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师生存日记》 第51章 故人 付关山跟着助理进入客厅。越过厚重的落地灯和茶几,他看到沙发里嵌着一个老人,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已经十几年未曾面对面见过父亲了。 固然,科信上市、扩展版图时,他会在无数新闻、人物专访中,见到对方的照片。但镜头和科技修饰过的人像,总有些失真。 原来他如今这么老了。 眼角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印进皮肤,脖颈和手背隐约现出几点老年斑。从靠在沙发上的手杖来看,似乎已经不良于行,但腰板挺得很直,看起来精神还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要见付关山,有意摆出威严的姿态。 付关山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用任何头衔称呼对方,太不合时宜了。 仲渊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不是有事找我?” 付关山“嗯”了一声。十几年未见的亲人,几乎可以算陌生人,何况当初他们在同一屋檐下时,好像也一直交流得磕磕绊绊。 仲渊端详着他的神色:“想来很重要,不然你也不会见我。” 是啊,付关山想,世界上很少有几对父子,能走到这样相互憎恶的地步。 在弟弟出事后,面前这个人竟然离开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投入新家庭的怀抱,这无论如何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知道父亲也恨他。弟弟死后,父亲说的那些话,对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刻骨铭心。 旧事和夙怨在脑中闪过,付关山皱了皱眉,回归正题:“你知道仲文楚最近在做什么吗?” 仲渊抬起眼。付关山一直不肯坐下,他太高了,仲渊只能仰视着他,很不习惯。 “他在找我麻烦。” 第52章 往事 仲文楚在门廊等待时,发现墙角的铃兰比上次垂得更低了。洁白的花瓣泛黄起皱,好像感染了主人的病气。 门很快开了,母亲的助理拿着一沓资料,请他进去。 他走进客厅,看到母亲手边放着餐食,眼睛却始终盯着屏幕。 助理替老板请他坐下,他示意对方离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大病初愈,就歇两天吧,”他说,“实在不放心,就把要紧的事交给我。” 听到家中另有人声,母亲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快又回到文件上:“不用,闲下来发慌。” 仲文楚没有再坚持,他知道,如果不是病情紧急,非做手术不可,她不会把项目移交给他,现在病好了,自然要收回来。 她谁也不信,这点母子一脉相传。 大概是看完了某个报告,她停下手,终于和他对视:“之前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处理董事会的事。” “不客气。” 作为从小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的对话未免太冷淡,但仲文楚反而觉得安心,因为熟悉。 这么多年了,相比于母子,他们还是更像共犯。 母亲望着他:“我生病,害你两头忙,打扰了你金屋藏娇吧。要不是你在国外忙得脚不沾地,人家也跑不了。” 这句话进入了陌生的私密范畴,他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私生活了?” “还不是你闹的阵仗太大,公款都被你拿去栽赃了,我怎么能不知道?”母亲说,“选了这么难啃的硬骨头,你还真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第53章 发酵 付关山住在热搜上那几天,伴侣、经纪人、家人、同学轮番上阵,电话消息响个不停。 “附近新开了家粤菜馆,可正宗了,我定了包厢,要不一起去尝尝?” “我一顿能吃半斤鸡胸肉,我没事。” “好久没一起打网球了,这个周末约一场?” “我每天跑五公里呢,我没事。” “听说斐济旁边有个无人岛风景很好,我订好机票和轮渡了,到那欣赏一下海鸥吧?” “……我又不拍野外生存节目!” 付关山挂掉电话,对着屏幕苦笑。他们争前恐后,用各种活动占据他的生活,好像他会因为这点挫折想不开似的。这些隐藏在邀约背后的关心,让他很感动。但说实话,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关注那些谣言。 他唯一频繁联系的人,是陈导。 电影的筹备稳步进行着,选角、试镜、场景搭建、拍摄计划。海秋每次拜访他,他都如同上世纪金融片里夸张的股票交易员,左右手各拿一个手机,在不同电话中切换。 是孟初把他迎进门,给他倒茶。在他到来之前,孟初似乎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东西。有付关山在的嘈杂环境,他还能工作下去,可能已经进化到了下一个物种形态。 海秋挠了挠脑袋,把合同放下来,等付关山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 “哥,”他说,“你得去试镜。” 付关山匪夷所思:“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我?” 海秋从包里掏出剧本,递给他,封面写着两个大字“暗流”。这还是当初老板为了不让他拍《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给他争取来的角色。 第54章 藤叶 送齐正国去疗养院的日期敲定下来后,齐椋一直忙着收拾东西。 虽然身无长物,但琐碎的事叠起来也让人头疼。 房子要退,屋里的私人物品要收拾干净。去疗养院之后,齐椋也会动身去c大所在的城市,肯定不能天天探望,所以衣物和生活用品要准备齐全。 齐正国看着儿子在床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把头仰高了一点,努力望向窗外:“马上要春天了吧?” 齐椋“嗯”了一声:“过来的时候,看到玉兰开了。” “哦,”齐正国往窗外看了眼,“湖边那几株玉兰吗?我记得全开的时候可好看了。” 长久的静默后,齐椋说:“对不起。” “怎么突然说这话?” 齐椋转过身,背对着父亲:“这个春天……我不能推着你去看花了。” 齐正国叹了口气:“我们父子俩要道歉的话,那可没个完了。” 他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似乎又瘦了些。不过,因为他的缘故,这孩子就没能胖起来过。 “我一直想要的太多,”齐正国说,“想要你相貌好,长得高,脑子聪明,心地善良,最好再有把子力气。上天亏待我这么多,我想,它总得补偿在我儿子身上,让他成个全才吧。”他笑了笑,“结果呢,你真的什么都有,但是……没有运气。我把你的运气都消磨完了。” 齐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总记着躺在床上之后的事,”他说,“小时候,你在院子里划线,陪我踢足球,给我做竹蜻蜓,我都记得的。” 齐正国笑了笑,似乎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回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逼仄的屋子、发霉的水池都消失了,他们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曾经灿烂的春天。 齐椋望着父亲被病痛折磨的脸,多年来,他们难得有这样温馨的谈话。可惜,以后也许再也遇不到了。 第55章 宣判 经济犯罪的立案、侦查、起诉往往耗时很长,不过,仲文楚的案件由于内部人士举报,证据搜集得很快。 庭审后,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律师之外的会见申请。 他母亲。 看到来人时,他一瞬间有些失望,又有些感伤。这么多年,时移世易,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后,最终留在他身边的,还是只有她。 他扯着一抹嘲讽的微笑,在玻璃对面坐下。“放心,”他说,“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母亲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揣测很不满。“那么长的审讯,你什么都没说,我当然知道我很安全,”她说,“我只是想来问你,之后还有什么心愿。” 他挑了挑眉。母亲倒真是在关心他,尽管是在取证阶段结束、确认他守口如瓶之后,才拥有的关心,毕竟还是关心。 他会在牢里待很久,久到出来时,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所以她让他许愿,就像小时候过生日时那样,用一个大礼物弥补平日的忽视和疏离。 仲文楚往后靠在椅背上,手铐发出金属碰撞声。“别让他幸福。” 母亲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说清所指。他们恨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的事业做成什么样,我无所谓,”他说,“但我不想让他和任何人结婚。” 母亲望着他,叹了口气。盯着一个成年人跟谁领证,这太可笑了,但她答应了。“好,”她说,“你保重。” “还是你保重吧,”他说,“你身边的敌人比我多。” 即便对方没告诉他,他也能想象到,父母一定开战了。这场战役会很精彩的,可惜他看不到了。 宣判当天,仲文楚坐在被告席上,望向法庭后方。 第56章 家庭 付关山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在灰败的楼梯上左顾右盼。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孟初长大的地方。小区没有高层,没有电梯,往前可以望到远处低矮的丘陵。宁静的阳光里,老人们在公园跳交谊舞。 孟初和孟寄宁跟在后面,尽量装出淡然的表情。 他们什么都没告诉那个即将会面的长辈。 陷害、起诉、逃亡、舆论对轰、旧案昭雪,过去一年,生活掀起了滔天巨浪,而孟长青获得的信息,只是“小儿子很少打电话回来”。 于他们,是尘埃落定后,终于能向父亲宣告,生活恢复了正常。于孟长青,只是久违的家庭聚会。 就像每一个迎接儿女归家的父亲,他埋怨他们带了太多东西,招呼他们落座。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一半是他自己的手艺,一半是他打包的熟食。 从他稳健的步伐看,腰椎恢复得不错。 只有付关山是真正的客人,所以茶是孟初倒的,筷子是孟寄宁分的。孟长青坐在对面,眼含热泪地扫了扫孟初,然后定格在孟寄宁身上。 “怎么又瘦了?”他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好好吃饭。成天早饭不吃,吃夜宵,自己不做,点外卖,身体哪能好呢?” “我饭量可大了,爸,”孟寄宁说,“哥吃的才少呢,我在他家住了一段时间,如果哥夫不在,他早上就喝一包麦片。” “你是不是上那个唱歌的节目累的啊,我看你们又唱又跳,又要排练,”孟长青说,“那个节目,我每天都守着看呢,就是你的镜头太少了,一晃就过去了。” “我是个新人,哪能一直对着我拍啊,”孟寄宁把碗端起来,远离父亲夹肉的筷子,“爸,你知道吗?咱们省道上新安装的气象仪,是哥设计的。” 孟长青还是把鱼肉放到他碗里,看着孟初。“真的?”他感叹道,“我好像看到新闻了,那是你设计的?真厉害。” 然后,他又转向孟寄宁,用犹豫的、商量的语气说:“你看,你哥多好啊,其实我觉得,要是投行太累了……你去个央企,或者考个公务员,不也挺好。你看你哥,有编制,有补贴,有寒暑假,还不用坐班。” 第57章 浪漫 生活又恢复如常。孟初仍然在实验室和数据的海洋中穿梭,付关山在修养一段时间后,远赴川西,开始《暗流》的拍摄。 之前的“职场霸凌”风波虽然平息,但澄清总比造谣难,有些人没关注后续发展,有些人仍然有影影绰绰的怀疑。在这时候,一个有黑白两面、性格复杂、发挥空间很大的角色,是一种很好的宣传手段,毕竟业务能力,是最能让观众忘却私人生活的武器。 拍摄日程排的紧张,但偶尔,也会有让人卸下一切疲惫的时刻。比如,在拍完一场夜戏,倒头睡饱一觉后,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是穿着休闲装的爱人。 “学校这两天开运动会,我的课放掉了,”孟初看到他眼中浮现出朦胧的震惊,“不用演了,你知道我会来的。” 付关山喜滋滋地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孟初不忍心指出,是付关山特意让海秋把日程发过来,还把空闲的时间段高亮了。 拍摄地位于一个未被旅游开发的小镇,海拔高,紫外线强,几天不见,付关山的皮肤变成棕调的麦色,正是传统的硬汉形象。孟初端详着,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付关山露出得意的笑容,白牙在皮肤映衬下闪瞎人眼。他捉住孟初的手,放在自己颈后,搂住对方的大腿,往上一抬。孟初险些失去平衡,连忙搂住他的脖子,两腿缠在他腰上。 这个姿势,孟初难得能俯视他。窗帘还没拉开,立体的眉骨和鼻梁让眼睛蛰伏在阴影中,看久了让人心悸。 “就这么看着啊,”付关山望着对方入迷的、专注的眼神,“不做点什么?” 孟初眨了眨眼,犹豫片刻,慢慢低下头,吻在他唇上。 付关山没有回应,任由他触碰自己,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孟初有些犯难。他在性事中很少主动,对方不回应,他就不知所措。想了想,他把心一横,模仿付关山之前的吻,破开对方的嘴唇,缓缓向深处探索。 之前的吻,基本没有他发挥的余地,这时候把重任交给他,他只能凭借记忆,归纳、总结、提炼技巧,笨拙地描摹着对方的口腔。 付关山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呼吸沉稳而深长。孟初有些气恼,一闭眼,裹住他的舌头一吸,同时用手包裹住下面。 第58章 婚姻 在《暗流》拍摄的同时,《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顺利开机了。付关山不参演,但身为投资方之一,挂了个制片人的名,时不时会去片场看看。 对付关山拍电影的内幕,陈导多少有些了解。在仲文楚的庭审后,他问过付关山,想不想继续这个项目。 “我很看好这个本子,”陈导看他的表情,补充说,“不是你的文笔,单纯是故事和题材。打磨一下,可以挖掘出很多值得思考的角度。” 付关山说:“我当然会继续。” 之前,他以为仲渊会干预电影的拍摄,毕竟里面没给他建立什么光辉形象,但最近的财经新闻——是的,他也是看财经新闻的人了——宣告,科信的创始人和妻子正在协议离婚,针对公司的控制权争夺战引发了高层大清洗,公司股价动荡剧烈,仲渊自顾不暇,没功夫维护未来的舆论形象。 那他就更应该乘胜追击。 “这部电影,就当是我给弟弟的挽联吧,”付关山说,“除了让所有人知道真相,他还能得到什么公道呢?” 陈导笑了笑:“你这语气,好像电影会赔的血本无归,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我当然相信陈导了,”付关山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比如对当年的事情有什么疑问……” 陈导并不是要拍成纪录片,但当事人的角度也许能提供新思路,倒真的时不时打电话过来。 挂一个制片人的名头,也有好处。电影拍摄地选在林城,付关山可以借工作之便,回家和爱人共度良宵。 这本来是一桩美事,但自从购入新设备,孟初越来越忙,有时要在实验室泡到将近十一点——十一点! 这就意味着,根据孟初的作息表,睡前的时间只够洗漱。 付关山躺在床上,漫漫良宵,他身体火热,心却和被子一样冰冷。 终于,在消磨了几个冰火两重天的夜晚后,他向孟初提议,带着他去上班吧。 第59章 命运 命运:玄之又玄、总能挑起颇多感慨的词。<例句:我们时常认为,命运是天赐的礼物,但有时,它其实是人为的因果。> 《第七天》中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而弟弟的死,对少年的付关山来说,又有点别的。 那小小的、溺亡的生命,如同一颗炸弹,将这个家炸得分崩离析。 从警察局回家的父亲,见到台阶上的大儿子,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痛惜和愤怒:“让你带弟弟回来,怪不得会变成这样。” 他浑身冰冷且麻木,过了一会儿,才领会这句话饱含的恨意。他低下头,把脸颊埋进颤抖的手中。 是的,是他的错。 如果他不在游戏厅玩那么久,如果他好好地把弟弟带回家,如果他不给母亲打那个撒谎的电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都是他的错。 付兰英的身影晃动着出现,认尸之后,她就如同一个游魂,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她的声音缥缈而虚弱,“孩子也很难受。” “是!”仲渊把视线转向妻子,“说到底是怪你!你知道他不负责任又爱玩,还让他去接文齐,让你管孩子,你就管成这样?” 付兰英望着他,连日的疲惫、心痛和绝望在心口撕开一条缝,压抑的情绪喷涌而出:“怪我?这么多年,你接过孩子几次?成天就知道忙你那个破公司,你有梦想我没有吗?你要是能去接文齐,会变成今天这样吗?” 他捂住耳朵,想屏蔽父母的争吵。然而没有用,沉浸在痛苦中的夫妇,用最凶狠的语气指责、谩骂,用攻击对方来释放心底的悲伤,话语像利箭一样,把这个家射得千疮百孔。 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这个家要垮了,他不但会失去弟弟,还会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