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 第1章 繁夏(一) 瑞启八年,正值繁夏,溽暑难耐。 皇上这几日喜欢在纳凉亭里喂上一阵鱼。 这些鱼是邻国进贡的金色鲤鱼。金色鲤鱼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况且邻国年年都会进贡。宫人们便将它们散养到池塘里,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皇上也不喜欢那些鱼,只当它们是消遣的玩物。 鱼食一撒下去,鱼儿们便围着鱼食聚拢。它们相互排挤、推搡只为了那少得可怜的食物。等到食尽,鱼群散去,那些后来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的消遣他马上也要感到厌倦了。 李福安察觉到皇上手中的鱼食空了,便赶紧上去接住皇上扔下来的空碗。 “皇上,奴才这儿有份新呈上来的奏折。”李福安将碗递于一旁的太监,从袖口中取出奏折。 皇上一听到“奏折”二字便眉头微蹙。 这李福安怎么变得如此不识趣。 他会大热天出来喂鱼本就是为了躲避桌子上的那堆奏折,这会儿竟又递了份新的来给他看。 他抬手想让其退下,手刚起又停了下来。 他瞥了那奏折一眼,问:“谁的?” “回皇上,此是裴思远裴大人之子裴闵怀所写。”李福安答道。 “裴思远?朕不是早就贬他去临沧做了县令,他儿子写这折子想做什么?” 皇上恼怒地拂了下衣袖。 李福安解释道:“裴大人前些时日病死在了任上,裴闵怀遂写下这封奏折。原本是呈交于吏部的,后由吏部尚书严大人交于奴才,并让奴才呈给皇上看。” “裴闵怀……这名字倒有些耳熟。” 皇上拿过奏折,查看起里面的内容。 等皇上看完,李福安又试探道:“回皇上,奴才隐约记得这位裴公子曾是您住在东宫时的伴读。”。 “难怪。”皇上背着手说,“他现在人在哪里?” 李福安却“扑通”一下将头磕在了地上,说:“奴才罪该万死,裴公子此时正在紫宸殿外等候。” 紫宸殿是皇上平时处理政务和休息的地方,以裴闵怀现在的身份甚至连宫门都难以进得。 皇上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李福安讨好他有意为之。而这份从吏部转呈上来的奏折,也不知被他擅自压了多久等到今日才拿给他看。 但该装的样子还得做,该说的话还得说。 他冷笑一声,将奏折甩到李福安脸上。 “你还真是越发胆大了,最好祈祷他能救你的狗命!” 此刻的紫宸殿外,裴闵怀已被烈日晒得有点神志不清了。 也不知他是在那滚烫的石板上跪了多久,他的脸被晒得发红,嘴唇却是苍白的,脖子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向衣领里流。 守门的侍卫们看着他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禁私语起来,都赌他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就得倒。 面对侍卫们的嘲笑和讥讽,裴闵怀倒是不以为意,依然硬挺着身体。 这次进宫是为了父亲的事,其余的这些细枝末节他都可以忽略和忍受。 只要挺过这一次就可以了,只要这一次能够全身而退,父亲和我都可以解脱了。 “宣,裴闵怀进殿!” 殿内的太监们一个接一个地高声传送着这句话直至殿外。 皇上坐在上面看到远处有人进来,便佯装刚批阅完奏折。 他见那裴闵怀走路的模样有点跛脚,想必是在殿外跪候时造成的。 等裴闵怀进入殿内,皇上先是观其相貌,貌似好妇;再打量此人身形,单薄的也不似寻常男子。 倒是个标志的人物。 “臣裴闵怀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裴闵怀向皇上行跪拜礼道。 皇上这才回过神来。 他道:“听太监说你一直在太阳底下跪着,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去个阴凉处站着等候?” 说完他还瞥了眼一旁的太监。 这帮奴才真是愈发不会办事了。 “臣是罪臣之子本就该受罚,陛下肯见臣已是莫大的宽容。况且,岂有站着等候陛下您的道理。”裴闵怀答道。 “那是你父亲的过错,罪不在你。”皇上微笑说,“朕见你身形消瘦,想必一路上舟车劳顿。朕原本是想让你坐着的,但你刚才的话倒是弄得朕不知该如何是好。” “臣的话本是无心,啊不……”裴闵怀一下子慌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皇上的话,便说,“臣不知……不,是臣刚才说错话了,其实臣的意思是……” 皇上瞧他这副笨拙的模样今日难得笑出声来。 “呵,怎么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朕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平身罢。” “谢、谢陛下。” 裴闵怀踉跄着起身,抖了抖衣袖,两只手放在袖子里恭敬地站着。 “你的奏折朕看了,事情朕也大体了解了。你父亲裴思远虽因冒犯于朕被贬,但再怎么样他也是朕的太傅。朕和他师徒一场,往日的恩情亦做不了假。如今他走了,朕也不免为之伤神。” 说着,皇上轻拭了下眼角,从间隙中看裴闵怀的神情。 裴闵怀听闻皇上还念及父亲和他的师徒之情,不禁悲从中来。泪珠滴落,打湿了衣袖。 那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为他神魂颠倒。 他忙擦干眼泪,说:“请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在殿前失仪。” 皇上摆手说:“无碍。” 接着,他又看了眼一旁的太监。 太监立刻心领神会,搬了把椅子在裴闵怀身旁。 裴闵怀杵在一旁,没有坐下。 见裴闵怀如此迟钝,皇上顿时有点不满。 他问:“为何不坐,是嫌这把椅子不好,还是说你喜欢站着让朕和你说话?” “没有,臣没有觉得椅子不好,臣这就坐下。” 只见裴闵怀先是用左手扶住椅子扶手,右手在袖子中随意地搭在身旁。接着,他将右腿打直,把大半个身子都歪向左边,然后颤悠悠地坐下了。 他这滑稽的举动反而引得皇上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整个殿内。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这是什么坐法?倒是给朕说说,嗯?”皇上笑着打趣道。 裴闵怀羞赧在椅子上,低头抓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 “你父亲裴思远曾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骂朕是竖子,说朕不配做这个皇帝,简直让朕颜面尽失!而你作为他的儿子竟是这般窝囊模样,他若是泉下有知,当真要气活过来!” “陛下臣……” 裴闵怀欲要下跪。 “别跪了,你跪得让朕心烦。难得朕今天心情好。”皇上挥手打断道,“听闻你曾做过朕的侍读,但朕好像对你又没什么印象。” “臣当时只做了一年侍读,之后因臣身体抱恙便被先皇免去了此职。”裴闵怀紧张道。 “什么恙?” 皇上又打量了裴闵怀一番。 这么有趣的东西他应该不会就这么放他走。 “臣自幼便身虚体寒,一副病样子。先皇当时见臣不喜,怕臣把病气渡给陛下。”裴闵怀低着头说。 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皇上自是不信,但看到裴闵怀蠢成这样皇上还是忍不住想戏弄他一下。 “真的?” 裴闵怀立即道:“臣不敢有所欺瞒。” 也罢,瞧他今天这模样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如此,你难得来便在宫中多待几日与朕叙叙旧,顺便让宫里的太医给你看看。” “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臣虽也想久留,但家中还有许多事务需臣处理。”裴闵怀直接跪在地上,他把头压得极低仿佛这样做皇上便会饶恕他,“况且家父丧期未过,臣还需在家服丧。还望陛下让臣回去。” 皇上许久没有做出应答,裴闵怀亦不敢抬头去看。 “都说完了?朕有说过不让你回去吗,还是说让你来朕的宫里住几天,就耽误你丁忧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 “带他下去,在宫里给他随便安排间住处。” 还未等裴闵怀起身,太监们便拉扯着裴闵怀到了殿外。 他们七拐八绕地拽着裴闵怀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屋。 小屋外有个小院,院子里种着的树把大半个天都遮住了,成了宫里难得的阴凉处。再往旁边便是宫里下人们住的地方。 之后,之后便没人再管他了。 他躺在似铁一样的榻上将右手的绷带解开,露出那只满是伤痕的手。他再次尝试着握紧右手,一声叹息后,他将手放下了。 这次进宫,裴闵怀早有预想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他,若不是宫里来急信说皇上要召见他,他是万不想来的。 而他之所以不想来并不是害怕皇上的有意刁难和挖苦,而是皇上记起他。 第2章 繁夏(二) 那时,皇上还是太子,裴思远被任命为太傅,裴闵怀也因此被选为太子侍读。 那年,太子五岁,裴闵怀十岁。 “让你背书,谁让你溜出去玩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如今还学会撒谎了!”裴思远大怒道。 裴闵怀绷着脸,直愣愣地看着那根一下又一下落在他手上的戒尺。 这已经是太子不知犯了第几次错,裴闵怀不知受了第几次罚。 自从做太子侍读的这一个月以来,裴闵怀的手因受罚的次数过多早已变得乌青,最近更是连笔也变得吃力。 “不对啊太傅,你今儿是怎么了,打得还没之前响。梓瑜今天被打了这么久都没哭。” 太子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喝着茶,如同看戏般瞧着裴思远和裴闵怀。 听到太子的话,裴思远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年仅五岁的稚童——此时在这个孩子的眼中他们父子二人究竟算是什么。 “太傅是想嗑瓜子吗?” 太子随手抓了一把瓜子伸到裴思远面前。 裴思远并未接过,他只是攥紧了手中的戒尺,狠狠朝裴闵怀的掌心打了下去。 一尺下去如同炸了个闷雷,爆裂又无声。 这一下裴闵怀疼得再也受不住,积攒多时的眼泪霎时从眼眶里倾出。他跌坐在地上,眼泪、鼻水、血液全被他抹在了脸上。 裴思远握紧那把沾血的戒尺,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裴闵怀。 与悲伤的裴闵怀不同,太子脸上则满是欣喜之情。 他把手中瓜子随便一扔,跳下椅子。结果因为起得太猛,走得太急,他一下滑倒在地上。 这可吓坏了一旁的宫女太监,他们一时手忙脚乱,纷纷想上前扶太子起来。太子却早已手脚并用地来到裴闵怀面前。 他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想去抓裴闵怀挡着脸的衣袖,却又总被裴闵怀有意无意地躲开。 抓了一会儿没抓到,他又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好梓瑜,快把手拿下来让我看看。梓瑜把手拿下来吧,我就看一眼。你若是一直这样躲着我,岂不白受罚了。” 裴闵怀听了太子的话哭得更加伤心,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愣是不肯给太子看他的脸。 他毕竟要比太子大上几岁,五岁的太子与他还是有不小的身高差距。 太子气得直跺脚,索性一把拽住裴闵怀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往后扯。 裴闵怀没料到这个五岁的小孩子力气竟如此大。 他一个没站稳,向后踩了几脚瓜子皮,又跌回到地上。他的脑袋还因此被桌角磕了下,擦破了皮,搞得他的样子愈发可笑。 太子看着裴闵怀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大笑着说:“哈哈哈,梓瑜你真是太有趣了!这样也能摔倒真是笨。唉,你要是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开心一整天。” 他用小手捧起裴闵怀的脸,细细看着这张满是污秽的脸,没有一点嫌弃之情。 在这样热的天气里,这双手却格外冷——冷得裴闵怀想躲起来。 “明天还有骑射,昨天被你装病逃了,这次你一定要来。”太子盯着裴闵怀说。 裴闵怀没有作声,撇开头,看向一旁的裴思远。 “太傅,明天梓瑜会来的,对吧?我从今天到明天都会听你的话,让他来好吗?” “……他会去的。”裴思远道。 那时的裴闵怀恨极了他的父亲。 夜已深至亥时,皇上仍坐在紫宸殿内批阅奏折,李福安则在一旁侍奉。 一阵风起,一模糊的黑影显现在帷幕上。 “禀皇上,您让属下调查的事属下现已查明。” 那人影是皇上的暗卫之一,只皇上办事。至于他样貌如何,连李福全也不曾见过。 听完暗卫的话,皇上并未抬头。 暗卫继续道:“裴思远确实于上月十五日辰时三刻因病发作而亡。他在任时为官清廉,府上不曾留下什么贵重财物。因为裴闵怀现在宫中,裴府由裴老夫人和裴闵怀的妻子赵氏两人打理。据属下调查那赵氏三个月前……” “裴闵怀身上的伤呢?”皇上打断道。 “……属下无能。” 皇上捏了捏鼻梁,道:“是没查出来,还是不敢查?” “属下……没查。” 暗卫说这话时声音都在打颤。 “那就再去查!”皇上随手抓起一本奏折就向帷幕砸去,却正好砸在了暗卫的头上,“一群废物,查了这么多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你们要是查不出来,他身上有多少伤,朕会让你们只多不少!” “诺!” 暗卫吓得急忙退了出去。 皇上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了批奏折的心情。 “他最近怎么样?” “回皇上,裴公子这日子一直在屋里待着,不常出来。偶尔出来也只是在院里小站一会,也不常和人说话。这几日送去的饭也没吃过几口。”李福安小心回道。 “呵,他这是要修仙啊。”皇上合着眼睛说,“这几日朕还是没想起什么……可惜了,原本应该是个好物件的,却被弄成了这样……” “奴才这就让人请裴公子过来。” “不必了,这么晚他也该睡了。等得闲了朕亲自去看他。” 裴闵怀这些天过得并不好——进宫以来他便整宿整宿地做着噩梦。那些梦偏偏还都和之前做侍读的日子有关,他都快忘了,却又要在这种时候变得更加深刻来折磨他。梦使得他身上的伤痕愈发的疼,还有宫里这些他吃不惯的鱼、肉和补品……让他的身子变得比进宫时还要瘦削。 刚才一阵风刮来,皇上远远地看着裴闵怀还以为他就要乘着这阵风飘走了。 “天都阴成这样了,怎么还在外面站着。” 皇上抓住裴闵怀的胳膊顺势把他拉入怀中,如此才没使他离去。 “陛、陛下!” 裴闵怀见是皇上,慌忙给他行礼。 “行了,别什么事都要跪。” 皇上尴尬地松开手,与裴闵怀拉开距离。 他本想着只在门外看裴一眼就走,没想到竟因为一阵莫名其妙的小风就跑了进来,还做出了如此失礼的行为。 他示意门外的随从不必进来,背着手转身向那间简陋的小屋子走去。 屋子的外墙满是缝隙,上面长满了爬山虎,那些疯狂的绿色植物似乎想要把里面也给占据。屋子里面的空间更是狭小,只能堪堪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皇上弯腰走进屋里道:“呵,没想到朕的宫里还有这种地方。” 他原本还嫌这里太过简陋想给裴闵怀换个住处,但这么看来这里还是挺适合裴闵怀的——都是一样的破烂货。 裴闵怀跌跌撞撞地跟着皇上一同走进屋子。 狭小的屋子变得满当当的,连呼吸也变得拥挤。 裴闵怀局促地抓了抓衣服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瞧着比之前瘦了?”皇上坐下问。 “没有,臣还是和之前一样。”裴闵怀拿起桌上的茶壶,“臣、臣给您倒茶。” 皇上看着小心翼翼给他斟茶的裴闵怀不自觉地笑起来。 “朕以前都怎么叫你?” 皇上拿起茶杯抿了口,脸上虽看不出什么神情,但他却把茶杯放在了稍远的地方。 “……” 裴闵怀没有回答。 皇上敲了几下桌子,说:“怎么呆着不回话?” “陛下,陛下以前都只叫臣的名字。”裴闵怀答道。 “裴思远叫你什么?” “家父平日叫臣‘怀儿’。” “不好听,就跟你的名‘闵怀’一样难听。裴思远那老匹夫简直枉读了一辈子书。看来,朕要给你取个新名字才好。”皇上用手指轻点着桌子,边打量裴闵怀边思索着,“朕初见你时便觉得你像块美玉,但用‘玉’字又过于潦草……”皇上似是想到了什么,用食指蘸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瑜’字如何,既有美玉之意,又有玉的光彩之意,和你正好相配。” “美玉应该无瑕,臣并不是美玉,这字臣用不得。” 裴闵怀垂着头,他有些后悔没对皇上说实话。肯定是皇上想起了什么才会问他名字的事,否则现在这场景又与当年何异。 “朕说你用得你便用得。”皇上没理会裴闵怀的自怨自艾,“单一个‘瑜’字也不好,需再加个什么字……梓树,嗯‘梓’字正好,朕刚才见你站在那树下……” “请陛下降罪!”裴闵怀跪在地上,“臣刚才没有说实话欺瞒了皇上。” “梓瑜。” 当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再次被念起时,两人皆看向彼此,相顾无言。 似乎有什么回忆被想起来——那是一切的开始。 许久,皇上开口道:“朕怎会怪你。” 第3章 繁夏(三) 皇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并没想起什么。 这几日他每每叫起“梓瑜”这个名字时,心中都是难掩的喜悦和兴奋,想必他那时应该很喜欢他。 但裴闵怀见了他又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又是为什么?还有那条瘸了的腿和受伤手又是何人造成的?除了这些他还受过什么伤?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时时想起他,念着他对他的好? 等等,还有好多关于他的事他都想知道。 皇上对裴闵怀充满了好奇,但裴闵怀则已经一天也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老老实实待着皇上就对他没了兴趣,等到那时他就可以离开。 可自从那日皇上来过后,皇上便几乎日日都来。此外,皇上还赏了他许多东西,这让本就拥挤的屋子变得更加拥挤。 宫里甚至还有人说,皇上来这里的次数比去后宫妃嫔那里的次数都多。 所以他决定下次皇上来时,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皇上放他走。 “你说什么?” 皇上面露愠色,但为了不吓到裴闵怀还是尽量压制下去。 裴闵怀跪在地上,见皇上没特别生气便继续说:“臣只是……担心家中的妻子,臣来宫中这些时日也没个消息给她,她定是很担心。陛下您让臣陪您几日如今也快一个月了,所以请您准臣回去。” “哦,这样。” 皇上支着头,手指点着桌子,似乎是在考虑。那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让裴闵怀心乱如麻,他愈发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离家这么久你家人确实该担心你了……这样好了,马上就要过乞巧节了你便等到那时罢,到时你也正好住了一个月。”皇上开口道。 裴闵怀不敢相信皇上竟就这样轻易答应了他。 “这是真的吗陛下?” 皇上勾了勾唇,道:“当然,朕何时骗过你。” 他真的很想掐死裴闵怀。 裴闵怀高兴地立刻连磕了几个头,嘴上说些感恩皇上的话。 “以后只你我二人的时候,少做这些循规蹈矩的事。” 皇上这次没再多留,甚至都不想再多看裴闵怀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对裴闵怀感到厌恶。 自从得到了皇上的应允,裴闵怀的脸上明显比之前多了些神采。 果然,人是会变的。皇上已不是以前的太子,性格也变得不再恶劣。如此父亲的苦心和教导都没有白费,他也能走得安心些了。 他为自己这些日子把皇上想坏了而感到内疚,所以想着下次皇上来要好好待他。 于是,他日日都在园子里转悠几圈,或是在树荫下看看书,或是洒扫一下院子,或是和路过的宫人说说话——尽管宫人们见他就躲。 有人心情好,便有人心情坏。 皇上这几日的心情可谓是坏到了极点。 全宫上下除了裴闵怀没一个不遭殃的。后宫的嫔妃们都躲在各自的屋里日日祷告,让皇上不翻她们的牌子。就连向来摸得准皇上脾气的李福安近来也总是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淤青导致他连说话都不利索。 宫里甚至还流传出了可怕的怪谈。 只要有谁和裴闵怀说了话,那个人以后便再也开不了口。谁要是多看裴闵怀一眼,第二天起来天就会一直黑着…… 当然,以上这些裴闵怀都不知道,或者说是不在意,因为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高兴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乞巧节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便到了。 这次的宴会选在了御花园举办。彼时的御花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好不热闹。众人在此饮酒、作诗,还有鼓乐、歌舞等娱兴节目。宴会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言笑晏晏的氛围,裴闵怀也不由得被气氛感染脸上多了几分笑颜。 “梓瑜刚才在宫灯上写了什么愿望?”皇上忽然问向和旁人说笑的裴闵怀。 裴闵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行了一礼说:“臣写的是些希望家人能够平安喜乐的话。” “好,这样的日子是该写些这样的话。” 皇上举杯示意,众人皆举杯,裴闵怀则以茶代酒。饮完后,皇上遂问起,“前些日子听梓瑜说起过你的发妻来着,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听到皇上问起妻子的事,裴闵怀有些面露羞色,说:“臣自幼与娘子相识,虽是指腹为婚,但臣从未强求过她。她不嫌臣身体残缺仍愿委身于臣,做臣之妻。自她嫁于臣后臣与他相敬如宾,对待家父家母也向来孝顺。她便是这样的女子。” “呵。”皇上听完先是冷笑了一声,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起裴闵怀,“朕倒是好奇啊,你这副破烂身子和你那婆娘在床榻之上苟且该是何景象。” 正在裴闵怀对皇上的话不解之时,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妇人来到殿上。那妇人蓬头垢面,身上穿着粗麻布织成的脏衣,露出的半截胳膊上净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 此刻宴会上的人无一不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娘子!” 裴闵怀因太过着急险些摔倒在地上。他扶起倒在地上赵氏,用手轻轻地捧起她满是脏污的脸,又理了理她糟乱的头发。 赵氏的神情有些恍惚,她眯缝着眼努力辨认着来人的面貌。当 她颤颤巍巍地说出“夫君”二字时,他们夫妻二人拥在一起皆哭成了泪人。 “久别重逢的戏真是感人,喜欢吗,朕送你的礼物?为了把她寻来倒是费了朕一番苦心。”皇上脸上虽在笑,但眼中却毫无笑意,“这前戏大家看得差不多了,正戏也该开始了。” 皇上看了眼赵氏身后的两个侍卫,他俩立刻心领神会扒起了赵氏的衣服。 裴闵怀挥开侍卫的手,赶忙将赵氏拉入怀中紧紧护着她。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裴闵怀瞪着那两个侍卫大吼道。 皇上倒是没想到裴闵怀还有这样的一面,顿时来了兴趣。 “继续。”他冷冷道。 侍卫见扒不成赵氏的衣服,便又转而扒裴闵怀的。 一下的功夫,裴闵怀的外衣便被扯烂,连发髻也被弄散。 “皇上这是否太过了……”御座旁的皇后忽然开口道。 她自知这话会惹得皇上不悦,但这样暴力的场面对她一个日日吃斋念佛的女子实在冲击太大。 “哦,皇后也想加个戏?”皇上笑说。 “臣妾并无此意,只是在场还有诸多嫔妃和诸位大臣们,皇上此举恐怕……恐怕有失体面。”皇后说。 皇上岔开话道:“近日朕听闻皇后有在日夜抄写佛经祈福,且已经抄写了几十卷。” “这是臣妾的本分,只要是为皇上好,为夏朝好,臣妾抄写的这几卷经文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皇后的额上不由冒起了冷汗。 “嗯,你的这份心意倒是极好的。”皇上随即语气一转,“不过今日看来皇后心中还是不够虔诚,只贪吃了几杯酒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这简直有失体面!”皇上怒喝道,“像皇后如此这般不诚之人,佛祖听闻想必也会伤心,更别说保佑夏朝,保佑朕!” 皇后慌了,赶忙道:“皇上,臣妾并非……” “皇后既说抄写佛经不算什么,那就再把那些你抄过的经文再抄个几千遍,直到佛祖肯恕你的罪为止。来人,带皇后回清思殿。” 直到侍卫把皇后带下去,旁人不敢多为此说一句话。 但这个漫长的夜晚注定不会因为皇后抢了戏而结束。 皇上抬眼看向那两个扒衣服的侍卫,示意他们继续。 两侍卫不敢稍有怠慢,伸手便要拽扯地上两人的衣服。 “陛下!”裴闵怀急忙爬向御座前,“陛下,臣不解此举究竟何意。如果是臣做错了什么,您处罚臣一人就好,臣甘愿受罚。还请放过臣的娘子,她腹中还有臣未出世的孩子啊。” 皇上愣了下,但又立刻大笑起来。那毛骨悚然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宴会,让人不由得寒颤。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会惹朕发笑。”皇上收起笑声,“朕都辨不清了,你到底是不是在和朕装糊涂。你真应该好好看看他们,他们身上的伤,哪个不是拜你所赐。为了弥补你犯下的错误,你难道不应该做点什么供他们消遣一下吗?” 听到此裴闵怀抬起头,看过宴会上的众人。 烦闷的夏夜里几乎每个人都穿着极繁琐的衣服,嫔妃们的脸上个个画着浓重的妆容,官员们的坐姿个个东倒西倾。他们纷纷用手绢或是袖口掩面,生怕裴闵怀看过来。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怪异,那么的不自然。明明如此明显,明明就在他的身边、他的眼前,为什么他竟愚钝到现在才看出来! “陛下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裴闵怀问。 皇上嗤笑着,缓缓走到裴闵怀的面前。 “无聊、没劲、乏味。唉,朕虽贵为天子,但只能过这样可悲的日子。”他蹲下来看着裴闵怀,“所以,朕很高兴你能进宫来陪朕,和朕说说话。可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原本他们可以不必办成这幅滑稽的模样来这里强颜欢笑,原本这个女人也不必变成这副模样在这里受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梓瑜!因为你的自私,因为你的不识趣!是你把他们都害了。”皇上起身来到赵氏跟前,他钳着赵氏的脸仔细瞧了瞧,“她是个好女人,你却不是个好夫君。” 他把赵氏撇到地上,抬脚便向赵氏的肚子踩下去。 “不要!”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裴闵怀飞扑过去将赵氏护入怀中。 而皇上的脚却踩在了裴闵怀的脊背上。 那一脚下去裴闵怀差点晕过去。只见他气血上涌,从嘴里咳出许多血来,溅了赵氏满身。 皇上已是怒不可遏。他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想就此结果了这对狗男女。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总是做这种幼稚的事。小时候父亲总跟我说你只是性子顽劣,待到成人后会好许多。如今看来你什么都没变,你还是如同一个五岁的稚童,只会意气用事!” 裴闵怀站起来,怒视着皇上。 “你说什么?” 皇上把举起的刀放下,新奇地看着裴闵怀。 “我父亲说得没错,你这样的竖子小儿根本不配做皇帝!” 裴闵怀气愤得简直要哭出来,他上前抓住皇上的衣服。 “然后呢?” 皇上抬手示意让前来护驾的侍卫退下。 “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裴闵怀愤怒地瞪着皇上,气得身体都在发颤。 他都气成这样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还能笑得出来,而且还能这么开心! 皇上眼中满是对裴闵怀的期待。 对就是这样!他的梓瑜只注视着他,只对他愤怒,只为他哭泣。快再说些,再多说些这样有意思的话! 然而,裴闵怀终是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松开手,滑跪在地上,再一次俯伏在天子脚下。 他将身体压到最低,恳求道:“臣恳求陛下,求您让臣和夫人出宫。” 沉默,可怕又窒息的沉默简直要吞没所有人。 “娘的,你这颗榆木脑袋里除了想着出宫还装了什么!”皇上气得一脚踹翻了裴闵怀,又一下子提起裴闵怀的头,让他与自己对视,“这宫里上下到底哪里待你不好,连朕都对你这么百般容忍,还在今天为了你把这个女人找来。你呢,嗯?不知感恩的东西!你觉得你配朕为你如此劳心费神吗!还想出宫,简直痴心妄想!” “陛下可是您说过的只要过了乞巧节就让臣出去的。” 皇上愣了下,转而冷笑说:“看来你是误解了朕的话。朕那话的意思只是让你今日见到你的夫人,仅此而已。” “您,您怎能骗我。”裴闵怀像是没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上,喃喃道,“你说过的,你不会骗我……” 皇上不再理会裴闵怀,起身道:“今夜被你闹腾得朕也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皇上走后,众人听罢皆起身离开。 两个侍卫一个将裴闵怀拽起,一个把赵氏拖走。 那场可怕宴会后,赵氏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天天以泪洗面。 她自知夫君已再难回来,又羞愧于在监牢中受过的屈辱。没多久,她便用一条白绫了断了自己。 然而,赵氏自尽一事未曾有人告诉过裴闵怀,他直至死时也未曾知晓。 再说那裴闵怀,他自从乞巧节后便禁了足。以前还肯在院动的他现在甚至连屋子也不出去了,整日忧愁地望着院中的梓树,一坐便是一整天。 至于皇上,他自宴会后便对裴闵怀失去了兴趣。 如今想来他对裴闵怀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当。 裴闵怀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被玩坏了的烂货——一直都是。他对裴闵怀那点那貌似特殊的感情,也只不过是被失而复得的心情暂时蒙蔽了心智罢了。 从他从未想起过和裴闵怀的过去他就知道,他和他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而他竟然为这么个东西劳心费神了这些时日,现在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瑞启八年的夏天没有下过一滴雨,许多庄稼都枯死在地里,这是远离皇宫的人所要苦恼的事。 至于宫里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关心这些,与下不下雨这种小事比起来,皇上今日的心情如何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也就更没人关心那些金色鲤鱼的死活了。 第4章 凛冬(一) 不知怎的,今年的天气格外怪。夏天不下雨,冬天不见雪,只有刺骨的寒风吹得人从心里发寒。 即使在这样的天里各宫的宫人们也不敢有所懈怠,但只有一个地方不同。 一个侍卫瑟缩在墙角的避风处,他冷得牙直打战,心里早就骂了一万次娘。 原本还有一位和他一起当差的侍卫,那人倒是机灵,竟以上茅厕为由到现在没回来,想必他应该和哪个宫女在某个温暖处聊得正起劲,忘了他这个倒霉兄弟。 侍卫把两只手揣进袖管里,望着天上稀稀拉拉的雨。 唉,也不知这苦差事何时是个头。 “侍卫大哥,屋里太冷了,可否行个方便帮在下取些木炭来。”身后传来的声音就像是从干哑的喉管里硬挤出来的一样,细弱到侍卫还以为自己耳朵冻坏了,“……窗纸也被吹破了,还请您帮忙取几张换上。” 侍卫寻着声,从门缝里瞧进去。 他早就听说这里关了个皇上的男宠。因为在宴会上对皇上大不敬,所以被皇上冷落禁足在此。 往日这男宠只待在屋里,送饭也都是由宫女送进去给他。 他这守门的还从未见过这人长什么样。 从缝隙中,他瞧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站在门后,那人被风吹得身歪体斜,根本不似宫女们说得那般恍若瑶宫谪仙。 得,正好这一肚子火气没地撒。 他咔嚓两下把门打开,那粗鲁的动作把裴闵怀险些吓倒。 侍卫挥手驱赶裴闵怀,道:“去去去,谁准你出来的,往后边点!你不想要脑袋,我还想要。”见裴闵怀往后退了几步,他又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又朝裴闵怀吹了吹,“你刚说了什么,娘儿们唧唧的,我道这大冬天哪来的蚊子。” 裴闵怀拱拱手,赔笑道:“劳烦侍卫大哥帮在下取些木炭和窗纸,多谢了。” 侍卫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把手掌摊到裴闵怀眼前晃了晃。 裴闵怀疑惑道:“侍卫大哥这是何意?” 侍卫“啧”了一声,他还是头一回见这种不懂规矩的主儿。 他用拇指搓了搓食指和中指,说:“这个,该懂了吧。” 裴闵怀这才恍然大悟,但他又马上变得窘迫起来,回避着侍卫咄咄逼人的视线。 “怎么,不想给?”侍卫提高了嗓门。 “不、不是,只是在下进宫时未带什么贵重物品,眼下实在拿不出。” 裴闵怀攥着衣角,刚才那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没有!”侍卫脸上神情狰狞得如同饿鬼,步步向裴闵怀逼近,“我可是听说你先前被赏了许多东西,还说没有,唬谁呢!” “那些全都是陛下的,在下确实是没东西给你。” 裴闵怀没有退让。 就因为是皇上赏的他才不想用,也不愿用在这种事上。 侍卫从没见过像裴闵怀这样轴的人,跟这种人废话了半天反而肚子里的火气更大了。 “行,没有是吧!” 侍卫转身便要关门。 裴闵怀赶快上前抓住侍卫的手臂,恳求道说:“侍卫大哥求您通融一下……” “去他娘的,等你什么有了再来烦老子!” 侍卫将胳膊一扬,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下竟如此轻松,就和拍打落在身上的尘埃一样。 等他回头看时,裴闵怀已侧身仰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他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而后走到裴闵怀身旁。 “喂,别在这和我装。没用,知道吗?” 他用鞋尖试着踢了踢裴闵怀,裴闵怀仍没有反应。 待看到裴闵怀头下渗出的血迹,他这才赶紧蹲下来,伸手探了探裴闵怀的鼻息。 风吹得愈发狠厉,像刀尖剜肉割了满身。从肉里面翻滚出来的血滴,化作细雨落了满地。 “哎呦,对不住啊大兄弟,今天不知怎的有点闹肚子。嘿,你这怎么还把门打开了?啧,这么大雨你蹲外头干吗呢,不嫌冷啊。” “不,对不住你的人是我。”蹲在地上的侍卫僵硬地抬起头,他面如死灰地看着不明状况的另一个侍卫,“兄弟,咱俩好像得完。” “唰唰”两声后,轰隆的雷声伴着闪电,瞬间把天地劈得恍如白昼。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裴闵怀缓缓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到了仙境。 他身下卧的是软榻香枕,身上盖的是金丝锦被,屋子里燃的是香炉暖烟。 若不是头还在隐隐作痛,以及皇上正坐在御座上,他真想就这样躺一整天。 他硬撑着身体起身,想向皇上行礼。 不成想,还没等他开口,便被皇上打断了。 “朕不是说过私下里让你免了这些礼数。”皇上看着手中的折子,未去瞧裴闵怀一眼,“那天以为你听进去了,关了几日这又不记得了。怪不得你会听错朕话中的意思。” 裴闵怀索性把嘴闭上,咬着唇把头低下,一副颇委屈模样。 “瞧你这样子,旁人瞧了去还以为朕让你受了天大的冤屈。”皇上放下手上的奏折,瞥了眼裴闵怀,“唉,躺着吧。” 裴闵怀仍是不发一语,但还是乖乖躺下了。 皇上见裴闵怀躺好,便继续说:“那两个侍卫朕已经处置了,这几天你先在这住着。等你病愈,朕再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 “你也是,染了风寒也不知道让人通禀一声。朕没说不让你传太医,你身子本就羸弱 ,难道打算就这样硬扛过去吗?”皇上说着便开始责怪起裴闵怀。 裴闵怀缩在床上,更加不敢看皇上一眼。 “朕最近政务繁忙,不是有意要冷落你。”皇上语气缓下来道。 “臣……是我太蠢笨了,总是误解陛下的意思。” 听着裴闵怀憋了半天才说出口的话,皇上干笑了几声。 “你知道吗,今年大旱饿死了许多百姓。昨夜的那场大雨,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皇上冷眼看着桌上的奏折,“朕这些日子拨下去的那些钱粮,真正到了灾民手上还不知能有几个铜板。大臣们又是各种猜忌,推卸责任,写的奏章又都是些粉饰太平的虚话。更可笑的是,他们一个个自诩聪明过人,以谁贪得多而沾沾自喜。呵,还真当朕被他们蒙在鼓里!”一声闷响后,奏折倒了满地,亦如高山倾塌,皇上许久才平复下来,他看向吓坏了的裴闵怀说,“要是他们能有你一半的愚蠢就好了,这样朕这个皇帝也能做得舒坦些。” 裴闵怀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分忧的。 他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咚咚”,门外响起了宫女的叩门声。 “禀皇上,裴公子的药煎好了。” 皇上只冷冷地瞥了一眼,说:“进来,服侍他把药喝了。” “诺。” 宫女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她来到裴闵怀的床前,将盘中汤药仔细端起。 “公子小心烫。” 裴闵怀左手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吹上面冒出得热气,尝试着小抿了口碗里的药。 自幼时起,他便讨厌吃药。 每每看到碗里散发着难闻味道的黑汤,他要么被背着婢女把药倒了,要么在娘面前哭闹不止来躲避。 也因此,他的病总是反反复复,受过的伤也从未好痊。 他一口咽下去果不其然,这药属实难喝的紧,让他连一半的量都没喝上便受不了了。 他赶紧放下药碗,遮着脸朝一旁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不用勺子?” 皇上以为是药太烫,剜了宫女一眼。 宫女吓得立马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吹起来。 “不是,是药太苦了。”裴闵怀扭过头解释说。 皇上看到裴闵怀微红的眼角愣了下,继而板起脸说:“像你这样的药罐子也会觉得药苦,看来这宫女属实该罚。” “皇上恕罪,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这就下去取些糖丸。”宫女跪道。 “只是一碗药而已,陛下请勿怪罪于她。”裴闵怀帮着求情道。 “还不快去。”皇上的话音刚落,宫女便匆匆离开。他又装严肃催促裴闵怀道,“快点喝完,不然凉了可就更难喝了。” 裴闵怀虽然十分抗拒,但也不得不照做。他轻轻吸了口气,把药碗端起来,打算将药一饮而尽。 “你好像不怎么用右手。”皇上瞧着裴闵怀泄气的模样忍笑道,“那只手怎么了?” “……是幼时被树枝扎伤所致。”裴闵怀答道。 皇上的脸快速冷了下来,他挑了下眉说:“看不出你这么虚,倒挺会闹事的。那条瘸了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 “啊,这、这是我小时候爬树跌得。”皇上学着裴闵怀的口吻抢答道。 “……” “怎么,朕猜中了?”皇上语气一变,怒视裴闵怀道,“若换了旁人如此欺骗朕,朕早就抄了他满门!哪还容得他如此自在地在朕的宫里,坐在朕的床上,喝着朕命人煎的药!” “是陛下,陛下说,只要把手筋挑断了以后挨罚就再不会疼了。于是父亲……他就按陛下所说,挑断了臣的手筋。但这也让臣一时无法执笔,因此先皇不再让臣当陛下的侍读。”裴闵怀跪道,“腿伤和脚伤是臣与陛下练习骑射时,臣没能躲过陛下射来的箭,因此所伤。” “当真?” “臣万不敢有所欺瞒。” 不知何时,皇上已坐到裴闵怀的身旁。 他直接抓起裴闵怀的右手,三下五除二地将手上的一圈圈绷带解开。 那只手上满是伤痕,从指尖到手掌竟没有一块好肉,几根手指并在一起的样子如同鸡爪一样。 他细细打量着这只手,像是在把 玩什么新奇的玩物一样。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将那只手一整个插进了药碗里,好奇地去看裴闵怀 但见裴闵怀低垂的脑袋没有任何反应,他便恼怒地抓起裴闵怀的脸,让他对向他。 裴闵怀脸色惨白不见一点血色,显然一副惊惧过度的样子。 药碗被跌碎在地上,白色的碎片混着黑色的药汤溅了一地。 裴闵怀怔怔地看着被药汁渗透的手掌,仿佛看到了血液从缝隙中流出来,长好的皮肉被硬生生剥开,露出被敲碎的白骨。 他还是和那时一样,捧起他的手,和着手上的血污贴在脸颊上,任由污秽流了满身。 “好暖和啊,梓瑜。”他的笑容是那般明媚,语气是这般温柔,“这感觉真好,不是吗?” 如果明天没有第五章,很遗憾这章没能过沈。。。不明白为什么没攥劲的内容,也不放我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凛冬(一) 第6章 凛冬(三) 那时的李福安还不叫李福安,也不叫小安子,而是跟着爷爷姓,被他人唤作小李子的洒扫太监。 一日,雪去天晴。小李子同往常一样打扫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回廊。 他佝偻着身子,手都冻冰了也不敢有一丝懈怠。 那个时候他常常感叹自己命苦,没能投个好胎。若他家没遭逢变故,使自己沦落至此,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睁眼打扫,闭眼还是打扫。 扫到某处时,他忽暼到一少年站在覆雪的红梅枝下。 见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这是李福安第一次见裴闵怀,第一眼他就讨厌他。 那是一种名为羡慕的厌恶。 后来他才听说,那人是裴太傅的儿子,太子的侍读。 “太好了,真的是你。”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裴闵怀不禁湿了眼眶,嘴角露出几丝笑意,“原来你已到了这个位置,可笑我刚进宫那几天还问宫人们,知不知道小安子去哪了,他们都说宫里没有叫小安子的。” “是奴才不好,早知会酿成今日苦果,奴才便不该写那封信。” 李福安头着地,恭敬地跪在地上,脸上却没半点表情。 “小安子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裴闵怀看到李福安跪下,下意识想去扶他,“当年若不是有你帮我说话,你我只怕如今再难见面。再说,那是陛下命你所写,你又怎能抗旨不遵。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不会怪你。” 李福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用哭腔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这就侍奉您更衣。” 裴闵怀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配合着他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 如此这般,李福安才止住了哭声。 “裴公子先且好生休息,奴才们告退了。” 裴闵怀没再多说什么,李福安带着那群宫女太监们离开了。 “如何?” 皇上揉着头,把奏折随手扔到一旁。 “闹了阵,现在好些了。”李福安在旁恭敬道。 “朕现在去见他呢?” “只怕会躲着您。” 皇上嗤笑一声,末了便不再询问。 那夜之后,皇上好久没去见裴闵怀。 这次倒不是政务繁忙抽不开身,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每每都会想起裴闵怀在他身下承欢时哭喊时的模样,他抱裴闵怀时的那种感觉,他亲吻时裴闵怀地挣扎和慌乱…… 一想到这,他就会跑到那扇门前,紧张地从缝隙中瞧一眼,而他几乎夜夜都去。 那段时间,薛昭仪也成了后宫中最得宠的女人。不仅一 夜之间从才人成为昭仪,更是夜夜被皇上召幸,很快便怀上了龙胎。 女儿得此宠爱,薛丞相自是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巴结他的人比之前还要多。 至于裴闵怀,他自那晚被惊吓后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时甚至一点响动都会把他惊醒,之后一整晚他都不敢入睡。 某天,裴闵怀起夜,察觉到房门开了条细缝,似有人在外面。 “谁,是谁在那里?”他警觉道。 “……” 沉默许久后,他大着胆子走下床,尝试把门拉开。 倏地,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来,门板被死死钳住。 他惊呼一声,被吓得连连后退,又被椅子绊了一跤,倒在了地上。 “……噗,瞧你吓得,我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皇上笑吟吟地走进来,顺带把门关上。 “这么晚您怎么会来?” 裴闵怀仍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皇上。 “听李福安说你最近一直没睡好。”皇上坐下说,“如此看来,确有此事啊。” 裴闵怀下意识躲开皇上伸过来的手,自己从地上起来。 皇上自嘲地收回手,说:“那夜我……” “请陛下放心,臣已当那夜的事从无发生过。” “从无发生,呵,这可真是……”皇上自言自语着,在看到裴闵怀那副自顾倔强的模样,他心中的不悦更是到了极点,“在你眼里朕是什么很脏的人吗?市井流 氓、泼皮无赖,还是你父子两人口中的竖子、稚童?” 裴闵怀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生起气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您是一国之君,是天子,是万民之表。”裴闵怀答道。 “那朕这个一国之君、天子、万民之表,若碰了你,当如何?”皇上支着头问。 “……臣,臣心甘情愿。” “哦,心甘情愿。可看你的样子,只是和朕这样平常说话,都仿佛受到了天大屈辱啊。” “我……臣……” 裴闵怀攥着衣角,一会我一会臣的,话全哽在喉咙里。 “怎么又不会说了?你倒是惯会做‘好人’的,朕一到你这儿倒成了逼良为娼的‘恶人’。”皇上没了兴致,起身向门口走去,“早些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因为这句话,裴闵怀又彻夜未眠。 待到第二日早上,李福安拎着食盒走进来,看见了坐在桌前发愁的裴闵怀。 他清了清嗓子,说:“裴公子,皇上让奴才给您送来了早膳。” 接着,他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精致的早点一个个端上桌子。 裴闵怀没急着吃,向李福安身后看了看。 他紧张兮兮地抓住李福安的手说:“小安子,只你一人来吗?” “是。”李福安察觉到裴闵怀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裴公子可有什么事吩咐奴才?” 裴闵怀抿了抿嘴,说:“昨晚陛下来我这里了。” 李福安先是一副震惊的样子,随后又关心道:“可是又发生了什么让公子为难的事?” “没,只是说了几句话。他说今天还要过来,但没说什么时候。”裴闵怀不安地掐起手指,“大抵是我又说错了什么话,他走时的表情不大好,我若今天再……这可怎么办?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善应对他。” “公子多虑了。”李福安轻拍了拍裴闵怀的手,转而又小声说,“皇上其实并不像公子所想象的那般可怖。若真如此,奴才只怕早就被打发了去,哪还会像如今这样在殿前侍奉。” “那你快些教我个应对的法子。” 裴闵怀拉着李福安的手,让他坐下。 “公子这些时日还不明白吗?”李福安轻声道:“宫里的哪个东西不是皇上的玩物,这是只要进了宫便逃不掉的。既然逃不掉,那就尽量讨皇上的欢心。你看后宫里的那些妃嫔,哪个不是绞尽了脑汁。皇后娘娘这几天抄经抄得手都酸疼了,也不忘每日给皇上煲上一盅汤。在宫里最怕的就是被皇上冷落,若是被冷落了,哪怕有天人没了也不会有半个人在意。” “……你的意思是,让我像她们一样去取悦他?” 裴闵怀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做。 若真如后宫的那些女子,他反而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男宠。 李福安握住裴闵怀退缩的手,说:“公子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算不为自己,公子也该为家人想想。您之前已惹得皇上大怒,现在又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得皇上如此照顾,小安子自服侍皇上起便没见过得到同您一样待遇的。” “我、我知道了。”裴闵怀抽出手,拿起筷子,“先吃饭吧。” 李福安知道裴闵怀压根本没明白,心中暗嘲起裴闵怀,落到这步田地还要装清高。 行,他倒要看看这破落户还能挺到几时。 第7章 凛冬(四) 皇上来时已是晌午。 他本不想来的,怕自讨没趣。但一想到要按裴闵怀的性格,应该会一整天都等他等到一整天茶饭不思,他便还是来了。 站在那扇门前,他还是有点犹豫。 他先将随行的宫人们打发走,又背着手在门前来回踱了好一阵,最后像是做了个什么重大决定,一下把门推开。 皇上进去的时候,裴闵怀正在吃饭。 他见皇上来,一股脑地把塞了满嘴的食物咽下。 皇上有些失望,但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 他自然地坐到裴闵怀身旁的位置,又吩咐在旁侍奉的宫女添副碗筷。 “陛……嗝下……” 因为刚刚咽得急了,裴闵怀竟不自觉地打起嗝。 他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尴尬地埋下头,不敢去瞧皇上一眼。 空气仿佛滞住了,没有人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尴尬地坐着。 只有裴闵怀的嗝声没止住,反而越打大越大,让他的脸也越变越红,头也埋得更低。 那脸上的红晕开始慢慢扩散到耳根,又顺着脖颈向下一发不可收拾,把露出的那点子白嫩的肌肤全浸成了红色。 要不是知道裴闵怀是什么秉性,皇上倒真想问问他,这都是从哪学来的狐媚之术。 皇上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桌上的茶壶。 “把这杯水喝了。” 裴闵怀迅速抬起头,伸手便要去拿桌上的水。 还未等他碰到杯壁,那手便僵住了。 他双眼慢慢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 热水顺着舌尖滑入他的口腔,满溢出来又从嘴角流下,一直流到那只钳住他脖子的手上。 蝴蝶扇过面颊,手指轻抚过那湿润的眼睫,皇上坏笑着轻咬了下裴闵怀的舌尖,不舍地离开。 正如他预想过的那样,裴闵怀的脸比之前还要红上三分。 裴闵怀立即将身体往后挪,大口喘息着,只有撑着桌子才堪堪稳住身体。 皇上笑得更加猖狂,说:“怎么这种程度都就不行了,你娘子还真是可怜。” 说完,皇上又马上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提了那个女人。 “啧,真是晦气……”皇上在心道。 “碰”的一声,裴闵怀突然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嗑到了哪里,竟发出如此大的声响。 他那双怒目圆瞪的眼睛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似是要把对面的人生吞活剥了。 皇上倒是许久没见他这副模样了,笑说:“怎么,朕说得不对?” “不对!”裴闵怀反驳道,“我和她在一起才不是这样!” 最起码他从未强迫过他的娘子,也不会气她,更不会使她难堪。 他攥着拳头,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着转。 皇上倚在椅背上,一副悠闲地享受模样。 “哦,是吗?那就让朕看看,你平常是怎么做的……” 当那柔软的唇瓣贴上来时,他还有点恍惚。等他对上那双含水的眸子时,他才将手放在那细柳一般的腰上,确定这是真的。 唇齿相抵间,那拙劣的吻技显得他愈发可爱。 皇上将裴闵怀抱上来,让他跨坐在上面。 忽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掐住裴闵怀的后脖颈将他分开。 “这不像你,谁教你这么做的?” 皇上紧盯着默默擦泪的裴闵怀,忍不住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裴闵怀哽咽着说:“这不是皇上一直希望的吗?从昨天开始,从那晚开始,还是从更早的时候便开始?”他挣扎着抱住皇上,“您要做就做好了,不用像贼一般地深夜来。您是皇上,又不是嫖客,这宫里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皇上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再次扯开裴闵怀,带着些怒气道:“是李福安教你的。” “……是,是他说的。”裴闵怀红着眼眶道,“我觉得他说得没错,与其整日想着怎么离开,倒不如安稳在这里活下来。我不想再住在那个透风漏雨的屋子里,我想住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日日只牵挂你一人。” 皇上听着裴闵怀的这番鬼话,不禁冷哼出声。 这要是换作旁人,他一定会让对方滚,哪还会一字一句听得如此仔细。 裴闵怀见皇上不为所动,又用双臂环上皇上的脖颈,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这副身体从里到外所有的伤和痛,都让我无时无刻想起你。”他尝试着轻轻靠近他,慢慢贴近他,“所以,请继续做下去,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皇上抓住裴闵怀的脸,将他的头抬起来。裴闵怀那双含泪的眸子,亦如他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摄人心魂。 既然是主动送上门的,也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可等到皇上按捺不住真要去亲裴闵怀时,却又被裴闵怀躲开。 “我们去床上吧。” 裴闵怀羞涩地在皇上的耳畔如此说道。 那天,两人一直缠绵至夜深,直到上早朝时皇上才不舍地离开。 早朝的时候,皇上一心想着昨天裴闵怀在他身下如何如何,也就更加无心去听臣子们那些对天下苍生的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 匆匆结束早朝后,他便急着往回赶。 步辇行至紫宸殿门口,他又走了几步路,这才猛然得想起刚才进门时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回到门口,一眼便看到李福安在那里跪着。 “谁让你在这儿跪的?”皇上道。 “奴才有罪。”李福安战战兢兢地说,“昨日奴才给裴公子送早膳的时候,贪嘴多说了几句话……” “狗奴才,还真当自己是朕肚里的虫了!” 皇上一脚踹在李福安肩头,将李福安踹了个四脚朝天。 李福安赶紧爬起来,又重新跪好。 他不停给自己扇着巴掌,嘴里还不断念叨:“奴才有罪,皇上息怒,奴才有罪,皇上息怒……” “呵,你既然这么爱跪,就给朕跪上一整日。”皇上看向左右侍卫,“他若是动一下,就加一个时辰。” 说罢,皇上便拂袖而去,李福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李福安冒着雪跪了一 日,心里也越发怨恨起裴闵怀。 这之后的日子,皇上总会去裴闵怀那里。 而每每与皇上做起那事时,裴闵怀都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万丈高的火绳上,让他的身心痛苦不堪。 他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在宫中伴君如伴虎的话。 皇上的厌恶不全是坏的,皇上的喜爱也不全是好的。 如果让裴闵怀从中选择,他宁愿皇上厌恶他让他离他越远越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喜爱到寸步不离。 原本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做出的选择,却又让李福安受了罚。 为什么他每做出一个选择,都会有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为什么不只惩罚他一人? 他到底要让他变成什么,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 他赤着身体在床上,像一只成茧的虫,在无尽的幽暗中等待天明。 也许天明后,太阳出来,雪会融化,春天也会跟着到来。 第8章 惜春(一) “梓瑜,你爱慕朕吗?” 这句话皇上每次都会说,且每天都要问上裴闵怀几十遍,问到裴闵怀都觉得烦了。 裴闵怀清楚皇上只是把他当一件玩物所喜爱——这样根本算不得是爱。 至于他对皇上是何样情感?说“爱”必是谈不上——那些身体上的创伤又怎是因爱所给。说“恨”又有些过——他毕竟也有真关心的时候。 见裴闵怀久久没给答复,皇上的手慢慢锢紧了裴闵怀的脖子,颇为享受地看着裴闵怀那张憋红的脸。 如此剧烈地晃动,甚至容不得裴闵怀做任何思考,他不可抑制地叫出声,但那发出的声音只是微乎其微。 裴闵怀伸着手想去抱住皇上,却又被皇上一次次按回去。 “说出来,把那个答案说出来!再对我说一次梓瑜,用那好听的声音再对我说一次!” 皇上狰狞的脸上却是愉悦的笑容。 “喜、喜欢……我一直都喜欢着皇上……” 一瞬间,烟消云散。 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那是完全陌生的地带。如坠入云端,让他抛却所有;如临万丈深渊,让他心乱如麻。 皇上伏在裴闵怀的身上,冰凉的手掌覆盖在裴闵怀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感受着来自里面的鼓动。 “为我生个孩子吧,梓瑜。” 他吻向裴闵怀的额头,用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如此说道。 裴闵怀用尽全身气力扯出一个笑容回应皇上,心里只当这是句玩笑话。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竟然真的应验了。 “什么!” 皇后在听完王太医的话后一改往日的矜持端庄,大惊失色地险些要晕过去。 她扶着额说:“男人怀孕这种事本宫还从未听过……” 兰珠扶着皇后,质问跪在地上的太医道:“王太医、赵太医你们确定吗,这种事要是出了差池你们可知道后果的。” 跪在地上的赵太医发着抖说:“臣等不敢欺瞒。” “唉,都先出去吧。”皇后让他们离去,只留下兰珠一人在旁,“兰珠你说薛昭仪怀孕也就算了,这又……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兰珠边给皇后顺气,边说:“娘娘莫气坏了身子。” “这让我如何不气。他如今本就得宠,呵,如今又怀了孕,若真生个什么出来,他在这宫里还得了哇!” 兰珠忙说:“娘娘他一定生不出来。男人怀孕是前所未闻的事,这事里面定有蹊跷。奴婢刚才瞧太医们的模样,必是有所隐瞒。” 听到兰珠如此说,皇后的情绪逐渐镇定下来,慢慢捻动手上的佛珠。 “你说得有些道理,本宫还真是被气糊涂了……” 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被往下拨弄,拨至最后一颗,珠串却不慎跌到地上,散落了一地。 兰珠赶紧去捡。待她全部捡起后,那凤椅上的皇后早已满脸泪痕。 裴闵怀怀孕这事就没几个人信,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信。 但有一个人却信了,而且深信不疑——那个人便是皇上。 自从得知此事,皇上对裴闵怀越发的上心了。 他本就每天都来裴闵怀这儿,现在干脆两人同吃同住,当真是寸步不离,有时甚至连朝政都不理了。 也因此他整日都精神紧绷,宫人稍有怠慢就会惹得他大发雷霆,只有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后他才能消停一阵。 随着日子渐久,裴闵怀的肚子开始显怀,宫里宫外的风言风语也传得愈发凶了。 “唉,这月都第几次了,皇上又不来上朝让咱们在这干等啊。”某位官员在宣政殿抱怨道。 “你们说那事儿是不是真的?我可听人说,他那肚子已经有这么大了。”一位官员比划道。 “反正我是不信,谁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下的什么套。你我还是少往里面掺和为好。” “你们不觉得这事也太巧了吗?他可是和薛丞相的女儿是前后脚有的……”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丞相的女儿,皇上的嫔妃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刚才聊得正起劲的几位官员循声看过去,出声喝止的他们正是围在丞相身边的狗腿子之一——李侍郎。 被这么一喝,朝上的官员们都向这边看来,弄得那几位好不尴尬。 “咳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薛丞相忽然开口道。 “辰时三刻,丞相大人。”刘公公道。 “原是到了下朝的时候,怪不得如此吵闹。看来我也老了,这么会儿就站不动了。” 薛丞相说着便转身要走。 刘公公忙制止道:“且慢,丞相大人!诸位大人,现下还没得来皇上的旨意,还请诸位再稍等片刻。” 那日皇上的旨意直到寅时才来,几位议论薛丞相的官员一下朝便去他府上表达歉意并送去了歉礼。 薛丞相只原谅了他们,没收他们的礼。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大度,多廉洁,而是他现在无暇关心,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他的女儿。 他们薛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即使不在朝为官,他薛家的门槛也天天会被来往门客踏断。 儿子也有几个,还算得上孝顺。但女儿只有一个,所以他最是宝贝。 他本不想让女儿入宫,只求她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但满京城能与薛家门当户对的又有几人,再加上他女儿心气又高,肯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一晃女儿又快过了适婚的年龄,去年宫里选人又选中了他家,他无奈只好将女儿送入宫中。 宫苑高墙深似海,他深知女儿的秉性最是沉不住气。这几天的妖言妖语她一定句句都听在了心里,只怕是又憋了一肚子气。 尤其是她现在又怀有身孕,且莫又气坏了身子。 薛丞相担心得没错,薛昭仪确实憋着火气。 她自出生以来哪受过这份屈辱——她竟然只是个替代品,还是个男宠的替代品! 奈何这一肚子火气又没处撒,恐让人瞧了笑话。她就把屋里花盆里的花绞了满地。 “这里怎么满屋子的花啊。” 薛昭仪怒气冲冲地回头看去,见来的是皇后又马上变了脸色。 “哎呀,皇后娘娘您怎么亲自来了!给娘娘行礼了。”她笑说,“你们这帮奴才,来人了也不知道禀报!” “妹妹不必苛责他们。” 兰珠扶着皇后坐到椅子上。 “娘娘臣妾给您沏茶。” “不用,你且歇着吧。”皇后瞧了瞧薛昭仪的肚子,“细细想来,妹妹应该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是,是有这么久了。”薛昭仪回道。 “本宫应该更早来看你的,只是现在才得闲。”皇后让兰珠把手里的汤壶拿给薛昭仪,“这是本宫命小厨房煲的鱼汤,也不知合不合妹妹胃口。” “劳烦娘娘费心了。”薛昭仪说。 兰珠盛了一碗汤给薛昭仪,薛昭仪看着鱼汤却久久未动。 她素来听说皇后是位吃斋念佛的心善之人。但父亲也曾告诫过她,念佛之人常觉有亏。 想必,皇后一定做过什么亏心事。 另外皇后为什么之前不来看她,偏偏现在来,还带了鱼汤…… “妹妹可是嫌鱼汤太腥?是本宫考虑不周了,兰珠把汤撤了……” “不!等等,娘娘亲自带来的汤我哪有不喝的道理。” 薛昭仪端起汤,一饮而尽。 哼,管这汤有毒没毒的。若是有毒,借她之手帮我除了这肚中的东西也好。当然没毒最好,就全当是给我补身子了。 第9章 惜春(二) 皇上坐在床上,冷冷地瞧着那具悬在屋子中央的枯瘦尸体。 愤怒和失望的神情在他脸上同时出现。他愤怒于,裴闵怀只是因为一根绳子和几块木头就这么轻易死了;失望于,裴闵怀那狰狞又丑陋的表情竟不及梦中所预见的半分美丽。 既不美好,也不有趣,简直是糟糕透顶! “李福安,把剑取来!” 一听到吩咐,门外的李福安立即跑去把剑抱来。 皇上没多瞧,抽出白森森的剑刃挥落而下。 剑起剑落,三颗头应声而落,奔涌的血液浸了满屋。 “皇上息怒。” 李福安跪在地上,头贴着地,浑身发着抖。 再没有哪个刻能比得上现在,他是如此兴奋,终究还是他赢了。 不管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上用剑尖挑起李福安的下巴,说:“若有人问起,当如何说?” “皇上圣明。”李福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皇上哂笑一声将剑移开,说:“若是朕让你去掖庭待几日呢?” 李福安立即磕头道:“皇上圣明!” “把这里收拾好后就自己去罢。” 皇上将剑扔到地上,向外面走去。 天正开始发亮,太阳从远处升起,稀薄的光芒透过云层,散落在这座幽暗深宫的屋脊上,又很快消失不见。 辰时的宣政殿内,皇上坐在龙椅上俯视众臣,众人皆低头不敢言。 “关于今早之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皇上忽而开口道,“一群废物,刺杀之人都能混到朕眼皮子底下了,想必平日一定恨朕甚深!柳尚书你怎么看?” “臣并无高见。”柳尚书说。 皇上正好看到抬头的李侍郎,说:“你呢?” “臣……不知。”李侍郎道。 “呵,枉你们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遮遮掩掩,如今连这等事都无法为朕讲明!”皇上勃然大怒道,“那丞相以为呢?” “这次刺杀失败,臣以为刺客不会收手。”薛丞相上前道。 皇上思索一番,道:“丞相的意思是这背后另有主谋之人?” “正是,只要那人不除,恐陛下今后都难以安睡。” “啊呀,朕当时正在气头上,倒是犯了件大错。”皇上直叹可惜,“幸得丞相提醒,只是这人眼下该如何找起?” “若陛下有心想找并不难,此人就在这朝堂上。”薛丞相道。 “贼人是谁?”皇上环视众人,胡乱指道,“是他,是他,还是他!” “皆不是,此人的名讳臣不敢直言。” 皇上兴趣大增,道:“这倒有趣,你且说说看。” “去年夏天各地干旱,无粮可收,导致大量灾民、流民出现。冬天的时候,天气骤降,灾民久久得不到救济,饿殍遍野,甚至出现人相食的事情。今年刚一开春边境又起了乱子,掠财民无数。再加之陛下许久未理朝政,又宠信妖人,如此下去恐怕民心尽失……” “听丞相这意思,这些错全在朕一人身上喽?去年旱灾,朕没让各地播出钱粮救济灾民?朕甚至还拿出了国库的银子,但这些钱粮最后都到了谁的手上!”皇上的拳头重重砸在龙椅的扶手上,他怒视群臣道,“再说边境的事,朕难道没派人去处理吗,难道没派将士去边关加强驻守吗!朕如此心系百姓,到了丞相的嘴里竟成了民心尽失的昏君!” “圣上息怒。”薛丞相在地上跪道。 见薛丞相跪了,文武百官也皆跪在地上。 “你们倒是好啊,一帮人往地上一跪就了事了!既然丞相说了,主谋者就在今日这朝堂上,那朕现在就派人去你们每个人的府上挨个查!”皇上起身来到百官面前,“你们这帮蠹虫,全都在这里给朕跪着等结果,谁若是敢没查完就擅自离开宣政殿,就立刻革职查办!” 酉时,清思殿内。 皇后独自在书房抄写着经文。虽然笔她的在动,但心思却不在此。 今早所发生的事正如她先前所想的那样——裴闵怀到底还是死了。 皇上向来是个薄情的人,断不会有什么真爱之人,更别提把那人养在身边,让后宫和前朝这么多人眼红。 只是裴闵怀死得这样快,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娘娘,皇后娘娘!” 兰珠这样冒失闯进来的样子让皇后有些恼怒。等皇后看到紧接着进来皇的上,表情又缓了下来。 皇后起身施礼,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她又使眼色让兰珠等人退下,只留皇上和她在书房里。 “今早我遇刺,阿姐也不来看看我,所以我只好亲自来。”皇上走到桌前,坐下来,拿起皇后抄写的经文细细看起来,“我近日听说阿姐抄经抄得经常手腕酸痛,确有此事?” “只是点小毛病,不打紧。” “你的事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小事。”皇上捧起皇后的双手,轻柔地在她的指尖上吻了吻。 他这么温柔的举动她不常见,但还是不免让她心热。 “皇上……皇上可否放过那些大臣。” “你非要挑这种时候说扫兴的话吗?” 皇上松开皇后的手,眼中的温柔也冷了下来。 “他们毕竟是无辜的,您这样做只怕会寒了臣子们的心。” 皇后攥了攥手,似乎在努力留下那片刻的温暖。 “那朕的心要怎么办?阿姐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应该与我同心才对。”皇上抓住皇后的手臂,似乎要将压抑许久的感情全发泄出来,“我也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可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疯了!我只是在保护他,这样也有错吗!但他的表情却是那样丑陋,仿佛怨恨了朕许久。难道是我对他做得还不够好吗?我给了他能给的所有美好的一切,为什么他却不能把他仅剩的那点美好留给我呢?” 皇后抱住皇上,道:“皇上你是天子,天子不会做错任何事,整个天下都为你所有,不仅是他一人,你拥有整个天下的美好。” 皇上在皇后的怀里闭上眼睛,他也抱住了她。 “阿姐再替我做件事好吗……”皇上起身道,“只要你做了这件事,朕就放过他们。” 皇后点点头。 “这不是难事,就像你每天做的那样,继续去给薛宝瓶送汤。” “……那孩子当真留不得吗?” 皇上懊恼道:“她肚子里的东西本就是我和梓瑜的,如今他死了,那东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皇后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东西她终究留不住。 “臣妾明白了。” 瑞启十年春的一天,阳光透过缝隙钻入窗棂。 忽而,他在龙椅上坐得似是有些累了,他抬起头却不见一丝光亮。 “甚无趣也……”他如此说道。 (全文完) 第10章 暮秋[番外] 我三岁那年被立为太子。我是由皇后抚养长大,却并非为皇后所生,因此她也不怎么亲近我。 印象里她总在用那双幽怨的眼睛望着什么——望得那样出神。每每我去见她,总是要等很久,她才会看我一眼。 照看我的嬷嬷对我说她是在等大皇子回来,而她这一等便是好些年。 至于我的生母净妃,我与她大概见过那么几回面,但我却对她活着时的音容笑貌都不记得。 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时候,是她死去的那天。 那大概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她离去了。她宫里的人都为她的死而恸哭,就连父皇也难得掉了几滴眼泪。 嬷嬷把我抱到床榻前,说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我跪在那里,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番。 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确实平庸,甚至毫无特色可言,但死亡让她多了一种奇异的美。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去的模样,竟是如此安静又美好,像那镜里的花,水中的月,一触便成泡影。 嬷嬷钳住了我的手,把我的头按在地上,向父皇叩头请罪。 我不记得当时父皇是何神情,只记得嬷嬷抱着我匆匆离开了那里。 那一段时间我总能梦到她,怀念着碰到她的那一瞬——稍纵即逝的柔软在指尖留下的刺痛。 为了再次找寻那样的美好,我几乎把身边太监和宫女掐了个遍,但都没那样奇异的感觉。 原来那是只有死物才会拥有的。 “啊,见过太子殿下!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这个傻女人是皇后的妹妹,比我要大上许多岁。 “那是什么?” 我看着她怀里的白色绒团,刚才我差点踩到它。 “这是长姐赏赐给我的猫,听说是外国使臣进贡的,殿下要摸摸看吗?” 她把猫抱到我面前,一脸傻笑。 我实在不喜欢她那仿佛在炫耀的表情,但像这样白净的东西在宫里确实不常见。我把手放在那雪白的身子上,又胡乱地抓了几把。 埋藏在浓密绒毛下异常柔软的触感与母妃很不一样,甚至能感觉到里面的肉的活动。 这太有趣了,是确确实实只有活物身上才拥有的! 不知怎的猫突然跃起,很快又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 我手上的血吓坏了身边的宫人,周围又变得吵闹无比。 这也吓坏了她,被皇后询问时哽咽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做错了吗,阿姐为什么会如此伤心?”我问。 皇后回身看向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快回应我的话。 “她是在为你受伤而难过。”皇后说。 我不理解——皇后为什么要骗我。 我手上的血多半是不属于我的,她应该只是在为找不到的猫而难过。 “原来阿姐是在为我哭泣吗?”我伸手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好啦,好啦,阿姐不要哭了。你看,我的手早就不疼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弄丢你的猫。” 她没有说话,只是眨着哭红的眼睛看我。 “太子,你是太子,应该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坐在凤椅上的皇后似乎有些动怒,“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像这样的玩物想随时都可以得到,不必这种小事道歉!” “是,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我恭敬道。 我不明白皇后为什么生气,就像找不到同样触感的猫一样让我纳闷。 死亡是美好的,猫是有趣的,但美好和有趣的事物又无法同时存在。所以,每当得到有趣的东西时,我都会用到极致,又在快要失去兴趣时留下美好。 从来没有人为此多说过什么,因为我是太子,是储君,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掌管者。 至此,我才理解皇后为什么说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又是一年秋天,秋叶落了满地。我在那些叶子的尸体上跑过,享受着它们被踩了粉碎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这人我认识,他是内务府那个经常给我送猫的李公公。但今天他身边多了个我没见过的奴才。 “他是谁?”我问。 “奴才小李子,是新来的洒扫太监。”那小太监道。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呵,倒是机灵。” “他要学的规矩还有很多。”李公公说,“还请殿下勿怪。” 我没有功夫再与他俩交谈——那些来寻我的宫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朝这边走来。 “拖住他们。”我命令道。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我飞快地向前奔跑,踏过每一块落了叶子的地砖。天还没黑,这场游戏不该这么快就结束。 我不知怎么竟来到崇文馆前,正要离开时却听到有人在哭。 哭声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我本可以不去理会,但还是被拖住了脚步。 我进去寻那声音,终于我发现了他——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旁,用双臂圈住膝盖,把头埋在双臂上。 我盯着他,蹲下来。 我也听过许多人哭,但从没哪个人的哭声像他这样,让我如此心乱。这很怪异,我想毁掉他,让他再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就像那些猫一样。 “你为什么哭?”我问。 他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露出那双哭红了的眼睛。 大概是泪水的缘故,他的眼睛晶莹剔透,就像是清晨凝结在荷叶上的露珠,仿佛稍微一戳就会随风消散。 我一时心惊,抿了抿嘴。 要是能每天见到这样的东西该有多好。 “它死了。”他盯着地面说。 我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麻雀。 倒是可笑,生来就该在天上的鸟,却会从天上掉下来跌死。 “你养的?”我问。 我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摇摇头,说:“要是我今日早点来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救它,它就还可以在天上飞。” 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又涌满了泪水,他将眼睛闭起来,难过得像是天底下所有麻雀的死都和他晚来了有关。 这真奇怪。 我一脚跺了上去,将它碾成一摊。 那只死鸟的尸骨和羽毛粘在我的鞋底,害得我在树干上磨蹭了好久才勉强弄干净。 我回过身时,他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眼角还流着泪痕。 我开心地笑起来,说:“这样你就不必为它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