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建设大唐【贞观外交官】》 第1章 楔子(上) 贞观二十年,玄奘成为整个鸿胪寺的活爹。 在西天取经之前,他是偷渡出国的。想当初根本没人给他发通关路引,也不知怎么溜出的玉门关。 祖国真是强大了,从玄奘身上就瞧得出。 由于他是大唐的和尚,高昌国王善待他,龟兹国王善待他,西突厥的叶护可汗甚至给他造了一本通关文牒,使他得以踏平草原诸国。 玄奘很感动,他以此认定真理是有普世性的,许诺日后得成大道,挨个回来开坛讲经。 然而星移斗转,他取经归来后,祖国更强大了。如今光是藩属国就有三四十个,连高昌都成了大唐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班荆道故逐水西流。 圣人看重他西行的见闻,希望他写出一部记载风貌地理的游记。我作为玄奘的主管领导,礼部侍郎检校鸿胪少卿,不得不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皇天在上,我还有四十七封国书没有回复,七十五个遣唐生没有面试,九十二个违法胡商没有逮捕,一百零七个失足胡姬正在等待转业,我快要累死了。 玄奘悲戚道:“高昌国王麴文泰是贫僧的恩人。想当初贫僧被边境的官兵追捕,仓皇逃入交河城,是他设立重阁宝帐,给我一块落脚的方寸地。不知恩人如今还好么,薛侍郎?” 我真的好困,只能木然地点头:“还、还可以罢。”而后悄悄问身边的掌固:“我记得留了全尸?” 掌固掩着嘴,小声回答道:“咱们的军队兵临城下,麴文泰是被吓死的,肯定全尸啊。” 玄奘泪如雨下,哽咽着念叨“阿弥陀佛”,攥起袈裟一角抹眼泪。 “法师,是这样的。高昌处在大唐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路,麴文泰总收咱们商队的保护费,圣人忍无可忍,这才一气之下把他们灭了,可不是侵略啊。” 看他涕泗横流,我这才开始紧张,嘴里拌蒜似的补救: “麴国王真是吓死的,我问过前线的将军,一根毛都没碰着他。他一看到咱们的旌旗就晕过去了,咱们的军医还得抢救他,抢救半天都没抢救过来。你说心理素质这么差还敢收人保护费,这能怪谁呀?” 都怪我这张贱嘴啊。 玄奘伤心得更厉害,捂着心口一边哭一边抖,不断哀嚎“佛啊,我佛啊”。我真没想到一个修得正果的人这么重感情,左哄不好右哄不好,铁了心水漫鸿胪寺。 掌固被他感动,抹着眼泪说:“法师,下官理解你的心情。想当初叶护可汗去世的时候,突厥归降的将军们也很难过。” 玄奘中止哭泣,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叶护也死啦?” “对啊。”掌固点点头。 “那龟兹王苏伐叠呢?” 我赶紧露出安慰的微笑:“他很好,今日我还收到他的国书,身子骨很强健呐。” 玄奘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掌固却很惆怅,对我说:“可今年到现在属下都没收到他们的朝贡,也不知怎么的。方才我见到圣人往兵部去了,难道是为了这事儿么?” 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一脚踹向掌固的刹那,玄奘抽搐两下,彻底昏了过去。 自此之后,无论我怎样解释“虽然那一支突厥部落是大唐消灭的,但叶护可汗死于兄弟相残,与我们无关”,玄奘也不再相信。 他哭个没完没了,甚至开始绝粒自毁,死也不肯动笔写他的游记。我也快哭了,这是我今年的重点项目,他撂挑子了我怎么办啊? “法师,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呀,我们尽量满足你。” 鸿胪寺客馆的豪华套房中,玄奘虚弱地靠在胡床上,“可以让攻打麴文泰兄的将军出家么?”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已经死了,谋反,斩立决,你放心罢。” 玄奘擦干眼泪,道:“可以让大唐最优秀的将军尉迟敬德将军出家么?” “鄂国公喜欢炼丹,人家已经有信仰了,咱们不能强人所难啊。” 玄奘又道:“那可以让圣人出家么?” 我嘴角抽了抽:“法师,你看我出家行不行?” 他含泪比划了个阿弥陀佛,悲悯地望着我:“薛侍郎,听说你还有一个可爱的宝宝,贫僧不能做这么缺德的事。” 原来我佛慈悲的标准是很飘忽的,圣人有小四十个可爱的宝宝,竟然不在慈悲的范畴里。 - “薛侍郎,我佛慈悲。” 第二日清早,玄奘神清气爽地立在鸿胪寺大院中,身后是我所有职工。三十来号人跟着玄奘金鸡独立,缓缓抬起左臂右腿,汗水打湿青红官袍。 “这是印度的瑜伽,释迦牟尼修行的法门。”玄奘笑眯眯地望着我,引导大伙变幻姿势,一手抵地,一手指天:“一齐试试罢,能够得大解脱。” 三十多双包含热泪的眼睛齐刷刷向我求助,想必是难以解脱的。 出于一份悲悯之心,我不得不为属下求情:“那个,法师。最近我们怪忙的,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等十一姓都要遣使入贡,政事堂等着翻译奏表,且让他们做事去罢。” 不知道我佛会不会教化滥好人,同情心太多就会导致自己泥足深陷,便如眼前的我:所有人各司其职,徒留我一个陪伴玄奘做瑜伽。 玄奘很欢喜,仿佛昨日为老友流泪的不是他,甚至热情邀请我一同向下折腰:“薛侍郎,你不是礼部侍郎么,为何会检校鸿胪寺呀?” “礼部是管理机构,鸿胪寺是执行机构,都负责外交工作。圣人为了方便行事,因此教我兼任。” “你是如何成为侍郎的?” “贞观十九年圣人亲征高句丽,我随军做谈判,因功升迁。” “哦,那你此前是什么职务呢?” 我四肢柱地,屁股高高抬起,在这个名为“下犬式”的姿势中感到不大安全:“你问这些做什么?” “讲一讲嘛,我去国离乡十几年,许多事都不晓得。”玄奘敲了敲我的膝弯,使我挺得更笔直。 人贵在自知之明,我心知肚明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今日必遭大难。 “我从入仕之初就在礼部,最开始是从五品的郎中。”我侧首望向他,说道:“法师,也讲讲你自己呗,我们对你的经历都很好奇。” “我?那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 玄奘邀我趴在地上,双手支起上半身,怅惘着望向飞檐外的朝霞:“那时,他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谁?” “我的徒弟。” “啊啊啊啊——轻点!” 玄奘将我的两条胳膊向上提起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法师,实不相瞒。监察御史不时巡视六部,倘若谁见到我正事不做做瑜伽,恐怕要弹劾我。” “薛侍郎,你的形象很好嘛。”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仿佛有了新发现:“听说吏部在评选满朝最英俊的职事官,不知你是第几名?” 第二名。第一名是房玄龄,真他祖宗的势利眼。 玄奘问道:“莫非你是因为格外英俊,才被安排做鸿胪的么?” 不是,我会九门外语,是圣人的御用译语人。 “啊,很优秀嘛,薛侍郎。”玄奘拉着我的胳膊,向后伸展:“你对你的仕途有什么期待吗?” 没期待,爱谁谁。鸿胪卿是个荣誉职称,战时由军中将领检校,我在外交领域能做的最大的官就是现在。 玄奘将我扶起来,要我学着他的姿势蹲马步。我极想将他的头按进酒缸里,可惜双手被他牵制,一只按在身前,一只抵在背后。 “法师,你说我要是扯坏了,我佛渡不渡我?”释迦牟尼难怪得道,真挺疼的。 “文官立军功很不容易罢,你甘心吗?” 嗯? 玄奘来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缓慢地往下压:“你不上阵,却有勋转,想必承受了极大的辛苦。做到四品官就结束了,你甘心吗?” 大唐职事官最高就是三品,我才二十多岁,提拔太快不符合客观规律啊。 我咬牙忍耐□□的撕裂痛楚,回首望向他,“法师,你什么意思啊?” 玄奘笑道:“贫僧没什么意思。” 如果我不明白他的目的,也枉然做这些年的鸿胪了。 他按着我劈叉,劈叉的同时询问我高昌之战的伤亡,没多少伤亡。麴文泰是吓死的,他不信也没办法。 玄奘不放弃,又问十几年来有多少因功授勋的文武官员,打通西域之路后,大唐是否为沿途诸国也带来安定与繁荣;那些归降的子民是否受到承诺中的优待,是否被一视同仁,自在地生活着。 “‘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这是贞观朝的国策,法师,你多虑了。” “是么?” 玄奘与我四目相对,我劈着叉,他低着头,这种体位使我很像他的一匹坐骑。 日光照耀重檐上的鸱吻瓦当,落在锦斓袈裟上,有佛宝光华。我仰望着他,在此刻觉得他的确是位得到大光明的修行者,白朦朦的金乌正缀在他的脑后。 “长安城有七万多胡人,他们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每年上千个遣唐生在国子监念书,他们通过吏部铨选,照样能够入朝为官。”我望着他的双眼,道: “大唐是四海列国的领袖,不是他们的梦魇。没有人为了侵略而侵略,那不是尧舜贤明的道理。” 登闻鼓擂鸣三声,到了放午膳的时候。百官熙熙攘攘地走在承天门街,我又听到了俗世中才有的、冒着热气的喧闹声。 玄奘不说话,只是继续按着我,双目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仅你的朋友死了,我的朋友也死了。打仗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法师。”我握着酸疼的腿说。 玄奘目光触动,想要继续询问,鸿胪寺大院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喊:“大白天怎么关着门啊?你们侍郎到哪儿去啦,教他出来见我!” 是圣人!圣驾来了! “薛容台,滚出来!印度送来什么破水果,不会吃,你问问那和尚见过没见过?” 小黄门推开鸿胪寺大门,圣人捧着一颗贡品波罗蜜正立当中。他被眼前“圣僧与坐骑”的壮丽场景吓得呆住了,惊异地望着我和玄奘,就如同我和玄奘惊异地望着他。 “啊———!!!!!” 玄奘慌张之下失去分寸,将我死死向下压去,劈成一个符合佛祖标准的彻头彻尾的一字马。 这是一种局部的五马分尸,我痛得眼冒金星,我好像看见佛祖显灵了。 佛祖也吓坏了,颤声对我说:“容台,你没事儿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上) 第2章 楔子(下) 尚药奉御面露疑惑:“你们俩到底谁坐月子?” 帷幔内坐着我和我娘子,我们春蚕绕丝一般裹着被子,直似两只茧靠在一起。 我努了努嘴:“她。” 尚药叹了口气,道:“薛侍郎,你已经躺了好几天。下官早告诉你没多大事儿,你是否不愿上朝?” 胡说八道,贞观朝是有产假的。官员妻子生产的那一个月,丈夫都可以不值班,全程陪伴产妇。 尚药很无奈:“可以不值班,但没说可以不上朝啊?”他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你躲玄奘呢罢?” 我娘子侧首望我,缩在被子里嗤嗤地笑。她将手腕伸出帷幔,对尚药柔声道:“还是看看我罢。他这辈子完了,一时三刻接受不了。” 谁这辈子完了,我好得很呢。 尚药翻了翻药匮,掏出她的病历:城阳公主李衡真,女。 我实在没忍住:“还‘女’,公主能是男的么?” 母文德皇后长孙氏,有风疾、气疾家族病史。 我指着病历上的字:“这不一定,没听说高祖皇帝太穆皇后长孙献公高老夫人也有这些病,尤其咱高祖,你看咱高祖那叫一个能活……” 衡真一只手抓我的袖子:“薛容台,闭嘴。” 好的。 我继续翻阅:贞观二十年二月诞下一名男婴,重四斤,低于皇室男婴平均体重。 实在令人咋舌,我不由得奉劝尚药:“不是我说,这应该写在孩子自己的病历本里。而且你们统计这个做什么呢?他比别的孩子瘦又怎么样呢?你们为什么要歧视瘦一点儿的孩子呢?” 尚药怒道:“现在皇室都不生孩子了,就你们家还生,你不反思反思你自己你找我不痛快干嘛!” 衡真恢复得不错,尚药开了方子教她避风静养,又嘱咐几句便要走了,“薛侍郎,你最近身体没什么罢。” “不是很好啊,不如……” “下官告退。” 我翻个白眼。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衡真将披在身上的累赘丢开,伏在我身旁道:“你还不起来?” 不是很想。 原来不上朝的感觉这么好,每天陪老婆说说话看儿子尿尿炕,给我一个太上老君都不当啊。 衡真说我与玄奘共事的第一个月就扯着蛋,这说明我没有佛缘。我一骨碌爬起来:“你非但不同情我,反倒打击我,你太残忍了!” “谁打击你啦?每回有遣唐僧找你你撒腿就跑,菩萨想保佑你都捉不到你呀。” 不跑能成么?遣唐僧没编制,须得自己去各个寺庙联系住持,游说对方接受自己留下学习。 他们个个都想骗人才引进的名额,我开介绍信开得弘福寺都不信了,到底是他们普度我还是我普度他们? “郎君,娘子。‘我佛’递了拜帖。”家令在门外唤道。 我瞬间仰倒在榻:“告诉‘你佛’我死了。” 衡真狠狠拍我一下,撸起我的袖子掐我的胳膊。她指甲长,掐人疼极了,还专门捏着皮儿掐。 我龇牙咧嘴地求饶,她铁了心要统治我,对堂外的人说:“玄奘师傅有什么事?” “鸿胪寺客馆的其他客人投诉他,说他大半夜还念经,特别吓人。玄奘师傅很委屈,来找郎君评评理。”家令回答道。 评什么理,他还委屈上了?! 我拍着床板骂道:“他怎么不反思反思为什么老有人投诉他?他那么大一高僧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磨磨唧唧,你说菩萨怎么就看上他了……” 衡真一把捂住我的嘴,眼睛亮起来: “呀,真的呀,半夜还念呢?” - 我的睡眠有很大问题,按照尚药局的说法,这是“情志失调,心失所养,故不得眠”。 贞观朝工作压力太大了,夜不能寐的人很多,圣人自己刚刚临极的时候也睡不着觉。 玄武门之战二十周年的纪念晚会上,鄂国公尉迟敬德深情追忆了他的老兄弟,胡国公秦叔宝。 他两个原本关系一般,尉迟敬德主要贴身保护秦王,秦叔宝瓦岗寨出身,有自己的一班好兄弟。 两人亲密起来的契机是一块儿给秦王站岗,一宿一宿地站,抵御不存在的“隐太子与巢剌王的亡魂”。 两个彪形大将半夜嗷嗷喊,铿铿锵锵击打对方的武器,佯扮杀敌破虏,直到圣人踏平四海,拥有了一颗安宁的心。 可我不是圣人,我是个普通人。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了隋朝的血肉与财富,大业年间家家戴孝,几万隋朝士兵被丢在雪地冰天,沦为战俘。 大唐数次派出官员出使高句丽,去得最多的就是我。每一次离开时都有人拦下我的车马,他们伏在地上凄切地恳求,希望我能将他们带回故土。 隋俘叩头如捣蒜:“管他哪个当家,求求你带我走罢。家里没有男丁,我的娘子就要被征去造战船,这如何受得了?求你带我回家罢。” 我骑在马上望着他,心中数年轮。如果他的娘子仍然在世,应当已经过了服徭役的年纪了。 “大唐不征发女子服役,也不需要再造战船了。”我回答道。 彼时我才二十岁,不晓得如何处理这样的难题。可这些经历塑造了我的理想,我希望能够将他们接回去,希望战胜寒冷的敌人,证明大唐是一个远远强大于隋的王朝。我为此努力着。 圣人也是这样想的。 贞观十九年四月,御驾横渡鸭绿江。唐军阵亡两千,破敌四万,俘虏敌军七万。 这是唐军区别于历朝历代军队的地方,源自于圣人自己的习惯。 年轻时,他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在美良川痛败刘黑闼,洛阳一战擒双王,活捉王世充与窦建德。他喜欢自己带头冲刺,危急时刻只带尉迟敬德一个人为全军殿后。 廿载贞观,他的习惯在每一个官吏心中潜移默化。唐军上至先锋、下至督粮,永远由五品官在前,三品官押后。我们极大保全了普通士卒的性命,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同僚。 中书侍郎岑文本活活累死在军营里,营州都督张俭重伤瘫痪,行军总管王威掩护大军撤退,自己力战而死,右武卫将军大将军阿史那思摩被流矢射中,死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与我同时入仕的郎中们一个溺亡在沼泽地里,一个被恼羞成怒的敌军枭首祭旗,一个冻死在长白山上。 至于我自己,我竖着出发、横着回来,朝中人称“薛十九箭”,成为尚药局起死回生的活招牌。 尚药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只是不知是否他用药太狠,我捡回一条命,可再也睡不成一个完整的觉。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直到登闻鼓敲响第一声,百官往朱雀大街去,朝霞遍洒庑殿重檐。 上朝做什么呢?没有意义,何苦来哉。 “侍郎,西市署令投诉有龟兹商人用新罗话骂他。” “侍郎,倭国来了个新使臣,他问咱们鸿胪寺客馆含不含早。” “侍郎,吐蕃的禄东赞有信来,说你上回送去的阳羡茶种不发芽,要你查查是否买了假货。” “侍郎,辽东烈士的追赠批下来了,就等礼部画押。兵部说,阵亡的文官没有明确杀敌数量,不能计入军功。” “侍郎,你别伤心。” 谁伤心了,我好得很呢。 掌固垂手立在我案前,垂着头,静默地攥自己的皂袍。 翘头案上缥缃如山,黄麻奏表,白麻公文,牙签万轴淹成一片海。二月的长安桃杏争春,白惨惨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扉上,花蕊像人的眼睛。 掌固神情凄然,转身便要走,“属下请公主过来。” “不用。”我一双手遮着脸,低声道:“给我倒杯水罢,你听我嗓子哑的。” - 玄奘在我家里念了一个月的经,终于念了个痛快。 衡真说他就是我的“尉迟敬德”,我说快别提尉迟敬德,玄奘要度人家出家来着。 说来也奇,自打这和尚住下后,我竟真的睡得安宁。也许印度戒日王没有骗我,他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得道高僧,如来座下解厄消灾的金蝉子。 可惜他在我家里起到一个石敢当的作用,这么大一个圣僧沦落到为我镇宅,实在让人不好意思,何况他欠我那本游记半个字都没有写。 贞观二十年春天,玄奘在长安城弘福寺设立梵经译场。 礼部选调全国优秀和尚配合他的工作,分为证义大德和缀文大德两个工作小组,负责校对、润色真经。 春日莺飞草长,绿槐十二街连荫蔽日,松柏婆娑。 在这样暖和的日子里,衡真也能够下地了。我们挽手走在弘福寺的柿林中,林外有朗朗书声。 “你能交差吗?”衡真问道。 我不置可否,揽着她道:“让他做他喜欢的事罢。好不容易取经回来,以为得成正果,却反倒人人逼他,谁还会再有朝圣的心呢?” 她轻轻颔首,环着我的腰:“如今你也是他的知己了。” 我们停停走走,林荫尽头,翻经院宛然在望。一位小沙弥小跑而来,连声唤止,随着他身影渐近,我看清他的模样。 “辩机师傅?” 辩机是个害羞的小沙弥,他对我们唱喏一声,怯生生将一只绣有佛教八宝的包袱交到我手上。 “什么呀?”掂了掂,好像是书。我拆开一看,赫然是一本玄奘亲笔手绘的彩图版《薛侍郎瑜伽十八式》。 眼见我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衡真笑得不能自已,她一面搀着我一面安慰辩机,教他将包袱中留下的那一本书取出来。 我认为那可能是诸如《天可汗瑜伽三十六式》之类要杀头的巨著,紧着让他两个不要忙,辩机却道: “侍郎,玄奘师傅自从去年回到长安便着手动笔,已写了这许多。这是他送给礼部的一份礼物,还请侍郎瞧一瞧罢。” 坏菜至极。我做好了阅读《禅与大明宫改造成寺庙的可行性方案》的心理准备,撑开酸胀的眼皮。 “喜欢吗?”衡真双眼含笑地望着我。 我诧异道:“你知道?” “当然。玄奘师傅说,他若要来为你念经,你一定不肯,因此想了这个办法。” 我望着辩机和尚,希望他为我解开疑惑。 辩机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不好意思地答道:“这是他‘普度众生’的方式,你也是他的众生之一。” “师傅踏千山、过万水,走遍四海列国。他见过一百个国家的风情地貌,回首半生,竟不了解自己国家的景象。” “师傅知道鸿胪眼见四方,他愿意与你讲一讲他的来时路。也请你借给他一双回望浮屠世界的眼睛,带他一齐看一看大唐罢。” 辩机沉吟佛祖慈悲,双手合十。 故事很长,从何说起?我低头望着衡真。衡真说:“随便什么都好,师傅什么都喜欢听。” “你与他谈过了?” “那倒没有,我怕他教我出家,我可不敢和他说话。” 我们三人笑起来。 钟楼镗鞳,顿挫回响。柿林尽头,身披锦斓袈裟的僧人登楼而望,檐下人影重重。长安百姓聚沙成塔,汇集在大雄宝殿之下,沉沉木鱼声中,袈裟佛光普照。 贞观二十年,玄奘献《大唐西域记》十二篇。弘福寺松柏长青,春树盎然,中有梵音高唱。 第3章 第1章 这是一个兴旺的朝廷,蓬勃的盛世。 生活在贞观朝的人们意气风发,皇帝是贤德的,未来是光明的,长安城的房子是买不起的,俸禄是不够花的,但那都不重要。 伟大的军|事家、战|略家,木牛流马和馒头的发明者诸葛亮曾经说过:弱国无外交。 没什么比在贞观朝做外交官更让人通体爽朗的事了。 在兵部做官你可能会被随时抽调去养马,在工部做官你全年无休修葺楼阁,在礼部做官就不同。 虽然你在六部之中是孙子,但兹要出门在外,你就能享受天王老子一般的尊重—— “尊敬的大唐尚书礼部主客郎中检校鸿胪寺典客署令薛容台君,你好。请接受我们诚挚的问候。” 贞观十五年,江夏王礼部尚书李道宗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和亲吐蕃。送亲车马翻过日月山,在柏海边与吐蕃新王松赞干布仪仗相接。 公主带去大唐的卜筮经典、营造工技和大唐天子永修两好的祝愿,江夏王三个月来涉遍万水,带回了五个吐蕃留学生和一百个葡萄馕。 馕者,馕也。 我和二十三位同僚列坐席边,分食已经发绿长毛的礼物。在江夏王慈爱的注视下,竟没有一个人敢起来斟茶。 这是我就职主客司郎中的第一个月。一个从五品郎官不知如何婉拒上级的关怀,而我勇敢的朋友长孙涣站了出来:“呸,噎死某家。” 江夏王西域走了一遭,讲话都像梵唱: “黄口小儿。想当初我在乌海追击伏允可汗,大雪封山六军断粮,一火人只得分食一只鹿腿……” 长孙涣说,他可真像一个人。 “像圣人,圣人和皇太子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长孙涣打着嗝,摇头晃脑。“承乾啊,你看这杯葡萄酒,像不像战士流下的鲜血;承乾啊,你看这粒米,像不像粟农的汗;承乾啊,你看这块炙羊肉,它可真是块好肉……” 我打住:“别说了,你嘴里臭得恼人。” 官宦世家的男丁在十一岁时,经过层层筛选,择优为大内侍卫,称千牛备身。此后或选入王子幕府,或补入六部九寺,庙堂之路从此开始。我与长孙涣的尚书江夏王,初入仕时便是高祖皇帝的千牛备身。 我的父亲曾是秦王府的学士,他在得知玄武门之战我方胜利后,情绪太过激动乃至当场暴毙。圣人感佩这份忠诚,追封我父亲为卫尉卿,让我有机会因一份本不存在的门荫入仕,进入宫廷。 四年来,七位来自亢宗世禄的手足从不嫌我低微,我们同吃同住,休戚与共。 娇养的武陵少年终于苦了心智,我们为韦贵妃种过牡丹园,替新入宫的才人们搬过行李。魏王上朝时因太胖压垮了撵,我们将他和撵一齐抬上了大殿。 只有两个人永远壁上观,一壁偷吃龙眼还一壁往地上吐果核,被御史大夫手持笏板满宫追打——一位是左仆射房玄龄的幼子房遗义,一位是太尉长孙无忌的次子长孙涣。 长孙涣,字逖之。他与文德皇后同月同日生,被圣人视为一种缘分,使他得以自幼在内廷成长,自此娇纵不堪。 他说待他百年归老乞骸骨,一定要为到时的圣人、如今的皇太子写篇盖世骈文《天可汗训子赋》。 他时有悲戚:“太惨了,太惨了。” “太子是你表哥,你可以多宽慰他,圣人也只是希望他进取。”我劝慰道。 逖之摆摆手,“我是说,朝臣一个两个都因为讽谏太子加了官。早知如此,我从小就骂他,现在也不至于受李道宗的气了。” 事实上江夏王也不敢给他气受,逖之入仕的第一天,长孙无忌亲自送他来礼部报到。满怀牵挂的老太尉生怕儿子行差踏错上房揭瓦,送了江夏王好几坛贡品剑南烧春。 江夏王痛惜不已,掩面推拒:“辅机你这是行|贿啊。” “《贞观律》规定,官员收取属下的礼物才算行|贿,我写的我知道。”长孙无忌拍拍他的手,温言道:“你三品,我一品,不要客气。” - 我崇拜江夏王。 大唐神将多如浩海云天,但只有江夏王不仅沙场封疆,外交谈判的水平也很高,兵不血刃就能杀人之躯。这是我的人生道理,我向往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江夏王是高祖皇帝的堂侄,武将出身,曾随圣人一同攻打过刘武周与王世充。贞观四年唐军大破东突厥,正是江夏王将颉利可汗生擒到长安,教他在甘露殿为高祖皇帝献舞一曲。 术业有专攻,这是专属于礼部人的缺德法儿。颉利羞愤欲死,高祖皇帝大喜过望,当场深情地握着圣人的手说:“把国家交给你就对了啊,二郎”。 圣人感动得流泪,回首对江夏王道:“早知道早让他来跳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委任武将做礼部尚书,实在是具有深远智慧的决定。我想圣人的意思是:盛世太平,我们不以武力作为外交的手段,但若当真打起来,我们也不畏惧战争。 在江夏王的高效治理下,礼部实现经济腾飞。 六部若要自己创收,只好拿公廨钱放高利贷,这是官方许可的。 礼部三司祠部司、主客司、膳部司,下辖三寺太常寺、鸿胪寺、光禄寺,不是搞祭祀就是搞外交或是搞接待,是朝廷的采购大户。 高祖皇帝吃剩下的祭品,礼部打包出售;四海列国被淘汰的残次贡品,礼部打包出售;节庆宴会上剩下的瓜果梨桃,礼部打包出售。 礼部尚书哪里都好,可他不会外语,与使臣、藩将沟通还需要翻译。 这给了我机会。 考进六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没有实在的父荫作为支持。 做千牛备身的日日夜夜,我捧着《高昌语从入门到精通》《吐谷浑日常对话一百句》《关于高句丽你不得不知道的三十件事》戍守飞廊上,试图偶遇江夏王。 不知何时起,这成为一种景观。 路过的中贵人和我寒暄:“薛郎官,又在建设大唐呀?” 后来好事的王孙公子也会托人打听我的轮宿时间,假扮不经意路过我的宿岗。然而江夏王与我无数次擦肩,不曾半句相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很怀疑自己的策略有问题,逖之不断安慰我:“你眼下当真学会那些语言了?那就可以。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倘若当真有用得上你的时候,人人都能瞧见你。” 虽然我两个都报了礼部,可他报考祠部司,我报考主客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逖之每日游手好闲,让我反倒为他担心:“你怎么还不备考?我想和你在一个部门,你不要轻敌啊。” “不是很需要。”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栗子递给我,“你知道祠部司做什么的么?” 当然,做祭祀的。 “太庙里死了的功臣良将我都认识,我去祭奠他们,他们必显灵。” 那也不好使啊,礼部统考要分辨一百四十八种祥瑞,你都认得了? 逖之呲牙一笑:“什么祥瑞不祥瑞的,朝廷压根儿抓不全。我父亲打探过了,考场里全是涂了颜色的鸡,咱们随便指就行。” - 江夏王真的看到了我,他是我人生的贵人。 贞观十四年,吐蕃大相禄东赞来朝,为松赞干布请婚。圣人设宴两仪殿,负责翻译吐蕃语的译语人竟然莫名其妙轮空了排班。 江夏王对圣人道:“听闻有个小千牛会吐蕃语,不如让他试试罢。” 我的表现不差,圣人也很惊喜。自此之后,我开始漫长的等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衡真。 一日,几位公主携手并肩地来排揎我,缀在队尾的一位身量极小,约莫只有七八岁。 几位年长的贵女偏偏将她推上前,自己藏在后头看笑话。我阖上书,看她鼓足勇气模仿大人说话,浑然不知自己天真的刻薄:“薛、薛郎官,还、还没走出国门呀?” “多谢公主记挂,下官还在努力。” 原本以为这是一次再熟悉不过的赏玩,然而待贵人衣袂飘扬地走后,一位同样看着极小的宫女留了下来。 她交给我一只沉甸甸的包袱,“这是鸿胪寺波斯坊的新教习,你拿去读吧。” 我愣愣地谢过,问道:“不知是哪位贵人的赏?臣下了轮宿便去谢恩。” 那宫女笑道:“本不是教你谢恩的,你只管好好读了便是。日后若有青云之日,多带些珍珠手钏回来,也算你报之以李了。” 多年后,朝廷在疾陵城设立都护府,波斯正式向大唐称臣纳贡。我代表朝廷持节远赴,和谈波斯王子俾路斯。 临行前,衡真歪在榻上把玩我的金鱼袋,困惑地眨眨眼:“被你感动了?并不是的。那时候你已出落得鼻是鼻眼是眼,轮宿时站得又高,阖宫都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在念书。似乎有位姐姐喜欢你,又不好意思教你知道,只托我带书给你读。” 我被泼了一盆冷水,鬼使神差地问:“不知是哪位姐姐?” 衡真掩袖嗤笑一声,将鱼袋丢进我怀里。我捉她的足踝假意要咬她,她却缩进床尾,用锦被蒙住身子。 “我不告诉你。” 然而酒过三巡,俾路斯告诉我一个从未听过的道理: “其他的我不懂。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作为鸿胪最大的魅力。愿真|神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