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厨娘》 第1章 第 1 章 “这铺子,娘子您看,真真儿不能再便宜啦!”牙人搓着手,一张脸笑成了风干的橘皮。 “东角楼街巷,您打听打听去,四百贯?那是小人割肉放血孝敬您的价儿!” 前半句倒也不假。 东角楼街巷虽比不得马行街、州桥夜市那般摩肩接踵、灯火彻夜不息,却也是汴京城里数得着的人流旺地。 林知味心里已满意了七八分,面上却只蹙着眉尖,慢悠悠踱着步,目光挑剔地扫过铺内每一寸角落。 地方不大,堪堪摆下四张八仙桌,倒是拾掇得极干净,青砖地面泛着水洗过的光。 她踱到门口,作势抬脚要走。 “哎呦喂!我的林娘子!”牙人急得嗓子都劈了叉,“三百八十贯罢!再少一个子儿,小人回去就得被东家剥皮抽筋!” 林知味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屈指在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 嗯,木料厚实,并非朽木。 抬头望向狭窄的二楼,笑意便再也藏不住,她仿佛已瞧见了开张那日,食客盈门,自个儿忙得脚不沾地,末了抱着沉甸甸的铜钱匣子上楼数钱的快活光景。 “成,就它了。”她语调舒缓,仿佛应允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见她袖中滑出几块碎银,“哐当”一声拍在桌上,“辛苦仁兄跑前跑后,这点心意,打壶好茶润润喉。” 牙人霎时笑逐颜开,连声道谢,待契书交割完毕,揣着银子一溜烟儿便没了影。 “呼——”林知味长长舒了口气,背着手,仔仔细细欣赏起这方得来不易的小天地。 青砖墁地,光可鉴人;墙上几幅烧鹅挂画,油亮诱人,瞧着就让人口舌生津。店门外行人如织,偶有好奇目光投来。 一股暖融融的喜悦自心底漾开。 自打莫名来了这大宋朝,整整一年,从街边支摊卖些新奇点心,到如今盘下这临街铺面,总算在汴京城里扎下了根。 前世在“天下一粤菜馆”苦学的手艺,便是她安身立命的底气。 将来? 她眯起眼,定要叫这“林记”成为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咚——咚——”暮鼓沉沉,穿透市井喧嚣。 林知味猛地回过神来,坏了!城郊破庙里,阿箩那丫头还在眼巴巴等着呢! 她手忙脚乱落了锁,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城外。 刚踏上城郊松软的草地,脚下不知绊到什么,林知味整个人向前扑去。 “哎呦!”她揉着膝盖爬起,扒开绊倒她的那丛乱草,“……什么东西?” 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少年昏死在地,胸口赫然插着一把短刀!刀身没入寸许,离那要命处只差着两指宽的距离。 林知味心口怦怦直跳,指尖颤抖着探到他鼻下。 还有气儿! “啧,算你小子祖坟冒青烟,遇上了人美心善的本姑娘。”她嘀咕一句,挽起袖子,抓住少年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架。 前世为了揉出顶好的叉烧包面团,她狠练过臂力,如今这力气竟也跟着来了。少年虽比她高壮许多,竟也被她半扶半拖,稳稳当当地弄到了破庙门口。 “阿箩!”林知味扬声唤道,“快!把灶上温着的水烧滚!” 庙门口探出个小脑袋,十三四岁的阿箩瞧见这阵仗,惊得张大了嘴,愣了一瞬,旋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回灶边生火。林知味将人小心放在铺了干草的地上,那边水壶已发出“滋滋”的闷响。 “阿味姐,这……这是怎么回事?”阿箩盯着少年惨白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 “路上捡的。”林知味答得干脆,顺手抄起灶边一把薄刃的鱼刀,凑到火上燎了燎。利落地剥开少年染血的衣襟,将那烧得滚烫的刀尖稳稳贴上翻卷的皮肉内壁。 “唔……”少年身体猛地一颤,又没了声息。 “放心,拆蟹肉怕刺破蟹黄,我惯用这法子,”她对着无知无觉的少年念叨,手下动作又快又稳,“你就当自己是只顶肥的黄油蟹好了!” 手腕一抖,一道寒光闪过,那倒刺短刀已被她捏在指间。创口处竟只渗出些微血珠。 林知味嘴角微扬,头也不抬吩咐道:“阿箩,把那坛子酒拿来。” 阿箩应着,眼睛却还粘在少年身上,小声道:“捡这么个麻烦回来作甚……” 这话却正巧被林知味听了去。 “小丫头懂什么,”林知味接过酒坛,顺手撕下少年半幅衣襟浸透,“瞧他这身打扮,八成是官家人。咱们救他一命,既是积德,也算在官府里结个善缘。万一人家念着恩情,日后给咱们馆子行个方便,岂不是一石二鸟的好买卖?” 她边说,边用那浸满烈酒的布巾利落地擦拭伤口。 阿箩撇撇嘴,递过酒坛:“好吧……” 布巾擦过伤口,少年却依旧毫无反应。 “阿味姐!”阿箩小脸煞白,声音发颤,“他……他该不会是……” “死不了,血淌多了罢了。”林知味搭上少年腕脉。 脉搏虽弱,却还平稳。 “阿箩,把灶上煨着的猪骨汤舀半碗来,兑点温水。” “失血的人要温补,猛灌参汤那是外行才干的事。”她想起前世师傅教的药膳经,心下庆幸。 她小心扶起少年脖颈,舀起温热的汤,一勺一勺耐心喂下。 少年喉头微动,竟真咽了下去。 “算你有口福,”林知味轻笑,又喂一勺,“六个时辰的老火靓汤,便宜你了。” 将人放平,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少年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玄色锦囊,囊口微敞,露出一角深紫色的硬物。 她心下一动,轻轻抽出。 竟是一块木牌。 火光跳跃下,牌面上阴刻的獬豸兽首狰狞毕露,透着森森寒意。 “开封府的獬豸腰牌?” 林知味心头猛地一沉。 獬豸乃刑狱神兽,寻常衙役岂能佩戴这等信物? 方才盘下铺子的那点悠然自得,瞬间被这寒意冲得无影无踪。 官府的朋友?能让人在汴京城郊动刀子追杀的朋友?这哪里是善缘,分明是块烫得能烙熟手的山芋! “阿味姐,你怎么了?”阿箩瞧她神色不对,怯怯问道。 “没什么……”林知味声音有些发飘。 救?不救? 若救下,日后追杀他的人寻上门来……她这小铺子,她那点微末家当,还有阿箩……顷刻间就能被碾得粉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便不救!趁这山芋还没醒透,赶紧扔出去! “阿箩!过来搭把手!”林知味脸上显出破釜沉舟的决绝,“把他抬走!扔……扔远点!” 阿箩:“???” 虽满心疑惑,阿箩还是听话地抓住了少年的脚踝。 三!二!一!起—— “这……是何处?” 还没等两人发力,地上那少年竟悠悠睁开眼,茫然四顾。 林知味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差点坐倒。 “啊哈哈……”她干笑两声,原本要去抬他肩膀的手,瞬间变成了替他整理凌乱的衣襟,动作僵硬得像在捏泥人。 “公子,”阿箩反应快些,“这里是汴京城郊的废庙。” 少年眨了眨眼,眼神清澈懵懂,如同初生的小鹿。“城郊……废庙?” “小公子,”林知味强自镇定,试探着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看着他那副全然无害、甚至带着点傻气的模样,林知味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莫非……这人真摔傻了?无甚威胁性? “啊!”少年眼睛一亮,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阿岩!大家都叫我‘小石头’!我今年十二岁啦!” 林知味长长地吁了口气。 “姐姐!你真好看!”只见那自称十二岁的“阿岩”伸手想抓林知味的衣袖,眼神依赖,“阿岩没家了……能跟着姐姐吗?” “不行!”一旁的阿箩猛地跳起来,气鼓鼓地打断他,“阿味姐是我一个人的姐姐!” 话音未落,她已没好气地一脚踹向阿岩的小腿。 第2章 第 2 章 破庙里的那一堆篝火烧了一夜,待晨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时,只剩下些猩红的余烬。 熟睡中的林知味被一阵衣角轻微的拉扯弄醒。 一睁眼,一张放大的、沾着点泥污的脸杵在眼前。 昨夜捡回来的“小石头”阿岩,正蹲在她地铺边,两根手指小心捏着她衣角轻晃。 那双眼睛黑亮得像刚洗过的棋子,懵懂又专注。 “姐姐,天亮了。”他咧嘴一笑,白牙晃眼,带着全然的依赖。 林知味心头那点烦躁和昨夜惊悸,被这傻笑冲淡了些。 她坐起身,目光扫过他胸口缠着的布条。 还好,没渗新血。 她刚想动身,旁边就传来一声重重的“哼!” 只见阿箩抱着膝盖坐在稍远的草堆上,小嘴撅得老高,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拽林知味衣角的阿岩,俨然是一只护食的小猫。 得,一个心智十二岁、黏人的“大孩子”,一个领地意识爆棚的“小管家”。 林知味心里叹气,面上却利落拍手道:“都起了!阿箩,看看米够煮粥不?小石头……” 她看着少年清秀俊朗的脸,只感“小石头”这名字实在噎人,“……伤口还疼得厉害不?” 阿岩立刻摇头,动作一大牵动伤口,他“嘶”一声,又赶紧咧开更大的笑:“不疼!小石头可厉害了!” “傻孩子,别乱动!”林知味按住他,起身去角落土灶添了把糙米,又心疼地捻了几片珍藏的黄芪和枸杞丢进瓦罐。 “阿箩,小火慢熬。”她搅着粥,心思早飞到了东角楼街巷那间新铺面:青砖地、光洁墙、诱人的烧鹅挂画……盘它花光了积蓄,开张的日子可拖不得。 阿岩的身影忽地闯入视野。 他腰间那枚沉甸甸的獬豸腰牌像一块烙铁。 昨夜城郊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鼻尖。 粥香混着药草气弥漫开。 阿箩麻利地摆出豁边粗陶碗,眼神仍警惕地钉着凑近灶边的阿岩。林知味盛好粥,把自己那碗推给阿岩:“多喝点,好得快。”说罢又递给阿箩一碗。 阿箩接过,却把自己的碗往林知味面前一推:“阿味姐吃我的!”眼神不忘示威地剜了阿岩一眼。 阿岩捧着碗,呼噜呼噜喝得香甜,眼睛亮晶晶:“好香!姐姐做的粥最好吃!” 林知味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心头的寒意被这烟火气驱散了些。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她端起碗喝口寡淡米汤,盘算着今天的装修。 —— 午后,东角楼街巷阳光正好。林知味的新铺子前一片叮当作响。 木匠推着刨花,泥瓦匠搬着青砖,空气里是新木香和汗味。 林知味叉腰站在店外,俨然监工,眼神发亮。 “王师傅,窗框再打磨光溜点!李大哥,灶眼往左挪半尺!”她仿佛已看见炉火熊熊,香气四溢。 “林娘子放心,保管妥帖!”王木匠爽快应着,推出一溜刨花,又压低声音,“不过……这地段好是好,就是有些‘规矩’您初来怕不清楚?” 林知味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 “哦?” “也没什么,”王师傅眼神朝街角一瞟,“就是街面上有‘热心’兄弟,隔三差五来讨个茶水钱,图个平安。您新开张,头几个月打点勤快些,后面就安稳了。” “平安钱?”林知味扯出个笑,“多谢提醒。” 她心里却叫苦:装修处处要钱,哪有余粮喂这些豺狼?先拖着吧。 她目光扫过街对面熙攘人群,猛地定住。 炊饼摊旁,倚着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样貌普通。 可当林知味视线掠过时,那人懒洋洋抬起眼皮,目光冰冷如蛇信,直直射向她的铺子。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对方嘴角竟向下撇出个嘲弄的弧度,随即若无其事移开。 林知味心跳骤停。 昨夜城郊荒草萋萋的景象撞进脑海。 这眼神,和少年身上的血腥气隐隐重叠。 莫非?他们找来了?这么快么?! 寒意窜上脊背。 她强压惊骇,对王师傅笑笑:“您忙着,我进去看看。” 说着便转身走进铺子,隔绝了外面喧闹和那令人发毛的视线,才觉呼吸稍畅。她靠在冰凉门框上,指尖发冷。 不行,不能慌!铺子必须尽快开张!至于阿岩…… 她脑中闪过那双清澈信赖的眼睛和阿箩气鼓鼓的样子。 丢?恐怕晚了! 那些人既找到这里,那么破庙……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破釜沉舟的决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暮色四合。林知味攥着油纸包的胡饼匆匆赶回城郊破庙。 离庙门几十步,死寂感扑面而来。 怎会如此安静? 心头猛沉,她拔腿就跑。一把推开虚掩的庙门。 眼前景象让她血都凉了。 两个敞怀泼皮大喇喇坐在她们睡觉的干草上,地上散落着踩烂的野菜和踢翻的瓦罐碎片。 阿箩被个满脸横肉的泼皮揪着衣领提在半空,她小脸煞白,死死咬着唇,眼泪在眶里打转硬是不掉。 阿岩则被推搡到墙角,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双手抱头,发出含混呜咽:“别打……别打阿箩妹妹……小石头听话……” “哟?正主儿回来了?”揪阿箩的泼皮把阿箩像破麻袋般往地上一掼,三角眼贪婪地扫向林知味,劣质酒气扑面而来。 “本大爷等半天了!识相点,‘平安钱’孝敬上来!”他淫邪地逼近,“再陪哥几个喝一杯……” 阿箩摔在地上痛呼,挣扎着想爬起,喊道:“阿味姐!快跑!” “跑?往哪跑?”泼皮狞笑道,油腻脏手抓向林知味脸颊,“给脸不要……” “脸”字未落,异变陡生。 只见墙角蜷缩的身影如压抑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弹射而出。 是阿岩!? 他脸上孩童般的惊惧瞬间褪尽,那双清澈眼睛深不见底。 “咔嚓!”一声令人惊惧的脆响。 “啊——!!!”那泼皮凄厉惨嚎。 抓向林知味的泼皮,手腕扭曲成诡异角度,烂泥般瘫倒嚎叫。 另一个泼皮狞笑冻结,惊恐后退摸向腰间短棍。 阿岩动作毫不停滞,身形一晃已至侧面,铁钩般五指精准扣住对方手腕,猛力反拧。 林知味见状,迅速攥紧拳头,朝着那泼皮脸上奋力一击。 随后,她左腿迅猛如电,狠踹歹人膝弯。 “噗通!” 第二个泼皮惨叫着跪倒,手腕被死死反剪身后,徒劳挣扎。 兔起鹘落,眨眼间,两个泼皮,一个瘫地哀嚎,一个被制如待宰鸡鸭。 只剩粗喘与呻吟。 阿岩保持着制敌姿势,背对林知味和阿箩。他低着头,肩背紧绷。 昏黄火光跳跃,在他染血的黑色劲装上投下冷硬轮廓。 林知味回头一望,心中惊觉。 刚才那碾碎骨头的恐怖力量,那狠辣精准的制敌手法,哪还有半分懵懂?分明是蛰伏的凶兽! 此刻,阿箩忘了哭,小嘴微张。林知味只觉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狂跳几乎撞碎肋骨,下意识后退半步,手心冰凉。 被压跪的泼皮痛昏了头,挣扎嘶吼:“你……你他娘敢动‘三虎帮’的人!等死吧!我大哥……” 话音被阿岩手上骤然加重的力道掐断,只剩嗬嗬吸气。 “三虎帮?”阿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他微微侧头,火光映亮半边冷硬的侧脸线条,深不见底的眼睛斜睨地上泼皮,嘴角勾起一丝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呵,一群土鸡瓦狗。” 这轻蔑到极致的模样,狠狠扎进每个人眼睛。 林知味一愣。 这哪是烫手山芋?分明是裹着糖霜的剧毒砒霜! 他那副痴傻孩童的模样,难道是装的? 如此这般,这人是彻底扔不掉了! 第3章 第 3 章 破庙漂浮着湿气,林知味却觉得心比漏风的庙顶还沉。 昨日泼皮的惨叫和“三虎帮”的名头,像苍蝇在脑子里一般嗡嗡转。 更让她后颈发凉的是阿岩那瞬间的眼神。 那绝不是“小石头”,是那枚獬豸腰牌主人该有的狠戾。 “姐姐?”阿岩的声音怯怯的,打断了她的走神。 他碗舔得溜光,仰脸看她,眼睛又变回清澈懵懂,昨夜那凶兽般的影子像场噩梦。他还讨好地对阿箩笑笑,却只换来小丫头一个白眼。 林知味深吸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眼下要紧的是离开这暴露的破庙,还有保住她安身立命、更是全部指望的铺子。 “阿箩,阿岩,”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尽量稳,“收拾东西,走。” “走?去哪?”阿箩立刻紧张地跑过来,忘了瞪阿岩。 “去新家。”林知味目光投向破庙外,“铺子后头有个小院,收拾收拾,或许能勉强住人。” 阿箩眼睛唰地亮了:“新家?不用睡破庙了?”她兴奋地跳了下,又狐疑地瞅阿岩,“那他呢?” 阿岩虽不懂“新家”,但看阿箩高兴,林知味脸色也松快,立刻咧嘴笑道:“跟姐姐走!小石头听话!” 几件旧衣、一点盐巴、林知味宝贝的薄刃厨刀,还有那个贴身藏的獬豸锦囊。 三人沉默地离开破庙,迎着日头匆匆进城。林知味打头,背挺得直,脚步却绷着,眼角余光警惕地扫着四周。 东角楼街巷的铺子比昨日更喧闹。 木料砖瓦堆门口,匠人吆喝声震天。林知味领着两小只从后巷钻进小院。 院子不大,堆着杂物,但有口井。 “阿箩,你带阿岩把地扫扫,我去前面。”林知味交代完,目光停在阿岩身上,“阿岩,伤没好全,别乱动,听阿箩姐姐话,行不?” 阿岩连连点头道:“小石头听话,不动!” 林知味这才稍安心,穿过窄门进了铺面。 昨天那点监工的兴奋早没了,只剩沉甸甸的忧虑。 王木匠正指挥徒弟装窗板:“林娘子瞧!按您说的,磨得溜光水滑!” 林知味挤出笑:“辛苦王师傅。” 她目光扫过光洁的青砖地、白墙、那几幅让她心动的烧鹅画。 本该欢喜,此刻她心口却像蒙了一层灰。她踱到门口,飞快瞄向街对面。 卖炊饼的老汉还在。可摊子斜对面的屋檐阴影里,一个穿半旧青布衫、靠墙打盹的身影,让她心口猛地一紧。 衣裳换了,但那身形,分明是昨日眼神冰冷的褐衣汉子! 装睡?林知味不信。这是无声的盯梢,盘踞暗处。 寒意爬上脊背。她强迫自己移开眼,转向王木匠,压低声音:“王师傅,昨儿说的‘平安钱’……那‘三虎帮’,啥来头?一般……收多少?” 王木匠笑容一僵,左右看看,也压低声:“唉,您刚来不晓得。这三虎帮是地头蛇,老大‘过山虎’,专收街面铺子‘例钱’。新铺开张,头仨月,每月至少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贯?”林知味心一沉。 王木匠摇头,声更低:“二十贯。” “二十贯?!”林知味差点喊出来,硬憋回去。 二十贯!盘铺子掏空家底,装修钱紧巴巴,桌椅都还没影儿,哪来二十贯? “没法子啊林娘子,”王木匠叹气,“强龙不压地头蛇,破财消灾吧。不然……他们有的是招儿让你做不成买卖。前街新开的果子铺,硬顶着不交?三天两头被泼粪砸窗,最后卷铺盖滚蛋了。” 林知味一股血气冲头。破财消灾?她辛苦挣命,就为给蛀虫上供? 硬碰硬的话……她摸了摸袖中冰凉的厨刀柄,又想起昨夜阿岩的爆发。 不行!阿岩身份是更大的雷,不能露。 这口气,眼下只能咽了? 她强压怒火屈辱,脸上努力平静:“多谢王师傅,我晓得了。” 林知味话里的沉重藏不住。 王木匠同情地看她一眼,没再多话。 —— 后院这处的清扫一团糟。 阿箩绷着小脸当监工。阿岩笨拙地拿扫帚划拉浮尘,慢得像蜗牛,动作一大就皱眉吸气。 “哎呀笨死啦!扫个地都不会!”阿箩直跺脚,“扫这边!那边扫过了!你挡道啦!” 阿岩被她一吼,手一抖,扫帚“啪嗒”掉地。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看阿箩,又求助地望刚回来的林知味,大眼睛满是委屈:“姐姐……阿箩姐姐凶……” 林知味看着这鸡飞狗跳,疲惫涌上来。 前有狼,后院还有个“大麻烦”和小管家闹腾。 她走过去捡起扫帚塞回阿岩手里:“没事,慢慢学。阿箩教你呢。”又看向气鼓鼓的阿箩,软声道,“阿箩,阿岩弟弟有伤,你多担待,教他耐心点,好不?” 阿箩撇撇嘴哼了声,没再吼,扭过头自己用力扫角落,尘土扬得老高。 林知味走到井边打桶水。冰凉井水让她脑子一清。桶里是她的倒影,那年轻脸上尽是超龄的凝重。 不行,不能干等。 二十贯是明刀,后院这失忆“獬豸”是暗雷,得想法子。 “阿箩,”她忽然开口,“下午你看着点前面,王师傅他们收工就把门板闩好。我带阿岩出去一趟。” “带他?”阿箩警惕抬头,“去哪?” “去……药铺。”林知味找了个由头,“他伤得重,得换药。”更重要的,她要确认。 昨夜阿岩那手狠准功夫,不像野路子,倒像练过的。 她需要老大夫的“眼力”。 —— 济世堂草药味呛人。坐堂老大夫须发皆白,眼神犀利。他仔细查了阿岩胸口的刀伤,又捏捏他手臂腿上的筋骨,眉头慢慢锁紧。 “小娘子,这位小郎君,”老大夫捋须道,“外伤无大碍,敷金疮药静养便好。只是这脉象……沉滞淤塞,神气不宁,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神思恍惚,心智蒙蔽,如同……退回了幼时?” 林知味心里有数了:失忆心智退化是吓的。 她赶紧追问:“大夫,那他能好么?或者说,他以前可是练家子?您看他这筋骨……” 老大夫又捏捏阿岩臂骨,感受那紧实肌肉和硬茧子,尤其虎口指腹的厚茧,眼中了然:“筋骨远强过常人,手上这茧子,绝非农活磨的,倒像常年握重器或兵器磨的。至于复原……” 他摇头道,“心病要心药医,何时醒转,能否记起前事,看天意和造化了。” 走出药铺,林知味心中沉沉。 阿岩身份板上钉钉了,绝非普通衙役。 常年握兵器……开封府獬豸腰牌……追杀…… 这水太深。她看着身边亦步亦趋、好奇瞅糖人摊的阿岩,那张清俊脸上只剩孩童般的天真。 昨日他那冰冷的眼神,真像幻觉。 “姐姐,那个,红红的,亮亮的。”阿岩指着糖人摊,眼发亮。 林知味叹口气,摸出几个铜钱买了个最小糖人塞给他。 阿岩立刻宝贝似的捧着,眉眼弯弯舔着。 看他这样,林知味心头绷紧的弦,竟松了一瞬。 也许,在他记起来之前,这“小石头”,对谁都算个暂时的壳? —— 暮鼓声沉沉响起。铺子门窗装好,匠人领钱走了。 林知味闩好门板,铺面陷入昏暗,只有后院灶膛里一点微光映着阿箩添柴的小身影。 锅里菜粥咕嘟冒泡。 林知味坐井沿上,借着最后天光,摊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是她算得密密麻麻的开支:木料、工钱、米粮、油盐…… 最后,她用炭笔在空白处重重写下:平安钱。几个黑字后面画了个刺眼的圈。 二十贯。这数字像座山压下来。 “阿味姐,吃饭了。”阿箩端着两碗热粥过来,小心放石头上。 林知味收好纸,勉强笑笑:“好。” 她看着阿箩稚气却已显坚韧的小脸,心头发酸。这孩子跟着她吃苦,好不容易有个窝,又遇着这事。 “阿箩,”她轻声问,“你怕不怕?” 阿箩捧着碗吹气,抬头,眼神出乎意料地稳:“阿味姐在,阿箩就不怕。以前睡破庙都不怕,现在有屋子了,更不怕!” 她顿了顿,小声加一句,“那傻大个……打架好像挺厉害的?” 林知味一愣,苦笑着。昨夜阿岩那下子,倒给阿箩添了层虚胆子。 就在这时,前堂紧闭的铺门,突然被砸得山响。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撕裂了傍晚的安静,蛮横得不容拒绝。 “开门!快开门!三虎帮收例钱了!”粗嘎嚣张的吼声穿透门板,震得人心头发颤。 来了,比想的还快。 林知味心提到嗓子眼,手攥成拳。阿箩吓得小脸一白,碗差点脱手,哧溜躲到林知味身后。 而角落小凳上,正珍惜地舔最后一点糖渣的阿岩,动作猛地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孩童般的懵懂满足,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沉淀、凝聚,变得幽深锐利。他身体无声地绷紧了,像张拉满的弓。 虽然还坐着,但昨夜破庙里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已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无声罩住了整个小院。 林知味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气正顺着脊梁爬。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定神,起身,走向那扇被砸得直晃的门板。 第4章 第 4 章 “哐!哐!哐!” 砸门声如同催命的擂鼓,震得林知味心头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惧意和怒火,指尖稳稳地搭在了门闩上。 “阿箩,带阿岩进里屋去,闩好门,我没叫别出来!”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阿箩一个激灵,立刻去拽还坐在小凳上的阿岩。 然而,已经迟了。 就在林知味抽开门闩的瞬间,一股大力猛地从外撞来。 门板“砰”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三个身影蛮横地挤了进来,当先一人,身材魁梧,豹头环眼,虎头刺青,正是“三虎帮”的老大,过山虎。 他身后跟着两个獐头鼠目的泼皮,其中一个捂着吊在胸前的胳膊,正是昨夜被阿岩拧断手腕的那个。 过山虎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铺面,最后钉在林知味身上,声如洪钟:“你就是姓林的?好大的架子!让老子在外面敲半天!” 他目光越过林知味,瞬间锁定角落里背脊的身影:阿岩。 阿岩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子无声弥漫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寒霜,让刚踏进来的两个泼皮猛地缩了缩脖子。 “虎……虎爷!就是他!就是这小子,拧断了老四的手腕!”吊着胳膊的泼皮指着阿岩,声音带着怨毒和后怕。 眼中凶光暴涨,过山虎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旁边的门框上,“咔嚓”一声,那刚装好的厚实木料竟裂开一道缝隙。 “好小子!敢动我三虎帮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迈开大步,直朝阿岩逼去,带起的劲风竟吹得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飞起。 “老子倒要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骨头有多硬!” 就在过山虎距离阿岩不足五步之遥,阴影即将罩住他身影的刹那, 一直低着头的阿岩,动了。 不是暴起,而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再无半分懵懂清澈。 昨夜破庙中那令人胆寒的戾气,如同出鞘凶刃,再无掩饰。 他依旧坐在小凳上,身形却仿佛瞬间拔高,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爆发,空气顷刻凝滞。 过山虎这等老江湖,心头也是猛地一跳,脚步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瞬。 这小子……不对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知味纤细的身影迅捷无比地插入了两人之间。 她并未直接扑向阿岩,而是猛地转身,面朝着气势汹汹的过山虎,脸上竟瞬间堆满了生意人的热络笑容。 “哎呦!虎爷!虎爷息怒!息怒啊!” 她这一嗓子,瞬间打破那对峙。 “虎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都怪小女子管教无方!” 林知味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侧移一步,恰好挡住了阿岩看向过山虎的视线。 同时,她的左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精准无比地按在了阿岩紧握成拳的右手腕上。 林知味的手并不大,常年揉面握刀,指腹带着薄茧,力道也不足以压制阿岩那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手腕。 但她用的不是蛮力,而是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她拇指紧扣阿岩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其余四指锁住其手腕外侧骨缝,用的正是前世粤菜大师傅教她拆解最坚韧牛筋时,用以化解反震力的独特指压巧劲。 这手法不求伤人,只求一瞬间的阻滞与分神。 “呃!”阿岩手腕被扣住要害,身形一滞。 过山虎看那小子被这女人拉住后,似乎“吓傻”了,心中顿时一定,暗道自己刚才怕是错觉。 他冷哼一声,注意力重新回到林知味身上:“少他爷的废话!例钱呢?二十贯!还有,打伤我兄弟这笔账,怎么算?” 他指着吊胳膊的泼皮。 林知味心知暂时按住了阿岩这头凶兽,暗自松了口气,但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脸上笑容不变,带上了几分殷勤道:“虎爷,您消消气!这例钱嘛……小店刚盘下,实在捉襟见肘,您看能不能宽限几日?小女子砸锅卖铁也一定给您凑上!” 她拉着阿岩的手腕,将他轻轻往旁边带了带,同时用身体挡住了阿岩半边身子。 “至于这位兄弟的伤……”林知味目光转向那吊胳膊的泼皮,满是歉意到,“实在是误会!昨夜荒郊野岭的,这孩子脑子不好使,被野狗追得慌不择路,冲撞了各位好汉,以为是坏人要伤他姐姐。” “小女子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她微微福了一礼。 “赔不是?赔不是就能算了?老子的手都断了!”那泼皮不依不饶。 “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林知味接口道,声音拔高几分,“小女子虽穷,但最是敬重好汉!更知道伤了人,就该补偿!” 她目光转向过山虎,眼神坦荡:“虎爷,您看这样可好?小女子别无所长,就这一手祖传的厨艺还拿得出手。今日天色已晚,凑钱也来不及。不如让小女子亲手整治一桌席面,给虎爷和几位好汉赔罪、压惊!” “一来算是小女子的诚意,二来也请虎爷尝尝鲜,看看小店将来有没有资格在这东角楼街巷立足?若虎爷吃得满意,这例钱,小女子明日一早,定当双手奉上!”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情、理、利都占全了。 过山虎看着眼前这小娘子不卑不亢、眼神清亮的样子,再闻闻这铺面里勾人馋虫的香气,他肚子里的馋虫竟真的被勾动了一下。 “哼!”过山虎冷哼一声,但语气松动了不少,“做席面?就你这破地方?锅灶都没起全吧?” “虎爷放心!”林知味立刻接口,笑容更盛,“只要有点火的地方,小女子就能给您变出美味来!后院有口井,还有个小灶膛,足够!只是……需要虎爷和几位好汉稍坐片刻,容小女子准备。” 过山虎环视一圈这空荡荡的铺面,又瞥一眼旁边那小子。 “好!”过山虎终于瓮声瓮气地开口,“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小娘子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保管让虎爷满意!”林知味心中大石落地一半,立刻应道。 她飞快地给阿箩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住阿岩别乱动,自己则一头扎进后院那小小的灶间。 时间紧迫,材料有限,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普通的食材,做出能镇住这帮江湖草莽的席面? 林知味脑中念头飞转,前世“天下一粤菜馆”的招牌菜谱在眼前飞速掠过。 有了! 她望向墙角堆着的几根新鲜猪筒骨,还有阿箩早上从城郊采来的一小把野荠菜,以及米缸里所剩不多的香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