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阿兄!》 第1章 前尘旧梦 浅青色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冬日晨光透过菱花窗,细细碎碎地在鹤衔灵芝的暖帘上调皮跃动。 殿中各处的莲花金大火盆里堆满了烧得红彤彤的金丝炭。 北首设的紫檀木攒白茶花围千工拔步床上悬着绣满花卉虫鸟的锦帐,床前的错金银博山炉中袅袅吐出通天犀角香的烟雾,驱散泄入内殿的潮湿雪水气。 “夫人还未醒呢,蔻珠姐姐再等等。” 身着绿绒衣裙的宫人轻声提醒靠近拔步床的那名被唤作蔻珠的宫人。 蔻珠红着眼眶道:“干娘出事了,我心焦,也只有夫人才救得了干娘。” 锦帐后传出几声咳嗽。 醒来的乔桢靠着珍珠缎蝶恋花软枕,因觉头晕目眩,故闭目虚声问道:“是蔻珠吗?” 蔻珠应了一声,跪在拔步床前,忍不住擦泪道:“夫人,半个时辰前,乾清宫的两个小黄门请走了奴婢的干娘,御前伺候的灵玉是与奴婢相熟的小姐妹,她偷偷来告诉奴婢,陛下命东厂的行刑太监对干娘用了廷杖。” 蔻珠口中的干娘,正是侍奉了乔桢十年的奉娘,乔桢也将奉娘视作自己的母亲。 乔桢强撑着病体下床更衣梳妆,早膳也未来得及用,由宫人扶上了软轿去往乾清宫。 她不许人通传,被宫人搀着立在正殿外听里面的动静。 “陛下,是奴婢在夫人的饮食中下了溶骨散,奴婢罪该万死,可请陛下不要将奴婢背主的罪行告知夫人,会寒夫人的心啊。” 是奉娘的声音。 乔桢继续听下去。 “奉娘,你伺候了阿桢足足十三年,她哪里待你不好?你要置她于死地,你要如此诛她的心。” 皇帝的声色充斥着愤怒。 他鲜少这样对人动怒,一直是个好脾气的温柔郎君。 “奴婢百口莫辩,唯求一死。” 殿中有人在喊:“罪奴要咬舌自尽,拦住她,留活口……” 乔桢知道奉娘一时半会死不了,未入殿中,而是回到自己住的永寿宫。 卧在床上的乔桢四肢百骸剧痛无比,却不及心间剜肉般的疼。 她想也不必想,奉娘应是按照阿兄的指令行事。 是阿兄想她死。 十三年兄妹情谊,终究败给了权势二字。 她痛昏过去。 * 乔桢十五岁嫁给周妄做太子妃。 周妄爱她,她不爱周妄。 她五岁时在红螺寺附近拿着一个破碗乞食,因合了乔家大老爷的眼缘,被带回乔家充作养女教养。 乔家有三房人,与她同辈的小郎君小娘子也有十余人。 她在乔家身份尴尬,受过许多欺负,忍气吞声长大。 乔家没有欺负过她的人,只有她阿兄乔樾。 乔樾厌恶乔家人,她不算乔家人,所以乔樾不厌恶她,反而会关怀照料她的衣食起居,会请最好的先生教她君子六艺、女子八雅…… 她长大后却做了一件令乔樾厌恶至极的事——嫁给了周妄。 乔樾在她身上花费整整十年心血,教她一身本事,就是想她能成为一个不依靠任何人、一个看轻天下须眉、一个可以和他比肩指点江山的女郎,可她却做了一株攀附皇太子的菟丝花。 乔樾对她失望透顶。 乔樾也一直不属意周妄做大梁的天子,他认为周妄貌柔心软,可以做仁君,但大梁悍臣满朝,需要的是杀伐果断的虎狼之君。 周妄永远成为不了乔樾所期待的帝王。 周妄是乔樾的眼中钉,乔桢是乔樾的肉中刺。 而乔桢之所以选择周妄做自己的夫君,是因为她从小太缺爱了。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不管她卑贱还是高贵、不管她聪慧还是蠢钝、不管她温婉还是骄矜都全心全意爱她的人。 周妄就是这个人。 周妄爱她所有的优点,也爱她所有的缺点。 乔桢与周妄成婚三年,周妄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而是对她千依百顺,无限宠溺。 先帝驾崩,周妄登临帝位,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以乔樾为首的群臣反对周妄册立她为皇后。 乔桢看过乔樾递到御案上的奏折。 乔樾在奏折中写她是一个骨血卑贱的孤女,而大梁的国母应是高门贵女。 她曾多次问过乔樾自己的父母是谁,但知道她身世的乔樾都不肯告诉她。 他骨子里倨傲冷漠,她早习以为常。 于乔桢而言,乔樾是一块暖不化的冰,周妄是一团温暖的火。 她远离乔樾亲近周妄是理所当然的事。 宫人皆称她作“夫人”,她不在乎名分。 她有很多很多爱,都是周妄予她的。 可她一点也不快乐。 因为,她被“我是谁”困住了。 * 乔桢醒来的时候,年轻俊朗的皇帝坐在她床头。 周妄温柔地凝视她,用手绢为她揩额上冒出的汗珠。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他看着面无血色的她,心碎不已,“是我大意,让人害了你。” 他恨不得变成她,替她承受这附骨之毒。 “饶奉娘一命,妾死可瞑目。”乔桢气若游丝,每吐出一个字音牙关都要打抖。 “饶。”周妄抬手轻轻抚触她的面颊,“阿桢,我都听你的。” 她挣扎着起身,靠在他怀中,偏首枕在他肩上泣泪。 “妾身去后,夫君当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再诛乔贼。” 周妄欲言又止,本想解释奉娘给她下毒并非受乔樾指使,但又怕她追问下去,知道了乔樾一直反对她嫁给他的缘由。 “该说对不住的人,实则是妾。”乔桢轻咳数声,喉间鲜甜,“陛下捧给妾一颗真心,妾却没偿还给陛下什么,还要陛下为妾之死伤怀。” 周妄不在意她对自己有没有真心,吻过她的额角道:“你肯嫁我,我便很欢喜,欢喜到无以复加。阿桢,你会好起来的。” 乔桢恍惚间见双手缠绕许多丝线,她勾动手指、来回比划,想要理清这些丝线,却越理越乱。 “该怎么办才好啊,妾真得很想与陛下白首偕老,但妾做不到。” 周妄低首,察觉出乔桢的异样,命宫人立刻去传太医来。 可是乔桢等不得了,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前只有一个遗憾,乔樾知道她的身世,可惜他不肯告诉她。 * 周妄下旨追封乔桢为皇后,内阁驳了他的旨意,君臣之间来来回回博弈了十几次,最后乔桢的丧仪是以皇太子妃的规制办的。 周妄在乔桢的棺椁前哭了三日,便没有了悲痛。 他写完那一纸逊位诏书,搁笔于书案上,决绝自刎,追随最爱的她而去。 在家中的乔樾听到“皇帝驾崩”这四个字时,眉头深锁。 他认为周妄不配为乔桢殉情。 乔桢的贴身婢女绿翘抱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来给乔樾看。 乔樾细瞧了一眼,这小童子的五官倒与自己很是相似。 小童子直勾勾盯着桌上玉盘里的樱珠,乔樾取了一枚递给他,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转而问明绿翘的来意。 “当年夫人求公子出兵迎回在大齐军营中做俘虏的陛下,陛下那年还是皇太子,夫人那年还是乔家的九娘子。夫人去求公子的那一夜,被吃醉了酒的公子当成桃金娘,故有了这么一笔糊涂账。”绿翘将小童子放入乔樾怀中,“这是公子的骨血,陛下晏驾前要奴婢送小公子来给公子好好养着,陛下已为小公子取名为‘燦’。” 乔樾垂眸,清冷的目光一直凝在小童子天真稚嫩的脸上。 他回顾当年事,却有几分明白周妄与乔桢仓促成婚的无奈,是周妄怕乔桢显怀后瞒不住。 “阿桢嫁入东宫两个月后便被女医诊出了喜脉,那个孩子是阿燦?”乔樾问道。 “是。”绿翘颌首,“公子应当还记得夫人怀那一胎时离临盆还有三月时间,公子与夫人在东宫正殿的廊檐下吵了一架,夫人太过激动跌下玉阶,早产诞下了小公子。夫人怀小公子的时候便数次想要喝堕胎药,是陛下好言劝慰夫人,夫人才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小公子出世后,夫人成日郁郁寡欢,好几次抱着小公子要投湖自尽,又是陛下想法子让夫人重展欢颜。那些时日夫人一见到小公子便哭,夫人的眼睛都哭得视物模糊了,陛下只好命人将小公子送养到皇城外的一户人家。陛下将小公子视如己出,三五日便会探望小公子,可惜小公子的生父是公子,不是陛下。” 乔樾不得不承认周妄有君子之风,周妄不适合做大梁天子,但周妄若为人臣,那一身风骨可以载入史册,万古流芳。 绿翘温柔地看向往小嘴里塞樱珠、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小阿燦,“小公子生来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今后需要公子费心教养。” 乔樾想从小阿燦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儿乔桢的影子,可这小人儿完完全全长得像他。 有了阿燦,他就不能去九泉之下立刻见到她了。 他对她,甚为想念。 “公子实不该对夫人生出那样的心思。” 绿翘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乔樾默然不语,雪白的脖颈间凸起的青筋却泄露了他乱纷纷的心绪。 绿翘轻嗤一声, “这世间没有哪对兄妹能成夫妻的。” 乔樾并不奢望与乔桢做夫妻。 他只希望可以养她一辈子。 可她死之年,只有十八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前尘旧梦 第2章 乔九娘子 淳化十三年,立春。 红螺寺正大门前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这里正在进行春耕前的行春仪式。 旌旗仪仗前有社火表演。 身着绿袍的红脸关公踩着高跷挥舞着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 小小孩儿们擦着花脸扮做张果老、吕洞宾等神仙人物被抬阁的人高高举过头顶。 还有昭君出塞、西施采莲、贵妃醉酒、貂蝉拜月等等社火名目…… 旌旗仪仗后有元京府尹挥舞长鞭驱驰披红挂彩的春牛,围观的人群也争先恐后伸手触摸春牛,心里期盼着能在新的一年沾上些许福气。 元京府乃大梁帝都,今日来红螺寺这里观看行春仪式的人中,不乏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 刚从这副小小的身躯里重生的乔桢跟在旌旗仪仗队伍后面捡豪门富户布施的馒头。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六七八个馒头,全被乔桢放进斜挎的破布包里。 她没想到自己又会重生到十三年前成了小乞丐,好巧不巧今日还是她碰见卫国公的日子。 跟着卫国公去乌衣巷乔家,至少衣食无忧。 不跟着卫国公去乌衣巷乔家,她靠要饭也能裹腹,大不了和那些乞丐一起睡破庙,却不用像前世那样受乔家人的鸟气了。 乔桢转身,不再跟着旌旗仪仗队,而是走回头路,往平康坊那一带去。 这次就不会碰见她前世的养父卫国公乔铭了。 正打着如意算盘的乔桢被五个比她高大一截的乞丐围住,这五个乞丐均是九岁十岁的男孩。 长着一张刀疤脸的乞丐一把将瘦弱矮小的乔桢推倒在地。 乔桢破布包里的馒头滚落一地。 其他乞丐捡起地上的馒头就往他们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 “你们还我馒头。” 乔桢从地上爬起来对他们凶道。 刚才推倒乔桢的刀疤脸乞丐一脚踹在乔桢的肚子上,“小不点,馒头写了你的名字吗?” 乔桢抱着疼痛的肚子蹲在地上,脸上全是汗珠。 她知道不能再激怒这几个乞丐了。 小小的她打不过他们。 算了,就当这些馒头喂狗吃了。 乔桢努力起身,迈开小短腿就要跑。 头发却被那个刀疤脸乞丐死死揪住。 “死丫头,要饭要到元京府来,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的地盘。”刀疤脸乞丐扳过乔桢的小脑袋,往她脸上怒扇了两个耳光,“下次你再敢乱捡这里的馒头,就把你手砍掉。” 乔桢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敢再轻易动作,怕挨揍。 “你。”刀疤脸乞丐指着乔桢,“趴在地上扮小狗,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我这次就放过你。” “不要。”乔桢拒绝。 刀疤脸乞丐抬起手又要打乔桢。 却被过来的一个身形彪壮的络腮胡大汉扭住了胳膊。 那大汉一声令下,这五个乞丐皆被他喊来的人制住。 “把他们捆了送到元京府衙去,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在这里欺负小姑娘。”大汉说完,五个正骂骂咧咧的乞丐就被人押去元京府衙。 乔桢怔怔望着大汉,认得他是卫国公府的护院首领胡喜。 果不其然,随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向乔桢走来。 男人俊朗不凡,儒雅随和。 胡喜向男人弯腰作揖,恭敬地称呼男人为“公爷”。 乔桢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声“爹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乔桢太饿太饿了,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乔桢醒来的时候,躺在拔步床上,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九娘子醒了,我这就告诉奉娘去。” 这么熟悉的声音。 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撞入乔桢眼里,是小时候的绿翘,那刚才说话的人应当是小时候的蔻珠。 所以这里是卫国公府乔家。 自己怎么又成了九娘子? 乔桢坐起身长叹了一口气。 被蔻珠拽进来的奉娘听到乔桢的叹气声,笑道:“九娘子睡了三日三夜,这好不容易醒了,叹什么气呀?” 乔桢仰视奉娘,眨了眨眼。 奉娘见她像一只机灵的小鹿,心生怜爱。 “奴婢叫奉娘,这是蔻珠,她是奴婢的干女儿,那是绿翘,是府里的家生子,这处院子里还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以后都是伺候九娘子的。” 乔桢装作与她们初次相识,一一打过招呼。 奉娘看她年纪虽小,却说得一口纯正的官话,口齿又极为伶俐,眉眼又精致灵秀,对这位小主子的喜爱多了几分。 乔桢卧床休养三五日间便与奉娘、蔻珠、绿翘混熟了。 前世乔桢在卫国公府做了十年的九娘子,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如今卫国公府中,共有三房人。 乔家大爷袭爵,是为现任卫国公,与已故的原配夫人林氏育有大郎乔樾和四娘子乔媜,乔媜早夭。后尙淳化帝同母胞妹兖国长公主为继室夫人,又得了一对龙凤胎,分别为五郎乔楹和八娘子乔娢。 乔家二爷娶长兴侯姜家的大小姐姜流云为妻,与姜夫人生二郎乔棠和七娘子乔姝。又有一爱妾薛氏,与薛姨娘生三郎乔棣和六娘子乔妩。 乔家三爷娶白鹿书院的大小姐文心禾为妻,与文夫人生十娘子乔婳。 老卫国公虽已驾鹤西去,但老卫国公夫人乔老太太仍居府中颐养天年。 前世乔桢第一次去寿安堂给乔老太太磕头请安时,因没怎么见过世面,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惹得屋子里众人笑话。 这一次乔桢随卫国公踏入寿安堂正房,先是兖国长公主、姜夫人、文夫人三人六只眼睛在乔桢全身上下不停打量,接着是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看着乔桢互相窃窃私语。 丫鬟摆好蒲团在乔老太太座前。 乔桢跪到蒲团上,向乔老太太连磕三个响头。 “孙女阿桢给祖母请安,愿祖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① 一点都不磕巴地说完这么长的话。 乔老太太点头赞许,原本还嫌弃长子捡了一个小乞丐回家当养女,今见乔桢模样生得如花骨朵般儿,又如此冰雪聪明,多养一个这样的小妙人也无所谓了。 “大郎的妹妹若没有早夭的话,必定也是阿桢这样伶俐可爱的小娘子。”乔老太太话语中透露一丝惋惜。 兖国长公主神色尴尬。 姜夫人惯会取巧看乔老太太的脸色,赶紧夸赞了乔桢几句。 文夫人笑笑不语,只是瞧见乔桢眉心间那粒朱砂痣时,微微皱了眉头。 “家里的女孩儿们名字都是从女的,怎取了一个‘桢’字给小九?”乔老太太问道。 卫国公:“女贞乔木即为桢,这个寓意极好的字还是阿樾给他妹妹取的。” 兖国长公主闻言色变。 乔娢扯了扯她母亲的衣袖,小声问道:“母亲,死了的四姐姐也叫‘媜’,字是不同的字,发音是一样的,这个九妹妹是来替四姐姐的么?” “胡说什么!”兖国长公主第一次对自己的宝贝女儿说重话,吓得乔娢立刻瘪嘴哭了起来。 乔老太太听到孙女的哭声,忙转首问乔娢为什么哭。 兖国长公主替女儿答道:“阿娢听到大郎待新来的妹妹都比她这个亲妹妹好,伤心才哭的。” 姜夫人就坐在兖国长公主下首,自然明白是因为大郎特意给新来的妹妹取了一个和他亲妹妹同音的名字来膈应兖国长公主这位继母,兖国长公主面子上过不去才凶哭了她自己的女儿,但姜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立刻给兖国长公主打起了圆场。 “大郎就是这样的脾气,谁也不爱搭理,就喜欢呆在他自个儿院里读书练剑,抚琴作画。阿娢莫哭,大郎不与你玩耍,二郎和我们阿姝陪你玩耍。” 乔棠、乔姝兄妹俩听见他们母亲的话,站得都离乔娢远了些。 这一幕落在乔桢眼中。 乔桢心中发笑,乔娢是被兖国长公主宠坏了孩子,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巴不得所有人都听她的话,乔棠、乔姝兄妹俩惹不起乔娢,还躲不起乔娢么。 乔老太太问了一句。 “大郎人在哪儿?” 卫国公答:“端王殿下昨日新得了陛下赏的一帖《兰亭集序》,今晨打发了小黄门来请大郎去品鉴字帖,估摸着这个时辰,大郎也该回来了。” 原来这么早,乔樾就和端王交好了。 前世乔桢死后,虽无肉身,但意识仍流连人间。 她见到周妄在自己死后三日为自己殉情。 继位的新帝正是周妄一母同胞的弟弟端王周婓。 周婓登基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乔樾当上内阁首辅,并放手让乔樾作出整顿吏治、清丈土地、推行新法、农商并重等一系列改革,大梁确实因此改天换地有了一番新气象。 但乔樾死性不改,周婓在位期间,他也是循序渐进独揽朝政大权,最后将周婓架空成一位傀儡天子。 后来周婓与乔樾政见不合,被乔樾设计围杀于清河行宫。 周婓死后,大梁的天子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个。 但人人皆知,大梁真正的话事人是首辅乔樾。 乔桢见乔樾高楼起,却没盼到他高楼塌的一日。 乔樾寿终正寝,他这一生过得也太顺遂了,让她恨得牙痒痒。 “大公子——” 回过神来的乔桢听到门口丫鬟娇软的声音,随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进来的那道身影。 ①:出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乔九娘子 第3章 两笔横财 乔桢飞快收回目光,以免与进来的乔樾直接对视。 乔樾向乔老太太行礼时,正好立在乔老太太座旁的乔桢有了光明正大看他的间隙。 他今日穿了一件织金麒麟吐瑞纹朱红锦袍,昂藏七尺身量,秀逸之美,玉山之姿。 可在乔桢眼里,他纵然生得锦绣皮囊,却是一身奸佞骨。 一个没有心的衣冠禽兽罢了。 * 犹记前世她做太子妃的第一年,那是一个秋日。 东宫庭院里的桂树开满米粒大小的黄花,凉爽的风里尽是桂花清香,让人忍不住深深吸气。 乔桢就立在正殿廊檐下看晴空浮云、庭间落花,离她腹中孩儿落地还有三月,她不忍这孩子出世来人间经历苦难,且这孩子的生父实在算不得一个好人。 一身绯色官袍的乔樾由小黄门引至玉阶下。 乔桢清楚乔樾的来意,故意侯在正殿门外等他。 “叩请太子妃妆安。” 他微微躬身拱手。 乔桢望着他冷峻的面庞,道了声“免”,声色不愉。 “臣有急事面见太子。” “殿下一连几日操劳国事,今晨发了高热,刚传了太医来瞧,喝过药还未醒。” 乔樾不管乔桢言语,拾阶而上,显然他要闯殿。 乔桢挡在他身前。 “你让开。” 乔樾冷声道。 “不让。” 乔桢抓住他的手臂。 “阿兄向陛下屡进谗言构陷内阁首辅张楷、北肃总督陈铎,三法司长官皆为阿兄座下门生,你们合谋给张楷陈铎罗织罪名,今日张楷陈铎在西市被问斩,阿兄何必非让殿下去做这个监斩官。张楷是殿下什么人?陈铎又是殿下什么人?” 乔桢越说情绪越激愤,腹中隐隐作痛。 “臣只知张楷陈铎皆是误国误民的罪臣。” 乔樾神色冷淡。 乔桢冷冷嗤笑一声,“我看未必吧,误国误民的罪臣眼下只有一人,是你乔樾。” “太子妃要干政么?” “阿兄与陛下去说就是,我早已不在乎生死了。只是张楷乃殿下的老师,陈铎乃殿下的舅舅,殿下今日做不得这个监斩官。” 乔樾轻蔑地冷哼一声,“太子失了左膀右臂,又无陛下恩宠,你在这东宫做这窝囊的太子妃有什么意思。” 他拂落她的手,绕过她径直要入正殿。 别无他法的乔桢将身子往前一倾,滚下玉阶,身下暖流涌出,是鲜血混杂着羊水溺了一地。 乔樾听到宫人的惊叫声,在正殿门前陡然转身,快步至倒在地上、面无血色的乔桢身旁。 他单臂捞起她,搂她在怀中,眸中掠过一丝歉疚。 “阿兄,太子他不在正殿之内。”她泪眼婆娑,“阿兄,我求你了,可不可以在东宫陪着我?等殿下回来了你再走。” 乔樾看穿了她想拖住他的心思,周妄应当是在为救张楷、陈铎二人奔走。 为了乔桢安心生产,他可以输掉这局快要赢的棋。 “阿兄哪里都不去,阿兄在产房外陪着你。” 得到乔樾这句话,乔桢心头大石落地。 那日下午周妄向两位老王爷借到可以免去死罪的丹书铁券,终是去西市救下了张楷陈铎。 乔桢也在黄昏时分诞下一子。 乔桢死后遗留在人间的意识目睹了那个孩子被乔樾养得很好。 不得不说,乔樾在养孩子这一事上是有天分的。 * 发完呆的乔桢看着现在只有十岁的乔樾陷入沉思。 是不是她这一世不去触乔樾的逆鳞,乔樾就不会对她起杀心,她就能平平安安活到老。 嗯,干脆明面上抱紧乔樾的大腿,等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过上好日子了,再摆脱乔樾。 当乔樾那对清冷的眸子盯向她时,乔桢回之浅浅一笑,甜甜唤了他一声“阿兄”。 乔樾颌首,未回应她什么。 寿安堂这里传午饭,众人簇拥着乔老太太去花厅,唯独乔樾不去,而是回了他自己住的少悔堂。 六娘子乔妩、七娘子乔姝、八娘子乔娢与乔桢坐一桌用饭。 乔老太太念佛吃斋,桌上一品庆元豆腐、一品红油云丝、一品五宝鲜蔬……丫鬟端上二十八道菜中一点荤腥都不见。 乔妩、乔姝、乔娢都不怎么动筷子。 只有乔桢吃得欢快。 乔老太太往这边看来,道:“九娘这孩子珍惜粮食,会有福报的。六娘、七娘、八娘不喜欢祖母这里的吃食吗?” 乔娢灵机一动,夹起一筷子酒酿苦瓜到乔桢碗里。 兖国长公主欣慰地与乔老太太道:“阿娢心疼妹妹,先紧着妹妹吃饱了,再顾自己的肚子呢。” 乔姝、乔妩有样学样,一个夹辣脚子姜到乔桢碗里,一个夹桂花糯米藕到乔桢碗里。 姜夫人、文夫人也有了借口搪塞乔老太太。 乔桢脸上笑意盈盈,心里有苦说不出。 她真是欲哭无泪呀,这三位小祖宗当她长了十个肚子啊,碗里堆成山尖尖的菜她不仅吃不完,还妨碍她扒拉菜下面香喷喷的珍珠米饭。 而且,她们夹的菜都是她不爱吃的。 乔桢保持着淑女的吃相,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菜,还要严防死守乔娢、乔姝、乔妩她们给她夹菜。 乔姝: “九妹妹像头小猪一样,真能吃。” 乔妩:“阿娘说能吃是福。” 乔姝白了乔妩一眼,“什么阿娘,你哪里来的阿娘,你应该说姨娘才对。” 机会来了。 乔桢放下筷子,将自己的饭碗往乔姝那边推。 “七妹妹,是爹爹亲口同意我这样喊我阿娘的。”乔妩不甘示弱,也白了乔姝一眼。 乔姝随手拿起手边的饭碗就往乔妩头上盖去。 乔妩往左闪躲,靠坐在乔妩右边的乔娢身子猛然向左一倾,饭菜全倒乔娢头上了。 乔娢大哭大喊,“母亲,六姐姐和七姐姐吵嘴,七姐姐扔到六姐姐头上的东西掉我头上了。” 兖国长公主忙过来抱走乔娢,不与乔老太太告辞,直接回住的院子里去。 姜夫人过来指着乔妩的鼻尖骂道:“小娘养的就是养的,上不得台面的坏东西。” 乔二爷过来维护乔妩,与姜夫人吵了起来。 躲在姜夫人身后的乔姝听到乔二爷的指责声,为她爹爹的偏心号啕大哭。 被乔二爷牵着的乔妩则哭得楚楚可怜。 屋里嘈杂的声音吓哭了被文夫人抱在怀里一岁不到的十娘子乔婳。 乔三爷爱女心切,忙携文夫人母女向乔老太太告辞回他们自己院里。 乔二爷与姜夫人从吵嘴升格成动手。 卫国公怕一旁看戏的乔桢被波及,也牵着乔桢向乔老太太告辞。 其余几个小郎君和乔妩、乔姝都被各自乳母领回自己院里去,乔老太太不许他们在这里看长辈的笑话。 “你这三个姐姐都不是省油的灯,九娘要是被他们欺负了,就来向爹爹告状,爹爹帮你讨回公道。”卫国公给了乔桢一枚粽子糖。 可乔桢不爱吃粽子糖。 爱吃粽子糖的小娘子是乔媜,是卫国公与他亡妻林氏的长女。 乔桢将粽子糖塞回卫国公手里。 卫国公一怔,不解地望着乔桢。 “爹爹,我不喜欢吃粽子糖,我喜欢吃叮叮糖。”乔桢睁着无辜的圆眼。 卫国公释然一笑,摸了摸乔桢的头。 “好,爹爹明日当值回来,就给你买叮叮糖吃。” * 乔桢住的飞鸿院在东园。 整个东园都是长房的居所。 二房住西园,三房住南园。 乔老太太的寿安堂则在北园。 按理说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不该单独住一个院子的。 但她名义上的养母兖国长公主拒绝抚育她。 奉娘于是充当了乔桢养母的角色。 即使乔桢知道了前世的奉娘给自己下了溶骨散,她也相信奉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从来没有恨过奉娘。 次日乔桢去寿安堂给乔老太太请安,她是第一个到的,后面依次是乔妩、乔姝、乔娢。 而乔婳还是婴孩,正是一日能睡七八个时辰的年纪,不用像她们一样晨昏定省。 乔老太太留孙女们用早饭。 四个小娘子又坐在一张桌子旁。 乔娢为着昨日的事,不给乔姝、乔妩好脸色看。 乔妩、乔姝更不用说,这二人一直是水火不容的。 乔桢埋头干饭,一口气吃了三个素菜包子、一碗小米粥、一碗荷叶粑粑汤。 乔老太太看乔桢吃饭香,她也食欲大开,破天荒地用了两碗小米粥和一碟香油拌什锦菜。 待没吃什么的乔姝、乔妩、乔娢离开寿安堂后,乔老太太命苏妈妈到库房里找出一个点翠镶金缠枝莲项圈,亲自将这项圈戴到乔桢的脖子上。 乔老太太又吩咐苏妈妈去取两匹颜色娇嫩的蜀锦给乔桢裁新衣裳。 前世她在卫国公府可是个讨人嫌,乔老太太根本没把她孙女看待,直至她要成太子妃了,乔老太太才比照着乔妩给她置办了一份不厚不薄的嫁妆。 这才两日,乔老太太对她就如此欢喜。 到底自己哪里不一样了呢。 “我们家老太太喜欢单纯乖顺的孩子。六娘子像薛姨娘一样,身上心眼子可多。七娘子虽耿直爽快,但行事跳脱莽撞。八娘子呢,有那么一个出身于皇室的母亲,高傲刁蛮惯了。独九娘子长得像只小白兔,又有一股机灵劲在,小女孩的天真烂漫都在九娘子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送乔桢回飞鸿院时,苏妈妈与奉娘闲聊的一段话,算是解答了乔桢心里的困惑。 回到飞鸿院,奉娘就与乔桢打商量。 “九娘子平日里还是不要戴老太太赏的这个贵重的项圈,省得六娘子、七娘子、八娘子她们眼红,到时候被她们中一人讨了这项圈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乔桢当然举双手赞同奉娘的建议,奶声奶气道:“阿桢听奉娘的话。” 其实乔桢不想用这小奶音说话,但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歇完午觉的乔桢带着蔻珠、绿翘到园子里闲逛,在风雨亭前碰见当值回来还未换下官袍的卫国公。 卫国公叫了一个小厮的名字,那小厮双手捧上一个油纸包给乔桢。 乔桢打开油纸包,见是叮叮糖,甜甜软软地向卫国公道谢。 卫国公见乔桢将叮叮糖分给绿翘、蔻珠,给跟着他的小厮长随们也一人分了一块叮叮糖,最后挑了一块最大的叮叮糖拿给他,脸上的笑意更多了。 “我们阿桢真是一个好孩子,还想吃什么,明日爹爹再给你买回来。” 乔桢口中含着甜甜的叮叮糖,摇首道:“爹爹去上值已经很累了,直接回家来休息就好。” 卫国公心头一暖。 其实今日他买了四包叮叮糖,入东园后先遇见了乔娢,乔娢收到叮叮糖后不喜反怒,埋怨他这个爹爹买些粗鄙的市井吃食来打发她,乔娢还将那包叮叮糖扔在地上全部踩碎了。 这个女儿的娇纵任性都是兖国长公主那个好母亲惯出来的。 至于两个儿子,一个为着他生母和妹妹的死不爱理他,一个成日给他惹是生非让他瞧着头痛。 三个亲生的孩子倒不如养女体贴。 卫国公递给乔桢一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 “阿桢收好银票,想吃什么叫奉娘给你到外头买。” 乔家小娘子们的月例是二两银子一个月。 便说乔老太太今日赏她的那个项圈,值五六百两银子。 若每个月俭省那点月例银子,也要省二十多年才能买一个项圈。 还是好好哄着这些长辈来钱快。 乔桢美滋滋收下银票,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哄卫国公,卫国公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立在远处榕树下的乔樾听到父亲难得的爽朗笑声,别有深意地盯着父亲身前的小姑娘, “巧言令色的小话唠。” 倒挂在榕树分枝上、头朝下的近卫骨玉抱剑笑道:“属下倒觉得九娘子率真可爱,像个小太阳。” 第4章 长命百岁 卫国公叮嘱绿翘、蔻珠好好带着乔桢在园子里玩耍,仔细磕着碰着。 与乔桢道别过后,便往自己的书房去。 他路过榕树下见到乔樾,将买给乔樾的那包叮叮糖给了他。 骨玉则从榕树分枝上跳下来向卫国公行礼。 卫国公知道长子喜欢吃酸的,但给孩子们买东西他从来不落下谁。 “阿樾,这包糖你不喜欢吃,给骨玉吃也好。” 乔樾颌首。 卫国公又想说几句关怀乔樾的话,但见长子冷如冰霜的那张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必父亲还有公事要处理,儿不耽搁父亲的时间了。” 听听他这语气,冷得人像掉进了冰窖一样。 卫国公无声一叹,他想做慈父,可长子不给他机会。 罢了罢了。 卫国公应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乔樾感觉自己的衣袖动了动,他低首,见到一张粉雕玉琢的稚嫩小脸。 女孩儿乌黑浓密的头发被扎成两个团髻盘在头上,额头光洁饱满,细眉弯弯似月牙,眉间有一粒朱砂痣,圆圆无辜的大眼睛,浅琉璃色的瞳仁,小小精致的鼻子,翘翘可爱的鼻尖,肉嘟嘟粉嫩嫩的嘴唇,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小娘子。 乔樾见她向自己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她这么小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显露端庄温婉的气质。 乔樾皱了皱眉,认为小女孩儿被规训约束得太厉害了,她这个年纪,合该成日无忧无虑的玩耍。 但转念一想,她以前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骤然有了安定的生活,肯定是想在府里不被长辈们讨厌。 乔桢看见乔樾皱眉了,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讨他嫌。 乔樾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 “九娘,你的名字是哪一个字?” 乔桢:“?” 她没想到自己和乔樾不熟到这个地步,况且她的名字不是他取的吗? “桢,女贞乔木。”看不下去的骨玉十分心疼眼前困惑迷茫的小姑娘,“公子那日为九娘子取名时,属下在场。” 乔樾对这段记忆很是模糊,问了骨玉一些细节,才隐约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那日他父亲来少悔堂告诉他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他正在临摹字帖,父亲征询他为这个妹妹取什么名字,他恰好写到“桢”字,便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乔樾将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乔桢。 乔桢撇撇嘴,“阿兄要是写到彘啊龟啊这样的字,那我现在不就要叫乔彘乔龟了?” “龟是一个好字啊,龟是长寿无疆的瑞兽。”乔樾想到了早夭的亲妹妹乔媜,早知道就不给妹妹取“稚稚”那样的小字。 稚稚,长不大的小孩儿。 “照阿兄这样讲,那彘也成了一个好字,彘是能吃能睡多多长肉的猪。”乔桢攥紧了小拳头,有想锤乔樾一拳的冲动。 是啊,给阿媜取“彘彘”这样的小字都比“稚稚”好。 “九娘,既然你喜欢这个彘字,那你的小字就叫彘彘好了。”乔樾一本正经道。 她几时说过自己喜欢彘字了? 乔樾这货还是这么自以为是、这么可恨讨厌。 骨玉看到小姑娘委屈巴巴的模样儿,心生怜爱,替她说话道:“公子,九娘子毕竟是女孩儿家,取彘彘这样的小字会被人笑话的。” 乔樾认真思考了一下,“龟龟,九娘以后的小字就叫龟龟。” “呜呜呜……呜呜呜……” 乔桢哭了,她前世的小字也是乔樾给他取的,叫寿姑,他希望她长命百岁。 绿翘忙用手绢给乔桢擦眼泪,蔻珠则替乔桢拍背。 “我原也想了一个很好的小字给你,叫寿姑。但这世间叫寿姑的小娘子太多了,怕神明遗漏了你这一个寿姑。叫龟龟多好,观音有座驾龙龟,真武大帝的坐骑也是龟,他们爱屋及乌,定不会忘了保佑你这个龟龟。”乔樾很是认真地解释道。 好家伙,她这下子是在佛教也有靠山,在道教也有靠山。 可她还是不愿意被人唤作“龟龟”。 乔桢将小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袖中那张卫国公给她的面值一百两的银票飘到地上。 乔樾拾了起来,“你的大名和小字都是我取的,按照元京风俗,得了名字的小孩儿要给为她取名的人一个红包,这样名字的寓意祝福才会成真。” 乔桢见乔樾将银票叠好放入他自己袖中,一团火窜过头顶。 不光得了一个这么难听的小字,还痛失一百两。 乔樾你这个大混蛋。 “乔龟龟,这包叮叮糖给你。”乔樾将那油纸包递到乔桢身前。 乔桢忙着生气,根本没听乔樾说话。 “不要么?” 乔樾刚想将那包叮叮糖给骨玉。 反应过来的乔桢一把抢过油纸包,她已经没了一百两,还不得从乔樾那里捞回来一点。 一包叮叮糖十文钱,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千包叮叮糖,所以乔樾还欠她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包叮叮糖。 “乔龟龟,少吃一点糖,会坏牙。” 乔樾提醒她道。 恼火的乔桢打开油纸包,抓了三块大大的叮叮糖塞进嘴里嚼啊嚼。 为什么只塞三块叮叮糖进嘴里? 因为塞不进第四块叮叮糖了。 乔桢抓了一把叮叮糖分给绿翘、蔻珠、骨玉,独独不分给乔樾,馋死他这个天打雷劈的狗东西。 “你请他们吃糖,不请我?” 乔樾故意逗乔桢。 乔桢怒视乔樾,她今日原本想在乔樾面前留下她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可爱的妹妹的印象,现下她只想拉着乔樾一起下地狱。 乔樾觉得乔桢像一只鼓着腮帮子、不停嚼嚼嚼的小仓鼠。 这小孩儿可真有意思。 他摸了摸她头上的两个小圆髻,扯开绑着小圆髻的粉色珍珠发带,帮她编了两个垂在胸前的麻花辫,动作娴熟。 乔桢顿觉原本紧绷的头皮放松了许多,让原本想翻乔樾白眼的她紧急撤回一个白眼。 乔樾嘱咐蔻珠、绿翘道:“日后你们替九娘子梳头不要梳那种紧着头皮的发式,九娘子的头发虽浓密,但梳多了那种紧着头皮的发式,容易让九娘子的额发越生越高,且九娘子也会感觉不舒服。” 乔樾果真还和前世一样很会养小孩。 乔桢决定短暂地忘本,大发慈悲给乔樾一点甜头吃。 她挑了一块最小的叮叮糖,将捏着糖的小手举高高。 “阿兄吃糖。” 乔樾俯身咬住那块叮叮糖,乔桢松手,那块糖被乔樾含进嘴里。 骨玉诧异地看着乔樾,公子不爱吃甜食,竟为九娘子破了一回例。 乔桢记得乔樾很喜欢吃叮叮糖,前世她好几次看见乔樾偷偷吃她咬过的叮叮糖,她有一段时间疯狂追求纤细的腰肢,吃叮叮糖时都只敢咬一小口,但每块咬过的叮叮糖最后都会不翼而飞,本来还以为是有老鼠叼走了,没想到是便宜了乔樾这不要脸的货。 乔桢见骨玉一直盯着吃糖的乔樾,以为自己给骨玉的叮叮糖吃完了,又拿了一块大的叮叮糖给骨玉。 骨玉向乔桢道谢。 乔樾:“乔龟龟,你很喜欢骨玉?给骨玉的叮叮糖为什么比我的大那么多?” “骨玉哥哥长得好看,我自然心生欢喜。”乔桢冲骨玉飞了一个吻。 骨玉的嘴都要咧到耳根子处了,他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金元宝送给乔樾。 “骨玉也欢喜九娘子。” 收到金元宝的乔桢高兴地转圈圈。 “骨玉哥哥你弯腰低头。” 骨玉照做,脸上被乔桢“吧唧”亲了一口。 她欠前世的骨玉一个吻,周妄沦为大齐的俘虏时,她曾去求乔樾发兵救回周妄,但乔樾没有答应她,是骨玉违抗乔樾的命令擅自动用兵符去救周妄,周妄是平安归来了,但骨玉却为掩护周妄万箭穿心而死,骨玉出发前和她打了一个赌,若他能救回周妄,她要给他一个吻。 绿翘、蔻珠都被乔桢的这个举动吓坏了。 虽说乔桢只有五岁不用顾忌男女大防,但亲吻外男的面颊终归是不好的。 乔樾将乔桢拉到自己身前,他蹲下身,平视她清澈的眼眸。 “乔龟龟,不可以随便亲别人。” 乔桢玩心大发,“吧唧”一口亲在乔樾脸上,为了报复他,还咬了他的面颊,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子在他脸上。 “那亲阿兄总可以吧?阿兄不是别人。” 乔樾心头一凛,对乔桢如此直白表达欢喜的动作感到诧异。 “龟龟下次要用亲吻表达对人的欢喜时,先来问问阿兄可不可以。” 乔桢故作乖巧地点了点头。 嘴长在她脸上,她爱亲谁就亲谁。 乔樾牵起乔桢的小手送她回飞鸿院。 夜里乔桢躺在床上,忽就想到前世她对乔樾的一个误会。 她一直以为乔樾给自己取名为桢是把她当做她死去妹妹乔媜的替身。 原来乔樾没有这个意思。 那他也很敷衍诶,随随便便指了一个字就当作她的大名。 还有,谁家小娘子会喜欢“龟龟”这样难听的小字。 乔龟龟、乔龟龟……乔桢满脑子都是乔龟龟三个字。 假如这一世她真能像龟一样长寿,那这个小字还算取得好,取得妙。 第5章 兰因絮果 次日乔桢又是乔家小娘子中第一个到寿安堂给乔老太太请安的人。 乔老太太严肃的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昨日忘记叮嘱你这小丫头早上多睡会儿,睡觉多,才能长高高。” 乔桢将藏在身后的一枝迎春花奉与乔老太太,“祖母,这是我挑了好久折下来送给您的,可香可香了。” 乔老太太闺名林迎春,乔桢知道乔老太太喜欢合她自己名字的迎春花。 乔老太太接过这枝迎春花,低首轻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唤苏妈妈来将这枝迎春花拿去插瓶。 乔桢: “苏妈妈,黄色的花要用琉璃瓶插。” 苏妈妈望向乔老太太,乔老太太笑着颌首,苏妈妈便听乔桢的话去寻琉璃瓶来插花。 乔老太太将乔桢揽入怀里,摸着乔桢两条垂在肩头的麻花辫。 “好孩子,你身上虽没流着我的血,却是最懂我心意的乖孙女了。” “祖母昨日送了孙女项圈和蜀锦,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孙女今日送您一枝迎春花。”乔桢道。 乔老太太伸食指点了点乔桢的鼻尖,“今日祖母还要送你一样好东西。” 苏妈妈捧着插着迎春花的琉璃瓶回来,将那琉璃瓶放到了正厅靠北墙屏风前的翘头案上。 乔老太太此刻坐在翘头案前方桌左边的太师椅上,她让苏妈妈取来一个锦盒。 乔老太太接过锦盒打开来给乔桢看。 满室金光。 乔桢“哇”了一声,锦盒里是一只背上镶满各色宝石的金龟。 “大郎说给你取了小字龟龟,祖母觉得这个小字叫起来顺口好听,寓意也是极好的。这只八宝金龟是祖母的嫁妆之一,祖母将它送给你图个好彩头。” 乔老太太将锦盒递于陪乔桢来请安的奉娘收好。 乔桢跪在蒲团上向乔老太太磕头道谢。 门口的丫鬟掀了竹帘,放乔娢、乔姝、乔妩依次入内。 三个小娘子请完安后,又到了在这里陪乔老太太吃早饭的时刻。 乔娢、乔姝、乔妩都是小苦瓜脸,对桌上的南瓜粥、芥菜饼子这些清淡无味的食物提不起劲儿。 乔桢吃什么都香,光玉米窝窝头就啃了两个,要不是奉娘怕她吃撑拦着她,她还要吃第三个。 乔老太太特意让乔桢挨着自己坐,时不时给她碗里夹点素食点心。 乔妩是个敏感的小姑娘,对于自家祖母如此偏爱乔桢很是嫉妒,故意将自己坐的绣墩子往乔桢那边移,挤着乔桢坐。 “六娘,别靠九娘这么近,九娘都撑不开胳膊喝粥了。”乔老太太皱眉道。 乔妩红了眼眶,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掉了下来。 “我在祖母心中比不过七妹妹、八妹妹就罢了,如今连新来的九妹妹都比不过,你们都看不起我是个庶出的姑娘,呜呜呜……” 乔妩双臂交叉,头扑在桌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哭哭,成日就知道哭,晦气死了。”乔姝嘀咕道。 乔娢一脸鄙夷地看着乔妩,还好她没有一个像乔妩这样喜欢扮柔弱装可怜的庶出妹妹。 “六娘,你张口闭口就在这里论什么嫡庶,可祖母瞧着你的吃穿用度比七娘还要好,说这样的话,岂不打你父亲的脸?”乔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该敲打敲打次子整顿他的后院了。 乔妩直接将手边的碗筷瓷勺摔在地上,然后愤愤不平地边哭边跑出门去。 服侍乔妩的丫鬟婆子忙向乔老太太告罪。 乔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捂着疼痛的心口道:“以后不许六娘到寿安堂来,来了我也不见她。薛姨娘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六娘在这里吃我的饭,砸我的碗,六娘这样的脾气,日后吃不完的苦头等着她。” 苏妈妈赶紧将乔老太太扶回寝房休息。 乔姝幸灾乐祸地对乔桢说道:“九妹妹,六姐姐她就是见不得你讨祖母的欢心,你没来之前,六姐姐有空就到祖母面前献殷勤,可祖母对她不冷不热的。” 乔娢一向自视甚高,乔家上下她唯一放在眼里的人只有她母亲兖国长公主。 “我倒羡慕六姐姐,她以后不用来寿安堂晨昏定省,也不用吃这么难吃的早饭。” “那八妹妹你也在祖母面前摔个碗不就行了。”乔姝看不惯乔娢这狂得没边的样子。 “我才不学六姐姐那般蠢样儿,她这是不孝,假如祖母被她气病了,她被打死都是不冤枉的。”乔娢没兴趣和乔姝闲聊,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先行离开了。 乔姝开始和乔桢长篇大论她与乔妩的恩怨情仇。 乔桢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儿,急得乔姝骂了她好几次“小笨蛋”。 很快乔姝没了耐心,也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回西园向她母亲姜夫人报喜。 * 寿安堂,寝房。 服过安神补心丸的乔老太太躺在床上闷闷不乐。 苏妈妈端来六安茶给乔老太太。 乔老太太就着苏妈妈的手喝了一口茶,双目噙着泪光。 “是不是我的报应要来了?” “大吉大利!老太太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苏妈妈道。 “大郎的生母林氏九岁死了父母成为孤女,不得已带着她父母留下的百万家财来投奔我这姑姑,她与我的铭儿青梅竹马,二人成了夫妻后又恩爱非常。我实不该为了铭儿的前程听老太后的话,将那碗毒药端给林氏喝。”乔老太太说起当年事便悔不当初。 苏妈妈宽慰乔老太太道:“当年兖国长公主就相中了已经娶妻生子的大爷,老太太您也是没有法子,老太后发了话,咱们大爷不肯尙兖国长公主的话,不光要夺大爷的爵位,还要免大爷的官职。老太太您那日将毒药端去给林氏,是林氏自己愿意喝的,老太太您又没有逼她。” “林氏是个通情达理、再贤惠不过的好人,也是她命苦没福,遇到这样的事儿。”乔老太太最心疼自己的长子,“铭儿为了我这个母亲不落下坏名声,他自己将毒杀林氏的事情揽在身上,弄得大郎恨上了他。我疼爱九娘,也是因大郎待九娘和他别的兄弟姊妹不一样,你何时见过大郎对他别的兄弟姊妹的事如此上心?” “九娘子模样儿生得好,性情也是一等一的讨人喜欢,也不知大爷哪里捡来这样的宝贝带回家。”苏妈妈说的是心里话。 乔老太太精通命理风水,也会看相。 “九娘这孩子命格至贵,可惜就是命薄了些,不是长寿之相。九娘十八岁要行一次大运,过去了是生门,过不去是死门。” “老太太您也给我刚满月的孙子算一算是个什么命。” 苏妈妈与乔老太太聊了起来。 * 少悔堂,书房。 乔樾端坐在书案后临摹字帖,忽而嗅到淡淡的花香。 乔桢抱了一盆君子兰立在门口。 她站在门槛外,见乔樾抬头看她,于是问道:“阿兄,我可以进你的书房吗?” “三寸丁,书房的门槛有些高,你先把花盆放到门槛内的地上,再把自己的小短腿迈进来。”乔樾提醒她道。 乔桢:“……” 五岁的小姑娘就是长她这么高的,什么三寸丁,什么小短腿,这个人说话真是刻毒又诛心。 乔桢弯下腰来将手里的花盆放进门槛内,故意踩着门槛跳了进去。 乔樾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勾了勾唇角。 “明日我也去踩你院子里的门槛,要你倒霉。” “是阿兄无礼在先,给人家取‘三寸丁’的浑号。”乔桢气呼呼地抱起花盆,又将那盆君子兰放到东墙的窗下。 “这君子兰品相不错,值不少钱吧?”乔樾搁下笔,欣赏那盆优雅地舒展开花朵的君子兰。 “我拿金元宝给奉娘出去买的,奉娘说阿兄喜欢君子兰。”乔桢小跑到书案前,摆弄他笔架上悬的几支狼毫笔。 “送花给我,是有事求我?” 乔樾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挂着汗珠,命丫鬟去取温热的湿手巾来给她擦脸。 “阿兄,我想上学堂,和姐姐们一起读书。” 乔桢前世有“女诸生”的美誉,周妄曾戏言,倘若她去参加科举,必御笔亲点她为女探花。 所以她现如今要在大家面前装文盲,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还不如早早开蒙读书,让她少演一点容易露馅的戏。 乔樾过来抱起小小一团的乔桢坐在自己膝上,抓着她的小手握笔。 “阿兄先教你写乔龟龟三个字,等你自己会写这三个字了,再说上学堂的事。” 乔桢面颊滚烫,乔樾将她圈在怀里的动作让她很不舒服。 乔樾见她坐在自己膝上很不老实,一个小奶团子扭来扭去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乔龟龟,坐姿应端正,不要乱动。” 乔桢“嗯”了一声,由乔樾教她写点横竖撇捺。 乔樾不厌其烦教她写了十几遍“乔龟龟”。 她扭头仰首看着乔樾的下巴,“阿兄,我想自己写一遍。” 乔樾松开手。 乔桢一笔一划地慢吞吞在纸上写完“乔龟龟”三个字。 “阿兄觉得我写的怎么样?” 乔樾捏了捏乔桢的脸颊,“原来我们龟龟是下凡的文曲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兰因絮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