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怪世界登基了》
1. 公主显灵
隆元三年冬,下了一场大雪。
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乐安公主意外坠马,不治身亡。
乐安公主在宫中停灵七日,痛失爱女的皇帝忽然召勋贵之家适龄儿郎入宫,欲从中择一才貌双全者为婿。
圣旨一下,满城哗然。
符合条件的人家均如临大敌,公主固然金枝玉叶,可谁又愿意自家孩子去结阴亲呢?
永平伯府,后门。
“卫小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换了身下人衣裳的永平伯次子卫暻,正轻手轻脚爬上马背,忽然听到这道尖细声音,吓得滚下了马鞍。
御前太监高世良冷哼一声,带着一身素服的金吾卫中郎将李巍走了过来。
李巍头系白巾,腰挎横刀,刀柄处亦挂着一绺白缨,俨然一副鳏夫样。
卫暻一个激灵,想起曾有传言,李巍一心爱慕乐安公主,只因出身寒门,高攀不得。
“卫小郎君该不会是要躲出城去吧?”高世良盯着卫暻,神色阴沉地说。
卫暻嗫嚅着摇了摇头,抗旨之罪,他怎么敢认。
“那就速速进宫,殿下在等你们,莫要耽误了时辰。”
高世良说罢,瞥了眼李巍,后者锵一声,将横刀拔.出二寸,其意不言而喻。
要么进宫,要么死。
卫暻先是一哆嗦,而后欲哭无泪。
但愿公主等会儿选那痴情郎吧,他在心里念叨着公主显灵,我就是个凑数的。
在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时,一顶青帷小轿已经静静停在伯府门口。
而同样的事,陆续在济宁侯、沈国公、辅国将军府中上演着。
这些或是嚣张跋扈、或是清贵自傲的儿郎,被如狼似虎的金吾卫盯着,红了眼眶,泣别家人,被一顶顶小轿抬入了深宫。
……
乘云阁中,微风徐徐,白幡飘动,贵妃在皇帝怀里哭成了泪人。
高世良捧着公主留下的红罗手帕,按照皇帝的意思,把挑选权留给公主本人,这手帕落在谁身上,谁便是驸马。
没有人看到,此刻的乐安公主纪莹,确实就在现场。
纪莹给贵妃抹了半天眼泪,手却只是徒劳地从她脸颊上穿过,叹了口气,强逼自己转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选秀”现场。
……阿耶选的这都是什么歪瓜裂枣,这个太瘦,这个太矮,这个太黑……
看到最后一排,一张唇红齿白的俊俏脸蛋出现在眼前,纪莹起身定睛一看,这低眉顺眼的家伙,不是卫家二郎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纪莹立刻想起,她打遍京城无敌手,是纨绔圈子里人见人怕的大魔王,却因卫暻最擅讨乖卖惨而屡屡受挫。
往往她都还没来得及干什么,阿耶阿娘便已信了这厮的鬼话,开始呵斥她了。
要是自己还活着,那是万万不可能选他当驸马的,可现在么……自然是讨厌谁就选谁。
纪莹叉着腰,鼓起嘴,对着高世良手中的手帕吹了口气。
做了鬼以后,一直没有阴差来领她去地府,她自个儿懵懵懂懂,摸索出几门神通,这呼风之术,便是其中之一。
红罗手帕随着她呼出的清风,在众目睽睽下,飘出托盘,绕过数名神色紧张的郎君,悠悠坠落在卫暻肩头。
四周一静。
还在拼命缩小存在感的卫暻呆呆抬头。
贵妃一把攥住皇帝衣襟,盯着风起之处看了半晌,忽而泪流满面:“陛下,我们的虎头,真的回来了。”
听到这个许久不曾有人叫的乳名,纪莹鼻子一酸,揉了揉眼睛,眼角却是干的,做了鬼以后,她便不会哭了。
她脸上顽劣的笑意,一下就被沮丧取代了。
一声尖细嗓音骤然响起。
“恭喜驸马!”高世良走到呆滞的卫暻身旁,恭恭敬敬捧上了象征入选的交颈鸳鸯玉佩。
卫暻抬起僵硬的手臂,缓缓取下肩上的手帕,凝滞的思绪一点点恢复运转。
我……入选了?
——砰!
他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高世良一顿,余光瞥见其他郎君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感受到背后皇帝投来锐利目光,脑子一转,转身跪倒,语速飞快地说:“陛下,卫小郎君喜不自禁,竟高兴得晕过去了!”
“原来如此。”皇帝阴沉的眉眼倏地舒展了,沉吟说,“高世良,去卫府宣旨吧,尽快把婚期定下来。”
“喏。”
……
“……光庭璧碎,耀掌珠亏,空传令范,永閟芳仪……百两行遵,九泉俄翳,昭途隔礼,幽埏合契。*”
穿着大红色新郎服的卫暻神色麻木,双手双脚都被金链锁住,立在皇帝与贵妃面前,聆听永平伯高声念诵的告文。
高世良办事利索,昨日还挂满白灯笼的公主府,今日已妆点成了红烛摇曳的喜堂。
皇帝宠爱乐安公主,早早便赐下了这座宅邸,只可惜小公主还没来得及入住,便已兰摧玉折。
宾客们沉默伫立两旁,永平伯夫人王照容默默垂泪,待告文念完,中郎将李巍带着几名金吾卫走上前,沉声说:“请驸马,入洞房。”
卫暻缓缓扭头,看了眼抱着公主牌位的宫女,艰涩地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便感受到一股大力。
金吾卫不等他废话,押着他便往新房走去。
“二郎!”
他听到阿娘一声压抑的惊叫,随即便没了声音,他想扭头再去看一眼母亲,却瞥见皇帝冰冷的面色。
卫暻硬生生把头扭了回来,自己一向是个不成器的,往日没少给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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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麻烦,如今能为家里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就是安安心心当了这个驸马吧。
或许,陛下会看在公主的份上,对卫家多些恩宠……
新鲜出炉的乐安公主驸马直起脊背,一步步走入了新房,几名金吾卫对视一眼,上前解开了驸马脚踝和手腕上的金锁。
随后,宫女将公主牌位供在桌上,众人一起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洞房花烛夜,陪伴卫暻的,便只有这冰冷的牌位了。
卫暻:“……”
纪莹:“……”
素来恣意妄为的小公主打量着少年颓废的脸庞,头一次生出些许心虚之意。
叫好好一个大活人给自己守活寡,是不是真的不太好?
她也没想到阿耶真的会下旨嘛……
纪莹正琢磨着能不能托个梦让阿耶收回成命,却见刚刚还颓唐沮丧的少年突然起身,几步走到她的牌位前,深呼吸几口气后,一把夺过她的牌位,用力塞进了怀里。
“我倒要看看,谁先受不了谁!”卫暻恶狠狠地说,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虎头大王,你若真的魂兮归来,就睁大眼睛看着!”
卫暻气势汹汹地抱着牌位,回到床榻上合衣躺下,竟是要与纪莹的牌位同床共枕。
刚刚还在内疚的纪莹:“……”
他他他……
……他竟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不但抱着本公主(的牌位),还叫本公主小名!
卫、黑、獭,你死定了!
纪莹怒极反笑,冷冷盯着眼睛一闭、飞快进入了梦乡的卫暻,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还没等她想出用什么手段报复回去,一道温润的流光忽然涌入了她的体内。
她的魂魄顿时凝实了许多。
纪莹一怔,皱起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这流光从何而来。
纪莹读书时便不求甚解,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只是移步到铜镜前,看镜子中依然照不见她的面孔,一时计上心头。
……
一个时辰后。
已入梦乡的卫暻忽然感觉脸上凉凉的,还以为自己还在家中:“万贯,别舔了……”
他习惯性笑着挥了挥手,下一刻却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驸马,公主府可没有他的爱犬万贯。
那这冰凉的感觉是……
卫暻忽然睡意全无,缓缓睁眼。
一张熟悉的、明眸皓齿的鹅蛋脸,飘在半空,离他还不到三寸远。
阴风鼓起她的发丝,拍打在他的脸上。
心跳陡然停滞。
接着,心脏几乎跃出胸膛。
卫暻:“你你你你——鬼鬼鬼鬼——啊啊啊啊——!!!”
纪莹:咦?
她只是想吓唬他,没想到他真能看见她啊。
2. 验尸
纪莹飘在卫暻身后,看着他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过去。
在他发出惨叫之时,公主府的下人就都赶了过来,第一时间把新房反锁了。
新房有鬼,除了公主还能是哪一位,驸马想跑路,他们可不想被陛下迁怒啊。
卫暻跑不出去,只能在房间里秦王绕柱。
纪莹说:“你别跑了,我不吃你。”
“呼……殿……殿……殿下,您还有……有何未了心愿……呼……呼……”
卫暻实在跑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了纪莹面前:“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了您,要不您还是去找陛下吧。”
纪莹停在他面前,从上而下打量他气喘吁吁的脸,挑了挑眉,故意说:“你已是我的驸马,我自然要陪着你。”
她绕着卫暻转了一圈,好叫他看得更清楚,自己没有影子,肤色发青,是个实打实的厉鬼。
卫暻被她身上的冰冷气息包围了,心里直呼吾命休矣,转念一想,若是公主要了他的命,他不也会变成鬼。
卫暻忙说:“既然如此,我这就自尽,变成鬼来,与殿下日夜相伴,一刻也不分开。”
纪莹:“……”
纪莹想象了一下走到哪都跟一个卫黑獭的场景,登时打了个寒颤,冷哼一声:“你想得倒美。”彻底没了兴致。
卫暻在心里擦了擦汗,轻手轻脚爬起身,试探说道:“殿下是何时回到阳间的?”
回?哼,本公主就没走过。
纪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殿下一向不喜欢我,如今却与我结成了夫妻,岂不委屈了殿下?”
纪莹一顿,也不好说其实就是她选的卫黑獭,这就是个恶劣的玩笑,沉吟片刻,回到桌边,在自己的牌位旁坐下了。
卫暻想趁热打铁,鼓动公主想办法和离,谁想她听完一言不发,倒叫他摸不着头脑。
他小心翼翼跟上去,鼓起勇气继续说道:“陛下与娘娘还不知殿下回魂,要是知道了,该多欣慰啊。”
这句话倒说到了纪莹心坎上,她自然不会在卫暻面前承认,先前她魂魄不凝实,怎么也没法让活人看见,不然不是让人小瞧了她。乐安公主便是成了鬼,也要做鬼中霸王。
但现在不一样了,卫暻能看见她了,阿娘阿耶也一定可以。
纪莹说:“明日你护送我入宫。”
卫暻一听,便想趁机提出和离之事,谁知公主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招,把香烛上空飘荡的烛烟招到了身前,变作了一张悬在半空的吊床。
这是纪莹的第二门神通:聚烟。
公主翻身上床,合眼吩咐:“不许再聒噪。”
卫暻看呆了,半晌才说:“……喏。”
次日。
皇帝和贵妃一大早就收到了乐安驸马的求见,还神神秘秘的,说只有见到了陛下和娘娘才能说。
被召见后,他又要求太监宫女都退下,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令第四人知晓。
皇帝耐着性子答应了。
“卫暻,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等高世良清了场,皇帝语气不善地说。
贵妃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打量着卫暻的神色,柔声说道:“你想要什么,本宫和陛下都会答应你。”只是,既然虎头选了你,那么你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帝妃二人皆以为,卫暻如此作派是想离开公主府,谁知,他一开口却是:“接下来臣要说的话,陛下和娘娘听了莫要惊慌。”
帝妃狐疑对视一眼,皇帝皱眉呵斥:“直说便是,休得故弄玄虚。”
“公主殿下昨日还魂,今日是与臣一同来的,只是怕惊吓了陛下和娘娘,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卫暻飞快说完,期待地看着皇帝和贵妃,以为两人深爱公主,必会露出惊喜之色。
谁知,两人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意,倒有些古怪。
“噢?”皇帝说,“乐安回来了?”
“是。”
“让她进来。”
“喏。”
皇帝神色冷淡,卫暻心想,也罢,没见到公主本人,谁又能相信真有回魂之事,只要把公主请进来,陛下亲眼见到,就不得不信了。
卫暻转身走到门外,喊了声“殿下”。
皇帝和贵妃便看到,他等了片刻,仿佛公主真的来了一般,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回到阶下,和前方之人错开了半个身位。
然而问题是,他的面前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大殿中安静了半晌,皇帝开口说道:“卫暻,你可知欺君何罪?”
卫暻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帝,又望了望贵妃:“陛下、娘娘,殿下正在跟你们说话啊。”
坐在上方的帝妃皱了皱眉,看神色,依然什么都没听到。
二人不知,纪莹就站在他们面前,仰着头说:“阿耶,阿娘,我在这儿。”
纪莹连说了三遍,皇帝和贵妃的目光都没落在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大了眼睛,想起一路过来,侍卫、宫人也全都对她视若无睹。
当时她一心惦记着早些见到阿耶阿娘,竟也没有察觉。
纪莹沉默下来。
皇帝望向卫暻,目光中蕴藏着冰冷的怒火,卫暻一个激灵,一边想着怎会如此,难道只有他能看见公主,一边急中生智,望着纪莹的背影,哽咽说道:“殿下,您不要急,以后臣会时常陪您入宫,陛下和娘娘早晚能看见您。”
纪莹回过头,满脸莫名地望向卫暻,她虽然不太开心,但也没急成这样吧,卫暻怎么说哭就哭了。
就在她摸不着头脑时,她听到皇帝语气复杂地开了口:“你……果真见到了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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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敢欺君。”
“是个好孩子。”
皇帝看了贵妃一眼,贵妃早已感动得泪如雨下:“难怪乐安会选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莹茫然地望着阿耶阿娘态度大变,还赏了卫暻一大堆财物,一直到随着卫暻飘出宫门,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说,”一出宫,她便叫住了卫暻,“你又给我阿耶阿娘下了什么迷魂汤?”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这厮怎么总是几句话就能哄住阿耶阿娘?
卫暻对变成鬼的公主哪敢隐瞒,连忙如实相告:“陛下和娘娘看不见您,便以为臣是在欺君,又怀疑臣想借此摆脱驸马身份,后来见臣深情款款,才知臣是太过思念殿下,犯了癔症,这才心生怜惜,多加赏赐。”
纪莹恍然大悟,好你个卫黑獭,脑子动得还挺快。
她隐约意识到以前是怎么被卫暻上眼药的了,正要一一盘问清楚,忽然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卫暻亦在她耳边说:“咦,那不是李巍吗?”
纪莹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抱臂望向巷子对面,李巍一身素服,走进一间茶坊,要了两壶茶,几样点心,却并不吃,只默默望着窗外。
他看了窗外多久,两人便暗中观察了他多久,最后卫暻疑惑地挠了挠头:“感觉他在等人?”
纪莹正要说话,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驶了过来,李巍看到马车,抓起挂着白缨的横刀,看了看四周,大步走到车前,撩起车帘钻了进去。
卫暻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觉得那车夫有些面熟。
纪莹则已认出此人,喃喃道:“那是二姊的人。”
“真定公主?”卫暻惊讶地说,“以前没听说真定公主与李巍有所往来啊。”
“跟上去瞧瞧。”
纪莹说罢,抓起卫暻肩膀,拖着他追了上去。
卫暻:“殿殿殿下稍等……臣臣臣脚扭了……啊啊啊啊……”
马车一路驶到了一处偏僻院落,卫暻也没了半条命,心里连连叹气,殿下不愧是殿下,变成鬼了也如此霸道。
纪莹只觉得心砰砰跳,二姊为何要派人密会李巍,此事与她有何关系,怎么她心里如此不安呢?
没等她想明白,院子里走出一人,迎上走下马车的李巍。
纪莹看清那人的脸,又是一呆,那是真定公主的掌事女官谭姑姑。
她出面,和二姊出面几乎没有区别。
纪莹竖起耳朵,努力去听谭姑姑在对李巍说什么,好在当了鬼以后,她能听到的声音比以前远得多。
“乐安公主的遗体已经偷出来了吗?”
“现在就藏在某家中。”李巍说,“姑姑带仵作来了吗?殿下准备何时开棺验尸?此事恐怕越早越好。”
纪莹:“啊?”
验谁的尸,为什么要验尸啊?
3. 意合香
卫暻听不到那么远,小声问道:“殿下,他们在说什么?”
纪莹没理他,只继续凝神细听,然而谭姑姑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摇头说:“进来再说。”
两人进了小院,留下马夫守门,这下连纪莹也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
按说跟踪监听之事不该由公主亲自去做,然而纪莹看了看自己唯一的随从——才跑了几里路就脸色煞白体力不支的卫暻,撇了撇嘴,起身便向小院飘去。
卫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怕又碍了公主的眼。
纪莹没飘多远,谭姑姑就又和李巍匆匆跑出了院子。
她连忙躲起来,还以为自己暴露了,却见二人身后竟跟了一头体型庞大的怪物。
其形若狼,个头类熊,毛发极长,色黑,蓝眸,散发着淡淡糯米味。
卫暻刚跟上来,就看到远处出现了一头大得惊人的黑狼,倒吸一口凉气,立马躲到了公主身后。
这一次,纪莹没功夫嫌弃他,只顾着紧紧盯着黑狼,疑惑地想,京都何时出现了这样的妖物?
谭姑姑和李巍跳上了马车,马夫同样吓了一跳,却临危不乱,一抖缰绳,便要驱车逃走。
谁知黑狼一声怒吼,马受了惊,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了声,竟挣断了车辕,自个儿跑了。
车厢在它身后轰然倒塌,三人一头往地上栽去。
另一头,黑狼亦扑杀过来,庞大的阴影将整个车厢覆住。
这一瞬间变得极其漫长。
李巍拧转腰身想要拔刀,马夫徒劳地抓着空气,谭姑姑拼命后仰躲开黑狼猩红巨口。
呼——
阴雾忽起,幽香霈然,仿佛天女散开裙裾,又好似一缕空山磬音。
突然出现的冷雾举重若轻地托起了车厢,推开了尖牙利齿的狼嘴,令三人一狼齐齐怔住。
是谁?
这般香云缭绕,竟仿佛神仙上人,令人既神往,又忌惮。
只有躲在树后的卫暻看见了出手之人,然而望着公主模糊在雾气中的秾秀眉眼,他也分不清这是凡间公主,还是天女下凡了。
他自不知,这是纪莹的第三门神通:吐雾。
一息、两息、三息……
不过数息,雾气消散,三人亦反应过来,在最后一息狼狈跳下马车,滚向一旁。
砰!
车厢压住了继续往前扑的黑狼,哗啦啦散了架,黑狼头晕眼花,伏在地上喘着粗气,一时没能爬起来。
“不知是何方高人?”谭姑姑死里逃生,撑起身体,对四周喊道,“多谢出手相救!”
四周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李巍与马夫飞奔到她身后,谭姑姑听到一声狼嚎,接着哗啦一声巨响,扭头一看,黑狼已快脱困。
三人对视一眼,顾不上那神秘高人,只能加快步伐,拼命逃走。
黑狼奋力爬出车厢,却并不去追那三人,而是昂起鼻子,在空中嗅了一通,目光转动,看向了远处的公主。
明明相隔极远,这妖物还是锁定了她的气息。
卫暻大惊失色:“殿殿殿下……”
纪莹知道他是个没用的,可她刚刚吐出那些雾气,已将这些天积攒的阴气挥霍一空。
然而她横行霸道惯了,岂能受这妖物的威胁,冷哼了声,训斥道:“怕什么?”
卫暻见她如此自信,顿时松了口气,不忘恭维:“臣一时失态,殿下莫怪。”
说话间,黑狼已向一人一鬼狂奔而来,把大地震得轰隆作响,卫暻虽然腿肚子直打颤,却不敢在公主面前临阵脱逃,纪莹居高临下地望着黑狼,犹豫要不要用那件东西。
黑狼奔至一半,忽然一个激灵。
它看不见公主,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危险气息,吓得它一个脸刹,吃了一嘴土。
伏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抗住心底的恐惧,扭头跑了。
纪莹挑了挑眉,神色得意,把手掌中的东西又收了回去。
“殿下神武。”卫暻连忙吹捧。
“还用你说。”
纪莹有心跟上去,看看这妖物究竟从何处来,为何要对李巍与谭姑姑动手,然而想想方才的惊险,若真要动用那件东西,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走。”她转而吩咐道,“去李巍府上。”
卫暻说:“我也去吗?”
纪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卫暻改口:“公主去哪儿,臣便去哪儿。”
……
一人一鬼折回城里,纪莹让卫暻去雇了辆马车,又不准他与自己一起坐在车厢里。
卫暻只好坐在车外,当她的马夫。
平心而论,活人比鬼更需要坐车休息,纪莹飘起来说不定比马还快,可谁让公主做了鬼也是公主。
卫暻毫无怨言,只等伺候好了公主,求到那一纸和离书。
纪莹生平第一次坐如此窄小的马车,还如此颠簸,不免怀念起自己那辆金丝轻玉制成的七宝凤辇。
那些年乐安公主乘坐凤辇出游时,前呼后拥,旌旗招展,芬香盈巷,珠光耀日,观者无不惊叹,可如今呢,不但只剩一缕幽魂,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纪莹挑起车帘,漫无目的望着窗外,看着一间间点心铺子,却闻不到一丝香气,仿佛与这浮世已经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殿下,前面就是李府。”卫暻赶车技术不错,停得很稳。
纪莹收回思绪,也不掀帘子,直接飘出了马车。
明晃晃的太阳在天上挂着,公主脚下却不见一道影子。
卫暻默默移开了目光。
纪莹说:“还不去敲门?”
卫暻不敢质疑,只是边走边想,公主来找李巍,偏偏还要他这个驸马开路,也不知姓李的会不会多想。
走到门口,看到两边凶神恶煞的门神,想起钟馗吃鬼的传闻,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公主不是不想直接进去,而是不能。
她变成鬼后固然神通广大,但受的约束也比活人多多了,进个臣子的家门,竟还要看门神的脸色。
卫暻心一软,忽然感觉公主确实受了委屈。
纪莹看着卫暻敲门,里头人开了门后,两侧的门神才收回死死盯着她的目光。
她对此嗤之以鼻,从门房身旁飘进了李府,门房忽地感觉到一股阴风,打了个寒颤,疑惑地缩了缩脖颈,对卫暻说:“阁下可有拜帖?”
卫暻看了眼公主飘远的方向,忙道:“我是乐安公主驸马,来找你家中郎将有要事。”
门房听到“乐安公主”四字,神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原来是驸马,我家郎君还未归家,请驸马改日再来吧。”
显然,对李府来说,卫暻不是个值得开门迎接的好客人。
“无妨,我进去等等他。”卫暻趁门房不注意,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
门房大惊,一边关门一边喊人去追:“驸马怎可如此无礼?”
前院的吵嚷声传到纪莹耳中时,她已经飘到了一间散发着丰沛香气的厢房前。
此香清逸杳然,风流雅致,一派富贵闲远的天家气象,正是乐安公主生前最爱用的意合香。
想起李巍口中“开棺验尸”四字,纪莹心跳如雷,站在门前,踌躇半晌,竟不敢开门。
她做了鬼后,一次也没有看过自己的尸体,想想自己是坠马而亡,也许死前遭到马蹄践踏,死相惨不忍睹,心里便没了勇气。
纪莹做足了心理准备,刚要去推门,李巍和谭姑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两人风尘仆仆,神色焦急,一把推开了门,李巍一面说:“姑姑你在这里陪乐安公主。”一面扭头向外走,“某去拦住卫暻,此人不请自来,恐怕是发现了什么,故意装傻卖痴,想要过来找公主……”
“公主遗体不见了。”谭姑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令他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什么?”
李巍蓦然回头,无比震惊。
谭姑姑面色苍白,无声摇头。
两人面面相觑,李巍冲进屋子,看向原本放着乐安公主的罗汉床,意合香仍然缭绕不去,公主却已杳然无踪。
二人不知,此时此刻,公主本人就在他们身旁,与他们一样震惊。
“是谁如此大胆?”
……
纪莹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堂堂公主被开棺验尸已是极其冒犯,遗体还没保管好。
卫暻一跑过来,便看到公主站在门口,面色怫然不悦。
他有心问问公主出了何事,身后,门房带着一群仆役赶了过来,嚷嚷着要把他请走。
他正要想办法躲开,余光瞥见李巍走出了屋子。
众仆役疑惑地闭上了嘴,郎君不是出门了吗?
“你们下去吧。”李巍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离开了。
“驸马来此,有何贵干?”
纪莹飘到了卫暻身旁,对他说:“问他,盗走公主遗体有何目的。”
竟有此事?!
卫暻忽然想起方才在那偏僻小院外公主的反应,与那头追杀众人的神秘黑狼,一时心惊肉跳,感到自己卷入了不得了的阴谋里。
他拿出勋贵兼驸马的架子,呵斥道:“我还没问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盗走乐安公主遗体。”
李巍神色一沉,心道他果然是有备而来,嘴上却说:“驸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侧过身,让开路,“我这屋子随你捜査,若真如你所说,不需你动手,我自去向陛下请罪。”
“还敢抵赖!”纪莹被这几句话气得眉毛直竖,对卫暻说,“你继续问他,那这屋子里的意合香又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公主最爱用的香吗?”
卫暻照着公主原话说了一遍,李巍先是一怔,而后目光怪异地打量起他:“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她了?”
纪莹沉浸在李巍弄丢自己身体的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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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完全没听出这句话的五味杂陈。
卫暻虽未经过情事,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李巍心态的转变,仿佛才意识到他卫暻才是驸马,是这世上除了皇帝和贵妃以外,公主身边最亲近之人。
“你以为公主为何选我?”卫暻忽然眼眶微红,满面隐忍之色,肩膀都在发抖,“你若再不老实交代,便与我去陛下面前分说,我虽无用,却绝不会坐视公主受辱。”
纪莹眨了眨眼,看着卫暻的表演,她以前和他在皇帝面前辩论时,他就常常露出这样的神情,把她气得咬牙切齿,可现在换了身份立场,她心里倒是说不出的滋味,方才的怒火都消散了。
李巍却没有公主的好心情,见卫暻这副未亡人上门讨说法的作派,心头火起,思及公主,却又只能强忍:“随你怎么说,我这里没有。”
卫暻见他矢口否认,又看了眼公主脸色,抬脚便向屋内走去。
纪莹飘在他身后,两人一道进了厢房,房内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连谭姑姑都不见了。
李巍倚门而立,面带嘲讽地说:“如何,找到了吗?”
“我们走。”一时撬不开李巍的嘴,纪莹恨恨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卫暻抬脚跟上,不忘丢给李巍一个同情的眼神,某人还不知道,自己在公主那儿的印象已经跌到了谷底。
李巍一怔,先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后忽然心乱如麻,不自觉直起身子,环顾起四周。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卫暻身影消失后,谭姑姑从窗户外翻了进来,对李巍说:“我得先回去,将此事禀告殿下。”
李巍压下心头慌乱的情绪,点头说:“好在某之前已经简单验过乐安公主遗体,发现了公主体内的中毒迹象,只可惜某不敢冒犯公主,未能查明具体毒物。”
“这说明我们的查探方向是对的,黑狼也好,盗尸也好,都是要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谭姑姑说,“我走了,中郎将,你最好尽快查明公主遗体去向,否则,殿下问起罪来,我也不能帮你开脱。”
“若不能追回公主遗体,巍宁以死谢罪。”
“李巍罪该万死!”乐安公主府中,纪莹在自己的新房里大发雷霆。
卫暻跟在后头说:“罪该万死!”
“二姊要为我验尸,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李巍这个没用的东西,竟把我的身体都弄丢了!”
卫暻连连点头:“没用的东西!”
纪莹更生气了,扭头看向卫暻:“卫黑獭,应声虫,你说,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暻没想到她会喊自己乳名,怔了怔后,思索起来。
他在勋贵圈子里也见过不少腌臜事,既然真定公主要验尸,肯定是发现了乐安公主死因不单纯。
“殿下生前,可曾与谁有过仇怨?”
纪莹盯着他。
卫暻脑后流了一滴冷汗:“臣这种不算,得是生死之仇。”
纪莹说:“那没有了。”
卫暻觉得公主可能对自己京都小霸王的身份缺乏实质性认知,但在公主的注视下不敢多说。
“若非私仇,那就是公怨。”卫暻说,“或许是有人嫉恨公主的圣宠,或许是公主阻碍了他们要做的事,或许是有人在针对贵妃。我们手头的证据太少,光靠猜测恐怕难以断案。”
“证据少就去找。”纪莹从小旁观阿娘辅佐阿耶理政,耳濡目染了不少驭下之术,看着自己现在唯一的随从,放缓了语气,“卫暻,你若能办成此事,我就去给阿耶托梦,封你一个爵位。”
卫暻上头还有一位大哥,永平伯的爵位轮不到他,纪莹这个许诺无疑戳中了他的痛脚。
然而他犹豫片刻,却小声说道:“殿下,臣可不可以求一个别的赏赐?”
“说。”
“我想求公主赐我一封和离书。”
“……”纪莹怔了怔,接着立刻说道,“本宫答应你。”
这还是两人相处至今,纪莹第一次自称本宫,卫暻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却也不知原因。
两人沉默下来,好像比起了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汪!”
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狗吠,接着,是宫人们惊慌的声音:“哪来的狗?快赶出去。”
“万贯?”卫暻听出自家狗子的声音,连忙跑出房门,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体型健硕的大黄犬,在宫人们的围追堵截中左奔右突,可不正是他的爱犬万贯。
万贯听到主人呼唤,登时像打了鸡血,一个摆尾甩脱一名太监,扭头就朝卫暻飞奔而来。
卫暻感动不已,蹲下张开双臂,等着爱犬扑进怀里。
谁知,万贯一路狂奔,擦过了他伸出的手,停都没停,跃过门槛,又接着奋力一跳。
纪莹猝不及防,被毛茸茸的大黄狗扑了个满怀,万贯的尾巴摇得都快起飞了,谄媚得不成样子。
卫暻:“???”这到底是谁的狗?
4. 阿来婆
没想到万贯也能看到自己,纪莹赏脸地摸了摸它的狗头。
万贯卖力地舔起了公主的手。
纪莹没有防备,被虚空舔了好几下,反应过来后迅速推开了它,起身就去净手。
宫人们跑了过来,看到万贯失落地回到了卫暻脚边,长史银竹叉手行礼,神色恭敬地说:“驸马,这是您的狗吗?”
卫暻还在郁闷,闻言无精打采地说:“我也没想到它能找到这里,没有伤到你们吧。”
银竹摇了摇头,抬眸望了眼他身后,卫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公主摆在案桌上的牌位,与牌位前供奉的鲜花瓜果,恍然大悟:“放心,它不会去惊扰殿下的。”
银竹回想着刚才的场景,万贯仿佛跳进了谁的怀里似的,又想到昨晚驸马的惨叫,不免心中生疑。
只是,虽然她有陛下的密旨,要暗中看守驸马,却也不能逾越尊卑,当面给驸马难堪。
银竹唱了声喏,带着宫人们退下了,纪莹净完手回来,正好看到她退出院子。
前者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纪莹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到,茫然地转身离开了。
纪莹看着她的背影,回想起自己摔下马时,银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要替自己挡住落下的马蹄。
疼爱自己的爹娘、忠心耿耿的婢女,竟都看不见自己。
唯一能看见自己的人又……
纪莹转头望向抱着万贯的卫暻,卫暻一见她的眼神,便觉不妙,立刻放下万贯说:“臣去查您的案子。”
说罢,抬脚便溜。
万贯不是喜欢公主吗,还是让它陪着吧。
“汪。”大黄狗对着主人背影叫了声,甩了甩尾巴,到底没跟上去,而是走到纪莹脚边,用狗头蹭了蹭她的小腿。
它知道她不喜欢被舔了,那蹭蹭总可以吧。
跑得倒快。
纪莹收回目光,看了万贯一眼,果然没有踢开它,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回到屋内,找了张软榻,盘膝趺坐,吞吐起屋内的沉香烟气。
随着烟气进入她的魂体,她先前消耗的阴气逐渐补足、壮大起来。
这是她自己摸索出的吐纳法,她没见过别的鬼,也不知这样修炼对不对,只看结果似乎没什么问题。
万贯自觉地趴在门口,耳朵高高竖起,给公主护法。
一时间,屋内烟云蒸腾,犹如仙境。
纪莹的气息越发幽深神秘,额头中心亮起一对双头小鸮纹,圆首尖喙、振翅欲飞,令她身上平添了几分威风凛凛的蛮荒之气。
可惜房中并无旁人,这神秘纹路也只是亮了片刻,便又黯淡下去,即便是纪莹自己,也未曾看到身上这番变化。
……
纪莹再次睁眼时,天色已晚,一只飞蛾踉跄着扑向桌案上的长明灯,在夕阳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咚!咚!咚!”
宵禁的街鼓自四面八方响起,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纪莹皱起了眉,卫暻怎么还没回来?
说卫暻卫暻到,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头戴黑色幞头、身着绯色圆领袍的少年郎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扶着膝盖,礼都顾不上行,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说道:“殿……殿下,大事……大事不好。”
纪莹心头一跳,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真定公主不见了。”卫暻稍稍喘匀了气,便飞快接下去道,“京都已经戒严,李巍得了圣旨,正带着金吾卫捜査全城。”
纪莹脸色顿变,她的身体还没找到,二姊竟也不见了。
卫暻灌了几口茶水,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汗水:“殿下,我怀疑掳走真定公主的贼人,和盗走您身体的是同一拨人,可能都跟您的死因有关。陛下给了李巍一只真定公主穿过的鞋履,让他带上猎犬去找,我想了想,回来路上就……就……”
他忽然吞吞吐吐,纪莹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呵斥一声:“有话便说。”
卫暻脸腾地红了,咬了咬牙,一闭眼,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绣着虎头的纹锦翘头履。
纪莹低头一看,一眼认出那标志性的虎头花纹,这不是自己生前穿过的吗?
她的脸也红了,不过是气的,他竟然私自取走她的贴身之物:“你……”
“殿下息怒。”卫暻一把抱住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臣是想着,让万贯闻一闻您的气味,看它能不能找到您的身体,这样正好和金吾卫那边双管齐下。”
“……”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这表情好像她又欺负他了似的。
纪莹捏紧了拳头,总觉得一遇到卫暻,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心想自己果然与卫暻脾气不合,又看了一眼被他握在手中的鞋,别开眼睛,冷静了片刻,颔首说道:“准了。”
卫暻瞟了公主一眼,见她确实不会揍他,松了口气,对着门口的万贯招了招手。
纪莹余光看到,万贯走到了她的鞋履前,把嘴筒子插.进鞋口用力嗅了嗅,而后转过身,昂起头,鼻尖左右耸动起来,没过多久,便仿佛嗅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往前走去,走到门口,便又停住,回头看向主人。
卫暻眼睛一亮,一边把公主的翘头履重新塞进怀里,一边起身说:“殿下,万贯好像闻到了您的气味。”
纪莹转过身,跟上了万贯:“那还不跟上?”
但愿盗尸之人,确实就是掳走二姊之人。
比起自己的身体,她现在更担心二姊,凶徒竟敢从公主府掳人,也不知还会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当务之急是要确保二姊安全。
卫暻道:“可是宵禁……”
“去找银竹,拿公主府的令牌。”纪莹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管他,追着跑起来的万贯,飘了出去。
“殿下等等我。”
卫暻哀叹了一声,急急忙忙叫来了银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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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拿到了令牌,却已经快看不见公主背影。
夕阳垂地,天空一片淤红,六百下街鼓声接近尾声,坊门马上就要关闭了。
街衢中空空荡荡,卫暻所能听到的几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他心跳加速起来,拼命跟上公主的背影,生怕落单。
然而公主一转眼,拐了个弯,便消失了。
“殿下……”卫暻连滚带爬,尾音都在发颤,跑到拐弯处,几乎不敢过去,生怕一探头,就看到一张鬼怪的脸。
他在原地深呼吸了几下,鼓起勇气迈出两步,一抬头,却见公主停在墙边,脚下坐着吐出舌头的万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卫暻:“……”
纪莹神色戏谑:“天还没黑,小郎君怎么就怕起鬼来了?”
卫暻心中郁闷,正了正发髻,故意说道:“暻非怕鬼,只是惧内。”
纪莹一怔,脸色顿时赤红,刚刚还觉得戏耍了卫暻,谁想到竟被他借坡下驴,反过来调戏了一把。
“若你的功夫都用在腿脚而不是嘴皮子上,也不至于走几步就气短。”纪莹神色愠怒,甩袖而走,万贯对着卫暻“汪”了一声,跑到公主前头带路。
卫暻:“……”不是,这到底是谁的狗啊!!!
一鬼、一人、一狗,闷头在逐渐黯淡的天色下前行,快到坊墙时,却见到一间还开着门的铺子,一名盲眼婆婆坐在其中,怀中抱着一只琵琶。
纪莹脚步略停,扫了婆婆一眼,便要飘然离去,然而婆婆忽然开口,同时拨动了琴弦。
“贵客路过,可要卜上一卦?”
纪莹心中一动,回到婆婆面前,万贯紧紧护卫在她身侧,唯独卫暻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你知道我要卜什么?”
“贵客在找人。”
“找谁?”
“亦是一位贵主。”
“那你卜术不精。”
“老身并未说,贵客与贵主是两个人。”
“……”
纪莹沉思片刻:“你是何人?”
“唤我阿来便可。”
纪莹打量着阿来婆,见她虽然眼盲,却能听到自己声音,且说得头头是道,不卑不亢,心道就是卜一卦又有何妨。
“你这一卦,收多少钱?”她边说边看向卫暻,示意他掏钱。
卫暻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低声说:“出来得急,没带多少……”
“老身不要银钱,只想求贵客帮一个忙。”
纪莹脱口便道:“若你能帮我找到人,便是一百个忙我也……”
“殿下。”卫暻疯狂使眼色,还没搞清楚这阿来婆是何方神圣,虎头大王先别大包大揽。
阿来婆却已侧耳弹奏起来,琵琶音如流水一般,从她干枯的指尖倾泻而出。
俄顷,琵琶音停,阿来婆抬起盲眼,“望”着纪莹说道:“你的尸体在平康坊,刘家香料铺。”
5. 凤髓香
乐安公主府在崇仁坊,平康坊就在崇仁坊隔壁。
盗尸者将尸体藏在平康坊中的香料铺,用香料气味遮掩尸体味道,倒也说得通。
卫暻举着公主府的令牌过了坊门,打听到刘家香料铺的位置,快步往香料铺赶去。
路上他喘着气,对飘在旁边的公主低声说:“万一这是个陷阱怎么办?”
阿来婆占卜完,也没说要公主帮的忙是什么,还让她先去找身体,找到了再回来。
怎么看怎么可疑。
纪莹说:“是陷阱才好。”
若这阿来婆也是与贼人一伙的,正好一网打尽。
卫暻看着纪莹自信的神采,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公主殿下想得少,是因为自身足够强大,有这份底气。
平康坊中的宵禁规矩已有败坏迹象,一路过去,点灯博易、饮酒作乐者不在少数。
卫暻见一户人家正在喂家中瘦马,连忙取出银钱,讨价还价一番,赁来了这匹马。
有了代步工具,总算能歇口气了。
只是瘦马行路迟缓,惹得公主不快,纪莹瞥了万贯一眼,万贯心领神会,对着它屁股就是一口。
瘦马吃痛,嘶鸣一声,往前飞奔起来。
卫暻猝不及防:“啊啊啊啊啊啊……”
纪莹却满意地点了点头,飘在旁边说:“这才像话。”
如此,很快便到了香料铺,奇怪的是,铺子大门紧闭,与整个平康坊夜禁松弛的气氛格格不入。
卫暻从瘦马背上滚下来,两腿还在发软,纪莹抬头望了眼招牌,又看了看门上贴着的桃符,最后看向卫暻。
卫暻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自觉上前敲门,笃笃几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周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铺子里先是没有反应,等了几息,一道低沉含糊、夹杂着哞声的声音响起:“谁在门外?”
卫暻嘴上功夫一向了得,闻言面不改色地说:“听说此处有好香,特来找你做件大买卖。”
里头人迟疑道:“天晚了,不如明日再来。”
卫暻看了眼纪莹,又说:“正是晚上才好谈。”
里头人静了片刻,纪莹正要不耐烦,找个办法直接闯进去,紧闭的门户却自己开了。
只是门后没有点灯,黑洞洞的,看不见一丝人影,只能闻到浓郁得有些朽烂的香料味道。
卫暻默默驻足,万贯走到他身旁,颤巍巍地倚着他,尾巴夹在了后腿中间。
纪莹嘴角翘起,此刻却也不是嘲笑他们的时候,只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飘进了铺子。
卫暻见她进去,才敢鼓起勇气,和夹着尾巴的万贯一起迈过门槛。
进了铺子,却还是不见说话之人,只能看到黑暗中矗立着大大小小的柜台、橱柜,上面摆着形状各异的陶罐、锦盒、香炉、香囊,什么沉香、檀香、熏香、线香的气味都混在一起,一股脑冲进人的鼻腔里。
卫暻和万贯不约而同地打了几个喷嚏,被香味冲得头晕脑胀。
纪莹与这人世间的气味已经隔了一层,倒是因祸得福,没受什么影响。
她举目环顾四周,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着一层香粉,令她的视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把整间屋子扫过一遍,才在橱柜下方看到一道矮小身影,身高才刚到她胸口,抬头注视着卫暻,不知为何一言不发。
纪莹飘到他面前,对他吹了口阴风,又使出聚烟之术,将一缕香烟拉到指尖,在他眼前打散。
矮小身影还在盯着卫暻,冷不丁看到这缕青烟,又感受到一股阴气,吓得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咦,看不见她吗?
纪莹靠在柜台边,托着腮,神色好奇地观察起来。
另一头,还在找店主的卫暻也被矮小身影闹出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直到看到矮小身影旁飘着的公主,急促的心跳才渐渐平缓,原来是殿下又吓人了。
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心想这店家恐怕也是头一次在自己店里被吓成这样吧。
思索间,矮小身影已经摸到了烛台,哆哆嗦嗦点了蜡烛,烛光驱散了满室昏暝,照亮了卫暻和万贯的面孔。
他本有意不点灯,给这客人一个下马威,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露了怯。
看到卫暻和万贯的影子,他才悄悄松了口气,而后冷冷说道:“阁下要谈什么买卖?”
卫暻本来被香料熏得无法思考,这一吓倒清醒了:“我要你这铺子里最名贵的香,有多少,收多少。”
“除了名贵,没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
店主沉吟片刻:“若说名贵,最近新来的凤髓香价值万金都不止,只怕你买不起。”
“这世上还没有我买不起的东西。”卫暻虽然说得豪迈,心里却在嘀咕,下次出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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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去银竹那里支取些银两?他那三瓜两枣的私房钱可不够看的啊。
店主说:“既然如此,你先交一千两定金,七日后再来取货。”
“还要等七日?”
“此香还在制作中,七日后方成。”
听到这话,卫暻品读了几遍“凤髓香”,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纪莹听他反复念叨,还抬眸望向自己,脑中灵光一闪,起身说道:“问他,凤髓香的原料是什么。”
卫暻微微点头,面沉如水,转述了公主的提问。
店主脸色顿时变了,看了看门外,竟抄起身侧的木棍,一边挥向卫暻,一边说:“买不起就滚,哪来这么多问题。”
岂料,这木棍刚刚抬起,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夺走,悬在了半空。
飘在空中的香粉更是汇聚起来,形成了一张狰狞鬼脸。
店主大骇,连连惨叫,边叫边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了橱柜上,撞掉了一只放在柜格里的陶罐。
“哗啦。”
陶罐摔得粉碎,里头滚出一捧灰烬,以及几根人的指骨。
这家铺子,果然在用人体制香。
心中的猜测愈发可能成真,纪莹大怒,冷眼一扫卫暻,卫暻汗湿重衣,几欲作呕,却顾不上害怕,上前几步,代公主问话道:“说,凤髓香的原料是什么?”
“只,只是一截香树木料。”
“还敢隐瞒?”
店主脸色惨白:“您若不信,可与我去后院看看啊。”话虽对着卫暻说,眼神却望着鬼脸,他心里已经明白,这说话的小子只不过是传声筒。
纪莹捏紧拳头,看向后院,万贯护主,龇起牙,恶狠狠地盯着店主。
店主提起油灯,颤巍巍地在前面领路,后院中香料气味更浓,却怎么也压不住那富贵天成的意合香。
他穿过院子,“吱嘎”一声,推开了后厢房的门,门里的事物展现在纪莹与卫暻眼前。
乐安公主的遗体静静躺在堂屋中。
空气一静,下一刻,店主往前扑倒,贴着地窜到了屋里,左右两侧各跳出一名青衣人,对着卫暻与鬼脸方向各自射出一箭。
卫暻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头。
站在鬼脸旁的纪莹呼出一口阴风,一把裹住了利箭,心里怒气稍歇。
这群笨蛋,居然对着鬼脸射箭,她聪明绝顶的虎头大王怎么可能傻乎乎地站在那当靶子嘛。
6. 炙肉
纪莹反手掷出了利箭,去势不知比来时快了多少倍,两个青衣人完全反应不过来,同时被箭矢刺破胸口,接着又被带着倒飞出去,“铮”一声,钉在了墙上。
“啊——”
惨叫声引来了众多街坊邻居,有人手里的酒碗凉面都没来得及放下,一群人挤在铺子门口,探头往里望去。
隔着香料粉尘形成的烟雾,众人隐约看到一道威风凛凛的背影,身形飘忽,好似存在于阴阳之间,给人一种似生非生的感觉。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长街尽头一队金吾卫飞驰而至,后头还跟着几只猎犬,为首之人正是李巍。
李巍高举中郎将令牌,喝道:“金吾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众人连忙作鸟兽散,胆小的还慌忙以袖遮面,如今虽然夜禁松弛,可那是金吾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要以此为由拿人,可是喊不了冤的。
李巍急停在刘家香料铺门口,看到猎犬争先恐后地冲向后院,立刻翻身下马,带人冲了进去。
后院门户大开,却只见到两个被箭矢钉在墙上的青衣人,还有一个吓得遗了一身尿的侏儒店主,以及躺在长桌上的乐安公主。
殿下遗体找到了……只是,是何人抓住的这些贼子?
李巍在院子内外转了一圈,再没看到半个人影,深吸一口气,眼下最要紧的是公主遗体,还是等安顿好了公主再查这些事。
他不知道,乐安公主此刻就坐在墙头,望着他安排一队人运送自己的尸体,一队人将店主与青衣人抓回金吾狱。
纪莹目送金吾卫离去,翻回院墙外,卫暻和万贯都被她用风卷起,丢了出来。
“……您是说,李巍找到您的遗体后,就没再继续搜查真定公主的踪迹?”
纪莹点了点头。
卫暻摘下头发上的一根枯草,沉吟道:“真定公主失踪可是大事,李巍怎么敢如此怠慢,除非……除非……”
思忖一番,卫暻眼睛一亮,一拳捶在自己掌心:“除非真定公主失踪本来就是个幌子,李巍要找的就是您的遗体。真定公主失踪的消息,是臣从一名交好的监门校尉口中打听到的,也许这是李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放出的假消息。”
纪莹一怔,焦灼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但不见到二姊,仍然无法彻底放心,她吩咐卫暻道:“护送我去真定公主府。”
“喏。”
“汪!”
真定公主府。
“啪!”“啪!”“啪!”
李巍正在受鞭刑,谭姑姑监刑,真定公主纪雲坐在屏风后,望着躺在棺材中的妹妹。
纪莹不是她亲妹妹,姐妹俩却打小就要好,八天前纪莹坠马,她不在现场,匆匆回宫后,却已经从御医口中得知了这个噩耗。
妹妹一向弓马娴熟,骑的又是自小驯养的良马,怎会无故坠马,甚至伤重至死?
纪雲笃定此事有异,暗中寻人调查,李巍既是中郎将,又对妹妹心怀爱慕,她便将此事委派给了他。
谁知他竟弄丢了妹妹遗体。
她以自己府中丢了宝物为由,求到了陛下的手谕,令他能在全城搜检、将功补过,他却又晚了一步。
若不是神秘高人出手,那些贼子说不定已经冒犯了妹妹。
纪雲大怒,质问李巍:“本宫今日便赏你一百鞭,你可有怨言?”
李巍咬牙说:“臣本该以死谢罪,只是盗尸之人还未审问,乐安公主死因也未查明,只能求殿下留臣一命。”
说罢,自去领鞭,被鞭挞得后背血迹斑斑,也没喊一声。
屏风内,纪雲望着妹妹依然鲜活的面庞,心中的悲痛化作了熊熊怒火。
刘家香料铺从哪得到的消息,又是哪来的胆子,竟敢盗走公主遗体,制作那所谓的凤髓香?
搞清楚这些,或许,就离揪出害死乐安的幕后黑手不远了。
脚步声响起,谭姑姑回到屏风前,叉手说道:“殿下,一百鞭已行刑完毕。”
“让他去审盗尸者。”
“喏。”
望着远去的谭姑姑,与拒绝了下属搀扶的李巍,纪雲指甲掐进了掌心,指尖脱了色的丹蔻与鲜血混在了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忽然,她隐约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意合香气,蓦然起身四顾,却只见满室寂静。
“十一……”她对着虚空伸出手,“是你吗?”
她不知道,她伸出的指尖已被纪莹轻轻握住:“二姊,是我啊。”
……
从真定公主府回来后,纪莹一直闷闷不乐,卫暻看在眼里,和万贯面面相觑。
正一筹莫展时,银竹前来询问:“驸马可要进些升平炙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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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平炙,就是用烤羊舌与烤鹿舌混拌三百下,是乐安公主生前极爱吃的一道菜。
银竹不问,卫暻还没感觉,她一问,忽然饥肠辘辘,腹鸣如鼓。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又看了眼公主,交代说,“劳烦长史,再要一壶蔷薇露,一碟金乳酥。”
蔷薇露与金乳酥亦是公主喜爱之物,银竹诧异地看了眼驸马,眼中多了几分认可之意。
公主府的庖房忙碌起来,卫暻点的几样餐食很快便做好了,银竹还按着公主的口味,又加了两样蔬果。
一名宫人正要上前添酒布菜,却被驸马叫住,说自己这里不需要人伺候,让银竹带着宫人们下去了。
众人心中只以为驸马要悼念公主,却不知道,在他们走了后,驸马腾地起了身,殷勤地给坐在主座上的公主夹起了菜。
纪莹这七八日都未进过食,见这满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正要因自己不能享用小发雷霆,忽然发现,她竟然能闻到这些菜的味道了。
咦?
她试着拿起银箸,夹了一筷子鹿舌,咬了一口。
鹿舌纹丝不动,味道却已经进入了她的嘴里,和生前吃到的分毫不差,又嫩又香。
卫暻在旁边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眉眼舒展开,心里松了口气。
公主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不高兴时,吃一顿美食便好了。
一人一鬼对坐消夜,公主吃完的菜分量不见少,只是没了味道,正好进了万贯的肚子。
酒足饭饱,夜色已深,纪莹虽然迫切想要知道自己死因究竟为何,却也知道现在得先等到金吾狱那边的审讯结果。
她玩了会儿万贯的尾巴,打着哈欠,依旧在聚烟而成的吊床上睡下。
卫暻洗漱回来,见公主已经睡熟,万贯就趴在一旁,心里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摸到自己床边,吹了灯,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一夜无话。
翌日,街鼓刚响,坊门才开,两人便被银竹喊醒。
纪莹在吊床上翻了个身,满脸起床气,听到银竹的声音带着些不安与警惕,才抬起头,看向门外。
“府外来了一名抱着琵琶的盲眼老妇人,自称阿来婆,说是来讨要报酬的。”银竹顿了顿,说,“门房要把她赶走,她只是拨了拨琵琶弦,就让门房把门打开了。”
7. 茂园
阿来婆被请进了厅堂,卫暻将下人们清退,好让公主能亲自接见她。
“你想要本宫帮你做什么?”纪莹坐在主座上说,手边放着银竹刚泡的仙崖石花,色泽翠绿,茶香四溢。
不知为何,纪莹觉得这茶很配卫暻。
卫暻忽然被公主扫了一眼,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条件反射地露出了无辜的神情,身上亦散发出茶香四溢的气质。
纪莹:“……”她果然和他脾气不和。
“老身有一女,名叫郑举,在平康坊中卖酒为生。”阿来婆忽然跪下,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半个月前,小女接了一位钱御史的宴席,带着店里两名帮工,去他府中送酒,三人进了御史府,一直到今日都没再出来。”
纪莹看了眼卫暻,示意他把阿来婆扶起来,等她坐下了,才疑惑问道:“婆婆既然有用琵琶占卜的本事,为何不为女儿卜上一卦?”
阿来婆抬手擦去眼角泪渍,无神的眼睛望向纪莹:“这位御史府上有一名高明的术士,隔空破了老身的琵琶卜。”
她卷起衣袖,露出小臂,纪莹低头望去,见她皮肤呈现出大块青紫瘀痕,隐隐有变形扭曲之貌。
纪莹还未说话,卫暻面色微变,皱眉说:“这术士如此厉害,殿下千金贵体,不可涉险。”
阿来婆摇头:“您是天潢贵胄,生来便有龙气护体,岂是寻常宵小能侵犯的?更何况,琵琶卜被破前,已经算到此事与您有关……贵人在查自己的死因吧,线索或许也在那御史府上。”
纪莹一怔,想到这是自己的承诺,又可能与自己有关,用眼神按住了焦急的卫暻,对阿来婆说:“本宫答应帮你找回女儿。”
阿来婆再次跪下,这一次,卫暻拉都拉不起来了。
她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伏在地上,颤声说:“您会有好报的。”
……
阿来婆临走前,把钱御史府邸所在告诉了公主,还说隐约能感觉到,女儿郑举应该被关在一间狭窄的密室里。
纪莹对卫暻说:“去找银竹套辆马车。”她可不想再坐外头的车了,又小又颠簸。
卫暻欲言又止,“喏”了一声,磨磨蹭蹭,很不积极。
纪莹抬起袖袍,袖口呼出一缕劲风,倏地射入对面门框,留下一道拇指大的凹坑。
卫暻吓得一个立正。
纪莹冷哼一声,自傲道:“本宫倒要看看,那术士有多厉害。”
卫暻脸一红,叉手说道:“臣不是觉得公主不如那术士,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余光瞥见公主神色不悦,话锋一转,“……但殿下神威无敌,臣显然是多虑了。”
“那还不快去找车?”
“喏。”
“汪!”
……
钱御史下了朝,径直走进了书房。
关上书房门时,他总觉得好像哪里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四处查看了一番,却又没见到一个人影,以为是自己疑心生鬼,便也没再多想。
他看不见,纪莹就站在他身后。
一刻钟前,卫暻想办法叫开了御史府大门,等公主进去了就立刻跑了。
管事听说此事,莫名感到后背发凉,想禀告给主人,钱御史却一心扑在另一件要紧事上,压根没心思听他说话。
他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寻出一只锁住的石匣。
奇怪的是,这石匣明明是他自己翻出来的,真找到了,却又不敢直接伸手拿,而是找了块绸布,将其包裹起来,然后才塞进了怀里。
纪莹盯着石匣,微微皱眉,她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好像……好像自己应该躺在里面一样。
钱御史收好了石匣,便又骑着马出了门。
纪莹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让她能始终感应到石匣所在的方位。
“殿下,我们要跟上去吗?”折返回来的卫暻架着马车,来到纪莹身旁,气喘吁吁地说。
纪莹从万贯身上飘过,在车厢里坐好后,淡淡“嗯”了一声。
卫暻望着钱御史的背影,抖了抖缰绳,心里正嘀咕这还能不能跟得上啊,忽然,面前出现了一道雾气凝聚的箭头。
“沿着箭头走。”纪莹言简意赅地说,摸了摸跑到她脚边趴着的万贯。
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等追踪之法,卫暻精神一振,卖力地赶起马来。
纪莹感受着石匣的位置,一路指路,让卫暻驱车来到了城外,先是经过了一片荒凉之地,再往前走,却见一座朱门宅邸,楼阁连绵,烟翠葱茏,仿佛神仙居所。
钱御史的马就拴在这户人家门口,正低着头大嚼草料,甩着尾巴,边吃边拉。
卫暻:“……”
卫暻知道公主爱洁,赶紧把车赶到一旁,在万贯闻到气味,跳下马车时,对它小声说道:“你要是敢去吃,殿下肯定不会再准你近身了。”
万贯听得十分震惊,面露纠结之色,最后竟然忍住了冲过去大快朵颐的冲动,艰难地把狗头扭了回来。
卫暻倒没想到它如此有灵性,还能为公主做到这个地步,不禁对它刮目相看。
纪莹下了车,听到一人一狗对话,却是一头雾水。
虎头大王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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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聪明绝顶,在此之前却从没有人敢让她看见狗改不了吃屎的场面,因此她也就不知道狗还有这个天性。
她看也不看那边的秽物,只默默望向朱门上的题字。
“茂园。”卫暻在她身旁念道,疑惑地回想,“京都何时有过姓茂的大户?”
“你在这里等候。”纪莹没有回答,只吩咐了一句,起身便往园中飘去。
卫暻一惊,自己还没去叫门,公主不怕被门神伤到吗?
正要阻拦,却见公主已经飘进了园子,再定睛看向大门,原来这门上并未贴门神。
“殿,殿下,早点回来啊。”他缩了缩脖子,看了看四周荒草丛生的景况,心里直发毛。
纪莹进了茂园,发现园子里正在办酒宴,一群侍女捧着香醪嘉馔,在厅堂中进进出出。
这些侍女身着红黄二色间裙,款步而行,裙摆移动时,隐约可见一条灰褐色细长尾巴。
分明是一群妖物。
不知妖怪有没有见鬼的本领,纪莹立刻机敏地躲到了树后,然而她刚藏起来,就被一只蒲扇大手抓住肩膀,一把拖了出来。
“你这小奴,难道不知今日有贵客上门,竟敢在此躲懒,还不跟我去帮忙。”
大手主人膀圆腰粗,面颊黢黑,嘴里骂骂咧咧,抓着纪莹就往庖房方向走去,不知是把她认成了谁。
纪莹看了眼她身后影影绰绰的黑色尾巴,心里一沉,妖怪果然能看见她。
有侍女路过,见此情景,相视而笑。
纪莹把手心翻出的东西又收了回去,心中疑惑,这些妖物虽然能看到她,却又没发现她不是她们的同类,这眼神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既然妖怪还没翻脸,她也不妨将错就错,混入这些婢女里。
纪莹思忖完,忽然洋洋得意起来,不愧是她虎头大王,平生第一次潜入就这么成功。
她却不知,就在她沾沾自喜时,门口的卫暻和万贯已经快被吓晕过去。
只见远处荒地里,来了一队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花车宝烛,彩旗飘飘,好不热闹。
队伍之首,一名头上长有一对猫耳、身后缀着长尾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只体型堪比熊罴的黑狼,高高地昂着头,满脸喜气。
救,救救救……
妖怪、好多好多妖怪啊!!!
卫暻左右四顾,荒郊野地,竟无藏身之处。
他心一横,喃喃道:“还是去找公主救命吧。”
“汪。”万贯夹着尾巴,低声附和。
一人一狗对视一眼,毫不犹豫,拔腿就往茂园冲去。
8. 封号
纪莹被拉到了庖房,从经过的侍女口中得知,把她拉过来的妇人名唤田婆,是这座茂园的管事。
庖房里正在为宴席做着准备,铜釜中煨着羊肉汤,烤炉里做着炙肉,香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腥气,一扭头,原来是有人在宰鹅。
此人显然是个熟手,左手固定住鹅翅,右手捏住头部,身后短褐色尾巴扬起,卷着一把尖刀,对着鹅颈,尾起刀落。
鲜血飞溅。
纪莹忍住了去摸一摸自己脖子的冲动,默默移开了目光。
然而刚一移开,便又看到一人在给羊剥皮,这人没用刀,只伸出尖利的黑爪,沿着小羊羔胸线一路划到肛部,利爪顺着挑开的皮层再往里探上两寸,慢条斯理、手不沾血地把一块羊皮完整地剥了下来。
纪莹:“……”
乐安公主弓马娴熟,以前也没少外出狩猎,却从未见过这些放血剥皮的场面。
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污了小公主的眼。
然而现在,她不仅亲眼见到了,还是一群妖魔鬼怪动的手,画面又比普通庖人宰牲可怕了不知多少倍。
她突然知道为什么要君子远庖厨了。
无声吐出了一口浊气,纪莹不知跟谁较起了劲,紧紧盯着面前的妖魔,不肯再挪开视线,好像那样就输了似的。
黑爪妖怪察觉到她的目光,左右看了看,挖出半颗血淋淋的羊腰子递给她:“饿了先垫一口,别让人看见。”
纪莹:“?”这妖怪人还挺好的……
田婆正在叮嘱几个庖人注意羊肉汤的火候,忽然耳朵一动,回过头。
黑爪妖怪立刻把托着羊腰子的手缩了回去,心虚地低下了头,假装一直在认真干活。
田婆淡淡扫了它一眼,走到纪莹面前:“好个刁奴,躲懒也就罢了,现在还想偷吃,刚刚若不是我把你叫住,你是不是还想溜进前厅?”
她喷得口水乱飞,让纪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小公主没有做奴婢的经验,被训了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
田婆见她神情,以为她还不服气,伸出食指戳了下她的额头:“咱们郎主要娶的可是一头猫妖,猫又不比咱们老鼠,那是最乖戾的凶兽,一贯喜欢戏耍猎物,似你这等魂魄不稳的小鬼,让她碰着了,说不定就要把你抓去玩得七零八落的,连个转世投胎的念想都没了。”
原来这茂园里住的是一窝老鼠精,宴请的贵客是猫妖。
纪莹恍然大悟,心里暗暗敬佩起来,这些老鼠精可真大胆啊,竟敢和天敌一桌子吃饭,也不怕自己吃着吃着也上桌了。
操心的田婆唠叨完,反手递给了纪莹一盆鲈鱼:“去,把鱼杀了。”
“我?”
田婆不语,只严厉地瞪着纪莹。
虎落平阳被鼠欺,为了查案,且先忍一忍,纪莹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把鱼盆接过来。
正和鲈鱼大眼瞪小眼时,外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田婆精神一振:“来了。”
她抬起脚,三步并两步赶出去,临到庖房门口又停步,回头说道:“贵客已至,叫郑举速把她酿好的凝露浆呈上来。”
郑举?
听到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字,纪莹上前一步,也不管田婆叮嘱的是谁,响亮地喊了声“喏”。
田婆惊讶地瞥了她一眼,嘟嘟哝哝着“不会又想偷酒喝吧”,皱着眉出门迎客去了。
她一走,庖人们便纷纷看向了纪莹。
那友好分享半颗羊腰子的黑爪妖怪好奇地问道:“小鬼,你便是紫姑的亲戚?”
这是把她当成谁了?难怪这一路都没人质疑她身份。纪莹心中一动,不答反问道:“怎么?”
黑爪妖怪摇头说道:“你去哪儿不好,怎么偏来了茂园?你不知道咱们郎主是方圆百里最抠门的大妖怪么?”
其他妖怪纷纷附和:“就是啊,既然有紫姑的门路,何必来茂园,听说隔壁佟府月钱足有两贯呢。”
“比咱们足足多了一倍!”
“逢年过节还有休沐日。”
“倒跟人一样讲究了。”
“可不是,还会发新衣,赏些丹药,有时候还能去城里的夜市逛逛呢。”
“真是神仙日子啊。”
一时间,庖房里充满了艳羡的叹息。
纪莹单知道宫女太监们最期待的便是月钱与节假,不想这妖怪府里的奴婢也是如此。
她跟着羡慕了一会儿隔壁佟府的福利,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是先去看看郑举吧,她现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既然妖怪们把她当成了新人,直接问应该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纪莹心头一跳,有些紧张。
“我带你去吧。”黑爪妖怪看了看左右噤声的众人,起身说道,脸色有些晦气。
纪莹点了点头,跟着它出了门,心里却在暗暗警惕,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让这群妖怪看出了端倪。
她跟着黑爪妖怪飘出几丈远,后者负着手,回头看了眼重新热闹起来的庖房,才摇头说道:“小鬼,你刚刚不该接这活,那郑举都惹恼郎主多少回啦,谁知道这次有没有用心酿那凝露浆。”
它话里带了点抱怨与苦恼,纪莹却悄悄松了口气,不是她露馅就好。想了想,她试探问道:“这郑举竟如此悖逆,连郎主的话都敢不听?”
“谁让郎主理亏呢,贪好人家的美酒,便把人掳来,连酒钱也不用付了,真真是鹭鸶腿上劈肉,虱子背上抽筋,蚊子腹内刮油,古佛脸上剥金呐*。”
黑爪妖怪妙语连珠,听得纪莹不由失笑,两人边说边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凄惨惨的狗叫:“汪。”
抬眼一看,体型健硕,一身黄毛油光发亮,是万贯。
“你怎么来了?”纪莹招了招手,万贯甩着尾巴委屈巴巴地扑进她怀里,她看了看它身后,没瞧见她现在唯一的随从卫黑獭。
万贯呜咽着,说不出话。
当然它本来也不会说话。
纪莹看了看黑爪妖怪,后者好奇问道:“你还带了只狗来?”
见它并无异色,纪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黑爪妖怪提醒道:“记得让它离郎主和夫人远一点,他们都不喜欢狗。”
纪莹点了点头,老鼠和猫都不喜欢狗,倒也不奇怪。
万贯用嘴咬住纪莹衣袍一角,往东北方向拽了拽。
纪莹抬眼看去,只见那头种了一丛翠竹,一根绯色绸带在其中若隐若现,面料材质均与卫暻今日穿着一致。
心中有所了悟,当是卫黑獭在外面撞上了猫妖,情急之下溜进了园子,发现自己身边也跟着妖怪,不敢上前相认。
纪莹故意提高了音量,对黑爪妖怪说道:“我们快些走吧,早些找到那郑举,若她真的还没制好酒,也还来得及想想办法。”
“也是。”
黑爪妖怪不疑有他,快步在前方带路。
纪莹拍了拍万贯狗头,向着翠竹抛了个跟上的眼神,转头跟上了黑爪妖怪。
起先身后还没动静,又走出数十步,果然有道蹑手蹑脚的身影在余光中出现。
纪莹一边要提防被黑爪妖怪发现,一边还要在看到卫暻鬼鬼祟祟的动作时忍住不笑,等走到专门用来制酒的厢房门口,身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厢房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两边窗户上还贴着写有“闭”字的符纸,黑爪妖怪走到其中一扇窗户前,撕下符纸,对里喊道:“郑举,我们来取凝露浆。”
纪莹飘在一旁,余光瞥见卫暻抱着一块大石头,轻手轻脚走过来。
黑爪妖怪浑然未觉,还在对着窗户里不耐烦地喊着:“郑举,今日夫人上门,若无好酒,仔细郎主揭了你的皮!”
窗户里静悄悄的,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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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没人似的,纪莹从窗口望进去,目光所及只有一些陶罐碎片,隐隐散发出酒味。
卫暻踱步到了黑爪妖怪身后,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举起大石头,就要往妖怪头上砸去。
“人,”黑爪妖怪的灰褐色尾巴倏地抬起,一把卷住了卫暻手腕,这妖怪扭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总算逮到你了。”
手腕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卫暻大惊失色,举着石头砸也不是,丢开也不是,两腿一软,嘴里不禁飞快说道:“大,大王饶命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就是他卫黑獭。
明明跪的是卫暻,纪莹却觉得丢脸的是她。
她乐安公主的手下,怎么能这么孬。
纪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卫暻,后者瑟瑟发抖,却一眼都没看她,好像要和她撇清关系一般。
黑爪妖怪也就没有看出他与纪莹有何关系,还在那用前辈的语气解释道:“刚出庖房我便闻到一股生人的气息,想是有小贼混进园子,还当是哪来的大胆狂徒,谁想只是个没用的软脚虾。”
它说着,一爪拍向卫暻手中的大石头,石头猛地一震,崩裂成数块,有一块还砸到了他自己的脚趾。
“嗷。”卫暻条件反射地翘起脚,原地乱蹦,眼泪都下来了。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向纪莹求助。
纪莹的怒火被稍稍抚平了,卫黑獭虽然没用又胆小,却还算忠心。
她却不知,卫暻心中想着,公主再厉害,双拳也难敌四手,现在都陷在妖怪窝里了,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反正他死了,也不过是变成一只鬼。
黑爪妖怪用尾巴死死抓住卫暻,黑色尖爪在他漂亮的脸蛋上划拉,笑着说道:“你说,我是把你带去郎主那儿,还是直接拉回庖房,挖心剖肝,给大伙儿加个餐呢?”
卫暻听得浑身都凉透了,心里直呼吾命休矣,纪莹却注意到,这妖怪的眼睛正滴溜溜转着,时不时往窗户里看。
这是在用激将法,逼郑举露面?
纪莹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厢房里就传出了动静。
“你们又要祸害谁?”
一个身穿青半臂、蓝绫衫的苍白女子,从黑暗中走出,面容冷肃,眼神凌厉。
黑爪妖怪把卫暻丢到一旁,扭头调笑道:“总算肯出来了,郑娘子,你的酒呢?”
郑举神色厌恶地说:“我宁死也不给仇人酿酒。”
黑爪妖怪叹了口气:“郑娘子,你怎么还没想通,郎主只不过吃了你两个下人,对你还是以礼相待的呀。况且,是那钱御史把你们送给了郎主,郑娘子要恨,也该恨那钱御史才对。”
这下就对上了,一旁的纪莹心想,难怪阿来婆说郑举进了御史府便没出来,现在人却在这老鼠窝里。
“你吃过人么?”纪莹开口问道,目光望着黑爪妖怪。
后者疑惑地回望过来,不知为何竟一阵心惊肉跳,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吃、吃过又如何?”
纪莹掌心已扣住一根玄铁长钉,正是那件遇到黑狼时,她犹豫着要不要用的法宝。
既然已经知道这座妖魔窟祸害过百姓,她这位国朝公主自然要为民除害。
至于钱御史与她死因有何关系,抓回去慢慢审也便是了。
发现公主要动手了,卫暻很有狗腿子意识地爬起身,挺起胸膛。
“妖怪!你可知在你面前的便是故渤国乐安公主、神鸮天女、圆妙观主人,还不速速如实交代!”
皇帝极为宠爱乐安公主,在她身故之后,不光给她加了封号,还将她封为天女,赐给她一座道观。
纪莹以为卫暻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没想到他把这些封号都记了下来,不免看了他一眼。
黑爪妖怪惶恐了一阵,挠了挠头,往纪莹身后望去:“那……其他两人在哪呢?”
卫暻:“……”
纪莹:“……”
9. 死因
没文化的黑爪妖怪被卫暻教育了一通,终于明白了公主可以同时有好几个封号。
黑爪妖怪瑟瑟发抖道:“小妖一个人也没吃过,活的死的都没有。”
它委屈地说:“小妖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似我等道行低微的小妖,吃了人且要虚不受补呢。”
卫暻狐假虎威地说:“受得住你便要吃了么?”
“不敢。”黑爪妖怪匍匐在地,尾巴直摇,“小妖不才,愿一生吃素,只求能追随公主左右,效犬马之劳。”
这位乐安公主眼见才是个新死鬼,却已得了天女之名,要能跟着她,岂不是迟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黑爪妖怪算盘珠子都快蹦到纪莹脸上了,纪莹看了眼身娇体弱的卫暻,自己现在确实也需要一个能打的随从,总不能随便来个敌人都要她亲自上。
卫暻还在大模大样地说着凭你也想效忠公主云云,就听到纪莹沉吟说:“你叫什么?”
“!!!”
震惊地望向纪莹,卫暻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地位竟然要被一只妖怪动摇了。
“小妖本无姓名,进了茂园后,田婆取了个名,就叫苗儿。”
纪莹微微颔首,随后便不再管它,扭头望向窗内沉默的郑举。
郑举对上她的目光,迟疑问道:“你……果真是乐安公主?”
“是你母亲托我来寻你的。”纪莹说道,“你阿娘可是叫阿来?”
听到母亲名字,郑举心中一惊,不再怀疑,俯身拜道:“殿下,小人要状告监察御史钱守荣勾结妖怪,残害良民。”
“此事本宫已经知晓。”纪莹说,“此人不足为惧,只是园中妖怪众多,需有一支兵马围住,方能一网打尽。”
她没怎么读过兵书,因为一上课就打瞌睡,实战经验却是不缺的。
眼下没有人手,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卫暻看了看皱起眉头的郑举,苦思冥想的苗儿,一脸憨厚的万贯,心知自己的机会来了。
公主麾下虽然多了这几员悍将,可要论头脑,还得是他啊。
迅速找到了自己智囊地位的卫暻凑上前献计:“殿下,不妨想办法让鼠妖与外头来的猫妖鹬蚌相争,咱们再坐收渔翁之利。”
纪莹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道:“那要如何令它们争斗起来呢?”
卫暻还没想好,思索了一番,才有了些思路,便听到郑举说:“我这里确实有些好酒,先把它们灌醉,借酒生事,是否可行?”
公主的目光便不再落在他身上,转而看向了郑举,称赞道:“好主意。”
心里一怔,莫名一阵失落,卫暻垂下了头,眼里黯淡下来。
纪莹自然没注意他的神色,吩咐苗儿:“开门,取酒。”
苗儿尾巴一扬,学着人的模样叉手说道:“喏。”
……
前厅。
厅堂里用红绸、红灯笼、红蜡烛妆点得喜气洋洋,一身喜袍的猫妖衔蝉,被拖着灰褐色尾巴的茂园主人于青引到了堂中。
原本呢,是他于青娶妻,该由他带着聘礼去猫妖府上迎亲。
可他怎么也找不到肯跟着去猫窝的家人,自己也绝不敢一个人去,便只能委屈新娘自个儿过来。
好在新娘大度,不拘小节,高高兴兴地骑着坐骑便来了。
满屋子老鼠精战战兢兢地望着那只肌肉发达的黑狼,又看了看鱼贯而入的猫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于青结结巴巴地说:“娘,娘子,我来给你引荐,这,这位是监察御史钱公,就是他给我们做的媒。”
钱御史坐在主座上,自恃身份,不肯起身相迎,眼睛却也不敢去看那头黑狼。
他既怕黑狼忽然凶性大发,又怕对方发现他做过什么。
猫妖衔蝉打量他两眼,眼中流露出几分讥诮之意,嘴里却笑盈盈地说:“多亏了钱公做的好媒,儿才能得嫁此如意郎君啊。”
钱御史听这语气有些嘲讽,看她神色却又分辨不出,踌躇片刻只好拱了拱手,口中说道:“不敢,不敢。”
于青嘴里娘子喊得亲热,手上却不敢有丝毫冒犯,小心翼翼把衔蝉领到右手位置坐下了,忙不迭地回了自己的座。
“快开席吧。”他对一旁的田婆吩咐道。
田婆抚了抚掌,几名乐工抱着乐器坐下,两列舞者在厅堂中央站定,一时间,笙簧箫笛,乐音清雅,鸾凤歌舞,恍若九天。
有猫妖忍不住伸出爪子,一把按住掠过桌前的老鼠尾巴,引得一名舞者惊叫了一声。
于青冷汗都下来了,却不敢制止,好在衔蝉瞥了那猫妖一眼,她便悻悻地松开了爪。
钱御史来此本是有要事和于青商量,不想正好撞上他与衔蝉的婚宴,即便他颇瞧不起这鼠辈,此刻也只能暂时按捺。
这鼠妖倒会享受……他心中嘀咕,这乐舞比起宫宴竟也差不了多少了。
就在他沉浸其中时,厅堂外大步走进一人一妖,那妖怪抱着一只白釉葫芦执壶,那人身着青半臂、蓝绫衫,径直走到主座前,叉手说道:“于公,凝露浆好了。”
于青眯起的眼睛顿时睁大了,手一抬,乐声便停了下来,他笑眯眯地望向蓝衫人:“郑娘子来了?还以为今日喝不到你的美酒了。”
抱着酒壶的妖怪说道:“郑娘子已经想通啦。”
于青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去倒酒。
钱御史本对这乡野之地的酒不屑一顾,不想抿了一口,好生清甜,竟忍不住又饮了好几口。
郑举与苗儿交换了个眼神,并不说话,只看哪桌酒没了便再去满上。
于青抬了抬手,乐工再次奏起乐来,一时间人人饮酒作乐,空气中都飘荡着微醺的气息。
众人不知,此时此刻,就在他们头顶,乐安公主正带着自己的小跟班坐在瓦檐上,悠哉悠哉等着他们醉倒。
当然,悠哉的只有公主自己,被她提上来的卫暻看都不敢往下看,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纪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恐高?”
卫暻白着脸问:“臣可以恐吗?”
纪莹忍不住笑起来,下巴点了点底下放哨的万贯:“那再把你放回去?”
卫暻嗫嚅着说:“臣还是在这儿待着吧。”
万一再碰到妖怪,万贯一撒腿就跑了,他这小身板哪跟得上。
郑举和苗儿在席间穿梭,不停地倒酒,本意是想把人灌醉,再暗中挑拨生事。
谁料几杯酒下肚,妖怪们自己发起酒疯来。
一只猫妖从桌后跃出,一把扑倒了一名舞者,身后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摆,肉垫伸出利爪,横在那舞者脖颈上。
乐声骤停。
舞者裙摆下的细长尾巴都僵住了,其他舞者更是一哄而散,飞奔到郎主身后,抱成一团。
于青还想装死,等着衔蝉叫回那猫妖,田婆却已按捺不住,皱眉问道:“今日是喜宴,客人怎可如此无礼?”
猫妖漫不经心地松了松爪子,在鼠妖将要翻身逃走时,又加大力气将其按住。
“这门亲事是怎么回事,你家郎主没跟你们说么?”她说话时喷吐着酒气,眼里露出一丝杀意,“若不是姓钱的使计扣住了我家娘子的母亲,娘子又岂会与尔等鼠辈结亲?”
田婆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于青,于青勉强一笑,挥退了她,撑起身体说道:“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只要衔蝉答应和某安生过日子,必不会亏待岳母大人。”
猫妖才要说话,衔蝉已然接话道:“自古以来,有猫和老鼠一起过日子的么?”
于青腆着脸道:“从你我起,不就有了吗?”
衔蝉冷笑一声:“你要娶我,无非是因为我阿娘被人请来除鼠,你们一大家子为祸乡里,糟蹋了多少粮食,我若是真要陪你过日子,怎么对得起人家送到狸娘娘庙里的口粮?”
于青变了脸色,再装不下去,借着酒气,怒气冲冲地说:“好啊,果然猫性狡诈,今日只是来哄我的,枉我真心对你……衔蝉,你这是不在乎自己老娘的命了吗?”
“把你们都杀了,也能救出我娘!”
衔蝉话音刚落,哗啦一声,一众猫妖同时掀翻桌案,变出原形,赫然是一群膘肥体壮的狸花猫。
衔蝉脚下的黑狼亦直起身子,张口发出一声怒吼。
屋檐上,把瓦片掀开的纪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卫暻虽然怕高,听到动静,却也大着胆子探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看到,于青站在原地,一脚踏碎了青砖,整个人猛地拔高到九尺,肥硕的身躯上,一根根灰毛直立,简直如钢针一般。
“!!!”
卫暻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只因为害怕被公主丢在这里不管了,才强撑着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纪莹见那鼠妖如此巨大,一把提起卫暻飘下了屋顶,猫鼠大战一触即发,这屋子怕不是马上就要塌了。
屋里的妖怪都是半醉半醒,却没注意屋外的动静,只见于青变身后,浑然不顾天敌的血脉压制,气势汹汹地扑向了衔蝉。
其他猫妖岂能让他如愿,纷纷上前阻拦,却被陆续变出原形的鼠妖挡住。
这茂园终究是鼠妖的地盘,四处都有硕大的鼠妖冲出来,猫妖虽然凶悍,数量上却吃了亏,很快便有被鼠群包围的迹象。
一片混战中,郑举和苗儿连滚带爬逃到了屋外,寻到了纪莹。
纪莹倒没想到苗儿还愿跟着自己,瞥了它一眼,它一个激灵,张口就道:“我和硕鼠不共戴天!”
自认为已经很会见风使舵的卫暻:“……”
卫暻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我们还要作壁上观吗?”
毕竟听这些妖怪的对话,似乎猫妖是为了帮人捉鼠,才被鼠妖和钱御史算计了。
纪莹先看了看他和郑举,还有万贯,吩咐道:“你们先离开茂园,跑远一些。”
说话间,轰的一声巨响,前厅已然坍塌,砖石飞溅,烟尘四起。
几人连忙后退了几步,郑举意识到公主要去除那害人的妖怪,自己在这儿只会是累赘,应了一声,扭头就往门外跑去。
卫暻倒扭捏起来,他拔.出以往装饰用的佩剑,正色道:“岂有让殿下孤军作战的道理,臣请死战……啊啊啊啊!”
“汪!”
纪莹一挥袖袍,使出呼风之术,把卫暻和万贯一起吹跑了。
苗儿羡慕地望了眼一人一狗飞走的方向,察觉到公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义正辞严地说:“如今也只有小妖与殿下能有一战之力,请殿下下令吧。”
纪莹望了眼掀开瓦砾砖石、再次争斗起来的众妖,叮嘱苗儿:“你守住大门,不能放走一个妖怪。”
原来只要守门,苗儿心中一喜,连忙也跑了。
纪莹没有管它,目光落在了面前的猫鼠大战上,巨鼠与巨猫中间,灰头土脸的钱御史左奔右突,灵活地脱离了战场,抱着一只石匣,一瘸一拐地往后门跑去。
石匣中依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吸引力,纪莹绕过坍塌的堂屋,跟上了钱御史。
钱守荣在心里把于青臭骂了一通。
他和这鼠妖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于青要他帮忙谋划衔蝉时他便劝过,别去肖想人家狸花家了。
偏不听。
这下好了,喜宴要改丧宴,他手里这个麻烦也不知道该找谁解决。
抹了抹脸上的灰,钱守荣正在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跟他的主子交代,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看到对方头顶的十二树花冠、身上的单丝碧罗笼裙,第一反应是他醉得出现了幻觉。
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陛下宠爱乐安公主极盛,特地赐给了她一顶原本只有皇后能戴的十二树宝冠。
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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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看年龄不可能是皇后,那么全天下能以这样的装束出现的,便只有乐安公主一人。
钱守荣连满手灰都顾不上了,揉了揉眼睛,眼里进了灰,立刻泪眼朦胧。
他用力眨了眨眼,等泪水流出眼眶,终于看清了女子面孔。
这眉眼……这气质……
可不正是那位秾华秀整、清明爽烈的马上公主。
在一屋子妖怪面前都能安之若素的钱守荣,“啊”地一声连退了数步,目光呆滞,面如金纸。
对面的贵主却是神色淡淡,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声音冰冷地说道:“看来,钱御史早就认识本宫。”
钱守荣只觉得怀里的石匣真如烫手山芋一般,恨不得立刻丢开:“殿下怎会在此?”
他颤声问道。
贵主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眉心微皱,幽幽望向他的怀中:“这石匣里装着什么东西?”
钱守荣心惊肉跳,险些把石匣扔了就跑,定了定神,才鼓起勇气试探道:“殿下是被这石匣引来的?”
贵主不置可否。
钱守荣却意识到,这是个肯定的回答。
他心里忽然松了口气,想到了主人把这石匣交给自己时说过的话。
“即便她以后化身厉鬼,你有此物在手,便是捏住了她的命门,令她动你不得。”
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打斗声,钱守荣叉手说道:“殿下是想看这石匣里的东西吗?”
贵主掀起眼皮,朝他扫了一眼,却未接话。
不知为什么,在钱守荣说完那句话后,纪莹便感到胸口发闷,仿佛回到了儿时,看到天边乌云堆聚,便开始为即将来临的雷声感到恐惧。
然而纪莹小名叫虎头,性子也如幼虎一般,即便心中恐惧,也要做俯瞰万物的王者。
“开匣吧。”她说着,掌心再次扣住了玄铁长钉。
钱守荣扯了扯嘴角,笑容中有几分阴森可怖,他伸出粗短的五指,取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插.入了石匣。
随着“咔哒”一声机扩转动,石匣被打开了,一个三寸多长的桐木人出现在纪莹眼前。
桐木人戴着刑具,嘴里钉着长钉,当钱守荣将它拿出石盒后,她看到了其后背上的文字。
那是她的籍贯、生辰、封号、姓名。
一股恐怖的吸引力从这桐木人身上传出,钱守荣咧开嘴,露出了狰狞残忍的笑容。
“殿下,这是你自找的。”
他说完,举着桐木人,嘴唇翕动,念起了晦涩的咒语。
纪莹便感觉到,自己肩头变得无比沉重,一副枷锁从透明状逐渐变得凝实,她的喉咙也感到一阵刺痛,隐约有一根长钉刺入她的口中,穿过她的舌尖,钉进她的喉管。
她看到,钱守荣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愈发快速地念起了咒语。
心思电转,被刑具枷住的纪莹脸色雪白,唇瓣亦没有一丝血色,眼前越来越昏沉,在剧痛中摔倒在地。
然而那根玄铁长钉依然紧紧握在她掌心,没有一丝松动。
钱守荣没有注意到这根长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为了避免被乐安公主反扑,他又专门多念了几遍咒语,才闭上了嘴。
他把桐木人重新收进石匣里,小心翼翼纳入怀中,而后才走到纪莹面前,低头看向她。
“殿下,”他面上不无感慨地说道,“您固然是天家贵主,可还不是成了被父兄,甚至亲娘抛下的弃子?”
纪莹躺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钱守荣。
即便她本就是有意诱骗对方放松警惕说出一些她所不知道的内幕,听到这句话,也不由一愣。
父兄……就连阿娘也……参与了此事吗?
纪莹无法相信,心底涌出一阵寒意。
钱守荣则已探出手掌,抓向她的肩膀。
她定定地望着对方,张开被铁钉钉住的口,呼出一缕烟雾。
那尖利漆黑的长钉便蓦然从她喉间脱落,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钱守荣微微一怔,接着寒毛直竖,起身便要逃跑。
纪莹却已双臂发力,哐当一声挣脱了枷锁。
“在我死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经历过同样的事了。”
她想起坠马后再次睁开眼,身上便是戴着刑具,口中钉着一枚玄铁长钉。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那长钉弄出喉咙,再把它化为己用,用它劈开那副枷锁的了。
很痛……
这是她唯一记得的事。
纪莹捡起地上掉落的长钉,同样的钉子,她现在有两枚了。
她知道了这钉子从何而来,不知道的事却还有很多。
钱守荣惊恐地向着门口跑去,使出了全身力气,她只抬起脚,一步就到了他身后。
感受到背后传来阴冷的气息,钱守荣头都不敢回,低着头,摆动僵硬的胳膊和腿,仿佛只要跑出大门,就能逃出生天。
纪莹吐出一口烟雾,锁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身后疑惑问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父兄……她尚能接受……可阿娘?她不信。
纪莹努力回忆着生前听说过的可怕刑罚,或许把这人抓去二姊那里,二姊会有办法。
不爱读书的小公主第一次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苦苦思索着怎么审问钱守荣,然而下一刻——
轰!
整座茂园在剧震中坍塌,一块砖石以一种诡异的弧度飞过半空,巧得不能再巧地砸中了钱守荣的后脑勺。
钱守荣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被随后倒塌的院墙压在了下方。
纪莹面色一变,扭头望向砖石飞来的方向,这样的巧合,很难不怀疑是人为之故。
然而这一回头,她便看到,身后哪还有什么茂园,不过是一片荒草地中的坟茔,乱坟中的老鼠窝,以及散落一地的肥硕鼠尸,一群舔舐伤口的狸花猫。
10. 夕食
茂园没了,坍塌的院墙也消失了。
院墙所在的位置,卫暻卖力地挖着土。
公主也没交代一句这土里有什么,便吩咐他往下挖。
好在一处野坟上有盗墓者留下的铁铲。
纪莹面沉如水,望着卫暻手持铁铲,越挖越深,本该在这个位置的钱守荣却还是不见踪影。
明明消失的只有园子,鼠妖猫妖都还在,怎么单单这钱守荣不见了?
“罢了。”她吐出两个字,转身回了马车里,心思已经不在此地。
卫暻丢下铁铲,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满头汗,余光瞥见狸花猫旁边打哈欠的黑狼,一个激灵,叫上万贯,飞快跟上了公主。
郑举与苗儿立在车旁,见卫暻自觉跳上车,当起了车夫,对视了一眼。
前者走到车帘旁,恭敬问道:“殿下,可要通知官府来处理这些鼠妖?”
正在狼背上休憩的猫妖衔蝉耳朵动了动。
车里先是没动静,片刻后才传出乐安公主的声音:“叫衔蝉过来,本宫有话问她。”
郑举怔了怔,似是想说什么,想了想,却又没有说,只走到衔蝉面前传话。
猫耳灵敏,早就听到了公主传唤,衔蝉却不想动。
哼,她们做猫的来灭鼠,理所应当,哪需要向人报告什么……
这么想着,狸花猫慵懒起身,抖了抖身躯,轻盈地跳了几步,在卫暻的惊呼声中,跃入了马车车厢。
大惊小怪。
“人,”衔蝉仰着头问,“什么事?”
纪莹看了眼狸花猫爪子上的泥土,总不能跟一只猫计较,移开了目光,拉开车帘一角,望向外头的黑狼。
方才太混乱,她都没来得及辨认这头狼的模样,如今仔细看看,分明和袭击谭姑姑、李巍的那头一模一样。
“那是你的坐骑?”
“当然。”
“这几日你们都在一起?”
“你在审问我吗?”
“你的坐骑也许和一件人命案有关。”
“……”
衔蝉变回了人形,纪莹脸色大变,慌忙移开目光:“你衣服呢?”
“变身的时候掉了。”
“那再变回去。”
“哼,变回去就可以看了么,人真奇怪。有时候还上手乱摸!明明都是我。”
纪莹这辈子没经过这场面,沉郁的情绪都被羞愤取代了。
卫暻等人还在外头添乱,嚷嚷着“护驾”“别掀”“天啊”之类的话。
夹杂着衔蝉无奈的嘀咕:“人形比较好交流吧。”
纪莹闭着眼,严厉地说:“那就穿上衣服再说!”
“知道了……家财。”
黑狼叼着衔蝉的衣服,屁颠屁颠跑过来。
衔蝉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接过衣服穿好。
卫暻和万贯面面相觑,前者挠了挠头:“诶,你认识人家吗?”
“汪!”
万贯神色严肃地反驳了他。
衔蝉穿好了衣服,拉起车帘,黑狼家财硕大的狼脸出现在窗口。
“公主殿下明鉴,这只狼从不吃人。”
纪莹睁开眼睛,看衔蝉已然穿戴整齐,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和家财憨厚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家财:“呜。”
纪莹:“……”
看了眼它甩来甩去的尾巴,暗想这狼怎么狗里狗气的,纪莹说道:“我昨日亲眼所见,一头和家财同等身形的黑狼忽然出现,追着我家两个下人,模样十分凶恶。”
衔蝉皱了皱眉,思索片刻:“难道你们遇见了黎沧?”
“黎沧是谁?”
“一头狼妖,妖中之耻,在给你们人当走狗。”
听到这里,卫暻心中一动,扭头望了眼车厢。
万贯委屈地趴在一旁,仿佛听懂了“走狗”二字。
纪莹心跳微快,钱守荣不见了,这头狼妖或许能成为新的线索。
“黎沧跟了谁?”
“城里的一位贵人。”
“叫什么?”
衔蝉摇了摇头,她不认识那人。
“能找到他吗?”
衔蝉犹豫地望了眼家财,凑到纪莹耳边小声说:“家财是他双胞胎妹妹,因为资质不行,被他丢在了乱坟堆里,但让家财去找他,也许能找到。”
她说话时声音很小,生怕家财听到了伤心。
其实以家财的智商,不一定听得懂她的意思。
纪莹何曾与外人如此亲密过,下意识想躲,衔蝉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手掌好似猫的肉垫,很有弹性。
看了看肉垫,纪莹忍了。
“若能找到黎沧,本宫赏你一百金。”
衔蝉摇头说:“我不需要金子。”
纪莹略一思索:“我去请一道旨意,封你做……”说到一半,她顿住了。
若是钱守荣说的是真话,她即便真能在阿耶阿娘面前露面,他们又会怎么对待她这个滞留在人间的亡女呢?
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在他们面前为所欲为吗?
……不,阿娘绝不是那种人,她不会害她。
“殿下?”
纪莹回神,换了个条件:“若是能让黎沧露面,我便承包你们狸花猫这一族的猫粮。”
“加上家财。”
“当然。”
衔蝉跳下了马车,丢下一句:“回去等着吧。”
……
“阿娘,我回来了。”阿来婆的铺子前,郑举抹了抹泪。
“我的儿。”阿来婆立刻放下了琵琶,循着声音找到女儿,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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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了……”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一通,郑举说道:“是公主殿下救的我……”她回过头,想拉着阿娘去公主面前道谢,却惊愕地发现,马车已经走远了。
“阿娘知道。”阿来婆紧紧握住郑举的手,盲眼望了望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气道,“贵人也不容易啊。”
……
苗儿主动揽过了驾车的活儿,卫暻坐在马车里,小心觑着公主脸色。
茂园坍塌后殿下就兴致不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直觉此事不宜多嘴。
想了想,他恭敬问道:“殿下,一会儿夕食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你便做什么?”纪莹心情不佳,一张口便是有意为难。
卫暻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哪会做饭,迟疑一瞬:“臣敢做,殿下敢吃么?”
“我不吃,你便不做了么?”
“岂敢……反正可以喂万贯。”
万贯抬起狗头,看起来并不反对。
纪莹却动了怒。
她和卫暻斗嘴就没赢过,此刻见他满脸无辜,却是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她和狗并列,真是怒上心头,袖袍一挥,便使出了呼风之术。
卫暻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脸上好似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他也不是泥捏的人,被扇得也有了几分火气,当即一声不吭,低着头便要出车厢。
“本宫让你滚了吗?”
“快到东市了,臣去给殿下买杏酪浆、巨胜奴。”
杏酪浆是把杏仁捣碎,加入麦芽糖熬制的甜饮,巨胜奴则是用蜂蜜酥油和面炸制的点心,纪莹小时候偷溜出宫,经常指使卫暻去给自己买。
后来吃多了甜食,蛀了牙,被大人们发现,卫暻立刻就把此事告发给了贵妃,害得纪莹被贵妃好一顿收拾,还关了好久的禁闭。
想起往事,纪莹狐疑地望着卫暻,不禁怀疑他又在给自己挖坑。
卫暻却是气已经消了,想想公主扇自己的风还是香的,倒也不一定吃亏的就是他,况且,公主若不霸道了,那还是公主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想通后,他说道:“殿下受委屈了,吃点爱吃的,消消气,可好?”
纪莹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见他态度颇为诚恳,这才昂着头,颇为骄矜地说道:“也罢,是该吃夕食了,给苗儿和万贯也带些吧。”
狗都有,就是没有他的份,明摆着报复他方才说的“反正可以喂狗”。嘴边已有了应对之语,卫暻看到纪莹神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喏。”
他转身出了车厢,眼看已经到了东市,吩咐苗儿先去饮子铺。
马车又驶出半条街,忽然一间铺子传出几声哭声,不知谁在哭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11. 食铺
纪莹从窗口探头望去。
一个瘸腿人背着柴薪,从一间食铺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来。
后头跟着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黑脸人、一个头顶戒疤的胖子。二人撸起袖子,抡着拳头,神情凶恶,骂骂咧咧:“有本事你别跑!”
再之后是一名绿衣女子,气喘吁吁地追着,嘴里说着劝架之语。
好事者很快围拢上来。
“诶哟,上回把耳朵打掉了还不够。”
“一家人到底有多大仇,竟下这等死手。”
“罗娘子一个人拉扯这一大家子也不容易。”
从路人的议论中,纪莹得知,这家人除了户主罗娘子,其他三人时常互殴,瘸腿人的腿、独耳人的耳朵,都是这么打坏的。
正在众人指指点点时,黑脸人已经追上瘸腿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背篓。戒疤胖子亦赶上来,对其饱以老拳。
薪柴哗啦啦散了一地,瘸腿人慌忙抱住脑袋,众人不忍直视地别开眼,嘴里喊着:“别打了,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嘛。”却没一个人敢插手。
苗儿却定定地看着三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略一思量,对着身后车帘方向小声说道:“殿下,那三人是精怪。”
老鼠精自觉如今已是公主属臣,与这些没身份的野妖怪不可相提并论,理应负有管辖监督之责。
他从车帘缝里望进去,果然见到公主皱起眉头。
纪莹正要发话,吩咐苗儿去把三只精怪叫来,却听到那瘸腿人一边抱头,一边委屈道:
“去年上元节,献给乐安公主的巨胜奴是我做的,公主吃了赞不绝口,咱们家的生意才能一天好过一天,如今凭什么要我把首席的位置让出来?”
这便惹得戒疤胖子愈发愤慨:“放屁!那巨胜奴你不过是做了最后一步,前头揉面、调味、塑形,哪一样不是我和阿鼎一起做的?”
黑脸人听了立刻点头:“你从那天以后便在家里作威作福,自居首席之位,今日还想指挥我和阿甑做事,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抡起拳头,又要去捶那瘸腿人,户主罗娘子却是见缝插针地钻进三人中间,用身体挡住瘸腿人,苦口婆心地讲起各退一步、以和为贵的道理。
马车里,纪莹不意竟在这些精怪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顺着他的话头回忆了一番。
她想起来了。
当时她才因为戏耍了济宁侯世子,被阿娘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了一通,还被勒令待在宫里,不准出去逛灯会。
百无聊赖的她躺在床上生闷气,谁来了也不见,气着气着不小心睡着了,半夜饿醒,一睁眼,却在榻边看到了最爱吃的杏酪浆和巨胜奴。
银竹悄悄告诉她:“贵妃见您闷闷不乐,特地着人去东市买回来的。”
“阿娘不是不准我吃这些吗?”
“贵妃那是怕您又犯牙疼呢,可今日不是过节么,殿下吃完认真漱个口也就是了。”
纪莹听得眉开眼笑,美美吃了一顿夜宵,翌日一早梳洗完毕,便提着裙子一溜儿小跑,冲进了贵妃的麟德殿,一头扎进了还在换朝服的贵妃怀里。
周围一群内侍都吓得屏息噤声,贵妃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反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今日倒起得早,一会儿是要去打马球,还是猎麋鹿啊?”
“我就是想阿娘了,想多陪陪阿娘。”
“到底是吃了甜的,嘴巴都甜了。”
母女俩的笑声依稀还回荡在纪莹耳边,那时谁又会想到,两人的母女缘分只剩下短短一年。
纪莹飘下马车,行至三只精怪身旁,既然她与他们有这场缘分,今日这场官司,她倒要管一管。
她一下车,苗儿与卫暻、万贯也连忙跳下了马车。
围观路人见不到纪莹,只能看到两个小郎君带着一只狗,忽然越过人群,瘸腿人、黑脸人、戒疤胖子却都看得真切,一名华服女子从马车上飘了下来,脚下没有影子:“鬼、鬼啊啊啊啊!!!”
纪莹:“?”
……你们妖怪还会怕鬼?
……
在引起围观路人怀疑之前,罗娘子及时出手,把一众妖魔鬼怪全都请回了铺子里。
她先把门栓好,隔绝了外头好奇的视线,而后瞪了眼灰头土脸的瘸腿人、黑脸人、戒疤胖子,不准他们再闹事,最后朝着苗儿身旁的空气叉手行了一礼:“某治家不严,让阁下见笑了。”
纪莹看她行礼的方向,便知她只是个普通人,瞥了眼苗儿,后者倒也机灵,上前一步,用手指向另一侧:“主人在这儿。”
罗娘子慌忙转了个方向:“是。”
卫暻发现多了个苗儿,自己竟变得可有可无了起来,心思电转,上前一步,主动说道:“殿下是有话要问她,还是想吃她家的巨胜奴?”
苗儿一愣,余光瞥了眼卫暻,心中暗道,这就开始争宠了是吗?
纪莹自然不会管两个随从的眉眼官司:“问问她,为何会与三只精怪共同生活?”
卫暻抢到了替公主发问的活儿,心里不免得意,望向罗娘子,把公主原话转述了一遍。
罗娘子犹豫片刻,瞥了眼苗儿,那眼神似乎已经看出他的跟脚,既然这位“殿下”身边也跟着一只妖,那她便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某也是不得不如此。”
苗儿低头看了看自己,门牙、利爪、尾巴,都已经藏好了,按理说不该被发现啊。
罗娘子却没再看他,继续说道:“三十年前,这间食铺刚开张时,家母从一位路过的赊刀人手里买了三件炊具,分别是一釜、一鼎、一甑。”
说到这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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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与卫暻不由对视一眼,方才三只精怪吵架时,称呼中便有“阿鼎、阿甑”的字眼,此时罗娘子又说起这三件炊具,莫非……
“不错。”注意到卫暻的眼神,虽然看不到纪莹,但料想也差不了多少,罗娘子神色无奈地说道,“这三件炊具先是跟着家母,在家母去世后,又跟了我,不知何时得了机缘,这几个月竟然生出了灵智。”
随着她的解释,瘸腿人、黑脸人、戒疤胖子叉起腰,骄傲地变回了原形,分别是一口折了脚的釜锅、一只缺了耳朵的鼎、一屉底部有许多小孔的蒸笼。
果然是釜、鼎、甑三样炊具。
卫暻露出了大开眼界的神情,纪莹自矜身份,即便罗娘子看不见她,也不肯轻易失态,只微微睁大了眼睛。
两人只当这是件奇事,事主却是苦不堪言。
“自从它们生了灵智,便日日争吵斗殴,只为了争所谓的炊具之首,我想它们劳苦了这么多年,不如退居幕后、颐养天年,却也不肯,因着此事,如今我只能用折脚的釜、缺耳的鼎、在旁边捣乱的甑,做出来的点心味道都不如从前了,已经有不少客人向我抱怨了。”
听到这里,纪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釜、阿鼎、阿甑已经争先恐后地嚷嚷起来:
“那肯定是阿鼎/阿甑/阿釜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异口同声地说完,三炊具“对视”一眼,又冷哼一声,各自扭过头去。
罗娘子头大地捏了捏眉心。
纪莹见罗娘子着实苦恼,思及去年上元节吃的那份巨胜奴,实在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若是耽误了罗娘子的手艺,不免可惜。”纪莹道,“不如今日我们便来做个见证,罗娘子你再做一次巨胜奴,让我们看看味道与先前有没有区别,若是有,问题究竟出在谁那里。”
卫暻再次替公主转述了一遍,罗娘子先是一怔,而后犹豫道:“先前某便想问……小郎君称呼您为殿下,那您是……”
卫暻正要回答,苗儿眼睛一亮,飞快插嘴道:“我家主人便是——故渤国乐安公主、神鸮天女、圆妙观主人。”
卫暻:“……”
苗儿为自己极佳的记忆力洋洋得意起来,已经做好了罗娘子再问其他二人是谁,自己向她解释的准备。
谁知,罗娘子一听便明白了,她神色一肃,恭敬道:“原来是殿下。”只说了这一句,连多问一句“您怎么没去轮回往生”都没有。
纪莹心中十分满意,暗想这人不光点心做得好吃,还很有眼力见。毕竟,她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这种问题。
“小人的食铺就是因为殿下的一句夸赞,才会声名鹊起,现在由殿下来做这个见证,真是再合适不过。”罗娘子恭敬叉手说道,“还请殿下稍作等待,小人这就开始做巨胜奴。”
12. 通幽
罗娘子带着三件炊具进了庖房,纪莹很快便听到了乒乒哐哐的嘈杂声音,间杂着炊具们的争吵。
这要换了纪莹,这日子过不了一天,就得把这些炊具通通发卖了。
罗娘子真是好性情,她心里暗想,忽然瞧见,苗儿身后多了一道细细长长的黑影。
她心里不悦,瞥了眼卫暻,卫暻顺着她的眼神一瞟,了然道:“苗儿,还不藏好尾巴?你现在可是公主的人了,随时都要注意仪态才是,万万不可如从前一般……”
“我的尾巴藏好了啊……”苗儿委屈地扭头望去,与那细长黑影对视了眼,双方皆是一顿,接着,同时炸毛。
苗儿吓得一蹦三尺高,细长黑影则立刻扭头向门外冲去,想要从门缝中溜走。
卫暻吃了一惊,顺手抄起一旁的扫帚护体。
纪莹虽也被吓了一跳,却面不改色,抬起袖口,袖袍鼓起,呼出一股劲风。
这股风的方向由外向里,纪莹的袖袍便变成了一只充满吸力的口袋。
原本已经快爬到门边的细长黑影登时被风搅散,化作一只只蚂蚁大小的黑虫。
纪莹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虫子,这一瞬间头皮发麻,下意识收了呼风之术。
呼啦一声,无数黑虫冲向门缝,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纪莹面色发白,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只能大声喝道:“抓住它们!”
卫暻与苗儿恰恰都不怕虫,缓过神来,见这黑影不过是一只只小虫子组成,一左一右扑上前去。
所幸两人动作还不算太慢,在黑虫全部逃走之前,各自用手掌盖住了一部分。
纪莹左右看了看,拿起桌上两只陶瓷茶碗,远远抛给二人。
二人便把黑虫抓进其中,盖上碗盖,转头见到公主已然飘到十步开外,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公主放心,外面已经没有虫子了。”
纪莹不想堕了自己威风,不好叫他们再仔细检查检查,犹豫片刻,缓步上前,声音僵硬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装作你的尾巴?”
苗儿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卫暻把碗盖揭开一点,小心翼翼看了看碗里的黑虫,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迟疑道:“臣从前听家父说起,有人当了官后,便想用一些歪门邪道打压同僚,其中有一种邪术,叫做‘捕风捉影’,指的是驱使一群犹如影子般的黑虫,去同僚身边行窃听之事。”
苗儿神色一凛,看向手中茶碗,可他的同僚只有卫暻一个。
卫暻被苗儿奇怪的目光扫了好几眼,顿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有点脑子,我就在你身边,用得着捕风捉影吗?”
“真不是你?”苗儿不太信任地看着他。
卫暻懒得理这老鼠精,扭头望向公主,见她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便知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殿下,恐怕是有人知道了您的存在……”他说到一半,倏地住了口,只因不知这捕风捉影之术,是不是只要黑虫还在,施法之人便能跟着偷听。
卫暻在屋中转了一圈,又找到一只木匣,把两只装有黑虫的茶碗都装了进去,将黑虫彻底隔绝,这才继续说道:“殿下,这施法之人,会不会与先前盗尸、驱狼之人,是同一人?”
何止啊,此人恐怕还制作了厌咒她的木偶呢。
纪莹仗着父母宠爱,在紫宸殿旁听过不知多少政事,此刻哪还不知,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什么私人恩怨的事了。
可她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公主,在朝堂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即便真的打击到了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更遑论如现在这般,她都死了还不肯放过她。
纪莹望向卫暻:“永平伯可跟你说过,如何反击这捕风捉影之术?”
卫暻心知,此等窃听贵主隐私的行径,必然在公主心中引燃了滔天怒火,自己身为驸马,即便日后要和离,此刻也该有主辱臣死的觉悟。
他神色亦郑重起来,正要开口,罗娘子却已托着一碗热腾腾才出锅的巨胜奴走进屋里。
然而现在谁还有心思品鉴点心,匆匆尝了几口,也吃不出是什么滋味。
纪莹最不喜欢言而无信之人,对自己的要求也是一诺千金,因此让卫暻转述,今日另有要事,罗娘子可以过两日去公主府,届时她再分辨一番。
罗娘子瞧着卫暻与苗儿神色,迟疑道:“贵人方才在这屋中遇到什么了吗?”她走之前都还好好的。
卫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便告知她。
然而罗娘子方才在庖房里一边做巨胜奴,一边在心里盘算,她这样的庶民,一辈子能有几回接待贵人的机会?
即便这贵人如今算不上人,所能接触到的财富权力,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思来想去,绝不能放过这登云梯,罗娘子心一横,俯身拜倒:“公主殿下,小人家中有一祖传宝物,情愿赠与殿下,若能得您几分喜欢,也算它的福气。”
纪莹原本已要留下茶碗、木匣应付的银两离去,忽然听到她要献宝,再听她话中意思,似是要投入自己麾下。
虽然这罗娘子只是一名厨娘,可自己一共就两名随从,正是缺人的时候。
她向卫暻点了点头,后者便请罗娘子将宝物呈上来。
不管呈上来的东西有没有用,纪莹都已经决定把罗娘子带回公主府。
心里正因为有人投靠而欢欣鼓舞,先前的愤怒都减轻了不少,面前忽然出现一只鎏金铜塑蟾蜍,表面已经斑驳,嘴巴紧闭,双目却神采飞扬。
罗娘子捧着蟾蜍,讲述了一番此物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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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家曾祖为避兵祸,曾经远遁深山,在山中遇到两个道士在下棋,怀疑是仙人,便侍立在旁边,不敢打扰,如此等了一盏茶后,其中一人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足下知礼,我等亦有礼物给你。”
卫暻替公主问道:“想必那礼物便是这蟾蜍了。”
罗娘子点了点头:“曾祖接过此物,再抬起头,两名道士已经杳然无踪,只听到有人在空中说道,‘你拿着此物,保你后人富贵三世’。从那以后,这件蟾蜍摆像便成了我家的传家宝。”
她说完,双手呈上宝物,没有一丝留恋。
纪莹接过此物,以她的见识,自然不太瞧得上这灰不溜秋的东西,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夸奖。
正要勉强开口,却感到掌心传来一股吸力,下一刻,她通过炼化香火积攒的灵力便被蟾蜍吸收一空,蟾蜍表面的斑驳痕迹随之飞快补上,背上更是浮现出两个古朴有力的篆书:
【通幽】
纪莹讶然抬头,望向罗娘子,却见后者神色更是无比惊讶,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纪莹一怔:“你能看到我了?”
“不是殿下主动现身的吗?”
忍不住反问了一句,罗娘子很快意识到不妥,垂下眼帘,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去看那蟾蜍,猜测道:“难道是这宝物到了贵人手里,终于能展现出原本的能力?”
纪莹望着金光闪闪的蟾蜍,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指引,心中一动,吩咐卫暻:“把那些黑虫拿来。”
罗娘子抬眼,看到卫暻端来一只木匣,取出两只茶碗,心里不解,一个劲儿地睁大眼睛看着。
卫暻亦是满心困惑,暗道公主忽然不怕虫子了吗?
纪莹一手托着蟾蜍,本想另一只手去揭茶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究不敢,再次吩咐卫暻道:“打开。”
卫暻担忧地说:“会不会被它们逃了?”
纪莹不语,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卫暻只好唱了声喏,小心翼翼揭开碗盖。
一瞬间,众多黑虫迅速从碗底爬出,纪莹掌心的蟾蜍却也同时张开嘴巴,长长的舌头一伸一卷,便把所有黑虫卷入了口中。
卫暻猝不及防,手一哆嗦,茶碗摔在地上,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罗娘子和苗儿也纷纷惊呼一声,忍不住后退一步。
除了早有准备的纪莹,所有人都被吓得一个激灵。
蟾蜍再张开嘴,舌尖已经看不到一只黑虫,只有一张纸条。
纪莹拿起来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捕风捉影,为太子詹事府属官、咒禁师陈法应所有。】
“这件蟾蜍名为通幽,有通晓天下幽微之事的能力。”纪莹对众人说道,纸条在她掌心无火自燃,没一会儿便化作了飞灰。
13. 鸱鸮
罗娘子带着巨胜奴,撇下了三只炊具精,欢天喜地跟着纪莹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自然也有门神,且受公主差遣,等闲精怪不得入内。
炊具精在门外哭了一阵子,昔日主人却铁石心肠,连面都没露。
三只精怪只好回东市铺子里,没了主人,吵也吵不起来了。
罗娘子自有长史银竹安置,纪莹把蟾蜍通幽放在了窗边桌案上,回忆着它吐出的那张字条。
……是太子的人啊。
纪莹真想撬开这位兄长的脑袋看看,他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自己会成为他的威胁。
她本无意卷入夺嫡之争,可太子都如此针对她了,她可没有不反击的道理。
若是连她的坠马也有他的手笔……
“殿下。”出门打探消息的卫暻从门外走进来,喘了口气,叉手说道,“金吾狱那边,李巍审出来了。”
纪莹转过头,往常明媚的双眸犹如冻湖,冰冷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谁被亲人谋害还能无动于衷呢,公主现在没化作厉鬼,已然是她秉性纯善了。
卫暻低下头去,叉手说道:“据刘家香料铺老板供认,指使他去偷公主遗体的乃是梁王世子。”
纪莹重复了一遍:“梁王世子。”语气喜怒不辨,却无端让人心中生出寒意。
卫暻跪了下去,心里叹了口气。
本以为所有事都是同一人所为,谁又能料到,竟有两方人马同时出手。
即便公主生前确实喜欢惹是生非,倒也没有罪大恶极到这个地步。
卫暻紧张地抬起头,若是公主气哭了,甚至崩溃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脑子飞快转动着,却没想到,得知有两个亲人都要害自己的公主殿下,一点也没有“难道我真的这么讨人厌”的委屈。
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眼中只有属于上位者的冷意。
乐安公主可从来不会因为别人反思自己,虎头大王骨子里只有帝王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高傲。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血亲。
纪莹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字:“吾誓杀之。”
卫暻微微一怔,接着长舒一口气,俯下身去。
“喏。”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要杀人,他自然只有递刀的道理。
……
待纪莹被怒火填满的大脑冷却下来,卫暻才缓缓将李巍审讯的后续道来。
梁王乃当今陛下唯一还活着的亲兄弟,身份地位非同一般,李巍必须要搞清楚,此事只是梁王世子一人所为,还是梁王亦牵扯其中。
此外……
“真定公主已经暗中找人给您的遗体做了尸检,”卫暻看了看纪莹脸色,缓缓说道,“经过仵作确认,您的遗体内……”
纪莹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中过毒吗?查出是什么毒了吗?”
卫暻快速一口气说道:“仵作查出您体内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毒,分别是砒霜、乌头、曼陀罗。”
纪莹:“?”
自信如纪莹,听到这里也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我真的有那么招恨吗?”这是生怕她死不了啊。
卫暻谨慎地说:“公主冰雪聪明,活泼可爱。”
纪莹:“……”
这安慰聊胜于无。
想到一个人居然能同时被这么多人算计,卫暻心里不禁同情起公主,认真地说:“臣斗胆说句实话,即便是我们最势如水火的时候,臣也没想过要害您。”说到底,公主只是顽皮了些,什么人才会恨她恨到要下毒的地步啊?
纪莹嗤了一声,仿佛对他的安慰嗤之以鼻。
卫暻却分明看到,公主眼里掩不住的迷茫与失落。
卫暻绞尽脑汁地分析起来:“殿下生前,可曾获得过什么惹眼的东西?”
令人起杀心的,不是仇恨,那便很有可能是为钱财权势了。
纪莹说:“我的宝贝,堆在乘云阁的库房里,用都用不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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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贵重的呢?”
“若说贵重,价值连城者亦不知凡几。”纪莹忽然想起什么,“但若说格外惹眼的,恐怕只有那只白狐衔来的鸱鸮面具了。”
卫暻一怔:“元日那天,我曾听说有只神秘白狐现身宫中,后来却又说是谣传。”
纪莹解释说:“那只白狐忽然来到我面前,丢下鸱鸮面具就离开了,阿娘说,白狐常被视为祥瑞,鸱鸮又有战神之意,二者结合,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因此下令把这面具收起来,不准再提此事。”
卫暻心中一沉,即便他是没入仕的富贵闲人,听到白狐、祥瑞的字眼,也能感觉出皇家会有多敏感。
“鸱鸮原来象征着战神么?”他干巴巴地说,“殿下确实勇猛,这称呼倒也配得上您。”
“鸱鸮面具收进库房没多久就不见了。”纪莹皱眉说,“难道是太子和梁王世子不希望我当战神么?”
她看了看卫暻,见他神色愈发不安,冷笑一声:“你怕什么,若是果真因此物而起,我便是成了鬼,也是鬼中最厉害的大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看我怎么收拾这两个王八蛋!”
卫暻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臣不是怀疑殿下的实力,只是这些恶人诡计多端,臣担心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殿下也没个智囊,到时候又中了他们的阴谋诡计。”
纪莹觉得不太对劲,想了想这话里意思,顿时不悦:“你的意思是,本宫自己就没脑子,只能靠别人的脑子?”
卫暻没想到她居然听出来了,拼命想怎么找补。
谁知,还没等他想出来,纪莹倒自己跟自己和解了,洋洋得意地说:“一力降十会懂吗,我只要认真起来,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他们通通碾死。你现在就去找银竹,问她多要几炷香,再让罗娘子做一桌供品,等到了晚上,我就去梁王府,会一会那以下犯上的世子。”
打架之前,当然要吃饱喝足,纪莹心里撸起了袖子,她虎头大王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压根用不着动脑子。
14. 灭魂钉
子夜,梁王府。
世子纪符在床前徘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其妾室花红说道:“你夫君将有大难,唯有请你出手相救了。”
被他大半夜喊醒的花红狠狠啐了他一口:“上回让我助你最后一次,便放我离去,结果呢?言而无信的贱狗,还敢来扰我清梦!”
纪符冷下脸道:“是我无信,还是你那头畜生无能?若不是它放跑了李巍,又怎么会有现在的麻烦!”
花红刚因“畜生”二字大怒,听到后半句又转怒为喜,靠在床头悠然说道:“怎么,刘家香料铺被发现了?”
“何止。”纪符说,“人都被李巍抓进了金吾狱,把你我都供出来了。”
花红挑了挑眉,越发高兴起来:“这么说,马上就要有金吾卫上门抓你了?”
“你不要以为自己能趁乱逃走。”纪符阴恻恻地说,“红儿莫忘了,自家的身契还在谁手里。”
花红面色一变,忽然抬手,衣袖从手腕滑落到肩膀,露出一只布满凶兽文身的臂膀。
纪符连忙后退,然而下一刻,其中一头黑狼文身已从这只臂膀中跃出,张口便向他脖颈咬去。
他大惊失色,连忙改口:“我若死了,尔等皆要陪葬!”
锋利狼牙倏然停住,一滴腥臭液体缓缓滴落。
花红咬牙:“杀了他!一起死!到了阎罗殿我也有话说!”
“真的是最后一次!”纪符语速飞快,信誓旦旦承诺,“只要渡过这次难关,我便把身契还给你,放你们自由。”
黑狼慢吞吞回到了花红臂膀中,后者上下打量纪符一眼,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随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份文书。
“既然如此,将这份契书签了。”
纪符一怔,接过来看了两眼,见“此事毕,解除与花红契约”云云,不禁好奇道:“红儿不是不通文墨么,这是找谁写的?”
“再不通,真要被狗吃得只剩骨头渣了。”
花红指的是谁,纪符心知肚明,讪讪一笑,寻了只笔,签上大名。
花红仔细看过,把契书收好,才漫不经心地说:“还是去杀那李巍?”
纪符摇了摇头:“如今杀李巍已经没用了,要把他主子除掉。”
“那是谁?”
“真定公主、二皇女纪雲。”
听到这个名字,花红白了他一眼:“你莫非忘了,先前对乐安公主下手多么困难。”
“此公主非彼公主。”纪符笑了起来,想要替花红捏捏肩膀,却被一把甩开了,他也不恼,腆着脸继续凑上去,“真定公主好对付得多,明日她要去宣化寺给乐安公主供长明灯,我把她的侍卫引走,你叫黎沧去,一口便能把她吞了,不留一点痕迹。”
花红疑惑:“当时你不是说什么真龙血脉,难以近身么,怎么现在不说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纪符神色笃定,花红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想想枕头下的契书,唾手可得的自由身,便也不欲多问。
谁知,若做亏心事,必有鬼上门,两人刚达成约定,便有一道阴风刮过窗棂,把屋中灯火吹灭了。
屋内骤然一片昏暗,只有一道月光漏在窗前,纪符忽然汗毛直竖,只觉得比被黑狼叼住脖颈时还要心悸。
他下意识喊了声:“红儿。”
“何方高人登门?”花红起身捋起衣袖,悄悄放出了一头黑狼、一头山魅、一只蛇妖。
三头精怪,已经是她能驾驭的极限。
黑暗中无人应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却能感受到一股愈来愈强烈的存在感。
黑狼黎沧耸了耸鼻尖,这气味……似曾相识。
他回头望了眼主人。
轻纱般的薄雾已从窗外飘进来,带着意合香清逸风流的天家气象。
花红鼻尖也冒出几颗汗珠,从腰间抽出一根皮鞭,提气冷声道:“阁下藏头露尾,恐怕是小人行径!”
一道掐着嗓子、尖尖细细、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背地里谋划害人性命,便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所为了吗?”
花红心中一沉。
对方竟然已经在附近听了许久,她却毫无察觉,双方实力差距可见一斑。
纪符还在低声说道:“不能放跑此人!”
花红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现在是人家愿不愿意放过他们的问题好吗?
窗外。
老鼠精苗儿抬头望了眼面容隐没在雾气中的公主。
他随着纪莹前来梁王府捉拿梁王世子,自觉把自己摆在了公主门下走狗的位置上。
话本里,这种贵人手底下的头号打手必是武功高强的大太监。
苗儿便捏起嗓子,迫不及待地学起了阉人腔调。
见公主还没有动手的意思,苗儿的兴奋劲褪了些,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精怪的武力值往往与原形匹配,屋子里头的狼妖、山魅、蛇妖,哪个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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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精厉害。
难道、难道这就要在主子面前,用悍不畏死表现自己的忠心了吗?
苗儿颤抖着伸出利爪,往前迈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公主也抬起了一只手。
两根漆黑长钉蓦然脱出,带着一股摄魂夺魄的阴冷气息,仿佛阿鼻地狱最严酷的刑具,向着有罪之人直射而去。
里头二人商议如何谋害她二姐的话语,纪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公主之怒,亦有雷霆千钧。
若她今日没有来梁王府,二姊明日会怎么样?
纪莹面若寒霜。
花红瞳孔瞬间放大了,这玄铁长钉竟令她的魂魄都颤抖起来。
这是镇压极恶之鬼的灭魂钉!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驾驭此等神器。
她不知道,这是公主从自己的喉咙上硬生生拔下来的。
公主也不知道,这玄铁长钉竟有这等来历。
她只是感到,先前极难驭使的长钉,在她耗尽灵力、再食香火补足后,变得举重若轻。
现在的她,动用这长钉时已经不必犹豫。
信手拈来,如臂指使。
花红听到身侧传来一声惨叫,不用回头,都能从契约反馈回来的伤害感受到,纪符被灭魂钉扎了个透心凉。
她自己虽侥幸躲开第一下攻击,却因为那该死的契约,胸口一痛,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黑血。
护卫在她身侧的黑狼、山魅、蛇妖,亦是如遭重击,气息瞬间萎靡下来。
一击必杀!
纪莹心跳微快,控制着面色,不叫人看出,这便是她的全力一击。
感受着灵力再次耗尽的身体,她瞥了眼苗儿。
苗儿哆嗦的身体直了起来,会意地唱了声喏,大摇大摆地上前。
先锋他不行,补刀他还不会吗?
公主殿下真是个好主人,还给他留了个立功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准备推开门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他心头升起。
几声猫叫,他惊慌抬头,看到屋顶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狸花猫,为首的双目如炬,正是那只带队前往茂园灭鼠的猫妖衔蝉。
纪莹抬起头,和衔蝉目光对视。
“公主殿下,没想到您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黎沧的主人。”
衔蝉蹲在屋檐上,诚恳地说:“能不能请您看在我的薄面上,留他一命?”
15. 蚕丝
只因坐骑家财,是黑狼妖黎沧的同胞妹妹,衔蝉嘴上嫌弃他,关键时刻,还是要站出来保他性命。
纪莹出门前说了“一力降十会”的大话,没想到自己才耗尽灵力就迎来了劲敌。
她余光瞥了眼自己的随从苗儿。
以那猫妖灭鼠时的法力,打一只废物老鼠精可是轻松得很。
己方无甚战力,敌强我弱,自然只能动脑子。
纪莹心思电转,这么多年来依然崭新的大脑空空如也,根本想不出什么能让她既不用打架又能逼退猫妖的妙计。
沉默须臾,虎头大王只能反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这无礼的请求呢?”
衔蝉亲眼见到她那灭魂钉的厉害,心中一凛,也知自己要救人,要么做过一场,要么付出代价。
她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沉声说:“若我答应替你做事,可能换他一命?”
纪莹正是用人之际,听到这话心中一喜,压了压嘴角,故意冷漠说道:“多久?”
“半年?”
“太短。”
“……一年。”衔蝉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神色,对生性爱自由的猫妖来说,一年时间受人驱使已经是极限了,“不能再多了。”
话到这个份上,纪莹说:“一年就一年。”
她当即吩咐:“把屋中之人拖出来。”
衔蝉一时没动,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年之约已经开始,她该听命行事了。
猫妖暗暗咬了咬牙,带着一众狸花猫跳下屋檐,进入屋中,把倒伏在地上的梁王世子纪符、花红、黎沧等人与妖,一齐拖出了屋子。
纪符身上不知有什么宝贝护体,竟还吊着一口气,因此花红与黎沧等妖虽受契约牵连,却也还留有一线生机。
花红在屋中听到了二人对话,自身难保却还有心思笑话衔蝉:“我看你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衔蝉说:“你都快死了。”
花红笑道:“我这一死便解脱了,可你呢,卖身为奴,从此哪还有遂心顺意的时候。”
“放屁!谁卖身了?谁卖身了?”衔蝉大怒,身后群猫齐齐哈气,对着猫说这话,实在是大大的冒犯,她们又不是狗!
花红歪头吐出口黑血,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擦也不擦,慢条斯理地说:“你刚刚不是把自己卖给这位贵人了么?你瞧瞧我,若不是因为被人哄骗签了卖身契,如今还不知在何处逍遥,岂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她话说得极其聪明,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已经向“贵人”透露,她与梁王世子并非一伙的,只是受人胁迫。
她以余光暗暗打量公主,越看越是心惊。
说她是鬼,她却驭使着鬼物最恐惧的灭魂钉,身上还隐隐散发出贵不可言的帝王紫气。
可要说她是什么尊贵人物,偏偏又身负无形枷锁,面有短寿之相,一生夭祸不断,生前必有暴死之患,死后则受怨咒侵扰。
花红瞥了眼一脸谄媚的老鼠精,不知道在高傲什么的猫妖,再看这贵人的面相,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机会。
她还缺一位谋士。
衔蝉还在愤怒地指正她话里的“卖身”二字,花红却莞尔一笑,抬眸望向了公主。
“你与纪符有仇,我又何尝不是呢?”
“什么你啊我啊的,要叫公主殿下!”苗儿立刻掐起嗓子,作太监状,疾声训斥道。
花红并不理他,只楚楚可怜看着公主。
纪莹正要说话,不远处传来了喧闹声。
一只狸花猫跳到屋檐上看了眼,回来说:“王府侍卫赶过来了。”
火光隐约可见,人头攒动,脚步重重。
“何人擅闯王府!”
花红笑道:“哎呀,你们动静闹大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衔蝉立刻就要变出人形,口中说道:“公主殿下,我们先带人离开此地。”
花红好整以暇地摸出手帕,擦去嘴角血迹,准备看贵人手忙脚乱的热闹。
谁知,公主却看向她,只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既然你自称与纪符有仇,如今他又被我所伤,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了。”
说罢,她对衔蝉苗儿等人说:“我们走,不用管他们。”
“可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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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什么世子一会儿醒了呢?”衔蝉惊讶地说。
公主微微一笑,已经飘然远去。
她想起卫暻所说,自己需要找一位智囊。
此话也有几分道理。
这花红看着有几分急智,正好用此事试她一试。
纪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驭人之术。
花红望着公主与随从们远去的背影,听着侍卫们“有刺客”的叫喊声,却是比她更清楚,这道命令的妙处。
一来可以试出她的谋略,二能验证她的忠心,若她能度过此关,又确实说的是真话,正好还能在梁王府钉下一枚钉子。
这可比千辛万苦把她和世子一起带走的好处多多了。
眼里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花红好像明白,公主头顶的帝王紫气是怎么来的了。
她瞥了眼呼吸微弱的世子,把黎沧等妖收回臂膀上的文身里,赶在侍卫到达前,晕倒在了世子胸膛上。
……
乐安公主府。
公主府大管家、长史银竹结束了一日的操劳,坐在了案桌前。
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已经仙去,府中事务却一点也不比其他公主府少。
只因陛下至今无法释怀丧女之痛,下令侍奉乐安公主一如生前。
人人都说,这是自古未有之殊荣。
银竹今日为清点库房忙了一天,此刻却还不急着就寝。
她打开面前的鸱鸮香炉,从袖中取出一绺蚕丝,点燃蚕丝,将它烧毁在了香炉腹中。
蚕为天虫,丝即为思,银竹听说,这样可以请天虫帮忙沟通鬼神,传递思念之情。
然而,她这几日夜夜焚烧蚕丝,没有一次得到公主回应。
是公主已经往生去了,还是单纯不想搭理她呢?
望着那香炉中的火星渐渐消失在灰烬里,银竹怅然若失,垂下了眼睑。
她正要起身离开,却忽然心中一动,产生了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仿佛有人身在阴阳之间,若即若离地回应着她。
银竹蓦然顿住,盯着香炉,睁大了眼睛。
16. 银竹
纪莹回到公主府,身边跟着一只狸花猫、一只老鼠精。
卫暻诧异地看了眼狸花猫,不知她怎么也跟随起公主,衔蝉却看都没看他,踩着高傲的步伐,跳到房梁上,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猫妖生性高傲,即便愿受公主驱使,也不肯如仆婢一般,时刻侍奉在一旁。
纪莹也没管她,直接吩咐:“拣两支好香来点上。”夜色已深,供菜倒是不便再吃了,只能多食些香火弥补。
万贯挪到公主跟前,把狗头塞到她掌心,期待地看着她。
公主微微一笑,摸了摸它的头。
卫暻在一旁看着,感觉公主心情不错,想必王府之行还算顺利。
苗儿早领了吩咐,忙不迭地挑香去了。
他发现,自己和驸马相比,美貌稍逊,与狸猫相比,武力又稍有不足,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在溜须拍马之道上潜心钻研。
因此,他虽不懂宫廷用香,却记下了公主吐雾时的香味,猜她喜爱风雅清逸之物,故而专门选了三炷气味相近的线香,虔诚地点燃,插在了公主牌位前的香炉上。
卫暻亲眼见到别人给公主上香,公主还就坐在旁边,面上闪过古怪之色。
没想到他只是动作稍微慢了点,就被人抢走了贴身伺候的差事。
也许,以后公主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卫暻忽然为自己未来在公主身边没有位置忧心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情绪。
纪莹却没关注他的心情,盘膝趺坐在软榻上,吸食起供奉给自己的香火。
一时间,屋内云蒸霞蔚,恍如真源妙境,神仙居所。
随着体内灵力再次充沛,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少许红润、四肢百骸流淌过一股暖流。
但没过多久,这些变化便又都消失了,她又重新变成了那一缕身子冰冷、面如冷玉的幽魂。
心底一闪而过些许失落,纪莹睁开眼睛,正要吩咐卫暻,未来几日盯住梁王府,一有动静便来禀告。
卫暻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神色怔忪惊异。
“殿下。”他揉了揉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纪莹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何事?”
卫暻先是不说话,而后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飞奔进寝室,拿起一面金背六瓣菱花铜镜,双手捧于胸前,走到了她面前。
纪莹往镜中一看,被自己眉心亮起的金色纹路吸引了目光。
此纹由两只圆首尖喙的鸱鸮组合而成,散发着金色光芒,给她的面庞镀上了一层神圣色彩。
虎头大王本就自怜自爱,因为变成鬼后神色憔悴,已经好几日不曾揽镜自照,而今忽然见到如此光彩照人的自己,顿时喜笑颜开,沾沾自喜地欣赏了好一会儿。
直到这双头小鸮纹黯淡下去,消失不见,纪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起自己见到这神秘纹路后,应该作何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皱起眉头,不知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卫暻却已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缓缓收起铜镜,对公主说道:“殿下不是说过,曾有一只白狐衔了一只鸱鸮面具到您面前,这面具收进库房后,没多久就不见了。”
公主的事情,他倒比本人记得都清楚。
纪莹顺着他的话联想起来:“你是说……”
两人对视一眼。
卫暻点头道:“公主可还记得那鸱鸮面具的具体形貌吗?也是这双头模样么?”
纪莹仔细回忆一番,摇了摇头:“我脑中只剩下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记不清那面具到底长什么样了。”
卫暻也不意外,沉吟道:“恐怕殿下心中也有猜测,这鸱鸮面具也许是一件神器,神器认主,已经依附在了殿下身上。”
纪莹抚了抚眉心,没有说话。
卫暻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先前臣一直在想,殿下为何没被阴差接去地府,现在看来,也许就是因为这件神器。”
纪莹一声不吭,走下软榻,在屋内转了一圈,抬头望了眼窗外高悬九天的明月。
卫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月光皎洁,高不可攀。
“卫暻。”
“臣在。”
“你说,”公主语气疑惑,却又透出一种天然的向往之情,“为何会有神器选择我呢?”
卫暻沉默片刻。
他不是伯府嗣子,依着家中大人安排,做了多年富贵闲人。
然而身在勋贵之家,耳濡目染,又岂会对权力毫无敏感呢?
若为家族着想,他现在就该回避这个话题,以免卷入足以令家族倾覆的祸事。
然而望着那九重天上的明月,他却下意识依从本心,顺着公主说道:“天命之子,必有异象,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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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鱼入舟、醉斩白蛇,今有白狐赠宝、神器认主,殿下此生,恐怕不会止步于此。”
纪莹不知道卫暻怎么突然文绉绉的,什么白鱼入舟、醉斩白蛇,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典故。
尽管如此,她那野兽般的直觉,却已让她懵懵懂懂地生出了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
她喃喃道:“可我已经死了,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卫暻道:“事在人为,岂能妄自菲薄?”
纪莹回头,望向他。
卫暻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慌忙闭嘴。
两人对视片刻,以卫暻仓皇行礼告退结束。
纪莹望着他奔入寝室的背影,靠在窗边,再次抚了抚自己眉心。
翌日。
一夜无梦,纪莹从聚烟而成的吊床上醒来,由着卫暻服侍自己穿衣梳头。
这人昨晚上落荒而逃,今天却又一大早就来等着伺候,唯恐被谁抢了先似的。
纪莹注意到他眼里也时不时就闪过纠结之色,似乎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他自己都这样,公主又岂会揣测他的想法,只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侍奉。
卫暻也就难得有机会展现出几分才艺,一双巧手,把发髻梳得纹丝不乱,再将一顶十二树花冠戴于发髻上,贵主冠浮动,金钿相照耀,铜镜中的人影便如一枚明珠,格外熠熠生辉了。
看到公主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卫暻心里松了口气,不枉他早上悄悄回了趟伯府,向阿娘身边的婢女请教了一番。
他退后两步,不禁由衷说道:“难怪贵妃给殿下取字悬黎,悬黎为古代美玉,正好与殿下相称。”
纪莹听到这声恭维,欣然点头,然而转念想起阿娘给她取字时,脸上那慈和的神色,却又不禁心中一痛。
她转过身,不想让卫暻瞧见自己神色变化,却见屋外匆匆奔来一名婢女,在门口站定,对着卫暻焦急说道:“驸马,长史不见了。”
纪莹一怔。
婢女飞快说道:“长史向来勤勉,今日却迟迟未起,奴方才敲了好久的门,见里头没人应声,便擅自撞门闯了进去。谁知屋里空空荡荡,桌上摆着一尊形状奇异的香炉,旁边撒了一地香灰,依稀可见几枚凌乱的脚印。”
“求求驸马,救救银竹阿姊吧。”婢女说到最后,已经有了哭腔,“她这恐怕是被什么妖物掳了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17. 太子
卫暻跟着婢女,走进了银竹的寝室。
几名年长的女官已将现场围挡,免得线索被人破坏。
卫暻望向软榻前的桌案,见其上摆放一尊双头鸱鸮香炉,目光倏地收紧,下意识望了眼公主。
有婢女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眼中不由露出迷惑之色。
纪莹知道卫暻这眼神的意思,鸱鸮、又是鸱鸮。
银竹的失踪,难道和公主有关吗?
卫暻忍不住问道:“这尊香炉你们以前见过吗?”
一众婢女、女官只是摇头,无人知晓它的来历。
卫暻皱了皱眉,上前几步,探头望去,见香炉中除了香灰,还残留着半截纤细丝线。
难道是银竹上香时,不小心燎到了手帕,或是衣袍?
他正苦苦思索,却见公主飘到他身旁,取出了一只鎏金蟾蜍。
是了,蟾蜍通幽,拥有通晓天下幽微之事的能力。
纪莹一手托着蟾蜍,递到香炉前,蟾蜍吸收起她体内的灵力,长长的舌头往前一伸一收,把半截烧剩的丝线卷入了口中。
经过几次耗尽灵力,纪莹体内的灵力池扩大了不少,这一次,没有被蟾蜍扫空,而是还剩了一小半。
众人怔怔地望着驸马身旁忽然出现的东西,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连连后退。
“驸、驸马……你身边……”
卫暻眉心一跳,心道不好,下一刻,公主从蟾蜍口中取出了一张纸条,看毕,重新将蟾蜍收进了袖中。
在众人眼里,这突然出现的蟾蜍,便又忽然消失了。
卫暻赶在有人发问前,退后一步,惊呼说道:“蟾蜍为月精,难道公主在天之灵正在月神的广寒宫做客,听说银竹出事,便遣月宫使者前来查探吗?”
众人一静。
谁也没想到他能一瞬间联想到这么多。
也没人敢跳出来说,公主怎么就成仙了,还和月神交上朋友了。
大家默默望着驸马,心里充满了不解,然而后者的表演还没结束,惊呼完又自顾自点头说道:“定是如此,银竹是公主最信任的贴身侍女,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打她的主意,现在好了,公主显灵,定教那歹人自讨苦吃!”
说完,他对众人匆匆说了声:“此事尔等不必再管,只在府中静候银竹归来吧!”便转身踏出了寝室,向着府外大步离去了。
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
话都让驸马说完了,她们还说什么呢?
“要、要不要报官啊?”
“驸马没有发话,我等岂能擅作主张。”
“那要不要去禀告宫里?驸马会不会、会不会疯了啊。”
“嘘!”
纪莹飘在卫暻身后,听到了婢女们的讨论,一时失笑。
卫暻已经知道她耳力惊人,扭头看了她一眼,悻悻说道:“臣出这洋相,还不是为了给公主遮掩。”
“那便记你一功。”纪莹说罢,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思索起方才见到的文字。
卫暻连忙问道:“殿下,有线索吗?”
纪莹颔首说道:“通幽给的纸张上写着,‘银竹思主,烧丝寄情,却为幻人左胜所惑’。”
幻人,即擅长运用幻术表演戏法的艺人。
往年宫中经常有黄龙变、吞刀舞、仙人栽兵、万米归仓等演出,两人对此都不陌生。
卫暻疑惑道:“幻术不是假的吗?银竹应该不会不知道。”
纪莹想起那半截丝线,陷入沉思:“有人扮作我,回应了银竹,把她骗走了。”
卫暻恍然:“原来如此。”
他紧张起来:“此人骗走银竹想做什么?我们该去哪里把她找回来?”
说完,他便想起一人:“对了,可以请阿来婆以琵琶占卜。”
找人这事,阿来婆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纪莹赞同点头:“走。”
……
一刻钟后,一人一鬼现身于琵琶铺前。
卫暻半路上赁了匹矮马,这才勉强赶上公主步伐。
铺子里,郑举正在给她娘的琵琶上漆,忽然听到她娘说:“贵人来了。”
“是客人吗?”郑举放下琵琶,起身迎向门口。
却见一名身着圆领袍的少年郎君打马而来。
郑举睁大了眼睛,叉手行礼:“驸马怎么来了?”她往卫暻身后看了看,却没瞧见公主。
卫暻气喘吁吁下了马,刚要说银竹的事,听到郑举这么问,动作一顿。
先前在茂园时,郑举明明还能看见公主,如今却又看不到了吗?
纪莹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事,径直飘入琵琶铺,走到阿来婆面前:“婆婆,我有一事相求。”
她平时高傲霸道,要求人时,却也放得下架子。
卫暻看了郑举一眼,又向阿来婆方向抬了抬下颌,郑举一怔,转头望了望,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阿来婆拄着手杖,颤巍巍起身道:“贵人要问的事,老身已经知道了,但老身也许帮不了贵人。”
纪莹皱眉:“为何?”
“老身能感觉到,那位曾经破过我琵琶卜的术士,与此事有关系。”
纪莹面色一变:“你是说,先前那个帮钱御史破你琵琶卜的术士,也和银竹的失踪有关?”
“是。”
“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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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坍塌后,钱御史不见了,你知道吗?”
阿来婆点头说:“钱御史和贵人的侍女一样,都是忽然消失的。”
纪莹瞳孔微扩,也就是说,带走钱御史、掠走银竹的,可能是同一人。
郑举见阿来婆对着空气说话,心中已然明白,公主已经来了,只是她看不见。
听到阿娘说起“钱御史”,她心中一动,上前两步说:“殿下,小人先前在钱御史府上偷听到下人议论,这位御史投靠了太子,常常为其铲除异己。”
太子?
卫暻立刻想起上一张蟾蜍吐出的纸条:
【捕风捉影,为太子詹事府属官、咒禁师陈法应所有。】
“又是太子!”纪莹也想起来了,登时心头火起,早知她昨晚就不休息,连夜去东宫,把她这位好兄长也给料理了。
想到钱御史那句“您固然是天家贵主,可还不是成了被父兄,甚至亲娘抛下的弃子?”,她心里更是止不住地怒火中烧。
太子生母王皇后因为惹怒天子,已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朝堂内外人人都说,皇帝此举是要扶贵妃上位。太子因此地位不稳,常对贵妃表现出怨怼之情。
然而十年过去了,太子还是太子,贵妃也还是贵妃。
即便纪莹年纪小,不了解这段往事,也不怎么参与政事,也能看出,王皇后被废与阿娘没有一点关系。
然而太子却不这么想,这十年来,不但不断给贵妃使绊子,还屡次在皇帝面前,端着兄长的架子教训她。
纪莹以前只觉得他烦人,这几日才发现,他竟对阿娘与自己仇恨到了这个地步。
“‘捕风捉影’逃走了一部分,太子应该是知道了殿下魂魄还在人间的事了。”卫暻思索道,“如果真的是太子指使的,他的真正目标应该还是您,银竹只是个诱饵。”
纪莹冷笑一声:“蛇能吞象,还能吞猛虎吗?以为养了几个能人异士,便能谋害本宫了?”
她转身向东宫方向飘去:“擒贼擒王,跟我去抓太子。”
“喏。”卫暻下意识应了一声,而后才意识到,公主说了什么。
这就要跟着公主,去对付一国储君了吗?
他看了看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想想东宫六率,近万名府兵,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殿下,此事是不是从长计议?”
纪莹哪里还理会他,早飘出去数丈远。
啪嗒一声轻响,在卫暻头顶响起。
他抬头一看,衔蝉不知何时出现了,领着数十只狸花猫,昂首挺胸,尾巴高举,踩着屋脊,跟在公主身后。
原来公主的命令还不是对他说的。
卫暻讪讪一笑,骑上矮马,也跟了上去。
18. 龙女
银竹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座龙宫的。
她只记得,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声音。
她应了一声,再睁眼时,已经身在一群侍女中了。
从侍女们七嘴八舌的谈论声中,她得以知晓,此地主人为一龙女。
龙女悍戾,常常兴风作浪,为祸人间,引来了一名高人,名为左胜。
左胜擒拿了龙女,将其镇压于龙宫之中,无令不得擅出。
因她身份尊贵,却也不敢怠慢,常选一些能干的小娘子来服侍她。
银竹便是被选中的小娘子之一。
“好了,龙女娘娘快醒了,快随我去为娘娘梳洗打扮。”
一人打断众人闲谈,一声令下,所有侍女随她走出宫室,绕过白璧柱,转入玳瑁门,掀起水精帘,行至一间雕饰华美的殿宇中。
“娘娘醒了吗?”
“快了,快了。”
众人忽然噤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冷峻的气息,银竹立在众人中央,跟着大家一起望向宫殿深处。
只听哗啦一声,似乎有人拉动沉重锁链,一条长而粗壮的赤龙从里间爬了出来。
她的颈项被一只金锁圈住,锁链一直连到大殿内的白璧柱上,眼睛犹如夜明珠,照得满室生辉。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龙女。
下一刻,却见被锁住的赤龙周身雷霆闪烁,烟雾蒸腾,倏地变作人形。
其人形身材颀长,眉宇间有傲慢睥睨之色,修长脖颈上戴了一只金项圈,就是方才的金锁。
银竹望着她这张熟悉面孔,大脑轰鸣,呆立原地。
众人一拥而上,簇拥着龙女在镜台前坐下,给她梳洗了一番,戴上一顶十二树宝冠。
银竹看得无比清晰,越发心跳如鼓。她不会认错的,不管是那簇生莲花花片,还是天人化生莲瓣金钿,都足以证明,它就是那顶独属于乐安公主的金冠。
“公主。”银竹不禁在心里说道,“是你吗?”
难怪她应了公主,却来到了龙宫。
若这位龙女娘娘便是公主,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张了张口,却苦于人多眼杂,不敢上前相认。
然而龙女目光扫过她,忽地一顿,接着便说:“都退下吧。”
“喏。”
“你留下。”她唯独指着银竹说。
侍女们好奇地望了眼,却也没多问,迅速离开了。
银竹心中忐忑,正不知公主是不是也认出了自己,龙女却已经起身走到她面前,欣喜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银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真是殿下!”
“是啊,是我。”龙女说,“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那牛鼻子把我关押在这里,哪儿也不准我去。
银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公主怎么会被他抓来?”
龙女拉着她坐下:“那日坠马后有一名阴差来迎我,我才知道,原来本宫是真龙命格,早早舍下凡胎,为的就是化身龙神。偏偏那牛鼻子可恶,找上门来,说我生前无德,要洗去一身戾气,才能放我出去。”
银竹静静听着,眉心起了一道浅浅褶皱,越是听下去,这道褶皱便越深。
龙女还在欣喜地说:“既然你来了,我便有救了。你这就悄悄离开龙宫,去公主府库房,把我的鸱鸮面具寻来。皇帝封我为鸱鸮天女,这面具能给我神力,助我挣脱锁链。”
她期待地看着银竹,却不想银竹没有应声。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
龙女神色天真烂漫,与银竹印象中的公主别无二致,然而眼中笑意不达眼底,手心冰凉,没有一丝生气。
最重要的是,她说错了一句话。
似是察觉到银竹的沉默中蕴含审视之意,龙女收回了手,敛起笑意,沉下脸说:“莫非因我肉.身已死,你便不把我当你故主了吗?”
到底是千金之子,她一动怒,银竹便吓得慌忙拜倒:“岂敢,只是奴身份卑微,怎么敢去公主库房盗窃宝物?”
龙女道:“那本就是本宫的东西,何来盗窃一说?”
发完火,见银竹依旧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她沉默须臾,眼底暗光一闪,随即缓和了语气:“也罢,你先在这龙宫住下,等你见到那牛鼻子如何羞辱我,便知我的苦处了。”
说完,面露疲惫之色,挥了挥手,便让银竹退下了。
她没看到,银竹应声离去后,面上露出的冷意。
鸱鸮面具已经消失,此事只有贵妃、公主和她知道。
若龙女真是公主,又怎么会让她去偷这面具?
可笑的是,此人扮作公主,为的是盗窃宝物,却不知宝物已经不在了。
……
“如何?”
坐在屏风后的白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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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声音急切,虽是白龙鱼服,却仍看得出皇室荣养出的文雅贵气。
一身青罗道袍的左胜摇头说道:“这婢子胆子太小,不肯立刻答应。等我一会儿过去,让她看着自家公主受辱,试试她的忠心。”
“还请道长尽快完成此事,切不可拖到那神器认主。”
左胜笑道:“殿下还是太相信命格之说了,乐安公主已死,真龙命格也就不复存在了,世间哪有神器会选一个死人呢?”
“道长说得有理,只是孤一日不拿到此物,心里便一日不踏实啊。”
左胜傲然道:“殿下勿忧,此事包在贫道身上。”
“那就拜托道长了。”
左胜行了个拱手礼,应声而去。
他走后不久,屏风后又走出第二道人影,此人对着白衣人影行了一礼:“有左胜为马前卒,等乐安公主找到他,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殿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白衣人影声音沉稳了许多,和在左胜面前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沉吟片刻:“陈师,此次能否顺利得到神器,还得看你的手段。”
“若不是殿下执意要让左胜去试出乐安公主的深浅,某早就去为殿下取回神器了。”
“你的‘捕风捉影’,已经叫人家发现了,还是谨慎些为好。”
“……是。”这声回答显然还是不服,说话人心里已经暗暗发誓,这次不但要夺了那小公主的神器,还要让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同一时间。
一鬼、一人、一群猫,躲在树后。
纪莹飞到树上,一边飨用卫暻新给她上的香,一边观察着远处东宫守卫轮换次序。
“再多烧点。”她嫌灵力回复速度太慢,头也不回地催了卫暻好几遍。
卫暻任劳任怨地点了一把香,香火又多又旺,烟气直冲云霄。
“走水了!”
陆陆续续有人喊起来,接着,越来越多人惊慌地大喊:“娘嘞,好浓的烟,快去救火啊!”
这动静引得东宫门口的守卫也骚动起来,不久,便有一名年轻将军跑到门口,带上大半守卫,直奔烟起之处而来。
卫暻先是一怔,接着肃然起敬:“原来公主此为一香二用之计,正好利用烟气调虎离山!”
纪莹:“……不错,这就是本宫的用意!”
她对身旁的狸花猫衔蝉说:“趁现在,我们走。”
19. 真假公主
银竹回到房中,心情凝重。
她虽识破那龙女的诡计,却只是个没学过法术的普通人。
想到龙女真身,那头庞然大物,银竹略一犹豫,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
若她身死,公主府或许也会得到警示……
“银竹。”一道压低的稚嫩声音叫住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连忙把银簪插回发髻中,抬眸望向说话之人。
起初她只看到空荡荡一片,又听到一声:“银竹。”才恍然低头,发现声音来源在自己脚下。
一个穿着黑底红白花纹间裙的小姑娘,正仰着头看着她。
“好小。”银竹不禁脱口而出,对比了下,对方才到自己膝盖。
小姑娘脸一黑:“我可是来救你的!”
银竹心中诧异,神色却是一肃:“抱歉。但……你是什么人呢?”
“我本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名叫玄驹,一个叫左胜的恶人霸占了我家,用一枚蜃珠幻化出龙宫与龙女,我想放你离开,找人赶走这恶人。”小姑娘说,“银竹,向我许愿吧,但要简单些,容易实现些,比如说,今天你的运气会变得好一点。”
左胜?那龙女口中的高人道长?
原来事实竟是如此么?
银竹蹲下.身,望着玄驹说:“你竟有这么大本事?”
玄驹抬了抬下颌,骄傲地哼了声。
银竹思索道:“既然如此,那我要许愿乐安公主今日诸事顺利,运气比以往更好一些。”
玄驹皱起眉头,盯着银竹说:“我一天只能实现一个愿望!”
她生气时,裙摆晃动,波光粼粼,像一条绚丽的鱼尾。
银竹若有所思地说:“莫非你的原形是一尾锦鲤?”
“这都被你发现了……不对,你别转移话题。”玄驹说,“你把这个愿望浪费了,一会儿你可能没法安全离开了。”
银竹摇了摇头:“只要公主一切都好,我便无事。”
她不知道左胜要偷公主的东西做什么,也不知道公主如今是何状态,只知道,她能为她的小殿下做的事不多,只要能帮到她一点,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放心,不管我能不能逃出去,都会想办法帮你赶走恶人。”银竹安慰气呼呼的玄驹,“而且,即便我能安全离开,我所知道的最厉害的人,也只有乐安公主,现在直接许愿给她好运,才是一步到位,不走弯路呀。”
玄驹狐疑地望着银竹,气消了些:“那你家公主可要早点来哦。”
“放心吧。”
……
纪莹和衔蝉异常顺利地潜入了东宫,门口的门神和石狮子好像都成了摆设,对她们一鬼一妖视若无睹。
非但如此,纪莹还极其幸运地发现了一片挂在树枝上的裙摆衣角,看样式正是出自公主府,交给衔蝉嗅了嗅,找到了僻静的柴房。
“银竹被藏在了这里?”她飘进柴房瞧了瞧,房间不大,一览无余,并没有发现有人被藏匿的痕迹。
衔蝉里里外外搜索一圈,鼻尖耸动,嘴边胡子轻颤,轻轻一跃,跳到了一口水瓮边沿上。
“公主。”她张口唤道,“你过来看看。”
纪莹应声而来,与她一起低头望去。
只见瓮中贮存着清水,水底一尾黑底红白锦鲤趴着,一动不动。
纪莹正不知衔蝉要让她看什么,忽然,水面泛起一圈涟漪,传来无形吸力。
哗啦!
一阵水声后,她眼前景色已然发生变化。
此刻的她置身于一座雕梁画栋的殿宇中,时不时有虾兵蟹将从旁边经过。
衔蝉拉着她贴墙躲好,跳到她肩头,附耳说道:“和那茂园一样,此地为法术变幻而成,应该是那幻人左胜的把戏。”
纪莹了然道:“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在水瓮中?”
衔蝉点了点头,面沉如水。
她讨厌置身水底的感觉,尽管这宫殿里暂时没有水。
“你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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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到银竹的气味吗?”纪莹问她。
她耸了耸鼻子,而后摇了摇头:“我们已在幻境中,不破了幻术,便难以分辨真假。”
“那只能继续潜入了,你注意不要发出声音。”
纪莹说完,肩担着狸花猫,往一队卫兵飘去,想着悄悄抓走最后一人,带到偏僻处拷问一番。
谁知,这些虾兵蟹将竟格外敏锐,她才靠近几步,便齐齐一顿,扭过头来,看向了她。
纪莹大惊失色,下意识抬袖一挥,狂风呼出,往前横扫。
砰砰砰!
所有虾兵蟹将倒飞出去,把白璧柱都砸塌了几根,令整座宫殿都晃动起来。
纪莹:“……”
衔蝉沉吟:“公主,这便是你的潜入办法吗?”
纪莹正要说话,头顶已然响起一道惊讶的清亮声音:“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擅闯龙宫?”
衔蝉仰头望去,微微一怔:“公主你快看,上面还有一个你。”
纪莹皱了皱眉,下一刻,面前已经飞落一位衣裙张扬华丽的女子。
只见她形容明逸,鬓发乌黑,戴着华美花冠,身后跟着数十侍女。
一名侍女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何方宵小在此放肆,龙女尊驾亲临,还不速速跪下求饶?”
纪莹原本还因为动静太大略感尴尬,看清这龙女长相穿着,不禁勃然大怒:“妖邪附逆,竟敢如此羞辱我!”
当下灵力翻滚,呼风、吐雾皆出,整座宫殿都让她搅得摇晃不止,云遮雾绕。
龙女呆住,一时间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许久不曾有动作。
倒是几名侍女扑了过来,被衔蝉一爪一个拍飞了。
想着银竹可能在宫殿里,纪莹正要收了神通,免得误伤了她。
“龙女戾气竟如此之重,又在人间凝聚一道凶魂化身。”
一道身穿青罗道袍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说:“也罢,贫道这就来度化你。”
20. 毒镖
左胜并不知道对面的女子是何来历。
他的主子只吩咐他盗窃公主府宝物,却不曾告诉他,公主府主人犹在人间。
因此他心里笃定,这容貌酷似乐安公主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同行。
从袖中取出蜃珠,左胜在心里冷笑一声。
装神弄鬼到他面前,就休怪他手下无情。
纪莹甫一察觉身后有人,便带着衔蝉飞出了数丈远。
转回头,见到一人身材矮小,形貌丑陋,好端端的道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半分仙风道骨,反而因过于宽大显得十分滑稽。
小公主哪曾见过此等丑人,一时愣在原地。
饶是左胜习惯了他人异样的眼神,此刻也不禁大为光火。
或许是因为小公主毫不掩饰的惊讶,又或许是因为一旁还有自己变幻出的侍女,侍女们所有想法都由他捏造,因此他在她们心里一直是世外高人,可现在,他却在她们面前被嘲笑了。
世间多以貌取人者,又有几个能如太子一般慧眼识珠?
左胜恶狠狠地盯着纪莹,心中满是恨意,手中蜃珠光芒大涨。
不远处,龙女周身雷霆闪烁,轰隆作响,倏地变回原形,赫然是一条粗壮赤龙。
赤龙摇动首尾,鬐鬣振奋,抬起一爪便向纪莹拍去。
然而下一刻:“喵。”
猫妖衔蝉应声跃出,亦在半空变成一头大猫,径直扑向赤龙。
一猫一龙就此缠斗起来,锵啷声轰隆声怒吼声不断响起。
这一场龙“虎”相争的好戏,把左胜看得又急又恼,区区猫妖,如何能是真龙对手?
他催动蜃珠,便要给龙女助力,却忽然察觉,自己被一团浓雾笼住。
不好,那女子也出手了。
左胜念头急转,原本要施加在赤龙身上的灵力转而收回己身,手指一指,即将吞没他的浓雾便翻滚起来。
嘴角上扬,他扭头望向那身形随之凝固的女子。
此人虽然有些道行,却实在缺乏江湖经验,竟不知如他这般的幻术师,只要不被近身,便能轻易运用幻术,把敌人困在其中,至死方休。
仿佛已经看到对方落败后狼狈求饶的场景,左胜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纪莹眼前一晃,面前忽然飞来两名冥役,一左一右钳住她的臂膀,手中亮出一枚朱书黑漆牌,牌上写有“捉拿”二字,口中说道:“因你作恶多端,现要将你打入血河地狱,洗去一身罪孽。”
话音刚落,四周景色已经发生变化,一条血河缓缓浮现,无数残躯头面朝下,倒浸河内,啼哭哀号声不绝于耳。
两名冥役冷笑一声,一拍纪莹肩背,便要把她推入其中。
谁知,这全力一掌,落在纪莹身上,仿佛泥牛入海,没有撼动她分毫。
满脸得意的左胜笑容一僵,不可思议地望着转过头来、恢复了行动能力的纪莹。
此人道行也不过与他伯仲之间,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挣脱他的幻术?
这幻术可是专门针对人心中最惧怕的事物的啊。
殊不知,纪莹正满心疑惑。
这便是幻术吗?
也太假了吧。
怎么会有阴差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虎头大王曾经想过,万一进了地府,阎王非要留她掌管一方地狱可怎么办,她还想转世投胎,再做一世阿娘的女儿呢。
她心里觉得自己在哪儿都能做大王,自然不会被区区一条血河吓到。
抬眸望向那幻人,见他再次握住蜃珠,又要施展什么法术,纪莹不想再和他纠缠,抬手便打出一枚灭魂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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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玄铁长钉裂空而出,那幻人来不及抵挡,脸上刚露出惊骇之色,眉心便已被长钉击中。
噗嗤一声,鲜血飞溅,幻人左胜惨叫一声,倒毙于地。
不解、悔恨、恐惧……种种情绪从他心头掠过,他却连交代遗言的机会都没有了。
龙女、侍女随之消散,大猫衔蝉正张开口要去撕扯赤龙,一下扑了个空,险些咬到自己舌头,登时龇牙咧嘴,满面怒容。
然而下一刻,宫殿轰然垮塌,水声如潮,水浪冲进殿宇之内,她顿时没空发怒,扭头就奔向了公主。
“快走!”
她可不想弄湿皮毛。
纪莹伸手接住她,环顾四周,银竹还没找到呢。
“殿下,我在这里!”
一道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纪莹扭头看去,只见身着窄衫长裙、脚蹬短靴的银竹,跨骑在一尾黑底红白花纹的巨大锦鲤身上,破浪而来。
浪头转瞬便至,纪莹顺势伸手,被银竹一把握住。
锦鲤乘浪而起,载着二人一猫,往日光处冲去。
哗啦!
二人一猫被甩出水瓮,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水瓮中泛起一圈圈涟漪,一尾锦鲤在水里欢快游动,不复先前的无精打采,看起来活泼极了。
纪莹翻身而起,扭头去看银竹,见衔蝉落地时化作大猫,将她垫在了身上,松了口气。
“殿下没事吧?”银竹才从天翻地覆中缓过神来,滑下大猫柔软的身躯,便急忙朝着纪莹奔来。
纪莹刚要摇头,忽然感到一阵恶寒,又见面前银竹神色由欣喜变得惊恐。
“殿下小心!”
一枚刻满咒禁符文的毒镖犹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脑后。
左胜本就是弃子,现在才是真正的杀招。
21. 护主
毒镖现身,纪莹尚未有所动作,眉心便已亮起一道金色图纹。
一声尖啸,双头鸱鸮虚影在她身后浮现,大如鹞鹰,头目似猫,一对长毛角耳,尖嘴利爪,散发出一股野性蛮荒的气息。
毒镖来得极快,鸱鸮虚影依然不慌不忙。
它昂起一只头颅,目光锐利,深不可测,垂下另一只头颅,优雅而精准地衔住了激射而来的暗器。
轻轻一咬。
咔嚓。
毒镖表面繁复咒禁符文尽数碎裂,怨毒咒禁之力反噬其主。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精心筹谋的毒计,不过是个笑话。
某间隐秘暗室中,白龙鱼服的尊贵身影蓦然起身,扶住喷出黑血的咒禁师陈法应,神色愕然地说:“陈师!”
陈法应已然面如金纸,抬起一双三白眼,眼神阴狠:“狐假鸱张之辈,焉敢伤我?他日必报此仇!”
尊贵身影一怔。
纪莹若有所思,抬眸望向西南方向。
鸱鸮虚影闪烁片刻,化作细碎星光,没入她的体内。
她体内筋脉空空荡荡,泛着细微刺痛。
神器这一击,又把她灵力抽光了。
银竹扑到纪莹怀里,把她前前后后摸了个遍:“殿下安好?”
“安好。”
“刚刚那是……”
纪莹提高音量,有意让躲在阴暗处的魑魅魍魉听到,神色傲然地说:“神器护主。”
垂涎神器是吗?想要杀人夺宝是吗?
来啊。
……
不知该说太子谨慎还是胆小,他布下这一局,人都躲出了东宫,不知藏在哪里。
偷袭失败,本人就更不可能露面了。
纪莹找不到人,只好先带着银竹、衔蝉与玄驹回了公主府。
——在玄驹的强烈要求下,她把锦鲤妖也带回家了。
回到公主府后,银竹正欲与公主详谈一番,却惊慌地发现,她又看不见公主了。
纪莹来回扫视满脸无辜的卫暻,为什么只有他能一直看见她,难道是因为他们有婚契吗?
卫暻倒不是有意摆出这副表情,只是这张脸天生唇红齿白,人畜无害。
他正要说话,银竹忽然问道:“先前那名叫郑举的女子,也与我一样,被殿下救回家后,就看不见殿下了?”
卫暻代公主点头道:“长史为何又问起这女子?”
银竹迟疑地望了望他,对着公主方向说道:“我们二人情况类似,都是在身处险境时才能见到殿下,臣在想,是不是因为这意味着,普通人要见鬼,唯有自己亦身处阴阳之间,有生死之祸时?”
纪莹不意她能发现这两次的共通点,仔细想想感觉颇有道理,眼睛一亮。
她正要点头,一旁的卫暻却面色大变。
银竹见他反应过来,讷讷闭嘴,不忍再打击他。
纪莹疑惑地盯着卫暻,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半晌,恍然大悟。
若银竹的猜测是对的,卫暻一直能看见她,岂不是证明他始终身处险境之中?
咦,他哪来的生命危险?
卫暻缓过劲来,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在心里升起,悄悄瞥了眼纪莹。
活人和鬼结亲,还不能称之为时刻处于危险之中、或有性命之忧吗?
采阳补阴啊。
纪莹自然不会觉得自己会是罪魁祸首,回忆了一番卫暻的身世背景,讶然道:“莫非你母亲有什么动作?”
卫暻不知道怎么会和自己阿娘有关:“殿下何出此言?”
纪莹道:“若我没有记错,永平伯夫人王照容乃是废后王皎之族妹。”
要不是她刚和东宫打了一场,她也不会对这层关系如此敏感。
而她直接点破,而非按下不表、暗自提防,亦是居高位者本能的驭下之术。
即便王照容真的有意为王氏筹谋,卫暻已经入了公主府,是遵循孝道,还是忠贞事君,决定了纪莹接下来对他的态度。
纪莹说:“我虽许了你一份和离书,如今你仍是乐安公主府的驸马,若是你母亲有意倒向东宫,你将如何?”
卫暻神色呆滞。
他虽有几分小聪明,但因非长子,自幼便遵从伯府安排,多把心思放在玩乐而非上进上,哪曾想过,自己也会遇到这两难之题。
因为缺乏这方面的训练,卫暻那些小聪明便没了用。
纪莹端详他的面色,小公主生前待遇其实也和他差不多,只是人之秉性不同,公主天性便有主导、掌控的才能。
银竹听不到公主说话,却能从驸马面色看出端倪,暗自思忖,若是驸马英年早逝,公主府要用什么理由服众。
正在屋内气氛越来越紧绷时,门外来了一名侍女禀告:“驸马,长史,永平伯夫人求见。”
……
“我的儿,你受苦了。”王照容端详着新婚不久的次子,见他眉宇间满是不安之色,心中一痛,“你放心,娘定想办法将你救出去。”
卫暻脑中还回荡着公主的问话,见母亲眼底满是殷殷之情,索性坦诚相待,直接问道:“阿娘,你不会要去找废后吧?”
王照容吃惊地说:“废后自己都见不到陛下,去找她有什么用?况且她一向瞧不上你娘这样的旁支女,难道会给你娘面子?”
卫暻松了口气,望了眼公主所在的主座,眉眼都舒展了。
看,和他娘没关系。
王照容没注意小儿子神色,继续说道:“好在太子尚需王氏助力,废后一脉又扶不起来了,你父亲过两日便去东宫拜见,只要能把你换回来,让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卫暻:“……”
放心早了。
他下意识去看公主神色,却见纪莹把玩着那幻人左胜留下的蜃珠,挑着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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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暻:“……”
卫暻一个头两个大,喊住还在大放厥词的母亲:“便是太子出手,又能如何?不要平白卷入什么纷争里去。”
王照容道:“太子毕竟是储君,陛下再怎么疼爱公主,毕竟年纪也大了。”
卫暻有苦难言,急得满头大汗:“阿娘怎么就是不懂?”
“我该懂什么?”王照容也急了起来,心里充满了不解。
卫暻重重叹了口气,不得已道:“阿娘,我心里并不想离开公主。”
纪莹把玩蜃珠的动作一顿,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王照容更是震惊:“你在说什么?公主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她永远在我心里。”
“……”
卫暻的急智发挥了作用,见镇住了母亲,接下来的话越发顺畅:“我心慕公主已久,本以为此生尚主无望,没想到一招中选,得此驸马之位。阿娘,这是我平生所愿,千万莫要去找太子,若真离了公主府,我必削发为僧,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
纪莹收起蜃珠,飘到卫暻身旁,看到他眼角泛红,神色坚定,也许是因为有泪珠点缀,显得比以往更加俊美。
卫暻被她贴脸一看,差点没绷住。
好在王照容已经被他的发言震撼到了,想起他入公主府前大哭了一场,竟觉得那是得偿所愿、喜极而泣。
“原来我儿竟是个难得的痴情郎。”王照容眼角噙泪,面颊泛红,“你早些告诉母亲,母亲也不至于这些日子夜夜难眠啊。”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从怀中摸出一支笔,在袖口飞快记录起来。
纪莹又飘到她边上看了眼,见是一则人鬼情未了的小故事。
卫暻嘴角抽了抽:“您这是又有灵感了?”
王照容说:“先别说话。”
卫暻只好闭上嘴巴,等她写完。
把半面袖口都写满了,王照容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笔,而后打量了眼小儿子:“若要做话本男主,我儿还是太瘦弱了些啊。”
卫暻:“……”
不管怎样,卫暻总算是劝服了家人,不必为东宫利用。
王照容高高兴兴地回伯府写本子去了。
按理说,这下卫暻身上再没什么祸事了,然而奇怪的是,他依然能看见公主。
银竹也想不到其他原因:“或许只是因为驸马与殿下有婚契,与旁人不同。”
纪莹说:“只能等日后和离再看了。”
卫暻心想,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敢跟公主和离,也许连伯府都回不去。
正忧郁时,又见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的身形,心里一阵不自在。
又有侍女来报:“中郎将李巍查到梁王世子有谋害贵主之嫌,已带人去梁王府捉拿了。”
他怔了怔,第一个念头却是,李巍那厮确实比他健壮些。
22. 鹤女
乐安公主停灵已过七日,却迟迟不下葬,忽然又有梁王世子下毒谋害贵主之说,一时朝野哗然。
卫暻骑着马,跟着公主赶往梁王府,远远瞧见李巍已把梁王世子纪符押入囚车。
纪莹心想纪符受她一钉,当场昏死,现在竟行走如常了。
那花红也不知在做什么,有没有再被纪符胁迫。
正要遣卫暻上前打探,却见后者坐在马上,一上一下地举着石锁。
纪莹:“?”
“练膂力也不急在这一时。”纪莹说,“莫要误了正事。”
卫暻收起石锁道:“喏。”
纪莹见他不如往常活泼,奇怪地看了看他。
卫暻神色如常,驱马行至梁王府门口。
纪莹骑一匹纸马,悠然坠在后头。银竹先前还奇怪驸马总是驾车出门,现在知道是公主出行需要,立马把自己精心制作的纸马烧给了她。
此马脚力不凡,倒也堪配公主。
李巍放下囚车车帘,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嗅到一缕极淡幽香,仿佛一道抓不住的微风,转瞬即逝。
他警觉四顾,心跳如雷,意合香之风流雅致,富贵天成,早已深深刻在他脑海里。
“殿下。”他忍不住唤道。
“殿下~”卫暻也忍不住学了一声,上下打量李巍,素衣白缨,神色哀毀,依然是那副恶心人的鳏夫样。
李巍这才发现卫暻来了,皱起眉,沉声说:“驸马不在公主府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卫暻不复往常的好性,冷笑一声:“既然叫我驸马,还不知道我为何而来吗?公主之事,岂不就是我卫暻之事吗?”
李巍一怔,接着露出欣慰之色:“驸马肯为公主上心便好。”
卫暻:“?”
一句质疑几乎脱口而出:到底你是大房我是大房?
含在嘴里转了一圈,瞥了眼公主,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公主没有吩咐下一步做什么,他便主动请缨,跟着金吾卫的队伍,前往金吾狱。
梁王世子在囚车里一声不吭,仿佛知道狡辩也无用了似的。
卫暻却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时不时看一眼旁边的公主,见到她还在,心里才镇定了几分。
押解犯人的队伍一路畅行无阻,出通化门,至十字街。
街面湿漉漉的,看起来才洒过净水,行人小声议论着,口中频频出现“真定公主”四字。
十字街北有一寺庙,名为宣化寺,真定公主轻车简从,一大早就进了寺中,为早夭的幼妹供长明灯。
纪符原本要派花红截杀真定公主,现在却已身陷囹圄之中,卫暻心里忍不住发笑,扭头去看公主是什么表情,却见刚才还执辔并行的公主,已然不见了踪影。
心里一突,咚咚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微痛,卫暻慌忙转头,找了一圈,哪里都不见纪莹身影,脸一下白了。
他不好直接喊公主,只能扭头去问李巍:“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李巍竟已抽出了横刀,面色亦十分冷峻:“恐怕有脏东西过来了。”
说话间,跟在二人身后的金吾卫抬起头,手臂僵直,眼神木讷,好似被操控的傀儡,不约而同地拔.出了腰间横刀。
卫暻听到声音回头,一道雪亮刀光迎面而来,映出他陡然放大的瞳孔。
……
纪莹面前飞来了一只乌鸦,文首、白喙、赤足,在半空中口吐人言:“我的主人花红让我来示警,公主殿下小心纪符,他好像被什么厉害的妖物夺舍了。”
纪莹看了眼对面顶着纪符面孔、展开雪白双翅的人影,微笑道:“这提醒来得太及时了。”
乌鸦听不出阴阳怪气和真心夸赞的区别,客客气气地说了声:“不用谢。”
纪莹:“……”
“纪符”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花红果然和外人勾结到了一起,梁王信了她的鬼话,我却不是那么好骗的。”
纪莹垂在身侧的手取出了灭魂钉,好奇问道:“你是何人?”
神通如此了得,她只是眨了眨眼,就被转移到了这片山林中。
“我是鹤女,应该算他生母。”“纪符”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脸,身后羽翼扇动,面庞变得更加柔和,颈项修长,肌肤如玉,原来是一只原形为鹤的妖怪,“我生下他后,就被梁王封印在了他体内,梁王说唯有如此,方能护他一世周全。过去这二十年,我每日都在他体内,看着他长大,眼中所见,耳中听闻,口中所尝,皆由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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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莹原本全神戒备,听到这里不由发怒:“岂有此理,所以你这二十年,一直不得自由?”
鹤女说:“直到他前两日被你重伤,我才得以重见天日。”
纪莹冷笑一声,暗道这梁王如此行径,真是坏她纪氏名声,迟早找他算账,抬眼见鹤女神色平静,并无恨意,却又一副将要动手的模样,便问:“即便他如此对你,你还是要替他报仇吗?”
鹤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往事:“二十年前,我重伤不治,梁王用自己的血救了我一命,我只好报恩。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三年前,纪符亦救下一头狼妖,胁迫其同胞兄长报答这份恩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花红得知此事,把这件事揽了过去,狼妖黎沧不愿妹妹也沦为奴仆,把她送去了乱葬岗,看着她被衔蝉带走才离开。”
乌鸦听到主人名字,飞落在纪莹肩头,专心听了起来。
“花红不识字,被纪符哄骗着签了一份生死契,但凡他受伤生病,花红都要承担一份痛苦,纪符若是身死,花红更会魂飞魄散。”鹤女说,“若不是我在他体内,他中灭魂钉那日,花红便该死了。”
纪莹耐心听她说完,见她周身祥云缭绕,气势攀升,默默握紧了手心的灭魂钉。
“公主殿下,梁王将我封印这二十年,令我与此子结下了无法割断的尘缘,我虽将之视为囚笼,却不得不承担一份寄居他人身体的因果,今日为斩断这份因果,只能与你为敌。”
鹤女说罢,引吭长鸣,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白鹤,将二人团团围住,若不细察其中杀意,倒像世外高人在此宴聚踏青。
纪莹只是眨了眨眼,鹤女便从人形变作了白鹤,融入了鹤群之中,再也无法分清了。
她听到耳边响起一声承诺:“若公主殿下能束手就擒,我愿送你去忘川转世。”
无数白鹤目光冰冷,瞳孔中倒映着一个又一个纪莹。
这些倒影沉思片刻,同时笑了笑,仿佛没有察觉自己的险境:“若有别的办法,能帮你斩断因果呢?”
五色祥云覆地,无数白鹤鸣舞,纪莹立于鹤群中央,脸颊已被兴起的疾风刮出一道血痕,身形却岿然不动。
谁又能想到,她压根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只不过在施以缓兵之计。
23. 因果
宣化寺内,纪雲正跪在佛前祈福。
大殿内早已清了场,四周寂静无声,灯烛点得通明,香烟缭绕。
“若世上果真有佛,信女情愿堕入十八层地狱,只求与吾妹悬黎再见一面。”
眉眼低垂的公主在心中默念,一遍遍祈求神佛。
纪莹字悬黎,莹为玉色,悬黎为古之美玉。
她想不通,她的妹妹从出生起便是一切美好的寄托,怎会有人忍心加害她?
更令她心惊的是,此事竟仿佛与皇帝、贵妃也有关系。
隐约查到一鳞半爪的纪雲无法再求助帝妃,只能自己寻人查探。
得知纪莹身中三种剧毒,她心里的震惊与愤怒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枯坐一夜后,眼泪干涸,所有愤恨都化作了无边业火。
她的妹妹,三岁便在恶犬面前张开双臂保护她,五岁能拉弓,七岁开始学骑射,十四岁单人匹马虎口夺人,把那放恶虎于庄园中追逐奴婢的纨绔吊死在他家门口。
恶人不敢撄其锋芒,便使出此等卑劣手段。
纪雲宁愿自己也化身恶鬼,寝其皮,啖其肉。
佛经里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的祈祷注定不会得到回应,一炷香后,纪雲起身,心底的业火非但没有被佛法洗涤,反而愈烧愈旺。
金身佛像在她身后凝望着她,慈悲的面孔流下一行清泪。
“乐安公主还是死得晚了。”
纪雲行至禅房附近时,忽然听到菩提树后传来一声抱怨。
她身侧的婢女面色一变,当即便要上前斥责。
她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凝神听了下去。
“那梁王世子真敢给公主下毒?那可真是为民除害了啊。”
“反正梁王府已经被封起来了,若是此事为真,即便梁王是陛下的亲兄弟,只怕也难逃天子之怒。”
“只是不知,世子与乐安公主有何仇怨,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听说早年世子在宫里遇见乐安公主,只因言语中有几分不恭敬,便差点丢了世子之位……”
“啧,不愧是她,咎由自……”
“咎由自取”四字还未说完,便因菩提树后走出的人影扼死在喉咙口。
众人先是看到纪雲模样装扮,又见她身后护卫婢女,哪还不知她的身份,哗啦啦跪了一地,一个个抖若筛糠。
纪雲目光扫过,一群不学无术的膏粱纨绔,难怪也只能道听途说,半天也没说出点有用的东西。
她心里叹了口气,想想也是,那些谋害妹妹的人,哪可能这么轻易露出马脚。
“指斥贵主,妄议诽谤,杖一百。”
她说完,自有护卫上前,捂住想要求饶的人,把人拖走行刑。
一声声沉重的脊杖声在本该清净的佛门中响起,住持匆匆赶来,正欲求情,却听真定公主茫然问道:“大师,若我作恶多端,是否真会被佛祖贬为厉鬼?”
……
“你自己的因果尚且纷乱如麻,如何能替我斩断因果?”鹤女不解的声音,在纪莹耳边响起。
纪莹哪知她还有此等眼力,不禁想要开口问一问看自己身上缠了什么因果,却又因为好面子张不开口。
白鹤围绕着她上下纷飞,红喙犹如一柄柄染血利剑,锋锐无匹。
“随我去忘川吧。”鹤女温声劝说道。
“若我说不呢?”
敌众我寡,纪莹却面无惧色,周身腾起朦胧白雾。
灵力尚未补足,筋脉隐隐作痛,然而虎头大王从出生起,便没说过“认输”二字。
魂魄因此动荡,体表裂开道道血痕,衣袂飘飞,发丝飞舞,两根玄铁长钉分别握于两只手中,散发出诛魂戮魄的凶煞之气。
以鬼魂之身,驱使灭魂之钉,实在是旷古未有之奇闻。
乌鸦在她肩头静立许久,忽然飞到半空,“嘎”地嚎了一嗓子。
一场大战本就一触即发,这一声凄厉嚎叫简直就像比武前的锣音,一时间所有白鹤都张开双翅,向着纪莹掠去。
“且慢!”
就在纪莹不顾体表裂开道道血痕,强行驭使灭魂钉时,花红骑着黑狼黎沧,从不远处疾驰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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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让我赶上了。”花红一声大喊,及时叫停了双方,擦了擦额头冷汗,乌鸦飞到她肩头,没入了她臂膀文身里,“我是旁观者清,你二人既无仇怨,此事全因梁王而起,本该联手去对付他,怎么反倒内斗起来了呢?”
哗啦一声,一只白鹤从空中落到地上,变作一名身后长有双翅、与纪符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正是夺舍纪符后,越来越能掌控这具身体的鹤女。
鹤女情绪平和稳定,并无太大表情变化,耐心地解释道:“我本无意伤人,只是要想解开尘缘,回归山林,不得不如此。况且,公主殿下久留人间也是不妥,万一让阎罗察觉,只怕来世投不到好人家了。”
花红奇道:“你被梁王诓骗,为他生子,又被拘禁如此之久,竟不恨他吗?我都恨不得去地府,把纪符那厮的魂魄拘拿过来,日日鞭笞呢。”
鹤女欣赏地望着义愤填膺的花红:“年轻真好,还能有这般心性。”
花红说:“你若没有,又岂会帮我瞒着梁王,而非向他检举我做的事?你对纪符,分明也无半点母子之情。”
“顺手为之罢了。”鹤女说,“这些皇室子孙,身有龙气护体,我等披毛戴角之辈,等闲不得近身,若是侥幸伤他分毫,死后还要入无间地狱,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被剥夺,你可知晓?”
花红大受震撼:“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能去阎罗面前申冤么?”
“龙子龙孙,天生不凡,尊卑之分,理应如此,你哪有冤屈可伸?”
花红听得咋舌,总以为大不了一死,谁知地下竟和地上一样,等级森严,无理可讲。
纪莹在旁边听了半天,恍然大悟:“难怪你们的因果都应在我身上。”
二人一起回头,诧异地看她。
她昂首挺胸,理所当然地说:“要说仗势欺人、专横跋扈、恃强凌弱、无法无天,谁能比得上我?我纪莹生来便是这种人的克星,此事包在我身上。”
她说得如此骄傲,花红与鹤女都陷入了沉思,怀疑起自己的文学造诣,公主殿下用的这几个词,难道都是好词不成?
24. 偃师
两人正面面相觑,忽然,花红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扭头对纪莹说:“公主殿下,咱们恐怕得先去救一救您的驸马,他与那中郎将被妖人包围了。”
纪莹下意识看向鹤女,鹤女却摇头说:“我并未派人去害他。”
花红露出惊讶之色,接着掩唇一笑,用看热闹的语气说:“哎呀,那是谁要害我们娇滴滴的驸马呀?”
纪莹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卫暻惨叫的声音:“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神色自然地吩咐,“鹤女,送我过去。”
鹤女吃惊地望了她一眼,嘴巴张了张,本想说“我还没答应与你结盟”,不知为何,竟没能说出口。
她身形一晃,变回原形,飞到纪莹面前,乖乖低下了头颅。
纪莹乘上鹤背,白鹤双翅一展,四周景物便飞快变化起来。
鹤群追随在二人身后,径直飞上了云端。
花红“诶”了一声,双腿一夹黑狼腰身,催其追上二人,仰着头大喊:“等等我啊。”
纪莹居于祥云之间,回身望了她一眼:“正好试试你二人的脚力,先到者,本宫重重有赏。”
……
卫暻头顶的幞头都被打飞了。
李巍手下的金吾卫不知被什么邪祟寄生,朝着他们发起了攻击。
要不是危急关头,一道灵光从他胸口飞出,此刻驸马已成了死马。
卫暻一边连滚带爬,躲避着身形僵硬的金吾卫,一边从怀中摸出救了自己一命的事物。
那块公主选他为驸马时用过的红罗手帕。
这块手帕原本色彩鲜艳,散发着淡淡香味,替他挡了一击,变得灰沉沉的,仿佛已经用了不知道多少年,呈现出一种将要朽坏的破败感。
还好有公主啊。
卫暻心里念了一万句佛,脑海中公主的面孔简直在散发佛光。
他笃定公主绝不会被歹人缠住太久,求生欲变得无比强烈,虽然颇为狼狈,但还是一次次成功从刀下逃脱。
耳旁传来“锵啷”的刀刃相撞声,他用余光望去,只见李巍吸引了绝大多数金吾卫,大概是没受公主眷顾,运气不大好,胳膊腿上已经多了好几道伤口,正不断往外渗出殷红鲜血。
虽然对此人多有腹诽,但卫暻深知,李巍的身份对现在的公主很有用。
他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石锁,找准时机,向一名围住李巍的金吾卫掷去。
石锁砰一声砸中其后背,令其一个趔趄,被李巍抓住破绽,一刀劈在后颈。
因他用的是刀背,这金吾卫不过是昏死过去。
卫暻一怔,忽然意识到,这些金吾卫于他而言是敌人,对李巍来说,却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难怪他束手束脚的。
此人品行倒还端正,若是以后公主要收他做面首……公主以后会收面首吗?
卫暻被自己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胡思乱想,却没发现自己门户大开,一名金吾卫正向他一刀劈来。
等他注意到时,已是躲之不及。
瞳孔陡然扩大,卫暻心里喊了声“吾命休矣”,闭眼等死前却不禁想,若做了鬼,也许还和公主更亲近了些……
他还没想出自己和公主牌位并排放在一起的画面,腰间便蓦然一沉,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卷上了半空。
睁眼一看,公主驾白鹤,踏祥云,自空而下,手中牵一条白练,连到他腰间。
卫暻看得呆了,再定了定神,仔细看去,挽住他腰的哪里是白练,分明是一段烟雾。
此乃公主的神通之一:吐雾。
李巍伤痕累累,亦仰头望去,见到来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宝装金冠的女子骑着白鹤,从天而降,其筋骨轻健,神气英雅,世间唯一人而已。
“殿下。”
数道劲风从她袖袍中挥出,掠过他两鬓,把围住他的金吾卫尽数击倒。
他手中横刀“当啷”落地,双膝一沉情不自禁跪下,又喃喃念了声:“殿下。”
公主殿下却只是回过头去,对身后飞奔而来的骑狼女子点评道:“四条腿也比不上一双翅膀啊。”
……
纪莹既至,一群被控制的金吾卫转眼便被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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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在路上悄悄吸食了些野坟头无人食用的香火,勉强补了些灵力,回头还要去补偿事主。
鹤女飞落在倒地的金吾卫身旁,凝神察看了片刻,告诉她说:“当是偃师的手笔。”
偃师,即擅长操控机关人偶之巫觋。
卫暻一瘸一拐来到纪莹身旁,李巍却在不远处呆立,不敢上前,似是怕一动,幻影便破灭了。
纪莹扫了二人一眼,见他们性命无虞,便没再管。
花红疑惑地说:“偃师还能控制活人吗?”
鹤女道:“有一类偃术,专门制作活人木偶,在木偶背后写上人名、字号、生辰年月等信息,以此操控对应之人。”
“这倒和厌咒之术有些相似。”花红跳下狼背,翻开几名金吾卫的眼皮看了看,摇头说,“麻烦了,若不能找出这偃师,他们醒来后依然会受其控制。这些金吾卫的姓名生辰怎会泄露?”
纪莹想起钱御史手中那只石匣,石匣里装着的,可不正是厌咒她的木偶。
钱御史是太子的人,这木偶必定出自东宫,以太子的身份,拿到这些信息却也不难。
“又是他。”她沉声说,语气却是不同以往的沉静,众人却不知为何,比看到她发怒更为心惊。
轰隆一声,晴天滚过一道惊雷,四周寂然无声,忽然,远处传来惊呼:“快看,宣化寺的住持疯了,劫持了真定公主!”
卫暻与李巍皆是一惊,纷纷扭头去看纪莹,纪莹第一次呼吸不稳,露出了惊惧之色,抬眼望向远处。
鹤女察觉到她身子都在抖,低声问道:“公主,要去看看吗?”
说罢,又看了眼纪莹神情,也不用等她回答了,振翅便向宣化寺方向飞去。
白鹤载着纪莹,刚飞到宣化寺附近,迎面便撞上了一道庄严宏丽的金身法相。
法相一撞即碎,二人因巨大的撞击力从半空跌落,天地翻转间,纪莹看到一名披紫红袈裟的僧人,身形僵直,两眼无光,仿佛一具受人操控的傀儡。
他的右手提着一名碧冠罗裳的女子,模样与纪莹有三分相似,正是纪莹的二姊,真定公主纪雲。
25. 佛祖
坠地之前,纪莹使出了呼风之术,清风卷起鹤女,鹤女一个鹞子翻身,重新载上她,擦过地面,再次掠上半空。
呼啦!
赫赫风声中,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仰头张望的百姓却无一察觉:“佛门重地,岂容你等妖孽擅闯?”
纪莹不知这声音主人是谁,只把目光盯着僧人:“把我阿姊还回来。”
僧人面容僵硬,一言不发。
威严声音继续传音:“冥顽不灵,再敢靠近一步,休怪佛法无情。”
这声音凛然浩大,仿佛拥有审判众生的伟力,然而纪莹是什么人,岂会叫它吓住,冷冷一笑:“我先叫你尝尝什么叫天威难测!”
话音刚落,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仿佛连天也为她驭使。
傀儡般的僧人忽地一个哆嗦,似乎被雷惊醒,眼中露出几分挣扎之色,俄而动作僵硬,挥出右臂,竟将纪雲向着纪莹抛了过来。
“小心……”他颤抖着嘴唇,勉强吐出最后一个字,“……佛……!”
“嘭!”
僧人在半空骤然崩解,宛如放了一场血色烟花。
血雨兜头而下,人们呆滞了片刻,尖叫着向四周冲去,想要逃出寺院,逃出这阿鼻地狱。
鹤女一声清啸,俯冲至坠落的纪雲身前,纪莹在鹤背上一伸手,以雾为缎,将阿姊轻柔裹住,捞进了怀里。
却见纪雲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似是陷入了梦魇。
纪莹紧紧搂住她,伸手探到她鼻下,鬼魂之身却难以感知生者的吐息,凝神半晌,才从她均匀起伏的胸膛上看出,她应当并无大碍。
松了口气,腾出心神,望了望四周,入目皆是血色,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阴霾。
鹤女缓缓降落在一株挂了半截肠子的菩提树上,看了眼四周紧闭的大门、哭喊着出不去的香客游人,又试着抬了抬翅膀,而后无奈地放下,回首对纪莹说:“我飞不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那所谓的佛法布下了什么禁制。
纪莹抱着纪雲飘到了旁边的树干上:“那老和尚方才说,‘小心佛’?”
鹤女点了点头,变回了人形。
她的人形与猫妖不同,身上的羽毛自动化作羽衣,免去了许多尴尬。
两人对视一眼,再度扭头望去。
也不知道一个人哪来这么多血,整座宣化寺都被染成了红色,人们踩着黏腻的地砖,拍打着无法撼动的大门。
“砰!”“砰!”“砰!”
佛寺好像变成了巨大的怪物,拍门声是怪物心跳的回响。
“老和尚刚才的样子,和那些金吾卫一模一样,应当也是被偃师控制了。”鹤女思索道,“这是‘佛’做的吗?刚刚那道声音便是佛?它与偃师又是什么关系?”
说话间,纪莹怀里的纪雲身体蓦然一震,接着眼睫颤了颤,缓缓苏醒过来。
纪莹垂眼望她,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紧张。
地面的血泊里,倒映出她的面孔,苍白的脸色,僵硬的神情,竟真有几分像恶鬼。
“小七?”纪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却没有露出一点惧怕的神色。
“是我。”
“我真的堕入无间地狱了吗?”纪雲伸手摸了摸纪莹的脸,冰凉的触感令她一阵心悸。
“不,阿姊,你还在人间。”纪莹终于露出了与亲人重逢的微笑,神情释然地说,“是我回来了。”
……
纪雲很快搞清楚了现在的状况,把自己昏迷前的事告诉了纪莹与鹤女。
“……住持向我求情,请我不要再处罚那些妄议贵主的纨绔,我却问他,若我在佛门行刑便算作恶,是不是就能被佛祖贬入地狱,化身恶鬼?我对人间已经没有留恋,不如早归冥府,也许还能再见吾妹一面。”
“住持见我陷入迷障,以佛法开解我,‘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我正欲追问,前殿忽然冒出金光,有人喊佛祖降世,我匆忙跟着住持向前殿走,走到门口,一只黑鸽忽然撞向我,我被撞晕前,还看到一群黑猪向殿内的香客冲了过去。”
说到这里,纪雲望向树下的人群,不管是黑鸽还是黑猪,都不见了踪影。
她抬头想问纪莹可曾见过这些事物,却猛然看到一条黑蛇从更高的枝头垂落,蜿蜒着身躯探向纪莹头顶。
面色一变,刚要起身护住妹妹,鹤女长长的脖子一伸,嘴巴眨眼变成鸟喙,叼住黑蛇,把它甩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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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鸽、蛇、猪……这是佛经里贪、嗔、痴的象征啊。”鹤女神色自然地又变了回去,对纪莹说,“贪、嗔、痴为佛教三毒,意指六道众生所受的三种毒害,公主殿下,看来,我们还真遇上‘佛祖’临凡了。”
纪雲盯着鹤女看了一会儿,默默移开了视线。
鹤女变幻的速度太快,她都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她的错觉了。
纪莹略一思量,冷哼一声,笃定道:“装神弄鬼!”
又回头看纪雲:“阿姊莫怕,我保证,如今这京都,只有我一只最恶的鬼,凭它什么妖魔鬼怪故弄玄虚,有我在,绝不会伤到你分毫。”
纪雲虽有好多话想问她,她是怎么回阳间的,如今是个什么状态,怎么不早些来寻自己,此刻却都不宜说出口,因此只含笑点头,无条件信任纪莹。
她已实现了最大的愿望,此刻心满意足,死也无憾了。
纪莹在枝头站起身,脚尖点了点枝叶,试着往上掠去,还没超过树梢,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禁制之力,令她倏地泄了气,无法再维持身形。
落回菩提树上,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正殿中,隐隐散发出金色光芒。
无法离开此地的人群也渐渐看到了这奇异的景象,互相搀扶着、鼓励着,向正殿走去。
当人们走到正殿附近,试探着向里张望时,金色光芒大涨,被光芒笼罩的人,身上、脚下的血迹均被洗涤一空,变得如初生婴儿一般洁净。
人们脸上也露出了婴儿般纯洁的笑容,无比感激地合拢双掌,仰头赞叹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随着人群声音变大,金色光芒越发炽烈,寺院中的血迹犹如太阳下的水渍,在光芒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看起来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场景,却令纪莹心里一突,直觉告诉她,不太对劲。
她伸出指尖,使出聚烟之术,想把正殿中的香火引来查探一番。
聚集在殿外的人们却扭过头,朝着菩提树望了过来,口中喊道:“真定公主在哪?快请出来,让佛祖洗净你身上的罪孽。”
与此同时,那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再次在纪莹耳边出现了。
“若想保全你阿姊,就交出鸱鸮神纹。”
26. 贵妃
眼看百姓都要往菩提树走来,纪莹回到纪雲身旁,把那道声音说的话讲给她听:“阿姊,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何出此言?”纪雲说,“那人原来是为了夺你的东西,那便也是我的仇敌。”
纪莹永远对自己有信心:“阿姊放心,是我的,他抢也抢不走。我先护送你离开此地,再来和他斗上一场。”
纪雲望了眼聚集到树下的百姓:“不成。这些人被他伪装的佛祖迷惑,不能拖下去。你既然法力高强,自信能胜过他,现在就去,速战速决。”
“可……”
“这些百姓皆是我纪氏子民,我身为公主,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妖人迷惑,无所作为?你放心,我有办法保全自己。”
纪雲神色温和,目光异常坚定,纪莹知道她二姊一向有主意,做出的决定即便是圣人亦无法更改。
况且这座庙宇内的异常皆来自那伪装佛祖的妖人,连住持都说死就死了,就如阿姊所说,越拖越是坏事。
“鹤女。”纪莹扭头望向变回了白鹤的鹤女,后者点了点头。
“你阿姊便交给我吧。”
纪莹又看了眼纪雲,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正殿方向,将要进门时,听到被迷住的百姓对着菩提树大喊:“真定公主,请你向佛祖承认自己的罪孽吧。”
纪雲也不躲藏,从枝丫间现出身形,身后跟着体态优雅的白鹤。
她扶着菩提树枝,朗声说道:“诸位可知,我今日为何来此?”
“佛祖说,你被恶鬼缠身,动了贪欲,欠下了孽债!”
所以引象征着贪婪的黑色鸽子撞了她啊。
纪雲循声望去,看到一张张亢奋面孔,忽然想起鹤女所说的贪、嗔、痴三毒,她是贪,这些百姓被黑猪撞过,所中之毒,便是愚痴了。
“你们可知,我今日身份,是鸱鸮天女派来点化你们升仙的使者,我之贪欲,是要度你们成仙,可现在有人不肯。”
纪雲并不和他们理论,而是顺势而为,义正辞严地说道。
众人一怔,被她说的“成仙”吸引,被佛祖灌输洗脑的想法都退避三舍了。
什么洗涤罪孽,又岂有飞升成仙来得诱人?
纪雲又让他们去看鹤女:“你们看,这仙鹤便是天女坐骑,她本来已经可以接你们去天庭了,却被妖人控制住,无法升天。”
众人目光转向鹤女,神色愈发惊疑不定。
一时间庭院中鸦雀无声,纪莹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都忘了阿姊的脑子多么好使了。
当下不再犹豫,扭头便踏进了殿门。
那些百姓固然被拖住了,关键还得看幕后的妖人怎么解决。
……
正殿中,佛祖金身端坐,另有木雕佛像千尊,阿难、迦叶侍奉左右,韦陀、弥勒、地藏在旁守护。
烛火通明,香烟缭绕,佛像宝相庄严,俯视众生,一切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纪莹手握两根灭魂钉,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毫无做鬼的自觉。
以往都是佛门对恶鬼喊打喊杀,这一次却反了过来,纪莹见迟迟无人出现,回到佛祖面前,仰头喝道:“妖人,还不出来受死?”
佛祖自有定力,岿然不动。
纪莹上前一步,举钉欲射,要破它金身。
两侧,面容狰狞的护法天王“噔噔”跳下莲花座,瞪目扬眉,斜持宝剑,厉声呵斥:“小鬼,佛祖面前,安敢放肆?”
纪莹回身望去,见四名天王将自己团团围住,各个身高九尺,头戴兜鍪,身穿铠甲,飘带绕身,剑锋凌厉。
“就这么几个?”她有些失望,还以为这千尊佛像都被操控了呢。
四名天王一滞,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对付你这等小鬼,便是一人也绰绰有余了!”
说罢,举剑劈来,剑刃寒光落在纪莹脸上。
感受到正气凛然的佛门法力,纪莹心中滑过一丝明悟,这些天王虽不是真货,日日浸泡在香火愿力中,到底有了几分佛家灵性。
纪莹驭使灭魂钉,长钉飞舞,不断与四口宝剑相撞,阴煞之气四溢,更衬得她鬼气森森,妖异狂放。
这一刻,天王持宝剑近不得她身,反而被她的长钉打得七零八落。
一名天王肩膀被灭魂钉穿过,整条臂膀都燃起了黑火,接着浓烟滚滚,转眼就烧成了一截黑炭。
操控的木偶受了伤,主人又岂能无事,佛祖背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显然已经极力控制,却还是被耳聪目明的纪莹听到。
她嘴角一勾,竟就此收回两枚长钉,任由四名天王当头斫砍,脚尖一点,人便掠出数丈,飘到了佛像身后。
这佛像身前金光闪闪,耀眼夺目,身后却满是蛛网虫豸,灰尘污渍。
纪莹抬手便是一钉,黑暗中却飞出一团丝线,丝线见风就长,犹如植物生根发芽一般,向她身上各大穴位刺来。
丝线来得极快,纪莹迅速后退,却还是被刺中了云门穴。
一种滞涩之感立刻传遍全身,让纪莹脸色变得木讷,动作变得僵硬,和宣化寺住持、李巍手下的金吾卫一模一样。
这下便能确定,今天在背后搞事的都是同一人了。
纪莹“哎呀”一声摔在地上,两根灭魂钉也驭使不动了,神色既痛苦又愤恨地说:“可恶,竟敢暗算我!”
若是熟悉纪莹的人在这里,必然会知道,她这副样子一定有诈。
乐安公主十四岁虎口夺人,十六岁便能猎熊,背后被熊瞎子拍了一掌都没掉一滴眼泪,怎么可能在敌人面前露出如此柔弱的姿态?
然而躲在佛像后的人对自己的手段极为自信,一击得中,得意至极。
他倒也谨慎,并不从藏身之处出来,只在黑暗中继续用低沉威严的声音说:“小鬼,现在可愿交出鸱鸮神纹了?”
“呜呜呜……”纪莹干嚎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演技,挤不出眼泪,这里又没有姜蒜,悻悻地闭了嘴,为免对方发现端倪,飞快说道,“你……难道你果然是佛祖吗?”
佛像后的人见她前倨后恭,满脸写着害怕,心里越发志得意满。
毕竟只是个刚满十八的小娘子,即便有些法力傍身,叫他擒住,还不是怕得要命。
“鸱鸮神纹乃战神遗物,留在你身上,不是好事,反而是祸害。”他用悲悯的语气说,“我要你交出此物,不是害你,而是要救你。”
此人绝口不提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把纪莹引到这里的,声音慈和,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佛祖。
纪莹虚弱地说:“既然是战神遗物,我给了你,你会选一个正直勇敢的战士托付吗?”
“自然。”
“我能知道,他/她是谁吗?”
纪莹故意抬了抬手腕,却又无力放下,表现得已经被人控制住了一般。
黑暗中的人却沉默下来,片刻后狐疑地打量起纪莹,她是真被制住了,还是在那装,套他的话呢?
“你只管交给我,我会送你去极乐净土。”威严的声音多了一分谨慎。
纪莹耐心耗尽,扬手一挥,体内丝线根根断裂,雾气喷涌而出,绕过佛前香烛,将其卷起摔倒。
刺啦!
烛火舔上佛像衣袍,在她吐出的雾气中一窜三尺高。
熊熊烈焰照得纪莹脸庞通红,滞涩筋脉恢复运转,不由分说地夺走了佛前香火。
海量的香火愿力全部涌入纪莹体内,令她苍白的面孔都变得气血充盈起来。
早在踏入大殿之时,她便感觉到自己能够夺取此地香火,忍到现在,已经是忍无可忍。
灵力变得前所未有的充足,纪莹心道以前光靠卫暻一个人上供果然不够。
雾气与火苗交汇,纪莹临阵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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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又得一门神通:爇(ruo)火。
爇为添加柴薪,保持火势之意。纪莹使出爇火之术,火苗再次蹿高,一瞬间将整座佛像包裹住。
佛像后传来了虫豸被炙烤的香味,一名髡发褐衣的男子屁滚尿流,边往外跑边扑打身上火焰。
然而这火由纪莹控制,岂是他说灭就灭,纪莹手势一动,火苗便燎上他的面颊,把他烫得惨叫不止。
“小人知错了!公主殿下,小人知错了!”
男子把手中一大团丝线都丢了出来,其中数十根没入虚空,隐隐连着什么人。
纪莹收了火势,捡起丝线,神色厌恶地说:“你是偃师?”
“是。”
“是谁派你来的?”
“没,没有人。”明明痛到了极致,男子依然摇头,不肯、又或者说不敢,说出指使他的人。
纪莹想了想说:“你不肯说,我也不懂刑讯,也只能把你每一寸皮肤烧一遍罢了。”
男子吓得涕泪满面,却仍是摇头。
纪莹只好问他:“是太子吗?”
男子仰起头,望着纪莹,忽然流露出可悲的神色,惨淡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精致的凤凰钗梳,丢在地上,口中“贵妃”二字刚出口,身上就被忽然冒出的锁链圈住,哐啷一声拉入了地下。
纪莹弯腰捡起钗梳,认出这是阿娘戴过的款式,怔了片刻,攥紧,把它插在了自己发髻上。
又想引她怀疑阿娘,她绝不会信。
阿娘若要她的东西,直接说一声,她便会双手奉上。
心里如是想,手又忍不住摸了摸钗梳,眼里不知怎么就掉下一滴泪。
“喵。”
一声猫叫,一只狸花猫蹿进了大殿,还拖着一只食盒。
纪莹飞快别开脸,抹了下眼睛,扭回头看向狸花猫:“你怎么来了?”
狸花猫沉默地推了推食盒,她接过来,打开一看,一张纸条飘进手心。
【殿下迟迟不归,别忘了夕食。我让罗娘子做了些点心,交由衔蝉带给您。】
【银竹】
纪莹心里一暖,方才的复杂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方分享道:“衔蝉,你想吃什么,也拿一些吧。”
狸花猫抬头看她,衔蝉的声音却从她身后传来:“殿下认错人了,她是衔璧,我表妹。”
纪莹:“?”
纪莹转过头,看到房梁上又跳下一只狸花猫,狸花猫迈着长腿走过来,凑到纪莹身旁看了眼纸条:“哦,银竹也认错人了。”
狸花猫衔蝉看向纪莹:“我既然答应了殿下一年之约,这一年里自然会一直跟在你身边。方才殿下若是不敌,我一定会现身的。”
纪莹陷入了沉思。
衔蝉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有没有见到你掉金豆?”
纪莹:“?”
纪莹起身道:“我要出去看看阿姊。”
一直没说话的衔璧开口问道:“罗娘子刚做好的巨胜奴,殿下不喜欢吃了吗?”
纪莹摆摆手:“你们吃吧。”
衔蝉摇了摇毛茸茸的猫尾巴,小声说:“她是觉得哭了被我看到不好意思。”
衔璧说:“那我们不要再讨论了。”
衔蝉嗯一声:“所以我声音很轻呢。”
两只猫确实压低了声音,可大殿空空荡荡,充满了回响。
纪莹:“……”
纪莹忍住了没回头,匆匆走出了大殿,刚出殿门,便看到一群百姓跪在了自己面前。
偃师消失后,他们便也恢复了神智,还有人抱着一丝幻想,求问纪雲,天女还愿不愿意带他们成仙。
纪雲说:“你们虽被伪装的佛祖迷惑,却还有机会追随天女,多行好事,未来自有你们的前程。”
于是众人对纪莹三跪九叩,以最虔诚的心礼敬他们的天女。
27. 生死契
脱离险境后,在场的活人便都失去了见鬼的能力。
在普通人眼里便是,天女在众目睽睽之下,遁入了虚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此事顿时传遍街巷,成为人们挂在嘴边的奇谈。
纪雲还没回到府中,便被皇帝急召入宫,她心里明白是为什么,对身旁的空气说:“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面前的白纸动了动,接着一支毛笔被无形的手握住,写上一行字:【今日累了。】
纪雲诧异地看了眼握笔的“人”,不知她为何不想见爷娘,转念一想,方才那妖人的手段何其狠毒,妹妹现在可能已经是强撑了。
“那你快回去歇着。”纪雲心想日后进宫的机会还多,也许她还能找找让普通人也能见鬼的办法。
纸上又多了个【好】字,一缕清风掠过页角,发出轻微翻页声。
车帘轻动,意合香的淡淡香味逐渐远去,纪雲便知,妹妹已经离开了。
她掀开车帘,望向乐安公主府的方向,许久后才收回视线。
冥冥之中她有一种感觉,妹妹不愿入宫的原因,不止因为身体状况。
等会儿面圣的说辞,她要再好好想想。
……
纪莹回到自己府上没多久,卫暻骑着她的纸马,带着李巍、鹤女和花红,也赶了回来。
纪莹把偃师的丝线交给卫暻,再由卫暻转交给李巍,并转告他,这就是今日控制了金吾卫的事物。
李巍思量片刻,沉吟道:“殿下,这妖人闹的动静太大,陛下必会过问。”
他已从公主魂魄归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所有情绪都压进了心底。
殿下既然直接回了公主府,便说明暂时不想与皇帝相认。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要替公主做好善后之事。
“妖人伏诛后消失,随之不见的还有梁王世子,这二人说没有联系,谁也不信。”
纪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要把今天的事都推到梁王世子身上。
李巍等她点了头,方才继续说道:“天女降世,收服妖人,真定公主思念妹妹,见天人之貌,一时情难自禁,错认成幼妹,也是合情合理。陛下只要弄清楚这是一场误会,以后见到民间谈论此事,称赞鸱鸮天女,也只会乐见其成。”
谁会拒绝自己家真的出了个天女呢?
更别提这天女还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封的。
李巍说完,便静候公主决断。
纪莹因为钱御史的话对皇帝有了心结,自己的死因尚是一团迷雾,不愿在此时与阿耶相认。
李巍的善后方式自然符合她的心意,只是,他的身份不适合做这件事。
区区一个中郎将,凭什么让皇帝听你讲这么多有的没的,还信了你的说辞呢?
今日弄丢了梁王世子,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
恐怕回了南衙,便要被大将军问责,甚至下狱。
纪莹思量至此,对李巍说:“你先回南衙,不必操心此事。”
既然已经有丢了人犯的罪责,不能罪上加罪,还在外面逗留不回衙门:“你的心意我已知晓,若这偃师丝线还不足以令你脱罪,你放心,本宫一定会想办法保下你。”
李巍都摆明了要投入她的麾下,她岂能寒了做臣子的心?
李巍抬头看向纪莹,公主神色温和,言辞关切,他不禁动了动嘴唇。
殿下您果然知道臣的心意吗?
刚要开口,卫暻忽然说道:“殿下,一会儿臣便进宫求见陛下和贵妃,问他们现在是不是该相信臣的话了。”
他反应也快,既然鸱鸮天女现身的事已经发生了,他便顺势旧事重提,提醒陛下和贵妃,自己当初就与公主一起面过圣。
两人自然也就会想起,那一日他信誓旦旦,身边却空无一人。
那么即便真定公主再怎么说纪莹出现了,他们也会产生狐疑。
纪莹点了点头,以卫暻的身份,做这件事便再合适不过了。
李巍默默望了眼卫暻,发现卫暻也在看他,心中一怔。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心里是什么想法只有自己知道。
纪莹看自己麾下臣子群策群力,颇有龙心大悦之感,挥了挥手,便让二人各自去了。
两人走后,银竹过来看了看,见屋里气氛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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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忙不迭地带人呈上夕食。
公主在外面做什么,她也不打听,只知道照顾好公主的饮食起居罢了。
鹤女与花红暂时藏了起来,婢女们按照银竹的吩咐,把夕食放在了空无一人的案桌上。
众人私下里对个眼神,都觉得银竹阿姊思念公主太过了。
银竹一心侍奉公主,也没察觉,大家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等她们都退下后,花红与鹤女才重新回到厅堂中。
花红大咧咧坐在了纪莹对面,深深吸了一口饭菜香味:“殿下,我们能吃吗?”
“二位随意。”
花红眼睛一亮,鹤女便也踱步过来,两人一个秋风扫落叶,一个文雅端庄,很快就把一桌好菜吃完了。
趴在桌下的万贯忧伤地捂住了鼻子,不是公主吃的,它没剩饭可捡。
纪莹在宣化寺饱食了一顿香火,现在一点也不饿,等她们吃完,才开口问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花红正牛嚼牡丹地吃着饭后茶,闻言抬头笑道:“殿下,我们现在也只能跟着你了。”
鹤女瞥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说:“若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一起归隐山林。”
“她还是忘不了她的归隐山林。”花红对纪莹说完,又扭头看鹤女,疑惑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
说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公主的茶就是香啊。
鹤女神色自然地说:“你还没察觉吗?我夺舍纪符后,你和他的生死契,便转移到我身上了。”
“噗——”
花红一口香茶喷了出去。
吓得对面的纪莹一个爇火术,变出了一堵火墙,好悬把茶水挡住了。
呼啦!
茶水尽数蒸发。
水汽蒸腾中,花红面色震惊地望向鹤女。
鹤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其实我现在依然可以用纪符的面孔,你要和我一起回梁王府,继续做世子的妾室,也不是不行。”
花红涨红了脸,张口“你”“我”了半天,仍说不出话。
纪莹撤了火墙,中肯点评道:“就是梁王有些多余了。”
28. 牛马
花红的脸色忽红忽青,精彩纷呈。
好半晌,她冷静下来,勾起唇角,露出妩媚笑意,准备吹响反攻的号角。
鹤女道:“好了,不开玩笑了,还是说正事吧。”
花红:“?”
鹤女看向纪莹:“公主,您对梁王府了解多少?”
花红无声且飞快地说了些粗鄙之语。
纪莹回忆道:“梁王是皇帝唯一的亲兄弟,在京中地位超然,行事颇为低调,府中没有王妃,只有两个姬妾,人人皆说他是个情痴,心里只有世子生母……当然,这话显然是假的。”
她望向鹤女,见她脸上未有哀痛之意,心底也暗暗钦佩她的心性。
花红嗤笑了声:“这老瘟奴,打着痴情的旗号不干人事。”
鹤女神色平静地说:“梁王不娶王妃,确实是为了世子,只因曾有一名游方道士为他批命,说他乃是大贵之相。为了这位贵子,梁王情愿不就藩,蛰伏京城,等待上位的良机。”
花红恍然大悟:“难怪纪符那蠢夯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原来是觉得自己更尊贵。公主殿下你是不知道,纪符隔两天就要说一遍小时候遇到你,差点被你夺了世子之位的事,恨你入骨呢。”
纪莹看了看鹤女,当着亲娘的面,说人家儿子坏话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这位亲娘着实没什么母子情分的样子……
花红说完,也觉得自己嘴快了,不免有些悔意,观察了下鹤女的神情,才放了心。
不愧本体是白鹤,真是淡泊宁静啊。
鹤女继续说道:“梁王有此野心,如今世子被捕,恐怕不会坐以待毙,公主是否要早做准备?”
纪莹哪知她铺垫这么多,原来是为了提醒她梁王要反,哪还坐得住,起身就要去梁王府:“我这就将此贼枭首示众!”
鹤女:“……”
花红:“……”
两人好说歹说,把公主拉住了。
花红忍不住摇头:“公主殿下,我不识字,尚且知道谋定后动,梁王经营这么多年,身边还是有不少高手的,可不比纪符啊。”
鹤女也说:“如今梁王府已被围住,便是梁王有异动,皇帝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公主却也不必过于忧虑。”
纪莹奇道:“不是说贵子?看来梁王也不怎么重视他啊。”
花红说:“哼,贵子,说到底,梁王也只是要借他气运,这对父子又有什么真情。”
“一对畜生罢了!”
一声重重的附和,花红还以为是公主说话,却见公主嘴巴微张,露出惊愕之色。
扭头一看,鹤女面颊涌起红晕,口吐芬芳:“黑心的臭肉,癞虾蟆想天鹅屁吃,活该下十八层地狱,赶去铁鏊里煎熬!”
花红被震得身子抖了抖,紧接着意识到不好,起身去探一旁的酒壶,刚提起来便觉得甚是轻巧,揭开壶塞一看,果然已经空了。
“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花红震惊地望着鹤女,鹤女却是越骂越起劲。
纪莹在上座默默听着,才知当初鹤女受了伤,被梁王捡回家中,偷走了羽衣,方才只能受他摆布。
……倒也不是没了羽衣便不能飞了,只是哪只仙鹤愿意身上无毛,光溜溜地出现在别人眼里呢。
纪莹脑中浮现出这幅场景,顿时对鹤女无比同情。
花红更是咋舌:“难怪你明明学识渊博,还会上那梁王的当。”
她还以为是因为以前的鹤女天真懵懂,深情错付,谁想还有这样一桩官司。
她扭头看向纪莹,脸上露出恳求之色:“公主殿下,您一定要为鹤女做主啊。”
“那是自然。”
两人叹息了一场,忽然发觉没了骂声,扭头一看,鹤女已经伏在案桌上,枕着胳膊睡着了。
花红便道:“公主殿下,还得借您的软榻一用。”
“请便。”
得了主人的首肯,花红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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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鹤女抱到了软榻上,还给她盖上了被子。
“没想到喝醉了骂人的词比我还多。”临走前,她又看了眼鹤女恢复了沉静的面孔,忍不住嘀咕了句。
纪莹找了间无人的厢房,让她也去歇着,自己依然聚烟为床,躺了上去。
她一会儿想想宫里会是什么情形,一会儿又想想怎么对付梁王和太子,大概也是累了,没一会儿便昏昏沉沉,整个人向着黑暗坠落。
“殿下。”
一道哀戚的呼唤声,在她彻底坠入梦乡前响起。
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于是又一声呼唤:“殿下,你还记得我吗?”
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纪莹忽然一个哆嗦,弹了起来。
视线还模糊着,烛火旁飘着一道半透明的人影,脸庞煞白,脚下没有影子。
鬼啊!
纪莹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然后忽然想起,自己早就是鬼了。
那没事了。
“你……是何人?”她稳住心神,问道。
“昨日殿下食用了奴的香火,许诺会给奴补偿。”
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半透明的人影梳双鬟,着青衣,俨然是奴婢装扮。
纪莹镇定下来,点头说:“本宫是许诺了此事。”
她临时借用野坟香火,还奇怪过,怎么孤坟野鬼也有人祭祀。
没想到坟头主人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奴名叫秾华,生前含冤枉死,想求公主为奴做主。”
秾华神色坚毅,跪地行了个大礼,纪莹把她叫起:“你有何冤屈,如实道来。”
秾华正要开口,烛火摇曳,昏暗室内,却又浮现出两道身影。
一个长着牛的头,一个长着马的面,手中拿着勾魂索,腰间挂着拘魂牌。
两人眼下一片青黑,叉手行礼,声音无精打采,齐声说:“地府牛马,见过公主。”
29. 冥簿
纪莹沉默了半晌。
总觉得二人这自称不太对劲。
秾华目光向门外瞟去,脚下悄悄往外飘了几寸。
马面头也不回地说:“既然已经闹到了公主面前,还跑什么?”
这只溺鬼死活不肯跟鬼卒回地府,东躲西藏了小半个月,昨日还故意借香火给乐安公主,以此和公主攀上了关系。
唉,本来大家都对公主魂魄滞留人间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下捅破了窗户纸,回头可怎么跟判官阎王交代啊。
乐安公主身具真龙命格,本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登基为帝,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坠马身亡,体内还查出三种剧毒。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地府也查不出她真正死因。
区区坠马、区区致命剧毒,都不应该让公主一命呜呼呀。
幕后之人本事太大,连冥簿都能骗过去,若是现在将公主带回去,是送去转世,还是助她还阳啊?若是公主龙颜大怒,又该如何是好啊?
难办,实在难办。
所以此事最好是上头不问,我也不说,上头一问,我就惊讶。
感受到公主打量的视线,牛头马面的脸色更难看了。
牛头道:“你要诉冤,便速速道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何必鬼鬼祟祟,隐匿踪迹,连累我等奔波劳苦!”
秾华大为震惊,就在前日,两人的说法还是“虽为冤魂,竟敢在人间作祟,必要拿你归案,罚入畜生道”呢。
阴差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现在有公主在场。
秾华心中恍然,望向纪莹的目光更加热切,原本只是情急之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谁想竟真等到了为民做主的青天。
“殿下容禀,奴之冤屈,应在本朝右武卫将军侯光、与其夫人苏锦仪身上。”
纪莹一怔,略一回忆,便想起这二人是谁。
这对夫妻以忠勇闻名于世,可惜侯光已经去世。侯光死后,皇帝破例让其妻子代掌兵符,镇守边关,如今已有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夫妻二人奉命镇守乌陀关,被北狄十万大军包围,等待支援的三个月里,粮草断绝,军心不稳,为解燃眉之急,侯光主动对妻子提出,把他煮了拿去给将士分食。
苏锦仪被他的气节深深打动,但大军压境,城中岂能无帅?便建议明面上,把他换成婢女,等围困之局破解,再告诉将士们真相,至于将军为何不露面,只说患了重病,不宜见人,由夫人主持大局。
有了“军粮”,将士们总算能继续坚守下去。没过几日,援军赶到,和城中守军里应外合,把北狄杀了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直到局面彻底稳定下来,苏锦仪才向众人道出真相。
朝野内外皆为之震悚,皇帝感其忠义无双,追封为楚国公,夫人破例继承其职位,封忠武侯。
秾华要告的,竟然是这对人人称赞的忠贞之士?
“三年前,北狄犯边之时,侯光要用的军粮,本来就是我们几个奴婢。”秾华见公主神色,显然已经回想起她说的是谁,立刻开门见山地说,“可惜,我们做奴婢的,也不愿引颈受死,就算养条狗都要防着被它反咬一口,更何况是人呢?”
寥寥几句话,揭开了一个惊天内幕,纪莹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秾华含恨点头:“我等先是虚与委蛇,而后趁其不备,一刀捅在了将军的大腿上。我们原本只想逃出将军府,谁想这一刀下去,他的血止都止不住,没一会儿就流干了。我们正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夫人来了。夫人素来果决,见他死了,索性拿他做了军粮,也算圆了他生前的心愿。”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也怨恨起夫人了呢?”纪莹不解地说。
“夫人当时答应我们,若是能度过这次难关,便不与我们为难。好在援兵来得及时,只吃了将军一个,便挺了过去。我们几个相信了夫人的承诺,事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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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逃走,得知夫人得了职位,封了侯,还为她高兴。”
纪莹望着她越发怨恨的神情,猜测道:“看来夫人没有守诺啊。”
“开头两年,倒还相安无事,可随着夫人一次次做噩梦,梦中见到了亡夫,她便想起将军生前的好处,要为他报仇。我们姊妹七人,接连惨死,唯有奴侥幸躲过了拘魂的冥差,苦苦等待一个沉冤昭雪的机会。”
原来如此。
纪莹却没判过如此复杂的案子,一时沉吟不语。
秾华又道:“殿下,奴冤屈之处有三。其一,是将军先要杀我等,我等不过是为了求生,误伤了他。其二,将军一死,得了朝廷嘉奖,举世闻名,我偷偷听到冥差议论,他将以此功德,转世到富贵人家,一辈子锦衣玉食,而我那些已被拘走的姊妹,却要受尽刑罚,来世还要做任人宰割的畜生,方能洗净身上罪孽。其三,夫人原已承诺了我们,不会再旧事重提,我们这三年里,服侍夫人,用心竭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人怎么能背信弃义?”
她虽是奴婢,说话却有条有理,纪莹听到这里,不免高看她一眼。
若此事是真的,这婢女称得上有勇有谋了。
“你虽情真意切,我亦为之动容,但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偏听偏信。”纪莹转头,看向牛头马面,“你们可能传唤侯光、苏锦仪,叫他们也来申述一番?”
“原则上,不可以。”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牛头接着说道:“但公主说得对,判案岂能偏听偏信,我们也没带冥簿,辨明不了秾华说的是真是假,只有把他们二人魂魄招来,三人当堂对簿了。”
其实是带了的,但万一拿出来,公主说“我也看看我的”,那他们是给还是不给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牛头马面就冷汗直冒。
纪莹从两人眉眼间看出些许心虚之色,还以为是因为此案确实有不公之处,面色一肃,吩咐道:“那就快把他们叫来吧。”
30. 公主断案
苏锦仪白日出城巡视了一圈,晚上又仔细看过最近的斥候密信,在城防图上画出北狄人近期动向,直到三更天才吹了灯烛,脱了外袍,合眼躺在了床上。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她却一日都不敢懈怠。
外头的人都说,她这个权右武卫将军比从前那位真正的右武卫将军还称职,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么勤勉,只是因为不想太早睡下。
三年了,她仍时不时做噩梦,梦里是被围城的三个月,丈夫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焦虑的面孔逐渐添了狰狞之色。
那一天丈夫忽然提出,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法。
死数人,而活一城,想必那些奴婢,也能理解。
苏锦仪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心情,是震惊,还是了然?
丈夫也曾是出了名的仁将,从不杀降屠城,对家中下人也一向宽厚。
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有没有过挣扎呢?
……
“苏将军。”
昏昏沉沉间,一道飘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锦仪警觉地睁开眼睛,右手探向枕头下的匕首,手却从枕头中穿了过去。
她蓦然一惊,低头看了看半透明的手掌,余光瞥见,另一个自己仍躺在床上,眉头微蹙,面如金纸,呼吸微弱。
“苏将军。”陌生的声音又唤了一声,苏锦仪扭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名白衣人,一只手拿着拘魂牌,另一只手抛来一条勾魂索,“有人要见你,随某走一趟吧。”
苏锦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腕却是一沉,已被锁链拿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飘去。
呼啸风声中,千里之地,转瞬便至,眼前景色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一间厅堂,亮如白昼,地面铺着绀碧琉璃,屏帐上绘制着四时景物,十数只白鹤立于两侧,四位仙童举花捧香。
只是站在此地,便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不禁怀疑自己来到了神仙洞府。
可再仔细一看,烛光幽幽,香烟袅袅,正中间桌案上摆着的,竟是一块牌位。
再瞧那些仙童,身后垂着一条长尾,带着狸花纹,哪里是仙,分明是妖。
是谁在装神弄鬼?
苏锦仪心中一凛,却面无惧色,大步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一道头戴十二树花冠、身着单丝碧罗笼裙的身影,便在这时,浮现在案桌旁的主座上。
她面色苍白,似有沉疴在身,却难掩通身的风流气度,抬眸看来,叫人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起了敬意。
“尊驾是何人?”
苏锦仪忍不住道。
虚幻人影静静打量着她,没有开口。一名仙童上前说道:“三年前苏将军回京复命,含元殿上曾与你对饮一杯,如今已不认得故人了吗?”
苏锦仪怔了怔,从前的记忆涌上心头,越看虚幻人影越是眼熟:“你是……您是……乐安公主?”
邪了门了,她这是在做梦吗,就连死了的小公主都出现了。
“是奴求的公主殿下。”
熟悉的声音在苏锦仪耳边响起,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看到一名梳双鬟的青衣女子:“秾华?你……你也在此。”
“不错。”秾华踱步到公主身旁,看了眼公主威严的侧脸,方能鼓起勇气道,“夫人,不,将军,你一定没想到,即便你杀了我,我也能逃过阴差的抓捕,求得公主殿下做主吧?”
苏锦仪原本还在消化巨大的信息量,听到这里却是眉头一皱:“我杀了你?你不是和阿青她们一起留了封信,离开将军府,回自己家了吗?”
秾华怨恨的神情一滞,狐疑地端详苏锦仪:“将军莫不是在装傻?”嘴里虽不肯信,眼底却亮起了光。
苏锦仪说:“半月前我巡城归来,发现家里只剩下门房一人,那门房你也知晓,老眼昏花,早就不晓事了。我在府中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只搜到一封告别信,信里说你们七人不想再在将军府待下去,要回老家安度余生,我便以为你们一起走了。”
她顿了顿,语气沉重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自己离开的,而是被恶人害了?”
秾华面上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不,将军难道不知,贱籍私自离开主家,皆以逃奴论处吗?”
苏锦仪身子一震,眼底露出几分愠色:“我还以为……”
“什么?”
“三年前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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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我还以为,我与你们已经情同姐妹。难道我不曾说过,要把你们放还良籍吗?只是因为《大齐律》明文规定,‘一免为番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人’,手续繁多,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办成的。好,我知道了,你是怀疑我言而无信。”
秾华呼吸急促,方寸已乱:“可那一天,分明就是夫人你举着将军的剑,亲手斩杀了我们姊妹七人啊。”
“我若做过此事,立刻叫疯狗咬死!”
苏锦仪气得赌咒发誓,扭头瞥见公主脚下还真有条狗,卷起袖子便伸过去:“嗟,来咬!”
万贯:“……”
万贯往公主脚边缩了缩,害怕地夹起了尾巴。
你还说狗咬你,狗还怕你咬狗呢。
纪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本来是来断官司的,谁想到两人话赶话,吵了起来。
明明没碰面的时候,都挺沉稳的啊。
她用指节叩了叩案桌,笃笃两声,两道身影便从屏风后转出来:“公主请吩咐。”
苏锦仪顺着声音看去,瞳孔微微扩张,竟是牛头马面,正经的冥司阴差。
怪不得秾华会找到公主殿下做主。
这位公主已经在阴间登基了是吗?
纪莹未曾注意苏锦仪神色变化,对牛头马面下令:“你们派个鬼卒去苏将军府上,看看能不能找到她说的信。”
“喏。”
牛头领命而去,纪莹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秾华、神色古怪的苏锦仪,心里摇了摇头。
长着张机灵脸蛋,怎么就这么笨,把这信物对一对,不就破案了嘛。
她如今是旁观者,却是体会不到,两人正因为对彼此有情有义,才会情令智昏,只顾着为对方的指责着恼。
看着还在原地的马面,纪莹想了想,忽然疑惑地望向门外:“侯光呢,怎么还没带到?”
马面一愣,是啊,按理说侯光已经在地府了,比召见苏锦仪还方便,派出去的阴差怎么还没回来呢?
“殿、殿下。”说话间,去传唤侯光的阴差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飞奔进屋,叉手说道,“那侯光已经喝了孟婆汤,上了奈何桥,仆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进了轮回。”
31. 剑灵
纪莹眉头微皱,底下的阴差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可是连牛头马面两位上官都要毕恭毕敬的大人物。
马面心里暗骂了声蠢材,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想了想对纪莹说道:“公主,某回地府查一查,看这侯光投胎去了哪儿。”
纪莹说:“本宫随你同去。”正好她也问一问自己的死因,这样就不用辛辛苦苦查来查去了。
马面:“……”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都不敢想自己如果真把公主带回地府,阎王会是个什么表情。
头顶的官帽那就别想要了。
“且慢!”
眼看公主就要起身,马面立刻喊了一声。
公主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马面汗如雨下:“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去了,就不能再回阳间了。”
他小心翼翼打量公主神情,生怕她发怒。
纪莹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滞留人间的鬼,这要是去了地府,不是自投罗网吗?
幸好这些阴差还没想起来要把她抓走,好悬。
她和马面对视了一眼,冷静颔首:“那你速去速回。”
“喏。”
两人说完,各自别开目光,彼此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苏锦仪本以为公主已经当上了地府的主官,见此情景才知事情与自己的猜测有所出入。
等阴差都走了,她试探问道:“殿下如今还在阳间,也是因为有未了之事吗?”
纪莹望向这位镇守边关的将军,忽而心生感慨:“一别三年,将军何故生出这许多华发?”
要是直接说自己死因可疑,岂不是更叫她平添忧虑?
“本宫亦与将军一般,忧心北境长城外的数万狼骑啊。”她略一沉吟,如此说道。
北狄以狼为图腾,蓄养了数万重甲骑兵,已将草原大部分部族吞并。
两国迟早要有一战。
苏锦仪没想到,娇养深宫的小公主竟然也知晓此事。
“殿下不必忧虑,将士们定会把北狄人拦在乌陀关外。”
“还请将军为我讲一讲如今的形势。”纪莹顺势说道。
“喏。”
苏锦仪仔细讲起了近期关外的动静,秾华在旁边默默听着,心里涌出了一个疑问,所以在公主眼里,以数人之命,活一城之人,到底该如何评价呢?
她不敢开口,既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又怕惹怒公主。
苏锦仪长篇大论讲完,刚才被牛头派去取信的鬼差也回来了。
只是他身上的白色官袍变得破破烂烂,气息微弱,看起来狼狈极了。
牛头吃了一惊:“路上遇到厉鬼了不成?”
“是苏将军府上有妖孽。”鬼差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好在,信还是拿到了。”
可能是因为在地府当值吧,从牛头马面到这些普通鬼差,身上都散发着淡淡的死感。
即便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好像也无所谓似的。
站在旁边充当仙童的猫妖衔蝉走到他面前,取走了信笺,递给了公主。
纪莹展开读了一遍,果然如苏锦仪所说,是一封秾华等婢女联名的告别信。
她看向秾华:“你自己来看吧。”
秾华连忙上前,匆匆扫了一遍,脸色变得煞白:“不是夫人,那究竟是谁……”
“足下说的妖孽是什么?”苏锦仪看了秾华一眼,问鬼差道。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鬼差说道:“只知道是器物生了灵智,幻化成人形,想要阻挠我。”
他看着苏锦仪,忽然疑惑道:“现在想想,倒是和你长得很像,仿佛一对双生子。”
果然如此。
苏锦仪看向秾华,后者终于明白了:“原来是有人变作了您的模样……可那精怪为何要这么做?她还对我们说,她是替将军报仇的。”
“那只有把她捉住,让她亲口交代了。”
牛头冷哼一声:“我亲自出马。阴差都敢殴打,当我地府无人吗?”
他动了真格,卷起一股阴风,呼啸而去。
不多时,和先前的鬼差一样,衣衫破破烂烂、气息微弱地回来了。
众人:“……”
苏锦仪委婉地说:“看来这精怪根脚不凡。”
牛头灰头土脸地说:“我是没带趁手的兵器,诸位稍等,我也回趟地府。”
“不必回了。”
纪莹正要叫住他,准备亲自出马,没想到屋外传来一声清亮呵斥,把她的词儿给抢了。
大家一起回头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一名女子,白袍银铠,腰细肩宽,除了穿着打扮不同,分明又是一个苏将军。
苏锦仪面色一变,大步上前:“你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如此大胆,跟着牛头杀了过来。
来人冷笑道:“夫人忘了将军,自然也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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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我了。”
说罢化作一道银光,悬于半空,散发出森森寒意。
众人定睛看去,赫然是一口精钢宝剑。
秾华心口顿痛,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她正是被这口宝剑刺中,又跌入水中,生生溺死的。
原来,是将军的宝剑成了精,扮作夫人模样,取走了她们的性命。
秾华看重诺言,既然不是夫人背弃信义,她心里的冤屈便已消散了大半。
又见向她寻仇的是将军佩剑,不禁惨笑:“如果是你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剑灵为主人复仇,天经地义。
“知道就好。”
宝剑发出一声嗡鸣,随即变化出数十分.身,如雨点一般,向着秾华打去。
苏锦仪这才知道,为何两位鬼差会那么狼狈。
她手无寸铁,千钧一发之际,只能用身体挡在秾华身前。
“夫人不要。”
秾华本已认命,想不到夫人会替自己挡剑,立刻扑上前,想要推开夫人。
剑灵愈发愤怒:“你这婢子,现在装什么忠义!”
剑雨变得更加狠辣,锋锐得仿佛能刺穿空气。
然而,下一刻。
“放肆。”
一名背后披着洁白羽翼的女子,从白鹤群中踏出一步,张开翅膀,划出一道白色亮光,将剑雨尽数挡下。
另一名拖着狸花纹长尾的仙童,抛开手中的花束,指甲瞬间伸长,向前狠狠一刮。
“铛铛铛铛!”
数声清脆金属撞击声后,剑雨被击退,重新凝聚为一口宝剑,宝剑又化作人形。
只见她方才还锃亮的银铠上,出现了众多凹坑划痕。
“你们敢拦我?”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向淡泊宁静的鹤女,在这一刻眉眼俱厉,“公主殿下在此,岂容你动用私刑!”
冤魂找到公主时,她也从醉酒中惊醒了。
想起自己酒后失态,她便十分尴尬,现在总算有了个发泄的机会。
剑灵哪知自己竟然撞枪口上了,恨声道:“我家将军守城时,你家金尊玉贵的公主又在哪里?不必用身份压我!”
鹤女正要辩驳,余光却见,公主站起了身。
只见她走下主座,淡淡道:“本宫不用身份压你。”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云雾在她脚下升起,香烟凝聚成三尺青锋。
“定让你心服口服。”
32.剑意
纪莹从小接受标准的贵族教育,剑术师从名家,不说多么精妙绝伦,至少持剑姿势十分规范,随手挽个剑花,飘逸又凌厉。
然而这一次,她的对手是一口饱饮过敌人鲜血的凶剑,剑身覆满了凶煞之气。
弃置法术,而比拼剑术。
纪莹此举,在众人看来,有些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意思。
剑灵亦是傲气十足,摇头道:“公主殿下,还是用你最厉害的招式吧。”
说话间,纪莹额头中心的双头小鸮纹已然浮现出来,周身萦绕着远古蛮荒的战神气息。
她能感觉到,神纹已经恢复了战力。
若召唤出它的力量,这剑灵恐怕撑不过一回合。
但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剑。”
金口玉言,岂能随意更改?
想让剑灵心服口服,也唯有以剑术对决。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剑灵说着,重新化作宝剑,宝剑悬停片刻,向着纪莹冲了过去。
众人睁大眼睛,紧紧盯着这一人一剑,鹤女与衔蝉更是随时准备上前抢回公主。
剑光闪闪,时不时照亮她们的面庞,剑气赫赫,扫过香烛灯火。
噼啪一阵响动后,所有烛火都被剑气扫灭。
昏暗中,两道影子依然缠斗在一起。
那人影飘忽,狂放鬼魅,那剑影凶戾,狠辣血腥。
众人只觉目不暇接,竟然跟不上她们的速度。
隐隐约约的铁锈味弥漫开来,衔蝉心中一紧。
“公主!”
“无妨。”
纪莹受伤了。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变成鬼了也会受伤、流血。
鲜血从伤口涌出,却不往地上滴落,而是化作黑色雾气,在空气中蒸腾逸散。
真痛啊。
痛得让她想起钉进喉咙的灭魂钉,钉子虽已拔.出,心上的空洞一刻也没有愈合。
十八年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可能都是假的。
亲人微笑的面孔在记忆里扭曲成了狰狞的模样。
但那又如何呢?
三尺青锋霜雪寒,真龙抚剑九重关。
纪莹心里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因为她知道,伤害自己的人,必定会被她斩于剑下。
剑灵大为震悚。
她知道有人会在危急关头爆发出平时不可能拥有的力量,可她不知道,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小公主能在剑术上进步得如此神速。
她打出去的每一招,都成了对方的养料,数十年血战沙场的经验,在这一战中被她飞快吸收。
但这一切,都在对方只攻不防的基础上。
剑灵不解。
她在将军身边见过不少贵胄,有的傲慢,有的礼贤下士,但没有一个不惜命。
贵人的命,自然是很贵重的。
况且,有的是人为他们拼命。
这位小公主也不是没人追随,亲身上阵也就罢了,何至于此?
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可能会魂飞魄散吗?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剑灵不禁喃喃。
而后她便听到小公主说:“什么时候开始动真格啊?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
纪莹当然没有这么游刃有余。
在禁宫之内,绝对安全的环境下训练出来的剑术,怎么可能比得上战场上千锤百炼的杀人之剑。
但让她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是不可能的,对方放狠话,也是一定要放更狠的话压过去的。
她满脸的自信,把衔蝉和鹤女都看懵了。
以她们的眼力,分明看出公主殿下已经落在下风了呀。
难道殿下还有什么精妙招式没使出来?
两人满心狐疑,一旁的苏锦仪倒是看出几分端倪。
公主殿下天性骄傲,即便不敌也不肯收回前言。
俗话说过刚易折,殿下还是太年轻了呀。
眼看剑灵听了公主的话,下手越发凶悍,苏锦仪心想,公主殿下要面子,只能让她来给个台阶了。
她心念一动,看向一旁的桌椅,盘算着佯装去偷袭剑灵,打断这场对决。
谁知,下一刻,剑灵身上出现一抹血红之色,发出一声尖锐清啸。
“公主殿下,我很钦佩你。”她说,“就用这一招来做最后的了断吧!”
不要!
苏锦仪瞳孔扩张,方寸大乱。
若是小公主因此魂飞魄散,她该如何向陛下与贵妃交代?
“铛!”
宝剑发出了悦耳的嗡鸣,裹着一抹血色,势如破竹地向小公主冲去。
苏锦仪面露不忍之色。
来不及了。
“公主殿下!”
公主那两名侍女同时惊呼。
苏锦仪心里惋惜摇头,现在再上去有什么用,在场之人,谁又有那个能力,能在这一招面前救下小公主?
轰!
宝剑与烟雾凝聚之剑狠狠撞了在一起,剑气厮杀得不分彼此,一股烟雾冲上了云霄。
苏锦仪几乎已经看到了小公主魂飞魄散的结局。
然而,当搅乱视野的剑气散去,她却看到了与她想象中截然相反的情景。
厅堂中仿佛飓风过境,所有家具都已损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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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月光从洞口打进,照亮一小片空地。
地上满是血痕、剑痕、凹坑。
小公主站着,挺拔如松,嘴唇紧抿,一口宝剑躺在地上,已经折断了。
输的竟然是剑灵?
苏锦仪心神俱震,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她看向公主的两名侍女,却见二人亦满脸惊讶。
……
纪莹脑中回荡着方才那一剑。
剑光映入她眼帘时,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她苦苦思索,自己没有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凶煞之气,该如何抵挡这一剑?
难道真要动用灭魂钉,或是求助鸱鸮神纹了吗?
她的耳边出现了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
七岁,第一次看到小马被吓得哇哇大哭,阿耶说:“虎头还小,还是算了吧。”
十四岁,一头猛虎当着她的面,拖走了一名婢女,所有人都在喊:“公主不要以身涉险。”
十六岁,猎鹿时迎面撞上一头黑熊,银竹驱马上前:“殿下快走,我来断后。”
从小到大,每一次遇到危险,她周围所有人都在拼命保护她。
但她一次都没有逃避过。
她曾经引以为傲,认为这是自己血脉尊贵、勇猛果敢的象征。
那时的她,耳边总是萦绕着人们的赞叹与称颂。
然而,在感受过战场的煞气后,她的耳边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有时是士兵迷茫的低语:“我究竟,是在为谁而战?”
有时是流民的呜咽:“家都没了,还活着做什么?”
有时,又是将军的怒吼:“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听着这些声音,纪莹心底蓦然生出一股明悟。
她从前的勇敢,只是因为不需要面对真正的风雨。
而如今,她迎来的是无数条人命堆起来的酷烈雷霆。
以她现在的剑术,落败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要反悔吗?
纪莹的回答是不。
她的心底澄澈如明镜,一瞬间屏蔽了所有嘈杂的声音。
剑灵固然有鲜血铸就的滔天煞气,她亦有唯我独尊的极致自信。
即便你是绝世凶剑,也合该在我面前俯首。
这便是她的剑意。
……
纪莹捂住唇,鲜血却还是从指缝滴落,化作黑色雾气,飞上半空。
衔蝉和鹤女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她望着断剑,若有所思地说:“我赢了。”
赢的不是剑术,而是剑意。
33.战后
一往无前的后果是,剑灵的本体折断,纪莹也受了重伤。
衔蝉忧郁地望着纪莹。
非要硬碰硬,把自己搞这么惨,很坏她的名声啊。
这要是传出去,让人家知道她贴身保护的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了这么重的伤,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啊。
隔壁三花猫怕不是要组团来嘲笑她了。
去查侯光转世的马面从地府回来,看到这一片狼藉,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转头就要出门再看一眼。
被牛头一把拉住:“没走错,回头和你细说。”
马面:“……”
算了,其实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定了定神,对公主说道:“某在冥簿上看到,那侯光投胎到了一户豪商家中,如今前尘往事俱已忘了。”
牛头看着马面。
然后呢,没了?
就这点事,查了这么久?
自家人知自家事。牛头不禁腹诽,这厮怕不是在外头找了个地儿歇了半天吧?
纪莹扶着衔蝉的手坐下,看到秾华上前说:“公主殿下,各位冥官,如今真相已经大白,杀害奴的是将军佩剑,不是夫人。奴心中无怨了,愿意跟阴差回地府。”
她看了眼纪莹,在心里补了一句:奴愿日日为公主祈福,盼您诸事顺遂。
放在今天以前,有人告诉她,一国公主会为了她与剑灵对决,她是绝不会信的。
可这件事就发生在她眼前。
她当然知道,公主并不全是为了她,但说到底,此事就是因她而起。
公主还为此吐了血,受了如此重的伤。
秾华心里不安极了。
她一个小小的奴婢,怎么配?
听到她的话,马面看了眼地上的断剑,顿时明白了一切。
马面瞥了眼牛头,哎呀,这事儿闹得,他都不在现场,也不好说什么呀。
牛头:“……”
牛头心里把躲懒躲出花儿的同僚痛骂了一顿,面上还要维持着地府冥官的体面,对秾华说:“你可知随我们回去,会受尽七十二种酷刑,再打入畜生道洗涤罪孽?”
秾华点头:“奴知道。”
“秾华,”她愿意,苏锦仪却看不下去,“你怎么能受如此重罚?”
“夫人,将军确实是被奴杀害的。”
“自卫之举,何错之有?”
苏锦仪望向牛头马面,后者神情肃然起来。
“纲常伦理,不可撼动,以奴弑主,罪加一等。”牛头正色说道。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奴婢杀害主人,都是不能算自卫的。
苏锦仪沉默片刻,走到了秾华身旁:“我是她们的同谋者,若她们有罪,请将我一起带走吧。”
秾华一怔。
牛头皱眉:“苏将军,你的寿数未尽,还请不要为难我等。”
秾华转到苏锦仪面前,跪地行了个大礼:“夫人,奴已经心满意足了,不必再为奴做什么。”
说罢,径直起身,不顾苏锦仪陡然沉下去的神色,走到牛头马面身前。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此地不宜久留,万一再生事端可是没完没了了,立刻抛出勾魂索,说了声:“公主,牛头/马面告辞。”便裹着阴风,向门外飞去。
苏锦仪凝望着三人背影,旁边又有一名白衣阴差上前,小心翼翼道:“苏将军,你也请回吧。”
“且慢。”
一道声音喊住了二人,阴差心里叫了声苦,抬头望去,只见是公主身边的猫妖侍女。
公主嘴唇紧抿,脸色苍白,目若寒星。猫妖显然只是个传话之人:“公主殿下有东西要给你们。”
两人吃惊抬头。
猫妖对着手中的单子念道:“赐苏将军明光甲十具、蟒玉蹀躞带一条、金五百斤,今日参与此案的诸位阴差冥钱三十万贯。”
念完,先对苏锦仪说:“公主方才听你说,军费吃紧,思来想去,把陪葬的金银予你一些,你回乌陀关后,自会有人送去。”
不等苏锦仪开口,又对白衣阴差说:“牛头马面走得太急,你回去后代公主转达,今日差遣你们办事,这是你们应得的酬劳,地府的规矩公主也不太懂,若是这些不够,再回来要就是了。”
说罢,一挥手,两张盖了公主金印的契书飞到了二人手中。
“就这样吧。”猫妖说,“公主累了,尔等退下。”
苏锦仪和白衣阴差呆立片刻,心里纵是翻江倒海,此刻也只能应声低头:“喏。”
说完,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一直没说话的纪莹直到此刻才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剑气残留在体内,后续的伤害比她想象得还严重。
衔蝉从脑后拔下一绺头发,用蜡烛烧成灰,泡了碗灰水递给她:“喝了就好了。”
鹤女眼力极好,一眼看出:“这是猫妖三年功力凝聚的精华,公主不要浪费了。”
“要你多嘴。”衔蝉扭过了头。
纪莹犹豫了一会儿,一边吐血一边问:“你今天洗头了吗?”
衔蝉:“……”
衔蝉捏起她的嘴,把灰水直接灌了进去。
纪莹顾不上说她以下犯上,只觉一股阴气入体,流过之处,残留剑气被一一化解。
衔蝉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冷哼一声,恶狠狠说了声“半个月没洗了”,倏地变回原形,带着其他狸花猫就跳上了房梁,从屋顶破开的大洞走了。
鹤女含笑望着她的背影:“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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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看来你这次的举动,十分打动衔蝉呢。”
纪莹转头望向地上的断剑,走过去,把断剑拿了起来。
“你想要修复这口宝剑吗?”鹤女好奇地问道。
剑灵为主人战至最后一刻,至情至性。
若能收服她,也能得一忠烈之士。
纪莹摇头,四下环顾一圈,把断剑悬挂在了墙上。
“我要以此剑为戒,时刻提醒自己。”她说,“居高位,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若不是三年前,援军比预计晚到半个月,以人.肉充军粮的惨事根本不会发生,也就不会有今日种种纷争。
她那时还小,却也有所了解,援军迟迟不至,并不是因为天灾,而是由于人祸。
她抬头望着断剑,鹤女也在静静注视着她。
她有些明白,为何梁王非要置这位公主于死地不可了。
“殿下,”她主动开口道,“您要送的东西,就让我跑一趟吧。”
……
乌陀关。
苏锦仪浑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回头望了眼,这一次,床榻上没有她的身体。
她又低头看了看掌心,再次确定,自己没有魂魄离体。
昨晚的事,究竟是一场梦,还是……
她神色犹疑,走到窗边,想借着凌晨的冷雾清醒清醒。
窗户一打开,院子中堆积的事物就让她愣住了。
那是十具反射着璀璨晨曦的明光甲,一条金镶玉的九环蹀躞带,以及堆成了小山的黄金。
“都是真的……”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撼地望向了京都方向。
……
地府。
收到了三十万贯冥钱的牛头马面正面面相觑。
半晌,牛头取出冥簿,把秾华等七名婢女打入畜生道的判罚划去。
马面说:“公主未必是这个意思。”
牛头道:“她老人家保下的人,转眼被咱们丢去做畜生了,这也不像话吧。”
“那剑灵以灵气香火蕴养着,还有机会苏醒,也算是一件神兵利器,本不该是公主的。”
“你想把她拿走?”
“我就那么一说。”马面看了眼阎罗殿,摇头道,“已经落在公主手里了,谁敢要啊。”
他现在都怀疑,阎王默许公主留在阳间,是怕她来了阴间,自己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
公主府。
银竹仰着头,望着面前破烂不堪的屋子,陷入了沉思。
藏在附近的花红擦了擦汗,还好有她,想办法遮掩住了昨日大战的动静,不然,公主府早就被围起来了。
只是,这屋子的惨状又该怎么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