,目光紧紧盯着湖中的那两抹身影。 怎么办?虽说酒当歌有一定的本事傍身,轻易不会死。但在湖中,水妖占据了天然优势,再这样打下去,酒当歌就要支撑不住了。万一她落了个终身残疾,剑霜山没了接管人,臭老头儿不得哭晕过去? 纪泱泱抹了把脸,将双手的雨水在裙子上擦掉后,急忙探向腰间的芥子袋。 芥子袋,可纳万物。老药王特意为原主准备的,里面装满了杂七杂八,那把破剑也搁在里头。 但,没了——纪泱泱摸遍全身也没找到。 不过,她却是一点儿也不担心里面的东西会被偷,因为这个芥子袋认主,除了她,没人打得开。就算不小心丢了,也会在三日内回来。 思及此,纪泱泱反而松了口气——出山时,为了以防万一,她特意从厚厚的一沓符纸中抽了几张,贴身存放。 这不,现在就派上了用场——纪泱泱捻出一张通体赤红的符纸,瞅准水妖就扔了过去。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中,一定要中……哪怕只是稍微转移一下水妖的注意力也好。 酒当歌朝符纸飞来的方向看去,就见白裙子的少女嬉皮笑脸地举起了手:“师姐好。” 纪泱泱的这道攻击,不痛不痒地落在水妖身上,但也正如所料地瞬间吸引了它的注意。水妖一双恐怖的绿眸大睁着,一挥手,数道妖气朝她飞来,而它对面的酒当歌已经没有精力拦截。 眼见自己面前的树被拦腰斩断,攻击和断树就要一齐砸在身上,纪泱泱闭上了眼。 完了,她再也不敢逞英雄了。 “没事吧,这位姑娘!”再次睁眼,已然换了一棵树——一个蓝衣男子将她救下,手指“哗啦”一声甩开扇子,捏着扇柄转了个漂亮的圈。 下着雨呢,这人还有心思耍帅。纪泱泱无言,飞快指了指力竭的酒当歌。 “当歌!” 莫云欲瞬间变了脸色,收起那副悠闲的表情,朝湖中的水妖飞奔而去,衣诀翻飞。 他们,认识?纪泱泱呆了一瞬。 刚刚那道攻击让酒当歌喘了口气,见纪泱泱没事,她身形一晃,犹如利箭般飞射而出,泛着寒光的长剑直冲水妖面门刺去。 剑尖划破水妖的脸,伤口立刻结了霜,飞快往全脸蔓延,它惨叫了一声,莫云欲快速跟上,从腰间摸出一张黄符,捏在两指间,飞快念动口诀。 接着,他手腕一翻,将那黄符往水妖身上拍去。 黄符逆着风,蛇一般窜到水妖身上,“呼啦”一声开始燃烧,火舌飞快舔舐上它的躯体。 “啊啊啊啊啊!”水妖指缝下惨白的五官瞬间扭曲,黑色的妖气不断从身上泄出,旋即剧烈燃烧,它猛地后仰,朝湖里栽去,妄图扑灭身上的熊熊烈火。 然而,没有用,那火像是不怕水般,依然疯狂燃烧着,即使在水里依旧火光冲天。 见水妖没了动静,酒当歌撕下手臂上的飞行蓝符,收了剑,才终于舍得松出一口气。她浑身是伤,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朝莫云欲伸出一只手。 莫云欲站在酒当歌身前,再度摇着扇子,笑得灿烂:“求我,求我就拉你一把。” 他以为酒当歌会像往常一样怒骂他“没有心”,然后形象全无地爬上来揍他。 谁知酒当歌瘪了瘪嘴,眼里泛起泪花,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求你……” 难道这次她伤得很重? 莫云欲眉眼低垂,目光聚焦在酒当歌的肩膀,那里被水妖尖利的指甲捅伤,还在往外不住地冒着血。 “都叫你不要单独行动了,”莫云欲的心脏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收起扇子伸出一只手,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扑通——”重物落水后发出一声闷响,水花溅得足足有三尺高——酒当歌站起来后,反脚将莫云欲踹进了湖里,而那始作俑者不屑地撇去眼角的泪,面上哪里还有半分可怜。 莫云欲抹了把脸上的水,望着岸边得意叉腰的那抹黑影,咬牙微笑:可恶,又被诈了。 现在轮到酒当歌居高临下地俯视莫云欲,笑得灿烂:“求我,求我就拉你一把。” 纪泱泱在一边蹲下,拔了根狗尾巴草叼着,手掌并拢举在头顶挡雨,斜睨着他俩——这儿还有人在呢。 况且,现在还不是打闹的时候—— 浑身焦黑的水妖不知何时爬了上来,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声,手中悄悄聚起一道恐怖的妖气,朝莫云欲挥去。 纪泱泱的呼吸瞬间一紧,刚想提醒他,那道黑气已然凝成箭,朝莫云欲飞去。 “铮——” 千钧万发之际,一把白伞从三人身后飞出,正中水妖心口,那道致命的妖气也被它散发出的白色光芒轻而易举地驱散。 水妖口中发出痛苦的尖叫,身形慢慢扭曲、消散。 突然,它大睁着一双涣散的绿眸,坚持朝纪泱泱那个位置看去。 纪泱泱眉头微皱,只觉得它莫名其妙,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诡异又尖利的诅咒响起,低低的,却异常清晰: “恶毒的......你会遭报应的!” “等着吧......” 第2章 第 2 章 临近傍晚,黑云消散,落日余晖撒向青湖,金光在浮动的水面上不断跳跃。 地面铺了层柳叶,上面的水珠经阳光反射,金子般耀眼。 白衣锦袍的少年不紧不慢地伸手,白玉一般的伞从水中升起,又飞回到他的手里。 即使天放了晴,他依旧优雅地撑开伞:“三位同道,没事吧?”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纪泱泱警惕转身,与酒当歌二人一同看去。 白衣男子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鬓角发丝上梳,额间还有几缕碎发自然垂下,他的脸部线条极美,皮肤白皙,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温润如玉,若是纪泱泱没看到他眸子中一闪而过又被巧妙掩饰的淡淡杀气,一定会这样形容。 酒当歌与莫云欲一同朝白墨轩抱拳:“多谢同道相救,在下酒当歌,这位是莫云欲,敢问同道姓名?” 白墨轩笑容不变:“在下白墨轩,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三人像老熟人一样聊开了天,一旁的纪泱泱却不屑地撇了撇嘴。 眼前这个自称白墨轩的少年,就那么正正好地化解了水妖的那道致命攻击?她向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可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况且,虽然打着伞,他的衣摆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水,想必一定是暗中观察了三人许久。而那水妖早不杀晚不杀,他却非要挑莫云欲危急存亡之际,生死攸关之时,好让莫云欲对自己感恩戴德是吧?纪泱泱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虚伪! “白同道,和这位……”莫云欲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酒当歌身上移向一旁的纪泱泱。 “哦,我叫纪泱泱。” “纪同道,相逢即是缘,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先去我们借宿的地方凑合一晚,明天再分开吧。”莫云欲向二人发出邀请。 白墨轩面上还是温和的笑:“好。” 一旁的纪泱泱撇了撇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装,接着装。 “我就先行一步了。”一旁的酒当歌苍白着唇,捂住不停渗血的右肩,只觉得天地一瞬间失了色,她再也坚持不住,抬脚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要赶紧去处理一下伤口,这是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村前有一棵大榕树的人家,就是我们暂时的住处。”莫云欲飞快地为纪泱泱二人指了指方向,旋即走在酒当歌身旁,趁她无力驱赶自己,便张开手臂虚环住她,老鸟护小鸟一般。 纪泱泱正想跟上,白墨轩却不紧不慢地叫住了她:“纪同道,等一下。” 纪泱泱脚步一顿,疑惑转身,白墨轩乌黑的眸子扫来,嘴角噙着一抹笑:“纪同道可是有什么东西掉了?” 纪泱泱的心脏猛地一颤,心中警铃大作。 芥子袋! 难道在他那里?纪泱泱眼珠一转:“是啊,一个绿底黑纹的芥子袋,白同道可曾捡到?” “巧了,正是在下捡到的。”白墨轩的手指翻转,纪泱泱的芥子袋赫然出现在他手中,变戏法一样。 “这是师父给我的宝物,珍贵无比……”纪泱泱捏着衣角,慢慢靠近白墨轩,还不忘逼出点儿眼泪:“幸好被白同道捡到……多谢了。” “纪同道,这时候才想起装可怜来,是不是晚了些?”他捏着那绿袋,轻轻地放在纪泱泱的手上,但并未松开,而是隔着袋子握住她的手,俊脸慢慢凑近,柔意轻泛,却隐着无限阴狠和寒意。 白伞将纪泱泱一并笼罩,挡住了洒下来的夕阳,白墨轩整张脸浸在阴影里,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芥子袋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得保管好了。” 纪泱泱看着那双乌黑的眸,清澈地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漫上来。 她暗暗咬牙,白墨轩一定是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恶意了。 “纪同道怎么不说话了?”白墨轩嘴角噙着笑,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个看似废物一个的少女,被戳穿了真面目后,究竟要怎么演下去。 谁知纪泱泱直接翻了个白眼,退开一步,从他手里拽下芥子袋,手臂使劲伸直,拈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狠狠拍打着,像是上面沾染了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白墨轩唇边的笑意更甚,原来直接不装了么? 下一秒,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平阳江、大泗水、小金江三条河汇入青湖,那水妖并不是什么统称,而是大泗水里的妖,”纪泱泱拍完芥子袋,斜睨着白墨轩,“按道理讲,习惯生活在流动的江河里的水妖怎么会愿意去那一个小破湖?除非有人故意将其往那儿驱赶……” 纪泱泱将芥子袋小心地别在腰间,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白墨轩:“我来青湖前就打听过了,三天前,有道士从大泗水来,还好心地提醒平阳江和小金江附近的百姓提防水妖,于是那两个地方提早做了防御准备,水妖没法,只能去往唯一的水源——青湖。” “你干的?”纪泱泱唇边绽开了一个笑,眉目间全是对自己推理的得意,“没想到吧,那水妖却连执念都没有。” 天下的妖分为低等和高等。低等的妖攻击手段单一,靠符纸辅助就能消灭,而高等的妖能够孕育出妖丹,只有击碎妖丹才能将其击杀。 说到这,纪泱泱突然有些疑惑:他是冲着谁来的? 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因为她一般不出剑霜山,除非臭老头儿强硬地把她拎出去,况且,以他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决不会让自己与旁人结仇。 “我干的?有什么证据么……”白墨轩眉头轻压,笑容变得无辜起来,“污蔑人也是要讲道理的。” 她哪来的勇气,敢当面戳穿他?连躲藏都挑最粗的树。这么怕死,就不怕他在这儿杀了她么。 实际上,纪泱泱确实有点儿害怕,但一看到他那副假笑面具,就打心底觉着讨厌。 纪泱泱的眉毛不高兴地向上挑起,没由来的一句:“我倒是觉得白同道你,笑起来好假。”像是故意气他般,纪泱泱重新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比起嘴毒,还没有人能赢得过她,要不臭老头儿怎么会经常被自己气得半死。 白墨轩一愣,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面前少女的眼睛亮亮的,轻而易举就让人想到打磨抛光后的黑玛瑙,亦或是黑甲虫反光的翅膀。 “算了。”他转身跟上莫云欲二人离去的背影,轻飘飘的白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你跟那个水妖,都很没用。” 纪泱泱在他身后偷偷竖起中指,白墨轩这是间接承认了水妖是他自己搞的鬼? 哈,那她偏不让他如意!这次不让他如意,下次还不让他如意,以后的千次百次他都别想如意! ...... 一天终于接近尾声,四人在老媪家歇下。 纪泱泱坐在桌前,只露出亮亮的眼睛,捧着一碗汤喝得有滋有味。 他们在讨论行程。 “那只妖披了张人皮,从大泗水一路逃到青湖,没想到它竟还有余力。”酒当歌用左手捡起一颗花生豆,不熟练地扔进嘴里,对着莫云欲说道。 “还要多亏白道友啊!”莫云欲摇着扇子,向白墨轩那边挑眉,“要不是他,那水妖不知要逃到何处去。” 纪泱泱也朝白墨轩看去。 他歪斜着靠在墙角,嘴唇微翘,漫不经心地盯着杯里漂浮的茶叶,直到受到莫云欲的夸奖,才懒懒抬眼:“幸好鄙人的两位好友恰在大泗水游玩,才得以提醒百姓们做好防御措施,以免水妖祸害更多生灵。” 瞧瞧,多么真诚的一番话,纪泱泱拿起碗扒了口饭,挡住脸朝碗底翻了个白眼。 “我和当歌一起从北域州的御符宗和剑霜山来,正要去尸廆山,不知白同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呢?”莫云欲难得放下扇子,搁在桌上。 “谁跟你一起?”酒当歌白了他一眼,同时手探向桌下,狠狠拧了一下莫云欲的大腿。 “嘶,疼!疼!” “我此番也是前去尸廆山,如此就要与二位同道分得一杯羹了。”白墨轩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轻拢衣袖,嘴唇凑近茶杯,不紧不慢地吹着。 “有幸,有幸,不如我们一起?”酒当歌邀请他。 对,就是这样 ,最好别提到她,纪泱泱往椅子后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当然,那么纪同道呢?” 纪泱泱吃得正香,突然被叫到名字,她移开碗,茫然地看向白墨轩:“什么?”突然问她干嘛? “纪同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呢?”白墨轩看着她嘴角的米粒,黑眸划过一丝嫌弃。 “我啊?当然要跟着师姐去尸廆山了。”纪泱泱朝酒当歌扬了扬下巴。废话,她啥也不想干,只想混吃等死,当然要紧紧抱住师姐的大腿了。 “什么!”莫云欲张大了嘴,手中的扇子也忘了摇:“你就是当歌那个小师妹?” …… 一顿饭的时间,四人解决了行程问题,各回各屋歇憩。 纪泱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清点芥子袋里的东西。 自下山后,她还没仔细看过里面呢。 袋里亮堂堂的,很大一片空间,最左边立着四个梨木雕花衣柜,里面的衣服从春夏到秋冬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甚至多得快要挤出来。 旁边是两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大药柜,抽屉里还有名贵的药材,都拿金丝绸包了起来。 除了这几个大的物件,还有药鼎、胭脂、瓷器、文具、琴、纸鸢、匕首…… 臭老头儿是把家搬进去了么,目光继两袋□□面粉后又扫到一排装满土的空盆栽,纪泱泱不得不开始怀疑。 不过,想到那两个药柜,纪泱泱眼前突然浮现师姐肩膀上那个狰狞的洞。 她一个翻身下了床。 月光斜愣愣地洒下,被树分成两半,一半投在屋檐,一半落在隔扇门。“吱呀”一声,纪泱泱旋开门,冷风瞬间灌进衣服里,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虽是仲夏五月,可刚下过雨,不免有些寒冷。 “师姐,你睡了么?” 纪泱泱轻轻敲了三下门,见酒当歌始终未应声,于是侧耳扒在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的人似是吃痛,压抑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阵短暂的窸窣响动声过后,酒当歌才走来旋开门。 随着门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飘了出来,纪泱泱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大口,没忍住,捂嘴咳了起来。 “咳咳……我见灯亮着,就知道你没睡……”纪泱泱见酒当歌故作不经意地用半个身子挡住屋内,心下立刻起疑。 “这么晚了,泱泱快回去睡觉吧……”酒当歌只松松垮垮地裹了一层里衣,杵在原地笑得竟有些勉强。 她刚拒绝了莫云欲,不一会儿又来了个纪泱泱。 “我不困。”见纪泱泱边说边往左走,酒当歌就用手臂挡住左边,纪泱泱又往右去,她就正身挡住右边。 酒当歌本以为纪泱泱会知难而退,谁知她突然站直身子,往右边晃了一下,酒当歌刚要往右挡,纪泱泱嘿嘿两声弓下腰就从她的左手臂底下钻进了屋,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师姐,快让我进你的屋里暖和暖和,人家在外面待了半天,都快冻死啦!” 见纪泱泱已经进了屋,酒当歌叹了口气,只好无奈关门。 “呀!”刚进门,纪泱泱就被桌上的东西吓了一跳。 一个盆,盆里有水,水里有刀;一团被血浸透的纱布;一个白色小瓶。 她的那柄剑也一并搁在桌上。 纪泱泱的眼睛瞪圆,都快要黏在那把刀了,心里暗暗震惊:这位师姐难道打算用清水消毒么? “我正准备处理伤口呢。”酒当歌大大方方地将松垮的里衣扯下来,小心翼翼揭下纱布时,不免连带着扯下一层黑色碎肉。 酒当歌的右肩被水妖尖利的指甲斜着捅了个对穿,幸运的是恰好避开了骨头,但正面伤口的面积是后背的两倍,而且严重发黑。 她只剩一件黑色肚兜,拿出水里的刀,开始把伤口处溃烂的黑肉刮下,还不忘打量着纪泱泱的神色。 明明只有十几岁,脸上却没有半点儿害怕和恶心,反而满脸严肃地开始从芥子袋里掏药材,动作飞快。 是啊,那芥子袋就是她受师父疼爱的证明。她只知道自己有个小师妹,作为真传弟子跟师父一起住在主山头,虽没怎么见面,但也偶尔撞见过师弟师妹们讨论她,什么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甚至还有她“病弱不能出门”,“快死了”这种流言。 “你这样处理伤口是不行的,会感染。”纪泱泱出声,打断了酒当歌的神游,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刀不知何时被纪泱泱拿走,放回了盆里。 纪泱泱倒出一颗白色药丸,碾碎后均匀撒在了自己的肩膀,那两处伤口瞬间没了知觉。 她无事可做,便开始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少女:窄袖白纱裙,杏眸,新月眉;不是很矮,但也仅到自己的眉眼处;看似很瘦,却也相当健康。不过,与别的女子不同的是,她那头黑亮的长发仅用一根白发带扎在后背。 纪泱泱最讨厌那些繁琐的发髻——扎高了扯头皮;团成一团在背后,走起路来像打鼓,疼;她也不是没想过剪成短发,可是经风一吹,就会糊得满脸都是。 她又拿出一个黑胖虫子似的药材,放在药钵里细细研磨,待磨好后,将粉末少量多次地撒在伤口上,最后,纪泱泱用纱布将酒当歌的肩膀包扎了起来,一气呵成。 看着那个漂亮的蝴蝶结,纪泱泱满意点头,接着留出三个小瓶:“袚除丸,去除妖气的;生长丸,加速愈合的;去疤膏,不留疤痕的,牢记每日一敷。” 这些都是臭老头儿顶好的药,若是放任酒当歌用自己的药,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那个,谢谢。”纵是酒当歌这般豪爽的性格,望着桌上的三瓶药,也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前几日,她突然收到了师父的信,整整五页纸,一贯地被密密麻麻塞满了字。她还好奇,怎么比平时多了三页,打开一看才知道:两页是自己的,剩下的三页全是交代自己该如何照顾好小师妹。 现在,倒是她这个师姐被自己的小师妹照顾了,惭愧,实在是惭愧。 “不用谢。”纪泱泱脸上的笑容被蜡烛映亮,火光跳动在她的眼中,像把月亮打碎丢了进去似的。 她忽而神秘地凑到酒当歌面前,压低了声音:“师姐,你跟那个莫云欲……”她欲言又止,但其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嘁,他?算是我的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罢了。”酒当歌仔细地穿好衣服,英气的眉眼因笑容变得柔和,“这么多年,老是跟我对着干,偏偏又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 第3章 第 3 章 白墨轩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左耳是隔壁两人叽叽喳喳但听不清楚的噪音,右耳是莫云欲不间停的踱步声,甚至这些声音里,还混杂着窗外的蟋蟀搓翅和树叶的挲挲声。 他的房间里一只蜡烛也不点,昏暗暗的,给人一种睡了的假象。 屋里最中间的桌上是一壶早已凉透的茶水,白墨轩托起白玉壶底,缓缓倾泻,一根墨绿茶梗便随着水柱流进配套的茶杯里,上下飘晃着。他就这么借着窗棂筛下的月光,心不在焉地盯着那根茶梗。 “但我倒是觉得白同道你,笑起来好假。”不知怎么,他的脑海中忽而浮现今日傍晚青湖边纪泱泱唇角那抹鲜明的笑。 他想着,脑中的场景俨然换了一副:六岁大的小男孩,一身锦衣玉袍,仰起头,两只乌黑发亮的眼死死瞪着面前的男人,嘴角却弯起一抹弧度。 “你笑起来这么假,还怎么把人套进温柔刀里?”男人一袭白衣,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嘴角绽开的,是与面前男孩一模一样,但又迥然不同的微笑。 “光是嘴角向上,笑容却不及眼底,僵尸一样硬。”男人一下子冷了脸,手中纸扇“啪”的一声合上,在他白净的脸上狠狠留下一道血痕。 “来。”男人将他引至一面铜镜前,重新挥开扇子:“就在这儿练,练到让我觉得是自你内心发出的一样,不然,你就守着这面镜子,守到死。”说完,便扔下男孩,径自离去。 半人大的铜镜,被落地镜台支起,镜面一丝杂质不掺,由双龙纹葵边包裹,其中还嵌有绚丽的螺钿碎,漆层叠染九重方得那抹霞光之色。 白墨轩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想起了令自己讨厌的人,而是他对着镜子练到最后,几乎都要察觉不到面上皮肉的存在,才终于将这笑,画一般地刻在了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认为毫无破绽,可现在,却被纪泱泱贬得一文不值。 思及此,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到底是纪泱泱太过敏锐,还是自己笑起来真的很假。 …… 晨曦初露,纪泱泱走出门时,酒当歌正往老媪手里塞着银子。 “不收,不收,这多不好意思!”老媪摇着头,满是皱纹的手不停地推托。 “大娘,我们四个叨扰了您一晚,怎能就这样离去!” “没事,没事!你们为我们这些老百姓解决了水妖,这一晚的饭宿全免,就当我代表百姓们谢谢你们了!” “消灭水妖乃举手之劳,任何道士都会做的事!” “不行,我不能收!”老媪眉一横,眼一瞪,似是脾气上来了。 酒当歌学着她的模样,也是眉一横,眼一瞪:“不行,您必须收!”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头,白墨轩撑着伞,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甚至莫云欲也找了处树荫,悠哉地扇着风。 纪泱泱背对太阳原地蹲下,看着酒当歌,满脸愁容地托起小脸:这俩人到底还要互相推辞多久? 酒当歌还想劝几句,老媪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这一半银子呢,我收下,你们就当买我一个忠告,”她将其中的一半银子塞进衣服,头一压低,神秘兮兮地招呼四人:“尸廆山的尸,不是人类的尸。” 什么叫不是人类的尸? 纪泱泱一直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三天后,他们踏进尸廆山脚下的金丝县,也没想明白。 金丝县里的金丝长街不愧叫金丝长街,日昳之时,阳光斜着洒满街道,就像铺了一层金丝一般耀眼。 酒楼旗子上的符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灰石道上马车的铜铃声清脆悦耳,飞驰过时,惊起几只檐下燕,扑棱棱掠过写满诗词的油纸伞,将糖炒栗子的焦香送进四人鼻间。 奇怪的是,沿街几乎没有摊贩叫卖,大部分的店铺也窗门紧闭,路上密集的人群嬉嬉闹闹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走,鲜少有回来的人,也一脸餍足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 酒当歌拦住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礼貌抱拳:“大哥,听闻最近县上经常有人失踪,今日为何如此人声鼎沸,喜气洋洋,反倒不见一丝惶恐?” 醉汉眯起眼睛,一一扫过四人:“你们不知道么?”他突然压低声音,示意四人凑近,神秘兮兮道:“咱们县里有妖!” 四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并未开口,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醉汉似乎是觉得眼前几人被他这一句话给吓住了,突然咧嘴笑道:“但是不用担心,听说有两位实力强大的道士会来咱们县,其中一人呐,仅凭一根棍子就能劈开一座山!” 他摸了摸肚子,继续道:“近日恰逢衙门开设朝贺宴,大伙儿憋了许久,都出来寻乐子哩!”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爆竹与烟花一同炸响,将人群的吵闹声掩盖。 “你们不是这里的吧?”醉汉不得不扯着嗓子高声喊:“这朝贺宴昨日刚开,还有四天,你们一定要去好好玩耍一下才行!”他满脸热情地邀请四人。 “一定,一定,多谢大哥!”酒当歌率先抱拳,三人纷纷跟着道谢。 醉汉摆了摆手:“没事!”接着又一摇一晃地走了。 见他走远,酒当歌当即提议:“我们先不去拜访石头门,在金丝县调查一下再……” “我赞成!但是四个人一起太没效率,两两一组刚好,我要跟当歌一起!”话音未落,不等酒当歌拒绝,莫云欲扯着她的袖子就顺着人群走。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吧?纪泱泱撇嘴。 “撒开!你要把我的衣服扯烂了!”酒当歌恼怒地想要扯回袖子,无果后,还不忘回头交代纪泱泱和白墨轩:“太阳西沉时回此地集合!”说完就留下两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白墨轩最先移开眼,望着酒当歌两人的背影,笑容一秒消失,仿佛从嘴角开始结霜般瞬间冻住了整张脸——反正假笑都被纪泱泱戳破了,他索性也懒得再装。 一旁的纪泱泱才懒得管这些,她又热又晒,正用手扇着风,眼馋地盯着白墨轩手里的伞:“白同道,你这伞借我打打呗!” 白墨轩充耳不闻,目光锁定远处一个坐满人的茶楼,抬步就走。 纪泱泱怕踩到白墨轩的脚后跟,于是低着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企图蹭得一点儿阴凉,嘴里不停嘟囔着:“别那么小气嘛!反正你都要撑,也不差我一个人,况且我身子小,你的伞大……”她充分发挥着自己厚脸皮的特质,“实在不行,我给你撑嘛!” “你看这太阳这么毒,再晒一会儿我这娇嫩的皮肤就要脱皮了,你忍心见到一个貌美娇弱的女子被晒成干尸么……” 娇弱?这点他不可置否,但是貌美,呵,未免太过自信。 这么想着,他故意将伞往前挪,停在堪堪能遮住自己的地方。 光线像是透过阳燧般聚在纪泱泱颈后,烤得她生疼,她嗓子都要冒烟了还是劝说无果,终于恼了:“同道?白同道?白墨轩!好嘛,不给撑就不给撑,谁稀罕你那破伞——”蓦地,白墨轩停下了脚步,纪泱泱猛地撞上他的背。 “疼!”纪泱泱捂着被撞疼的鼻子,站住身子,待那一瞬的酸劲儿过去后,她小心地揉着,怒瞪向白墨轩:“你干嘛突然停下?” 白墨轩转身,认真地望进纪泱泱那双水眸里:“这把伞,叫白玉骨伞。” 什么?她问过这个吗?莫名其妙的。 纪泱泱腹诽着,刚要翻白眼,却突然发现白玉骨伞正稳稳罩在自己头顶,脸上顿时乐开了花:“白玉骨伞是吧?好听!嘿嘿,谁说这伞破啦?我就觉得它美极了,瞧瞧那伞骨,都是玉做的……” 此女真是好不要脸!白墨轩惊讶于纪泱泱变脸速度之快,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玩味,他手肘一弯,又将伞移回了自己头顶:“是啊,这伞确实珍贵得很,”白墨轩脸上的表情由赞同转为惋惜:“可是挡在纪同道头上,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吧?”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给纪泱泱反驳的机会,顺便还扔下一句:“多晒晒太阳,还能再长高些。” 纪泱泱气得直吸凉气,抬脚跟在他身后,脚步重重地落下,眼睛狠狠瞪着白墨轩挺括的背影,心里怒骂:贱人!神经病!小气鬼!臭不要脸!猪狗不如……!!! 终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茶楼。 一楼墙边柜台后立起个铁塔般的汉子,络腮胡里还缠着几粒茶叶,眼尾的笑纹皱在一起,声音也似本人般粗犷:“两位,茶楼新到的络云红茶,汤色浓得能挂壁,客官可要尝尝?” “给她来一杯。”白墨轩收起伞,指了指纪泱泱。 “啊?我不渴不用了谢谢!”纪泱泱飞快摆手拒绝,就听头顶慢悠悠飘来一句:“我付钱。” 纪泱泱当即放下手,叉起了腰,头高高扬起,眼睛斜睨着白墨轩:“那我喝,我要喝一——整壶!”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随你便。” “好嘞!”络腮胡子转身去拿茶壶。 纪泱泱跟着白墨轩去到他选好的位置——怕他赖账或者偷偷溜走——这大概是一楼最靠里,最阴暗的地方了,纪泱泱坐下后,在吵闹中仔细分辨着其中有用的字眼。 然而无非就是哪家孩子走丢被送了回去,谁家死了个人,哪里的女官赎了个男伶人回去,谁家的小姐高中了状元…… 纪泱泱坐得屁股都麻了,抬眼一瞥自己对面的白墨轩,发现他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背挺得直直的,还在悠悠品着茶。 不行了,纪泱泱喝得撑撑的——她不喜欢喝浓茶,于是不停加水——将自己面前的茶具推开,屁股后挪,整个人在桌子上摊开。 然而不等她趴够,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夹杂着揶揄:“呦,县太爷!您大驾光临呐!” 周围散乱的闲谈声突然减弱,纪泱泱仍旧趴着,目光却同大部分人一样转向门口。 县令穿着青色便服,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青色腰带,身材高大,国字脸,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发冠束起。 “呀,胡掌柜,不敢当,不敢当呐!” 络腮胡子从木凳上起身,粗粝的手掌重重一拍柜台,震得青瓷茶盏叮当作响:“新到的络云红茶,县太爷可要尝尝?” 县令随便找了个地方,拒绝了迎上来的堂倌——“就在这儿吃!”衣袍一撩就坐了下去,笑着用手指指点着络腮胡子:“本县定要尝个痛快!”他也重重地一拍桌子,但很快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不过,只怕要等下个月才能尝喽!” “怎么?”络腮胡子向身后的柜子摸去,熟练地拿出一个青白釉茶壶,一只同材质茶杯——似乎是县令专用的,“又去哪赌钱输光了家当?” 纪泱泱猛地爬起来,端回茶杯,眼珠瞪得都快要掉进去:那可是县令欸,他一个平民怎敢如此大胆放肆?! 白墨轩眼疾手快地稳住桌子,瞥着杯里不住摇晃的清色茶水,皱起了眉。 “最近要节省一点,金丝楼不是上了一批新衣裙嘛,小女缠着本县要了整整七曜日,不得不买!”嘴上埋怨着,眼角却乐得开了花,全然是对女儿的宠溺。 闻言,茶楼几近消失的说话声瞬间被“金丝楼”点燃,话题一致围绕着这三个字展开: “这楼仅是一尺掺金丝线布要价也足足几十两黄金,他一个小小县令,如何能买?” “嘘,人家之前可是在皇城里从商,只是年岁渐长,买了这个地方小官来享受天伦之乐罢了。” “得了,那衣裳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平民能够消费的,都是为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准备的!” “你知不知道,皇帝有件龙袍,用的就是这楼里成色最好的一批布,拿纯金丝线织成的!” “唉,那金丝到底是什么材质?咱要是知道,也去赚这钱!” “呸!人家的生意机密,怎么可能让你知道?痴心妄想!” 第4章 第 4 章 听到这儿,纪泱泱一下子来了精神,目光移到白墨轩脸上,满脸期待:“咱们去金丝楼里看看吧?” 然而白墨轩依旧不紧不慢地摆弄茶杯:“我对那些丝绸匹缎不感兴趣。” 嘁,用脚也能看出来,他这一身衣裳的价值绝对不菲——一袭象牙白锦袍似流云裁就,领口以雪色鲛绡镶边,窄腰用一根月白丝帛束着,衣摆处银线绣成的纹路蜿蜒而上,化作展翅欲飞的鹤,广袖翻飞时更有银丝暗纹折射出微光,恍若皎皎月光倾泻在衣袂之间。 这也敢说自己不感兴趣?明明就对自己的穿着很上心嘛! 纪泱泱边起身招呼堂倌结账,边扭头看向白墨轩:“就去看看嘛,又不买……” “茶楼鱼龙混杂,闲言碎语皆可能是有用信息,纪同道不在这里待着,倒只想着满足自己的私乐,难道不打算为调查出一份力么?”白墨轩拿起茶杯,搁在唇边,满脸痛心地摇了摇头。 纪泱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手指抚上心口,气得都快要笑出来:“满足我的私乐?这楼里有用的基本都听完了,难道你要继续在这儿听赵四和王五家配种的狗的后续?况且,你怎知去金丝楼就不会得到线索?万一正好……”忽地,纪泱泱心下猛地一沉。 难道这金丝楼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知道,所以在故意阻拦?这个白墨轩,又想搞什么诡计! “一楼没有,不是还有二楼么?不去。”白墨轩垂下眼,继续往杯中倒茶,语气淡淡。 纪泱泱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信,冷笑一声:“你不去,我就一直在这里吵,扰得你不得片刻安宁!”说着,她一屁股坐回木凳,清了清嗓子,作势要喊。 白墨轩自方才撑伞之事中就见识到了纪泱泱嘴巴的威力,此刻心里烦躁得紧,更是一点儿听不得吵闹,于是收起茶具起身要走。 “对嘛,账都结了,哪还有赖着不走的道理……”纪泱泱计谋得逞,“嘿嘿”两声,快步跟上。 …… 金丝楼的掌柜衣寸生是个貌美的女人,约莫三十几岁,明眸皓齿,青楸色的衣衫上绣着大片竹叶,只是那头发用一根浑身透红的素簪挽起,与这一身青色衣服不仅不搭,反而还增加了一丝土气。 她一见到纪泱泱二人就笑语盈盈地迎了上去,温柔又热情:“二位需要些什么?” 楼里仅有她一人接客,纪泱泱猜测是因为普通人买不起金丝不会来凑热闹,而达官贵人们总不会天天都来,所以楼里才会如此冷清。 屋子里各色布匹摆放在架子上,金丝缠进绸缎里,随着走路人的脚步起伏,一眼看去像把金日碾成星沫子洒落其中,两眼看去又像将胭脂铺里的金粉抖落在上面,在白天里依旧灼灼生光。 “衣掌柜,楼里可有金丝线轴售卖?”白墨轩露出一贯的微笑,翩翩有礼地开口:“实不相瞒,过几日是小妹的生辰,需要用它做一身参宴的新衣裳。”说完冲纪泱泱挑了下眉。 “是啊,所有材料一定要万里挑一,才能配得上我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美貌!”纪泱泱脸上挂着笑,配合地拎起裙角,甚至还踮脚转了个圈,一副无忧无虑的俏皮小姐模样,心里却在偷骂白墨轩:这人还真是撒谎不打草稿,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快到生辰日了? “有的,两位请随我来。”衣寸生转身,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扶住头上那支血簪,生怕它从发间坠落,“纪小姐还真是活泼。”她轻轻笑了一声。 “嘿嘿,多谢衣掌柜夸赞!” 衣寸生走路极快,纪泱泱跟在她身后,慢慢皱起了眉:正常人走路都是由腿带动身体,手臂也会跟着摆动,但是衣寸生,膝盖不怎么弯,直直地走,像是身体先鱼一般往前扑腾一下,再拼命在倒地前挪动两下腿一般,而且手臂也不摆,仅依靠扶簪子这一动作来掩饰。 这就像……就像什么呢?纪泱泱的大脑飞速运转,眼睛猛地一亮——像提线木偶! 只不过衣寸生表现得极其自然,又有衣衫遮掩,看不太出来罢了。她开始庆幸自己跟得紧,若是再离远一点,怕是永远也发现不了。 正想着,纪泱泱鬼使神差地偏头去瞧白墨轩,发现他也在盯着衣寸生的腿,拧着眉。 他不好奇么?反正纪泱泱一点儿事也憋不住,有了问题就要立刻问出来—— “衣掌柜,你这一身绿衣,为何要拿红簪子配?” 衣寸生脚步一顿,放下手回过头来,嘴角勾起,漾开一片温暖的笑意:“早些时候我救过一个小女孩儿,她把全身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所以我也珍惜得紧。” “这样啊,那——”三人继续走,绕过一扇四折点翠屏风时,纪泱泱只觉着眼前突然一亮,立刻忘了继续追问,忍不住惊叹:“衣掌柜,这是你绣的么?上面的鸟儿都要飞出来了!” “是啊,放在一楼这儿,既可以分隔布料和线轴,也算是一个活招牌吧!” “哇!衣掌柜你也太厉害了吧!超级!无敌!好看!这哪里是活招牌,简直就是刺绣方面的传奇!!” 被极其崇拜的话夸着,衣寸生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小嘴儿真甜!” 屏风后立着许多高大的黄梨木柜,柜门由透明琉璃制成,里面摆满了各色线轴。 衣寸生将二人引至最后一个木柜前,这个木柜全身黑漆漆的,一看就是拿大漆染过的,连同柜门也是纯木,整个空间密不透风,站在它跟前,压抑气息扑面而来。 衣寸生的手指抚上柜门中间突出来的圆球状把手,扭头提醒道:“二位靠后站,免得光芒刺伤眼睛。”话音刚落,她便拉开了柜门。 金光如瀑布般泄出,白墨轩瞳孔骤缩,几乎在同一瞬间撑开手中的伞。 一旁的纪泱泱用手捂住眼,纵是做了准备,她还是被狠狠晃了一下眼睛。 没了柜门的阻隔,阳光一下子照进柜里,照得线轴金灿灿的,像在里面升起来了第二个太阳。 衣寸生拿出来一个,递给纪泱泱:“需要几个呢?” “哦,好的,好的。”纪泱泱的注意力此刻全然放在了绕在轴上的金丝线上,张嘴胡乱答着。 线轴很轻,大半的重量都是来自轴心,纪泱泱找到线头,捏在手里细细捻揉——跟头发丝差不多粗,韧性和弹性都很大,捻过之后,两指捏起又分开,甚至还能感受到一丝黏腻。 这到底是什么? 白墨轩将柜门关上,遮住那一片金光,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又见纪泱泱满脸的认真,心里盘算着:也该差不多了。 正想着,纪泱泱狡黠一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金丝线轴往自己怀里一塞,扭头羞涩地问向一旁的衣寸生:“衣掌柜,附近有无厕房,在哪里呢?” “楼后北偏东的树林处有一间,只是简陋些罢了。” “好嘞好嘞!谢谢衣掌柜!”得到回答后,纪泱泱笑嘻嘻地转身,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望着她跳脱的背影,衣寸生哑然失笑:“纪小姐一直这么快乐么,总能带动起别人的情绪,让人忍不住跟着她一起露出笑容,可真真是讨人喜欢得紧呢。” 快乐么,没心没肺才对,否则在面对危险时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 白墨轩垂眸,握住线轴,拇指指尖划过一根根金丝线,好似在弹奏古筝一般——那上面似乎还留有纪泱泱手心的温度。 “请问,这是什么材质呢?”白墨轩唇角轻扬,笑意若春水映梨花,目光却似这水里悄悄往下蔓延的冰,锥一般刺向衣寸生。 衣寸生遗憾地摇了摇头:“这金丝是从山里运出来的,珍贵无比,至于材质,我也不——” “蛛丝。”白墨轩笑容更胜,瞥了眼紧闭的大漆木柜,“收收味儿。” 衣寸生面上瞬间露出惊恐的表情。 楼外的温度不像刚来时那般热了,天际似被蜡点燃,映照出温暖的光——太阳快要落山了。 早些在茶楼里喝了太多的茶水,纪泱泱刚踏进金丝楼就有了尿意,她拼命忍住就是为了看一眼那华贵的金丝,而现在,正是她特意挑的最佳时机——白墨轩不是说要买么,那自己就给他这个机会。 “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纪泱泱嘴里得意地哼着,走出了茅厕。 “……衣掌柜……衣楼……” 纪泱泱进茅厕前就听见有稀稀疏疏的讲话声,只不过她急得很,并未细听,现在,她收回即将迈出的脚,藏在茅房最里面,捏着鼻子仔细地听从后窗传来的声音。 “近些日子呀,买了她家衣服的小姐和公子都跟中了毒一样,整个人呆在床上,下人们想要为他们擦拭身子也不行,两手死死拽着那衣服,死活不叫脱……” “太宝贝那衣服了吧?我要是有那般金贵的衣服,穿上也不肯脱!” “我听说,今天衙门前那疯老头又去闹了,搅得整个宴会不得安宁,县令都亲自驱赶,口里还一直嚷嚷着衣掌柜是妖怪,莫非……” “呸呸呸!你遭了邪啦?她的夫君就是道士,若她是妖,怎会不知?” “可是……” “什么可是!好了,快走,东家该催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窗后再也没了动静。 纪泱泱猛地冲出茅房,深吸了两口气就忙不迭地向金丝楼里冲去。 一路上,她的心跳得咚咚响,在胸膛里打鼓一般,待她终于火急火燎地转到屏风后,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屏风后的空间像极了盘丝洞,缕缕金丝在空中交织,网一般泛着光,中间还被掏了个洞,纪泱泱正好能看见白墨轩慢悠悠地收了伞。 黑漆漆的木柜大开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线轴散落一地,表面已经没了金丝,还有几个平着在滚,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衣寸生的那件青衫就铺在线轴旁,皱巴巴地缠着金丝,隐约还能看见鼓起来的鞋子。不知为何,纪泱泱突然想起了青湖边的那张人皮。 “她,她。”纪泱泱惊骇地指着那摊衣服,“果然是妖么? “那金丝就是蛛丝,她是蛛妖!” “不然?”白墨轩双手抱胸,冷冷开口,“纪同道还真是心大,若是每次都能刚好躲过,也算是你的本事。”话了就朝外走去。 他在生气?为什么?怪自己丢下了他?可她实在是憋不住了啊…… 纪泱泱委屈地想,可仅仅一瞬就被她抛到了脑后,她追上白墨轩,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乌黑的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你受伤了么?” “受伤?”白墨轩扯开嘴角,淡淡嘲讽道:“就凭这种货色?” “是,是,你最——厉害了!”纪泱泱嘴一撇,当即松开了白墨轩的袖子,手掌拍向他的肩,了然于心地开口:“一定是皮糙肉厚,若不然,被那坚韧的蛛丝一划,定要片下一层肉来!” 白墨轩一愣,难以置信地瞥向肩头:皮,皮糙肉厚?他? 纪泱泱一改担忧的模样,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我们快去集合吧,不然师姐他俩该等急了。” 少女行走间,浸过香气的燕尾青裙摆经风一吹,如涟漪般荡漾在空气中,绑住头发的同色发带随着她的脚步一动一晃,像一只翩飞的蝶子。 衣寸生不是说她能带给别人快乐么,怎么带给他的却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白墨轩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将脑海中的杂念去除,再抬起时,面上已然恢复了那副温和的假笑。 第5章 第 5 章 天空一丝云也没有,青灰、虾子色、驼绒、缃色、拓黄从上至下依次晕染开,慢慢地,有关黄色的一切都尽数褪去,唯余青灰还在逐渐加深。 长街道旁的小贩们开始摆花灯,酒当歌在一处卖鱼虾花灯的摊位前驻足,出神之间,右肩被人猛地一拍,她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了熙攘的人群,正疑惑着,左肩又被戳了几下,她刚一扭头,“哇!”纪泱泱十指呈爪状,猛然窜到她的眼前,大叫一声。 酒当歌心跳骤然加速,瞳孔猛地扩大,嘴唇圆张,差点后仰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莫云欲怀里抱着一堆东西,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指着酒当歌,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抽空跟纪泱泱击掌。 酒当歌怒瞪向两人,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纪泱泱见状眉头无辜上挑,迅速指了指莫云欲:“他出的主意。” 莫云欲瞠目结舌,指着酒当歌的手指颤巍巍地移向纪泱泱:“什么?你!”又看向酒当歌,“不是,当歌,你听我解释!” 酒当歌冷笑一声,一脚踢上莫云欲的屁股:“解释什么?泱泱还是小孩子,非要把她带坏!” “明明是她——” “她怎么了?说!” “师姐,吃点儿点心消消气!”纪泱泱笑嘻嘻地把几样东西塞到酒当歌手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冲莫云欲咧嘴挑眉。 那不是自己买的么?何时到了她的手上!莫云欲气得眼皮直跳,撸起袖子伸出双手欲捉纪泱泱:“好啊你,借花献佛是吧!” “师姐,你看他!”纪泱泱从他的手臂下钻出,慌忙逃到酒当歌身后。 “莫!云!欲!不许欺负泱泱!” 他们三个这么熟了么? 白墨轩静静地立在摊前,挺拔的身形如雪山上矗立的一棵孤松,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各色花灯,耳朵却将三人的嬉戏声一字不差地捕捉,灯光斑驳地映在他的脸上,却始终落不进那双黑寂的眸里。 “你要买么?”纪泱泱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侧,弯腰侧仰着看他。 “你过来做什么?”白墨轩移开眼,一旁的酒当歌和莫云欲正说着些什么,见他看过来,飞快向他招手。 “师姐让我来叫你一起商量事儿,”纪泱泱站直身子,又问一遍:“你要买灯么?我见你看了好久。” “不买。”见她在原地蹲下了身子,伸手开始摆弄花灯,白墨轩欲转身离开,嘴却比大脑先一步做出选择:“你不走?” 纪泱泱头也不抬:“你先走,我要买灯。” “为什么要买?”白墨轩想不明白,白天用不着,晚上有蜡烛,再不行还可以用光符,而且花灯脆弱得很,尤其异形,一不小心就会烂掉。 “好看呗,”说话间,纪泱泱付了钱,提着买好的灯站起身。 河虾外壳用丝绢剪裁拼接,绷在粗细不一的竹篾上,背部用浓厚的岩彩涂抹——酞青蓝、羽扇豆蓝、胶青……,山峦、草叶、花纹勾勒其上,腹部仅用黑金线条勾出步足,也不会显得顶重底轻。 “只是好看么?” “好看就行了呗,”纪泱泱说着,将悬丝尾端的铁丝钩挂在了虾的关节处,“还好玩,你瞧……哇!”她挪动了一下竹棍上的铁环,眼睛忽而发出巨大的光亮。 河虾钳子一晃一晃地将食物送进嘴里,像活了一般,细铁丝触须也跟着一颤又一颤,“怎么样?”纪泱泱得意地看了眼白墨轩,不等他回答就拎着花灯跑向酒当歌,米香混合着淡淡蜡烟被远远落在身后,随着风被送到白墨轩鼻尖。 仅仅好看就行了么?不不不,那个男人说过——“好看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河虾空出来的位置被摊主用螃蟹补上,白墨轩垂下头,目光落在丝绢上的山峦,它与纪泱泱手中河虾上的一模一样,都是黑金线,蓝绿山。 两座山的线条在他眼里渐渐重合,白墨轩猛地一眨眼,山又变成了一座。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水上啊。 半柱香前,酒当歌和莫云欲打算今晚直接拜访石头门,纪泱泱表示同意,于是俩人叫白墨轩去,想听听他的意见,但他那时心里装着别的事儿,便随口敷衍了几句。 见所有人都同意,酒当歌当即一拍板,租了一条乌篷船,直接从水路出发去往尸鬼山脚下的石头门。 走水路主要是为了速度快,况且,交换打探来的消息还是有必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的。 “你快吃呀!老是盯着我的河虾看干嘛?”纪泱泱不满地出声,手里捏着一个大鸡腿,吃得满嘴都是油。 河虾,河虾……对啊,自己干嘛一直盯着她那只河虾看? “问你买你不买,现在却一直盯着看,干嘛?想让我给你,门都没有!” 河虾花灯里的蜡烛发出亮亮的黄光,此刻正蜷缩在纪泱泱的脚边,下一秒,她拿起花灯吹灭,手里仍旧捏着鸡腿,另一只手却迅速把灯收进了芥子袋,整个过程中,纪泱泱的眼睛紧紧盯着白墨轩,防贼一般。 世界突然暗了一个层次,船内唯一的桌子焊死在最中间,船顶贴了一张黄色的光符,刚好照亮桌子和围坐着的一圈人。 “白同道不必客气,”见白墨轩一直发呆,莫云欲往白墨轩身边挪了挪,扇子合起来指了指摆满东西的桌子,“我跟当歌在衙门前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们二人买的。” 莫云欲对面的酒当歌掰着手指头,细细数道:“烤鸡腿、荷花酥、冰酥酪,白同道想吃哪个,就吃哪个。”说完看了眼身边的纪泱泱,满脸欣慰,“你看泱泱,差不多都该吃饱了。” 烤鸡腿和荷花酥都拿油纸包裹,拿细草绳缠,黑字红纸方方正正地覆在里头,最中间写上铺名,祝福字用小章盖在旁边。 冰酥酪不同,拿一张大纸叠成个纸盒,盒子外壁用草绳细细缠起来防走形,多出来的四个角向内交叠着折进去,恰好把里面的食物包装得严严实实。 白墨轩仅是撇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嘴里微微叹出一口气,无奈道:“二位同道,我们还是赶紧聊正事吧。” 闻言,酒当歌两人随即正色,瞬间进入了正题。 “金丝县一共失踪了三十六人,且全为男性,据说他们像是被下了降头般,毫无征兆地朝尸廆山方向走去,然后就在那附近突然消失了。” 酒当歌说完,莫云欲立刻接上:“他们只有少数几人对彼此比较熟悉,其余的全部素不相识。”说完,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了。” 这也不能怪他俩,要知道,他跟酒当歌一到衙门就被拉进了宴席,听到他们正在调查失踪人口的消息,非要事无巨细地给他俩讲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所以等到他俩把所有杂乱的信息提取整合,就只剩下这一点点有用的了。 “尸廆山么……”白墨轩皱起眉,口中细细嚼着这三个字。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就连纪泱泱也被这气氛感染,放轻了咀嚼声。 上船前,莫云欲在船尖贴了一张飞行符,所以现在的船是贴着水面,急速往尸廆山的方向飞。风将船两侧的帘子吹得猎猎作响,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莫云欲努力从记忆里搜寻着有用的信息,脑中突然闪过一张脸,“对了,宴席上有一个疯老头儿来闹事,非要说金丝楼的掌柜衣寸生是妖怪,不过无人信他就是了……” 酒当歌托着下巴,也跟着努力回忆道:“我听大家都说那掌柜待人和气,温柔可亲,虽经营着名气不小的金丝楼,可却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不像是会吃人的妖怪啊。” 白墨轩的手放在桌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闻言悠悠地飘出一句:“她确实是妖。” 短短五个字,惊雷一般炸响在莫云欲和酒当歌耳边,二人眼睛骤然瞪大,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白墨轩举起茶杯,轻描淡写地开口:“我杀的。” “你杀的?”酒当歌惊得倒抽一口气,视线在他与纪泱泱之间来回移动,“你们去过金丝楼了?!” 纪泱泱吃饱喝足往身后的船壁上一靠,两腿伸直,缓缓揉着圆滚滚的肚皮,闻言,她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弹坐起来。 “可我听说,她的夫君是道士……”说着,一个大胆的猜想瞬间在纪泱泱脑海中成型,“难道,她把自己夫君吃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白墨轩也看向了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呀,你们怎么还当真了?”纪泱泱茫然地看着三人,突然反应过来,“哦,你们问的是前一句话啊,我去茅房的时候听别人说的。” 她补充道:“听那两人说,买了金丝楼里衣服的小姐公子们都跟中了邪似的,死活不肯脱那衣服!” 说完,纪泱泱的脑海里又窜出来一个猜想,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三人:“你们说,会不会是衣寸生用衣服里的蛛丝控制了他们?” “不无道理。”白墨轩顺着她的猜想接了下去:“那些布匹少说也有几百,再加上楼上那些衣服……”他一顿,旋即提出疑问:“那么多蛛丝,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莫云欲本来弯着腰,用手肘撑着腿,听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坐直了身子,看向酒当歌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当歌。” 酒当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干嘛?” “你记不记得,问起金丝楼时,跟咱一桌里的鞋拔子脸说了什么?” 见他难得严肃,酒当歌摸着下巴回忆起来:“嗯……他说,他从没在县里见到过金丝作坊,也没听说过有人看见,是这个么?” “你再想想,后面呢?” 酒当歌的眼倏忽亮了起来:“他说自己有一次上山采蘑菇,亲眼瞧见一群抬着几个大箱子的镖头从尸廆山上下来,其中一个人被石头一绊,箱子飞出去把锁磕坏了,里面露出来的,可是一缕缕金丝!” 第6章 第 6 章 纪泱泱脑子转得快,脱口而出:“金丝作坊说不定就在在尸廆山上!” “当然这些还只是猜测,石头门不就在尸廆山上么,咱们一会儿到了问问。”酒当歌说完,船“哐当”一声靠了岸,震得所有人身形一晃。 四人下了船,莫云欲将藤条编成的缆绳牢牢系在岸边的石柱上。 一尺宽的石柱似人半截进了土,上面刻了三个大字——尸廆山,胭脂生漆像极了干涸的血,描满凹进去的字痕,倒真应衬了“尸”这个字。 “今晚的月亮不够亮啊。”莫云欲惋惜地摇了摇头,掏出一张光符和一张飞行符置于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与中指并起,点了点符纸,随即一声喝令:“起!” 两张符纸紧紧贴在一起,晃晃悠悠地飞起来,像从地上倒着飘向天空的落叶,最后高高地悬在空中,把四人脚下的路照了个昼亮。 “哇,还能这样!”纪泱泱拉着酒当歌的衣角,依她带着自己走,自己则惊叹地仰望起符纸来。 “哼,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莫云欲得意地摇着扇子,旋即被酒当歌一脚踹到最前面,打头阵去了。 “嘁,这都是御符宗最基本的符纸用法,”酒当歌双手抱着胸,不屑撇嘴,“泱泱要是喜欢,回头我教你更高级、更好玩的!” “嘿嘿,谢谢师姐!” 白墨轩跟在最后,撑伞将视野里的符纸挡住,盯着纪泱泱后背的双眸冷得出奇。 这时候怎么不用那只虾灯了? 石头门坐落在山脚上方,山腰下面一点,穿过一条不算太倾斜的灌丛山路,还要走上几节长长的台阶。 整个建筑似是在山体上凿了个洞,直接在石头上雕成的镂空艺术品——触目所及,全是石头,连池塘里养的花都是石头雕的。 大家似乎都歇下了,门里空无一人,守门的弟子将四人带到厅堂,就去叫门主了。 三人都在盯着大门,目不斜视,唯有纪泱泱鸟一样一直伸着头左顾右盼。 厅堂以中轴线为基准,左右两边的建筑结构完全对称,门主的座位立于最里处的高阶之上,虽是门里的最高象征,却也还是石头雕的。 八根竹叶浮雕的石柱撑起了整个屋子,石灯只在角落处摆了四个,蜡烛内嵌在里面,竟也能点亮会客厅。 而当纪泱泱的目光移到天花吊顶时,动作却倏忽顿住:那是夜明珠吗?她缓缓眨着眼,脑中冒出疑问——可为什么要用石头雕?难道是门主虚荣心作祟,即使没有,也要拿石头雕来装饰? 没等纪泱泱琢磨明白,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酒当歌和莫云欲率先起身,白墨轩和纪泱泱而后跟上。 石头门门主卫磐石,约莫五十来岁,一身粗制青灰布衣,在身旁两名弟子的搀扶下拖动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一见到莫云欲和酒当歌,立刻拱手做辑,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哎呀,莫同道和酒同道对吧?久仰两位大名!” “卫门主不必客气。” 二人回礼,面上满是谦逊。 卫磐石屏退了弟子,扭过头来:“你们是不知道啊,所有上山的道士,至今呐,没有一个下来的!”他摇头说着,一半愤懑一半悲伤,被油水撑润的脸毫无征兆地转向纪泱泱和白墨轩:“这两位是……” 纪泱泱露出一个标准的客套微笑:“我叫纪泱泱,师出剑霜山,这次出山,是为历练。” “历练?历练好哇,增长本领……”吧啦吧啦……一堆长辈对晚辈的客套话。 纪泱泱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偷偷移向自己身旁的白墨轩:自己说完了,该他了吧?他好像从未介绍过自己来自哪里。 看他一身的锦衣玉袍,手中执的伞更是价值不菲的样子,想必一定是师出哪个大宗门。 可现在的大宗门又有几个呢?纪泱泱开始走神—— 莫云欲师出的御符宗算是一个,天下道士手中的符纸,十张中有七张都是来自那里;师姐和自己师出的剑霜山也算一个,但自门派创立之日,就遗世独立、避嚣习静;药王谷,为伤者医,予弱者庇,也算一个。 不过,这三个宗门近些年却或多或少都落魄了,甚至还有被新兴小宗门派赶超之势。 “在下白墨轩,来自卦镜殿。”白墨轩拿着伞,又作一揖,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温和的笑。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愣在原地,仿佛他提到了什么禁忌之词一样。 只有纪泱泱一脸茫然,她刚想问,随即被酒当歌用眼神示意:嘘,不要说话。 终于还是白墨轩自己打破了沉默:“我自知宗门衰落,在世上已销声匿迹,此番就是下山去寻振兴之法的……”说着,他微微低头,眼神黯淡下去。 白墨轩的模样生得实在优越——眼形狭长,眼尾微翘;黑漆漆的眸,墨汁里泡过似的浓厚;鸦黑的羽睫纤长浓密,装可怜时,一身白衣为他更衬几分悲伤。 他是无尘清夜,负雪梨枝,是寒潭映白月,是云山画图中悠然坠地的一片云。 酒当歌见他这幅模样,于心不忍地拍向他的肩:“没事,我们陪你一起找。” “对啊,”莫云欲也紧跟着应声附和,“天下之大,总有办法来解决嘛。” 纪泱泱脑海中却浮现出少年初见时恐吓自己的阴狠面庞,脑中浮现疑问:不是吧,他来真的? 那自己不安慰他,会不会被他再记一笔?纪泱泱在一旁杵着,低下头,绞尽脑汁地想。 算了,她在脑海把自己学过的客套话想了一遍,还是决定不说话——她不怎么会安慰人,只知道如何气人。 白墨轩捏伞作揖,不着痕迹地后撤,让酒当歌的手离了自己的肩,“多谢两位同道。”语毕,他微微侧身,眼中浮现的阴翳却被这边刚好抬起头的纪泱泱瞧见。 完蛋了,自己一定是被记恨上了……纪泱泱欲哭无泪——现在安慰他还来得及么? “纪同道,怎么了?”白墨轩的语气很是温柔,勾起的唇角却隐隐出露着危险的意味。 那样瞅着自己作甚?干脆就在这里把她捅死算了。 此时此刻,什么阴谋,什么算计,统统都化作了云烟散去,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劲儿猛地涌上白墨轩心头。 “哦,没事,没事。”见原本谈论着的三人都看了过来,纪泱泱心虚地打着哈哈。 酒当歌将目光重新放到卫磐石脸上:“卫门主,我听说山上有一间金丝作坊,不知您可知晓?” 卫磐石原本低着头发呆,脸上的油光被阴影尽数笼罩,闻言抬头看向四人,重新拾起笑。 纪泱泱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纵使肥胖,卫磐石的眉骨依旧突出,想必年轻时一定帅得很。 “金丝作坊么,”卫磐石的肘部生硬地弯折,继而带动整条手臂缓缓上扬,“确实就在这山上,”他胖胖的手指低垂,手腕猛然上折,食指跟着翘起,指了指自己的门主之位。 说不出来的奇怪。 纪泱泱不动声色地瞧着,脑中忽而冒出衣寸生的走路动作来。 “时辰不早了,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一定舟车劳顿,”卫磐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西厢客房的被褥今早刚晒过,屋里还备了安神香助眠,请诸位贵客早些安歇,若有任何需求,拉床边铜铃自会有人照应。”言罢微微颔首,不等众人回话,已率先转身,仍旧由那两位弟子搀扶,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响起,越来越远。 哪有把客人晾在这儿,自己先走的道理?纪泱泱目瞪口呆。 刚想着,大门又进来两个弟子。 “诸位请随我来。” 跟在两人身后,纪泱泱的眉头越皱越紧:一旦拿审视的眼光来看待石头门,就会发现这里所有人多少都沾着点儿不对劲——他们走路的动作简直与衣寸生如出一辙。 今天的月光确实很微弱,路上没有石灯,全靠这一抹微光,六人的影子淡得几乎不可见。 四周寂静极了,没有人说话,只有起此彼伏的走路声“吧嗒吧嗒”地响起,衬得这只有石头的建筑更加阴森。 再次经过一处拐弯时,纪泱泱终于忍不住出声:“这里……” “嘘!大家都睡下了!”其中一名弟子扭过头,警告似的狠狠瞪了她一眼。 纪泱泱心脏猛地一缩,瞪大眼,一股寒气从她的心底腾起,慢慢爬上了脊梁——那也叫眼睛?不知名虫子的拟态花纹像眼珠子一般嵌在人的眼眶,瞪自己时,似乎还从里面露出了毛茸茸的腿…… 她现在可以确定,这里的人绝对都不是活人。 走在纪泱泱前头的莫云欲死死摁住酒当歌欲拔剑的手,到最后,俩人甚至有大打出手的意思。 两名弟子对后面的骚动充耳不闻,像是急于完成某种任务一样加快了脚步,带着四人不一会儿就到了。 依旧是石头垒成的房子,一眼望去全是灰色,甚至看不出屋顶与墙的区别;与厅堂连接的抄手游廊尽头,画框一般严丝合缝地框住一扇门。 门上仅有一个人头大小的蜘蛛铺首,头朝下安在两扇门的最中间。 那个瞪纪泱泱的弟子将眼睛贴到蜘蛛前两排的大眼上,额头当门环用,“叩叩”地往前直敲,石门被他撞得直发颤。 突然,“轰隆”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