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作画捉鬼》 第1章 泥童 今日正逢大寒,是一年中最冻人的节气,刺骨的冷风呼啸刮过,硕大的雪花簌簌砸落,一入夜,海州城的百姓便早早归家,与家人一同围坐在炭盆旁。燃烧的炭火噼啪作响,驱走一天的寒意。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行走,被一户农家透出的金红色暖光吸引住。他艰难地踮起已经冻得发僵的脚,伸出两只青紫的小手牢牢扒在农户的窗台上。仿佛多摸一分暖光,身上便能多添一分暖气。 雪哗哗落在他单薄的背上,久而久之,背脊也麻木了。他头脑昏沉,却强撑着不愿闭眼。因为他知道,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看着远方连绵的高山,人间摇摇晃晃,过去诸多因果与现实交叠。原来,人死前真的会看到往生。 十年前的一个春夜,他尚且还是梨花里的一捧塘泥。静夜漫长,他百无聊赖,便正对长空数星星。一、二、三……咦,怎么有个人影挡过来了?他身子一轻,那人影竟把他捧起来了,还借月光将他捏圆挫扁。 他抬起睫毛的时候,一张明艳的少年笑脸映入眼帘。圆月皎皎,少年一袭白衣,抱着婴孩形态的他立在一尊偌大的神像前,足边流水潺潺,泛着一圈白光。 少年眉眼弯弯,捏一捏他的脸,说:“我终于有玩伴啦!你是我捏的人,从今往后,吃要跟着我吃,住要跟着我住。我叫明池,你就叫明塘,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不怎么听得懂人话。 明池,是熊孩子的名字吗? 明塘,是他的名字吗? 他不明所以,跟着明池穿过漫山遍野的梨花树回了家,认明池的爹娘叫爹娘,喊明池本人叫一声兄长。 四岁时,他蹒跚着走出家门,看见哥哥正用树枝在河滩上画小兔子,便好奇地学着哥哥的模样也描了两笔。 依葫芦画瓢描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明塘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因为,他画的小兔,竟然在泥土上抖了抖,跳起来了。 哥哥抱起他安慰道:“不要怕,这是你的天赋,你生来就与足下厚土血脉相连,本就是天地的一部分,做出来的东西有灵气是正常的。等你再大些,我就教你练气修真。将来,你说不定能成为一方大能。” 明塘最信任哥哥了。哥哥说的什么话,他都当真。他真的以为会有那一天。于是他等啊等,可等来的,却不是哥哥的承诺,而是一场弥天大火。 一场横空出世的烈焰,燃尽了他的故土与至亲。他至今仍记得,五岁那年,自己调皮溜出村庄逛了一天,归家时,却不见鸡犬相闻的平和村落,入眼的,只剩荒芜萧疏的焦土。 农田、茅舍、邻里、亲人,荡然无存。村口路边的一棵梨树,早上还梨花满枝,傍晚却只剩截黢黑的树干,隐隐冒着乱窜的火星。 他慌了。害怕地喊着“哥哥”“爹”“娘”,边喊边找,边找边哭,越是找不到,哭得越是大声。他走遍了整个村庄,共翻出一百二十具尸身。其中三具,是他的爹娘与兄长。 他丁点大的小身板站在沦为焦炭的村庄里,只觉似有滔天大火在身前重现,贪婪的火舌卷舐了他所有的亲友与爱意,也要将他燃为灰烬了。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河滩上掉眼泪,泪眼婆娑间发现滩涂上潦草写着几个小字。小字已被风泥润土掩去大半,依稀可辨是哥哥的笔迹:快走、变强、复仇。 明塘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这场噩梦,是人为的。 当最后一滴眼泪流干的时候,他瘦弱伶仃地离开了故乡。痛苦的记忆皆被埋入心底,闷成了一片无法释怀的温床,滋养出愤怒的锋芒——变强、复仇。 怎么变强?修仙? 怎么复仇?要等变强了才行。 可是,他只有五岁,浑身上下捏不出一个铜子儿来。这样的宏图大业,在脑子里停留一下自然容易,若真做起来却如痴心妄想。 当世最厉害的宗门在海州,海州与梨花里可谓天各一方。明塘这个小屁孩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光是靠自己跌跌撞撞地找到这座遥远的海滨城池,就花了将近五年。 五年来,他每日饥一餐饿一顿,看尽路人的白眼,受遍恶人的压榨。终于,在这个严冬,他捱不过了。 寒夜的雪不停地落,明塘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试图走两步复又栽倒,无边的冰冷似要将这团好不容易成人的塘泥揉回大地。 远处青山,云遮雾绕,野烧明灭,他想去的宗门,就筑在山巅那天云低处。 这迢迢长路,似是他此生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回乡唯一的归途。可惜,他走不动了。 不知是泪还是冰冻住了他的睫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朦胧模糊,变得不真切起来。父亲、母亲、哥哥、故乡的梨树,都好像成了暗沉焦灰里的一场旧梦。 眼前的黑色愈来愈浓。 他颤抖着唯一能动的一根手指,缓缓在雪泥里比划出了一只小兔。命数到了头,天赋似也难以施展。这一次,小兔没能化成真。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没那么冷了。好温暖,像哥哥的怀抱。 听村里老人说,人在雪地里濒死时,是会感受到温暖的。 他短暂的人生,大概真的要结束了吧。 被迫闭上眼。 好不甘心…… 海州城的寒潮放肆了一夜后,终于在天微微明时停止。 白茫茫的山脚城郊,传来哒哒一阵马蹄声响。 也不晓得这马队归属哪位权贵,前有马夫举鞭开道,后有朱轮华盖车辇,两侧侍从如云,一片锦绣香烟,竟浩浩荡荡占满了一整条山野小径。 蓦地,队伍一停,马夫同侍从说了句话。 侍从小心翼翼靠近辇帘,传音道:“宗主,马夫说前面有块顽石堵了路,须停轿挪石,劳烦宗主稍等片刻。” 车辇中传出一个低沉男声:“无妨。” 片刻,侍从又传话说:“宗主,雪光刺眼,马夫方才眼花看岔了,不是石头,而是个冻僵的幼童。只出气不进气,约莫活不长了,要救吗?” 车辇中的人没有说话,绫罗车帘却无故翻起,似是这人施展了什么玄门秘术前去探路。 苍茫大地上,幼童蜷缩着侧躺,身上厚厚盖着一层雪,纤细的小手边有一幅差点被雪掩埋的小兔图。 正在这时,图画动了动,化作一只白兔。和煦的日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通身洁白的玉兔周身如同镶了一圈金晕。 白兔用四肢胡乱地傍地奔走,不幸撞在马匹的腿上。它原地顿住,动了动长长肥肥的耳朵和圆圆短短的尾巴。约莫被吓到了,“嗖”地窜进道旁的野地里。 车辇中人惊叹道:“此子竟能点土成材。先带回去好生照料,待他醒来告诉他,他若是愿意,便留在我南竹无声做个修行人吧。” 第2章 异动·一 南竹无声面朝大海,建在一座高耸入云的海岛小山上。五更天的晨钟“咣”地敲过,茫茫白光刺破长夜点亮水面,一潮一潮的浪花哗哗拍岸。少年迎着晨曦临崖而坐,嗅到一丝清早海岸特有的咸湿气。 少年盘着腿,腿上搭了块画板,板上涂了一支活灵活现的阴兵,正是他的新作“万相朝宗图”。光看画作风韵,便知它一旦流出手,肯定又将被修仙界炒出顶天的高价。毕竟少年的画极实用,画上之物,皆可成真。 他把画晾在阳光下。虽此刻墨迹还未干,但他的脑子里已浮现出自己与鬼怪对垒时,骤然涌现出数万阴兵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的大场面了。想想都很过瘾。 少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非但脑子天赋异禀,偏偏还特别努力,每日鸡还没来得及打鸣,两眼一睁就是干。宗主常拿他当标杆来衡量不努力的弟子: “你今日的早课,进度可有达到忍冬的三分之一?” “你但凡有忍冬一半的才智,为师都能安心许多。” 忍冬揉了揉鼻子。海风吹过后,鼻腔里的咸湿味散了不少,他身上那股子特有的清苦药草味便又腾了上来,叫他不得不记起自己的来时路。 “忍冬”并非他本名,而是他的道号。他的本名,叫作明塘。 那年,明塘试图拜入南竹无声门下,却险些死在被大雪覆盖的山脚小道上。原本魂都快被无常勾走了,岂料峰回路转,竟被外出归山的兰宗主给捡到了。 兰宗主一探他灵根,感叹天纵奇才,立即统筹门派所有医修,将明塘浸在药缸子里泡了七日,又掰开嘴强行灌了三个月的灵丹妙药,力挽狂澜捡回他一条小命。 天天泡药浴、喝药汤,明塘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清苦的药酸气腌入味了。 入玄门后,兰宗主念及自己是在严冬雪地里捡到他的,便赐他“忍冬”作道号。仔细一想,“忍冬”还是一味草药的名字,恰好与他身上那股除不掉的药香相衬。忍冬,忍冬,越叫越顺口。 五个春去秋来,明塘已从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浪孤儿,出落成了能引气入体、达到筑基期的宗门楷模。信笔涂鸦,便可敌千军万马。 一丝不苟地画了一晚上后,明塘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抬头看看天色,估计快到辰时了,便收起画板匆匆往抱节殿赶去。 “抱节殿”乃南竹无声正殿,通常来说,宗主若是在这个地方召见弟子,多半是有要事交代。明塘深知不能误了时辰,紧赶慢赶,总算是凑在辰钟响之前一脚踏进大殿。 兰宗主闻声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蔼声道:“忍冬来了啊。” 明塘拱手,躬身一拜:“弟子见过师父。” “来,到为师面前来。”兰宗主朝他招招手,说:“忍冬又长高了啊。算起来,你已入门五年,修到筑基期了,理当能独当一面了。为师今日特意叫你来,是想交代你件事。” “现在人间鬼怪横生,四处缺人手。正好,你也该下山历练历练了。这封求助信是海州白氏寄来的。”宗主从桌上拈起一封信笺,信笺上的火漆已开。 南竹无声明文规定:弟子达到筑基期后,要入世斩妖除魔,保一方民生。 明塘双手接过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后,深棕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 兰宗主:“一般来讲,我派弟子首次出使任务,都是会有年长师兄陪同的。但近来人间不太平,你的长老、师兄都已有重任,抽不开身。现下山上有空的,只有靥儿了,哎,他的性子……最近又准备闭关了,不一定肯下山。” “靥儿”这个人,明塘虽没接触过,但却听过许多他的传闻。此人是兰宗主的儿子,全名兰慈靥,道号易相,人送外号“傩面千仪”,年方二十就已跻身当世四大仙僚之列。 据称,兰慈靥的捏脸易形之术无人能敌,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有的人说,他过分貌美,怕别人被他迷死,出于善良,不以真面目示人;有的人说,他的实际样貌丑得令人发指,怕受人耻笑,故不以真容见人;还有的人说,他是兰宗主和妖怪生的混血,想混迹在人堆里不被发现,才装得人模人样。 而他的性情,也正如他的易形术一般古怪刁钻,名声差得叫人闻风丧胆,就连每天吃个饭都能折磨死厨子。譬如,他特别爱吃海州特产萝卜干炒毛豆,要求厨子天天做一碟,可他既不吃萝卜干,也不吃毛豆,专吃毛豆壳和毛豆之间的那层蝉翼般的薄皮,厨子每天抠毛豆抠得十指全废。 是以,与他打过交道的师兄对他的评价十分一致: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哭丧——离谱死了。 而且,他还有个怪癖,就是喜欢闭关修行。功法没修到位,要闭关。嫌山头人多空气不清新,也要闭关。宗门新来的师弟们长得太挫了,碍到他的眼了,还要闭关。总之,屁大点事都要闭关。 整座山头,没一个人奈何得了兰慈靥,包括心慈手软溺爱独子的兰宗主。 兰宗主有些不好意思:“唔,为师看着你长大。你悟性高,又专注,功底远比其他同为筑基期的弟子扎实许多。是以,为师相信你一个人也能降伏鬼魅。”他掏出一个符递给明塘,说:“不过,你毕竟是第一次下山,还是要把这个符要收好。若是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危险,便迅速燃了它,它可保你一命。” 明塘将符揣入怀中:“多谢师父。师父放心,弟子这就收拾行囊。” 行礼告退后,明塘两腿一撒跑得比兔子还快。兰慈靥那个人,光听传闻就不是什么善茬,此番下山若是真跟那厮搭上伙,指不定明塘还没来得及被邪祟吓死,就已经先被那厮折磨死了。 兰慈靥爱闭关挺好!准备闭关不下山更好!闭关后再也不出来最好!思及此,生怕兰慈靥脑子一抽不闭关了追上他的脚程,明塘跑得更快了。 与兰慈靥不同,明塘行事向来简约雷厉,不出半炷香的功夫,已行至半山腰。因天赋特殊,包袱里装的水粉颜料多且重,便没像其他师兄那样骑马御剑,而是找了匹骆驼当坐骑。骆驼脚步杂着清泉汩汩之声,泠泠碎碎地轻响在山峦古道上。 耳畔山风呼啸掠过,明塘叼了根酢浆草在嘴里,穿着一身简净素衣在碧绿幽深的山间疾驰而过,惊飞一树香花雀鸟,遥看去格外扎眼。 按信中所记,怪事发生在一个名叫丹青苑的地方。丹青苑,听名字便知,主人肯定是个爱舞文弄墨的风雅之士。而这桩怪事的内容,正是说“祠堂频频在深夜中传来响动,神龛上无故冒出许多画像,疑有精怪作祟”。 他方才眼前一亮,就是因为这次发生的怪事很符合他平日的钻研方向,心中极其亢奋。 师父真是太会分配任务了! 照信中附带的地图指示,丹青苑离南竹无声颇遥远,虽同在海州城,但明塘抵达附近的时候已是傍晚。 海州地处东南沿海,设有码头港口无数,商业极为繁华,是人烟阜盛之乡。丹青苑所在的位置,正是在海州城心,更是数一无二的热闹。 夜市锣鼓喧天,街巷兰灯通明,行人鱼龙混杂。明塘骑在高大的骆驼上,视野十分朗阔。 他今年十五,脸上青涩未褪,已显出俊秀的端倪,而他此时又是名头盛极的宗门新秀,自是意气风发时候。行在挂满彩灯的街上,风姿与灯火两相辉映,两侧行人频频回头。 两个七八岁的女孩摇着拨浪鼓手牵手地跑过,鹅蛋脸的那个仰头看了一眼,瞥见他的脸,惊呼道:“哇!”另一个顺着惊呼声望去,感叹道:“这个哥哥好俊!”边说话边掷过去一颗糖。 明塘闻声低头,反应极快,一把接住糖,意识到她们说的是他,心里春风得意,表面上却仍端着正雅之风,报以浅浅一笑。 一名站在门口揽客的茶博士殷勤道:“哟!这位公子气质真好,老远就瞧见您了。您一看就是赶了好久的路,要不要来我们店喝杯茶歇歇?” 本想拒绝,但一开口,嗓子里就沙沙的发干。明塘一勒缰绳:“好。劳驾,一碗清水便可。” 等茶博士转进后厨的功夫,他捡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茶肆里叽叽喳喳,传过来的尽是些“狐精”“蚕女”“蛇骨”之类的字眼,这才发现茶肆里聚了许多腰间佩剑的修士,正在边磕瓜子边高谈阔论。 他并没打算干听墙角的勾当,可坐着坐着,两句争论就不留神飘进了他的耳朵,叫他内心不得不激动了一下,仔细听起来: “我认为南竹无声算不得最强的宗门,它虽没有一个弟子是菜的,但也从没有一个人能飞升。全是中上水平,却无顶尖人才。倒是那易宗和杏林宗,看着穷酸,也还飞升过两位祖师。” “诶,此言差矣。我听说前几年兰宗主从雪地里捡回来一个孤儿,那小子才修炼四五年就赶上人家几十年的进度了。说不定他有潜力飞升呢?叫什么,呃,人东?人西?” “你耳背吧,是忍冬!野鄙流民罢了,草鸡爹娘哪可能孵出个凤凰来?我看那兰覆恩就是想搞点谣言出来虚张声势一下。” “对对对我也觉得。要是那小子真如传闻中那么厉害,他爹娘怎么会丢掉他呢?我感觉就纯是吹的。” …… 南竹无声?忍冬?这些修士是在谈论他吗?竟然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这年头真是人红是非多啊。 他们讲话忒刻薄,攻击他就算了,还攻击他师父和爹娘,真过分。明塘淡定地喝完最后一口水,悄悄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纸,在纸上潦草地画了一根针和一条线。 他酝酿真气,真气钻入纸的一瞬,针线变成了真。一挥衣袖。 “要我说,这个忍冬肯定是吹,唔,唔唔唔唔?!” “你搞什么?跟嘴被缝起来了似……唔?唔唔唔唔唔!” “呔!谁人作怪!我……唔!” 明塘脸上冷峻,内心:“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他自创的禁言术,过一个时辰便能自动解开。毕竟他曾流浪过五年,听遍腌臜话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这么爱胡说八道,把你们嘴缝起来就老实了。 嘻嘻。 他放下空茶杯,留下两文茶钱,牵起骆驼继续赶路。 随地图前行数十步,手中缰绳顿了顿,原来是骆驼脚被一张微风吹起的纸片绊了一下。 纸片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已然发烂,发黑,边缘虽在地上磨得不成形了,但依稀能够分辨出,它原本是圆形的,中间还有个近似方形的孔洞。多半是张纸钱。 这条街上,近日难道有过出殡之类的白事吗? 他放缓脚步,细看四周,才发现路边草堆里也有几张零散的纸钱。顺着一路的纸钱往前拐进一条小巷后,他牵着骆驼停在一户小宅门口。小宅的牌匾上方方正正写着三个大字:丹青苑。 最后一片纸钱,就落在丹青苑门口的石狮子旁。 明塘疑惑地拿出信笺比对了一下,这的确是他要来的丹青苑,可信中只说是怀疑有精怪作祟……并未提及过此地还发生过丧事啊。 当今世道玄风盛行,四海之内遍地怪事,南竹无声作为全天下声势最显赫的门派,收到的求助信自是数不胜数。 其中信笺内容,不乏有写得面面俱到,恨不得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写起的,也有叙述极为简略,能把三天都唠不完的事压缩成两行小诗的。当然,像这种实际情况与所述内容有出入的,也并不鲜见。 毕竟有些求助人心思比较细密,担心自己写得太可怕,宗门不敢派人来。估计丹青苑的主人就是这个类型的。 这户人家闹的邪祟,搞不好是什么棘手的东西。真是有趣,第一次独自驱邪就遇到这么有挑战性的事。明塘看了一眼自己硕大的包袱,不知苑内情况到底如何,带的法器够不够用。 野心勃勃之余,抬手叩叩门。 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双枯瘦的手打开门,一个苍老的声音溜了出来:“请问找谁?” 开门的是一个老妪。老妪边说话,边畏畏缩缩看自己身后,骨碌乱转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在害怕什么东西。 明塘有礼貌地点头,拿出信笺说:“在下南竹无声竹下雅君兰覆恩宗主门下弟子,道号忍冬。师父收到贵府的信笺,派我前来驱邪。” 老妪一听“南竹无声”四个字,佝偻的老腰都直了不少:“啊,原来是南竹无声来的仙君。哎哟,仙君啊你可算是来了,这些时日我真是过的心惊胆战呐……” 老妪连忙把大门敞开:“快,快请进。我先帮仙君把骆驼栓到马厩里去。” 丹青苑不大,进门铺有一条小径,道两侧种了不高的松树,松树下是摇曳的君子兰和堆砌的小石,有活水在石上流动。 明塘边观察环境,边跟着老妪走,安慰道:“没事,大娘不要害怕。你便是写求助信的女主人么?可以跟我说说这里发生的事。” 他把大包袱从骆驼背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背上。 这丹青苑真是怪了,分明门口零散着不少纸钱,甚至宅内还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香灰味,可他左顾右看,却连个冥灯花圈都看不见,丝毫没有办过白事的样子。 第3章 异动·二 黄昏暮色低垂,视线并不清晰。老妪提灯引路,解释道:“不不不,我是这里负责洒扫做饭的住家阿嬷,在这干了大半辈子了,仙君可以喊我梅婶。写求助信的是我家夫人。夫人的丈夫姓白,大家都叫他白公,白公他,他,哎……”说着,下意识地拿余光瞟了瞟四周。 明塘顺着梅婶的目光也看了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见周围没什么威胁,梅婶方凑近明塘道:“说来蹊跷。我家老爷年纪大了,一个月前病死了。本来都出殡了,谁知灵柩起到半路,老爷竟砰砰敲起棺材板来!抬棺的人被吓了一跳,棺材‘乓啷’一声砸地上,没人敢靠近。 “夫人毕竟是老爷枕边人,别人害怕,她却觉得自己丈夫说不定是起死回生了,就亲自上去把棺材钉给撬开。撬开之后,老爷竟真的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还自个儿走了出来。整条街的人都被吓跑了,只有夫人没跑,抱着老爷掉了一上午眼泪。 “后来夫人找了过阴人。过阴人去地府问了,说老爷本就阳寿未尽,是地府的无常带错了人,便把老爷的魂魄放回来了。” 过阴人算是半个阴差,一般流窜在民间。他们懂一点通灵之术,能灵魂出窍,从阳间神游去地府,为活着的人与已逝之人捎话。 原来明塘方才在屋外看到的纸钱,是白公出殡时候撒的。想必是白公还阳了,白夫人便命人把丧仪撤了。 地府抓错人的事虽少见,却也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可是,既然白老爷已经还阳,那他便是正常的活人了,梅婶缘何会怕成这样呢?明塘想不通。 梅婶正要继续说,一只脚却已经迈过了正堂门口的花坛,不敢多嘴:“唔,正堂到了。我嘴笨,还是等夫人同仙君说吧。” 明塘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纸符:“好。梅婶别怕,这是我画的护身符,你且收下。戴着它,寻常邪祟是不敢近你身的。” “啊,多谢仙君。”梅婶如获至宝,赶紧把符收进小荷包里,领明塘跨过正堂门槛:“夫人,老爷,南竹无声的忍冬仙君来了。”转头对明塘介绍道:“这是我家夫人和老爷。” 白夫人怀中抱着个安睡的男婴,她将男婴抱给梅婶道:“嗯。夜里不安全,你先带着春生早点回房歇下吧。记得锁好门窗。” 这里的灯盏极为明亮,托灯光的福,明塘将前堂看了个清楚。头顶的门匾下贴有一张朱砂符,观其形制可知是驱邪之用。堂内中央坐北朝南放着一张八仙桌并两把太师椅,显然是白夫人与白公的座位。 白夫人迎道:“我是白黄氏,这里的女主人,前些日子给南竹无声寄了求助信。忍冬仙君里面请。请坐。” 白夫人脸上皱纹猖獗,看上去已年逾古稀,不过精神很饱满,丝毫没有龙钟老态。倒是白公,不知为何,神情有些木讷,兴许是当初去阴间走完一遭被吓到了没缓过劲? 白夫人拱手作了一揖,说:“仙君,天色已晚,那‘东西’可能要出来了,我就不与你客套了,先与你讲讲近来发生的事。” 白公一听“那东西”三个字,浑身都抖了抖,如受惊孩童般攥紧白夫人的手。 “那东西”是什么东西? 明塘以前是个孤儿,所受的白眼与欺凌皆成砖瓦皆给他砌出了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性子,他面子上向来清雅淡漠,骨子里却野心极强。是以,邪祟越难搞,他就越抖擞。 看他们的胆战心惊的模样,明塘确信这邪祟不简单,心底忍不住缺德地燃起一点兴奋的火花。 “夫人请讲。” 白夫人无奈地看着白公,沉声道:“我的相公,曾经是一个非常儒雅体面的人,即便是被病痛折磨得快要发疯,也从未对旁人疾言厉色过。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明塘:“请夫人细说。” 白夫人回忆道:“现在的他,无事时总是举止僵硬双目无神,一旦遇到事,又会变得极端激动,大喜大悲极为跌宕。昨日,梅婶给他拿去洗好的衣服,其中一件上留了个污点没洗干净,他看到后,竟愤怒得将衣服罩在梅婶头上对着梅婶拳打脚踢。好在我听到动静及时制止了,才没酿成恶果。” 明塘心道:“怪不得梅婶这么怕白公。地府万鬼游荡,莫非是白公还魂时,被什么恶鬼跟上,迷了心智么?” 性情叵测,举止无状,是典型的鬼迷心窍的状态。不过,人在复生后变化大,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例如缺少魂魄啦,野魂占身啦,等等等等。光听这段描述,还不能盖棺定论。 明塘追问道:“夫人可发现过白公有别的怪异之处吗?” 白夫人忙点头:“有的,有的,他还阳后,就染上了梦游之症。” 白公久病缠身。因为担心白公身体,白夫人的睡眠一直很浅,所以夜里只要听到一丁点动静,就会立刻醒来。一天晚上,她听到枕畔有窸窸簌簌的响声,下意识睁眼,见枕畔无人,还以为白公是起夜了,便没多想,安心睡下。 次日夜晚,差不多时辰,白夫人又昏昏然被吵醒,迷迷糊糊看见白公离开床帐的背影,以为他又是起夜,便再次睡下。 哪知,接下来几乎每一晚,白公都会在这个时辰起来。 白夫人不免疑惑。她不理解,起夜虽正常,但有必要每天晚上都同一个点起来吗?这老头子以前没这毛病啊。百般犹疑之下,在某个深夜,她悄无声息地披衣起身,跟在白公身后。 漏夜更深露重,即便是在自己家乱走,也怪吓人的。庭院中假山交叠,在昏暗月光的照射下,重峦的黑影如同一只一只鬼魅,潜伏在花木从中伺机而动。 白夫人忍不住裹了裹衣服,一晃神的功夫,白公已健步如飞地到了书房门口。 奇怪,他大半夜去书房做什么?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白公走了进去,又悄然关上。白夫人浑身发毛,很想回房。但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忍着恶寒,在窗纸上糊个洞,暗中观察。 白公曾经是王府幕僚,书房中收有许多朝廷和侯府的机要文书,即便是家人也需避嫌,白夫人便从来没进去过。在祠堂灯火照亮的那一刻,她险些被惊出心疾! 只见白公的书房烛火晃动,昏暗的光线中密密麻麻的全是画作,皆是白公的人像。 这些人像,她太熟悉了,正是自己画的。白夫人乃世家女子出身,从小酷爱作画,平日里与白公琴瑟和鸣,闲来无事时便会画一画白公。白公总会笑着将这些画作收好,放在自己的书房里。 白公背对门窗,脊背佝偻出一种诡异的弧度。 烛火忽明忽暗,白公在一堆画像中挑挑拣拣,挑出其中一张工整的,摆在桌上,慢慢把手伸向自己的脸。 刹那间,眼鼻扭曲妖精鬼怪齐齐浮现在白夫人的脑海中,吓得她心惊一抖,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窗台一磕,叮——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响亮。 白公闻声回头,微阖的眼里只有眼白,转瞬功夫,眼皮骤然抬起,黑色的瞳仁滚回眼中。他漆黑无神的瞳仁透过窗格,死死盯住白夫人的双眼。 明塘皱起眉头,问道:“既然夫人已觉白公有异,并且感到很害怕,为何还是……”他看向白夫人紧握白公的那双手。 白夫人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当时,我确实非常恐慌,甚至怀疑我的相公是精怪变的。可就在下一刻,相公就‘醒’了,他开门走到我面前说,自己方才好像是在梦游。还说,自己这几天每晚都睡不安稳,一闭眼就做梦,梦见有人在喊他。” 明塘:“夫人的意思,是怀疑有精怪作祟,扰乱了白老爷的心神么?” 白夫人:“是。” 明塘犹豫地看了一眼白公,与之对视的一刹,白公的身子轻微颤了颤。 明塘沉思一会儿后,话锋一转:“我记得,夫人在寄来的信笺中提到了丹青苑的祠堂。那祠堂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提到“祠堂”,白夫人看天色已墨黑,忙起身关上正堂的门,顺手又多点亮两盏灯,才继续道:“这便是之后的事了。相公梦游症发作后没多久,家里的祠堂就变得非常奇怪。” 在丹青苑的宅后,建有一间不大的祠堂,里面分别供奉着神明和白氏的先祖,每逢初一、十五和祭祀节日,白氏都会上香供奉,以求庇佑。这祠堂从丹青苑落成时就在了,向来正常,直到白公梦游后的第七个夜晚。 起初,祠堂里总是发出奇怪的响动。白夫人就又请来过阴人,过阴人说,白公在还魂的路上,被恶鬼跟上了,它就躲在白氏祖先的牌位里,可以做法除之。于是就在丹青苑跳了一整天的大神。 可做完法事后的几个夜晚,祠堂非但没消停,反而还总传来开关门声和脚步声,一直蔓延到院子里。如同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一般。 一天夜里,白夫人实在想弄清楚自己家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开门,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院里的动静。“嚓啦”“嚓啦”,只听脚步声越走越近,忽地停了。 正想从门缝中看看,岂料一扭头,差点摔在地上。 夜里月色明亮,照出一个半透明的影子。那影子看不清脸,正森森贴在门上,也在试图从门缝往里面瞧。嘴一开一合,吐着浊气。 白夫人:“我再请过阴人上门,过阴人一开门,就看见祠堂里布满了画像。哦,就是书房里的那些……过阴人说,里面的东西怨念太深,自己道行不够不敢贸然动手,便只锁了门,贴了几个符,让我找求助几个大宗门,说兴许会有修士能镇压它。” 说着说着,白夫人深吸一口气,似是很不愿想起这些可怕的事,声音也轻了几分,继续道:“给的符也没什么用。最近夜里,那‘东西’不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会敲我的房门,喊我的名字,真是太吓人了……” 白夫人声如蚊蚋:“仙君你说,是不是就是祠堂里那恶鬼迷了我相公的心智,我相公才会这样……它现在总是喊我名字,是不是也想迷我心智?仙君,求求你快帮我们除了它吧。” 明塘蹙起两条好看的眉毛,没有答话。过阴人的说法很合理,白夫人的想法也很有道理。可,有个问题…… 思考到一半,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白夫人忽地一怔,口中喃喃念叨“来了,又来了”。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身旁的白公无神的双眼瞳孔骤缩,整个人抖如糠筛。 堂内烛光灼灼,灯火通明,显得屋外黑得一望无边。 嚓啦,嚓啦。 哐——一个人影趴在了窗格上,震得窗格哐当乱响。它发出极吃力嘶哑的声音:“二娘,二娘……” 喀嗒、喀嗒,窗子传来被拨动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异动·二 第4章 画魂·一 是了,问题就出在这。 明塘没有直接将试图开窗的恶鬼除掉,而是拿出朱砂,在窗户上画了个“驱逐”的符。待拨动窗户的声音平息后,他转身看向白夫人:“冒昧一问,‘二娘’可是夫人的闺名么?” 白夫人吓得和白公抱作一团,半晌,才稍冷静道:“是,我出嫁前为家中二女,故叫‘二娘’。” 这便对了。闺阁女子的小名哪是人人能叫的?这个敲窗的“恶鬼”,显然和白夫人是熟识。不过,熟识也得分好坏。也不晓得它是想寻仇,还是有憾事未尽,才不依不饶地纠缠。 明塘正要开口继续提问,院中忽然传来婴孩的大哭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不好!恶鬼去找梅婶了! 开门追至庭院,喊叫声戛然而止。 静了片刻后,黢黑的院中多了一个光点,浓浓夜色中走出一个中年的白衣修士。修士左手持火折子,右手掏出一方手帕,正在给被吓哭的梅婶递帕子。 梅婶手里攥着护身符,心有余悸道:“幸好忍冬仙君给了我护身符,那恶鬼才没能近我的身。刚才我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还以为是仙君来了,谁知道一开门,外头什么东西都没有,屋里的蜡烛却熄了,然后我的符就亮了起来,闪着金光,它怪叫得好吓人……” 中年修士看起来有点面熟,哦对,有印象,是黄昏时候聚在茶肆吹牛的那帮人之一。 中年修士见正堂有人走出,朝明塘和白夫人、白公拱手作了一礼道:“在下群峰宗大弟子连秤,带师弟师妹们云游时路过此地,方才听得宅内传来厉声尖叫,又见宅邸上方有黑气缭绕,恐有人遭遇邪祟,情急之下便不请自来了。擅闯民居,还望恕罪。” 群峰宗这个名字,明塘略有耳闻,它是靠“人多”出名的。如今玄风昌盛,遍地都是宗门,每个宗门在招收弟子时都有自己的特色。像明塘在的南竹无声,招人时便是“求精不求多”,入门门槛极高,整个山头的弟子长老加起来也不过就五十来人。 与之相反,群峰宗鼓励“全民向道”,无论什么阿猫阿狗给他们递帖子,他们定照单全收。弟子太多,自然到哪都是成群结队。于是修真界就给他们取了个诨名,叫“蟑螂宗”:如蟑螂一般,只要你看到一个群峰宗的人,就说明你附近已经全是群峰宗的人了。 刚想到这里,明塘正猜想连秤是不是独自出行,眼前就齐唰唰闪现出十几个修士,有的捧夜明珠,有的举利剑,清一色穿着标志性的白色雪袍,袍角绘有微雨连绵、山川叠嶂的暗纹,意为“雨泽青山,厚披大地”。 人气儿足了以后,寂寥的庭院一时之间变得非常热闹。再加上来的都是修士,白夫人一下子安心不少,很快就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感激道:“多谢连秤仙君,我家家宅近来的确不宁,刚刚有恶鬼游荡,危难之际,幸得诸位相助,真是多谢了。” 明塘亦还了一礼道:“在下南竹无声忍冬,受丹青苑白夫人委托,亦是来驱邪的,多谢诸位同僚相助。” 连秤:“啊,忍冬,好熟悉……” 明塘心想:“当然熟悉了。两个时辰前我还听见你们编排我呢。” 连秤拱手道:“早听闻忍冬仙君名头,今日竟有缘一见。若是可以,我等想留在这里,既能给小友帮把手,又好带师弟师妹们实战一番长长见识。” 明塘心想:“给我帮把手?我怎么觉得你们是不服我,逮着机会了想看我热闹呢?” 五岁那年,他的故乡被焚毁得蹊跷,他在背井离乡后便隐瞒了自己的出身,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自己来自梨花里。凡有人问起他的往事,他一概宣称自己是个被爹娘在逃荒路上抛弃的孩子。 野鄙流民之中骤然冒出一个碾压众人的后生,心眼少的同行感叹天意弄人,心眼多的同行则质疑他的实力。当然,也有脑回路特别清奇的人,怀疑他是兰宗主的私生子。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兄们都曾为他辩解过,只是没什么人信。 明塘料想这个叫连秤的,还有他背后这群目光炯炯的师弟师妹,十有**就是心眼多,还很不服他的那种人。 巧了,明塘这个人“表里不一”,表面上谦虚藏拙,背地里却是锋芒毕露。他的一大爱好,便是先装菜,再在适当时机一鸣惊人。嘿嘿,他最喜欢装腔作势了。 正愁找不到机会秀你们一脸呢,想不到你们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而且,其实站在白夫人的角度想,自己家闹鬼,肯定是来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岂有拒绝的道理? 明塘语气谦逊:“这是我第一次下山驱邪,手法不甚成熟,今日能得各位前辈相助,是我之幸。”将这里发生的事转述一遍后,明塘问道:“方才那‘恶鬼’去找了梅婶后,连前辈是将它驱逐了,还是直接降伏了?” 连秤惭愧道:“不才,本想直接暴力降伏,奈何它脚速太快,一下子就闪没了影。” 明塘舒了口气:“啊,那就好。” 连秤很困惑:“为何恶鬼逃脱,小友却要说‘好’呢?” 连秤背后师弟师妹们疑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在明塘身上。明塘说:“关于‘恶鬼’的背景,我心中有个猜想,不过还不确定。若我的猜想是对的话,直接除了邪祟,兴许会有点可惜。诸位请随我来。” 一群人沉默地跟着明塘在黑夜中行走。一阵阴风吹过,修士手中的火折子轻轻摇晃,明暗交叠。明塘冷不丁想,这么小个院子,挤了二十来个活人,人多脸杂又视线不清,若是中间掺了个假的…… 据白夫人所说,这“恶鬼”是一开始是从祠堂里出现的,那么它被连秤等人吓跑以后,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祠堂。 明塘在祠堂门口站定,祠堂许久没人敢来,门口落了不少灰。一靠近门,门缝里就传来一股明显的腐烂腥气。 夏季昼热夜凉,随着夜愈深,周围腾起了一层薄雾。今夜的风不多,雾便愈发浓。祠堂里传来的腐臭只来不散,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连秤身后跟了个十来岁的小修士,刚入宗门,第一次随师兄云游,好奇地把脑袋左探右探,探到了明塘身边来。刚吸一口气,没忍住:“这什么味啊,哕……” 连秤:“金中!注意仪态。” 其他弟子压根没把连秤的话听进去,见金中吐了,本来还在熬着,刹那就都憋不住了,整个院子的味道顿时变得非常可怕。 明塘给身侧的金中讲解道:“这就是鬼身上的气味。每只鬼的气味是不同的,一般来说,他们的气味跟死法有关。自然老死的人是淡淡的幽香,这种情况不多。病死的是腐烂臭,遭凶杀的是血腥臭,淹死的就是海鲜味,当然,要是有被烧死的,那就是烤肉味了。” 金中边哕边感叹:“真恶心,我再也不吃海鲜和烤肉了!” 明塘慈祥道:“你觉得恶心,是因为你还没闻习惯,你多跟你的师兄见识见识,见识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他十一岁那年,师父在教授“妖精鬼怪”四样的区别时,第一个介绍的便是鬼。师父为了让自己的课堂生动些,逮了八百多只死法不同的鬼来,放在后山和弟子们关了三天三夜,逼着弟子撰写交涉心得。恐怖如斯,终身难忘! 等了一会儿,明塘问:“缓过劲了吗?要是你们缓过来了,那我就要开门了。” 祠堂的门上挂了把铜锁,锁扣处有一道淡淡的符文。白夫人给明塘递来钥匙,明塘将钥匙塞入锁孔中,咔咔转了两下,锁纹丝不动。 又试了一下,锁还是不开。明塘问:“夫人可是拿错钥匙了么?这把钥匙与锁并不相配。” 白夫人从腰间拿出一大串钥匙,连秤贴心地将火折子举过去帮她照明。借火光核对了半天,白夫人笃定道:“没错,就是这一把。那天师傅给的锁和钥匙上都刻有符咒,你看,这钥匙和锁的符文样式是一样的。” 白夫人亲自将钥匙插入锁孔中,转了转,疑惑道:“怪了,当初师傅还特地试了一下,是能转开锁的,断不会给错我钥匙。怎么会打不开呢……莫非,是锁被谁换过了吗?这不可能吧……” 梅婶害怕地说:“自从闹鬼以来,我就没敢往这里走过,我绝对没换过啊。” 白公瑟缩在白夫人旁,浑身颤个不停,嘴里怯怯道:“我,我没,我也没。” 连秤沉吟道:“丹青苑人口简单,仅白夫人、白公、梅婶,和春生四个人住,春生还是襁褓婴孩,自是不可能换锁的,若是其他三位真的都没做过这事的话,恐怕……” 刚刚还呕个不停的金中漱了个口,揣测道:“是不是这恶鬼怕我们进去逮它,就自己把锁换了?” 明塘:“不可能。” 连秤、金中:“为何?” 明塘肃然道:“各位仔细想想,如果这锁真是恶鬼自己换的,那它也该是从祠堂里面落锁,而不是把锁放外面,因此肯定不对。我看,丹青苑可能有人在说谎呢~” 明塘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这把锁在祠堂外侧,说明这个说谎的人肯定也不希望祠堂里的东西出来。同时,他大费周章把锁换了,定然也不希望外面的人进去。” 连秤反应过来了:“唔,换锁的人想必也不会承认自己换锁。咦,小友,你的脸上为何隐隐浮现出一抹笑意?”闹鬼闹得那么复杂,寻常人早就眉头紧锁了,可为什么这个叫忍冬的不仅不紧张,甚至好像还在努力压抑笑意呢?连秤觉得他有点神经了。 明塘:“我笑了吗?连前辈肯定看错了。”他确实笑了。因为他真的很神经。遇到的事越难办,他越兴奋。 连秤:“……” 金中拿着剑站到门缝中间道:“既然打不开,那我就来劈开吧。” “且慢,你的剑这么厉害,万一把里面的恶鬼又吓跑了怎么办?”明塘劝开金中,把自己后背的大包卸了下来,继续道,“没有钥匙,我来画一把就是了。诸位请稍等。”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