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雪》 第1章 第 1 章 临元二年,寒冬腊月,一场大雪将至。 住在临街的人家早早关上房门,围着一盆炭火烧水温酒,静静等待着这一场新年大雪。 渐渐,天空飘起了雪花,落在地面覆盖浅浅一层。 雪中,一名穿着粉色短袄的小姑娘正迎着寒风奔跑,连平日最喜欢的那根发簪掉在雪地里都没来得及捡起来,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快一点儿,再跑快一点。 衙门西南方一间牢房内。 “咳咳……” 沈良偏头吐出一口血沫,落在布满污渍血痕、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算算日子,他被关进来已有两日,这两日滴水未进,困倦、伤痛与饥饿感交织将他整个人折磨得不成样子。 狭小逼仄的牢房内只有一门一窗,微弱的光线透过那扇窗照在男人苍白虚弱的脸上。 或许是方才咳血太过用力,他喘了喘气,翻身倒在一侧的破稻草床榻上。 空气中混合了灰尘和潮湿的霉味,着实难闻。 忽然,一阵铁链相碰撞的声音响起,有人开了锁。 沈良下意识朝那处望过去。 早上还一副尖酸小人模样的狱卒此刻堆起一张阿谀奉承的嘴脸,毕恭毕敬地将他身后之人请出来。 那人似是怕冷,披了件深灰色的毛氅,左手抱一暖炉,右手背在身后。 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这间牢房。 “罪人沈良,瞒报人口,伪造契约,行贿税官,匿税白银两万两。” “你——”沈良似是没想到来者竟将这么一顶莫须有的大罪名扣到自己头上,狠狠一噎,抬手指着那人,喉咙如破风箱般震颤,“——血口喷人!!” 那人面色丝毫未变,嘴角扯出的弧度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森又诡谲。 “按临元律法,当斩——” 话音刚落,一把快到只能看到一抹寒光的剑,划破空气。 “噗呲——” 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飞溅到牢中墙壁上,男人瞬间断了气。 “拖下去。” 那人指了指离他最近的狱卒,又问:“那女人还在门外候着?” 狱卒怔愣片刻,望着大人擦剑时剑身反射出的自己苍白的脸,下意识点了点头。 大人应当说得是门外沈良的独女——沈白竹。 方才从侧门进来时,大人停下脚步问了一嘴,而且这衙门内就这沈家姑娘一个女人,狱卒觉得自己点头点得不错,心下安了安,进去抬尸.身前又多了句嘴:“大人可要小的去把人赶出去?” 裴初收了剑,“不必。” 出来时屋外已经落了雪,地面渐渐结了一层白霜,呼吸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阴冷,如刀割般刮着人的脸。 衙门大门敞开着,旁边站了两个守卫的狱卒。 裴初经过回廊拐角处时正好对上门外跪着的沈白竹。 沈白竹只穿了件单薄的粉色袄裙,外面搭了个白色披风。 小脸苍白,发梢和眉上都染了雪,睫毛微垂,整个身子微微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 沈白竹紧了紧拳头,满天飘洒的银色玉屑争前恐后地吸食她身上的热气,一直跪坐的双腿早没了知觉,只剩下呼吸这一个动作。 在牙齿忍不住颤抖之前,裴初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撑着的伞勉强盖过沈白竹的前额。 “回去吧。”他说。 沈白竹缓缓抬起头,涣散了的瞳孔逐渐聚焦起来,苍白皲裂的嘴唇上下相碰。 依旧是一直重复的那句话,“敢问大人家父何罪之有?” 裴初目光移向远处,雪又下得大了,目之所及皆是白皑皑一片。 半响,他又说了同狱中一模一样的话。 “瞒报人口,伪造契约,行贿税官,匿税白银两万两,按临元律法,当斩……” “不可能!!我爹不会这么做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到了沈白竹,陡然生出一丝力气让她紧紧扯着裴初的衣摆,少女尖细又高亢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爹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他哪来那么大本事??!你们才是官官相护只手遮天!!” “沈姑娘!” 裴初垂眸,提高音量,“慎言。” “那你们为何不肯公审?!你们拿得出证据吗?沈家所有账本全都清清楚楚在我爹书房里摆着,你们敢去拿吗?!” “我爹是清白的!!你们凭什么抓他?!!” 少女一字一泣,扯着喉咙仰头看向裴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逐渐模糊了视线。 “……你们为何不肯让我申诉,分明是有鬼……” 说着说着沈白竹忽然失了力,扯着裴初的手一下子垂了下来,指甲划破毛氅表面,钩出一根银丝。 裴初只是扫了一眼,似乎并不大在意。 “沈良早已签字画押,方才在狱中夺了本官的剑,畏罪自杀,不必再行申诉。” 他忽地吐出一句话,震得沈白竹耳鸣片刻。 “……你……你说……什么……”沈白竹半响才回过神来,缓缓抬起的手似又要去扯那毛氅,不知为何却停在半空,“我……我爹……” “临元较他国律法开明,祸不及家人,但沈家家产应如数充公,半柱香之后会有衙门的人去没收赃款。”裴初顿了顿,接着又道,“账本上的银两全部上缴,你们母女的金银首饰可以自留。” 沈白竹摇了摇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这人的话,试图站起来但双腿的僵麻让她一瞬间瘫倒在地上,“我爹呢?!我爹在哪?!我要见他!!” “会送入府上。”裴初缓声道,“同棺材和白布。” 雪下得似乎更大了,纸伞举着手有些酸,他侧了侧手肘将伞面倾斜。 落了有二指宽的厚雪瞬间洒落在地上,裴初耳边传来少女的哭叫,他朝身边侍卫使了个眼色。 沈白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槛来到家里那间客堂。 客堂门大开着,恐是丫鬟们来不及布置,只匆匆忙忙挂了几块白布,燃了几根蜡烛。 一尊灵柩被放置在屋内正中央,她的母亲罗兰茹身体弯成一团,跪趴在蒲团上泣不成声。 压抑的哭喊声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瘆人得很,沈白竹浑身都僵硬了,她一步一顿地来到母亲身侧,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肩。 但是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 冷到手指没有知觉,像是几根板直的木棍装在上面。 沈白竹硬是感觉不出来手下母亲肩头的温度。 没有人知道裴初话里的真实性,就像衙门的人根本不愿相信沈白竹口中沈良书房里的账本。 比裴初说得要迟了些,当晚衙门的人才来,动作倒也干脆,提了几大箱银元走得也利索,没有为难家中的女眷。 只是走之前把书房的账本也拿走了,说是要整理证据存档归案。 沈白竹扶着母亲冷笑地看着他们。 待衙门人走之后,罗兰茹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哭够了也流不出泪的一双满是通红的眼看向自己的女儿,道:"白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把你爹的后事办了吧。" 沈良虽然平日里做生意结交了不少江湖义士,但正值冬季,车马信件传递得慢,路上行走也不方便,各位有交情的义士大多遍布天南海北,所以到了沈良下葬那天,到场的只有寥寥数人。 那天又是下大雪,漫天飘舞的雪花飞扬得厉害,呼啸而过的白色碎花瞬间便地把撒在地上的白纸掩盖。 罗兰茹搂着沈白竹坐在送行的车上,两人披着白布头巾,哭得无声。 沈良一辈子从商,早年同父亲意见不合意气用事后导致半生没能再见一面,罗兰茹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的信件也只能在两个月后收到。 彼时沈家已经没落。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拿去当了吧。”罗兰茹从床底下翻出一箱首饰匣子,旁边坐着个识字的丫鬟。 罗兰茹说一样,她就记一样。 “当回来的钱,给大家都分一分,分完就收拾东西走吧。” 丫鬟握笔姿势一顿,张慌失措地抬头看向罗兰茹,下一刻就要起身弯腰。 罗兰茹摆摆手,丫鬟动作停在原地。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望着桌上的镜子,缓缓抬手去抚摸眼角不知何时长出的细纹。 虽跟着沈良长年在外奔波,可她一向爱美,每月的月给都要拿出大半买女人专用的脂膏,年近四十的她皮肤还如三十出头般滑嫩。 只是近些日子她什么也不愿去做,整日依靠在床榻出神,无心打理,神色便也一日不如一日。 “卖身契晓云那丫头在清点,等清点完了你们就能离开了,从今往后谁也不是沈家的家仆,我也不是什么沈夫人,不必再行礼。”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顺着窗户缝吹进来,罗兰茹下意识眯了眯眼,打了个冷战。 丫鬟见状起身就要关窗,忽地听见外头一阵吵闹声。 “沈白竹在哪?!不会是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吧?!哈哈哈哈哈!” 罗兰茹皱眉,撑着桌面站起身,“怎么回事?” 林子皓颇为嚣张地站在沈家的前院,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侍从,张牙舞爪,大喊:“沈白竹去哪了?!叫沈白竹给我出来?!!” 沈家的管家闻声赶了过去,“你找沈小姐有何事?” 林子皓斜睨那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管家一眼,“我找沈白竹,哪来的死老头?!” 管家闻言也不恼,态度依旧平和,道:“林公子,我家小姐暂时不在府上。” “那就将她请过来!!” 林子皓扫了一眼在场的小厮丫鬟们,全都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这尊魔煞。 “不知道林小公子找我们家白竹有何贵干?” 罗兰茹披了件深紫色的厚氅从房间里出来,稳稳地停在离林子皓三尺远,语气平和但用词狠厉,“林千帆没教过你礼义廉耻男女有别吗?” “你一后院女人竟敢直呼皇亲国戚的大名?!”林子皓微眯起眼,一脸恶狠狠地冲罗兰茹吼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罗兰茹在心里哼嗤,面色不改,“圣上仁厚,早已废除一切迂腐不合理的律法,不然我丈夫身死,我也便不会好端端站在林公子面前同你讲话了。” “你——”林子皓被猛地一噎,气急败坏地指着罗兰茹。 “娘?” 沈白竹顶着留有半边书印的脸匆匆赶来,还是晓云来给她报的信,说是有人来府上作乱,指名道姓非要见她。 沈家账本随被搜刮一空,但好在沈良生前所做的笔记都还在,为了处理沈良留在别院的一屋新品种的茶,沈白竹想要从新学起,连同账本和卖茶。 只是昨晚在书房看得太晚,一没留神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白竹。”罗兰茹一下抓过沈白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沈白竹抬眼去看对面的人,是林子皓。 父亲生意对家林千帆的小儿子,此人极其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仗着父亲背后的权贵势力没少作威作福。 前些日子沈白竹从他手底下救跑一个被他看上强行掳走的姑娘,两人犯了冲。 沈白竹扫过几眼林子皓身后的侍从,个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估计沈家全部家丁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 “所以呢?见到我了,有什么事吗?”沈白竹冲罗兰茹使了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上前一步,丝毫不惧地盯着林子皓。 林子皓上下打量了沈白竹一番,忍不住啧啧两声,眼里透着精光。 “沈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美貌,不如好声求我两句,我也许会考虑考虑收了你……” 沈白竹皱了皱眉,一股恶心堵在胸口,不过她没有发作。 “你——你欺人太甚!!” 罗兰茹怎能看下去有男人在她面前欺辱自己的女儿,要不是沈白竹死死拽着,她都要上前揪着林子皓打。 沈白竹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本姑娘向来好看,不用从你这张臭嘴里说也知道。” 林子皓轻哼一声,道:“我听我爹说沈良生前留下了一批新品种的茶叶,还挺值钱,不过如今沈良死了,你们母女俩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让我们林家拿去,也好物尽其用。” “听说??”沈白竹忽然笑起来,“好一个听说,我家财产已如数充公,你想找茶,找错地方了吧?” “充公不过是一些银两,茶叶又没人拿。” “你怎么知道充公的是银两?又如何知道茶叶没有充公?!” 沈白竹盯着林子皓的眼神变了变。 林子皓表情也微变,神色带了些慌张,但好在脱口而出的话并不难解释,“我姐现下成了当今贵妃,我爹成了国丈,自然少不了旁人来巴结,衙门的主簿前几日来,我听说的。” 话说完他又反应过来,恼怒败坏道:“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快说!那批茶叶现在到底在哪?” 沈白竹继续否认:“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不说我就亲自动手搜!”林子皓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搜!” 第2章 第 2 章 “住手!”一道清润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 少年一身利落的劲装快步跑来,额前碎发被风吹起一个卷翘的弧度,眉目清秀,英气逼人。 如果忽略此人身上随风而来的隐忍怒火,那一定要说上一句“好一位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沈白竹看向忽然而至的段昀,诧异抵不过心间的酸涩,一股难言的情感涌了上上来。 自从上次沈良丧事上匆匆一别,两人已有数日未见。 “哟,这不是总在沈白竹屁股后面的小白脸嘛?”林子皓脚步一顿,回头一看声音来源,下意识就嘲笑了两声,满脸看不起,语气陡转,“本少爷做什么事有你说话的份吗?!” 段昀不顾林子皓的挑衅,径直走到沈白竹跟前,将她挡在身后。 少年身形不算挺阔,平日多是读书,舞刀弄枪的他母亲都不让,但男孩子心性总爱跑着练一练,所以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单薄。 动作幅度间两人手背蹭到一起,段昀下意识朝后看去,但顾及罗兰茹在场,他还是忍了忍,用力握了两下拳。 段昀直对上林子皓道:“本朝哪项律法规定,林公子可以随意搜他人住宅?” 林子皓根本不想同突然冒出来的段昀废话,拧着眉上前一把抓住段昀的衣领,“老子办事关你屁事?!!”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搜——” 段昀看着像个文弱书生,虽然他也确实是,不过他力气特别大,一根一根掰着林子皓的手指头将他推了出去,又扯了扯衣领,抬脚狠狠一踹,“都别动!” 段昀指了指在两人之间摇摆不定的几个侍从,“典史大人马上就到,你们不如当着他的面慢慢搜。” 听到“典史”二字林子皓瞬间变了脸,他揉着右手五指,抬眼瞪着段昀。 虽说这沈良早已是阶下囚,地下魂,搜查他家放在平日里自然不算什么问题,可坏就坏在他姐已经入宫。 如今朝中党派颇多,皇后在后宫把持多年,势力强大,贵妃虽只是商贾之女,但母亲家里是前朝贵族,而这前朝贵族恰好犯了皇后的忌讳。 更不要说这皇城根底下的衙门典史,一位六十多岁还在职的老头,曾有恩于皇后的生母,一直颇得皇后敬重。 若是现在被皇后趁机抓了把柄,他姐姐今后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那他们家生意也自然不会顺利。 这些林千帆可是揪着林子皓的耳朵在他旁边说过百八十回了。 “典史大人可有那闲工夫来一破败的商贾之家?” 林子皓收敛了些,没有强制要求他那些手下继续搜查,但心下满是怀疑,明显不相信。 段昀泰然自若道:“昨日上街买书,恰好碰到典史大人,提及早年藏书,他正好缺一本《中华茶经》,我说早几日前借给了沈姑娘,他便约我今日来沈家拿书。” 不知他话里可信度有几分,但林子皓还是犹豫了。 那衙门的典史是个古怪的固执老头,为人办事说一不二,并且尤为爱书,是个书痴,若是见他在沈家想要搜查,估计不会轻了。 “呵,既然典史要来,那本公子就不多留了!” 林子皓即使万般不愿就这么轻易离去,但三分真的话就要信七分,往后日子长了,不急于一时,早晚他都要沈家在临元茶商中彻底消失。 衣袖一挥,狠狠踹了呆站一旁的侍从,“还不快滚,站在这里等着迎接典史大人吗?!” 林子皓怒气冲冲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后,罗兰茹摆摆手让杵在院中的丫鬟小厮都退下。 末了她抬眼在段昀和沈白竹之间来回打转,似是嗅到些不寻常的意味。 她慢慢走到段昀面前,柔和问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公子是……?” “晚辈段昀,前些日子在沈叔叔的事上有来拜访过,但家中又突发急事,只好匆匆向沈姑娘道了声歉,没来得及去问候沈夫人,实在多有得罪。” “不碍事,不碍事。”罗兰茹连忙摆手,“我们没那么重规矩,况且今日还多亏了段公子,按礼说我和白竹还要感谢你呢。” 段昀摇头表示言重了。 罗兰茹笑笑,带着探寻又疑惑的表情问他:“只是不知你刚才所说的典史当真会来?” 段昀狡黠一笑,道:“自然是骗他的。” “啊?若是他日后求证,岂不是替段公子惹了麻烦?” “昨日买书是真,遇见典史也是真,只不过今早我已经把书送过去了,林子皓他也不敢去求证。” “哦,原来是这样……”罗兰茹点点头,“那段公子今日来是找白竹的?” 话题又引向沉默不语的沈白竹,这下两道视线齐齐对向她。 沈白竹抿着嘴唇,无可奈何地对罗兰茹缓声道:“娘,我房间桌子上还有两盒首饰,你去帮我收拾一下吧。” 罗兰茹看看她,又看看段昀,她莫名其妙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点点头说了声好便离开了。 此刻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了沈白竹和段昀,两人相顾无言片刻。 顶着炽热的视线,沈白竹终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上前拉了一把段昀的衣袖,刚说了个“我”就被少年一把揽入怀中,低头埋进她肩窝处,摇了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若是我能早些知道,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正值冬季,学堂授课的老学者家中碳火稀少,夜里下大雪给冻着了,卧床病了好几日,又因他是在放心不下那群贪玩心性的学生,便喊与他交集颇多的段昀来家中抄写拉下的笔记。 一连抄了几日,段昀都未能出门找沈白竹。 也恰恰是这几日,沈良出了事。 沈白竹只当他是事后安慰的话。 少年心热,温暖舒适的怀抱让她不忍退去。 “白竹,我带你去买天地坊的点心好不好,今早阿元跟我说他们多了好些新品种,多了枣泥、杏仁、桂花味的糕点,你不是最喜欢枣泥馅的点心……” 话还没说完沈白竹却忽然挣脱开,对上段昀幼稚清澈的视线,仿若刚才从天而降吓跑林子皓的英勇少年是另外一个人。 段昀总是这样,在她面前像个卑微讨好的小跟班,永远以沈白竹为先,什么事都想着沈白竹,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都是段昀在单方面努力,沈白竹乐见其成、心安理得地享受,反正不过对方一个他愿意。 从前还好,沈家富甲一方,沈良视她眼中珠,罗兰茹待她心头肉。 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沈良没了,沈家没了,连罗兰茹都在为了生计奔波选择卖掉多年积攒下来的首饰。 段昀不应该,也不能继续对着沈白竹耗下去了。 他值得更好的,他有大好的未来。 虽然段昀家境不够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但他读书识字学得非常厉害,沈白竹相信他将来一定能考上状元入朝当官。 而不是现在拖着一个看不清未来或许一事无成昏昏碌碌的女人,况且这个女人还得罪了当今圣上刚刚亲封的国丈一家。 沈白竹在感情上一向清晰果断,当初在察觉到自己对段昀动了心时果断确定关系,所以在如今,这段不该再存在的关系,就应该结束得彻底些。 “我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沈白竹一字一句,“段昀,我不喜欢你,当初在一起也是看你缠得太紧,我害怕……” “而且……现在沈家家产充公,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所以你不要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不值得,也什么都得不到……” 沈白竹后面几句没敢对着段昀的眼睛说,低头闭眼心一狠,直到她察觉头顶那人呼吸滞了片刻。 段昀才面无表情地轻笑了下,出声的一瞬间他想要去碰沈白竹的肩膀,但手伸出一半又被他克制住。 “所以你一直就是这么想我的?我的喜欢在你看来是缠得不行的麻烦,接近你对你好是贪图沈家的财产,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全都是我一厢情愿?” 沈白竹在心底疯狂摇头,她红着眼想说不是的,全都不是。 但下一秒她还是点了点头,道:“……对,我就是这么觉得,所以现在我们没必要在一起了。” 段昀忽然又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他看着沈白竹乌黑柔顺的头发,往日他最喜欢仗着身高优势去摸她的头,然后惹得沈白竹恼羞成怒伸手挠他,再大笑着将她揽在怀中。 只是不知道曾经的笑都有几分真几分假,也说不准全是厌恶。 “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对不起。”沈白竹在心里摇头。 段昀最后轻声道了一句歉,转身离开了。 沈白竹始终没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沈白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脚步没停地走了起来。 但她不知道走去了哪里,直到晓云小跑着喊她去吃饭。 沈白竹才僵硬地扯出一个笑来,对她摇摇头,说不饿。 第3章 第 3 章 三个月后。 “白竹,歇一会儿吧。”罗兰茹站在微掩的门前敲了敲,小心推门进来,把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桂圆莲子粥放在沈白竹身旁,顺便扫了几眼她正在看的书。 是沈白竹借来学习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罗兰茹头晕。 但下一刻她便红了眼,沈白竹坐在这书房已有上四五个时辰。 “不碍事。”沈白竹放下账簿,抬头冲她娘笑了笑,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喝了一口,“好甜。” 罗兰茹却是满面愁容,她望着沈白竹身上洗得发白的袄子,似乎是前年的款式了。 初入冬时她陪着沈良在外奔波,没时间替沈白竹选些时兴的布匹,她就只穿了件去年临春时做的薄袄。 更别说现下沈家家产充了公。 泪水在罗兰茹眼眶里打转,她几乎要哽咽着开口,又怕惹得沈白竹更难受,只好攥着她的手摇头。 “娘——”沈白竹突然开口,“地下室的钥匙是不是放在你那屋里?我下午翻遍书房都没找到,爹留下的那批茶叶我想去看看。” “啊,好像是的。”罗兰茹伸手快速擦了把眼泪,“是被缝进枕头里了,你要不问,我恐怕一直都不会想起来,那我现在去拿。” 地下室的暗道在沈良和罗兰茹的卧室里,拆开枕头取出钥匙递给沈白竹,罗兰茹便弯腰把床榻底下一个小卡扣按下去。 “轰隆”一声响,衣柜后的暗门缓缓打开。 “慢点,里面很久没进,灰尘很多。”罗兰茹从架子上取下两条布巾,递给沈白竹一条,让她捂住口鼻。 暗门里面有一条很深很长的楼梯,沈白竹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两人动作极慢地走了很长时间,直到来到一道严密又上锁的门前。 “你爹好像很宝贝这批茶叶,连运进来都是我和他两个人完成的,没敢让其他人知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去让那林家的听见了。” “我爹生前……以前就同林千帆不对付。”开了锁,沈白竹把铁链解开,一边用手挥散空中的灰尘一边推门。 “吱呀”一声,沈白竹率先进去,看着屋里漫漫几大箱的茶叶,然后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布袋子,“我先带些样品,明天去之前那些老顾客处问问,看他们有谁要,这批茶叶必须得赶紧卖了,不然以我们当的那些首饰都撑不了多长时间。” 罗兰茹却担心道:“那些老顾客都奸诈得狠,平日你爹在都还收敛些,若是见我们去,定要压价,岂不是亏了许多?” 沈白竹装了两三个小半袋,直起腰来,无奈摇头,“暂时想不出其他什么好办法了,我们如今处在现在这种情况中,压价已经算是好的了,若是林千帆再逼着他们打压,我们连一分钱都卖不出去。” 罗兰茹心中堵着一团气,望着那几个布袋子里的茶叶,“我就是心疼,你爹把这批茶叶从大老远的地方运回来,不就是指望它能帮咱大赚一笔吗?” 沈白竹挤出一个笑去搂罗兰茹,安慰道:“女儿下次就大赚一笔,再挣回来!” 不过这寻找买家一事,反倒真被沈白竹一语成谶,沈良曾经百十些个生意伙伴如今竟有大半没人愿意要她的货,剩下那几十人是沈白竹还没来得及去拜访的。 晓云站在沈白竹身侧替她拿着名单,见自家小姐一道又一道地把上面人名划去,好奇问道:“小姐,这几个人不是还没去问吗?” 沈白竹摇头道:“问也没用,这几个虽然与我爹有过生意往来,但都在早两年就已经不联系了,上面那几个交往颇深都不愿意,更别提这些人了。” “我们再去这家瞧瞧。”她伸手指了个两月前曾到过沈家同沈良做生意的一位小茶商——尤锦然。 沈良原先不打算同他合作,可这尤锦然非要求着沈良,说不合作他就活不下去了,还拉着自己一家老小上门求情。 一连好几天,沈良被吵得头昏脑胀,随意挑了个不赚不赔的小生意丢给他,给打发走了。 “只是他如果要,应该也不会要太多。”沈白竹想起他家那四五个穿着破破烂烂营养不良的小孩子,摇了摇头。 尤锦然住在城西边的一个小破瓦房子里头,拖家带口地挤在两间小小的卧室里。 沈白竹去的时候尤锦然正在做饭,小腿上缠了两只小手,是他的小儿子围在地面上朝他要抱。 但他腾不出来手,只好晃动着腿去逗小儿子。 沈白竹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孩儿,不料恰同他对视上,那小孩便放声大哭,惊得她和晓云同时大退一步,愣愣地睁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尤锦然那边刚炒完菜,放下铲子就要去抱小孩,边弯腰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啊?哭什么?又没有旁人欺负你。” 小孩儿只是扯着喉咙干嚎,盯着沈白竹看。 尤锦然这才往后看去,见竟有两位姑娘出现在他家门口,其中一位瞧着还有些眼熟。 他眯眼想了想,忽然朝那位为首的姑娘问道:“沈姑娘?” 是沈良的独女,他半年前还见过。 “沈姑娘,您怎么来了?”尤锦然着实惊讶,又忽然想起她父亲有些惭愧,“实在抱歉,当时赶上我妻子生产,未能去告拜沈兄。” 沈白竹摇头表示无妨,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同您做生意的,我这里有一批新品种的茶,不知道您愿不愿……” “沈姑娘,”尤锦然出声打断沈白竹的话,似是苦笑又是无奈,“我如今已经不做生意了……” 沈白竹取茶叶的动作一顿,“不……不做生意?” 她想到尤锦然会拒绝自己,但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能问您为什么吗?” 为什么不做生意了?明明上次沈白竹坐在沈良身后,瞧见的满满都是这尤锦然一身热血,眼里冒着亮光,一心求沈良同他卖他茶叶。 他分明是喜欢的,沈白竹不明白。 尤锦然只是释然一笑,望向远方,轻声似是说给自己听,“孩子多了,我妻子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想帮帮她。” 沈白竹看向他怀里那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应该是怕生,现在被抱着把脸埋进父亲胸膛中倒是一声不吭了。 沈白竹形容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拿过晓云手中的名单,折了又折,忽然泄气一般蹲了下来,把脸埋进膝盖处,攥紧了那张纸。 尤锦然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人的话,但后面发觉自己好像平白加重了对方的失望。 “沈姑娘,现在茶商里占了大头的已经成了林千帆,你最近没同他们多来往可能不知道,林千帆曾放过话,以后谁同你们合作谁就是在同林千帆作对,如今若是得罪了林千帆,在茶商场里恐怕连一桩生意都做不了……” “他……我父亲生前与他一向不和……”沈白竹紧紧攥着手里那张纸,声音低落。 尤锦然叹了口气,目光在沈白竹手上的茶叶停顿片刻,“沈姑娘不妨去京城里新开的那家云枕楼试试,听说林千帆求了几次茶叶供应都没成。” “云枕阁?”沈白竹问,“林千帆都瞧不上,那我这小小商户岂不是更甚?” 尤锦然摇头,道:“我相信沈兄。” 沈白竹心中一动,点头:“那我便一试。” 云枕阁外,人头攒动。 “小姐,云枕阁生意真好。”晓云紧紧拉着沈白竹的衣袖,眼神时不时注意一旁挤来的人群。 沈白竹点了点头,握紧怀里的茶叶袋子,“我们进去。” “真不愧是背靠三皇子的茶楼,连这一楼的桌子都是上好黄花梨云纹八仙桌,汝窑天青釉茶具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桌面上,可真是气派!” 沈白竹经过一桌茶客时顿了下,听见他们这么说忍不住转头瞥了一眼,确实精致贵气。 三皇子?沈白竹忽然想到,当今皇后之子正是这位三皇子,也难怪不肯接那林千帆的生意,林千帆大女儿前些日子恰巧触了皇后的霉头,若不是她怀有身孕,皇后定不会善罢甘休。 “小姐?” 晓云在沈白竹耳边提醒,她这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原来竟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账台。 店小二忙碌的身影后墙挂着一副巨大的前朝画师所著遗作——《品茗图》,是父亲生前最为喜爱的作品,可惜前几年举家搬迁之际弄丢了,没想到竟会在此重逢,沈白竹望着这幅画一时又失了神。 “嘭!”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晓云尖叫着把沈白竹护在身后,“小姐小心!” 二楼拐角处一膘肥体壮之人被使劲一踹,沿着楼梯连滚数米最后撞倒了屏风。 “谁这么大胆敢在云枕阁闹事?!” “就是就是!这可是三皇子的地盘,那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周围人稀稀簌簌讨论起来,那被踢下来的胖子由侍从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肿着大半张脸满嘴污言秽语地冲二楼处骂起来。 “本皇子看谁敢骂七弟?”说话之人一袭玄色蟒袍,腰间玉带上镶嵌着皇帝新赏赐的西域血珀,鎏金长靴踏在墨褐色的毡毯上,发出沉稳脚步声。 他身后跟着位衣着淡雅的年轻公子,一身素白长衫,未佩冠,只用一根青玉簪子松松挽着发,眉目间倒是怒意三分。 “七皇子?”沈白竹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正前方。 “小……小姐,那不是段公子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说话这么难听,舌头就不用留了吧。”三皇子走到那人跟前,踩着他的肥手,“你说是吧砚知。” “皇兄说得是,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浪费。”苏砚知语气阴冷。 三皇子笑容更深,抬手招来几个侍卫,“别脏了茶楼。” 动作敏捷的侍卫不顾那胖子哭天抢地,往他嘴里塞了块破布抬去后院。 四周低头跪拜的茶客惊惧地咽了下口水,无一人敢抬头看。 三皇子转身巡视一圈,摆摆手让众人都起来,余光忽然注意到躲在角落里沈白竹二人,见那姑娘直愣愣地盯着苏砚知,于是挑眉看了七弟一眼。 “方才那个胖子是对这位姑娘出言不逊的吧?”三皇子凑近低声问道。 苏砚知神色如常回:“没注意。” 三皇子继续:“喜欢?” 苏砚知抬脚远离他一步,默不作声。 三皇子却偏要靠过来搂住苏砚知的肩膀,“行了,不喜欢就不喜欢,来,接着陪皇兄喝酒去!” 见二人离去,茶楼内才又热闹起来,晓云拉着沈白竹找了个空位坐下,替她擦掉脸上刚蹭上去的灰,沈白竹脸色有些苍白,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晓云好奇问道:“小姐,你说这天底下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沈白竹摇头:“不,他是段昀。” “啊?段公子真是七皇子?”晓云一脸惊讶,“可……可他明明之前是……” “可能是有苦衷吧。”沈白竹打断晓云的话,勉强笑了笑,“不提他了,反正现如今我已经和他再无瓜葛,先去问问茶叶的事。” “哦,好的小姐。”晓云见沈白竹脸色不对,便及时住嘴。 云枕阁的店小二不懂这茶叶采购之事,沈白竹将事情说清楚后,对方纠结地挠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能见你们老板吗?”沈白竹又问。 店小二愁容更重:“方才两位皇子上楼喝酒去了,我一个小小跑杂的哪敢上前请。” 沈白竹攥紧手里的茶叶袋子,无奈:“说得也是……” 晓云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家小姐,“那我们改日再来?” “就算改日来,他们贵为皇子又怎么会轻易答应见我们。”沈白竹低着头思量几番,认清现实后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走……” “沈姑娘且慢——”一位身穿墨色劲装的侍卫突然上前,弯腰恭敬道,“三皇子请姑娘上楼一见。” “三……三皇子?” 侍卫点头,接着侧身带路。 沈白竹满腹疑惑地跟了上去,临进门前晓云被拦在外面,沈白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给她。 二楼雅间装修更加奢华,楠木梁,沉香柱,进入屋内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映入眼帘,三皇子和那位七皇子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许是感觉有人进来,两人动作停了一瞬。 沈白竹被侍卫引着上前,苏砚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三皇子苏麟元见他动作没忍住轻笑出声。 苏砚知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看了苏麟元一眼。 苏麟元朝他眨了眨眼睛,摆摆手让行礼的沈白竹直起身,顺便拉出椅子让她坐下。 沈白竹有些不明白这皇子的用意,但她还未开口倒是对方先问了起来。 “方才听侍卫说你要同云枕阁做生意?” 沈白竹眼神在对面两人身上扫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没注意苏麟元嘴里的侍卫二字,倒是苏砚知听到后有些不高兴。 “她父亲是沈良。”话音刚落沈白竹便朝苏砚知看过去,苏砚知忽略身侧投来的视线,继续说,“刑部裴大人亲自办的案。” “裴初?”苏麟元拿起一侧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我做生意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裴初算个什么东西?” 沈白竹默不作声,她察觉三皇子好像有些不乐意,这不乐意中大部分原因都是与这“裴初”有关,姓裴,沈白竹印象里似乎有位在大雪中撑伞的裴大人。 她思绪纷飞,屋内半响没人说话竟也没发觉。 苏砚知趁着沈白竹发呆的功夫朝她看了几眼,苏麟元只顾着闷声喝酒,似乎忘了他把沈白竹叫过来的目的。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应当是苏砚知率先提起的裴初,三皇子苏麟元是当今皇后之子,皇后长子理应立为太子,但颇受皇上宠爱的一位贵妃当时怀有身孕,年幼的苏麟元因为讨厌她便趁她不注意把她推向河中,孩子没了,贵妃人也疯了,皇上大怒,驳了立太子的上书。 如今宫中子嗣众多,皇后虽然掌管凤印,但有名无实,朝堂各派纷争,皇上不得不考虑其中背后牵扯势力,立太子之事便一搁再搁。连宠爱妃子皇上都不得不选了个空有外表家世干净的商贾女儿。 这刑部的裴初,是当时那位贵妃的亲弟弟。自从上任,就没少找苏麟元的茬。 三人各怀鬼胎,皆沉默不语。 直到苏麟元的贴身侍卫上前请示,苏麟元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猛地起身摆手,“晚膳时间快到了,我要回宫陪母后用膳,砚知你就——” 话说一半苏麟元瞥见不知何时又缩去角落里的沈白竹,然后伸手指向她,“那这位沈姑娘的生意就交给砚知来谈吧!”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屋内留下沈白竹和苏砚知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后沈白竹起身告别,“就不打扰七皇子殿下了。” “等等——”苏砚知下意识喊住沈白竹。 沈白竹脚步一顿,“殿下还有事?” 苏砚知沉默一瞬,开口:“既然皇兄有意同你做生意,我们便谈一谈。” 沈白竹深吸一口气后转身,看着苏砚知那张熟悉的脸,“有热水吗?” “来人——” 沈白竹打开装有茶叶的袋子,亲自为苏砚知沏了一壶新茶。 苏砚知问:“新品种吗?” 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热气,飘渺的白雾模糊了沈白竹的视线,沈白竹分不清他是段昀还是苏砚知。 “殿下请。” 以前的沈白竹常常泡在茶罐子里,浑身沾染着茶香,段昀每次见面都会猜沈父是不是又买了新品种的茶叶。 现下闻着又是一股熟悉但陌生的茶香,苏砚知一时没忍住便开了口问她。 不过沈白竹没回,她立身站在苏砚知一侧,看他喝完一杯。 “殿下觉得如何?” “叫什么名字?” “什么?” 苏砚知伸手指了指茶袋子,“有名字吗?” 沈白竹摇头,“父亲死得早,没来得及取名。” “……” “我觉得不错,相必皇兄也会喜欢。”苏砚知看了一眼剩余的茶叶,“这些能送给我吗?” “为什么?” “……我,我觉得不错,拿给皇兄尝尝。” 沈白竹不高兴地“哦”了一声,低头不舍地摸了摸布兜上的刺绣,这可是她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绣起的茶梅喜鹊,当初段昀朝她要,她都不乐意送,搪塞着说以后绣技有长进再给他绣。 “多谢沈姑娘。”苏砚知微笑着接过。 沈白竹出来的一瞬间晓云就扑了上去,围着她一个劲儿地检查,“小姐您没事吧?进去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干嘛啊?” “晓云,我没事。”沈白竹朝她笑笑,“他们找我谈生意。” “谈生意?那谈成了吗?” “应该成了。”沈白竹说。 第5章 第 5 章 三月开春,罗兰茹去街上找了几个做女工的活,每日坐在院子里绣到天黑,差不多能赚个几文钱。 沈白竹不愿意让她做这些活,费眼,还累得腰酸背疼,所以沈白竹一进门罗兰茹就迅速收了手里的针线,扔在身后,然后笑着去迎沈白竹问她想吃什么。 几个月前被抄家,罗兰茹和沈白竹当了自己的首饰遣散家里的奴仆,除了实在无家可归只愿意留下来照顾沈白竹的晓云,其余所有人都收拾东西离开了。 白天沈白竹和晓云跑在街上联系从前生意伙伴,晚上罗兰茹就给她俩做饭,这几个月下来,曾经精心保养的富家夫人被烟熏火燎皮肤变得又干又糙。 眼睛也因为晚上偷摸刺绣眯起来多了好多皱纹,一夕之间沈白竹觉得母亲老了许多。 看着她熟练藏东西的动作,沈白竹眼睛瞬间发红,鼻头也涌上一阵酸涩。 “我下午去买了你俩最爱吃的枣泥糕,快来尝尝。”罗兰茹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凳子后面端出来一盒糕点,打开往沈白竹和晓云手里塞了好几块儿,“小姑娘就应该多吃点,吃得圆溜溜才好看,看看你们俩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夫人够了够了!”晓云放回去两块,眼睛也有些红,“给小姐吃吧。” “你们两个都有份!”罗兰茹把盒子放到桌子上,“我先去做饭。” 往常吃到腻的枣泥糕如今却成了奢侈,这盒糕点母亲要做上半个月的活才能买下来。 “下次告诉我娘……我现在不爱吃甜的。”沈白竹咽下最后一口,说。 那日离去之际苏砚知说会登门验货,所以沈白竹在家等了苏砚知两天。 “小姐,你同段公子讲过我们搬家的事吗?”晓云看着坐在庭院发呆的沈白竹,忽然问道。 沈白竹顿住:“……” “啊……那段公子怎么来?”沈白竹不说话,晓云当她是默认,焦急地问道。 沈白竹咳了咳:“……他……他现在可是七皇子,找个人岂不是易如反掌,我只是担心他反悔。” “段公子不会的,我觉得他一直都很讲……” 沈白竹却突然皱眉打断:“不要叫他段公子,他现在不是段昀。” 晓云瞬间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沈白竹的脸色,正常是正常,就是带了些不自知的焦急与烦闷。 “是段昀小公子吗?” “沈夫人?” 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罗兰茹刚从街上买完菜回来,就见一穿着白色长袍的高挑少年郎站在自家门口,衣服颜色素净,但那一身料子绝非寻常,非达官显贵都买不到。 少年一手还拎着几盒天地坊的糕点,像是来找人。 罗兰茹一时好奇,上前看了一眼,没想到那人回头竟是几月未见的段昀。 “段公子怎么来了?”罗兰茹想了想,“你是来找白竹的吧,白竹就在家里呢。” “您……”苏砚知抬头看了一眼牌匾,“您搬家了?” 罗兰茹叹了口气,“是啊,搬来三个多月了,当初那处房子卖了换钱,这里还是我和沈良成亲时候的房子,当初没舍得卖出去,如今到也算用得其所。” 苏砚知沉默地陪罗兰茹进来,两人穿过庭院时恰同沈白竹对上。 “白竹,段公子来找你了。”罗兰茹笑着说,然后又转头拉着苏砚知的手,“中午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好,谢谢沈夫人。”苏砚知没有拒绝。 罗兰茹招呼着晓云两人去了厨房,苏砚知穿过长长的鹅卵石小路来到沈白竹的桌子前,把糕点盒子放下。 “我买了几份你爱吃的,还有他们新出的。” 沈白竹扫了一眼,“……谢谢,现在要验货吗?” 苏砚知点头,道:“好。” 沈白竹带着苏砚知去了父亲房内的暗道,过石阶的时候沈白竹心不在焉差点扭到脚踝,苏砚知下意识把她拦在怀里,熟悉的温度让两人都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白竹……”苏砚知喃喃道。 “七皇子。”沈白竹推开他,阴暗环境里跳动着的烛火照得两人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眼底的拒绝与绝情清楚可见,“快到了。” “嗯……” 苏砚知在黑暗中虚空抓握了一下,仿佛手中还残留一丝方才的温度。 沈良生前留下的茶叶有很多,对于刚刚起步的云枕阁在两个月内来说绰绰有余,但要想长久下去,沈白竹定是不能只靠这一点儿存货。 她从父亲书房里的记录中有看到过一些关于这批茶叶的信息,茶叶原产地暂时不知道,只知最初是在林州一位归隐茶客那里听闻,后续在何处采买没有记载,因为沈良很快被冤枉入狱,沈良记录的相关信息很少,这些都需要沈白竹自己摸索着去找,她目前的打算是卖完这些就动身前往林州。 “要起什么名字?”苏砚知问。 “名字很重要吗?”沈白竹放下烛火,走近这些茶叶,“七皇子要怎么验?” “不用了。”苏砚知看着沈白竹,“下午我派人来运。” “那我爹的密室怎么办?”沈白竹皱了皱眉,“你再宽限几天,我先把这些搬出去。” “没事,都是信得过的,不会往外说。”苏砚知解释,“不过茶楼里的账房先生需要登记,所以想好名字的话同他们说一声。” “好,谢谢。”沈白竹说。 苏砚知摇头:“做生意互惠互利,不用道谢。” 罗兰茹做好饭来叫两人时,苏砚知已经走了。 “人呢?!”罗兰茹朝沈白竹身后看去。 “走了。” “走了?!小段公子明明答应我要留下来吃饭的,白竹,你把人赶跑了?” 沈白竹无奈:“娘,他有事先走了,还有,不要叫他段公子了,人家现在可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 “七皇子?”罗兰茹惊讶,“小……段,他是七皇子?” 沈白竹点点头,堵住罗兰茹继续追问的嘴,“好了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晓云都要饿坏了!” 下午如苏砚知所说,五六个训练有素的侍卫来取货,一行人动作干净利落,罗兰茹本来想去煮茶给几位小哥喝,结果水还没烧开,这几个人东西已经搬完了。 为首的那个带了纸笔,问了一遍茶叶的名字。 沈白竹轻声道:“冬竹,冬天的冬,竹子的竹。” 其实早在第一次,苏砚知问她的时候,沈白竹就已经想好了。 下午交了货,拿了钱,沈白竹就琢磨着上街替她娘买块布做衣服,但又怕罗兰茹觉得浪费钱不肯,于是找了个借口只带着晓云出门。 罗兰茹从前最爱艳丽花哨的时兴布料,不过自从沈良过世后她便整日只穿白色衣服,衣服箱子里从前那些漂亮的裙子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被她改尺寸准备留给沈白竹穿。 “两位客官好。”店里老板上了年纪,佝偻着身躯为沈白竹和晓云指路,“这边都是时兴的布料,特别受你们这种年轻小姑娘的喜欢。” “老板,有没有素色一点儿的,不是我穿,是买给家中长辈的。” “素色?”老板想了想,“买给家中长辈的?” 沈白竹点头,“有适合的吗?” “我记得这里有一批新来的布料,是那种泛着细闪的白底加红梅刺绣,很适合送给长辈。” “那您帮我们找一找吧。” “我记得好像在那……”老板小声嘟囔了一句,在一大堆新进的布料里翻找了起来,“哎!找到了!” 沈白竹听见声音后朝他走过去,想要伸手摸一摸布料的触感,但刚要碰上,那块布料就被一只横夺来的手给拽走了。 “这块我看上了!给我包起来!”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娇俏小姑娘,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伸出的手上指甲长得吓人,头发上脖子里和腰带间,有位置可以摆得下金饰银饰玉饰的几乎全被摆满。 二八妙龄少女硬生生被这一身穿搭搞得像庸俗至极的富裕太太。 “这……这……”老板一脸纠结,支支吾吾,看了一眼沈白竹,又看了一眼不好惹的林家小姐,“……就只剩下这一件了。” “我先拿到的,就是我的!”林柔柔态度极其霸道。 “这明明是我们叫老板帮忙找的,怎么就成你的了?”晓云看着这姑娘缺乏教养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讲不讲先来后到啊!” “你谁啊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姐姐可是当今——呜呜!!”林柔柔话说一半突然被一只肥手强行捂住,她挣扎半天身后之人才把她放开。 林千帆指着她的肩膀猛戳:“爹今天说了什么?你转头就忘?!!” “哥……”小姑娘一见林千帆就熄了火,委屈巴巴地擦了擦嘴巴,“我的口脂都被你蹭掉了,这可是绣春阁新品,数量有限,还是姐姐帮我买的,那些官家小姐抢都抢不到呢。” 林千帆瞪了林柔柔一眼,转而把视线对向身旁的沈白竹,从妹妹手里夺过这块布料,恶劣地笑起来,“沈小姐想要?” 沈白竹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想要就自己去捡啊!”林千帆突然把手里的布料往门口扔,惹得旁边的林柔柔忍不住惊呼一声。 最心疼的是站在众人身后的老板,深吸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颤抖着手指向林千帆,“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沈白竹看了一眼老板,皱起眉头,她倒没有很想要那块布料,毕竟她同晓云都没有细看就被迫同这林家兄妹演了一出戏。 不过这也算是沈林两家的私人恩怨,沈白竹不想牵连旁人,捡一块布能掉几两肉,捡就捡了。 于是沈白竹转身朝门口走去,弯腰,在手指扯到布料边角时,身后的林千帆突然跑过来,抬起脚就踩在那干净白皙的布料上。 沈白竹察觉到向下的阻力,抬眸看了林千帆一眼,“起开——” “沈白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听话的小狗,狗主人扔个什么东西,小狗都要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捡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千帆——”沈白竹直起身,胸前涌起的怒意使她控制不住握紧拳头朝他那张恶心丑陋的脸砸过去。 在这个念头的下一瞬,沈白竹就感觉鼻尖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陌生的竹叶香,先她一步砸向林千帆的不是自己的拳头,而是一柄剑的剑鞘。 重重抵在林千帆的肩头,痛得他大呼小叫。 “裴初你这个狗东西——”林千帆混乱中看清楚来者的长相,气急败坏。 裴初? 沈白竹回头看。 关于男主名字:前三章叫段昀,因为男主基本从小养在舅舅家(后续会写)隐姓埋名,随母亲的段姓,叫段昀。皇子时期的他叫苏昀字砚知,后续回归皇子身份就叫苏砚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