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神三千世【仙侠】》 第1章 此梦归于天诏(一)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阴了许久的淮荫城终于出了太阳,于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搭了架子,将衣裳被褥取出晾晒,祛去那恼人的潮气。 淮荫地处海滨,雨水频繁,东西放久了免不了发霉。 城外有一座高高的山头叫淮山,山上一条河蜿蜒入另一边的无妄海,名荫水。海水有山挡着侵不到这儿,此地雨水丰沛,物产饶庶,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城,隶属大楚栖州的淮荫城。 说是城,其实比外头散落的的村镇大不了多少。这年头交通不便,去往主城栖州也要跑个一天一夜,是故这儿的人不常外出,时不时绕过淮山去海里跑一趟,日子倒也能过得下去。 “哎呦,那不是小江大夫吗?可真俊啊。”荆钗布裙的妇人眼尖的瞅见路边那道白色身影,端着盆的手偷偷对身旁的女人指了指,随后二人同时抿唇笑起来。 不仅是这两人,他沿街而行,多的是人看他,有胆子大些的便直接喊了出来:“小江大夫,这么早便回来了,我阿公的药贴用完了,你何时得闲再制些许?我去拿呀。” 巷口二楼,程家的二姑娘正将洗好的衣裳搭出去,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盯着那人。 她面庞白净,一双杏眼笑眯眯的,清亮又明媚,是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去年及笄后,提亲的人都要踏破了门槛,家里人有心留她几年,如今已经快十七了。 淮荫民风淳朴却不迂腐,不兴盲婚哑嫁那一套,所以程二姑娘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可家里人说了一个又一个,她总是不满意,只有程二姑娘自己知道,在看见这人第一面起,她的一颗心儿就丢出去了。 小江大夫停下脚步,仰首看过来,他立身于暖煦日光之下,砖瓦街巷都成了黯淡的背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真好看呐!她如是想。 小江大夫举止从容,动作不紧不慢的,说话也慢悠悠,在这儿待了有三个月了,终于不再是那副木讷的模样。清清冷冷的站在那儿,就像是工笔丹青,浓淡皆宜,神韵天成,嗓音也有些冷,令人无端想起冬雪消融时顺着淮山流淌下来的纯净的荫水。 “师父说程阿公该换一种药贴了,改日你叫他去一趟明春堂。” “这样呀,”程二姑娘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娇俏可人,“这几日雨下的,我总感觉心中郁闷,你能给我看一看吗?” “看什么看!”一道浑厚的声音打断了她,她大哥程北从街口快步走过来,人高马大,身形魁梧,脸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气急败坏骂道: “你个死丫头,衣裳晾完了吗就在这叽叽喳喳。你哪里病了我怎么不知道?人家小江大夫多忙,你搁这没事找事,羞不羞!” 程二姑娘顿时委屈了,眸中含泪,可对她大哥敢怒不敢言,嗔瞪一眼,将手上东西一扔,忿然阖窗。 晾衣杆顺着楼下的搭棚掉在地上,发出啪叽一声,滚到了小江大夫脚边,他俯身拾起递与程北。 “这死丫头!”程北深吸了口气,赧然接过,愠道:“回去就让阿娘教训她,恁大年纪了还一点都不懂事!” 小江大夫摇头,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令他心情也不错:“不必苛责,记得叫程阿公去明春堂换药。” “一定一定,”程北憨笑挠首,岂有不应之理。见小江大夫身形清瘦,身后背篓满当当的,看着便不轻,于是想要伸手接过来,“我来给你拿吧!” 小江大夫身形微微一动便避过了程北的手:“我自己来便可。” 随后对他点了点头便径自离去。 程北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家不省心的小妹,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哪能不知道小妹的心思,可先不说小江大夫这幅容貌,就是那手精湛的医术,一看便知绝非常人。 不知其来历底细,又失忆于前,是不是被仇家追杀来的?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一概不知。他得和爹娘说,把小妹看好了,莫要痴缠免得闹出大事! 小江大夫一路走回明春堂,门上匾额经风雨侵蚀,色泽黯淡,“明”字都已经褪色了,师父前些日子还在说要找三巷子里的木匠重新定做一个,正好林秀才这几日也要回来,找他重新写一幅也好。 城东包子铺的老板娘提着一袋药从堂中走了出来,见着他打了声招呼:“呦,小江大夫回来了!” 他淡然颔首,慢了一拍才想起师父所说的话,又道:“回来了。” 老板娘心宽体胖,平日里就爱做些媒人的活,对他挤眉弄眼笑道:“我可听见了,那程家二丫头又缠着你了是不是?这都有一个多月了吧,还没放弃呢!你说这姑娘家家,都做到这份上了,一点都不动心?” 老板娘这话也并非真想要做媒,不过是揶揄他。但小江大夫才醒来三个月,哪能听出她的别意,慢吞吞的想着,该怎么回应才能说自己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他师父江大夫靠在门边,帮他解了围:“你可得了,我就这么一个徒弟,只不过长得好了点,医术强了点,汝等便整日算计他,现在还当着我的面欺负人了,赶快走赶快走,莫要招人嫌!” 老板娘叫嚷:“你这什么话!” 江大夫摆了摆手,小江大夫对老板娘示意后便进去了。 明春堂药气浓郁,小江大夫早已习惯了这股味道,掀帘入后院,卸篓倾出晨起采摘的药材,悉心拣择。 江大夫慢悠悠跟着晃了出来,看着他利索的动作,欣慰道:“还好你来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办才好啊。” 江大夫看着不过而立之年,体魄康健,背着二十来斤的医药箱犹能行走如风。面貌虽平凡可通身气质潇洒,看着不像大夫,反而像个文人墨客。平日里疏懒不羁没个正经,医术在淮荫倒颇受好评。 小江大夫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距师父所说,自己是在兰弦河边被他救起,彼时记忆全无,仿若新生之婴孩,懵懂对世,不知来路。 什么都不记得的日子外界一切都是模糊的,初醒之时,周遭陌生,苏醒一月后,记忆之河干涸依旧。他也不再执着,冥冥之中似有感应,一切只是时间未到罢了。 初月,神志尚混沌,于江大夫身侧默默打杂。诸多百姓假病之名,进屋后两眼便没换过地儿,江兰弦无力招架,唯默默隐忍。从一声不吭到偶吐二字,这种微小之变,得到江大夫嘉许。 次月,机缘巧合下救得石斛巷一位夫人,疾病缠身数载,沉疴难愈。江兰弦不识医理,却凭借体内一股莫名之力,妙手回春,江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此后,江兰弦仍于堂中打杂,应付那些凑热闹的“病人”,时日沉淀,应对逐渐自如,再度获江大夫称许。 至三月,江兰弦已能熟练辨识药材,初窥医术门径,最善“望”,拜江大夫为师,得名江兰弦。他道,若出师那日仍未恢复记忆,便予我一字。 春至,万物复苏,淮山之上百草丰茂。偶能上手问诊,所断病症极少出错,江大夫赞他进益斐然。 附注:本月醉翁之意不在酒之人几近于无,可见常人好奇心不过两月。 江兰弦手上忙碌不停,然神思早已飘远,心游万仞,一心二用也能得心应手。 江大夫饶有兴趣的盯着他:“想什么呢?” 江兰弦抬眸,神色安然,丝毫看不出走神的迹象,虽面无表情但他能看出那双漆黑眼瞳中的疑问,像是在说:有什么事? 相处三个月,二人默契渐生,仅凭眼神便能会意,江大夫乐了:“你这本事挺好用,若我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你的神儿飞了,”江大夫凑过去,“你教教我,我也喊你一声师父。” 江兰弦又把头低回去,懒得理他。 春雨初歇,山川焕新,草木一茬茬都冒出了新芽。最近日日都得上山,天蒙蒙亮江兰弦便起了身,去西街王家买了包子白粥,回明春堂时江大夫在院中打着一套养生功法。 江兰弦看不太懂,起初也跟着练过一次,一套下来无甚感觉,江大夫大吃一惊,上手摸骨后言他曾经应该是个练家子,骨头太标准了,世上都难有第二个如他这般标准的,天赋惊人。 奈何江兰弦失忆在前,过往之事如烟云难觅,江大夫唯有叹息,此事遂不了了之。 放下吃食便背上背篓上山,江兰弦步履轻盈,脚程迅疾,一刻不休息也不会感到劳累,临近午时满载而归。沿荫水下山,听着潺潺水声与清脆鸟鸣交织,他伸出白皙的手想挡一挡灼目的日光,刹那间,手上血肉变得透明,显现了似玉雕成的骨。 又在眨眼间恢复正常,江兰弦眨了眨眼,反复翻手,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须臾,他不再去想,继续下山。 悠悠然行至城门,这儿却不似前几日的热闹嘈杂,只一二百姓行色匆匆,期间不曾停留,城门看守侍卫也一脸严肃。 “小江大夫!你怎么在这儿站着?”程北扛着渔具走过来,看见他打了声招呼。 江兰弦颔首:“今日人少。” 他言简意赅,程北都没反应过来,顺着目光看去,对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也摸不着头脑,突然眼睛一亮,几步上前拽着一个进门的人道: “胡三,这么急干嘛?今天城门的人怎么这么少!” 胡三被人拽住下意识就要开骂,待看清是程北,神色稍缓,把人拉到一旁道:“是程大哥啊,你没看见吗?早晨府衙的人在城门贴榜,说今日有大人驾临,无事不要外出!” 言罢,手指向城门口侍卫身旁的榜文:“赶快进去吧,一会清道就进不去了,我也是被别人告知的,这不赶快回来了。” 程北道:“什么大人这么大排场,门都不给走!” “哎呦我的祖宗嘞你可别乱说话!”胡三急忙制止他,做贼似的四顾张望,压低声音道:“据说是上京的大官!快点回去吧,我可不想惹事!” 说完便扯着袖子跑进城了。 程北一回头发现江兰弦已不见踪迹,就看见他已经走到了城墙边看榜。程北也跟过去,他读过一年书,勉强识得几个大字,那红底黑字写着:午时清道,闲杂人等不可进出。 程北低声道:“胡三说是上京的大官要来,怕我们冲撞了。” 江兰弦神色平静:“先进去吧,马上午时了。” 入城,平日热闹的主街此时冷清非常,想来都是得到了消息回家了,不过两侧屋舍大门半掩,隐约可见三两百姓探头探脑,想要看热闹。 与程北别过后,江兰弦便朝明春堂赶去。 一队士兵从城北快步跑来,为首的是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面目严肃,气势威严。 江兰弦一月前与江大夫去栖州府衙时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他是栖州长史乔原,今日却在这个小城中出现了。 乔原甫一现身,便雷厉风行指挥清道,身后士兵迅速列成两队立于路旁,将街上滞留的百姓驱至后方。江兰弦默默退至巷口,半个身子躲在阴影中,不曾引起注意。 乔原脚下生风行事利落,指挥有度,未几便已清道完毕,随后屹立于城门一侧。 不消片刻,一阵马蹄声如雷贯耳,掀起黄尘漫天而起,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马上甲士装备精良,威风凛凛,与淮荫城之守城士兵相比,实有天壤之别。 江兰弦目测有三十余人,他们临近大门时稍稍减了速,乔原拱手对着为首之人行礼,他却不曾停下而是带着甲士直冲入城! 那人骑着一匹高大骏马,身姿矫健,一袭圆领红袍夺目耀眼,于一众冷硬兵甲之中,似灼灼烈焰,丰神俊朗,潇洒非凡,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江兰弦只淡淡瞥了一眼,便顺着巷子走小路离去,未曾多看。 第2章 此梦归于天诏(二) 江大夫像往常一样整理着药材,对今日之事只字未提,像是还不知晓。就在他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时,隔壁卖布匹的掌柜踱步而入,他是江大夫的好友,江兰弦与他也算熟悉。 “老江,忙着呢。”掌柜笑问。 “有什么可忙的,这会子也没什么人来。”江大夫头也不抬,站在药柜前一手执笔一手拿纸专心致志地记录着药材相关事宜,而江兰弦则静静地坐在柜台前,专注地配制药包。 掌柜道:“你可知今日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你知道?” 掌柜“嘿嘿”一笑,凑过来挤眉弄眼,一双大眼精光毕露:“我还真就知道那么一点!” 江大夫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瞧这老小子的嘚瑟劲,笑骂:“莫要在我这儿瞎闹,没事干走远点!” “嘿!”掌柜也不再兜圈子,指着江兰弦道:“和你家小徒弟还有点关系,那些上京人是来接石斛巷李夫人的。” 李夫人正是江兰弦两个月前治好的那位身患顽疾的病人,江大夫听闻,只是微微挑眉,神色依旧淡然:“哦?然后呢?” 掌柜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恼,江兰弦也就罢了,素来是个没情绪的,这老江头在这儿装什么装! “你别给我装!据说李夫人,”掌柜凑近些,手指朝天轻轻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和皇帝有关,也不知为何会在咱们这儿待了八年。你徒弟救好了她,指不定人家一句话,就给带到上京去了,到时候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江大夫目光转向江兰弦:“你怎么想?” 江兰弦其实没怎么听懂,毕竟这三月来,他一心沉浸于医书之中,对这个国家还处于懵懂的阶段,什么皇帝,什么上京,他哪里懂这些。 江大夫嘴角轻撇,冷哼一声:“可别了,就这样还升官发财,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掌柜笑嘻嘻打趣:“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小徒弟一表人才,何须这些外物。哪像我们,一把老骨头了,整天就喜欢唠嗑。” 江兰弦不明白,掌柜和他师父都不过而立之年,缘何总在言语间将自己说得好似风烛残年一般,可他仔细端详二人,却并未察觉出任何将死的迹象。 想不通便不再想,江兰弦索性提起秤砣,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今日人少,天黑透了,江大夫便关了门,和江兰弦一同在堂屋中用饭,两个人也不讲究太多,江大夫随便弄了点咸菜米粥就乎就乎吃了。 江大夫夹起一筷子咸菜,就着一口馒头缓缓咽下,而后开口道:“这两天你不要上山了。” 江兰弦颔首:“是因为那些人吗?” “嗯,”江大夫又拿了一个馒头,边吃边说,“他们也待不了多久,咱们还是尽量少些走动,省得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江大夫在吗?” 江兰弦抬眸看了一眼,随即起身去开门,见副城主宋尧站在门外,笑眯眯的很是亲切。 他身着一身整洁的官服,身后跟着一群侍卫,手中提着灯笼,灯火摇曳,映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影:“小江大夫。” 江兰弦拱手行礼:“宋大人。” 江大夫此时也端着碗走了过来:“宋大人,您今日怎么来了?” 宋尧在此城不过三个多月,然而他为人公正廉洁,在百姓之中素有美名。只是他平日里从不与百姓私下结交,城主府中有专门的大夫,此番前来寻他们,实在是令江大夫感到颇为诧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说着便要行礼。 宋尧抬手阻止:“不必多礼,你们二人救治贵人有功,上京城来的钦差大人要见你们,快和我前去吧!” “钦差大人?”江大夫虽猜到可能会给他们些赏赐,却未想到竟是钦差大人要亲自面见。如此看来,那位李夫人恐怕真与皇室有着紧密的关联,这事儿怕是要变得复杂了啊! 江兰弦在一旁默不作声,看似在听着师父与副城主的交谈,实则神思早已飘远。 就听江大夫笑道:“是石斛巷的那位夫人?此事都是我徒儿一人之功,我可什么忙都没帮上,就不去和他们年轻人抢功了吧。” “此话当真?”宋尧面上笑容渐渐消失了,眉头紧锁。他虽也曾听闻城中百姓这般传言,但在此之前,他曾偶然见过江兰弦一面,那时的江兰弦尚带着几分懵懂,哪里能救人,宋尧只当是百姓传言夸大罢了。 可这…… “江大夫,我知你向来不喜俗名,但此事事关重大,钦差大人很是重视,若是办得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出了一丝差错,你我这一众之人,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宋尧神情严肃,显然不是在说笑。 江大夫先是一愣,随即叹道:“唉,我是真的无意于此,但既然如此,也不能害我徒弟啊,罢了罢了,走吧!” 说着便自顾自前去了。 行至途中,江兰弦忽见江大夫在身侧悄悄比划着一些奇怪的手势,他回以困惑眼神,江大夫无声翻了个白眼,快把手比划出了花儿。 此前江大夫带江兰弦上山时曾教授过他,在不便言语交流之时,一些特定的手势能够替代话语传达意思。可现在他做的这些手势,江兰弦并不知其意。 江大夫忽然想到他还没教到这儿,嘴角下撇,懊恼不已。 宋尧并未留意到他们之间的这些小动作,仔细叮嘱:“待到了大人面前,可一定要谨言慎行……” 江兰弦正听着宋尧说话,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虽几不可闻,却瞬间引起了他的警觉。 身形微顿,随即伸手拉着江大夫后退半步—— 倏! 两支寒光闪烁的箭矢几乎在同一时间狠狠地插入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箭头入土半寸有余。若非他们躲避及时,恐怕不死也会落个重伤! 宋尧带来的侍卫迅速将他们围在中间,众人皆屏气敛息,四周一片死寂,白日里那些寻常普通的房屋,在此刻这紧张的氛围中也变得阴森狰狞起来。 江兰弦抬头望向漆黑夜空,只见屋顶之上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数道黑影。那些黑影身形矫健,身着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仔细端详,极难察觉他们的存在。 一股无声的杀气弥漫开来,令周围的空气都凝滞,宋尧眼神冷然,寒声道:“什么人?竟敢在此放肆!” 宋尧虽是文官出身,但有武艺傍身,对此情形并不惧怕,一把抽出腰间佩剑,紧紧握住剑柄。 黑影悄无声息落下,其中一人冷冷开口:“要你命的人!” 剑光随声音齐发,一群黑衣人轻如鬼魅,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包围而来,招招致命,显然是铁了心要将他们斩杀于此地! 谁料宋尧带来的人也非等闲之辈,提着武器同刺客战成一团,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同刺客们打得难解难分,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江大夫张大了嘴,一边跳脚躲避着从侧面刺来的一剑,一边拽着江兰弦不断地往后退,嘴里大声叫嚷着:“哎呦!这…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啊?” 江大夫动作看似狼狈实则游刃有余,动作毫无章法却暗藏玄机,混乱中无一人能碰得到他两。 师父,貌似也不是一般人啊…… 在这生死攸关的局面下,江兰弦却置身事外一般毫无紧张之感,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走神。 江大夫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大叫一声蹲下来躲开了朝着他面上袭来的一剑,双手胡乱挥舞,一把摁在了黑衣人颈侧的穴位上。 黑衣人只觉浑身血液凝固,无法忍受的酸痛席卷半身,身体瞬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紧接着便被跑过来的侍卫一脚踹出去倒地不起。 江大夫暗地里的小动作一个接一个,趁着混乱悄悄地对江兰弦耳语道:“别管,一切听我说。” 江兰弦满眼疑问,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表示知晓。 刀剑相交之声噼里啪啦,对方人多势众,且攻势猛烈,宋尧这边渐渐落于下风。宋尧身上已有数道伤口,动作逐渐沉重,他喘息道:“钦差大人在此地,你们也敢这般猖狂!哼,尔等背后之人如此胆大妄为,必将自食恶果!” 其中一个黑衣人闻言嗤之以鼻,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只当这是将死之人的挣扎:“杀的就是他!” 不欲再与他们浪费时间,下令灭口—— 千钧一发之际,街巷两边突然亮起了无数灯火,将这一片区域照得恍如白昼,那些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顿时无所遁形!只见一群身披轻甲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迅速涌出,如潮水一般将黑衣人紧紧包围。 黑衣人见势不妙欲将自杀,下一秒便被长枪扫倒,只听咔嚓声不断,集体被卸了下巴束缚住按在地上!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不过顷刻之间,局面便已彻底反转。 路中央的甲士们长枪震地,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随后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宋尧捂着袖口走上前,恭敬低头:“大人。” 江兰弦抬眼望去,只见白日里那位策马进城的红衣官员站在人群中。此时他换了一身月白常服,银线织边的云纹精细而华贵,看着应该还未及冠,但眼神却深邃如渊,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睿智:“辛苦你了。” 宋尧欠身:“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钦差大人抬手,那群黑衣人便被侍卫们押解着迅速离去。他的视线缓缓转过来,最终落在了江大夫二人身上。 宋尧没有看他们,低声问:“大人,他们要……” 言外之意便是要灭口了。 “钦…钦差大人!”江大夫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拉着江兰弦一同伏到地上,身体瑟瑟发抖,声音也带着几分颤抖。 他们对话的声音并不大,若是寻常人或许难以听清,但此刻跪在地上的几人皆非等闲之辈,自然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兰弦一脸茫然,能明显感知到宋尧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杀意,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有关生死的事,只低着头一语不发。 钦差大人神色淡漠,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有何打算,片刻后,他用极冷淡的嗓音问道:“他们便是救人的医者?” 宋尧道:“是,据我方才询问所知,应是那年轻大夫为主要之人,与传言一致。” “可有什么不妥?” “这人三月前出现在城中,前尘尽忘,寻不到来处,其余无。” 钦差大人“嗯”了一声,似乎对江兰弦并未生出太多兴致:“既然如此,传我命令,江大夫医术精湛,救治有功,赏黄金百两。”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愿随我回上京?” 江大夫头都不敢抬,颤抖着开口:“草民不过普通老百姓,我徒弟也只是凑巧才治好了贵人,上京,上京,这…草民无意离开淮荫……” 江兰弦想起先前师父的话,应和道:“我跟着师傅。” 宋尧皱眉,等着上司发话。 钦差大人也只是随口一问,既然如此便不再强求。 江兰弦听见甲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抬头时,只见大部队已经离去了。而一盘黄澄澄的黄金,此刻正整齐地摆放在他们面前,看来是早有准备。 “师父。”江兰弦唤他,扶着江大夫起身。 江大夫掸了掸膝上的灰尘,叹了口气:“把钱拿着,回去吧。” 江兰弦听见他低声嘟囔:“这可真是,好好地待在这儿,怎么也能碰上这般倒霉事呢……” 这边师徒二人若有所思地归家,另一处却风雨欲来。 淮荫城府衙灯火通明,甲士将此地围的如同铁通一般密不透风,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是应家云泽卫,是凌北军的嫡系精锐。 宋尧跟着应暄穿过长廊一路来到后院,雕栏玉砌,曲径通幽,便是比起上京官员的宅邸,恐怕也不遑多让。 应暄对此视若无睹,径直走进屋内,他的贴身侍卫赵颜紧紧相随其后。一名侍女低着头恭敬地奉上清茶,悄无声息的退下,应暄抿了一口,淮荫不产茶叶,这些都是上好的名茶,必然花费不少。 “方尽那边如何?” 方尽便是淮荫城主,在今日入城后被他以贪污罪拿下了。 “都招了,”赵颜呈上一份名单,其上指印暗红,隐隐散发着一股血腥之气,“贪下的银钱大头都去了昭州主城的城主徐明那儿,除此之外都是些小喽啰。” 昭州是江南道一带最大的上州,与栖州相隔较远。应暄接过名单,目光匆匆一扫,便看见了最上面的名字:“徐明?昭州还不够他揽的么,手都伸到栖州来了。” “据方尽交代,一直以来都是栖州千松城城主何骁与他传信,两年前他因公去昭州时,在府衙见到了何骁的亲信,结合从前种种才笃定上头是徐明。”说到这儿赵颜顿了顿:“他倒还有些小聪明,知道给自己留个后手,才一直不说。” 应暄脑海中快速掠过此人,徐明是中书侍郎的人,中书侍郎是个皇党,按理说,他和应家应同属一派,只可惜这人阴险狡诈,不宜深交。 若将此事上报必会牵扯中书侍郎,这无疑是在打陛下的脸,还得从长计议,于是暂且搁置此事:“把与徐明有牵扯的名字先抹去,让乔原带给他上司,座下管理不力,先自行上表请罪吧!”转而询问道,“宁妃怎么样?” 赵颜双手接过:“宁妃被关在雨竹轩,倒没有什么异样。我让应浅带着一个小队严加看守,可要属下先行……” 应暄没有应声,走去了窗边,看那明月皎洁,微微出神。 第3章 此梦归于天诏(三) 谁能料到,当朝陛下的皇妃竟然会在这么一个僻静小城中躲藏了八年有余! 天诏五年,太子意外夭折,皇后本就虚弱,闻此悲讯竟也随之而去。经过详细追查,线索断在了宁妃身上,可就在那时,宁妃却凭空消失了,宛如人间蒸发。 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虽有后妃但仅为虚设,从未临幸,膝下唯太子一子。事发之后,陛下痛不欲生,宣旨此生不复立后,太子之位亦空悬至今。 为免朝纲动摇、国本受创,天诏七年,召各地宗室子入京选储,依长幼序齿后,共有九位。 而如今的朝堂之上,三皇子和五皇子两派争锋相对,势如水火,抚州雪湘城还有一位握有兵权的九皇子虎视眈眈。 先皇后出自应家,在她与太子皆故去后应家便成了彻底的中立派,不涉皇子纷争。当年太子之死与宁妃是其中关键,然而始终未能找到其踪迹,如今先几位皇子一步寻到了她,势必影响当前局势。 不论那群刺客是哪位皇子的人,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就必定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他白日里高调去寻宁妃,明面上留在了石斛巷,实则暗中带人去往城主府先将方尽拿下,完全掌控淮荫局势。 袭击宋尧的刺客应该是最后一批,这些人扎堆前来,看来真是狗急跳墙了。 但不论有多少阻碍,应家一定会找到真相,让罪魁祸首付出该有的代价! 应暄倦意浮面,揉了揉眼角,他也不过十六岁,于今岁春闱之中三元及第,陛下才能力排众议封他为钦差大臣,赶赴淮荫。 名为彻查贪污,实则带回宁妃。 上京的水已经彻底乱了,可随着愈查愈深,诸多事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应家于这乱象之中变数无穷,一切都无定数。 ——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并未入淮荫百姓的耳目,他们依旧照常生活。 上京来的人留驻了五日,于今日午时整备启程而去,像是有意择此时辰,引得众人目光聚集于此。 来时精兵减将快马加鞭,走时浩浩汤汤多了一大队人马。淮荫城民站在道路两侧,目光落于那被士卒环绕的囚车中——他们的城主方尽及属下一干小吏。 方尽在这儿做了五年的城主,虽然无甚大功,但也并非无所作为,总体算得上无功无过。他们都没想到,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竟敢贪墨。 那可是十万两白银啊!更别说那些从他府中源源不断运出的金银玉器。淮荫并非富硕之地,临海近山,天灾频繁,灾年饿殍遍野,死亡是常事。 诚难想象,若此等银钱用以赈济百姓,日子会好过多少! 有人唏嘘感慨不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方尽素日里看着人模人样,谁料竟敢做出这等事!”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这些当官的有几个好人?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无法幸免,天下苦清官久矣!” 对于城民来说,上京、朝廷皆遥在天边,能直接影响他们生活的官吏才是关键,此事无异于天崩地裂。 一些百姓不禁为日后忧心,不知继任官员品性如何,若遇严苛者,往后日子怎生熬过? 有人想起家中因灾荒离世的亲人,红着眼怒骂出声,随手拾起身边物什便掷过去。 有人开了头,众人纷纷效仿持着菜叶、鸡蛋砸向囚车,一时间,车内之人被砸得抱头掩面,嚎哭不止。 其中方尽遭砸最甚,甚者有人以石子掷他,但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面容,难见其神色。不过三日,昔日意气风发的城主大人便沦为了狼狈的阶下囚。 江兰弦静立于人群之后,江大夫懒得凑热闹,于是他便独自前来。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囚队中,并未在其中看见钦差大人和李夫人的踪影,想来已经先行离去了。 江兰弦这几日一直待在文心书局,从书中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许多事,其中就包括复杂无比的官场。至此恍然大悟,黑衣人和上京官员的目的恐怕一开始就是李夫人,而他们,不过是无妄之灾罢了。 那位钦差大人并非等闲之辈,不知为何,江兰弦总觉得与他接触会出现一些难测之事发生。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发生的一切,抬起白皙的手掌,忽的又想起了那日下山时剔透似玉骨的异状…… 随着马车驶离城门,聚集的百姓也逐渐散去,想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对此事议论纷纷,而那位被族人接走的李夫人也无几人会再挂怀。 光阴如水流逝,转瞬两月已过。 新任城主年轻有为,行事稳重周全。众人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但未来如何仍需时间去观察,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了。 副城主宋大人押解囚犯赴京之后便再未归来,听说已经升任别处。虽说宋尧曾有杀江兰弦师徒二人之念,但他确实是个会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一个国家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官员,看了许多书见解愈发深刻的江兰弦如是想。他已将这个国家的运作规则了解的差不多。至于剩下的,尚需于世事中慢慢体悟,非书本所能传授。 另有一事与江兰弦略有干系。 半月前乡试放榜,程家三儿子程南中了第六名亚魁,成了正经的举人老爷。程家锣鼓喧天,大摆筵席,向来不苟言笑的程阿公嘴角就没下去过。 紧接着几日后,程二姑娘就定了亲,对方是是栖州城一商户家的三公子。本朝对商人限制较少,商人子弟亦可入仕,不过审查较为严格。 程北告诉他,这位三公子的长兄在今年春闱高中进士,现已入翰林院,且得到一位高官赏识,前途无量。三公子本人无意科举,随双亲操持家中生意。他家想为最小的儿子聘求一位家世清白、品性端方的女子为妻,不论门第。 先前程北曾携妹妹去往栖州城书院探望二弟,恰与同去书院寻兄的三公子相遇,二人相视倾心,一来二往,此事便成了。 看着程北一脸憨笑,江兰弦虽然不知他为何会与自己说这些,但还是道了一声恭喜。 下聘那日动静很大,聘礼清单之长,令淮荫百姓望尘莫及,其中许多奇珍异宝是寻常人家毕生难见之物。程家众人换下粗布麻衣,穿了一身上等绸缎,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衣裳就跟换个人似的,富贵。 两桩大喜事接踵而至,谁都知道,这程家是要发达了。树大就会招风,日子过得好自然也会惹人红眼。 就譬如现在。 今晨下山后,江兰弦在城中遇见了林家大婶和她儿媳,挎的篮子里装了从万客来购得的吃食,远远便能闻见他家招牌菜八宝鸭的香味。 见她二人满面喜色,想来是林秀才归家了。江兰弦心中念及明春堂陈旧的匾额,突然驻足停步,一道含恶意的目光向他投来,江兰弦疑惑望去,那目光又隐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江兰弦淡淡收回视线,略微朦胧的眼瞳令人捉摸不透。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走在路上,常感有此类目光相随。从前是因为他不似凡人的精致容颜,又来处成迷,眼神或是探究或是欣赏,而现在,只有恶意与躲闪。 他将此事告诉了江大夫,江大夫闻言冷笑嗤骂:“皆是些目光短浅、欺软怕硬之徒罢了。” 可巧隔壁掌柜也在,听后笑得前俯后仰:“平头百姓,你要人家如何? 江兰弦道:“程姑娘昔日之言,不过年少轻狂之语,众人都知道我与程家并无深交,此等言语,焉能伤我?” “他们哪里是想伤你,实乃借你之名,欲打击程家!女子最重名节,何况那即将嫁入高门的程二小姐。” 掌柜指着江兰弦道:“你不在乎,那这些流言对你便无碍,可你也奈何不了散播流言的那群人。然而他们借你微力,却极有可能损及程家。你当程北闲的与你说那些话,是告诫你莫要生出别的心思呢!” 怪不得那日程北言辞吞吐,原是话中有话。 江兰弦静静地听他说话,身着素衣难掩一身清寂,面容雪白,清冷如霜,恍惚间似要乘风而去,回那九重天上的瑶池仙宫。 若是与他传出一段风月之事,但凡见过其容姿者,有谁会不愿意呢? “就是这般有趣,不敢明面和程家对上,于是拿你作筏,程家亦知晓众口铄金,奈何不得旁人,便也来警告于你。” 掌柜大马金刀的坐到江大夫面前,兴致盎然道:“老江,可有胆量与我赌上一把?” 江大夫嫌弃瞥他坐姿一眼,怎会猜不出他要说什么:“你赌得起么?” 掌柜拉了脸,一掌拍在柜台上,柜台震了两震:“我赌程家一个月内必定会搬走!赌注么,黑火星银!” “半个月,要你藏于卧房左起第五块石砖下之物。” “你怎么还翻我地砖!!!” 掌柜怒发冲冠,本就大的双眼此刻睁地更圆了。江兰弦这才发觉掌柜个子很高,粗布下隆起的肌肉鼓囊囊的,瞧着一拳就能将江大夫打倒在地。 江兰弦以为他会做什么,结果只是声量大了些,而后便飞奔出门,料是回去藏物去了。 江大夫轻嗤一声,江兰弦见他这势在必得的样子,想来掌柜那物是留不住了。 这是明春堂两个月来最为平静之日,自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后,两人都没有追问或解释。 人皆有私秘之事,江兰弦并非那好刨根问底之人。甚至,他觉得自己不喜欢去探究他人的秘密,这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明确感知到源于本身厌恶的情绪。 有些新奇。 何以至此?恐怕与他过去有关。 江兰弦如此从容,反倒是江大夫自觉尴尬起来。有时他会以复杂的目光扫过江兰弦,欲言又止。 然而江兰弦不去问,江大夫也不主动提及,于是他便单方面别扭了两个月。 “黑火星银是何物?”江兰弦忽发此问。 江大夫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江兰弦苏醒以来第一次问他与自身无关的事情。江大夫暗自思忖,天要下红雨了,今日的确值得纪念。 少顷,他却说了其他:“我朝设有一特殊官署,唯听当今陛下差遣,名曰神灵台。” 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 江兰弦记起了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这是关于万物运行规律的论述。 然而他同样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人们多信神之存在,故而虔诚祈祷,信奉有加。 “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就越惧怕这些。皇帝,这位天下至尊,同样不例外。于是有神灵台设立,专为天子探寻长生之法。” “神灵台之主,据传乃世间距神灵最近之人。他的一身本领皆来自于神亲授,皇帝相信他是神灵的使者,赋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为求长生?” “为了成神。”江大夫低垂眉目,他在人前一直是松快的,可只有自己知道,体内元气已然渐趋耗竭矣。 “为了得到天子的宠幸,神灵台之主献上星银,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燃料,星银石便是由星银制作而来的,一种会爆炸的石头,其中威力最大的种类叫黑火星银石。” 江大夫说着从柜台上面取一黑乎乎之物,手掌大小,外表圆润光滑。他在手中把玩两圈,紧接着往身旁一抛—— 好轻! 江兰弦接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块像石头的东西却比纸团重不了多少。 他摇晃几下:“里面似乎是粉。” 江大夫点头:“当年神灵台献上星银,所言目的神乎其神,诸如浴火重生之类,莫名其妙的。后有人发觉它的威力,经多次改进,方得如今之黑火星银。给你留着玩吧,切勿被发现了。” 江兰弦又问:“被发现会如何?而且造价应是不低。” “还行,”江大夫毫不在意,随口说了个天文数字,“私人持有此物,一旦被发觉,便是满门抄斩之罪。此物管控极严,我所留存也不多,无甚大碍,不必忧心。” 江兰弦不禁皱眉,无奈看着手中这比己性命贵重千倍万倍之黑火星银,感觉自己是被下套了。 “师父,”江兰弦安然静立,轻声言道,“诸多世事于我而言,并非那般紧要。我本就好奇之心寡淡,却也不惧。对现在而言,您就是我最亲近的人。” 江大夫目不转睛凝视其离去背影,陷入良久的沉默。 这点时间对江大夫而言算不得什么,而江兰弦…… 八月中旬,空气中都弥漫着暑热,可那股从骨子里窜出的冷意蔓延全身,后背都浸出冷汗。 江珩安有种预感,却又难以言说。 第4章 此梦归于天诏(四) 江兰弦从睡梦中悠悠醒转,窗外天光微曜,看着大约是寅时未尽。他下意识地将掌心轻轻覆于心口,静静感受着那平稳而规律的心跳律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颤栗像是并非虚幻梦境,而是真切发生过的一般。 昨夜暴雨忽至,电闪雷鸣交相辉映,下了数个时辰后转为小雨淅淅沥沥又绵延了大半宿,现在仍如牛毛般悠悠飘洒。 江兰弦披衣起身,握住那柄青竹伞正要推门而出,动作却在瞬间凝滞。侧耳倾听,那细密的雨声之中,好似隐隐夹杂着些许别样的动静。 他敛眸凝息举步前行,步伐轻盈而缓,仿若足尖轻点于地,未惊起丝毫尘埃,也未发出半点声响。 随着 “吱呀” 一声轻响,门扉缓缓推开,只见屋子里江大夫弯腰不知在做什么,他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蓦然回首,那目光冷冽如冰剑,直直刺来。 “怎的如此早便起身?”不过转瞬之间,江大夫便迅速回过神来,面上绽出一抹温和笑意,轻声问道。 江兰弦合上伞放在门边,将窗户打开,散去堂屋沉闷一晚的药气。待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回道:“师父,您这是在做何事?” 江大夫对上徒儿清凌凌的双眸,心中酝酿的情绪翻涌不息,他的出现令江大夫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启齿。 纵然有千言万语的理由,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兰弦,我要走了。” 犹记三年前那个暮春时节,和风拂煦,繁花似锦。江珩安在兰弦河畔发现一名昏迷不醒的男子,身形虚无而单薄,浑身上下仅着一袭轻如蝉翼的云纱白袍,在泥泞污浊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面色苍白如雪,白衣未能遮住的肌肤近乎透明,可见玉似的骨。 就在江珩安眼前,透明的肉身缓缓浮上血色,一点一点地恢复成常人模样。 江珩安已经打算好在淮荫城虚度余生,并不想多管闲事,可在目睹这一幕之后,那已然迈出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住,硬生生地转了方向。 他本就是个好奇心极重之人,在这淮荫城中的数年时光,虽看似波澜不惊,却不过是将那好奇之心压抑罢了。 “莫不是妖怪?” 他喃喃自语,伸出二指揉着下颚,随即俯身捡起一根长条,小心翼翼地伸向那人的脸庞—— “嘶!” 刹那间,江珩安只觉手中的枝条被一股无形之力猛地弹飞,他身形一晃,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江珩安没去理睬疼痛的手指,反复尝试,他察觉到那股气在不断变弱,几番努力后,终于碰上了人。 触手温热,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流淌而出的鲜血亦是鲜艳的红色,这般看来好像与常人并无二致。 于是他将男子带回了住处,他昏迷三日后苏醒,起初,如同初生稚童般懵懂无知,不仅失去了往昔的记忆,甚至无法言语,连身体都难以自如控制。 又过去数日,他从那懵懂无知的状态迅速成长,非常聪慧,对世事的理解能力之强堪称平生江珩安罕见,江珩安为其取名江兰弦,暂作称呼。 江珩安没有再在他身上看见任何非人的异样,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失忆的人。 随着时间推移,那段特殊而离奇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于是他以一种特殊的文字将这段记忆记述下来,藏于隐秘之处,不再徒劳地抵抗记忆的消逝。 鸡鸣声嘹亮,天光破晓,金乌自东山露面,第一缕绚丽的朝霞透过明春堂东边的镂花窗倾洒而入,将屋内的黑暗尽数驱散。 江珩安手中捏着一页纸,纸张轻薄,隐隐透出墨色。 “果不其然,我很快便忘了这件事,就在先前,我看到了这张纸,尽管知晓我曾拥有这段记忆,但那时的画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江兰弦无声地聆听这一切,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我不知你究竟到底是人还是……”江大夫似是不知该如何措辞,于是含糊带过,“但这三年多的相处确是真切的。你曾说过我是你最亲近的人,我亦视你为家人,我原先以为,日日子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未尝不可,然而现在——” “可如今,您到底还是要走了。”江兰弦看着江大夫的脸,这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师父,也是他知道存在却从未触及过的江珩安。 “抱歉,”江珩安的眼中满是长辈对小辈的疼惜与无奈,“在你初次发现我有秘密的时候,我便感觉自己可能要离开了,其实若是当时就走或许更好,总好过如今,徒增烦恼与不舍。” 言罢,他忽而展颜一笑,整个人焕然一新,理了理宽大的衫袍,姿态挺拔,温文尔雅。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可那个懒懒散散的江大夫却在此刻成了过去。 “我的秘密,你愿听吗?” . “白术5钱,茯苓3钱……无根水分四次煎服,切不可劳神伤气,以免耗费心血。此外,令堂旧疾顽固,身体虚弱,气血不调,若欲少些病痛折磨,此后切勿再操劳过度。” 明春堂内,江兰弦伏案而坐,执笔又添上几味药材,而后起身去药柜中挑拣,并一一叮嘱。 来人跟在身后点头应允,接过药包后连声道谢,欢喜的走了。 不过申时,江兰弦便闭门谢客。 这是江大夫离去的第二个月,在淮荫百姓口中他已然去掉了 “小江大夫” 中的那个 “小” 字。 世人遗忘快如飞梭,不过都朝前看罢了。 江兰弦自后门径直朝着西边城门快步走去,出了城门,不过片刻路程,便来到了兰弦河畔。他站在河边望向对岸,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静,在送江大夫和掌柜在离开那日,江兰弦发现了一件事。 他离不开淮荫。 经过这些天的反复摸索与尝试,江兰弦已然确定,东边以淮山为界,西边则是兰弦河,无形的枷锁形成一个圈,将他紧紧困于淮荫城之中。 他尝试过许多方法,但只要踏出这个范围便会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仿佛永无尽头,只能退回。将近四年的时间中,他从未离开过淮荫。便是江大夫也偶有外出,也未曾想要带他同行。 如今回想起来,这其中种种,实在是太过蹊跷。即便他自己不喜外出,可江大夫为何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不知不觉已日暮西沉,云蔚绚空。远处淮山遮掩在层层叠叠的云雾中,仅显现了大概的轮廓。 兰弦河水不知源头在何处,绕过了淮山流入无妄海之中。 江兰弦的目光顺着河水来处的方向遥遥望去,在他被天机遮掩住的双眼之后,这条河中流淌着无数闪烁的的光点,与淮山的翠影、河水的波光相互交织,构成这方世界中于人间流浪的星河。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河面上悠悠飘荡而来,随着距离的拉近,黑点逐渐显露出全貌,竟是一个人! 那人平躺在河面上,深色衣袍和头发湿漉漉地纠结在一起,露出来的一点肌肤苍白不见血色,看不出还活着的迹象。 兰弦河并不宽阔,水流平缓,可那人却仿若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反常地斜着飘到了岸边,半截身子浸在冰冷的水中。 江兰弦折断一根枯黄的枝条拿在手中,在他身上轻触,仔细观察之下,发现他胸膛尚有一点不甚显著的起伏。 江兰弦揽起衣摆,蹲下身将他拖上岸,伸出两指覆在冰冷的脉上,感受着手下微弱至极的搏动。 沉吟片刻,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男人口中,这是江大夫所制作的护心丹,用于急况时吊命之用。又掀开眼睑,见他眼白处有一抹暗青,舌苔也泛着不祥的紫。 江兰弦面上略过了然,这是中毒了。 他的外伤严重已经危及性命,身体中还有不明的毒存在,这般状况也不知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当真是个奇迹。 天色渐暗,江兰弦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将此人弄回医馆。他的身形看着并不矮,且昏迷之人软若泥塑,浑身湿漉漉的就更重了,但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该去叫谁来帮忙。 “麻烦。” 江兰弦试探抬起他的手臂将人带起,那人沾着水草的长发黏糊糊的贴上了他颈侧。 江兰弦抿唇躲了一下,而后不再犹豫,弯腰俯身,一只手从身前横过那人的腰,而后用力一甩将人扛起!或许是得益于平日里上山下山的锻炼,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滞。 无形的力量加诸在江兰弦身上,令他的动作轻松无比,现在江兰弦倒不会惊讶了,这又是自己身上的“秘密”了。 …… “天狼族大举进犯凌州!平江王战死沙场,世子应旸失踪,王妃殉城而亡,云泽城……沦陷了!” “全城十万百姓近半数惨遭屠戮,其余皆沦为奴隶,生不如死——” “在睿王府中查出十数封密信,睿王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不杀之难以平民愤!” “陛下,睿王性情温和敦厚,素有美誉,绝无可能会做出逆贼之事,望陛下详查!如今,云泽城沦陷,当务之急应先派兵夺回云泽,否则民心将乱啊!” “璟容,国之将乱,如今一切,唯有仰仗于你。” “天命承归,庇佑大楚国土……” —— “你醒了?” 应暄终于从无尽回忆中脱离,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入目是素雅的青纱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气,那药气略带苦涩,却仿若一阵清风,令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偏头,目光与江兰弦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微微一怔,眼前人有着世间罕见的容貌,美的令人失神。这念头一起,他便立即警觉过来,眼神清明,敛下一瞬间闪过的沉冷,张口欲言,喉咙却如有刀割般疼痛,干涩难忍。 江兰弦只作不知他那一瞬的异样,端起一杯水道:“喝水吗?” 若是常人遇到此事第一句话应该会解释什么,但江兰弦生性冷淡,讲究一个你问我答,从不多事。 好在应暄已经将事情尽数回忆起,心中明白,面前这人应是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以他如今这重伤之躯,即便江兰弦是心怀不轨之人,他也无可奈何,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 江兰弦扶起他的头,应暄的配合倒是令他对此人生了点好感,毕竟大夫最头疼的便是那些自找麻烦、不配合治疗的病人。 一茶盏的水喂下,不知其中添加了何物,口感清甜,几乎是一入口,应暄便觉得喉间舒适许多,他全身乏力,心口那道伤痕的痛感几乎压过了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 应暄强忍疼痛,只有这钻心的疼痛才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是你,救了我。” “你一日前从河里漂流至此,恰巧被我捡到,”江兰弦毫无波澜的回答。 “你身上中了一种极为霸道的毒,一旦侵入心脉必死无疑,心口这一道伤痕同样致命,二者相加,你本必死无疑,然而毒被不断流血的伤口所抑制,伤口又恰好被毒中某种成分吊着心脉,” 饶是冷静如江兰弦,也不禁感叹一句:“生死悬于一线,若有任何一环出了差错,你早已命归黄泉。” “或许上天还不想收我吧,”应暄嗓音低哑,嘴上调侃,心中却在思索江兰弦所说的“毒”。 一路上风餐露宿,吃食皆是自备的干粮,唯一的机会便是水中动手脚。可他接了秘旨片刻都不曾耽误便启程,身边都是亲信,上京之中知晓他出京的人寥寥无几,谁泄露了行踪…… 应暄脑海思绪万千,面上不露声色,虚弱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如何称呼?”最后一字已经接近气声,一点力气都无。 他头昏脑涨,几乎要睁不开眼,可周围陌生环境又令他不得不保持警惕,强压着没有立即晕厥。 “我名江兰弦,是一名大夫,此地是淮荫城的医馆明春堂,钦差大人,安心休息吧。” 应暄瞳孔骤然紧缩,没料到自己落水后竟然漂流千里到了淮荫,还遇上曾经见过他面的人,任心中如何惊涛骇浪,此刻却无力应对。 江兰弦掌心遮盖他的眼,黑暗瞬间笼罩,应暄失去了知觉,沉沉睡去。他之所以会将人带回来也是因为认出了应暄,这人曾放他们一马,如今也算是还恩了。 世上真有如此幸运之人吗? 应暄身上的每一道伤皆是致命,那毒虽未直接要了他的命,可若是没有江兰弦的护心丹,再迟片刻毒素就会蔓延四肢五骸,药石无医。 若是故意为之,这需要何等精密的谋划,只为放他一命吗? 可若仅是巧合…… 江兰弦静静地坐在窗前,雾霭沉沉的眼瞳凝视床上沉睡的人,只一瞬出神,眼前仿佛看见了应暄身上朦胧的浮光。 一个陌生的词突然闯入他的脑海, 气运。 第5章 此梦归于天诏(五) “江大夫,你说我这毛病是好不了吗?”明春堂中,城北的赵书生满脸愁苦之色,长吁短叹,眼巴巴地望着江大夫,满心期许着能从他口中听闻些许佳音。 江兰弦头也不抬:“少动怒,勿贪杯,按期复诊,日久可痊愈。” 这话无疑是在要他的命,淮荫城谁人不知赵书生嗜酒如命,饮酒如饮水,且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后,便会撒起酒疯来,惹出诸多事端,他的婆娘就是被生生打跑的。平日里满口之乎者也,邻里邻居都对他避之不及。 若非家里还有个年逾耄耋的老母亲需要照料,只怕他早已被人一闷棍打死了去。 赵书生连连点头,其实听了只作耳边风,丝毫未放在心上。 对于这种病患,江兰弦向来不会过多地耗费心神,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故而时常显得有些冷漠。 赵书生心中不悦,脸顿时落了下来:“我说小江大夫啊,你师父在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行事的。你开的这些药,我已服下了好几帖,可疗效却远不如从前。江大夫往常诊脉时,那是和颜悦色,笑容满面,且不说结果如何,单是听他那言语,我们这些病人心里便觉着舒坦。这在咱淮荫,那可是人人夸赞的……” 见江兰弦理都不理他,赵书生愈发地得意忘形起来,他挥舞着双手,指手画脚,唾沫星子横飞,将江兰弦贬得一文不值,好似江兰弦在他眼中便是那庸医一个,全然没有半分可取之处。 “你竟是病人?这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可瞧不出哪里有病,莫不是脑子里出了毛病吧。” 江兰弦原本一直专注于眼前事,闻言看去,只见应暄斜倚在门边,朝着他眨了眨眼。青年身姿挺拔修长,素衣也掩不住一身贵气,不苟言笑时面容冷峻如霜,可一旦展颜,眉眼间便满是柔和之意,看着便亲切。 赵书生突然被打断,忘了后面的话,过了几息,他才回过神来,满脸怒容地喝道:“你又是何人?我与江大夫说话,你为何要插嘴?这般行径,毫无教养可言!瞧你这副样子,没个正行,一看便不是什么……” 见他要开始扯些繁文缛节,应暄微眯起眼,轻笑出声:“这位…病人,我看你谈吐不俗,想来也是个有学问的,不知在何处高就啊?” 他话转的急,赵书生满口大道理又憋了回去,但应暄说得客气,赵书生虽心中恼怒,却也不好当场发作教训于他,正衣冠倨傲道:“不才在下在家中著书,如今已有百十余万字……” 应暄眼中笑意更浓,古怪道:“哦哦?如此说来,你不过是个白丁罢了?” 赵书生脸色涨得通红:“我寒窗苦读十数载,经义诗赋无一不通!便是那鸿儒硕学之士,也未必能胜过我,我……” 应暄嗤道:“鸿儒或有白丁,但你这种人又怎能成为鸿儒?读书人不为报效朝廷以天下为己任,也不投身于书院为人师表培育英才。你满口大道理却一事无成,却也有脸教训别人。” 应暄漫不经心的将赵书生从上到下的扫视一番,动作轻慢:“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这样子,哪里有半分君子之态,那一定是个孝子?” 赵书生家中老母瘫痪在床,从前是他妻子一直在照顾,赵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他自认为的圣贤书。可自从妻子被他打跑后,赵书生自顾不暇,若不是有看不下去的邻里时而襄助,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这 “孝子” 二字,恰恰戳中了赵书生的痛处。他怒火中烧,气得双手直打哆嗦:“你,你!” “怎么?”应暄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问,“难道这也不是?” “那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倘若人品尚可,或许还能庸碌一世,然而你不仅不懂得反省自身的过错,反而对救治自己的大夫挑三拣四,肆意羞辱,如此恩将仇报之举,不仁不义,愚蠢至极。” “你又有何颜面去教训他,你也配吗?” 赵书生被这一番话怼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须臾拂袖离去,不过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狼狈逃窜的意味。 应暄骂走了赵书生,面上却带着一丝未尽兴的可惜之色,像是没过瘾。 江兰弦自始至终不曾给过赵书生半个眼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应暄为他出头。 应暄施施然坐到他身前:“怎么这么看我?” 江兰弦收回目光:“你骂人很厉害。” 应暄给自己辩解:“我可不想骂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谁叫他自己巴巴地凑上来……我若不来,你打算如何应对?” 江兰弦道:“会把他打出去。” 应暄弯起眉目,凤眼含笑:“这么凶啊。” 江兰弦不太习惯应暄这般亲昵随意的说话方式,他二人相识时日尚浅,按理说还未熟稔到这般地步,不过瞧应暄这副坦然自若的模样,想来他性格便是如此,江兰弦于是也没有说什么。 “你不喜欢我靠的太近?” 话虽这么说,但应暄没有要挪动的意思,他单手撑着下颚,与江兰弦之间仅有一尺之遥。 江兰弦无奈,只得看着他,这几日应暄一直卧床养伤,江兰弦照顾他的时候这人言行举止温润有礼,极尽配合,从不逾矩。今日总算能下地走动走动,就这么一小会儿脸色便不复方才的红润,显得苍白了许多,颇有一番弱柳扶风的娇弱之态。 江兰弦哪里晓得这人是在装模作样,虽说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但也不至于短短片刻就虚弱成这样,江兰弦真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他微微皱眉,医者的本能涌上,他细瞧了应暄的面容,抬手拉过他的手搭脉问诊:“只是太过突然,我可能会出于本能做出什么事来,下次还是莫要这样做了。” 应暄一时不察竟然被他将手拉了过去,浑身肌肉骤然紧绷,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顺从地将手搭在案几上,闻言诧异道:“难不成江大夫你还是什么武林高手,我一靠近便会被你下意识出手,杀掉?” 他的语气故作惊恐,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反倒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之人。 江兰弦:“……” 江兰弦收回手,退后半个身位:“你身体尚未痊愈,此时不宜见风躁气,还是多回去休息罢。” 说完毫不迟疑的将应暄晾在脑后,自顾自做事去了。 应暄第一次被人晾下,感觉颇为新奇,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脸上的表情才渐渐淡了下来,眸间一片沉暗。 太阳被浓厚的云层遮蔽,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一瞬间黯淡,应暄站在阴影处,身影若隐若现,宛如与尘世隔绝,寂静而冰冷。 . “所以,这便是你不好好休息到处乱跑的理由?” 江兰弦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心平气和对应暄说道。 “别这么说,”应暄笑吟吟道:“叨扰江大夫数日,我心觉过意不去,一身细软在漂流途中悉数舍去,思来想去余也只有这一手厨艺尚能拿得出手,江大夫可莫要嫌弃我。” 应暄言语中姿态放得极低,但通身气派看不出任何受困的窘迫,见江兰弦久久不语,他故作失望:“不会真的嫌弃我吧。” “不,”江兰弦摇头,“君子远庖厨,只是有些意外你这样的人也会做饭。”看着卖相也不错,不是个生手,应是经常做才会有的水平。 应暄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江兰弦入座,而后自己也款款落座:“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普通的大楚子民,有什么不能做的。” 江兰弦低头:“你的道理总是这么多。”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口中,鲜香味美,入口生津,眼中划过惊艳之色,又夹了一菜碟,显然很喜欢。 应暄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微微勾起唇角:“可还合胃口?” 江兰弦称赞道:“是我吃过味道最好的一顿。” 极高的赞誉,应暄能看出他所言发自真心,不由得也讶异了,毕竟他的手艺如何自己最清楚,味道虽行,但也仅是家常,这个评价着实过于高。 他心中对江兰弦的疑惑也与日俱增。 在淮荫养伤至今已是第五日,他身上的伤口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速度迅速愈合着。那些几乎致命的重伤,在这短短几日之内,便已无大碍,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疤痕。 然而江兰弦对此视若无睹,倘若仅仅只是伤口愈合得快些,应暄或许还会将这异样归结于他医术高超的缘故。 可是,据这几日的观察,应暄发现江兰弦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神秘之色,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乃至他的身份目的,都让人捉摸不透。 再结合自己的这种情况……应暄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但他说不出。 江兰弦显然很聪慧,可他的言行举止中却透着一股年龄极不相符的不谙世事之感。这是那种从未见识过世间的污秽险恶、未曾遭受过人生打击之人,才会有的不解。 若放在从前,应暄定会细细观察,誓要将江兰弦的秘密挖出来,然而现在没有时间了。 五日,已经足够那些人将他的死讯传出,他所率领的云泽卫此刻想必已化整为零,藏匿于暗处。而此时的上京之中,九皇子一派的人必定会趁此机会掌控局势。 不过,好在还有那人在,还有时间。 那些袭击他的敌人下了死手,显然是为了让他必定死在这场刺杀之中。 旭王为了登上帝位,精心设下了这连环计,从云泽城出世,再到苏景澈,最后是他,毒,或许只是旭王为防万一的第二重手段,想必无人会相信应暄能在天罗地网下侥幸存活。 云泽城失守,形势岌岌可危,他必须赶去凌州,整合凌北军残部,先解决内乱才能应对外敌。 即便应暄心急如焚,但面上还是从容不迫的模样。 江兰弦素来少言,应暄时不时会抛出一句话调节气氛,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结束之际,江兰弦冷不丁开口:“你要走了吗?” 应暄没有否认,迟早是要走,可能是方才的氛围太过安宁,分别倒显得有些惆怅,毕竟这样一个人应暄是真的很感兴趣:“……家中事务紧急,我必须尽快回去处理,你放心,等一切事情了结之后,应暄必定会回来感谢江大夫的救命之恩。” 江兰弦清泠泠的眸子平静看着他,没有喜悦,亦无担忧,却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让应暄几乎看入了神,只见他摇了摇头:“一切早有定数,是你命不该绝。” 应暄看着江兰弦认真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端起青瓷茶盏敬他:“不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 江兰弦顿了顿,也学着举杯:“祝君平安。” 一饮而尽。 命有生死,天注定,运曰气运,掌人势。传闻,世间有大气运者,生于万物凋零,可度世。 明春堂大门紧闭,有淮荫城民路过瞄了一眼,见不开门,摇摇头,走了。 自江兰弦接管明春堂后,开门关门随心所欲,一日问诊时间最多不过两个时辰,有时数日不问诊。这都要归功于江珩安和掌柜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大笔家财,即便不开医馆也够他安然度过余生。 故而除了急病能够敲开他的门,其余皆不理。 城民虽颇有微词,然而江兰弦医术高超,在他手里几乎就无治不好的病,前几日赵书生不过是故意找茬。 江兰弦看着门的方位出神, “度世。” “成仙。” 这句话是突然出现在他脑中,最近几日,江兰弦的记忆有所松动,但都是这般,时不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难不成我以前是个算命的?”给别人算了太多招致天谴,然后被雷劈的失忆了? 江兰弦喃喃自语,将自己的情况套入那些志怪话本的故事里。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否则又该如何阐释他如今这诸多难以言说、无法解释的状况呢? 世间有大气运者,可度世。 这句话是在应暄走后他想起来的,江兰弦认为是在说应暄,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而且,他总觉得应暄很快就会回来。 和他一般,困在这座城中,不得离开。 “到底是因何缘由?” 江兰弦眉头蹙起,他感觉自己已经快捕捉到那隐匿在冥冥之中的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只需再添上一把炽热的火焰,就能将迷雾之后的真相点燃,让真相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嗯?” 他抬起手,江兰弦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只见那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腕之上,一圈神秘而诡异的黑色纹路正以飞快的速度浮现,不过眨眼之间,那些纹路便相互连接,形成了一圈禁锢枷锁般的荆棘。 与此同时,一段悠远的歌谣轻飘飘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碧空之遥,日月之初。 青鸟御气,玄明始来—— 就在这神秘的歌谣声在他耳畔萦绕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如同凌厉的闪电,瞬间划破了屋内静谧的氛围,将江兰弦从沉浸的思绪中猛地拉回了现实。那原本悠悠回荡的轻吟声,也仿佛受到了惊扰一般迅速远去。 江兰弦抬眸,眼中幽冷而深邃的蓝色光芒褪去,随后看向了门外,他走过去伸手将那扇紧闭的门缓缓打开。 果不其然,门外站着的正是应暄。 他比之离去时要狼狈许多,几缕头发散落在额前,衣衫上粘了一根河岸边的杂草,随着应暄的动作晃动。 他的神情冷冽如寒冬腊月里的冰棱,一双眼眸中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戾气,直直地刺向江兰弦,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过了半晌,应暄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沉说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无法离开此地?” 第6章 此梦归于天诏(六) “所以,你被困在了淮荫出不去? 江兰弦纠正:“现在是,我和你。” 应暄选择不理他这句话,面无表情时眉眼冷峻,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之感,江兰弦见惯了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此刻这般神情,不禁多瞧了几眼。 天色漆黑,明春堂内烛火摇曳,微弱的光亮映照在应暄的脸上,光影交错忽明忽暗。应暄面色冰冷,只有思虑久远之时才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疲惫。 江兰弦见状递上一杯热茶,他动作很轻,茶盏碰上桌面时还是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 应暄垂眸,目光落在那袅袅升腾的热气上:“你来到淮荫已经三年有余,竟两月前才发觉自己深陷囹圄,”此言未免令人难以置信,起初应暄自是难以相信,但他也明白,江兰弦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编造谎言,眼下最关键的是如何脱困。 江兰弦道:“我不知道。” 无论应暄如何追问,江兰弦的回答始终如一:“我真的不知为何会如此。” 尽管应暄心急如焚,但他深知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短暂冷静之后,他已恢复常态,虽说不如走前那般温和,但也不再冷着脸。 江兰弦所知信息远超过他,无论是身上的秘密还是此事,应暄都需要他的襄助。况且,不知为何,应暄心底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的根源,似乎都与江兰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兰弦又道:“无法走出淮山,淮山约有十五丈宽,兰弦河不过两丈宽窄。” 应暄也只能跟着分析,右手不自知地蜷起,食指微动:“如此说来,问题并非在于距离,这些都属于淮荫城,我们是被困在了隶属淮荫的范围之内。” 江兰弦同意这个结果:“你在明春堂的这几日,我的脑海中突然多了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段,但都只是一两句不成章的文字,无法连贯起来。” 像是知道应暄的疑问,江兰弦补充:“这些文字所提及的事物,皆与淮荫毫无关联,我猜测,这或许与我从前的职业有所。” 应暄随口问了一句:“什么职业?” “神棍。” “……” 应暄沉默片刻,委婉道:“据我这两日的观察,淮荫这地方似乎并不盛行神灵之说,况且我也不曾接触过这些。” 他并未欺骗江兰弦,尽管上京神灵台受陛下看重地位超然,且大楚境内此类风气亦是盛行,但应暄本人对此却兴致缺缺,从未与那些术士有过任何交集。 江兰弦颔首:“这也仅是我的猜测。” “自从我到来之后,你的记忆便有所松动……” 应暄一边说着,一边在脑海中将现有的线索细细梳理,试图找出其中的联系,“这几年,你可曾遇见过与我们二人有相同遭遇的人?” “没有。”江兰弦肯定道:“淮荫偏僻,过客稀少,外人向来不多,久居城中的皆是在本地生活了数代的人,近期也只有一个你罢了。” 至此,应暄能想到的缘由都被否决。 人力尚有解法,可灵异之事,普通人又如何去应对?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应暄感到深深地无力,在心中深处,或许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厌世。 怎么办? 江兰弦敏锐地察觉到应暄此时不对劲,他两人出身背景迥异,人生阅历截然不同,就连被困的异样也不同,对于困境的回应也是天差地别。 或许,失忆对于应暄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并非坏事。 这个念头在江兰弦的脑海中浮现,便被他立刻否决。他深知应暄绝非会逃避之人,只是当下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罢了。 “我曾在你身上看见过一些东西,”江兰弦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应暄,“在前几日的一个清晨,它们在你身上盘旋闪烁,转瞬间消逝无踪。” “我的身上?”应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缓缓说道。 江兰弦的语气毫无波澜,无视应暄急切且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我觉得,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自身,折腾了大半宿,也该休息了,答案,急是急不来的。” —— 碧空之遥,日月之初—— 曦月与虹光相互映照,银河宛如一条璀璨的丝带从天边铺开,流下万千银星。 “天地大劫将至,大气运者降临于世,或成世间变数,吾与祂共同执掌……,殊途同归,此事,吾需前去。” “您从…之上俯观世间,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何不以此机会,亲临尘世一场,归来之时,许有解法?” “沧海桑田,时光荏苒。千年万年,不过弹指一瞬。人与草木,又有何异。于此一事,难有解法。” “此言差矣,您乃……,……亦是高不胜寒之处,我看您再待下去恐都要成,唔,石头了!就去吧!” “汝又偷用……了?” “啾啾!” “吾不受命运桎梏,亦不知是…定好的一环。荧惑守心,白虹贯日。三界缺一已有万年,如今劫难预兆,不知指向为何,大气运者……,也罢——” …… 清晨,露水在叶上摇摇欲坠,如今已是十月,白日秋高气爽,然晨起稍感微凉。 江兰弦添了一件秋衣,系上腰带时,手指微顿,片刻后又拿了一件薄衫搭在臂弯,而后出门。 今日是中秋,这本是个好日子,然而昨夜他与应暄去淮山夜钓,发生了些不甚愉快的事情,虽说江兰弦认为最后也算解决了,但却不知应暄心中作何感想。 在这儿已有半个月了,事情却毫无进展,应暄肉眼可见的急躁起来,故而江兰弦并不介怀。 昨夜忆起的那些话,关键之处似乎变得模糊,但江兰弦已经可以确定他真的不是人,没有人能活千万年,也不会将自己看做草木。 回想起昨夜应暄恼怒间脱口而出的话,现在细细想来,以他的心思缜密,真会如此轻易地急躁冒进吗?还是说,是在提醒他。 “你真的有休息吗?” 江兰弦站在应暄身前,认真地询问。 自他康复后,无论江兰弦何时起床,都能看见应暄已经在院中架势了。 起得早些能看见他练功的过程,手执枯枝断条,一招一式皆行云流水,潇洒自如。若是起得晚些,便能看见他坐在院中,时而悠然品茗,时而专注看书。 悠闲自在的很,所以江兰弦才会怀疑他昨夜的作态。 “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人若不休息,如何积蓄精气,你一个大夫岂不知此理?” 应暄收势,气沉丹田,感受体内气道归一。他看起来完全没受昨夜的影响,悠悠然提着树枝坐到树下石桌上,抬手端起茶盏,衣袖抽上去一截,露出腕上一圈黑色的荆棘。 扫了一眼后,江兰弦移开目光,坐在他对面淡淡道:“你的身体足够好了。” 应暄笑而不语,瞧见江兰弦手臂挂着的衣衫,明知故问:“给我的?” 江兰弦看着他这副闲适悠然的模样,应暄脸色红润气血充足,比起江兰弦无论四季都是雪白的一张脸,看起来要健康多了。 拿这件衣服真是多虑了。 “秋日清晨已有凉意,不过想必你是不必担忧。” “自然是担心的。”应暄长臂一勾,便将衣服拿过来,“多谢兰弦哥哥照料。” 江兰弦:“……” 虽说不知晓自己的具体年纪,但江兰弦自认为是比应暄要大。自从应暄有意无意透露了些关于自己的事,无形中将自己置于了较为弱势的地位,如此一来,江兰弦自然而然地成了照顾人的角色。 短短小半个月,应暄已将二人的关系拉近了不止一步,虽说这称呼之中调侃的意味颇为浓重,但江兰弦仍旧不太习惯。 江兰弦停顿片刻,转而问道:“还要去城外么?” 应暄将淮荫城走了一遍,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城,依山傍水,位置偏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城民也都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的人,与他预想的并无二致。 时至今日,应暄已然可以确定,问题的关键就出在江兰弦身上。 应暄以手托腮,一双凤眼温润透亮:“今日是中秋,歇一天吧,昨夜钓上的鱼还未曾处理,我可是第一次钓鱼,你喜欢何种吃法?” 江兰弦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了先前做的梦, 三界缺一已有万年,大气运者。遥想曾在应暄身上看见的那神秘的、名唤气运的光点,这其中到底有何种联系……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在江兰弦眼前晃了两下,他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应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似藏着万千情绪,只等江兰弦先开口。 江兰弦沉默片刻,微微偏头:“既然是初次钓到的鱼,那便养着吧,今日我们去万客来。” 应暄一点不恼怒:“哥哥又要破费了,再这样待下去也不知日后我还还不还的清。” “总有知晓的那日。” 应暄听见这意味不明的回答,轻轻笑了。 万客来的招牌菜八宝鸭堪称为淮荫城一绝也不为过,据说他家的厨子是从昭州某个富庶之地重金挖来的,有着独门秘方,做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佳。 雅间中,江兰弦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肴,尽管他们二人正值壮年,食量颇大,但要吃下这么多菜,属实有些困难。江兰弦并非有意为之,他点菜的标准不过是听着名字顺口罢了。 有钱,不在乎。 江兰弦并不重口腹之欲,饭食在他这里的区别只有能吃与否,平日里生活也只讲究个干净整洁,日子过的非常省心。 掌柜的就曾打趣说他实在是太好养活了,让江珩安这个养什么死什么的 “鬼见愁” 平白无故地多了莫名的底气,甚至祸害了他几盆心爱的花草。 这情况在应暄到来后转变了许多,这人宫中长大,自小锦衣玉食,珍宝堆里养出来的,又受名师教导,饱读诗书,见遍天下钟灵毓秀,性情极富情调。 半月间,他的许多随口一言、随手一做,都在不断地刷新着江兰弦的认知。虽说江大夫也不简单,但他早已融入淮荫,只有性格上偶尔表露一二,对江兰弦并未产生太大影响。 可应暄,他所展现出的一切,与这淮荫小城,如有天堑。 那是江兰弦没有见过的,另一群人的世界。 “为何不问我味道如何?”应暄打断了江兰弦的思绪。 江兰弦已经是第几次在他面前出神了?这样的变化令他有些不解。 “味道如何?” 应暄轻笑,反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兰弦不假思索地说:“真话是不好吃,假话是好吃?” 应暄道:“难不成在你心中,我便是如此肤浅之人?” “你在骂我?” 应暄差点笑弯了腰:“哥哥,你真是太有趣了。” 江兰弦不明所以,他抿了抿唇,心中偷偷涌出奇怪且莫名的情绪。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幅有大片留白的写意图,突遭人描摹了数朵艳丽的花,有人认为是锦上添花,但对于江兰弦这样不喜破坏规则的人而言,却是极大的困扰。 应暄见好就收,果真细细点评了桌上的每一道菜肴,从口味做法说到来历演化,其见闻贯穿古今。 “上京的人皆是你这般吗?” “什么样?”应暄看着江兰弦清艳出尘的脸,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变化,都是人间独一无二的绝色,他不信什么神魔妖鬼,却也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并非人力所能掌控。 江兰弦就是这样。 “我名应暄,字璟容,是平江王的次子,祖上是大楚开国功臣,封二字异姓王。应家统领凌北军世代镇守凌州边关重地云泽城。凌北军威名赫赫,战无不胜,将外敌压退云泽城外百里,数十年不敢进犯我朝,每年岁贡缺一不可。” 应家虎狼之师威名传遍四海,无一不服。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娓娓道来之时,对于倾听之人而言,无疑是一种享受。 倏而,江兰弦道:“这么厉害。” 应暄道:“是的。” 江兰弦无语。 应暄继续道:“我知你在想什么,当今陛下的元后是我的亲姑姑应琬,昔年陛下还是皇子时,并非先皇心中储位之选,后来……总而言之应家站在了陛下这边。无论何时,应家每一辈都会有嫡系子女待在上京,上一辈是我姑姑,” “这一辈是你。” “——阿暄,上京不比云泽,你虽然天资聪颖,但终究年幼,然而这世间污秽阴谋远超你见。此行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我将云泽卫交予你手,不论前路如何,应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阿暄,我们终会在云泽再见,那时,你应当能喝上泽燕的烈酒,所见之处,皆是我大楚的锦绣山河。” 第7章 此梦归于天诏(七) 应暄轻阖双眸:“天诏五年,年仅九岁的太子夭殇,我从云泽城来到上京,未几,姑姑亦溘然长逝,我留在了宫中被陛下亲自教养。陛下与我姑姑情意深笃,虽有妃嫔,却是出于形势所迫,至今也只有太子一位亲生子,现今诸皇子皆出自宗室旁支。” 语罢,应暄遂止言,留给江兰弦些许思忖的时间,然而他并未领情:“如今已是天诏十六年,先皇后与太子辞世已逾十一载,人真能如此长情?” 这不是皇帝,是情圣吧。 “……”应暄默然良久,继而沉声道,“曾经我可以肯定,然而近几年,我时而会觉得陛下还是那位无微不至的长辈,时而又觉他变得难以理解。” “在我临行之际,陛下赐我一字,曰‘璟容’。玉光璀璨,谓之璟。此辈皇子之名皆从‘日’字为景,而太子名讳乃景玉……自我八岁入上京,至今十一年,与陛下相处时甚至胜过爹娘。” 应暄言辞平淡,像是叙家常琐事,然其间隐意,已涉僭越之嫌。 江兰弦聆听着,他好像明白应暄此番话的意思:“他待你如此之好,既无亲子承继大统,缘何不立你为太子?” “嗯?” 应暄瞠目,继而笑逐颜开,“这天下是苏家的天下,而我姓应。” 姓应又何妨?江兰弦不觉此乃碍难之事,淡然道:“我与师父非亲非故,相处也仅有三年,可他临行前尽付家财于我。” 应暄摇首轻叹:“财富虽宝贵,却易得易失。这是世上最有用之物,却也是最不珍贵之物。” “江珩安,”江兰弦截其话语,“师父告诉我,他名叫江珩安。” “——罪臣,江珩安拜见陛下。” “一别十年,卿风采依旧,何罪之有?” “陛下亦是龙精虎猛,神采如往。” “哈哈,比不得了,不知这昔日的白衣卿相何以回心转意了?” “微臣用十年走遍大楚,饱览山川河海、风土人情,是时候觉得,该归矣——” “唯双方势均力敌,方可缔结平等之盟约。你对我倾吐诸多隐秘,究竟所图是什么?” 江兰弦鲜少显露锋芒,惯于冷眼旁观他人之七情六欲,然自身置身于尘世之外,遗世独立。 应暄需借助江兰弦的力量方能脱此困境,可他找不到能与江兰弦交易的筹码,于是便打了这道感情牌,孰料竟生出江珩安这个最大的变数。 五皇子薨逝后,江珩安回朝致力于给所有人找不痛快,在淮荫这八百里开外的地方也能留了个坑。不过好在他恨极了九皇子,有他守在上京,暂解应暄燃眉之急,给自己一点喘息之机。 活了十九年,应暄还是第一次遇见毫无底牌保留的时候,便是遇袭遭难之时,都没有如此挫败。若在事发之前应暄或许还会受些打击,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能够失去的了。 应暄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眉梢眼角锐气隐现,摊于桌上的手青筋脉络分明,喉间逸出一声轻笑:“哥哥,我只有一个人,所以一切都要看你。” 这般无赖之举在他做来也别有一番洒脱不羁之态。 “无需忧心,”江兰弦起身,青衫拂过桌沿,露出一截皓腕,其上一圈黑色的荆棘醒目非常。 他看向应暄的手腕处,趋近后轻抬其手,两腕相贴——并无异常之事发生。 应暄蹙眉,没有惊扰江兰弦。 江兰弦面沉如水,随后拔下束发木簪,乌发如瀑垂落,其中一缕轻拂过应暄面颊,触感轻柔。 只见他以木簪刺指,将血滴于相贴之处,他的身体四季都是温凉的,这也是他与人有异的其中一处。血液没有按常理流出,而是在溢出瞬间便被荆棘吸收,不知过了几息,荆棘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徐徐流动。 一圈浅青光晕自腕间漾开,这团光仿佛有什么魔力,应暄的目光为其所摄牢牢黏着它,只觉脑中混沌。朦胧间他好像回到了幼时,跟随父亲初到上京,看见憔悴的姑姑将他抱起,在青青杨柳中步入繁华的都城。 他又看见了云泽城,看见了漫天大雪之下,父兄娘亲立于城门,目光慈爱,柔声道: 阿暄,你回来了。 爹,娘。应暄伸手欲触,眼前之景却转瞬即逝,时光回溯至十六岁那年,淮荫之夜,他问:他们便是救治夫人的医者吗?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清瘦,青衣冷清。抬头,露出一双比之天海澄澈的青蓝双眸。 只此一眼,应暄的一段灵魂便被困在淮山荫水之间,只待命运之轮再次转动,相逢之期的降临。 此非禁锢应暄的锁,是开启之匙。 是江兰弦的钥匙。 “命有生死,运曰气运,掌人势。传闻,世间有大气运者,人中龙凤,可度世。” 江兰弦收回手,应暄手上的荆棘已经消失,而江兰弦的却变成了一块青色图腾,形似繁花绽绽,又似飞鸟翩跹,不似凡间物。 他记起了往昔之梦,昔日梦中残缺之语,如今已然完整,且有画面浮现在脑中。 江兰弦并指一挥,如他预想那般什么都没有出现。他的全部力量和绝大部分记忆被封印在了这块图腾之中,要如何解,尚且没有头绪,不过…… 江兰弦看着应暄茫然若失的神情,即便如此也压抑不住流露的悲伤。 不该是美梦吗,缘何如此悲戚? 江兰弦心想。 天地有劫难,大气运者或许是变数,他为寻解法此行凡间,命运之中淮荫城是一个关键的地方,故而前来。为防失忆之身过早离去,于是设下禁锢之法。 此番生死之危本就是应暄命中的劫数,即使没有江兰弦他也不会出事,江兰弦借了他的劫与大气运者有了联系,才能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咚咚—— “客官,值此中秋佳节,万客来特赠每桌客人五彩月饼一盘,祝客官阖家团圆、福泽绵延!方便小的进来吗?” “进来吧。” 应暄醒来时便看见这一幕,江兰弦捏着一块被咬了一口的红色月饼,神情微妙,有一种奇怪的复杂? “醒了。” “嗯。”他也看见了桌上那盘五颜六色的月饼,看着便没有食欲。 江兰弦斟酌言辞,毕竟这人是苦主,错不在他。片刻后,他带着歉意道:“实在抱歉,你被困皆因我而起。” “哦?”应暄目光于那盘月饼上游移,最终选了一块看似寻常的绿色月饼尝之,“你恢复记忆了?” 江兰弦否认,如实相告:“仅记起些许片段,你命中有一劫难,注定会来至淮荫城,故而三年前那夜,我在你的灵魂之中留下印记,此印于你劫难伊始生效,唯有我恢复这段记忆方可解之,如今禁锢已解,你我二人皆可离去。” “我只想知道,如果没有你,那我能顺利去我要去的地方吗?”应暄神情微冷,常人听到这件事或许会怒不可遏,但应暄觉得江兰弦不是损人利己之辈,所以只问这最关键一点。 “不能。”不愧是气运之子,或许自己寻找的所谓变数真的在他身上,“即使没有我,也可能会发生别的意外,比如你一直昏迷不醒,比如短暂失忆,我仅借了其中的过程,而你的因果不会改变。” 应暄捏起一块月饼,先放在鼻尖嗅了嗅,心中或许是松了一口气吧,江兰弦用处颇大,他暂时还没有与他翻脸的准备:“你弄清自己是什么人了吗?身负通天之能,本事着实不小。” 江兰弦并不知晓应暄心中如何想他,或许说他也并不在意,只要因果不变,过程如何都不妨碍,他翻过手腕,露出那块青色图腾:“我只记起了这些,其他仍旧一无所知,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走了。” 江兰弦有一点猜测,只是尚无实证,便不提。 命运注定好的因果,呵。 应暄咬了一口月饼,蹙着眉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冬瓜韭菜馅的,这店家真是满满恶意啊!总算知道江兰弦刚才为何奇怪的了,什么恶趣味。 “你吃的是何种口味?”应暄问道。 “辣椒馅,难以下咽。”话虽这么说,但江兰弦又咬了一口。 应暄将冬瓜韭菜月饼搁置一旁:“那怎么还吃。” “尽管味道不佳,但却令人感到新奇。”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应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日后定带你品尝更为奇特之物。” 江兰弦:“……” 得知禁锢现已解除,已经可以离去,应暄当即不再犹豫。江兰弦欲与他同行,应暄没有反对。 二人此时相当于同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事不宜迟,江兰弦回医馆收拾行囊,应暄则去套马车。江兰弦见他即刻便要出发,不禁问道:“上次便想问,你的银子从何而来?” 上次应暄默不作声便牵来一匹马,江兰弦虽心存疑惑但以为是他身上还剩下些盘缠,此次应暄显然已身无分文。 “这个嘛,”应暄啧了一声,恍然大悟,“还好有哥哥你提醒,不然到了马市只能干瞪眼了。” 江兰弦不被他的嬉皮笑脸迷惑,一双澄净的眸子盯着应暄,定要问个明白。 他寸步不让,应暄无奈:“哥哥,人生在世有事不必如此较真,你既从不过问这些,又何必去在意?” “那我要在意什么?”江兰弦反问,他与人之间缺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江兰弦没有头绪,所以只能去问。 应暄被他问住了。 江兰弦看出应暄给不了他答案,自顾自道:“这几年,我遍览典籍,救治病患无数,身为医者,阅尽人间百态,本以为已能融入此世,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于你们而言,我仍是异类。” 这不是抱怨,江兰弦确实不明白。 “抱歉……不是在怪你,我遇见过不好的人,也有很多良善之辈,就如师父,还有你。只是这种感觉我不太好去描述,过去我从未在意,可今后我们或许还要相处很久,我想早些解决,你也想,不是吗?” 不论应暄想做什么,这就是江兰弦的真实想法,就像曾经程二姑娘那件事,江兰弦自己不在乎,却可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就好像是一个正在摸索世界的稚童,区别在于他心智成熟,只是将自己剥离了人的身份,透过皮囊去审视深埋在骨血中的最深的因果。 应暄终于明白自己的手段计谋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没有人能承受这种深入灵魂的审视。 他甚至分出一点心神想,恐怕护国寺那些个老头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因为江兰弦太过“出尘”。 “哥哥,这样很好,”应暄道,“当你足够强大,别人自会唯你马首是瞻,你的想法就是他人的想法,你的意志就是他人的意志,人就是一群会被利益驱策的生灵,你无需去改变什么,只要做自己就够了。” 他是大楚战神平江王次子,是被誉为旷世奇才的应璟容,他知晓手握权力的滋味,即便身处困境也仍旧不掩风采,这些他之言辞,就有了绝对的正确。 所以应暄才会是气运之子,而不是命运选择了应暄,而是应暄选择掌握命运。 江兰弦递过去一块月饼:“多谢,我明白了。” “……”应暄并不是很想接,目光有些飘忽,“你不是想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银钱吗?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 “是赌坊。”所以说江兰弦的目的只是为了后面那些话罢了,他好歹也在淮荫生活了三年,怎可能真如稚童一般。 应暄幽怨地盯着他,倒没觉得被骗。 江兰弦含着歉意对他抱歉:“我有一个病人常常流连此地,不是个好地方。” 应暄眉梢上扬,不以为意:“赌坊、青楼、黑市,三教九流汇聚之所自然不会是什么好的,但这种地方有时却有不可小觑的作用。” 应暄不但需银钱作盘缠,还需寻一途径获取至关重要之物 ,身份路引。 他需从此地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北方的凌州观月城,必须走官道,势必会经过九皇子辖地,如今形势严峻,若无合法身份,此行难于登天。 制作很麻烦,但对应暄而言伪造一份并非难事。淮荫城偏僻,但这些地方的规矩却更为严格,且极度排外。人不生地不熟难免要费一番周折,第一次离开时没想太多,这一次有了充足的时间,足够做的以假乱真。 江兰弦问:“你以前也经常去这些地方吗?” 应暄一怔,随即面露委屈之色,辩解道:“我没有!” 身材高大之青年一点也不为这番作态脸红,江兰弦无奈退让:“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觉得你颇为熟练……” 应暄:“……”还不如不解释。 他不禁失笑,看着眼前略显局促的人,轻声道:“我知晓。” 应暄叹气:“哥哥这般纯良的人还是别去了,就让弟弟我这块墨纸继续染黑些吧!” 他摆摆手,转身之际江兰弦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温凉触感从皮肤接触处传来,应暄不喜与他人肌肤相触,但此时并无不适之感。 只见江兰弦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我即刻回去,你速去购买所需之物,不是着急么?那便快些,别去赌坊了。” 应暄接过来,是个暗蓝色的钱袋,沉甸甸的,分量不轻。钱袋是很普通的布料,针脚粗糙,只纹面上绣了一朵浅蓝色的大楚国花—— 琦玉。 第8章 此梦归于天诏(八) 淮荫城民大多居住在东半城,若不逢四时八节,白日里只能见着三三两两的百姓。因城西有兰弦河蜿蜒而过,官道便修筑于东城门处,如此一来,便更少有人从西城门外出了。 城墙下方两扇陈旧大门开了一半,其上遍布风雨的刻痕,在江兰弦看来,即便这城门哪一日轰然倒塌,也不足为奇。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日都会途经此地,但今日不同,此番离去不知是否有归期,他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 但现在——他看着身旁驾车的应暄,这把能解开他所有困惑的钥匙,究竟会在何时启用,江兰弦尚在探寻之中。 应暄驾驭马车在江兰弦右侧执辔静坐,秋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他却似浑然不觉,半晌都一语不发。 “若此番还无法脱困,那该如何?” “回去,继续开医馆。”江兰弦不假思索。 应暄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轻笑:“那哥哥猜猜,我会怎么做?” 江兰弦认真的瞧着他,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我实在难以看透你,你这样问我,又是要告诉我什么吗?” 这是实话,应暄是他见过最会伪装的人,擅长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匿于层层话语和看似不经意的笑容背后,若他有心隐瞒,旁人根本无从知晓他内心所想。 回想这几日,应暄偶尔显露的焦虑神情,以及在逼问之下看似坦诚的倾诉,江兰弦心中觉得许是他有意为之。他巧妙地把控着与自己相处的分寸,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展现出最合适的情绪,就像是一位精湛的棋手,步步为营,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棋局之中。 与这样的人周旋实非易事,江兰弦只是想想便觉得劳累。可对于应暄所经历的种种过往,云泽沦陷,一朝家破人亡,敌人藏在暗处虎视眈眈,他大难不死,又被不明力量囚困于此。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单独拎出来都足以将一个人的意志彻底击垮,而应暄却能在这般困境中保持冷静,已是难得。 “只是觉得哥哥好像什么都看得出来,故而随口一问罢了。”应暄柔声道。 一口一个哥哥,偏生他说的顺畅又自然,不让江兰弦觉得不适。 江兰弦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了,此次定能出去。” 应暄闻言但笑不语,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江兰弦,只见他身姿端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从初次相见起,应暄便察觉到江兰弦身上有一种超脱尘世的气质,仿佛游离于生老病死的轮回之外,没有沾染世俗的七情六欲。 他真的是人吗?还是妖、魔、鬼、怪,抑或是其他超脱想象的存在?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现实之前,是什么又有何意义? 应暄暗自摇头,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后,他并不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 应暄拽紧了手中的缰绳,马车慢悠悠驶过城门,视野之中零散的树木叶子凋落大半。天地之间风声微弱几近于无,唯有流水声依稀可闻。 他看着眼前的兰弦河,河水不算宽阔,却水流湍急,显然无法供车马通行,他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哥哥如此笃定我们能离开,那为何我们不从东城门走官道?” 应暄指着前方仅有一座独木桥的河:“否则怎么渡河呢?” 江兰弦一时间也毫无头绪,他看了看车架上的两包行李,以及才坐上的马车,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应当会有法子的,先去试试吧。” 他转过头,礼貌而温和地询问应暄的意见,“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边走不通便掉头回东城门,只要能出去这些都不算是问题。 不过浪费一点时间罢了,稍作耽误,应暄表示并不介意,他也想看看是否还会有其他什么意外出现。 “哥哥既然决定了,我自然没有异议,不过……”应暄的话音微微一顿,他们此次出行匆忙,许多事情都未曾仔细谋划,有些必要之事,此刻不得不问清楚,“我们出去之后,接下来又该如何呢?” 江兰弦定定望向前方,一缕青丝落在他秀美的侧脸。那一刻应暄好像看见了闪烁的灵光环绕在江兰弦身侧,青衣似云纱垂坠,万分神秘。 “江兰弦。”应暄轻声唤道。 “怎么了?”江兰弦疑惑。 应暄眨了眨眼睛,眼前的奇异景象已然消失不见,他收敛目光,敛眸道: “无事,我们到了。” 马车停在河岸边,他拉住缰绳,率先跳了下去。 江兰弦带着一丝困惑,看着他的背影,随后也跟着下了车。腕上图腾毫无动静,他瞥了一眼便收拢袖口。 日暮西斜,天边被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橙红色。江兰弦回首望去,淮山的轮廓重影叠叠,只余鸟鸣声一二。 啾 啾啾 并非幻觉,江兰弦真切地听到了鸟叫声。这声音让他无比熟悉,是在什么时候听过,好像就在不久前,就在—— 琴声轻轻浅浅,声音化作乐符自唇边流淌而出,穿林渡水行过九重天千万年光阴,最终抵达此处。 “忘却一切,顺应天命。若将一切交于规则演变,天道不可信。天地轮转一载,明月升起之时,吾随月升解封,归来。” “凡人寿数短暂,转眼沧海桑田,虽有亲灵者却非此行目标,万一徒增变数,可否多些时日。” “吾与大气运者冥冥之中似有相连,此行借他因果更添紧密,停留过久势必乱他命途。” “那便不用他,设段状记忆,至定点恢复一段,若遇急情,可直接解封!至于如何紧急,您自己寻个度。” “因果相交,天命所归。除却六十年之期,便以——” 长风自东吹过,带来潮湿水汽落在发梢眉间,江兰弦下意识回头,万丈天穹之上,一方瀑布如一注天汉倾泻至淮山山顶。水汽凝成雾气逐渐散开,整座淮山几乎成为了天池! 兰弦河水在静止时光中停止流动,他看见一点荧光从水面上徐徐升起,继而荧光满川,星辉耀目。 江兰弦的眼中再无其他,只有—— 轰隆!!! 天分为二,云空杳冥,深渊乍然显现其间,黑紫惊雷劈开万里晴空,巨大裂缝中闪烁无数雷光,烨烨震颤! 日月同辉,阴阳相交。江兰弦站在逐渐吞噬光芒的深渊之下,身形无比渺小,惊雷声忽大忽小,由远及近炸响在他耳畔,似是对他扬起利爪挑衅。 江兰弦凝视深渊,手腕上,青色的飞鸟图腾正微微闪烁,他的手指逐渐收紧,蓦然间用力一握! 刹那间,青色的灵光冲天而起,瞬间破开了周围的黑暗。万千凶祟在青光之下沦为泡影浮光,所到之处灭尽一切!一时间只听惨烈哀嚎,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恶之物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 待余烬燃尽,天光重现,雷影散的干干净净,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蓝天白云依旧,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天空的影子,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江兰弦站在原地,神情中带着一丝迷茫与复杂,他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掌心处依稀还残留着一丝炽热的余温。突然,他的目光一凝, 那块图腾,竟像是张开了羽翼。 江兰弦从记忆乱流中醒来,便见应暄站在前方,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你还好吗?” 应暄有想过会出现世外之事,却没有料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场面。人在这种强大的力量面前,渺小的不可思议。 他平静了心绪,感受翻滚的血液逐渐平息,却依旧折服于方才天昏地暗的场景。 江兰弦,他真的是人吗? “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出去了。”江兰弦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同应暄相对无言。他朝着河对岸看去,却发现四周景色有些不对,身旁是兰弦河,却从左手边移到了右手边——他们不知如何已经到了对岸。 “方才,我见你抬手,天色暗了下来,飞来一只青色巨鸟,将我们包裹在光里,而后黑暗袭来,雷鸣电闪轰天震地……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原来应暄也看见了,那便不是江兰弦的幻觉,他觉得这也是自己的一段记忆,只不过为何是以重现的方式想起? 除却六十年之期,便以—— 便以什么?关键部分依旧听不见。 “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力量。”江兰弦给不了应暄答案。 应暄道:“此生能观之此奇景,已然无憾,你无需对我解释什么。” 他的善解人意令江兰弦有些许无措,索性不再纠结这件事,既已出来,总会有弄明白的那天。 “多谢,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接下来就要看应暄了。 他要做的事风险极大,若江兰弦无牵无挂便罢了,但他是江珩安的弟子,江珩安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显然是真心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 距离那场变故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大楚如今的局势究竟如何应暄一无所知,但他心中清楚,情况只会愈发糟糕。他没有把握能护着江兰弦全身而退,与其跟着自己冒险,不如去上京寻江珩安。 “我……”应暄分明做好了打算,此刻却有些说不出口。 江兰弦一眼便看透了他的想法:“你不想带我一起走,为何?嫌我是累赘吗?” 应暄很佩服江兰弦只凭借一个眼神一个字眼便能品出着九曲十八弯的意思,最后扯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果上去,狼狈制止他的话: “哥哥,”他有些哭笑不得,而后露出一抹短促的苦笑“我怎会讨厌你?只是此去前路艰险,我实在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我可以自保,你无需为我忧心。”江兰弦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毫不退让,江兰弦在凡间的一切都和应暄这个大气运者息息相关,离开是不可能的。 “况且,说不定你还需要我的帮助。” 应暄见他就这样理所当然的做下了决定,一副只是在通知你的表情,真是…… 他微微勾唇,沉闷许久的心绪也似乎有了一点拨云见日的晴朗:“那我先谢谢哥哥帮我了。” 大楚官道每隔一段距离设有关卡,需得出示盖有途径城池的过关印章方可继续通行,若不是官道平稳是最快的一条路,应暄其实不想走官道。 此行他们要从淮荫赶去北方的凌州观月城,需得跨越四州,途经两座上城,中、下城数座。 其中便包括苏景潇的封地——扶州雪湘城。 为了筹备逼宫之事,苏景潇借着陛下调兵支援云泽之事,已将大部分兵力军队调至上京郊外,但雪湘城终究是他的根基所在,其留守的势力亦不可小觑。 天诏六年,苏景潇跟随一干宗室子弟入京选储,苏景潇其行在众王子中并不出众,能入选全因其祖父魏王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战功赫赫。 魏王独子壮年离世,这一脉只余孤老以及苏景潇和庶妹三人。陛下念其可怜,不仅序齿排九,且将魏王嫡部编成雪湘卫允他掌兵。 苏景潇资质平庸,小小年纪飞扬跋扈,行事肆无忌惮。 天诏十一年,魏王旧伤复发离世,苏景潇返回雪湘城,自此再未踏足上京。 如今已是天诏十六年,当年的九位皇子中,四皇子苏景漠缠绵病榻早已没了争夺资格,除五皇子苏景澈和九皇子苏景潇外其余六位皆因各种缘故身死退场。 前不久,凌北军落败于北境天狼族,主将应非殊战死沙场,世子应旭衍失踪,云泽城被天狼族攻陷。噩耗传至,大楚举国皆惊,平江王素以常胜将军名于世,凡他出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彼尚不敌,谁还能抵御天狼族?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朝野不安。 后战报抵京,中书有内奸作祟,将凌北军内部攻防图以及大楚军中重器黑火器的解构图纸泄露出去。天狼族制作出针对黑火器的武器致使战场上黑火星银未发炸膛,于是酿成惨祸。 陛下震怒,敕三司彻查,诸般线索皆指睿王苏景澈,于其王府搜得通敌叛国实证。满朝文武皆惊骇不已,睿王向来有礼贤下士、风姿卓然,怎会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举? 可他被捕后对此供认不讳,平江王功高震主,更有世人只识平江王而不识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自认为皇位已板上钉钉,想要提前解决应家这根心头刺,恰巧天狼族在此时与他联系,于是双方达成一致。 只是没有想到,天狼族竟会背弃信义,明明当初他们答应自己只除去应非殊和他的长子应明光,不会做其他的事。在场官员闻之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仍旧难以解恨。 苏景澈伏罪,在狱中自戕。 皇帝急调兵驰援凌州,然为时已晚。天狼族凶残暴虐,血洗云泽,王妃赵语吟殉城。天狼族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周边四城,几乎将大半凌州并入囊中,无数百姓死在铁蹄刀剑之下,余者为奴,生不如死。 平江王与王妃的头颅被悬于城门之上,尸骸被碾碎封于水银罐,天狼族巫师施加诅咒,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 应暄眼中有着深不见底的晦暗,血海深仇化为烈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血肉, 直至燃尽一切。 第9章 此梦归于天诏(九) 江兰弦一直都能看出应暄心中潜藏着强烈的自毁之意。他以旁观者的口吻讲述这一切,若不是故事中被折骨浸坛的王爷姓应,恐怕无人能够察觉应暄亦是这故事中的主角之一。 应珏,赵语吟,应旸。 还有数以万计死在屠城中的云泽百姓,他们凄惨的命运宛如一座巍峨沉重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应暄的肩头,让他无时无刻不被痛苦煎熬,难以喘息。 纵然应暄十九年的人生中关于云泽的记忆只有八年,纵然他已经快忘却北域之雪的洁白与纯净,可他身上流淌的是应家的血,刻在骨髓深处的骄傲与不屈从未被遗忘。 他属于云泽,属于雪山连绵的边域,翱翔天际的鹰收起翅膀,被困囿在上京深陷泥沼之中,最终连自己都无力保全,更遑论拯救他人。 【那时,你应当能喝上泽燕的烈酒,所见之处,皆是我大楚国土。 阿暄——】 一声声呼唤从清晰到逐渐模糊,即便掩去无尽的悲意,却仍旧如同锋利的刀剑剖开应暄的胸膛,将他的内心搅得血肉模糊。 怎能不恨? 那是日日夜夜被梦魇缠绕的难眠,是一劫一难又受击溃的绝望。 应暄从泥泞中死里逃生,便不会再有退缩的可能。 我定要,夺回云泽。 我定要,重回故乡…… 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他的灵魂似乎飘了出来审视肉身,冷眼观看这一切,应暄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可是别无他法。 无人能救我—— “应暄。”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搭在了应暄的肩头,应暄回首,便撞入江兰弦寂冷双眸之中,澄澈的眼瞳静如清潭,似乎蕴含着能够包容万物的神奇力量,所有痛楚与哀伤都会在其中消融。 刹那间,身旁的景象褪去了原本的色彩,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二人紧紧包裹,陷入暖煦柔光之内。 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清风拂过山岚,带来万物蓬勃的生机与希望。 眼见着应暄神色渐趋宁和,江兰弦也悄然宽心。 “抱歉,我……”应暄垂下眼羽,感到无比挫败。 “无妨,”江兰弦道,“我说过,应暄不必害怕任何事。” “我不怕。” “我知道。” 熟悉的情绪蔓延开来,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应暄一直看着他的脸,似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心底,铭刻于心。 江兰弦默默收回手,在他炽热的视线下感到稍许不自在:“如此说来,是苏景潇对你动的手。” 马车行走在乡间小道上,路面崎岖不平,车轮未裹兽皮,他们随着马车一起颠簸起伏,扬尘四起,空无一人。 再过不久,便要驶上官道穿过栖州,就到了扶州苏景潇的领地。 “是因为他臆测皇上有意将皇位传给你?”江兰弦记得应暄曾说皇帝视他如亲子,荣宠加身怎不令他人心生忌惮。 应暄否认:“我并非宗室子弟,天下终归是苏家的天下,陛下再如何宠爱我也不会越界,这是朝堂尽知之事。” “这是底线。”江兰弦微微点头,“可是你若是想,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应暄只是说道:“平江王一脉会永远忠诚于大楚,成为大楚边境最坚固的屏障,只要血脉绵延不绝,此誓永恒不迁。” 永远忠于大楚,这是应家人一直秉持着的信念,然而王权一代代递嬗,守护者未曾改变,有些人却早已忘却了初心。 江兰弦心道:古往今来诸多血腥训诫皆示,哪怕是丹书铁券、金口玉言,也难以抵挡人心的易变。应家先祖洞明此理,故而遗训诫后世不得与皇室结亲,想必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全更多的人吧。 这道祖训是应暄告诉他的,如今想来是一条后路,与皇家纠葛愈深,烦扰愈盛,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将君臣之间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虽然比较迂回,但也算是一个计策,只不过感情这东西,向来难以掌控,谁又能料到后来的种种? 万事诸般,都是天意。 江兰弦道:“所以,你姑姑她?” 应暄目眺远方:“姑姑她……先皇共有十六子,陛下排行七,生母地位低微,并不被先皇所喜,他在众多的皇子中毫无竞争力可言。” 他目望远方,慢慢回忆往事:“他与姑姑相爱,对祖母言明,愿为闲散王爷,终身不涉足朝政。可祖训森严,姑姑不愿背弃家族,于是与他分别。后来,姑姑犯下大错被祖父从族谱中除名,又过三年,她与陛下成亲。” 江兰弦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如此凑巧?想必是故意将她除名的吧,只为了让她能够达成心愿。” 应暄微微一笑,并未明确回应:“祖母她……曾经发生了许多事,祖母一直隐居在上京郊外,姑姑是由太祖母养大,太祖母仙逝后,姑姑自己孤身度日。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我不知,但我与哥哥的想法一致。” 江兰弦不知这段往事,但天下绝大多数父母,又怎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姑姑与陛下成亲之后,夫妻琴瑟和鸣,一年后便有了堂兄,也就是太子。后来,正争得水深火热的几位皇子联手将矛头指向了陛下,合谋对陛下母子下了奇毒,性命堪忧。 姑姑快马加鞭赶往云泽,取回了能够解毒的温雪丹,然而,惠太后最终还是未能等到解药。此次苏景潇能顺利伤到陛下,也是因他体内仍有余毒未清,龙体欠安之故。”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而那场储位之争最后的赢家只有一人,就是今上。 “你们帮忙了?” 应暄道:“应家人绝不会违反祖训,可是姑姑,她自幼便在上京生活,祖父与爹爹甚少有时间能回去看她,他们自认为亏欠姑姑许多,所以在暗地里给了帮助,否则以陛下当年的势力,没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江兰弦能理解却不赞同:“何必?你姑姑嫁给皇帝的那刻起,应家想再保持中立已经是空谈,不如顺势而为。” 在旁人眼中,应家与皇帝已然是同坐一条船的人,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些人也不会再认同应家中立的立场。背后做再多的事情,也不如明面上的一句话。 江兰弦不曾知晓先皇为人,他的想法无可厚非,应暄为其解惑:“先皇谨慎多疑,陛下决意夺嫡时,相比其他皇子陛下已经有些迟了,但他有一张天然不出错的底牌,就是足够无害,如果应家表明态度,这道底牌就失去了作用。” 不站队有时也会是最大的站队,应家退了,才能保全陛下和应琬。即便众人知道应家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可那又如何?先皇终究还是要选出一名继承人,明牌还是暗牌都不过是手段,只看能否找出破绽罢了。 江兰弦听懂了,一言难尽:“你们这些人,就是想太多。” 应暄权当夸赞,宽言道:“哥哥放心,对自己人通常是不会使手段的。” 江兰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天天对我耍心眼,信你才是傻子。 他直接将话题转回去:“苏景潇欲登皇位,最大的阻碍是睿王,苏景澈。所以有没有可能,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想扳倒苏景澈,你和应家恰好做了棋子。” 上京局势混乱,皇帝生死未卜,无论众人心中是何想法,明面上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只剩下了苏景潇。 他有名分,拥重兵,已然无人可与之争衡。 可这边云泽沦陷,凌北军被打散,应家几百年根基轰然倒塌,只剩一个应暄根本不足为惧,那苏景潇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将应暄扣在上京还能借此掌控云泽卫同凌北军残部,杀了他才是得不偿失的事。所以,江兰弦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苏景澈通敌叛国之事是苏景潇陷害,他才会害怕应暄活着。 此又牵扯了另一个问题,苏景澈对通敌叛国的罪行供认不讳,如果他是被陷害的,那为何要承认自绝后路。再者,他的本家夙闲郡王府远在靖州,盘踞一方,苏景潇手再长也很难同时染指上京、凌州和靖州。他若是有这个本事如今也不会处处受限。 如果他们都不重要,那其中最重要的是,应家。 大楚战神,战无不胜。 百姓敬仰,民心所向。 苏景潇,苏景澈。 …… “兰弦,我一直不曾告诉你我的名字。” “江珩安?” “这是字,我名江知生,靖州故阳人。幼时丧父,家中除寡母外再无亲人存世,母亲无傍身之技,只能做些浆洗粗役,竭力维生。她娘家的人劝他改嫁,将我这个拖油瓶给扔了,莫要一辈子蹉跎于此。她不愿意,于是我们母子相依,度过了数载春秋。 我十二岁时,她欲送我去学堂,于是没日没夜的做工,终于凑够了银钱。那一日,她拉着我的手切切叮嘱道,哪怕不能考取功名,能识文断字也是好的,有学问了才免受人轻慢。她性行温婉,但这些年来也着实憋了一口气,我想让她陪我一同去学堂,她恐露面会使人嘲笑我,不愿意。 她早有顽疾,但怕花钱便忍而不言。我不敢告诉她,我只在学堂留了几日,因为有个富家少爷在院前堵我,召集了一群仆人对我拳打脚踢,整日折辱我。我新衣变敝衣,破破烂烂回去,看见她咳到伏在桌上直不起身,身旁还有一堆未完成的活计。 后来我去了红燕街,在一家妓院里做僮仆,我自小伶俐,给那些个妓子当托儿赚的比她还要多,于是我不想读书了,但不敢告诉她,因为她每日最开心的就是我回家的时候。 我不能告诉她。 后来,抢我钱的那少爷来这儿看见了我,大肆宣扬了出去,不出半日邻庶皆知。她默默将我从红燕街领回去,没有打骂责备,我不在乎他人调嘴弄舌,只怕她受不住。 我长跪一夜,她在屋中没有动静,她在夜间缢于梁上,什么都不曾留下。” 江兰弦听着江珩安讲述他的过去,观江大夫现今的性子,谁能料到过去竟惨澹若此。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坏,那少爷为何欺辱我,彼因他作业敷衍被责骂,适时夫子夸了我,他父乃是故阳城府衙管事,得罪了他,岂有我等市井小民好日子过!人若立命,必先立身。我常谓此身是指天资品行,原是身世啊!” 江珩安抚掌笑叹,听着却与哭无疑, “贫贱之人纵然是卑微到了尘埃里,那些上位者仍嫌这卑微之躯跪得不够低,所以我一定要爬出去,一定要让这些人承担我千倍万倍的屈辱!” “可是,”江珩安无奈,“母亲死后,她娘家的人骂我是天煞孤星,要抓我去城主府,城主本不欲掺和,然而他们不依不饶,那管事听了自己儿子的一面之词,于是我被安了个不孝之罪,入了贱籍,彻底断绝科举之路。他们占了我家,掠尽物什。我住在桥洞下与乞丐抢食,被殴打半死掷之城外,我想着,就这么死了吧。”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现在的江珩安眼中没有仇恨,只剩下旧酒苦涩的余酿。 “后来你没死。” “废话,我要是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江珩安抬手作势要敲江兰弦一脑瓜崩,可对着江兰弦这张脸,却又下不去手,只好作罢。 “后来,我遇见了一位贵人,”江珩安眼中泛上暖意,“靖州是夙闲郡王的封地,那一日,贵人出猎恰好经过故阳,将半死不活的我捡了回去。 “你报仇了吗?”江兰弦轻声问。 江珩安微微抬手又放下:“仇恨能令人速速成长,亦能蔽目使人沦为眼瞎心盲的行尸走肉。但我自己若不坚定,又何能言恨?” 江兰弦不认同,杀人偿命,天理昭然,其母之死纵然有江珩安堕落催化,但那少爷将人逼上绝路,未免欺人太甚。 但江珩安像是已经释然了:“王爷从不过问我的往事,让我跟着他做他的书童。王爷待我极好,春去冬来,四年过去,新皇登基,广开恩科,他欲送我去科举,并赐我一字‘珩安’,我不愿,于是与他争吵,被责罚禁闭,王府众人皆知晓我失宠,于是纷纷排挤我。我平生最恨此事,一气之下偷偷跑去上京,想着出人头地之后好好打他们的脸。 我是奴籍,不能走正统路子,那年江南域一带决堤,洪水致使三州十数城池受灾,我做的治水十二策入了御史大夫青眼,他助我脱籍并举荐我,我拜入内阁之首正一品太子太师门下。三年后,进士及第,于承明殿被陛下钦点为状元。” 彼时江珩安以为那是他锦绣天明的开端,满心傲然喜意: “同月,得夙闲郡王讣告。” 江珩安至今都不相信那人死了,可时过境迁,往昔已逝,终究只有他茕茕孑立,独守这岁月的荒芜。 “府中人欺辱我是故意为之,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自靖州主城奔赴上京,一路安然无虞,原是他派人全程照拂我,御史大夫曾受他恩惠,所有我以为的顺遂,皆因有人为我铺平道路。待我赶回王府,唯见一牌位立于堂前。 归途经过故阳,探听之下方知,那曾欺凌于我的管事因贪污受贿已被斩首,阖家皆遭流放之刑,其余曾折辱于我的人,也因作奸犯科而身殒命消。” 江兰弦有些不想听了,心中有一块地方堵堵的,不舒服。 江珩安抬手示意他别动:“背靠太子太师,我仅用两年时间便官拜尚书,无数人恨我入骨,但我无所畏惧,只专心做陛下手中刀锋向外的利刃,哪一日我败了,便是死无葬生之地。可入阁那日,我酒入愁肠,醉意朦胧间,骤然忆起王爷赐我之名。” 江珩安眉间隐现忧色,喟然叹道:“天诏五年,太子夭亡,朝廷之上党同伐异,纷争不休,恩师告老还乡,陛下失意性情大变,却极倚重与我,但我深知宦海凶险,生死难料,经反复思量,决定辞官归隐。 江珩安慈爱地看着这个弟子,眼中满是怜惜与慨叹:“我对你说这些,是望你能明了,人生之路漫漫,往昔经历只会化作前行之基石,你的人生,每个时间段都是新的开端。” 江兰弦道:“师父,你是想让我和你一同离开是吗?” 江珩安笑了:“太子逝去一年后,各地宗室子弟齐聚上京,角逐储君之位,其中就有王爷胞弟,五皇子苏景澈。我了解他,他的能力可做闲王,却不是帝王之才,如今他被推到风口浪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王爷对我有再造之恩,他的弟弟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兰弦,你愿与我一同回去吗?” —— 苏景澈,江珩安 江兰弦目光骤聚,神色冷峻,疾声问道:“江珩安,还好吗?” 应暄被他的语气所惊,快速眨了几下眼,疑惑道:“你说江知生?出事前陛下赐他天子剑,见剑如见君,且鄞州枫阳城主叶飞英是他的至交好友,叶飞英手中掌管枫阳卫,现今朝堂也唯有江知生能掣肘苏景潇。” “你带着我,也有我是他弟子的缘故吧,”江兰弦淡淡道。 应暄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是气笑的:“江大夫,是你,”他刻意强调了这两个字,连哥哥都不喊了,“非要同我一道,我想送你走你不愿,如今却出此言,怎么,后悔了?” 江兰弦见他面露愠色,却未加安抚,反倒添柴加薪:“我没有后悔,只是想和你说,如果你是想通过我搭上江珩安,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呵,”应暄从喉见挤出了一声冷笑,强压心头怒火,“你多虑了,我从不会将生死压在别人身上!” 他此时是真的生气,不明白江兰弦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说这些话。 江兰弦微微皱眉,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了误解:“抱歉,我并非此意……” 应暄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也没有开口,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我和师父虽然相处数年,然而我对他的事仅略知一二,他有自己的目的,不会因为我而改变,我不知你和他是否是一路人,如果不是,我于你而言,恐难有大用。” 依应暄所言时间线推之,平江王兵败身死至今不过两月有余,江珩安离去也是两月。 他回去就是为了苏景澈之事,可人还是死了,而且极大可能是被诬陷。江珩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能说这件事令他也无能为力。 如此种种,江珩安与苏景潇势必水火不容,敌人之敌,可为盟友。即便他与应暄所行之路不尽相同,但至少现在不是对立。 于是江兰弦补充:“我是说,在这些事上江珩安不一定会看我的面子,但他一定不会站在苏景潇那边,我决定不了局势……你,真的不想当皇帝吗?” 此问若是旁人问出,应暄或会心生疑窦,以为别有所图,但出自江兰弦之口,那只可能就是字面上的询问。 先前应暄确实气恼了,毕竟方才二人还亲近平和,转瞬便闻此冷漠之语,如何能不气?如今心绪稍缓,又闻江兰弦匆忙解释,也觉得自己方才之举略显幼稚。 应暄生了促狭之心,故意逗弄他:“我若说我想,你当如何?” 江兰弦郑重看着他,“我虽觉帝王之位不过是名利渊薮,引得众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然你若有此志,我是觉得不错的。我知道,你若为君,定能心怀天下,造福苍生。” “……”应暄嘴角微微上扬,然而正过身子只给江兰弦留下半张轮廓分明的侧颜, “谢谢哥哥这么看得起我,不过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想当皇帝,正如你所说,为了一个位子不择手段,视一城百姓为手中棋子随意摆弄,久居高位恐会迷失本心。不过我即便不去争那个位子,也定会让执棋之人血债血偿!” 应家四代戍守云泽城,凌州之地都在应家的掌控之下。凌北军内部攻防图乃机密要物,除父王、兄长及少数几位心腹之外,无人知晓,怎会无端泄露? 还有黑火器的解构图,黑火石虽是神灵台所创,然而黑火器却是先帝早年的天工坊造就,当时用□□为芯,威力平平,天工坊只存在五年便被取缔,坊中工人图纸都被先帝暗中销毁。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份构造图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苏景澈通敌叛国一事,江兰弦能想到的他早已明了,这一切突如其来,打的他们措手不及。不论是苏景潇还是苏景澈,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是谁站在他身后…… “若有朝一日,你发觉自己一直深信之人,”应暄道,“做出不可饶恕之事,你当如何处之?” “你是说皇帝?”江兰弦一语道破。 “很多事情我都有查过,陛下是全然无辜,可我心中疑虑终难消弭,他对我的好做不得假,如此一来,我的怀疑反倒显得荒诞不经。”应暄行事果决,绝非心慈手软之辈,既生疑虑,便会彻查到底,然结果没有问题,这反倒令他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这就是真相。 这是真相吗? 江兰弦越过他抽了一把缰绳,马儿受惊扬蹄飞奔,马车于官道之上疾驰而去:“在质疑自己之前,不妨先去审视他人吧。” 箭在弦上,已经不由得他不发。 第10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 马车穿梭在扶州官道上,朝着前方疾驰而去,虽还未瞧见城廓,却已听见了雪湘城的喧闹声。 朱漆大门敞开,车马行人分成两队,一队是准备进城的,另一队则等着为路引加盖印章后赶往下一处。百姓虽多,然秩序井然,守城军披甲佩刀,严肃威武,令人不敢稍有造次。 长长的队伍中,一辆马车掩在人群间并不起眼,驾车二人皆着布衣,发巾裹头。牵马者皮肤粗糙,显然是劳作之身,另一人清瘦苍白,看着像个读书人。 这正是遮掩了面容乔装打扮的应暄和江兰弦二人,不得不说,江兰弦这一手易容术可谓出神入化,江珩安的这个技术着实有用,就跟换了个人似得,只是维持的时长有限。 因此,他们通常在接近城池时才着手伪装,这五日来顺利经过了几座下城以及昭州主城仰金。 不知是苏景潇认为应暄必死无疑还是别的缘故,此前经过的几座下城戒备并不森严,唯有仰金的城门关卡稍多了一两处,想必是收到了上京传来的消息,却未全然听从指令。 只要顺利过了雪湘城,这一路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抓住他!” 前方骤然喧哗起来,应暄赶忙揽辔稳住马车,探身向前望去。队伍因这变故有些乱糟糟,他们趁机跟着往前挪动了些,恰好瞧见一人被士兵摁倒在地,挣扎的四肢渐渐没了动静,鲜血从其身下缓缓蔓延开来。 旁侧还有一名妇人被刀剑挟持,凄厉的哭喊声刺耳揪心:“相公!我相公是无辜的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的路引皆是府衙发放的,冤枉啊,相公!!” 话未说完,便被士兵捂住了嘴。 守城军队身形魁梧,站在人群中间冷漠地一挥手,士兵便押着地上那人连同妇人一并拖走了。 队伍中孩童啼哭不止,大人惊慌掩口,眼看就要引发骚动,队长敲了两声手中的铜钲,厉声喝道:“此二人持假路引蒙骗守城军,现关入大牢等候城主审判。若查实是朝廷重犯,当斩立决!若不尔,依大楚律法加以处置!尔等都瞧好了,谁敢弄虚作假,下场便与他们一样!” 随后,他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命令队伍继续检视。地上的血迹不曾清理,向来是为了震慑百姓,周围嘈杂声小了许多,大都在窃窃私语。 江兰弦深知以应暄的能耐不会在这地方出什么差错,但此时的气氛太过紧绷,他也不免受到些干扰。 应暄偏头看了他一眼,缩着肩膀凑过去:“哥,我原先还想着大城就是热闹,方才可真是给我吓死了呦!咱办完事儿可得赶紧走!” 话虽是官话,却能听出一股方言的味道,满脸惊恐不似伪装,江兰弦做不出这个样子,只跟着点点头。 应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朝他眨了两下眼睛,江兰弦明白他是有意安慰自己,心下也便安稳了些。 随着队伍一点点前进,终于排到了他们。 “官大人,这是我和兄长的路引,请您过目。”应暄恭敬地递上两份文书,其上已盖有四座下城和三座中城的印章。 江兰弦站在他身旁,视线中瞧见桌边有个站立的士兵,手中拿着一幅画,士兵目视前方,不时低头看看那画。江兰弦不动声色用余光悄悄打量,正巧看清了画中之人——正是应暄。 看来苏景潇没见到应暄的尸体,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不过这几日他们一路走来,除了雪湘城其余地方倒也没听闻什么风声,想必是苏景潇还未能完全掌控朝廷,不然这一路怕是要艰难许多。 正中那中年男人冷不丁发问:“江兰弦,江兰云,从栖州泗水城来,欲往何处去?” 泗水城便是栖州主城,应暄弄路引时发觉江兰弦的路引上写的不是淮荫城,而是泗水,他怀疑江珩安是不想暴露淮荫这个地方才这样做,索性自己的也改了。 眼前这人乃苏景潇的幕僚之一,这段时日城主府剩下的幕僚轮番在城门外检验,秉承旭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命令,近期已抓捕不少人。 这位幕僚姓姚,才智平平,此次没能跟随王爷赶赴上京心中本就满是怨怼,此刻怒火便都撒在了这些百姓身上,稍有不喜便乱用手中那点子权利。 应暄颤着身子,瑟缩道:“千……千州。” “嗯?”姚先生冷笑,“如此遥远,所为何事?” 应暄似是被吓到了,赶忙回道:“回大人的话,家中姑母早年嫁去千州,如今那边传来书信言姑母身体有恙,恐是时日无多,家父年事已高,又路途遥远,实在不宜出行,故我与兄长前往千州省视。” “……”姚先生捋着胡子一副高深莫测之像,抬眼将应暄和江兰弦从头至脚审视一遍,两人战战兢兢如待罪之囚等候发落。 这人眯着眼,直看得二人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才挥了挥手,示意道:“放行。” 身旁的副手在路引上盖上雪湘城的章。 应暄诚惶诚恐双手接过,这副姿态令姚先生很满意,便也没再为难他们。 二人牵着马车离去,走到见不着城门了方坐上去驾车提速。安静地行进一段时间,江兰弦道:“我方才看了一眼,城墙之上守卫森严,士兵皆披坚执锐,还有人拿着你的画像在比对。” 应暄并非囚徒,可是雪湘城这架势竟是将针对他放到了明面上。 “反正已经和我撕破了脸,他知道我若活着定不会放过他,自然要做好防备。场面向他倾斜,这何尝不是一种宣告地位的好时机” “太愚蠢了,”江兰弦对此只有这个想法,“我见来往商队熙熙攘攘,想来城中也不会差到哪去,雪湘城之繁华,可见一斑。” 应暄挥舞马鞭,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扶州主城雪湘是江南道盐铁司所在,向来是个吃油水的大户。先帝时,将此城划为楚王封地,责令其掌管雪湘卫,直至今上登基楚王上交军权,苏景潇回来后,圣上又把雪湘卫重新赐予了他。” 江兰弦冷淡道:“你们这位陛下……军权钱财皆系于一人之手,是怕他不反么。” 权力滋生**,即便苏景潇从前真的无意帝位,品尝过权利的甜头后,哪有甘于放弃之理。 应暄没有回答。 . 秋风萧瑟,细雨打在脸上更添寒意。观月城百姓纷纷添了厚衣,应暄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的百姓匆匆找地方避雨,摊贩急忙收摊,不消片刻街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头顶突然多了遮挡,江兰弦撑着一把青竹伞,裹着一身雪白狐裘掩住清瘦的身姿,看着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殊不知江兰弦也在观察他,来到这儿后,这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应暄接过伞柄,对着来人道:“办妥了?” 隶属凌北军情报部的宋卯在离江兰弦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揖道:“神灵台于明日辰时启程赴京,江先生的身份是来自凌州玉华观的朝阳道长,去往上京神灵台交流,您是他的侍人兼护卫。” 江兰弦自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气韵,于道法上也略通一二,想来应付那些人应是不成问题。 上京的情形要比应暄预想中要好些,并未完全沦为苏景潇的一言堂,江珩安结合朝廷中大部分官员与之抗衡,只是雪湘卫驻扎在郊畿虎视眈眈,恐怕他们也撑不了太久。 神灵台每三年举行一次修行大会,派遣神使至各地,广邀天下能人异士前来。神灵台受陛下看重,国师地位超然,在民间亦有声望,无人敢轻易得罪。如今神灵台更是打着为陛下祈福的名头,纵然是苏景潇也不能轻易阻止,否则就是给江珩安等人口诛笔伐的筏子。 这是应暄他们潜入上京的绝佳机会。 “国师自先帝时出现,之后有了神灵台,有记载称他是从天而降,突然便受到先帝信任重用,此人神秘莫测,神灵台这些年来无任何一方势力能够插入其中。属下无能,未能查出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不怪你,”应暄道,“这人确实神秘,多年来一直待在神灵台内部,就连陛下也是亲自去见他,我在上京多年也不曾见过他,是敌是友尚不清楚,暂且先派人盯着,留意其动向便好。” 应暄有种猜测,国师或与江兰弦相似,有着非同常人的能力。 宋卯点头应是:“苏景潇带走了雪湘卫的精锐,京防卫被他接管,珉州、昭州都已倒戈,千州仍在观望,禁卫军独木难支。云泽卫已暗中集结,应叶在信中说枫阳卫在暗中协助他们,枫阳城一直是睿王的势力,睿王死后枫阳卫动荡不安,如今却也被整合了。” 应暄思忖:“枫阳卫?叶飞英和江珩安都是睿王一派的人,如今睿王已死,他们自然要为他报仇。” “叶飞英?”江兰弦道,“你可知道他的相貌?” 应暄从未见过叶飞英,于是看向宋卯。 宋卯愣住,仔细搜寻记忆中那个远远撇见一次的人,不确定道:“身形高壮,手很长,据说叶飞英可没金饮羽,嗯……似乎眼睛很大。” 描述虽简略了些,可宋卯也实在说不出更多了,面露为难之色。但于江兰弦而言已经足够:“是叶掌柜。” 他对应暄道:“师父离开后,隔壁布店的叶掌柜也不见了,他们二人应当一直同行。” 他们说话间隙,雨已停歇,街上又恢复了热闹。凌州云泽、桐渚等是边关重城,现已被天狼族占据,观月城相较之下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下城,却不知这里早已成为凌北军秘密据点。 如今云泽城被天狼族把持,大楚援军驻扎在凌州与靖州边界抵御外敌,对观月城的关注不多,凌北军残部得以在此地暗中休养生息,等待应家人的召唤。 上京,云泽,诸多暗藏的阴谋如影随形,刀光剑影似乎都朝着应暄而来,要将他逼入绝境,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应暄,你身为天命钦定的气运之子,又该如何应对这重重危机? 江兰弦看着他,神情依旧淡漠如初,腕上图腾有些刺痛,羽翼在不知不觉中又张开了一点。 “我先回去准备。”江兰弦从他手中取回伞,对着宋卯礼貌致意。 应暄与宋卯目送他离去,宋卯轻声道:“二公子,您故意让江先生听到这些,是因为需要他进入神灵台,并借他与江珩安的关系与枫阳卫合作吗?” 应暄淡淡道:“江珩安曾受夙闲郡王苏念之的恩惠,如今苏念之胞弟苏景澈惨死,他与苏景潇必定不死不休,无需我们做什么。” 宋卯不解,但应暄并无解释的意思,他也不会多问,只是默默跟在应暄身后,宛如一座沉默的石像。 此次见到应暄的第一面起,宋卯便再也看不透这位二公子了。 应暄转而看向远处,其实,他方才说了谎,多年前初入上京那日,他曾见过国师一眼,那一眼久久不曾忘却,国师身上有着和江兰弦很相似的东西,却又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怪异,如今想来,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应暄总觉得真正的危机并不在上京之乱和天狼族之中,可他毫无头绪。 . 次日辰时,江兰弦身着灰蓝道袍,青簪束发,腰间坠着一块刻有玉华观三字的玉牌,风骨毓秀,出尘脱俗。他双手并拢,捏了一个道家常见的诀,向队首之人见礼。 神灵台设有天地玄黄四个级别的神使,玄级尚可接触台中事务,黄级则多为下人,外遣通常是一名玄级带领若干黄级出行。 队首之人便是一名玄级使者,这人年岁看着并不大,面无傲色,始终笑容满面,他受了江兰弦的礼,笑意盈盈地说道:“朝阳道长无需多礼,您可是我见过最具神韵之人,国师大人想必会很乐意与您这般人物交谈呢。” 这是将国师排出人的范畴之外了么。 江兰弦颔首,不因这句夸赞而兴奋,玄级使者见状眼中多了些笑意。 应暄面无表情站在他身后,脸上易容成了一幅普通模样。身上穿的道袍是全灰的,比之江兰弦要普通许多。 他扶着江兰弦登上马车,而后自己也骑上一匹黑马徘徊于车侧,车队徐徐前行,向着上京出发。 这辆马车四周的黄级使者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已经被凌北军替换,凌北军情报部拥有天下最善隐匿之人,他们有一种名为人皮面具的神奇之物,几乎能以假乱真。 如此巧妙地融入其中,从容貌到生活习性与本人一模一样,竟无任何使者察觉。如今江兰弦所见到的凌北军士兵皆是精锐之才,即使失去主将也没有自乱阵脚,可见这支军队的可怕。 江兰弦又想到雪湘城,只觉得这位大楚皇帝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云泽覆雪时, 冷刃卷浮霜, 天风吹琦玉, 白骨盛花, 安魂灵—— 不知名的歌声从观月城的方向遥遥传来,打断江兰弦的思绪,歌者嗓音温柔,他虽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到其中的悲意,遂掀帘仰望,询问应暄:“他们在唱什么?” 应暄道:“寒山覆雪时,冷刃卷浮霜,天风吹琦玉,白骨盛花,安魂灵。” “听着像是挽歌。” “这是灵族的歌谣,传说很久之前凌州曾有一山名云泽,为灵族的领地,后来灵族对天不敬,招致天罚,雷电劈了九天九夜,将云泽山夷为平地。此后,人们在山的原址上建立了云泽城,故而有一群人认为自己是灵族后代,这首歌的语言便是他们所创,旨在为逝去的灵魂祷告,后来被人唱成歌谣,用来哀悼逝去的勇士。” 琦玉上染将士的血,开于战场,白骨生花,化解怨气,魂可往生。 第11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一) 两进屋舍相连,门户大敞。回廊雪道,竹林间风声流转,一潭清澈碧水掩映在假山石影之下,山内有通孔,水自山上从高处潺潺流落。 一棵百年银杏簌簌摇曳,满地金黄如织锦,树下一人半卧,垂首倚靠臂弯,气息声清浅,正在安稳小憩。 乌发如云流泻迤地,月纱广袖薄如蝉翼,衣摆拥雪层层堆叠于赤足边,暴露在外的肌肤白之灼目,一只手臂轻轻搭在桌旁,手腕和脚腕悬挂细链银铃,垂坠流苏挽花结。 在这神仙幻境一般的地方,他听见了与水同奏的铃音,宛如仙乐吟耳,幽盈缱绻。 江兰弦踩在银杏落叶上,脚下的地面真实柔软,眼前所见所闻没有任何违和。 分明数息前他还在去往上京的马车上,应暄拿给他用来解闷的闲书还在手中,像是过去许久,又复眨眼瞬息,他遂至此——一个无比真实的幻境。 “你来了。” 比平常男子要柔软许多的嗓音似笑似叹,树下的人略微转动了脖颈,偏头露出半张秀美侧脸,眼目微闭,像是枕叶眠春的画中人,为来客惊扰,倦意未消。 江兰弦冷淡看着他,神思清明,对眼前这幅美人小憩图无动于衷,他看向洁白无瑕的手腕,没有看见本该存在的图腾,这不是错觉。在此地从身至心都有一种无比的轻松之感,好像只需微小动作,整个人便能举身而飞。 “唔……”国师徐徐坐起身,绡袍拂杏叶,不留寸痕,他将脸侧长发挽在耳后,露出精致秀美的容颜,浅青双眸璀璨剔透,令人不禁沉醉于满目流辉。 他像一尊完美的玉雕,每一处都那么精致,精致到没有一点属于人的真实。 可江兰弦觉着这双眼太违和了。 “风正好,天也正好,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这些日子太冷了,还只是十月深秋,寒意尚浅,便这么难耐,冬日可怎么办呢?” 那人笑吟吟做着不必要的解释,对着江兰弦如同对着相识许久的故友,熟稔抱怨。 “你说人间为何要有冬日呢?都如吾这处小院岂不是更好?四季温暖如春,生灵也不比受冬寒之苦,也省下一大批冬衣冬炭的银子。”这番话自他口中说出,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在怜惜凡人的苦难。 “春,天阳之气上升,地阴之气下降,灵气萌生勃发,冬,生息闭蓄,万物收藏休养。四时轮转,周而复始,乃为生灵萌发之基石,天地运行之道。” 江兰弦淡淡反驳他,语气平静未生一分波澜,他不会因为这地方强烈暗示生出莫名信仰,也不会因听见这人愚昧之言而感到好笑。从看见这双眼起,他只觉得烦闷。 但应暄貌似并不想和这人为敌。 江兰弦想到这儿,压制住了想立刻走人的心情,继续与他周旋。 “你呀!”那人未因他的话而发怒,只平了嘴角,面上多了些哀婉之色,“为何你也要用这些讨人厌的规矩来压吾?无趣!” “你为何会来见我,”江兰弦看着他,不欲纠缠,“国师大人。” 神灵台之主,大楚地位超凡的国师——灵颜弯起秀丽眉眼,眸中水波流转,令人见之忘俗,可违和感在江兰弦心中愈发深,他确定,这双眼绝对有问题。 “我还以为你认不出吾呢,还好没有让吾失望,真不错!” “你有何事寻我?”江兰弦道。 灵颜歪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非君想要见吾耶?玉华观的朝阳道长,为了这场见面吾可是准备了很久,如何,喜欢这儿吗?” 他抬起手转了个圈,衣摆绽开,轻盈的身姿如同林间精怪,旋即转到江兰弦身前笑道:“以后,君可与吾一同在这里居住,读书品茗,观月揽景,说不定,吾会愿意为你去喜欢冬日。” 江兰弦对他的疯言疯语不予置评:“此番我只为论道而来。” 他觉着这人从身至心都不大正常,还是让应暄离他远点儿为好。 “论道,论什么道?吾既非道士,焉知此事,还是说你不是为了吾而来,而是为了——”灵颜眯起双眼,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上他的额头,意味深长,“璟容。” 江兰弦并不躲开,灵颜的手指在冥冥之中碰上无形的屏障,停在眼前不得寸进,江兰弦顺势后退。 灵颜皱眉,对于摸不到这张好看的脸儿感到烦躁:“好吧,看来你是有真本事的。” 江兰弦道:“你既不会论道,为何还要派人去大楚各地寻有缘者入京?” “那是底下的人为了讨吾欢心弄出的解闷消遣,这些人倒是花样多,而且你看,吾不是找到了你嘛,”灵颜满不在乎,“吾虽不会论道,但会修神呐。” 江兰弦听见这儿,落不到实处的目光定定看着他。 灵颜很满意他的反应,靠近江兰弦,虽欲贴近却只能在他身前半寸止住,灵颜不满地撅起嘴,弯腰,对江兰弦耳语道:“吾可是清楚诸多秘密,有璟容的,还有……想知道,就来见我吧。” 他伸手轻轻一推,无形的力量袭来,江兰弦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没有抗拒,随后被推了出去。 江兰弦从马车中睁开眼,听见了外面偶尔的交谈声和车轮轧地的转声,他掀开车帘,抬头对应暄道:“修神,是什么?” “啊?”应暄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江兰弦换了个问法:“我知晓有道士、僧人,他们各有各的修习之法,可是神灵台是修什么的?我既然是去交流,总得对此有所了解。” 应暄误以为他紧张了,揶揄道:“这时候才问,是不是迟了些?” 江兰弦只看着他不说话。 应暄面上带笑,笑罢才道:“神灵台的人大多古怪,终日钻研些奇异之物,要说具体信奉,不如说他们只信国师,这些人将国师视为神明,立生祠,四时八节供奉,国师之言殆有及于陛下。” 江兰弦若有所思:“神灵台,神,” “你无需担忧,”应暄安慰,“我们仅是借个名义入京,不会让你孤身设险,何况国师的一切都源于陛下,他会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抉择。”我也会保护好你。 后面的话江兰弦并不知道,只是回想起灵颜,此人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劲,他的话不可尽信,却又不能不信。 灵颜已经活了许多年,模样却还如少年一般,那双眼的怪异他仍在回想。而且,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臣服,他留在大楚侍候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好。” 上京,尚书府。 侍女上前接过罩衫,低头悄无声息退下。 江珩安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露出隐于人后的疲惫。“宫中仍无消息传来?” 屋中陈设简单,几乎一览无遗,一人揭开床帷走了出来,身形高壮,大眼炯炯有神。 江珩安瞥了一眼他身后半开的窗户,欲言又止,最后翻了个白眼:“让叶大人走正门真是难为你了。 ” 叶飞英对他的嘲讽毫不在意,走到桌边端起茶盏痛饮三大杯,长叹一声,方觉得活了过来。 “渴死我了,你是不知道,我在西墙根那儿开了个洞潜了进去,本想着先去找找章悟,谁知道!”叶飞英用力拍桌子,惊的江珩安手一抖,差点将茶盏打翻。 “苏景潇那小子将皇宫围得密不透风,我跟只老鼠似的四处乱窜,既要躲人又要找人,累得半死,结果!” 江珩安攥紧了拳头,非常想将茶杯扣在他头上,冷冷道:“你没找到,还差点被发现了。” “这倒没有哈,”叶飞英挠挠头,“禁卫所别说章悟了,连禁卫军都看不到一个,宫中巡逻队全换成了苏景潇的雪湘卫。我又准备去太衍宫走一遭,好家伙,天上地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江珩安皱眉:“现下连普通的禁卫军都被软禁了么,看来苏景潇等不及了。” 叶飞英一言难尽:“这雪湘卫哪来这么多人?” 江珩安倒是不意外:“恐怕是昭州、鄞州那边的人也到了。” “这群狗杂种!”叶飞英咬牙骂了一句,“可陛下在他手上,是何情形我们一概不知,况且苏景潇还有个皇子的名头,我们又无证据,这该怎么好?” “有国师在,苏景潇暂时还不敢对陛下出手,我们还有机会,但观此动静,他怕是快忍不住了,”江珩安沉吟,“但国师这人立场不明确,不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这几日云泽卫暗中又有了动静,进退调整有度,不像是无主之师,你说会不会是应家人回来了?” “应明光?难不成是应非殊或他那个小儿子死而复生了?”叶飞英又开始不着调。 江珩安食指轻扣桌面,思索道:“你能大概弄清云泽卫现存人数吗?” “要合作?” “这是必然。”江珩安道,“无论是不是应家人,要想对抗苏景潇,我们必须联手。现在北疆那边已有军队驻守,上京之中暂时还无人能去凌州收编残余兵力,即便云泽卫不够,” “凌北军可没那么容易被打散,”叶飞英接话,挑眉笑了一声,“应家人可一定要活一个啊!我这就去查。” . 外遣的使者队伍在这几日陆续归来,这对神灵台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若得其人即为国师所重,那人不但能一举登天,寻到他的队伍连同隶属的地使上司,都能得到国师亲自炼制的丹丸。 这不仅仅是一粒丹丸之事,更是无上的荣耀,所以神灵台众人早已开始筹备,其中一名地使面上不露声色,实则内心激动不已。 一日前他收到自己下属的鹞鹰传书,信中称其找到一位极为特别的道士,神韵堪比几位天级使者。这下属为人稳重自持,是个做事脚踏实地之人,他既然这么说,必定不会夸大。 一想到能得到国师大人的赞誉与奖赏,他的心便砰砰跳个不停。 “玄风地使,看着心情不错啊,是不是寻到什么有缘之人了?”同级别地使之间关系都一般,逐妄地使靠着自己上司受到重用的缘故,行事更是目中无人。 玄风假笑:“哪里的事,不过是昨日睡得好了些,比不得逐妄地使,据说这次找到一个千年难遇的圣体之人?真该祝贺您呢!” 逐妄并非无脑之人,听得出玄风在转移话题,哼笑道:“玄风地使倒是消息灵通,且看你这次带了个什么玩意儿吧!” 玄风眼神阴冷,盯着他趾高气扬的背影,无声攥紧了拳头,转身后又泛起亲切的笑容,谁都不得窥见他和蔼假面下的怒火。 不远处的墙上坐着两个人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底下使者们来往穿梭却无人察觉他们。这正是偷偷离队提前进京的江兰弦和应暄。 应暄啧啧笑道:“神灵台也搞内斗啊。” 江兰弦垂眼,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这是他几年下来的深切体会。 “所以说,人成不了神。现在害怕了吗?”应暄对他眨眨眼,再次确认,“我的人随时待命,只要你开口,这些你都无需去管。” 会有人取代他成为玉华观的朝阳道长,而江兰弦金蝉脱壳,不必担心露馅。 江兰弦依旧坚持:“我还是想去看一看,说不定能见到国师。” 应暄道:“国师有什么好见的,一个神棍,或许真有些本事,但万一他是坏人呢?” 江兰弦不理他。 应暄抛出杀手锏:“你师父,江珩安总得去见吧。” “人在上京,会有机会见面,”江兰弦不为所动,想了想还是给出理由,“他或许能帮我找回记忆。” 话已至此,应暄只得无奈叮嘱:“进京后,我无法时刻关注你,如有意外,立即离开,走不掉便找个地方藏好等我来。” 不知何时开始,应暄对他的事总是叮嘱一堆,仿佛怎么做都不放心。 江兰弦接受他的好意:“我知道,你也要小心。” 月末降霜,储物冬藏。 这本应是家家户户积谷以备寒冬的时候,然而今年六月大旱,灾情波及万里农田,导致收成减半。又闻凌州战败,云泽城失守,大批军队北上抗敌,朝廷征收战时税。 一年下来,到手的粮食仅够温饱,百姓苦不堪言。 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苦中作乐亦是一种人生。神灵台交流会在即,上京百姓对国师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他虽从不露面,神秘之色却与日俱增,百姓瞻仰神威,祈求庇佑。 乱世将起,有人蠢蠢欲动,只待螳螂捕蝉—— 第12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二) “大荒无妄,有山长眠。 山曰不周,有神长觉。” 日落时分,黑暗逐渐覆满天空。 清明之音徐徐而起,鹿寰殿祭台六角,站着六名广袖深衣的男子,高冠青髻,臂齐肩,折衣扣掌,各执璧、琮、珪、璋、琥、璜,六器悬浮手背之上。 发声之人转手内收,继而贴于额前,口中吟道: “天河之水裂穹霄,四圣成柱分蒙昧, 俯瞰苍生皆困苦,流云青鸟唤神灵。 圣神开山震乾坤,庇佑大楚千秋岁。 拜—— 沐泽光华雨露,长愿常安!” 六人俯身拜叩于地,有风至,一缕璀璨金光洞穿那昏黄天幕,洋洋洒洒而下,绯衣披上一层辉色如翅羽舒张,宛如神明垂目,看向了他们这群渺小的凡人。 见此景,祭台旁的百姓则纷纷低头,不敢直视那耀目神光,口中虔诚复诵: “沐泽光华雨露,长愿常安!” 又道: “勤于奉圣谷祭,茂林沃野!” “勤于奉圣谷祭,茂林沃野!” …… 声声祭词连绵不绝,未几,天色尽被黑暗浸没,台面之上不知何物忽绽光芒,六位祝者立身于莹润光晕之中,从发丝到指尖都弥散一股无与伦比的神性,令人望而生畏。 万民跪伏在地,目光炽热而虔诚。 不知为何,江兰弦看着这般景象,心中总觉得有种违和感,自心上而起的排斥。 祭台所在的鹿寰殿是一座大露台,边缘设有供休憩的小亭,南北两扇大门大敞,另有九扇漆金拱门均分。百姓分散在场中,而此时的亭子里或坐或站着一群人,道袍袈裟各色,锦衣华服不缺。 众人皆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场祭祀,模样颇为有趣。 这些都是神灵台使者在各地寻来的有缘人,来自各地道家、佛家以及若干不出名信仰的教派。大楚鬼神之风盛行,故而这些教派都有很好的发展,可无论哪一派在在上京只能谨小慎微,不敢稍有张扬。 神灵台势大,这些人大多数表面尊敬,内心却不服气,毕竟谁也不想屈居人后。 可如今这一幕已经彻底颠覆了这群人的认知,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真是假,都让他们大开眼界! “这是供奉哪位尊神?夸父盘古?伏羲女娲?炎黄二帝?总不会是我们鸿钧老祖吧!”亭中素袍青年悄悄地问身边僧人,他仔细地观看了整个祭祀过程,却始终无法确定供奉的神明究竟是谁。 僧人虽不认识他,但还是答道:“小僧亦难辨明,且那祭词提及不周山。传说中不周山是通往天界的唯一道路,位于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至于‘无妄’,却不知其由来。” “大荒无妄,难不成是杜撰出来的大荒的名字,为了凑个齐整?” “施主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了,神灵台信众颇多,总有它的道理。” “还没见着国师呢,便急着拍马逢迎……”青年鄙夷地看着他,僧人则低声诵念佛号,旋即又专注目视前方。 这青年自始便喋喋不休,如今身处他人之地,竟仍不知收敛,也不知是心性豁达还是愚蠢,总之其他人都避而远之,只有两人还站在这儿。 青年见打扰僧人无果,便转头另寻一人道:“这和尚一看就心不诚,别到时候还没回去就改换身份了。” 他啧啧有声看过去—— 三春之桃,九秋之菊,不及眼前人间绝色。 不知何时,江兰弦已取下幂篱,那青色道袍着于身,更添几分出尘之态。白知之瞧得呆愣,怔立原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上炸开,那一刻只觉心潮澎湃,满目生花。 “这位……” 江兰弦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轻声道:“我听闻大楚江南道东南部,有个无妄海。” 他骤然开口,一旁的僧人也闻声看来。 白知之飞快整肃衣冠,面上一派高雅之色,他本就长的俊俏,正经起来很能唬人:“这个无妄海我亦有所耳闻,无非大海,广大无疆,位置……” 白知之不知该如何继续,毕竟这个地儿他可没听说过,立刻懊悔自己口快,向以机智著称的他此刻言语无序,富家公子哥的形象荡然无存。 僧人倒是淡定的接了下去:“贫僧知晓此地,无妄海诞于史书载录之前,只是罕有文字描绘,与不周山相去甚远,神灵台创立于先帝时期,比起二者有渊源,更可能只是巧合。” “万一神话才是假的呢?神灵台看来是有本事的,说不定真让他们找到什么东西了。”白知之已经平复心情,愤愤反驳。 “言之有理,”僧人颔首,“一切皆为臆测,实情如何恐怕只有国师知道。” 他的态度让白知之无所适从,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尽是白费力气。 江兰弦抛出一句话后便静默倾听二人对话,神情有些冷,心思难测。 僧人低眉合掌,向江兰弦施礼:“贫僧普行寺不苦。” “在下白知之,出身大楚道门之领袖上圣山,若有疑问尽可询问。”白知之已经将先前的窘迫抛诸脑后,大言不惭吹嘘,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普行寺这个地方。” 江兰弦道:“玉华观朝阳道人。” “这个我听过,”白知之道,“是凌州那处的吧。” 江兰弦点头。 报过家门后,白知之热络凑近嘘寒问暖,江兰弦的冷漠并未消减其热忱,简单回应即令其兴高采烈。 江兰弦从未遇见过如此热情四溢之人,心中有些惊奇,也愿意和他交流,只是一贯淡漠让人难以察觉罢了。 不苦在一旁适时添补白知之那漫无边际的寒暄话语,江兰弦偶尔给予回应,一时间小亭内三人气氛倒是诡异的融洽。 天色渐暗,祭祀接近尾声,神灵台黄使身着弟子服从九扇门中鱼贯而入,皆是衣衫洁白,面容清秀的少年,围在祭台边缘站定。 其中六人衣服相较之更为华美,手托玉盘登台,立于六名祭司身前,俯身恭谨地托起玉盘。 祭司齐呼: “归兮!” 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非大楚官话,他们都听不懂。 江兰弦倒是觉得耳熟,他想起了离开观月城那日听见的歌谣,应暄说是灵族的语言,二者倒是有些相似。 玉盘中叠放的是符纸,其上线条繁复,像是咒语却又不似寻常符咒走势,因距离稍远,白知之难以确定。 “那是何物,符纸?”白知之努力将眼睛睁大,不禁发出疑问。 不苦摇头:“像是某种动物的图案。” “去看看便知,”江兰弦话音未落便移步而出,如此急切的行为不太像他的性子,可他步履不匆不忙,闲庭信步丝毫不怯。 随着祭司们的念诵,符纸轻舞于玉盘之间,六名黄使稳若磐石,纹丝不动。百姓翘首期待,随后符纸猛烈翻涌,如同天女散花般散布在鹿寰殿上空。 他们终于看清了符纸上画的是什么——是一只用黑线勾画的鸟,蜷缩身子,爪勾细长锋利,垂坠的双翼几乎占据了半张纸,足以想象它张开时是何等庞大。 只是那画中鸟毫无生气,透着一股不祥之感。在场不止一人在想,这是什么鸟? 一张符落在江兰弦眼前,分明是正常的下落速度,此时在他眼中却被无限放慢,时间在他身上停止流动,江兰弦目光紧紧盯着它,脑海几近空白。 黑鸟融化如同泼墨瞬间吞没了世界,黑色火焰如同巨大洪流滚滚而来席卷天地,所到之处,万物凋零,生机寂灭。江兰弦听见了无穷无尽的悲泣声,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那是—— 灭世之灾 腕上青色图腾悄悄地发起光,从骨子里灼烧的炽热将江兰弦从幻觉之中拉出来。他回神,符纸轻飘飘落在掌心,而眼前一切如常。 …… 江兰弦将幂篱搭在左手以作遮挡,神情平静,任谁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这场祭祀到此结束了,六名祭司在一群黄级使者的簇拥下从北门离去,百姓们得了符纸也欢欢喜喜从南门离开,不消片刻只剩下他们这群人和留下的一队黄使。 热闹的场景忽然冷却,白知之冷不丁开口,幽幽道:“看了半天一头雾水,感情咱们就是来凑人数的呗。” 不苦将符纸收入袖中,低头道:“或许是为了震慑。” 白知之哼笑:“那他们可打错算盘了,这点小场面还吓不到小爷,论吓唬人的把戏,我上圣山可是装神弄鬼的祖宗!” 江兰弦心神还停在方才那一幕:“骗局吗?” 不苦道:“也许他们并非装神弄鬼。” “啧,你这人,我与你无冤无仇,怎么老是拆我台啊!”白知之愤怒地瞪着他,转头对江兰弦抱怨,“我还是头一次见话这么多的和尚,你身为佛家弟子不修闭口禅的吗,不会不是正经和尚吧!” 不过转眼他便唠叨一堆话,江兰弦头次觉着不堪其扰,冷淡道:“那是你见识太少了。” “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走来的一名黄使打断他们的话:“我见三位贵客交谈甚欢,是否需要为各位安排在同一处休憩?” 江兰弦下意识便要拒绝,然而白知之将脸凑了上来,眼神期盼看着他,不得不说这副作态是下了功夫的,于是江兰弦思索片刻,便点头应允。 不苦自然没有意见。 黄者面带笑意,侧身示意:“还请诸位随我来。” 三人顺从跟随他从小门出去,默契地不再提及方才之事。 没有让江兰弦失望,一路上白知之的嘴巴便没停下来过,不断骚扰带路的黄使:“你们这儿真大呀,上京地价昂贵我在靖州都有所耳闻,这么大一片地方都是神灵台的,真厉害!” 黄使微笑回应:“这一切都是承蒙陛下与国师恩赐,我等不敢居功。” 白知之又道:“别这么谦虚,方才那六位红衣祭司是你们的天级使者吧,把我都看呆了,真厉害!” 黄使面不改色:“神灵台以国师大人为首,人才济济,能者众多,所以诸位切莫冲撞了大人们。” 这是在威胁他们吗? 白知之挑眉:“自然自然,我们就是来见识世面的,你们越厉害,回去后我吹嘘的资本也越多,只要别什么都没见到就被赶走才好!” 被他这么吹嘘,黄使只眼中含笑,并未自满:“能来此地便是有缘,您不必担忧,国师大人慧眼识珠,若能得到赏识那是天大的好事。” 够警惕,无论说些什么都能被他扯到赞美国师身上,一个人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白知之和不苦自是不解,但江兰弦是见过国师,第一眼见那人只会觉得身上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纯澈,可他绝非简单之辈。 江兰弦在等,他倒要看看,这人想做什么。 白知之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你是黄级使者吧,我看你口中这个大人那个大人,所以黄级使者就相当于,下人?那你们会修炼吗?” 他似才察觉不妥,赶忙掩口,满脸讪讪之色:“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使眼神闪烁,像是不在意他的冒犯,仍礼数周全:“神灵台四级皆有存在的意义,各司其职,譬如,今日为天使大人捧盘的也是黄使,只要有能力,神灵台便不会埋没有能之人。” 他在一处院落前停下脚步,神灵台房屋林立,人数想来也少不到哪去,但他们走了许久却未遇见一人,安静得令人诧异。 这人怕是不想再和他们周旋,直接道:“诸位舟车劳顿,想来十分辛苦,还请入内沐浴更衣,静待过几日国师大人诏令,稍后会有人送来餐食,诸位可有何需求?” 白知之先是看向江兰弦,见他摇头,便径自无视了不苦对黄使道:“有个佛家的吃素,我们都行,若能是上京的特产那就太好了。” 他说着眨了眨眼,暗示意味十足。 黄使轻笑点头:“知晓了。” 待那黄使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江兰弦淡淡言道:“寄人篱下,又何必得罪于他。” 不苦也是不认同:“小人物往往也有极大的力量。” 今日之事过后,白知之愚昧自大的形象恐怕要定下了,现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有人不在意,但有些人可说不定。 白知之伸出食指晃了晃:“实不相瞒,我本就是来砸场子的,一路都在寻思如何挑刺,可方才在鹿寰殿你们也瞧见了,那群百姓跟中了蛊似的,我若贸然挑衅怕是要被打死,也只能在此处找找场子了。” 江兰弦目光清浅,白知之在他的注视下好像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他眼中闪过一丝凉意,无辜道:“不过现在好像把你们也连累了,实在对不住。” 江兰弦问道:“为何要挑衅?是上圣山想取代神灵台的地位吗?” 他的话看似尖锐实则天真,然而语气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白知之不明其意,便顺着他的话道:“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嘛,我可听过你们玉华观也差不到哪去,都是同宗,朝阳道长就请可怜可怜我吧。” 江兰弦没有回应,垂眼想到,白知之这人身上带有一股邪气,他并不喜欢,然而,他所见到的白知之的命运线中,有一处很奇怪的光点。 结合以往来看,他能看见命运线的人无外乎两种,一为气运繁盛之人,二为会有影响此世天命走势之人。白知之气运一般,所以命运线大多都黯淡,却有两处引人注目,但江兰弦暂且弄不秦楚。 还有这位僧人,余光瞥见面容温和而慈悲的不苦,眼里看见的命运线泛着金光,到目前为止不苦身上的气运仅稍逊于应暄。 一来便碰见两个有趣的人,江兰弦的心情好了许多,回应之后便步入院中。 不苦始终作壁上观,转身前还是劝诫:“莫要将自己搭进去了。” 留下白知之一人在原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第13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三) 小院玲珑静谧,四间卧室错落其间,布局规整如一。江兰弦与不苦择居西侧两间。江兰弦轻掩门扉之后,抬手轻轻向前一划…… 清脆的叩门声在院外响了两声后便停歇,江兰弦缓缓睁开双眸,眼中冰冷而青蓝的光芒渐渐褪去。他整了整衣袖,起身,便听得白知之在门外扬声唤道:“朝阳道长,用膳啦。” 江兰弦打开门,从他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食盒,道了声谢。 “嗨,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们还挺大方,这饭菜,看着就诱人,味道想必差不了。”白知之一手举着另一食盒,边说着,边朝旁边扬了扬下巴,“我给不苦送去,道长您且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此时,夜幕已如墨般深沉,星河璀璨夺目,小院愈发显得清幽寂静,仿若尘世之外的桃源。 江兰弦阖上门,坐到了六盘桌前将饭菜逐一摆开,盘中珍馐美馔,色泽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月色恰澄澈流银,透过窗上轻薄的雪魂纱倾洒而入,烛火明灭摇曳,暖光熠熠,为这寒峭冬夜添了几分融融温馨。 只是桌边人并不动筷,薄薄的雾气从盘中袅袅升起,模糊了江兰弦疏淡的身影。冬夜凛冽,寒意如针,随着时光缓缓流逝,饭菜很快便没了热气。 蓦然,一声极轻的响动传来,如微尘落地不可闻。紧接着,一人随之站在了桌前,浑身上下皆是被迷雾遮掩的命运线,盈满的金光从边缘溢出,足以见其气运之盛。 江兰弦眨了眨眼,原本空茫的瞳眸中映出了来者的面容,须臾间,恰似山巅积雪消融,化开满目清冷:“你来了。” 应暄携着满身风尘仆仆,像是刚行过漫长的旅程,流露一点疲倦:“回来了。” 江兰弦心下纳罕,不知他为何会在此时出现,遂斟了一杯热茶递与应暄:“我原还思量着何时方能与你相见,未曾想你竟这么快就来了。” 应暄浅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开始信口胡诌:“那你可要多多念着我啊。” 江兰弦懒得理会他这没正形的话:“情况如何?” “比预期要好些,”应暄拉开圆凳坐下,近三个月的形影不离,乍然分别,倒还有些不习惯,“上京局势错综复杂,苏景潇的势力短时间内无法渗透,好在我之前留下的暗桩一直在暗中运作,行事便方便了许多。” 听到这句话,江兰弦问:“你和云泽卫已经对接上了?” 满打满算不过一日辰光,他的进度未免也太快了。 应暄神色未显自得,平和应道:“这些年在上京露过面的云泽卫,不过是冰山一角,余下的大多隐匿于暗处,明面上的在在随我去凌州那一回,大半折损于屋帘道。我出事后,余下的人马分散潜藏于上京及周边地域,非有指令,绝不现身,我早前便传了消息过去,他们自然知晓该如何行事。” 谈及 “屋帘道” 时,他语调微沉,仿若重石坠地,透着几分沉痛,却又很快回转,恢复了平日的悠然之态。 江兰弦不禁侧目,狐疑道:“难不成你的计划已完成,就等着冲进宫‘清君侧’了?” 应暄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满脸讶然:“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心里头也是一头雾水,什么计划,他怎么不知道? 江兰弦也微微一怔,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可应暄仿若看透了他的心思,瞧出了他眼中的难以置信。 应暄本想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却又眼珠一转,挑眉笑道:“真聪明啊哥哥,我集结了十万精兵,就等一声令下,直捣黄龙。” 他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慵懒地瘫在椅上,摊开双手:“怎么样,哥哥,都说了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厉害吧!” 江兰弦:“……” 他仿佛看见了一只大狗一脸求夸地对他摇尾巴,可真等旁人被吸引过去,才会发现其实是一只满肚子坏水吊人上钩的狐狸。 江兰弦别过头,神色淡淡:“哦,那你快些去吧,静候你的佳音。” “哈哈,”应暄毫不收敛地大笑,好一会儿方止住,“计划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决定的,咱们去观月城那会儿,上京这边便已然开始筹备了。今日不过是去探个虚实,我若当真露面,消息指定捂不住,眼下还不到时候。” 即便是谈及正事,应暄那副漫不经心的劲儿依旧不改,仿佛世间诸般纷扰皆难入他的法眼,尽可付之一笑。 江兰弦对他这性子早已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突兀。从应暄的言语之中,他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你是打算故布疑阵,引苏景潇入彀。” “云泽卫近期动作频繁,牵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苏景潇身边谋士如云,若这般动静他都察觉不出异样,那他根本不值得我费心思,”应暄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浅笑,望向江兰弦, “神灵台外遣队回京,将众人的视线全都吸引至此。现在虽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但也太过张扬,我按兵不动,他自然就会心生疑虑,草木皆兵,等他按捺不住的时候,便是我们动手的时机。” 江兰弦眉心微蹙:“难不成他猜到你还活着?” 应暄唇边勾起一抹浅淡弧光,带着几分嘲讽之意:“谁知道呢,或许是我,或许是某个应家人,对他来说,都大差不差。” …… 江兰弦不想触及他的伤心事,便岔开话头:“苏景潇岂非恨死国师了。” 平白给他添了许多麻烦。 “嗯?”应暄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稍作思考便笑了,“这可不一定,如今一切皆是揣测,保不齐在他的计划里,咱们成了螳螂,他才是那黄雀,就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也不是没可能。” 他看似玩笑之言,实则暗藏玄机。 江兰弦眼神一凛,下意识直了身子:“你是想说国师和苏景潇?” 应暄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江兰弦心道,国师这是要站队了?可皇帝眼下安然无恙,否则应暄不会这般轻松,此人…… 他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被国师拉进幻境中的情形,这个人的能力诡异特殊,明明有真本领却混迹在凡人之中。虽被敬崇为国师却绝不会满足于此,定有什么特殊目的。 他的行事无法用常理去推测,暂时不知是好是坏,可从其作为之中,能瞧出他是个极为骄傲自负之人。江兰弦不觉得国师会与苏景潇联手,与其说是合作,倒不如说是国师欲下场布局,为自己的图谋铺垫,苏景潇或许只是借力打力,又或者,反被利用了。 况且,自己还未曾与他碰面…… 江兰弦垂眸,掩去眼中繁杂思绪:“所以,你此番前来是要接我离开?” 应暄将双手放在桌上,认真的看着他:“来之前,确有此念。” 但他深知江兰弦主意已定,旁人极难左右,可他还是想试试。 他迟早会暴露,只要有心都会想到入京的外遣队,顺水推舟查下去,凌州、观月城、朝阳道长,查到江兰弦只是时间问题。 “怪不得这么晚了还能见着你,换我的那人也在?” 江兰弦涌起些许好奇,他真想看看那替身是否当真与自己一般无二。 应暄看出他的意图:“随意暴露自己的好奇心可不是好事。” 江兰弦现在不能出事,个中缘由,应暄心里有数。或是因为江珩安,又或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彼此间生出的几分类似友谊的情谊,更或许,是他自己心底那份尚未餍足的渴望。 对于未知世界的初次接触、无法触碰的力量的,蠢蠢欲动。 “我不能走。”江兰弦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有自己的目的,是对江兰弦来说必须要做的事,应暄还没有去改变的能力。 这些争斗、阴谋都是历史的必然轨迹,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不愿过多沾染因果,总觉得倘若深陷其中,恐会招致后患。 记忆深处,天地大劫、大气运者,还有先前那场诡异祭祀中所见,黑火之中那双遮天蔽日的羽翼…… 应暄没有说话,轻轻“啧”了一声,那双专注起来看谁都带着几分深情的凤眼也淡了下来。 “前几天我便觉得你有些不对劲,可是在观月城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感觉,入京前……路途中……是—— 【修神,是什么?】 “我记得有一天,你突然问我神灵台的信仰是什么,我还有些疑惑。现在回想起来,你从那时起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等等,”江兰弦皱眉,忍不住打断他,“我怎么不知我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就是知道,”应暄哼笑,眼睛却紧紧盯着江兰弦,像丛林中的猛兽锁定猎物一般,锐利而深沉,“所以,你在马车上碰见什么了?” 应暄的敏锐令人叹为观止,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便能顺藤摸瓜,探得大半真相,委实可怕。 江兰弦抿唇,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挫败,避开了他的视线:“与你无关。” 应暄并未动怒,只是轻笑一声,也不再逼迫他。 江兰弦:“倘若我所料不错,国师不会与苏景潇联手,我与国师已有约定,我必须要去见他。” 至于何时定下的约定并未言明,江兰弦知晓眼前之人也不会再追问,应暄不过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由他亲口说出的理由,至于其他,是彼此心照不宣、不会逾越的界限。 “好吧,”应暄长舒一口气,悠悠然起身,“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明晚你可就见不找我了。还是那句话,若有意外,立即离开。” 他走的干脆,一点也不留恋。 江兰弦跟着他出了门,只见应暄轻巧地飞跃至墙上,回头看了江兰弦一眼,在几息之间消失。 清风拂过,了无痕迹。 为了自己的目的,江兰弦不会为任何事停下脚步,他知道应暄亦是如此。 听得 “嘎吱” 一声,不苦推门而出。瞧见江兰弦孤寂清冷的身影静静伫立在月色之下,周遭无风无雨,却遗世独立。 他走了过去:“朝阳道长有什么烦心事么?” “为何如此问。”江兰弦转过身,周身气质安静而冷淡,可不苦却觉得他好似与整个世界都有着分明的界限。因为不在意,所以在平静地旁观。 无心无情,无爱无恨—— 一念之间,他看见江兰弦身边浮现出了莹莹光点,白色居多,其余颜色都被掩盖在白色之后,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淡淡的光环,不断旋转着,旋转着…… 叮—— 不苦一怔,是啊,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方才他在想什么?他快速地眨了眨眼,低头从江兰弦身上移开视线:“抱歉,可能是你一个人站在这儿,看着有些孤独罢。不过这仅是我片面的想法,还请不要在意,夜晚多思,我也陷入迷惘了。” 江兰弦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在方才那一刻涌上一道蓝光,又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是今夜明月皎洁,饭后正好出来消食。” 不苦笑道:“饭食味道甚好,不愧是神灵台。” 江兰弦抬头,今儿是十六,一轮圆月独自高悬天边,夜空无星,薄云几片,看来明日会有个晴朗的天气。 “少时离家,走遍大江南北,见过许多美景良夜,可上京的天,却是我见过,最冷的。”不苦也学着江兰弦抬头,“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画卷,无一处不精致,却少了一点真实,最美的还是在凌州。” 他没有用“贫僧”自称,江兰弦觉得这个僧人很奇怪,他是人,却又好像与人有壁,他的眼仿佛能看见他人看不见的东西,行事却又像个普通人,突然开口:“你去过凌州吗?据说云泽城终年大雪漫天,那儿是真实的吗?” 不苦合掌,低声念诵一句佛号:“去过,那时候正巧碰上了少见的五色耀光,紫微天裂,华光贯空,铺色灼烧炎炎,又有万千群星点缀夜色,我此生再未见过如此震撼之景。” “你为云泽城而来。”江兰弦肯定道。 不苦答非所问:“我遁入空门,并非是勘破,而是世人更愿去信任这层披上去的身份。我见过许多事,荒年灾殃,父母易子而食,我用半袋粮食将那个孩子换回来,送到了另一座城中,虽仍旧过着苦日子却好歹性命无忧。家徒四壁,壮年男子日日沉溺赌坊,并殴打老母妻女,我在赌坊外守了三个月,只要他敢去,我就狠揍他一顿将他打怕了,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我能做的都做了,无能为力的事却要多得多。” 江兰弦不为所动:“这种事情世间千千万万,一人之力终究弱小。” 不苦摇了摇头,闭上双眼:“我以为我学会了释怀,可是云泽城……那一日,我躲在城外的地洞中,亲眼见云泽城血流成河,数万人惨死。平江王夫妇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身躯被碾为粉末装入水银罐,天狼族巫师所用的的封印阴邪且复杂无比,我束手无策。” 灵力在不苦筋脉中流转,江兰弦看向不苦骨中丹田,那里,一颗圆融饱满的金丹散发着莹莹光辉,充盈的灵气在金丹内外不断盘旋。 ——他是一位已经踏入修行的修真者。 第14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四) 若将此界分为两面,大楚仅存于其中一面绵延,而另一面,则是修真者的世界,修真之人其力可移山填海,无所不能。 在天道的森严秩序下,这个世界与九州大陆界限分明,凡人几乎无从知晓其存在。可也有那么一些灵秀之辈,天生灵骨,天赋卓绝,他们能够突破这道分隔两界的界壁,从狭隘的凡间踏上这条通天彻地的修行之路。 为防力量失衡,乱了乾坤纲常,这道界壁是为单向,仅许从凡界开启。 彼时,江兰弦的神识之中,这段关于世界的隐秘记忆似惊鸿照影,突至脑海。眼前的不苦就是能够穿过界壁的天才,只是此时他尚未跨越那命运的界河。 不苦清秀面容无嗔无喜,通透而慈悲的双眼充满了佛性:“看来小僧并未猜错,君亦自彼界而来。” 江兰弦心下明了不苦的目的,一时竟不知是该笑他的天真,还是悲悯其执念痴性,提醒道:“你既有此机缘,合该好好珍惜,尘世诸事,皆有定数,能守自身周全,已是不易,何必庸人自扰。” 这是劝他莫要去管闲事,以免招来无端业障。 然而不苦是个极为坚定的人,纵然被打击千次万次,但依旧心意如磐,决然道:“但我必须要做些什么,心有所向,不可无为,小僧想请您授我于修真界归返之法。” 江兰弦看向他:“哪怕再也无法回去?” 不苦神色坦然:“不悔。” 江兰弦道:“你太天真了,界壁只能单向打开是天道定下的规则,无人能越过天道,何况,你既推开了那扇门,就不该再牵扯入凡人争斗之中。” 不苦道:“我既生于此界,□□凡躯,亦是凡人,倘若修行便是违逆本心,我便不会是不苦。” 江兰弦不能理解他:“纵然寻得归法,你又能如何?修真之途岁月漫长,待君归来,大楚恐怕早已桑田沧海,物是人非。” 不苦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转机,急声言道:“小僧只求那道破除邪术的方法,并不会久留在修真界中,哪怕最终寻找不到,小僧亦会回归!” 这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可总好过在凡界徒然挣扎,去做无用的困兽之斗。 不苦自知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的现状,所以他不会存有虚妄的幻想,唯愿救一人于水火,挽一家之危局,尽力而为。平江王夫妇无辜,不该有这般结局。不苦心有不忍,既存在解救的可能,便绝不袖手旁观。 其心有苍生,故而视身如微尘。 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或许此等悲悯之心,便是不苦周身气运昌盛的根源。 如云似雾的气运如烟霞消散隐入虚无,那一瞬间,江兰弦窥见他透明骨骼之下,金莲层层簇拥中,有一颗佛心熠熠生辉,金芒璀璨,华光流转,他是天生的佛子。 然命运无常,有一阴影横心而过——是死劫。 江兰弦神色淡淡,人各有命,只有些可惜:“你欲救人,愿舍弃修真界的机缘,没有错,可若是你以后修行圆满,能救更多的人呢?今为两个已逝去的无辜性命,弃众生不顾,此举可妥?” 若应暄听见这番话恐怕要嗤之以鼻,都是什么无稽之谈,想救人还有错了,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做不了的何须责怪自己。 在场二人心中明白此理,可江兰弦还是问了出来,而不苦无言以对。 众生。 这是不苦的修行,亦是枷锁。 当一个人察觉自身渺小无力之时,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迫切需要力量。可惜江兰弦帮不了他:“我不知逆向打开界壁的方法。” “可您不是例外吗?”不苦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或许是吧,我不记得了。” 江兰弦言辞含糊,模棱两可的话令不苦无奈,他的迫切在这人面前不值一提,他却没有因此生气,甚至连失望也无。 不苦闭目,须臾沉沉叹气,再睁眼时,已复归平和之态。 江兰弦道:“所以你是怀疑国师是修真界的人,所以才会来到这儿。” 明月隐于乌云之后,小院被墨色浸染,暗影沉沉。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不苦索性摊开了来:“天狼族巫师施的邪术,我能感觉到其中有我暂时无法触及的力量,在凡界永远也不可能寻找到解法,只可能来源于修真界。既然有此例子,那便说明天道规则亦有漏洞,我思来想去,只国师是嫌疑最大的那位。” 邪术自修真界流而来,而国师是最有可能从修真界返回之人,那么这道邪术源自何人,不言而喻。 因此不苦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江兰弦这个仅见了短短几面的人交底,也不想去同国师打交道。 江兰弦:“你既然知道,还要去找他吗?” “国师向来神秘莫测,自先帝起便侍奉大楚,在百姓间也颇有名望。天狼族攻打云泽城时并未运用超出此界的力量,小僧实在想不到他要针对平江王的理由,既然国师能回来,或许还有别的修真界之人也涉足尘世,未必便是他所为。”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近呢喃自语,充满了迷茫与不确定。 江兰弦没有再劝,思绪飘远,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应暄离去的方向,在那无尽夜色中寻觅着什么。 夜间寒凉,忽然而起的风卷走了江兰弦身上最后一丝暖意,眸光忽明忽暗,最终沉于冷风中。他回屋合上门时见不苦仍静立原地,身形凝滞,恰似一尊古朴石像,纹丝不动。 国师没有针对平江王的理由,可若是,另有其人呢? 如果说天道在这一面世界中对修真者设下了重重枷锁,但仅存的力量也足够国师掀起腥风血雨,在动乱之下达成他的目的。 可这人自先帝时便来到大楚,此后常年侍奉皇帝,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在人前露面,没有丝毫逾越。虽说他在民间素有名望,然细究之下,他让百姓顶礼膜拜,让神灵台众人奉若神明,都是人为。 一个凭空而起的教派,若无背后推手,怎会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 不过背后有推手罢了。 若按这般推测,国师之意志或许便是皇帝意志的延伸,可修真者在力量眼界上是绝对碾压普通人,江兰弦见识过国师的能力,短暂的见面中,推测他是一个习惯掌控全局的人,高高在上,对普通人只有轻视。 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何还会臣服于皇帝? 还是说,他另有其谋。 江兰弦原先是猜测是应家功高震主,引起皇帝猜忌于是痛下杀手,可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好像仅是冰山一角,水下暗流涌动,似有更深的隐秘尚未浮出水面。 【论道,论什么道?吾既非道士,焉知此事,还是说你不是为了吾而来,而是为了——璟容。 吾可是清楚诸多秘密,有璟容的,还有……想知道,就来见我吧。】 璟容,应暄。 【那年,沣水兰台,中秋祭月。 月色皎皎,辉光灼灼。 灯火通明,照彻十里花舟,吾枕叶而眠,弗问明朝之事,值天地阒然无声时,风动锒铛,铃音乍起,微鸣之间,恍惚闻环佩叮当之声。 愈来愈近。 “小姐,小姐!” “嘘——”她身携馥郁梨香似扑蝶而来,杏眸清冽透亮,眼尾稍翘,水光含媚。曳地裙摆层层舒展,划过灵动弧痕。俄顷,急趋向前,匿于吾身后。 只此一眼,心尖落羽,情丝缠绕,再难解脱。 元霁虽生于皇家,久厌勾斗之繁,心向旷然,只母妃一人挂碍,母妃亦望儿行其所愿之事,虽无奈此身久缚于秽浊,脱身乏术,故遑遑数载佯拙避嚣,期有朝一日,得乘清风,伴明月,逍遥于九州浩土四海山川,寻得灵心之安。 及见琬妹,心之所愿,自兹时起,悉化为伊。 元霁知应家祖训不可涉皇族纷攘之争,故元霁愿面父皇明志,弃诸一切,唯求与琬妹相守一世,矢志不渝。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心倾于他,大楚贵有九州四海,万顷土地才俊辈出,甚至我知道路边乞儿都要比他更适合我,可我就是喜欢他,情之所钟,唯苏元霁一人。” 这本是一句娇蛮任性的女儿心思,可说话的人口吻冷淡,面无表情的端坐在窗边,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优雅从容。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低头将茶盏置于凭几之上,鬓边金丝嵌宝牡丹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女子举止娴雅端庄,面容秀美,只眼角细纹如岁月的刻痕,暴露了她已不复年轻。 二人相对而坐,眉眼间有五分相似,可见是母女。但相处的氛围感受不出亲近,不似亲人,倒像是陌生人。 “你的喜欢没有可取的价值,应琬。” 应琬从小到大在她这里被伤过无数次的心,那些热忱的感情早已被浇灭,可听了这话,浑身还是如浸了冰水一般,冷彻心扉,她忽而嗤笑一声:“是啊,在你心中,我这个人都是没有价值的,我没有,哥哥没有,连爹爹也没有,娘,” 应琬抬眼看她,目光带着质问:“你走这一趟只是为了来否决我吗?” 平江王妃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并未生气或是否认:“若你只是为了气我才做出这事,倒也不必。我不会阻碍,但应家祖训规定子女不可与皇室结合,你身为应家人,既享家族之福,便需守家族之规,有些事,不可为。” 这句话已是给她定下了死刑,应琬深知母亲的脾性,昔日幽澜姬氏嫡长女,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集天地灵秀于一身。 却在嫁入平江王府五年后,姬家因事败落,她从此在贵女圈子中销声匿迹。 平江王妃常年隐居城外,远离人烟闭门不出,然无论何时见她永远都是今日这般高贵典雅的模样,从未有狼狈之时。 应琬不明白,母亲既然不爱父亲,当初为何要嫁入王府?既已成婚,为何又对子女如此狠心?蹉跎一生同自己过不去。只是她还妄想着能得到来自母亲的垂怜,而不是一句冷漠告诫。 但应琬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王妃的目的似乎已经达成,她也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轻轻拢了拢紫纱烟罗的罩衫,起身欲行。 “娘,”应琬在她身后道,“我只是想和你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但我知晓轻重,不会做对会危害家族之事,距上次相见已经快有一年了,在这里,女儿向母亲问安。” 她屈膝半拜,叠手行礼,无一处不妥帖。平江王妃身形微微一顿,冷淡的声音随关门声同时响起:“你有分寸便好。” 轩窗之外梨英纷绽,袅袅的芬芳穿窗而入,满室生香。 应琬站在窗前久久不曾动静,时光回溯,回到了看见元霁书信的那一刻,那时的她,便已做出了决定,虽有不舍,亦只能道一声抱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惜啊,她的感情达不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考验就退缩了,在这方面与她母亲相比,相差甚远。” 一道轻柔嗓音响起,咬字吐气仿若含着别样韵味,令听者不自觉便跟着他的声音沉沦。 灵颜斜倚几案之侧,姿态慵懒闲适,眼眸藏着缱绻的情思,轻飘飘地看向身边之人,抿唇笑颜动人。 “未经允许,便擅拉他人入梦,此举非君子所为。” 江兰弦只看着应琬,没有分丝毫目光给灵颜。方才入室未久,便觉一股莫名熟悉之力光明正大的窜了进来,江兰弦顺水推舟,倒省的再去寻觅国师了。 此刻,他能闻到清浅的梨花香,能碰到屋中器具,可故事的主人公却看不见他们,此处究竟是灵颜营造的幻梦之境,还是时光倒流,真的回到了往昔岁月? 置身真实与虚幻之间,这便是国师的力量…… 灵颜面露不悦之色:“那汝便当吾是小人罢,何况,是汝先失信于我,让吾苦等许久。不守信诺,亦非君子之行。” 江兰弦心中暗自思忖,自己何时与灵颜有过约定?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他还有一些事情要从国师这里找到答案,尚不宜与之交恶,便说道:“我初入神灵台,一路风尘仆仆,实不便见人。” 灵颜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即又展颜一笑,阴霾散尽:“好吧好吧,不与你计较了。” “国师大人说,”江兰弦道,“应琬不及她母亲,然据我所知,这一代平江王夫妇感情并不和睦。” 灵颜道:“幽澜姬氏嫡长女姬月宜,其美名远在上京都有所耳闻,平江王应持微少年英才,自去战场后便未尝一败,更兼有一副好相貌。二人于沣水兰台一见倾心,平江王府是高门显贵,姬氏亦是世家大族,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婚后二人同赴云泽城,琴瑟和鸣,羡煞旁人,五年内育有一子一女,阖家美满。” 言至此处,他看向应琬,带着怜悯摇头叹息:“可惜呐,好景不长,熙嘉七年,幽澜姬氏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凡十五岁以上男子皆被斩首,其余人流放墨州,外嫁女责令夫家休妻。偌大一个家族,大厦倾颓,旦夕之间便分崩离析,实在令人叹惋。” 然而灵颜的眼中只有漠不关心的蔑视。 第15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五) 江兰弦一语点破关键:“通敌叛国。” 又是通敌叛国,这词未免出现的太过频繁了。 灵颜见他如此敏锐,颇为欣慰:“还是应持微亲自呈递的奏折,你说这应大将军呐,郎心似铁,怎怪妻子寒心。” 他说话时一声三叹,令江兰弦心底泛起些许不适,有些厌烦,周身气息不自觉又冷了几分,愈发显得疏离:“你想说这事是假的。” 灵颜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悠悠开口:“是吗?我可从未说过这话。这些帝王着实麻烦,若不留下些许把柄,他们便整日疑神疑鬼,实在恼人。” 瞧他这般模样,江兰弦哪还不明白。灵颜为获取皇帝信任——也可能不是信任,只是让皇帝认为他们是一伙的,故而蓄意构陷姬氏。 姬氏作为老牌世家,虽说已逐渐式微,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江王更是重兵在手,二者联合,势力不容小觑。皇帝虽未明言,可灵颜又怎会不知这位深谙帝王之术的天下之主的真实想法,以他之能,办此等事犹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甚至能做到毫无痕迹,神鬼难察。 但是灵颜没有,他故意让帝王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叫帝王自以为捏住了他的把柄,如此一来,即便日后事发,亦牵扯不到陛下分毫。 而灵颜,则因此事便能成为皇帝能够用的人。 姬氏问斩之时,鲜血流了满地,百十条性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看似纯真无邪,实则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于修真者而言,几十年光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灵颜有充裕的时日去细细筹谋、完善自己的某个计划。 就目前情况来看,江兰弦不认为他是为了凡间的权势,因为他绝不是一个甘愿屈居人下的人,他一定有更深的缘由。 江兰弦想到了一种可能,可那实在太过荒诞离奇,他暂且按下不表。 “可是应琬最后还是嫁给了苏元霁,你说她的感情不够坚定,这又作何解释?” “没有哦,平江王妃缠绵病榻,应小姐在旁侍奉,却与母亲发生争执,致使王妃病情加重,未几便溘然长逝。平江王盛怒之下,将她逐出应家,还从族谱中除名,真是用心良苦啊!” 若不明就里之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严惩,然而事实却是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曾拥有过一段韶华胜极的时光,即便要用余生作为代价去偿还,也从未后悔过。 可当真无悔吗? 姬月宜心如明镜,姬氏一族是无辜的,所有的事都是诬陷,这分明就是一场摆在明面上的针对平江王府的阴谋。应持微已竭尽全力最大限度的保全了姬氏,并免她流放。可为了避嫌,她还是不得不退避三舍,以至于同自己的儿女生疏至此。 皇帝就像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这种感觉让姬月宜生不如死。 真恨啊。 恨皇帝的猜忌多疑、冷酷无情,更恨自己,苟活于世只能维持这可笑的体面。午夜梦回,她也曾设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嫁给应持微,这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惜,终究是可惜…… 灵颜大有感慨:“先帝这个人,唉!完全掌控一个人的生死,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上瘾,也难怪他如此!” 江兰弦面沉如水,心中暗自腹诽:也就你们这些心思扭曲之人,才会钟情于此等掌控生死的快感。 他神色冷漠,淡然问道:“所以,你引我来看这一出,究竟所为何事?” “兰弦,”那嗓音温柔似水,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听者极易被其吸引,进而不知不觉沉沦其中,直至彻底被掌控。 江兰弦静静地注视着他,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凡人目光短浅,终其一生见到的不过浮于表面之物,应家的结局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应暄所做的不过是困兽之斗,毫无意义。”他缓缓凑近,那双素来迷魅柔婉的眼眸中,此刻涌动着炽热浓烈的情绪,仿佛要将江兰弦吞噬殆尽, “我知道你亦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光。” 江兰弦抬眼看他,眉眼间尽是冷淡之意,一双凤眸幽静覆霜,光影于其中明灭闪烁,起伏不定。 这一眼似寒星坠地,冷的惊心动魄,令见多识广的灵颜心中也不禁猛颤,心中突兀一跳。江兰弦一看就是极难掌控之人,但他不仅没有心生退意,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忱。 灵颜原本对此地的一切的一切都深感厌倦,不论是愚昧的世人,还是这落后的世界,皆无法勾起他的丝毫兴趣。然而此刻,他却对面前之人燃起了熊熊欲念,渴望得到他的更多,甚至是,全部。 江兰弦,他志在必得! 便将其当作这愚昧世界助他登上那至高之位的献礼吧。 “你,也是从主世界所来,可我若告诉你,你所见所知不过也是冰山一角呢?” 他的表情、语气极具蛊惑性,眼神温柔得仿若能沁出水来。江兰弦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尽管灵颜掩饰得极好,但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江兰弦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相信这人所说的一切。纵然可能有真话,怕也是被层层虚假信息包裹,想要从灵颜这老谋深算的人口中探寻真相,可谓难如登天。 但方才那股情绪却做不得假,所以,他的目的便隐隐有了些许头绪。 光,想必指的是应暄身上的气运。 所见亦是片面。 应暄,气运,主世界,这三者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究竟是什么? 江兰弦有意与他周旋:“我不懂你的意思,不过你口中的主世界,指的是修真界吧。我并不认为世界有主次之分,你跨越界门,涉足此间,是违背天道,既看不起此方世界,又何必做出这种选择。” 灵颜神色平和,轻声反问他:“那你呢?。” “我亦有罪,”江兰弦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会等一个适当的时候去赎罪,你也会吗?” 灵颜只是用那种意味不明却又柔婉的眼神看着他。 江兰弦知道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便肯定地说:“你为何寻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们都来自修真界,但我身上一定有别的你感兴趣的东西,你才欲引我与你同行。” 灵颜弯唇,眼中笑意盈盈:“修真界亦是蠢货云集,和这个没什么关系。我数次前来寻你,只因知晓你我本是同类之人。不论兰弦此刻是否将今日所言听进心里,但终有一日,我们定会,殊途同归。” 他的嗓音放的极轻,将江兰弦的话又轻轻抛还回去:“与我同行吧,兰弦。” 江兰弦垂眼,他不喜欢灵颜叫他的名字,非常的怪异。 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平和融洽,实则暗中交锋不断,互不相让。江兰弦未曾吐露半句谎言,却也没有承认灵颜所说的任何事。 而灵颜虽说交代了不少事情,实则尽是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言语,故弄玄虚,让人捉摸不透。江兰弦甚至觉得,这些话或许都不及那瞬间闪过的狂热眼神来得真切。 国师对应暄怀有不为人知的心思,恶意的可能性远大于善意。他必须尽可能多地从国师这里套取信息,才能在日后的对抗中不致完全落于下风。 毕竟他自身记忆就像破碎的拼图,极不稳定,即便知晓自身潜藏力量,可若无法施展,一切皆是空谈。 够了。 江兰弦心中暗自思量,给了他答复:“我想想吧。” 灵颜并无不满,欣然点头,随即示意他看向窗边。 江兰弦看见了应琬,她亭亭玉立,身姿绰约,如疏梅立于窗边,一树梅花也压不住她的好颜色。这位颇具争议的先皇后,性情温婉却又善妒,加之婚前种种,在朝臣之中并不受待见,然而无人能否认她的容貌与才情。她少女时期便已名冠上京,可被应家除名,一朝跌落泥潭,无数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却依旧傲立枝头。即便三年后成为皇子妃,却因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反而更被排挤。 但她从不会因外界的言论而动摇,是非对错,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所以她的人生并未就此止步,从皇子妃到皇后,她登上了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高位,内心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喜悦,因为她的丈夫从此不再只属于她一人。 后宫佳丽三千,纵然皇帝立下誓言,绝不沾染其他女子,而如今看来,他确实信守诺言,无论朝堂之上还是市井民间如何议论纷纷,他真的做到了只爱她一人。 可应琬还是日渐消瘦了,最终因宫廷中波谲云诡的阴谋诡计,与自己的儿子一同命丧黄泉。 这个结局,她可曾想过? 这样一位骄傲的女子,真的会因为这些事而选择如此惨烈的收场吗? 江兰弦道:“天下人都知道,是宁妃杀了太子,才引发了之后的惨剧。” 灵颜的表情有些神秘:“是苏元霁,杀了宁妃。” 苏元霁杀了宁妃,可宁妃分明是认罪后自缢而亡。 “哥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眼前晃动,江兰弦一恍神,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的手动了动,随后回过神来。 “嗯。” 应暄回到原位:“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见吧。” 还不等江兰弦回应,他接着说:“那我再说一遍。” 他没有问江兰弦为何走神,目光含笑,专注地看着他:“先前问你要不要走,你还坚决拒绝我,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莫不是因为,想我了吧。” 他轻笑一声,嗓音低沉而温柔,听得江兰弦一头雾水,抬头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人抽什么风。 应暄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谁让江兰弦总是在和他说话时出神,非常打击人的自信。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江兰弦道,“自然无需停留。” 应暄挑眉:“你见到国师了?” “嗯。” 此时距江兰弦被国师带入梦中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江兰弦想了很多事,最终还是决定——找应暄。 毕竟是应暄亲自说的,有什么事就找他。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另一个“江兰弦”出现在他面前,并成功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将真正的江兰弦安然无恙地送至应暄身旁。 他藏身的地方是一处僻静的宅院,不大不小,隐匿在一排排房屋之中,毫不起眼。无人知晓这里便是云泽卫暗中交换信息的地点。 应暄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说,你得到你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了吗?” 江兰弦颔首:“够了。” 应暄微微眯起眼睛,也不说话,只笑吟吟看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无赖模样。 “……”江兰弦道,“他,很强,我暂且看不透,不过,我认为灵颜不会干扰你们的事。” 应暄若有所思,关注点却不在此,奇奇怪怪道:“灵颜,你们才见了不过两面吧,他连名字都告诉你了。” 江兰弦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应暄见好就收:“你说国师不会干扰我们,也就是说他并非是陛下一边的?” 江兰弦只给了他几个字:“似邪非正,所谋深远。” 你要小心。 最后四个字在他口中辗转,最终还是未曾吐露,倘若灵颜真要对付应暄,以他的实力,应暄一个普通人又怎能与之抗衡,何必给他徒增烦恼。 一个普通人,却身负大气运。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应暄就像一座隐匿着无尽宝藏的宝山,引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垂涎三尺。 我能做些什么?还是说—— 不沾因果,不染凡尘。 江兰弦开始不确定了。 “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江兰弦问道。 应暄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其他的并不强求,闻言道:“上京确实是一个圈套,苏景潇借神灵台盛会之机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自投罗网。我原本以为国师与他狼狈为奸,达成共识,如今看来,他不过是借国师之名,国师并未插手。” 江兰弦确切道:“国师看不上苏景潇。” 应暄对他的话饶有兴趣:“此话怎讲?” 江兰弦冷静分析:“你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下属还能瞒天过海,带着一个人在城中穿梭,他所谓的'天罗地网'也没有那么厉害。他到上京数月,却连最基本的布防都无法掌控,看来你们说他资质平庸,所言非虚。国师性格高傲,即便是扶持傀儡,也不会选择这样的人。” 正因为灵颜这种性格,他才会选择江兰弦,纵然本性中的警惕不会暴露太多,但偶尔露出的一两点,已经足够江兰弦猜出许多事情。 可能他也没预料到江兰弦的特殊,他缺失的记忆,神秘的过去,是灵颜绝不可能猜到的东西。 “这样啊,”应暄赞同,“确实如此,陛下当年看中的也是三、五两位皇子,只可惜终日打雁终究还是被雁啄了眼。” 这话也不知嘲讽还是调侃。 第16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六) 江兰弦微微抿唇,神色淡然,眼中却似有寒星闪烁,一线幽冷的光转瞬即逝,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或许,他也并不看重你所言的那两位皇子。” 那便再无他人了,这些可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宗室子弟。” 应暄半开玩笑地回应,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莫不是你又要说陛下看中的是我?” 江兰弦道:“不是说还有一位四皇子?” 应暄颔首:“四皇子名苏景漠,入京不过四个月便断了腿,终生不能行走。他本是端贤郡王次子,端贤郡王封于云州,那地方偏远荒僻,路途迢迢。陛下怜其弱小,还是给他序了齿,并封为安郡王,只是没有封地。修养大半年后,他便返回云州青禾城,此后再无消息传来。” 江兰弦未曾听闻此事,自然不知其中隐情,不禁问:“你可曾见过他?” 应暄:“曾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刚入京,在一众皇子之中看着比几个年幼的还要矮小瘦弱。不过听说他母妃早逝,继妃亦有自己的儿女,在府中不受宠爱,倒也能够理解。” 江兰弦轻轻 “唔” 了一声,垂眸掩去眸中复杂神色,淡淡道:“看来你早已预料到这般结果,只是可惜,辛苦培养许久的继承人,最终一个也没能留下。” 应暄并不做感慨,只是淡淡地朝外看去。 静谧无声之际,江兰弦忽然抬眸,望向窗外,在他清凌的瞳孔之中,映出一抹忽闪而过的清光。 刺客? 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瞬便被否决,这里是应暄的地盘,总不至于这般轻易便被人打上门来。 应暄放下茶盏,盏底与桌面触碰时发出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这声音像是某种隐秘的信号,紧接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单膝跪在应暄面前。 此人一袭黑衣,身形瘦长,面容普通至极毫无特色,令人看过便忘,他的呼吸细微难辨,节奏极为规律,若不是胸膛尚有起伏,与死人无异。以江兰弦异于常人的敏锐听觉,也只能捕捉到些许微弱的气息。 “家主,鹞鹰来报,天狼族异动,一日前整军向玄明城进发,然而半日后却偃旗息鼓,再无动静。我们的人试图入内探查,发现拓羊部的人全部消失,折炉部与昆嵇其余三部一切照旧。” 江兰弦留意到,在提及一日前大军压境玄明城时应暄的手猛然握紧,在之后虽有所放松,神情却愈发凝重。 “声东击西?”江兰弦低声呢喃,心中也觉此事蹊跷,人怎会凭空消失?若说退兵决然不可能,其中必定另有目的,只是在如今这局势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天狼族曾占据凌州惜梦关以北的广袤疆土,虽地域辽阔,然而土地贫瘠,难以耕种,百姓艰难,故而对大楚领地蠢蠢欲动。后被应家先祖率兵征讨,将整个部族杀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自此天狼族再不敢有丝毫妄动。 天狼族信奉姹女,传说姹女乃是上古天神,降临云泽山后被尊为巫族圣女,引领巫族修习通天之道。他们将云泽山的覆灭称作巫族修习大乘,集体飞升。天狼族自诩为姹女信徒,将云泽城视为他们的圣地,被应家先祖驱赶后,退至月银江北不敢出界。 正是因为此功,应家先祖受封二字异性王,应家由此获得无上荣宠,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几百年后的今日,昔日的敌人怀着不灭的仇恨卷土重来,踩着应家人的尸骨,祭奠那些冤魂。 他们重新扬起旗帜,率领铁骑刀兵,踏着累累尸骨与罪孽,血洗云泽城。 这就像是一种历史必然的轮回,无人能逃得开。 应暄道:“折炉部是天狼族银王的嫡系部族,余外有拓羊、诃颜、渚妳、林楔四大部族,由四位昆嵇分封掌管,臣属于银王。当年初代平江王将诃颜、渚妳二部杀的十不存一,即使现今他们卷土重来,这两部依旧是薄弱点,凌北军所探消息大多从此处得来。而折炉部与拓羊部是当初保存最完善的两部,纪律严明,防守严密如铁桶,最高机密更是以各种隐秘方式交流传递,我们的人短期内难以渗透其中,很难知晓其动向。” 江兰弦知道应暄是解释给自己听,毕竟这些不会写在书中,他便不知现今局势,于是对他点了点头。 如此一听问题便更多了,天狼族能战胜凌北军是因有内鬼作祟,泄露了至关重要的机密。若论双方纸面实力,天狼族的人马根本无法与大楚正面抗衡。 现在的凌州虽没了凌北军这一制胜中坚力量,但此战已经牵动整个大楚的心神,丢失云泽城已是难以承受的结果,若再丢一城,民心必定大乱。故而上京征调二州守军,并征兵备战,此时的玄明城已聚集了大楚最为雄厚的兵力。 且黑火器图纸虽被泄露,但它的威力不可小觑,短时间内依旧是杀敌利器。 如此种种对于天狼族而言,这绝非是进攻的好时机。与其说他们想进攻,倒不如说他们是想掩盖什么,才摆出这般姿态。玄明城上下人人紧绷,全力备战,他们借此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所以…… 江兰弦缓缓道:“你是认为,上京有人和天狼族,勾结。” ——苏景潇。 折炉部断无可能在大楚境内公然奔行,可这许多人,总归得有个法子过来。” 应暄眸光骤凝,陡然扬声一唤,“应浅。 不过数息,便听得一男声在门外回应:“属下在。” 应暄大步上前推开门,沉声道:“你带一队人沿着上京、抚州与凌州一线的山路,小心探查,看看是否有天狼族人出没,并密切留意雪湘城的动静。若发现有人举止异常,立刻回来上报。” 应浅垂首领命,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应暄低头:“盯紧苏景潇,他对外的一切传音都要弄清楚。” 影卫接下命令后悄无声息地消失,江兰弦一直看着他,只见这人以极快的速度打开窗户,身形如一缕轻烟迅速钻了出去。以江兰弦的眼力,也需全神贯注才能勉强捕捉到他的踪迹。 “这便是影卫?”江兰弦跟在应暄身后,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应暄道,“这是凌北军之中的影部,专为处理暗中之事。” 在他的父亲平江王应珵晏死后,影部便以他为首,忠诚无二。 如今的局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加快了节奏,天狼族的强势介入必将对当下的局面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江兰弦信任应暄,可心中却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整个人被一种沉重的不安所笼罩,他不禁问道:“他发现你了吗?” 话刚出口,他突然顿住,转头看向窗边,只见一只毛色雪白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沿上,两只黑豆般的眼睛严肃地凝视着他。 别问他为何能从一只鸟的眼里看出严肃,实在不是什么特殊能力,而是这只鸟昂首挺胸,目不转睛,任谁第一眼看到,恐怕都会生出这般想法。 江兰弦也同样回看着它,一人一鸟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峙姿态。 “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应暄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若不是时机不对,他还真不舍得打断,毕竟难得见这人幼稚的一面。 “怎么同一只死物较上劲了。”应暄展开手掌,那鸟好似通人性一般扇了扇翅膀飞到了他张开的掌心,施施然落座。 …… 江兰弦竟从这玩意儿的身上瞧出了几分优雅的意味。 他张口欲言,只见应暄侧身,屈指一弹,小鸟瞬间静止不动,腹部缓缓张开,露出中空的内府,其间有一道很微弱的光。他以一个特定角度对准一旁的灯盏,内部精密的齿轮相互咬合转动,将数个附着内壁的蜿蜒线条映在了白墙之上。 那些线条粗细不均,歪歪扭扭,像是稚童初习笔不知如何控笔时所绘出的练习,杂乱无章。 江兰弦觉得有些意思,虚虚笼着手欲伸又止—— 应暄抓起他的手伸到灯盏前,墙上线条中突兀多了一块黑影。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全身,应暄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茧子摩擦微凉的骨节,却未带来预想中的不适。 江兰弦身形有一瞬的僵持,却并未挣开。 应暄眼中笑意更浓,带着他的手时而弯曲,时而张开,本意是为他解惑,此刻却似玩闹起来,微微勾唇:“这是云泽卫传来的讯息,这些符号要在特定的角度借助特定的光线,才能从内部映现出来。” 江兰弦只如一个木偶一般顺从地由他摆弄,看着墙壁上不断变化的阴影,他的另一只手也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即,墙面上的那些符号如同水面泛起的涟漪微闪烁,似有消散之态。应暄稳住手,符号便又静止不动了 江兰弦道:“很有意思。” 应暄松开了他,另一只揽着鸟儿的手也垂了下去,墙面恢复干净,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江兰弦瞥见鸟儿内部的微光也消散了,可他并未看见类似粉末状的东西,鼻尖轻嗅,也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应暄道:“此物名为鹞鹰,可日行千里,且不受天气扰乱,数量不多,专用于军中传信。哦,神灵台现在也有。” 他指尖拨了拨鹞鹰,腹部缓缓合上了:“内部有星银,依靠它催动机关运行,通过不同齿轮的咬合转动可以在特殊的光下映出不同的线条,再按下机关,便可重置。” 江兰弦原本认真听他的话,突然道:“黑火石?” 他终于想起为何会觉得熟悉了,这不是黑火器的燃料么。 应暄道:“是同一物,但鹞鹰中的星银经过改造,已无爆燃之威。” “此物很神奇,”就像黑火石一般,却与现在的大楚格格不入,好比别人皆在尘世蹒跚而行,偏偏有一人振翅高飞,虽非绝无可能,但此时太过突兀,江兰弦问,“是神灵台所造?” “神灵台不通工造之事,”应暄摇头,又道:“世人皆知黑火石是神灵台所创,却不知,昔年国师献上制取星银之法,借此在朝堂站稳脚。随后天工坊便对此物加以利用改造,其中便有鹞鹰、火石等,天工坊主将火石其置于黑火器中,造出了威力强大的武器。就在这时,神灵台献上了黑火石,比之火石威力还要强大百倍,但这东西需要大量的普通星银压缩提炼,若专造则再无多余用于他物。后来天工坊便逐渐被取缔,这些鹞鹰,也都是昔日的残余。” 江兰弦察觉到了其中的暗流涌动,他既说神灵台不擅造物,黑火石定是原本便有的,只不过国师一直秘而不宣,等到天工坊出成果时,才拿出来。以黑火石的威力在前,自然不可能再去被其他的物什压缩产量。 “怪不得我并未在大楚境内看见什么星银造物,只是只作用于兵器,未免太可惜。”只看这鹞鹰便有如此之能,若当初能持续发展,如今的大楚或许早已焕然一新。 增强军事无可厚非,但发展民生才是延续之本。 应暄道:“你若见过黑火石的威力,再去看普通火石也会觉得不过尔尔,可其实那已经够了,”一味追求强大的武器而去压缩别处发展,应暄也不认同,但或许这才是国师想看到的结果。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应暄上下看了他几眼,目光带着沉吟,江兰弦不解地回望,才听他慢悠悠说道:“可要梳洗一番?” 江兰弦:“?” “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哦,那倒没有,只是马上要去见你师父了,不用打扮打扮吗?” 江兰弦:“……” 江兰弦:“?” “方才的信呀,”应暄促狭地眨了眨眼,装作恍然大悟,“抱歉,忘记哥哥看不懂内容了。” 江兰弦不想理会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人的恶趣味,心中有些气闷。但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心中却莫名一怔。 “哈哈,”应暄自娱自乐也不觉着无趣,从两人初见至现在,逗弄江兰弦似乎成了他最有趣的事,能让他暂时忘却所谓的责任与烦恼。 江兰弦安静地看着他,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如往常平静,可目光却柔和了许多。应暄却总觉得,他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什么都知晓,但仍愿意包容自己的一切。 应暄渐渐止住笑意,只在唇边留下了浅淡的弧度:“江珩安要见我,称,”他敛下双眸,却又在下一刻盯住了江兰弦,神情有一股山雨欲来的平静,细究之下,就像暗潮涌动的渊流,一点一点将眼前人拖入永夜, “有陛下密旨从宫中传出——” 第17章 此梦归于天诏(十七) 【长觉殿外,苍山云翳,极目眺望,四海极清。 身着紫色团领衫的内侍无声上前,呈上手中玉盘。 盘中之物色泽如黑曜石般光洁,通体圆润无棱,相较宝石的清冷,多了几分柔和,躺在天青水碧制成的玉匣之中,下衬一方薄如蝉翼的鲛绡纱,仿佛是世间罕有的稀世珍宝,需以价值连城之法储存。 此乃何物? “黑火石。”天子立身月台登高望远,玄衣深沉,绣有十二章纹,星辰隐现,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在其间翻涌。玉带束腰,眉眼深沉,尽显皇家尊崇。他看向身旁衣袂飘飘的隽秀少年,眉眼间威严稍缓,轻声道:“此乃我大楚绵延千秋的神器——黑火石。” 少年应暄端望去,若有所思:“原来这便是火石,臣在云泽城时见识过黑火石,与之确有几分相似。” 天子朗笑:“先帝曾携朕与诸兄弟,初次见识火石之妙,一时惊为天人。然见识过装载黑火石的黑火器威力,方知天外有天。有此物在手,若能善用黑火器,纵是老妪幼童,亦能以一敌十。” 应暄道:“依臣之见,当下黑火石不是星银的最佳之选,它需明火点燃,然本身便有极高的温度,在瞬间便会使黑火器变得滚烫无比,每次点燃几乎又要灼伤一名点火兵。且黑火器还有一缺陷,便是炮口与主机的连接处为求灵巧设为活动机关,极易卡住。后父王对其进行数次改良,终于发现在黑火石上抹上一层鎏金便可改善大半。那么,若是能将此物改制成装甲手炮,士兵穿戴后岂非如神兵天降,谁能匹敌?” 言及此处,应暄忽觉皇帝久未言语,顿时涨红了脸,单膝跪地:“臣逾越了。” 皇帝并未即刻开口,此时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动他腰间雪白细腻的羊脂玉佩,更显得他的削瘦。站在一旁的总领太监连庆轻轻掸开一件蓝孔雀大氅为皇帝披上,四周的风也跟着冷了,吹起他的发卷起衣摆,终于,应暄听见他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有这个心,很好,起来吧。” 应暄纵然聪慧,此时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独身上京,虽身负荣宠,然而君心难料,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闻言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直起身笑道:“臣平日里就爱琢磨这些,星银确实厉害非凡,我一时难以自已。” 皇帝抚了抚他的肩头:“一炉星银最多只能炼制两颗黑火石,一半留存京中,一半在你爹手中。星银中有一原材料产量稀少,穷尽大楚之力,也难以大规模开采。若有足够产量,你爹还不早把外域给平了,说来简单做起难啊。” 应暄想,为何非要制成黑火石?装甲火炮装载这么大威力的能源只会是浪费,普通的火石便已足够。他敏锐察觉到陛下无意在此话题上多谈,便咽下想法转问其他:“星银之名是由何而来?星、银,我看它既不像星星,也与银不一样。” 皇帝说道:“原因么,还是在于它的那一味原材料,等你长大了,朕再告诉你。” 应暄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眉眼耸拉着,模样可怜极了:“好吧,大人们总是这么说。我可不想长大,所以陛下也不要告诉我了。” 这话带着少年人的直爽,似是赌气一般,天子阅人无数,见惯了虚与委蛇。此时正是膝下空虚之迹,唯有这小子算是自己养了几年的,比旁人亲近许多。他拍拍应暄的脑袋,又揉了揉应暄尚且稚嫩的脸庞:“放心罢!回去朕就寻个巧妙法子把答案弄出来,等你长大那日告诉你,即便是朕哪日突然殡天了,也定会先将答案送到你面前。” 地上突然跪了一地,应暄瞪大双眼喊道:“您说什么呢!陛下春秋鼎盛,臣不过小儿玩笑。” “君无戏言,应暄,你可也要记好了!”】 它比之当初放在奇珍宝匣中的火石要普通太多了,三分大小,凹凸不平的白色外皮上缀着斑斑黑点,就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头,毫不起眼。 “那名内侍死在御花园乱世山景旁,毒入心肺,药石无医,这石头便是他留下来的。” 江珩安稳坐于八仙桌前八风不动,手指不停转动着十四颗小叶紫檀佛珠,只有素来亲近的叶飞英知道此时这人焦躁的恐怕快要杀人了! 应暄与他对面而坐,姿态优雅地品茶。 啧。 入口,茶水苦涩,还夹杂着细碎老叶,恐怕寻到这种茶叶都要费一番功夫吧。 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随后将茶盏搁置一旁,看向笑里藏刀的江珩安,温声道:“确定那人是从太衍宫出来的么,我并非不信二位,而是苏景潇诡计多端,万一是个圈套,太衍宫的内侍我都知道,可否请叶大人为我描述一下他的模样?” 江珩安默默握紧了佛珠,目光愈发阴沉。偏生应暄这话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他怎么听着都像是在挑衅。 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暗想,茶叶还是找的太好了。 不过江珩安属实是误会应暄了,从他见到这块石头的时候便知晓不会出错,现在只不过是在试探这两人的立场。 但此刻在江珩安眼中,应暄的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用心。原因无他,自然是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他怎么没想到会在这里想见的——江兰弦。 江珩安轻笑一声,侧头瞥了一眼正同江兰弦挤眉弄眼的叶飞英,叶飞英赶忙收敛表情,故作无事道:“当时我就藏在附近,看见那名内侍将这块石头藏进一堆乱石中,乱石假山的碎石多用黄石,亏得它不起眼,所以旭王的人并没有发现。” 江珩安道:“太衍宫被维的水泄不通,寻常人根本跑不出来。那人是钟鼓司的打更太监,旭王把控中枢后便改了打更的时辰,每日酉时初及寅时末,更声响,侍卫换班,也只有这时才有机会进入潜进去。那内侍死时口中吐血,面色由红转青,手上数道血线在几息内又消失。这毒,想必你比我清楚吧。” 应暄陷入沉思。江珩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话中带刺:“我本以为是陛下苏醒,才让人传信。可这东西我们毫无头绪,只能来寻你帮忙。谁知二公子也给我准备了个‘惊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妨一并说出来。毕竟我们是上门的,总要拿出个态度。” 就连江兰弦都能看出江珩安明晃晃的不悦,而且这矛盾好像大半由他而起,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出现吧师父吓着了,于是说道:“师父,你走后不久我便遇见了应暄,是我要跟着他来上京……” 他的声音渐弱,最终没了声响,因为江珩安缓缓地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江兰弦怎么觉着他这话说出来后师父好像更生气了,但他却不知是为何。 江兰弦只能看出他和应暄之间有些不对付,但这两人又不曾有过什么矛盾,只能迷茫的置身事外。 江珩安愈发不悦,谁能体会自己方才一进屋如同大变活人一般看见江兰弦站在眼前的心情,那一刻他心都凉了半截,以为是应暄挟持了江兰弦来威胁他和叶飞英,谁知竟是自家上赶着的! 若叶飞英知晓他此时的想法,定会嘲笑他现在活像个看女婿不顺眼的老丈人。 应暄神情黯然的看了眼江兰弦,对他歉意一笑,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动声色的撇开一半杯盖,露出了其中散碎的茶叶。 江兰弦不赞同的看向自己师父。 江珩安:“……” 还不待他发作,应暄叹了一口气:“月银。” 几人都一怔。 “昔年凌北军将天狼族击退至月银江北,使其不敢踏出一步。月银江畔有一种石头,就是它。” 他忆起那片凛冽雪原,寒风从江上度来再刮过脸颊,就像千根钢针齐刺,带来钻心的疼痛,寒凉的天气几乎要将人冻成冰雕。最冷的几个月,厚实的冰层可走马行军,马蹄踏在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追逐进犯之敌远去。 那是云泽的记忆。 “月银?”叶飞英率先忍不住,“陛下费尽周折送出一块云泽的石头干甚?” 江珩安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应暄继续。 应暄道:“这是制造星银最重要的材料。” 叶飞英愈发困惑,不是在说陛下之事吗,怎么又与星银扯上关系? 江珩安师徒却已经理解应暄的意思,兰弦道:“皇上是想告诉你们,天狼族来了。” 叶飞英惊讶:“啊?” 江珩安霍然起身,沉声道:“星银现今只用于制作火石,当年云泽出事,便是黑火器的弱点被天狼族知晓并利用,后来便有了旭王通敌叛国一事。” 叶飞英再不着调也反应过来了:“哎呀,不对呀,陛下怎知这块石头一定能被二公子看到?” 应暄眼神冰冷:“那内侍中的是风泉饮,这是皇家暗卫自绝时用的毒药。服用者手上会出现血线,两息内心脉断绝,便是最好的仵作也查不出来死因。” 原来是暗卫,怪不得。 叶飞英道:“所以陛下是想告诉我们苏景潇和天狼族又勾结了!” 应暄道:“不是又,而是他们自始至终都有联系。前几日,占据雪湘城的天狼族有异动,实在转移视线。拓羊部便趁此机进入大楚境内,以他们的脚程恐怕无需多久便能来此。” “什么?!”叶飞英气急败坏骂道,“他爷爷的,苏景潇这是要引狼入室啊!天狼族岂是能相信的?他有何能耐,能让天狼族全力相助,若被他们真得逞,大楚就要成前朝了!” 话及此处,他突然对江兰弦哭丧着脸道:“小徒弟,你还没体会过成为前朝遗民的滋味吧。” 原本义愤填膺的气氛瞬间被他这不着调的话语打破。江兰弦看着师父瞪了叶飞英一眼,并骂了他一句。 应暄不受干扰,彬彬有礼道:“我已命人把手上京的各个路段以及山路,凌北军也正从凌州赶来,届时定要将拓羊部斩杀于大楚国土,祭奠英魂。” 他的语气没有一点波澜,就像是在寻常谈话,江珩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枫阳卫就隐藏在近郊,会第一时间守住城门,抵挡雪湘卫。” 他们此前一直未行动,只因陛下在对方手中。陛下昏迷不醒,苏景潇是亲封的九皇子。一但双方鱼死网破,陛下殡天,苏景潇的身份只需振臂一呼,便有大把的人站在他这一边,反而将他们则会背上“反贼”的名头。若轻举妄动,届时局势必将陷入更加混乱不堪的局面,大楚的江山社稷也将风雨飘摇。 江兰弦道:“用如此迂回的方式传递消息,皇帝的处境亦是非常糟糕。” 这是他们都不像触碰的话题,可如今不得不去考虑,陛下已能命令暗卫,可太衍宫仍旧毫无动静…… 应暄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当下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掌握主动权。凌北军远水解不了近渴,枫阳卫需抵御城外的雪湘卫,唯有云泽卫与宫中禁卫内外夹击。” 江珩安道:“我已暗中寻到禁卫军统领章悟,陛下的亲卫大都被蒙在鼓里,有章悟在,他们会配合你的行动。”说罢,他从袖间取出一幅手绘地图,平铺在桌上,地图上细致地标注着太衍宫的各个宫门、殿宇分布以及侍卫巡逻路线。 江珩安微微皱眉,仔细端详着地图,手指沿着太衍宫的宫墙缓缓移动:“太衍宫守卫森严,且苏景潇必定加强了防备。即便知晓巡逻换岗的时机,可潜入途中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 应暄道:“所以,我会亲自前去。” 他八岁入京,不知在太衍宫待过多久,没有几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 江珩安听后先是看了一眼江兰弦,才道:“神灵台盛会,各路能人异士到来,我会以替陛下祈福缘由,率领各位大臣去鹿寰殿。” 此举是为了防止大臣通风报信,又能掌控这些朝堂肱骨,稳住部分局面。 叶飞英问:“国师可信?” 江珩安指着月银:“我不信国师看不出这是什么,即便他叛变了又如何,为陛下祈福难不成他敢不应?” 一直静静聆听的江兰弦突然开口:“神灵台现有一僧人,法号不苦,他有特殊的本领,若有人不听话,您可找他。” “怎么?”江珩安挑眉,“你这是要跟着二公子走了,呦,有了男人忘了师父,可怜我孤家寡人,危急关头,唯一的徒弟还要弃弃我而去!” “师父,”江兰弦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打断他,“您还有叶掌柜。” 江珩安无理取闹:“他跟我一个姓吗?” 应暄道:“哥哥——” “哥哥?”江珩安阴阳怪气,“二公子不比我们兰弦年纪小吧,况且您身份尊贵,我们兰弦可当不起平江王二公子的哥哥。” 应暄先被打断又遭讽刺,也没有生气:“江大人,我带兰弦离开淮荫时,便承诺会护他周全。如今我要去的地方危机四伏,还望您能替我照顾他。” 江珩安轻 “啧” 一声,应暄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身形一转,目光投向江兰弦。 温柔而沉淡的,江兰弦说不清楚。与往昔离别时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却又像是多了些什么,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下,藏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哥哥,等我回来。” 江兰弦静静地伫立原地,看着他,刹那间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了一下,他感受着这陌生的情绪突然出现,可还未等他捕捉这情绪的全貌,又如一阵风消散无痕。 …… 我该给什么回馈? 还是只与他道别。 第18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一) “后来如何了?皇帝救出来了吗?九皇子死了没死了没?那谁当上皇帝了,是应二郎吗?” 小童无比的好奇,止不住发问,激动得站到草垛子上手舞足蹈,恨不能攀附到说书人身上。 他身旁的小姑娘“哎呀”一声,皱起小脸扬手拍了他一巴掌:“四子你就不能安静些?好好听人家说不行么,走开走开,不要坐我旁边!” “切!”名唤四子的小童对着她扮了个鬼脸,旋即揪了一把小姑娘的辫子,一溜烟跑到人少的那边去了。那儿原本站着个瘦弱的小孩,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了眉眼,别人都是成群结伴,唯独他形单影只,也看不清长相。 四子满脸嫌弃将人挤到一边,其他小孩视若无睹,还不待他继续,扎着双耳髻的粉衣小姑娘捂嘴嘻笑:“依我看国师定是邪修,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那些凡人最后怕是都成了邪修的祭品罢!” “少胡扯!”四子大声反驳:“幕后主使肯定是应二郎,皇帝杀了他全家,应二郎要报仇所以设下此局,最后他自己当皇帝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发出嘘声,被抓了辫子的姑娘嘲笑他:“四子别丢人了,你看大家都笑话你呢!” 四子不服气的瞪了回去,急忙看向给他们说故事的说书人,他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身青衣素净单薄,像是出神了虚虚朝着四子这边看着。 “你快说呀!” “没有,”那人道,“他并未称帝。” “哈哈哈。”大家哄笑起来。四子涨红了脸,想走却又舍不得,灰溜溜地躲到了人群后面不出声了。 于是这一片又只剩下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小孩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然而那人并未移开视线,他这才发觉,青衣人的眼睛是他形容不出的好看,目光很轻,像在看他,却似乎又落不到他的身上。 小孩有些无所适从。那人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继续道:“应二郎顺利潜进太衍宫,见到了皇帝。彼时皇帝气息奄奄,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候他的到来。 帝言:自十六年前伊始,朕便在等这一日的到来。 天诏十六年冬,旭王苏景潇谋逆,囚帝王于太衍宫。安郡王苏景漠、平江王次子应璟容、枫阳城主叶飞英、青禾卫长厉子晋,素有忠勇之名,率精锐之师,救驾王庭。 旭王兵败,于承明殿前自刎。 同日,帝崩。 大内总管辨玉宣读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登基一十六载,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无惠。今内乱突生,边患连起,国土沦丧,民生凋敝。朕身染沉疴,命不久矣,痛心疾首却有心无力。 幸得能臣良将,于危难之秋守护苏氏正统,捍卫大楚四方疆土,朕心甚慰。 四皇子苏景漠,行事果敢且不失仁厚,俱经纬之才,怀鸿鹄之志。值此艰难时局,唯四皇子可担重任。故,朕特立苏景漠为太子,接掌朝政诸事。望其广施仁政,任贤使能,攘除外患,复兴大楚盛世荣光。 朕将社稷江山托付于诸位,众王公大臣当齐心协力,辅佐新君。 再者,北天狼族强占云泽,屠我大楚子民,其罪罄竹难书。礼部左侍郎应璟容,秉自名门,德才兼备,遂承恩荫,袭平江王爵位。青禾卫长厉子晋封抚远大将军,枫阳卫长叶飞英、平江王应璟容,封左、右将军。命尔等即刻挥师北上,讨平逆寇,夺回云泽。 朕于九泉之下,亦将默默注视、庇佑大楚,望新朝能一扫阴霾,再现繁华,不负朕之殷切期许,不负天下黎民所望。 钦此! . “哥哥。” “……” “江兰弦!” 江兰弦闻声转头,见应暄立在门边,唇边含笑,微微俯身看向他。 。 冬月雪落,飘花如絮。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江兰弦手持一卷书在几案旁支额而坐,书卷许久未曾翻动,闻声方抬首问道:“怎么了?” “你不理我,”应暄走近,温声道:“在想什么?” 江兰弦道:“苏景漠。” “要唤陛下,”应暄道,“现今你我可是上京的风云人物,若被御史听见你直呼陛下名讳,恐怕要狠狠参上江珩安一本。” “我?” 应暄道:“承明殿前国师祭天,神光落在你身这件事已经传遍上京。宣和门下国师下轿亲迎,于万人面前唤你为神子。这段时日恐怕连苏景潇谋逆上京换天一事都不及你的风头盛。” 江兰弦“嗯”了声道:“他是故意将我架起,逼迫师父必须站在新帝一边,断了你称帝之心。” “釜底抽薪,这是把我当洪水猛兽看待了,”应暄感慨,“若我真有此意,费尽心力救驾,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一怒之下成为第二个苏景潇也并非不可能。” 江兰弦道:“你比他聪明,应该不会落到独木难支的境地。” 应暄站在他身侧,低头扫了一眼书卷,目光微动,笑道:“哥哥真看得起我,如此说来,我这只蝉,是注定要被捕了。” 江兰弦手中半天不曾翻过的那页写着: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江兰弦低头合上了书,道:“你说过,苏景漠断了腿落得终身残疾,可如今他安然无恙,说明你们都被蒙骗了。青禾卫将拓羊部尽数剿灭,满京百姓皆知青禾卫之名,我听闻他此次入京还带了扩大星银产量之法,一时间赞誉满身。” 枫阳卫得到消息后便立即出城严密搜寻拓羊部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叶飞英深感不妙。就在这时,急报传至京师,一支来自云州的奇兵横空出世,四皇子惊闻上京生变,与主将厉子晋一同率兵勤王,行进途中遇外敌天狼族踪迹,二人在山谷设伏,将他们包夹剿灭。此役损兵不过一成,叶飞英目瞪口呆。 拓羊部虽非天狼族最精锐战力,却也寻常戍卫可敌。押送进京的俘虏也只剩下些无名小卒存活,从他们口中得不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应暄眉峰如刃,不语。 江兰弦捻盏沉吟:“一个被所有人认为残废的人,不仅没有残废,反而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一个众所周知的贫瘠之地,然而粟米丰盈还有奇兵精将。” 天底下有谁能将事做到如此隐秘,此等筹谋,非先帝无其他。 江兰弦一直觉得很多事情像是被设计好的,并非命运的偶然,而是人为。 这些怀疑随着苏景漠的出现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先帝早就选好了四皇子作为太子之选,然而上京水深,家族根系盘龙错节,为避免意外,早早将人送走,留下其余废子相互搏斗。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京中群狼噬血殆尽,四皇子携功入主承明殿,承祚顺天。 在这个局中,所有的皇子,应家,天狼族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应暄忽道:“那日我见先帝,他对我道明了一切,当年陛下断骨之祸是人为,然而他提前发现了,将计就计,最后将证据呈到了先帝面前,自此龙目垂青。先帝属意四皇子,有意锻炼他,陛下不负所望云州治策井井有条。这些年南方匪患多由青禾卫暗中解决,凭此军功以及星银之功足够陛下暂稳局势。” 江兰弦神情淡淡,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而苏景潇如何说?你莫要告诉我皇帝没有料到他会反。帝王弈棋,岂有‘活子’。” 应暄道:“当初陛下命苏景潇回城,本意便已经淘汰他,但可怜他年幼失孤,方给足了荣宠。陛下发觉他的野心后,也并没有阻止,先帝想让他作为陛下入京最好的功劳,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与天狼族勾结。” 龙榻之上,先帝枯手攥衾,双目无光,他说,朕对不起你姑姑,更有负应家,有负云泽十万冤魂,朕是大楚的罪人。 应暄望他鬓发尽霜,忽忆起幼时宫宴,那人尚是英武天子,如今太衍依旧,然而物是人非。 江兰弦轻轻叹了口气,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这是你需要的真相吗?” 应暄蓦然抬头,眼角泛红,展露无比的脆弱,江兰弦窥见他眼底裂隙,有琉璃碎光闪烁:“拓羊部既灭,天狼族战力有损,先帝遗诏,我已袭了父爵,明日便要立刻赴边出征。” “在夺回云泽这件事面前,没有应暄。” 现实面前,满是无奈。在家国大义面前,唯有不断的妥协再妥协。他不想见应暄如此退让,可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江兰弦停留愈久,只觉得自己愈发力不从心。 “你……” 应暄突然上前将江兰弦环住,下颚搭在他的肩上,鼻尖嗅到来自江兰弦身上的冷香,心神明清。 江兰弦顿住,在他的怀中僵持着身子,这样亲密的接触对他而言太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应暄并未拥抱太久,松开人,道:“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再去思量其他种种,暂且将此刻的纷扰搁置一旁。 屋门大开,檐角风铃叮咚,他转身离去,白衣如扑火飞蛾。江兰弦独自斟茶,茶烟袅袅中如那一抹泪痕,他久久怔在原地,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若是说世上有人直觉灵敏,甚至到了能够趋吉避凶的程度,那对于江兰弦而言,这便是预兆,预示着必将有不好之事发生。 他抬起手,下意识想要阻止什么,可眼前只有大开的门扉。 他想,这是应暄的抉择,是应暄的命途,自己又有何理由插手…… . 夜色如墨,叶府之中灯火通明。 “用膳了么,小徒弟。”叶飞英掀帘而入,笑意盈盈。江珩安一身便服负手紧随其后,板着一张脸,看见江兰弦后神情更冷了。 “师父,叶大人,”江兰弦起身,墨色长发垂落如瀑,灯火下明艳不可方物,“怎么现在来了。” “这不是来看看你吗,”叶飞英伸头左顾右盼,摸了摸下巴,戏谑道,“关心关心江大人心爱的小徒弟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稳。怎么样,我这叶府不必他平江王府差吧!” 江兰弦道:“我并未仔细看过平江王府是何等景象,无从评说。” “差不多得了,”江珩安睨了一眼叶飞英,“你事情做完了么?非要跟着我来,怎么,我训徒弟你也想来掺和一脚?” “啧,我说你这人!” 江珩安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斟了一杯冷茶,也不嫌凉一饮而尽:“江兰弦。” 江兰弦微微低头:“师父。”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叶飞英一早便知江珩安此趟目的,现在还是觉着浑身不自在,但是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自己也不好插手。 江珩安掌心摩挲杯沿,自己也觉着新奇,以往在淮荫城时,江兰弦足够出色,性格也沉稳,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他其实还挺想逞逞当师父的威风。 但不想是这种时候。 半晌,江珩安道:“你和应璟容往后莫要有太多往来了。” 听闻此话,江兰弦倒没有感到惊讶:“他是我的友人。” 江珩安道:“只会给彼此带来灾祸的朋友,你也不在乎么?” 江兰弦眼里没什么情绪,他不说话时整个人身上有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如同一座无悲无喜的玉雕,一身琉璃壳子映着世人污秽的倒影。 江珩安抬手欲抚其肩,却在触及衣襟时僵住,指尖悬在半空良久,终是在他肩头虚按了一下:“神光落于你身,你是上天钦定的有缘人。无论你愿与否,在世人眼中,你与神灵台便是一体。神灵台向来只效命于陛下,你若与应璟容牵扯不清,于他于你,皆是灾祸。” 他叹息了一声,眼中浮现些许温和之色,只觉于心不忍:“你涉世未深,接触的人也太少,不知道人心有多难测……应暄明面上风光无限,可其实他走的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谁都不知他未来究竟会如何。可你呢,非但无法助他,反而只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叶飞英“嘶”了一声忍不住道:“江知生你这话太重了吧,小徒弟干什么了,把他说的像个罪人似的。” 江珩安没有理他:“兰弦,我知你并非普通人,大楚可能也不是你的终点,但至少在我看见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平安。” 江珩安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来对待,桩桩件件,都力求为他思虑周详。 应暄的优秀无可置否,若是在从前,他是欣然欢迎这样的人同江兰弦相处,可是现在的局面下,他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黑火星银,会连带着江兰弦一起毁灭。 江兰弦忍不住开口:“然应家如今仅余他一人,凌北军亦不复往昔之盛,他不该是新朝的阻碍。” 他认为应暄还活着,即便应家之事真的有上面的手笔,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也理应尘埃落定。这不是天真的想法,新帝骤然登基,朝堂根基尚浅,虽说在民间略有声望,可这远远不足以稳固朝局。是以先帝才会差遣青禾卫长——新帝的心腹奔赴云泽,意在迅速立下战功收揽军权。苏景潇谋逆一案,牵扯众多朝臣纷纷落马,新帝也恰好借此契机,大力整顿朝堂。 若一切顺利,那时候应暄根本就不会成为威胁。 除非国师暗中布局,一心要将应暄置于死地。若真到了那般田地,江兰弦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此等局势,已非人力所能扭转,又怎能…… 江兰弦蓦然一怔,他忽然想到应暄身负大气运,倘若这一切皆是命中注定,自己贸然插手,一旦干扰了其既定命途,那后果又将如何? 江珩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道:“应璟容这人,绝非池中之物。他只要姓应,就避不开是非。” 江兰弦默然无语,低垂着眼,轻声道:“师父,你让我想想罢。” “……” 叶飞英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徒弟又不笨,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真有什么事儿不还有你这个师傅在,畏畏缩缩才不是好事!明日我就要走了,今晚不给我践行一场?都来上京了怎能不去悦山阁凑个热闹,快些快些,我已定下雅间,去晚了可就赶不上喽!” 说罢,他推着江珩安便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对着江兰弦眨了眨眼,示意他赶紧跟上。 第19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二) 腊月廿二,值冬至节气,本应是处处喜庆热闹之时。然国丧当前,礼乐禁行,又有边关战事迫在眉睫。上京虽不比云泽紧迫,却也弥漫着浓重的离别之气,更别说满朝忙得焦头烂额的各部官员,便是新帝登基大典许都要推迟,民间紧随上意,自然也没什么张灯结彩的兴致。 是以临近新年,上京城相较往年要安静许多。最繁华的明光大街在夜间更加寥落,不过也仅是明面上。 悦山阁占据明光大街最好的位置,琉璃碧瓦,雪岩玉柱。楼内布景精致不失风雅,前朝曲洳真迹《三秋》悬于大堂正中,数架墨竹屏风巧妙遮住了影影绰绰的来客,令人不敢高声语。 “阿筠,你快尝尝,以往在青禾哪能吃到这种滋味,我以为宫中御膳房已经是绝味,不想民间竟也有此等佳肴,不愧是上京。” 三楼水碧轩内,一方叠翠幽影的假山石景流水潺潺。昭州仰金城的仰金石质地坚硬不失温润,向来是上供的名品,千金难得。 窗扇半掩着,云纺雪纱被晚风轻轻吹起,轩内暗香浮动。两人相对而坐,面前的黄花梨圆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菜肴。说话那人锦袍玉冠,面容俊美,另一人身形瘦高,面容儒雅,像是个读书人,额头至眼尾有一道暗红色的旧疤,眼神沉静且幽深,这是真正见过血的人才有会有的眼神。 青禾卫长,如今的抚远大将军——厉子晋。 他如今在上京的名声不可谓不响,仅凭一卫之力坑杀拓羊部。据说此人神力惊人,曾三拳砸碎石制千斤顶。这些年来,云州近处的山头匪患,远处的南夷蛮族,皆被他剿杀得干干净净。只是云州地处偏远,路途遥远,最近的州城往返都需将近□□日,且云州素以贫穷不开化闻名,故甚少有人去打听那里的消息。 是以大家对他都不熟悉。 厉子晋也不和他推辞,大口吃了起来,吃相虽不甚文雅,但二人皆不在意:“还是青禾的全鱼宴更合我口味,这儿的都没那个味,您当初非不要厨子跟着,如今臣想吃条鱼都没滋味。”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苏景漠丝毫没有天子的架子,笑眯眯开口:“要不我再派人专程给你弄几条青禾的鱼来?” “当真?” “当你个头!”苏景漠笑斥道,“好好吃你的,吃饱了,明天快些滚!” 厉子晋闷声发笑,君臣之间不分你我,和谐无比。 厉子晋埋头猛吃:“我此去不知何时方能回来,您务必小心。” 苏景漠道:“怎么,怕我被吃了不成。” “国师不可信。” 苏景漠端着墨玉盏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笑道:“他在大楚已待了数年,历经三代帝王,若无几分本事又怎能立足?你就是想太多。” 厉子晋放下筷子:“荷於岭围击敌军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之后知晓是拓羊部便更不对劲。拓羊部乃天狼族第二部族,即便未倾巢而出,却也绝非轻易能解决的对手,恐怕那些人还不足拓羊部真正战力的十之一二。” 苏景漠道:“天狼族谨慎多疑,定然不会完全信任苏景潇。” 厉子晋摇头:“这是占据皇庭的绝佳时机,换作是我,在九皇子确定叛变的情形下,定会派出精锐从扶州直入上京。与此同时,云泽那边则会不断骚扰转移玄明城的视线,内外夹击,打大楚一个措手不及,最少也能狠挫一次锐气。而不是弄出一阵动静将拓羊部离开的消息暴露,故意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苏景漠:“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与苏景潇合作。” 所以天狼族故意弄这一出帮助大楚拔除钉子,整肃朝堂,还顺带让自己的一拨部下来给他们送功绩? 厉子晋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帝王,他还没有先帝久居上位的那股威严与高高在上,仿佛还是曾经的四皇子。厉子晋无比清楚苏景漠有多聪明,其智觉无双平生罕见,也深知他从最开始就不会局限于云州那一片小小地界。 愿为出海月,不做归山云。 厉子晋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位帝王,可此刻他有些动摇了。陛下,当真不知其中蹊跷吗? 厉子晋晃晃脑袋,道:“陛下,国师此人行事诡谲非常,似邪非正,不宜久交——” 只见苏景漠用一根食指抵住唇边,轻声道:“初来乍到,万事小心,我知道的。” 看见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苏景漠又笑道:“你现下得把这顿饭吃好,明日精神抖擞地出征。我可盼着你这一仗打得漂亮,打得大快人心,我这个位子才能稳住啊,抚远大将军,阿筠!” 厉子晋起身半跪在地,低头道:“臣,定不辱命!” “好了好了,”苏景漠扶起他,“带你出来就是想抛开那些规矩,自在吃顿饭,少给我来这套。” 这对故友相视一笑,和乐融融。 二楼珉山阁,叶飞英瘫坐在软椅上,对着江兰弦喟叹:“唉!真是许久不来了,想当年我可是这儿的贵宾。自从认识了你师父,那日子,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尽吃苦去了,我都不敢回想过去的日子是怎样潇洒!” 江兰弦只觉此地每一处摆设都恰到好处,令人舒心无比,想来造价也是不菲。 江珩安冷笑:“怎么,要不你去跟陛下请命,让我替你出征?反正我看你这武功也没练出个什么名堂,在战场上有厉子晋和应璟容在也没你的出头之日,还不如换我去,好歹我有脑子,不会让到手的功劳被别人截了。” 这是在讽他连拓羊部的面都没见着。 “江知生!”叶飞英怒从心起,“就你,花拳绣腿除了能吓唬吓唬小孩还能干啥?何况真上了战场,若出个意外,王爷怕是要从地下爬上来掐死我!” …… 叶飞英反应过来赶忙住嘴,自觉说错了话,心虚地瞄了一眼江珩安。 江兰弦心想,这个王爷应该就是师父过往提及的那位夙闲郡王了,原来叶飞英也是他的人,看来也是个人物。 江珩安并没有什么反应,面无表情道:“还不点菜是点不起吗,叶蓁蓁?” 叶飞英讪讪地叫来侍者,咽下这口苦果:“点,想吃什么点什么,今天我请客,请你们师徒吃顿好的。还有,一个蓁!没有两个……”他的语气渐渐虚弱,在江珩安冷淡的视线里投降似的垂下了头。 婉约的曲儿轻轻缓缓的在厅内飘扬,江兰弦开了房门,隔着帘子看楼下舞乐吹笙。不经意间余光扫过东侧,只见扶梯上,两人一前一后正下楼,正是酒足饭饱的新帝二人。 苏景漠何等敏锐,江兰弦的视线不过稍顿了顿便被他察觉,于是抬眼看去,恰好与江兰弦目光交汇。 …… 苏景漠浅笑颔首,容颜温润如玉。还未等江兰弦有所反应,便带着厉子晋径自离去。 江兰弦总觉得这人面相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人身上繁多而驳杂的命运线缠绕在一起,给他极其深刻的印象。按说以江兰弦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样特殊的人定不会忘记。 况且,苏景漠是修真者,只是比起不苦相差甚远。 这边江兰弦正绞尽脑汁回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叶飞英在阁中高声呼唤:“小徒弟,快进来吃,饭菜一会儿被你师父吃光了!” . 天既明,冷霜挂枝,雾霭飘飘。 江兰弦披了一件白孔雀大氅骑马出城,雪白的毛色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丽脱俗。这件大氅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好料子,工艺也精湛,恐怕宫中都难有几件。都是应暄前段时日送过来的东西,一同送来的还有许多物件,其价值江珩安见了也不禁咂摸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江珩安凌晨入朝,昨夜他与叶飞英从酒楼回来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也不知何时熄地烛火,叶飞英也早早没了人影。 宫门大开,禁卫分两列从门内奔出,有条不紊地将百姓挡在身后。清道完毕,又过了许久,只听清脆的鞭声骤然响起,一队禁卫开道,红衣内侍整齐划一地跟在后面。随后,便看见一架十六人抬着的礼舆缓缓出来。 帝舆出行,万民伏地叩拜,口呼万岁,而后天地肃静无声。之后是一连串的文武百官,皆身着圆领对襟大袖,按照官员品级由前至后依次迈步前行。 待众人都走完,宫门关闭,禁卫收尾压阵。紧接着百姓们方起身随着队伍朝城门挪动,摩肩擦踵,脸上都是兴奋。 风萧萧天寒水冷,然而上京百姓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城门处早已挤满了人,几个时辰前便有人来了。 青灰城墙外,青禾卫、枫阳卫、云泽卫组成的十万兵马早已整装待发,其中青禾卫足足占了一半,已经有堪比小型军队的规模。厉子晋骑着一匹黑马站在大军阵前,身侧叶飞英和应暄皆是白衣甲胄,英姿飒爽。 皇帝登上城台,所有人纷纷下马单膝跪地,口呼万岁,十万人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压来,仿佛城墙都因此震了三震,这些将士皆是精兵良将,为苏景漠献上他们最赤忱的忠心。在这般宏大的场面之下,便是最懒散无畏之人也生出了一腔热血,恨不能立即投身军中,为了这个国家奉献自己的力量。 上可开疆扩土,下能死守国门。 那一碗送别酒承载着无数人的殷切期盼,盼诸君荣光加身,平安凯旋。 直到最后,应暄也没有在人群之中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怀着惆怅上了马。待大军行进至平焉时,远远便见一道白色身影牵着马伫立在半坡的亭子边上。应暄的心突突跳了两下,随后同厉子晋说了一声,便策马奔了过去,离他两三步远的距离的停住。 应暄甚至忘记了要下马,眼中满是欢喜,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江兰弦放下宽大帽檐露出了脸,额前的发丝有些湿润,应是等了许久的缘故:“上京城人太多,我怕你寻不着我。” 应暄眉眼笑开了花:“一只白孔雀在人群里我怎可能瞧不见,这件大氅我第一眼就觉着适合你,果真不错。” 江兰弦不语,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是一个钱袋,上面绣着一朵琦玉花。 应暄低头一看:“你这针脚比在淮荫时要好多了。 “我很高兴,”应暄解下腰间旧的钱袋,说是钱袋但什么都没有装,他放在江兰弦手中,“临行前,最后见的人是你。” 江兰弦握紧掌心,道:“一路平安。” 等你回来。 . 正月初九。 兰弦亲启, 初七,大军已至凌州玄明城,满城皆兵,不见百姓,凌北军残部所剩不过六七万,皆打散并入整军中,连同玄明留守的三万将士,人数近二十万。厉将军排兵布阵无一不精,善用人才,他言我为大楚战神之子,既无凌北军,也应肩负其责,托起父辈荣勋,以我之名。我跟他学了许多,却知纸上谈兵远不如亲身一试。 愿君安好。 平安。 江兰弦投出鹞鹰传来的信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提笔。手腕悬在半空中,墨点浸润了纸张也不曾下笔。思索良久写了一句话,仔细读了几遍后,用特殊的法子钉在鹞鹰中,合上机关,拍了拍它的翅膀,放飞了。 二月十六。 兰弦亲启, 至十四,大军已与天狼族交战数个回合,天狼族虽失拓羊部,其战力仍不可小觑,厉将军战阵稳妥周全,令人折服,我军占上风。叶将军兵行诡道,行军布阵别具一格,颇有奇兵之风,他对我颇为照顾,想必是哥哥缘故。叶将军说了许多你和江大人的事,待我回去慢慢讲与你听。日前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皆被银白覆盖,见此情景,感慨颇多,近乡情怯,莫过于此。 鹞鹰来往用星银皆为暄私藏,不必担忧耗费。哥哥上次回信只说注意安全,实在太过简短,是否是暄啰嗦了? 愿君安好。 平安。 江兰弦本欲如往常一般回一句话,抿唇沉思了一会儿,他的生活没有什么波澜,整日不是待在卧房便是书房,实在不知该写些什么,最后,只能添些琐碎小事上去。应暄走后,江兰弦的记忆也跟着停摆了,但他并未着急,反而开始慢慢触碰这个世界的一点一滴。江兰弦总觉得像这样的日子他曾度过许久,平静的,乏味的。 江兰弦站在院子里放飞鹞鹰,抬手时腰间一坠,应暄还给他的钱袋忽然掉了下来,内里装着的琦玉花散落一地。江兰弦拾起钱袋,发现是抽绳磨破了。 …… 江兰弦轻轻摩挲断掉的钱袋,眼中多了些隐忧。 三月廿三。 至廿一,大军已将战线推至云泽城前四十里。我终于看见了故乡。天气渐暖,草木亦发了新芽,大战在即,天狼族颓势渐显,越接近胜利我便愈发忐忑。若世上真有魂灵徘徊,爹娘兄长是否也在注视着我,哥哥,我只能将不安倾诉给你,盼你莫要觉得我软弱。 愿君安好。 应暄与江兰弦皆平安。 信中一股子浓浓的颓靡扑面而来,江兰弦直觉是出事了。但应暄什么都没有说,他思忖片刻,前去师父所在的逸闲院。 江珩安才下朝不久,一回来便直奔书房处理公务,公文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 “师父,”江兰弦道,“凌州出事了么?” 江珩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消息不比别人慢啊。” 江兰弦严肃地看着他。 江珩安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知道多少了?” “战线推至云泽前四十里,就快要结束了。” 江珩安“啧”了一声,道:“云泽没有出事,前几日一战中,渚妳部出战首领乞谟的战马后,拖着前代平江王和王妃的头颅。” 丧尽天良,毫无底线。 “这几个月来,应将军凡出战必大胜而归,有勇有谋,不愧为大楚战神之后,不比他父亲兄长差。应家人在凌州本就威望极高,何况军中本就有许多凌北军。只要应暄在,他就如定海神针一般稳定着军中的气势。天狼族此法是为打击他的锐气,但应将军并没有中计,率领第二先锋军大胜,但,见到爹娘死后被人如此对待,不知该有多难受。” “天狼族欺人太甚。” “这一举动只会令抚远军愈发愤怒,士气高涨,反而是利好了我们。我总觉得他们还有后手,但朝中对此评价为困兽挣扎,但愿一切顺利。” 江兰弦坐在窗边,出神地看着北边的天空,江珩安的话在他脑中一遍遍重复。他倒没有觉得愤怒,只是在想,应暄此刻怎么样了,他突然很想见见应暄。 第20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三) 应暄亲启。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骨肉亲情,犹如沛霖润物,贯彻一生,最难别离。受赠者沐泽,施与者增辉。若亡者灵魂当真于尘寰徘徊,定会同云泽阖城百姓同候,盼君拯救桑梓于水火。 应暄,悲恸无妨。诸般苦厄,皆会累聚为灵魂之重,及至命运终时,终将蜕骨重生。 纸上的文字化为一道道青色符文浮在半空中,随着江兰弦抬手,亲昵的绕着他的指尖流转。他轻轻触碰,符文化为流水般的灵力融入体内。刹那间,暖意盈身,心神无比的透彻舒畅。 江兰弦只觉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桎梏又松开几分,这具肉身也因此获得些许轻松,不再是连呼吸都觉疲惫的沉重。他本该因此感到愉悦,因为说明他的记忆可能快要复苏了,但无端的不安只令他烦闷。 今日无风,天色阴沉有些燥热,或许下一场雨能够消解。 .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孟夏之时,万物并秀,九州大地逐渐被景秀覆满。 然而云泽的太阳不过堪堪升了些温,前些时日又降一场大雪,再次拖慢大军进度。军中许多将士来自南方,起初天寒地冻的冻毙者不在少数,只是很少的回暖也足够令人惊喜。且近期是换季之时,最易生病,每日军医署都是人满为患。 对此厉子晋也无甚良策,此乃自然变迁,人力难胜之。所幸朝廷深知这场战役的重要,发放物资并无克扣。 云泽城南四十里,楚军大营。 巡逻部队正紧密来往巡视,戒备森严,不容丝毫疏漏。 叶飞英率一小队自北方归来,马蹄踏雪留下一串串印记。瞭望台士兵远远见了后忙打手势示意,下方值守之人旋即升起栅栏放行。叶飞英下马,将缰绳交予副官,径直朝主营走去。掀开营帐,热气扑面而来,他呼出一口白气,赶忙走到火盆边上伸出双手,这才觉浑身回暖。 叶飞英吐槽:“我的老天爷,这都什么日子了骑马还能被冰碴子打一脸,冻死我了!” 厉子晋闻言,也叹道:“若在云州,这个时节早该身着单衣了。常听人言北疆酷寒,真切体会了方知所言非虚。不过飞英,你怎么比我这个南方人还不耐冷?” “说明我本是个该享福的命,”叶飞英走过来,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可惜运道不好,只能受苦受累。” 应暄坐在里侧翻阅着前线战报,淡笑:“可惜江大人听不见,不然又改嘲你了。” 叶飞英轻哼一声:“他就一张嘴厉害,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辩七分,能把人气死。” “可是江珩安江大人?”厉子晋好奇,“我久闻其名,江大人是个难得的能臣。” “也就比我差那么一点点吧。”叶飞英哈哈大笑,应暄摇摇头继续处理公文。 距前线探子报上来的消息,天狼族内讧,诃颜和渚妳两部人心浮动,对于首领穆达的命令渐生抵触,而林契本就是墙头草,见风使舵,如今天狼族内部隐隐有分裂之兆。 这对楚军来说是非常好的消息,对方越乱,对他们就越有利。 陆陆续续有将领入帐,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朝着大将军见礼后便与同僚谈笑风生。这几日帐中气氛颇为轻松,都在想着胜利后要做什么了。 厉子晋沉声道:“都给我严肃起来!骄兵必败,越是此时,越要冷静。你怎知这不是敌人故意令我们放松警惕的阴谋?天狼族都是一群狡诈之辈,他们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对环境的适应远超我军大多数人。数月来,我们吃的亏还少吗?回去管好你们的兵,若让我瞧见有懈怠者,军法处置!” 这一番话下来帐内众人都不说话了。叶飞英出来打圆场:“大家都盼着早日归家,与亲人好友相聚。我们身为将领,此时更要严以律己,底下的将士们才能稳住。大家再撑一撑,我可是真不想再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了,你们说这儿的人都怎么过下去的。” 众人纷纷笑他,左营副将道:“应将军在这儿,你怎么不问问他?当着人家的面儿说这些,将军你这不地道啊!” 叶飞英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背后不说人,竟把他给忘了。”于是向应暄赔罪,“应将军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应暄作势上来给他一拳,叶飞英佯装躲避后退几步,捧着心口求饶。 就在这时,忽有人在外禀告:“大将军,有探子归来。” “哦?”厉子晋神色一凛,“快让他进来。” 众人都安静下来,纷纷盯着走进来的瘦小身影。 他放下厚厚的毡帽,露出了一副异域相貌,这是从前凌北军培养的影部成员,擅于易容。此人应是许久之前凌北军派出去打入天狼族的钉子。 怎么现在回来了?应暄不自觉绷紧身子,满腔疑惑。他很想问一问,但此刻时机不对,于是按捺下来。 只听那人道:“诸位将军,天狼族内乱已解,穆达封了一人为主将,统领折炉部兵马,余下三部皆无异议。” “什么人?”厉子晋皱眉,“可有什么信息?” 那人道:“无,那人戴着一副狼头面具,似乎是从天狼族故地而来,在以往从未出现过。” 左都尉孙文耀道:“可知有什么实力?能耐如何?否则那三部怎肯服他!” 探子摇头:“穆达对他极为信任,几乎放了大半权利给他。我偷偷打听到一点,只知那面具人来后第一日,穆达召见了三部首领,后来我便不知了。” …… 任是谁到了最后关头,突遇诸多未知,都难开心起来。许多人都攥紧了拳头,心中暗自揣测,这天狼族到底要做甚! 厉子晋道:“好了,莫要自乱阵脚。说不定是他们知道胜利无妄,准急病乱投医也未尝不可能。” 这话怕是厉子晋自己都不信,但此时也别无他法。 正当他们各怀心思,只听号角声陡然响起,值官在账外喊道:“将军,敌人大军行至三十里外!” 叶飞英“噌” 地一下站起来,剑眉紧蹙,厉声道:“为何此时才来通报!” “前线失联,探子方才才赶回!!” 众人躁动,厉子晋冷静下来,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诸位,此战或许就是决胜之战,敌军既已出城,少了城池作屏障,于我军有利。” 言罢,他开始布置:“孙文耀,你率一队轻骑兵先去探查,务必将敌军人数、阵型摸索清楚!” 左都尉孙文耀抱拳:“是。”转身大步离开。 “朱兴,你去清点粮草辎重,核查库存,确保补给无虞。” 火器营副都尉朱疾步而去。 “其他人,随我整军!” 数道命令齐发,诸将领皆领命。整个营地迅速动起来,士兵们奔走忙碌,战马嘶鸣、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处处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 此战由厉子晋为主将,应暄率右营先锋部队打头,叶飞英暂时镇守后方。 应暄慢众人几步,先前探子靠近他身旁,低声道:“二公子。” 应暄放缓了脚步,问:“你是庚六?” 影部共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分支,各司其责,其中庚部专司外族,通晓外族语言及习惯,以方便探听消息。现在凌北军军制解散,这些人大都并入其他地方,但从前放出去的人还在。 没时间说其他,庚六快速道:“昨夜,我在城主府外偷偷见了一眼那面具人,身形非常眼熟,我感觉……有些像大公子。” 应暄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庚六回头瞥了一眼,又道:“总之,您万事小心。” 苍茫的号角声在营地间回荡,这片雪白大地上,死去的人仿佛都在这一刻呼喊他的名字: 应暄,应暄,应—— 高台上,厉子晋银甲着身,俯瞰底下乌泱泱的军士,朗声道:“今日,敌军倾巢而出,欲与我等决一死战。我们已经离家四月有余,这场战争远比想象的艰难,可我们所有人都撑住了!诸位皆是我大楚的精锐,是守护家国的利刃!”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每一位士兵的脸庞:“看看你们身边的战友,有许多面孔已经消失,但现在,他们与我们同在!为了夺回大楚国土,为了逝去的大楚子民,好好让敌人见识我们的厉害!大楚必胜!” 台下军士们热血沸腾,纷纷举起手中长枪,齐声高呼:“大楚必胜!大楚必胜!大楚必胜!”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天地都为之震颤。 应暄站在最前面,本该同他们一样激昂,但此时有些心神不定。叶飞英略怀担忧的问道:“怎么了?看着心不在焉,这样子可没法带兵打仗。” 应暄扯了个笑容,道:“没事。” 叶飞英还欲再问,却见孙文耀匆匆跑来,据他离去不过一个时辰,即使孙文耀素来骑术出众,也是太勉强了。 孙文耀面色苍白,踉跄着跑到厉子晋面前,对他耳语。应暄只见厉子晋朝他这里看了一眼,隔得有些远他不太能看清,只是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 厉子晋再三询问,心中复杂无法言表,可他深知必须要说,否则战场之上,必将有更多人丧命。 “天狼族出战首领是,应明光。” 寒风骤起,应暄从未觉得云泽的风是这样的冷,从头到脚都僵在了原地冷彻心扉—— . 上京,江府。 江兰弦正在同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棋子皆陷入僵局,进退维谷,已然成了死局,没有继续的必要。 但江兰弦只是静静地盯着棋盘,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窗半掩,他如一座精美的石雕,一动不动。不苦悄然出现在门外,风尘仆仆,面色疲倦。 “江尊者。” 江兰弦从吝啬的日光中惊醒,道:“你修为不足,不该在凡界动用灵力。” 凡界灵力微弱,不足以供给修者使用,不苦没有国师深厚的修为傍身,强行动用灵力只会损伤根骨。不苦现在经脉内灵力混乱,如针燎火烧,痛苦不堪,这就是透支灵力的后果。 但情况紧急,实在别无他法。 不苦轻咳两声,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被他擦去,道:“江尊者,应将军出事了。应将军的兄长应明光将军在战场上出现,并作为天狼族将领出战,叶飞英将军战死。” 这一刻,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沉到了谷底,江兰弦长久以来的不安终于被证实,他缓缓闭上双眼,浓密的睫羽微微颤动,似在掩饰脆弱。 “我察觉到应明光身上有很奇怪的力量,与当初封印平江王夫妇的诅咒相似,非常的危险!但是叶飞英将军战死,楚军内部有奸细,查出的证据对应将军不利,已被严密看管。” 不苦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屋门眼道:“我怀疑这就是一场针对应将军的阴谋,我偷偷去见了他说了这件事,他让我回来找您,白知之施主在云泽守着他。” 或许是早有预料,真到了这种时候,那些不安与忧虑反而消失,江兰弦。 江兰弦喃喃道:“邪术。” “邪术?”不苦尚且去往修真界,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东西。 江兰弦起身,将手搭在不苦肩上,不苦只觉一阵暖意流过损伤的经脉,顿时好受许多,遂对着江兰弦合掌致谢。 江兰弦道:“这种邪术,在这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施展。” 不苦一怔。 “都是棋子。” “只为了将应暄逼上绝境。”江兰弦没有再说话,挥袖,一阵风将身后的棋子归位。他要去一个地方,或许那人也在等着他的到来。 那一盘棋局恰似此刻预兆,一个无解的死局。 无论北方战事有多激烈,朝堂上又有多少暗流涌动,神灵台永远都是静谧高深,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亵渎。 江兰弦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踏入,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他。确如所料,国师早已在此等候,一条笔直通道直通深处。这是江兰弦第二次在现实中见他,第一次是在承明殿的神光之下,他布了个局将江兰弦置于明处。 灵颜着宽袍,赤足披发,站在他们初次相见的院中,古树参天,枝叶繁茂,一切与梦中别无不同。 “兰弦,往昔都是吾去寻你,终于也到了你来寻吾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笑语吟吟,温柔地看着江兰弦。 江兰弦对他心生厌恶,面覆寒霜,冷声道:“为了一道虚无缥缈的‘气运’,你还要残害多少人?” 灵颜不为所动,没有往日的轻挑,整个人透着一股超然外物之感,眼中包含众生却又看不见众生。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道:“我修行千年,且是命途之道,却仍旧看不透你,这很奇怪。若不是吾已没了耐心,或许更愿意同你走上一走。” 江兰弦曾拆解师父送给他的那颗黑火星银,他发现其中有灵力存在,不像是凡界存在之物,星银开采之地在南方云州一片,那是苏景漠的地盘。 应家,苏景潇,先帝,再到苏景漠,这一环一环或许都在灵颜的算计之中。 他的修为已臻化境,即便凡界灵力稀疏,但以灵颜之能,置身凡人之间,与神又有何异? 灵颜在这个院落里一定做了什么,此地灵力浓郁远超别处。江兰弦觉得自己仿佛浸泡在了灵力的温泉之中,头脑有些昏沉,面上仍不动声色:“你既是天枢一脉,更应知天道森严。你将凡界众生看做棋子,肆意摆弄他们的人生,插手他人命途,不怕天谴么?” 灵颜看着他,目光透着纯澈的温柔:“修真界弱肉强食,强者掌控弱者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吾已足够怜悯,一切都是这些凡人的选择,怎能归咎于吾?” 江兰弦并没有被他误导:“权利与**会腐蚀心智,人性怎能经得起无休止的考验?分明为了满足你一己私欲。” “兰弦对吾的误会太深。当权者若无能,就是百姓的炼狱,吾替此界挑选明主,难道不是造福苍生?”灵颜状似受伤,叹息,“不过,吾已是大乘之境,修真者的尽头,可你却仍能洞悉吾之来历。你莫不是神仙?” 第21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四) “不,”灵颜又自行否决,“你无能为力,所以才会来寻我宣泄。真正的神仙,怎会像你这样满是无奈?” 道不同不相为谋,灵颜自知说服不了他,早就歇了别的心思,此时不过故意出言相激。 灵颜喜怒无常,心性诡谲难测。江兰弦不会被这等小伎俩激怒,反而从这句似是而非的气话中听出了一些隐秘的东西。 “……”江兰弦唇角轻扬,他一贯面无表情,这抹笑意当真是色若春花,艳丽无双,“你想,成仙。” 一切豁然开朗,原来这便是灵颜的目的。 江兰弦本以为灵颜是想要夺应暄的气运用以躲避天道责罚,如今回想,灵颜自始至终都未表露对天道半分敬畏,分明是妄图夺取气运,想要一步登天。 “哈哈哈!”灵颜大笑,眼神透着清明的癫狂,“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成仙,都是天道的骗局!我困在大乘境近千年,试过无数方法,却始终无法勘破出所谓的成仙契机。我从未怀疑过天道,直到那一日——” 三十二年前,修真界,天枢。 观星阁四面高墙,穹顶悬刻一道凌星阵法,疾风搅动阁中灵海,水波翻涌,碧浪滔天。灵颜孤身立于中央圆台,任凭周围狂风骇浪,他安之若素,一袭白衣不染纤尘,身姿岿然不动。 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皆在命盘显现,日悬东方,赤芒耀散,月挂西天,银辉熠熠。观星阁被浩瀚群星笼罩,灵颜脚下升起阵法,灵力化作灵鱼在这片空间穿梭流动。 他伸出手挪动璇玑,刹那间,天、地、人三象共鸣激荡!高空日月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拖拽,光晕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坠落。灵鱼失去了方向,四处横冲直撞,命盘被撞动不稳,星图也因此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灵颜毫不犹豫将大量灵力注入命盘以此稳固局面,他的灵海深不可测,苦修数千年,只为此时! 然而变故突生,一道刺目黑光凭空而降,将命盘一分为二,星宿如惊弓之鸟逃脱,跃向穹宇群星之中。灵颜的灵识本已飘至上空,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拉回肉身,庞大的灵力倒灌识海。若不是他修为深厚,恐怕此刻便已被反噬重伤! 日月消散,星图隐没,灵颜呆地坐在石台上。良久,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笑声中满是绝望与不甘,在寂静的观星阁中回荡。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他对着灵池上的江兰弦道,“都是骗局,没有人能成仙,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凡人!” 江兰弦看得真切,那道打断灵颜突破的黑光并非他的劫数,这力量……江兰弦更晕了,好熟悉,不是灵力,却又与灵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牵绊着,三十二年前,这个时间…… 咚—— 一声清晰的钟声穿越过重重山川云层,传入他的耳中。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画面:古朴的钟、幽蓝的珠、罐中的酒,还有,透明的镜。 江兰弦晃了几下头,幻想消散,只有院中具象化的灵力,以及灵颜满是罪业的灵魂。 “没有仙界。”江兰弦喃喃自语。 “是啊,”灵颜道,“我就知道你也是知晓。” 江兰弦皱眉:“那你夺应暄的气运还有何用?” 灵颜双手向天虚捧,狂热的目光射向明澈的天空,“灵力受限,吾便寻出怨力,天道骗吾,吾便自创一条通天之道,这世间,谁都阻止不了吾。” “吾要成神。” 灵光从古树迸发,在他说话间将整座小院笼罩。飞叶裹挟游动的灵鱼飘荡,穿过江兰弦的身躯,他的脑海混沌不堪,好似有无数碎片割开他的身躯,一道青色灵光在他身周浮现,却不是为了抵挡,仅仅将他自己包裹在其中,成了一个茧。 灵颜冷漠地看着他被束缚,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几息后迈步离开了。 【鸿蒙之末,天地初生,混沌之力一分为二。 其一化为[秩序],掌阴阳五行,乾坤辟易。清气升天穹,浊气降地心。一万年铺就日月,一万年交感四时,既初日月交替,四时有序,是为[天道规则]。 其二化为[原初],掌生死轮回,众生万象。灵气开界门,怨气封罪业。一万年万物生魂,一万年因果司命,于九天开三界,乾坤经纬,是为[创世尊神]。 自此天地立世,[九重天]独立众生之上,灵力于[地界]维系新生,秩序与原初将怨力置于[霜天境]净化,维系平衡。 某日,地心孕育人类,自诩万物灵长之首,以灵、怨相合,推演天机法则,顺灵者高高在上,逆灵者沦为奴仆,山川草木、鸟兽鱼虫皆成掌中资源,此间炼狱,莫过于此。 霜天境怨力过载,摇摇欲坠,地界分崩离析,人类逆天犯上。故而,神罚降世。那一日,劫火焚天,星辰逆轨。天、神之怒,众生俯首。地界由此分出凡界与修真界,一方灵力充足,为顺灵者厮杀之笼,一方灵力贫瘠,供逆灵者栖息之所。 尊神以九重雷劫隔出界门,天道定[生灵法则]。自此,两仪合鸣,共存天地。】 青鸟衔独山玉而来,清脆啼鸣:“尊神,您沉睡许久,今朝苏醒,缘何就要下界?” 一道身影立于群星之下,时光亦在他身亘古。 “天地大劫将至,大气运者降临于世,或成世间变数,吾与祂共同执掌三界,殊途同归,此事,吾需前去。” 天之魂,灵之主,青光浮于他身,其缥缈可言为众生化身。 “您从九重天之上俯观世间,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何不以此机会,亲临尘世一场,归来之时,许有解法?” “沧海桑田,时光荏苒。千年万年,不过弹指一瞬。人与草木,又有何异。于此一事,难有解法。” “此言差矣,您乃创世尊神,九重天亦是高不胜寒之处,我看您再待下去恐都要成,唔,石头了!就去吧!” “汝又偷用分界石了?” “啾啾!” “吾不受命运桎梏,亦不知是法则定好的一环。荧惑守心,白虹贯日。三界缺一已有万年,如今劫难预兆,不知指向为何,大气运者开天破命,也罢,吾便去走上一走。” —— 承明大殿中,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压抑无比,无人敢在此时去触圣上的霉头,先前叫的最大声的几人也敛声屏息,不敢言语。群臣前方的地面散落着几方奏折,边角皱乱,显然是被皇帝掷落的。 苏景漠端坐在龙椅上,脸色沉沉:“众卿一言不发,可是心中已有什么想法了?” 睿王之乱过后,朝中清理了一部分官员,苏景漠趁此机会添了不少自己人进去,又以北方战事顺利,经过数月整顿,局势渐稳。加苏景漠一向以宽厚待人,不知不觉间便将权利掌在手中。他平日里多是温和面目,如今一怒,底下的人无不战战兢兢,更何况这事太敏感,谁都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沉默良久,兵部尚书硬着头皮迈出队伍,道:“应明光,掌兵经验丰富,是个极难缠的对手,加之往日名声,他叛变之事一旦传出去,恐民心动摇。” 原本大好的战局,因叶飞英战死,应璟容无法出战,情况急转直下。先帝封的三个将领就去了两位,只剩厉子晋苦苦支撑,既要平息内部流言,还要抵御外敌之乱。 左丞相谢何道:“陛下,需再派一位将领前去辅佐厉大将军才是。天狼族兵力弱于我们,即使有应明光带领也并非强于我军。当务之急,要先安抚抚远军,免出内乱才是。” 道理虽如此,但派谁去合适,谁又能在此时压阵,却是个大难题。 这可不是拿功劳的机会,反而一不小心就能将命送进去,群臣心思各异,苏景漠沉默片刻,道:“朕相信子晋。”他抬手制止臣下开口,“已经这个时候,除非朕御驾亲征,否则有谁能安抚将士?” “陛下三思!” 群臣纷纷俯首劝阻,苏景漠登基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几州态度不明,若此时贸然离京亲征,必然再生乱象,这无疑是最坏的选择。 见陛下心意已决,众臣不再谈及此事,御史大夫韩如墨凛然道:“陛下,应明光既然叛变,先前凌北军内贼一事必然是他所为,说不定与逆臣苏景潇一丘之貉,必须要给抚远军众将士以及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才是!” 应璟容的处境尴尬至极,一方面凌北军威名赫赫,他的事情若爆发,对整个战场都是一种打击。不能不处理,可怎么处理又是一个难题。应明光虽已叛变,但应璟容并未发现什么问题,可对现在而言,他的存在已经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 以谢何为首的一干官员主张处死应璟容,以振士气,而皇党在朝中一切以陛下为首,陛下没有决断,他们也不会掺和。 兵部尚书看了一眼前方空着的位子,右丞相江珩安今日告假,没了主心骨,他们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应暄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兵部尚书曾见过应明光几面,天之骄子不过如斯。到底是什么缘由才能让这样一个人叛变?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边,自从前日江兰弦说下那一番话离开后就再没了消息。不苦四处寻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之下,只能前往江府寻找江珩安。 江府大门紧闭,将所有别有用心的人都拒之门外。 不苦轻叩门扉,片刻后,一个小厮打开门缝,见他身着僧袍,疑惑道:“僧人?若是化缘就请稍等,我家主人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糟糕。 不苦这才想起,自己与江珩安素未谋面,贸然求见恐怕难以如愿。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不苦,是江兰弦施主的友人,小僧有要紧事想要寻江施主,可否为小僧通报一声?” 小厮警惕道:“你找兰弦少爷有什么事吗?” 不苦道:“事关重大,小僧必须和人当面说。” 小厮又在他身后看了几眼,思索片刻,方道:“那你等一等,我去禀告大人。” “多谢。” 不苦站在大门外,深深地叹了口气,江尊者,你到底哪里去了。 不一会儿,小厮再次开门:“进来吧,大人同意见你了。” 不苦跟在小厮后面进了府,一路上见不着一人,但他能感觉到暗中数道视线盯着自己,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就会被制住。 逸闲院安静地落针可闻,或者说,整个江府都是一片死寂,所有下人无令不得外出。不苦被领着来到了花厅,一位侍女奉上茶后,低头悄然退下。 不苦站在厅中心急如焚,只能闭眼默念经文,试图平复内心的焦躁。 “你是来找江兰弦的?” 几人簇拥江珩安走进花厅,江珩安面色憔悴,在上首落座。 不苦神色凝重,道:“我自云泽赶回,将那边情况告知江兰弦施主后,他便不见了。江大人,您知道江兰弦施主在何处吗?” “云泽,”江珩安低声呢喃,又道:“他失踪了,我也找不到他。” 不苦心愈发沉了。 “叶飞英当真死了?”江珩安问他。 不苦一怔,轻轻叹了口气:“大人,还请节哀。” 江珩安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又是什么人?” “小僧法号不苦,来自墨州普行寺,四海游历,先前为神灵台交流会来至上京,从而结识了江施主。之后小僧便去了凌州,一直在战场边缘。小僧所知道的,大人您如今都知道了。” 江兰弦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苦在他凌厉的视线下泰然自若,没有丝毫退缩:“与应璟容有没有关系?” 不苦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几人,江珩安心神领会,抬了抬手命他们退下。 一人欲言又止,但被另几人拦住了,他们都是枫阳卫的人,被叶飞英留给江珩安护身,于是安静退下,守在门外。 “可以说了。” “您相信这个世上有些常人无法触及的力量吗?”不苦率先开口。 江珩安道:“你是说鬼神之术。” “正是。” 江珩安垂下眼,淡淡道:“所以,这和云泽之事有什么关系么。” 江珩安此话一出,不苦便知他心中有底:“天狼族有人会用鬼神之术,小僧曾见过。那日小僧远远见了一眼应明光施主,发觉他身上就有术法的痕迹,但小僧功力尚浅,无能为力,只能回来寻江施主,之后他就离开不见了。” 江珩安沉默许久,道,“所以,你怀疑谁?” 他太聪明了,短短几句话就已经将不苦的未竟之言猜出,不苦也不再绕弯:“国师,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江珩安道:“我帮不了应璟容。” “大人,” “鬼神之力,你们这些人都解决不了,我一介凡人又该如何?” “……” 江珩安不再看黯然失色的不苦,起身离开:“□□凡躯,都是蝼蚁。” 不苦合眼念诵佛号,随后离开了江府,赶赴远方。 江珩安穿过长廊,停在逸闲院中,久久不曾有动作。 身后跟着的护卫你推我我推你,一人上前道:“大人,城主离去前就已经想过这个结果,当下,您要振作起来才是,还有很多人等着您。” 没有回音,他们只能默默退下。 苏景微,苏景潇,再到叶飞英。 身边的人永远都在离他而去,永远只剩下他自己。从前可恨自身弱小救不了苏景微,后来救不了他唯一的弟弟,现在也救不了叶飞英,永远都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小爷叫叶蓁,你就是江知生?那个啥,夙闲郡王曾经救过我,我答应他帮他做一件事,他前段时间说让我保护你,说吧,你要做什么,杀人还是放火?” “滚。” “别以为有王爷的命令我就不敢动你,我跟你说,以我的本事一根手指头都能摁死你!最好给我乖乖听话,以后我说一你不能说二,听见了吗?” “……” “哈哈哈哈!害怕了吧,告诉你——哎哎哎,你别打啊,我错了你别打了……喂!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打你啊,哎!!” 时光仿佛回到那年初夏,江珩安失意无力,毅然决然选择归隐。然而,一条陌生的尾巴从此牢牢跟在他身后,再也不分开。 谁都不知,就为了一个约定,枫阳城少城主放下荣华富贵,跟着他来到了一座名不见惊传的小城隐居。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去就是十一年。 第22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五) 启岳元年,夏。 云泽之战陷入胶着。楚军退回云泽五十里外,天狼族将领应明光深谙兵法,数次以少胜多。这场鏖战已持续近半年,楚军将士身心俱疲,军心浮动。抚远大将军厉子晋言明不能再拖,力主速战。恰巧上天襄助,借强南风之势,烧毁敌军粮草。厉子晋率三千轻骑深入天狼族内地,随后大军呈包抄之势,向云泽城稳步推进。 局势逐渐明朗,被压抑许久的楚军士气大振,熊熊战意能将云泽雪原融化。黑火器的解构图泄露,致使天狼族利用弱点瘫痪了当时战场上所有黑火器,导致凌北军的溃败。但现在,神灵台加急改进的几台黑火器送抵战场,虽无法再现当年火器营威势,但也是扭转战局的强大助力。有了黑火星银石,天狼族节节败退,退守云泽城。 霜刃关前,大军乌泱泱行进,广袤的平原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血腥气,这里常年寒冷,狂风呼啸,裹挟着尘土掩埋了无数尸骸,不知有多少将士沉睡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之下。 “将军,”副将骑马靠近厉子晋身边,他脖颈处一道疤痕扭曲狰狞,可想昔日伤势之重,“每次途经此地都觉得浑身发凉。”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表示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那是你穿得太少了。”左副将路过白了他一眼。 厉子晋笑道:“如果真有鬼魂存在,那他们此时也在祝愿我们必胜吧。” “是啊。” 呜—— 前锋营的号角声骤然响起,警示敌军出现。厉子晋提起手中足有百斤重的大刀,刀刃寒光闪烁,凛冽非凡,他振臂高呼:“众将士们,这就是最后一战了,唯有胜利这一条路,随我冲锋!” 言罢,他双腿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向着敌军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无数将士热血沸腾,齐声高呼,浩浩荡荡的军队似汹涌的黑潮,向着未知的战局奔涌而去。 不过数息,两方人马交起手来,鲜血飞扬,战火连天。这只是天狼族派出的先锋哨探,不足为惧。不过半个时辰便被楚军杀得片甲不留。与此同时,烟尘渐散,所有人都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墙——云泽。 吁!厉子晋一拉缰绳,胯下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不已。他将大刀用力甩过身前,鲜血如滚珠般从刀身滑落。他目光如炬,眸中燃烧着饮血后的疯狂与激昂。 厉子晋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抬手,几名士兵带着一人走到他身边。厉子晋低头看向应暄,自从应明光出现后,应暄便一直被关在营地中严加看守。厉子晋其实不相信他会是叛徒,但众人需要一个发泄渠道,为了平息众怒,别无他法。 他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杀了应明光,那你的嫌疑便可解决,也能挽回应家数百年的荣光。” 如今朝廷中态度不明,仅凭借厉子晋一己之力难以挽救应暄危局。但应暄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应明光。 厉子晋虽不知应暄心中所想,却对他抱以真切的惋惜,故而愿顶着朝廷压力给他争取一些机会。 “为你开路的士兵都是凌北军旧部,我也会确保你一定会对上应明光,应璟容,你可明白?” 应暄这段时间受了不少苦,身形消瘦,脸颊愈发棱角分明,双眼沉黯低垂,闻言并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厉子晋,他的目光包含了太多东西,压抑又冷漠。 “什么时候?” 厉子晋指着云泽:“现在。” 轰隆! 黑火器发出震天巨响,黑火星银从头顶飞过,直轰向那高耸的城墙,热浪一瞬间扑面而来,将天空照亮,恍如灾难降临。天狼族依靠云泽坚固城墙,勉强抵挡住这一轮攻击。改造后的黑火器只有两架,能用的黑火星银数量也不多,还是要依靠人力。 这一轮就是为了将应明光逼出来。 果不其然,云泽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兵马鱼贯而出,为首之人正是应明光。应暄翻身上马,握紧手中的燕回——那是他十岁生辰时,父亲亲手打造送给他的剑。 燕回,燕回,他这只北方的燕,早已没了巢穴。 应暄策马扬鞭,冲至战场中央。应明光手持一把银灰长剑在阵前漠然望着他,那不是兄长的惊鸿,而是父亲应非殊的仰风。幼时,他会很羡慕的看着父亲握着仰风舞剑,惊山动叶,气势万钧。 “你要用仰风来对付我吗。”应暄开口,声音微颤。 应明光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应暄心中无比刺痛,他已经从不苦口中得知兄长身上的异样,那一刻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因为他知道应家人是绝对不会背叛大楚。 只叹命运无常,将太多的不公加诸在了他们身上,打的人再无翻身之时。 应暄抬起剑尖对准他,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只剩决绝。 铛! 两剑相撞发出尖锐鸣声,应暄手腕下压,剑刃擦着对方的剑身迅猛滑动,将仰风压至应明光身前。应明光反应极快,猛然抽回剑身,反手刺出,剑光寒凌。 应暄腰部用力,后仰半身躲过攻势,又似飞燕掠水,绕过马上,随后飞起一脚踹向他腹部,应明光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受下这一脚,似是感觉不到痛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又是一剑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应暄用力扭动上身,锋利无比的剑刃削落他的袖袍。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自己这一脚没有九分也有七分力,寻常人必要因惯性缩身,可应明光竟似毫无感觉!应暄不再迟疑,借力飞身而起并靠近应明光击他下盘,应明光丝毫不退,单手握着缰绳翻身下马,提着剑柄以雷霆之势挥击而出! 仰风剑本是单手重剑,专为腕力惊人的父亲打造,可应明光曾用的惊鸿是轻剑,飞花片叶落雪无痕,现在的仰风在他手中就如惊鸿一般,根本不是应明光能使用出来的力道! 应暄被这一剑震的后退三步,虎口开裂,足见其力道之重。 二人近身搏斗,你来我往皆有负伤。应暄心中大恸,手上剑势却愈发凌厉,而应明光的力道反而愈渐轻缓。应暄敏锐察觉到他的手腕可能快脱力,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击向他手腕,咣当! 仰风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天狼族见应明光颓势渐显,早已不动声色的后退,随后飞快跑回城中,紧闭城门。后方楚军轰然激动,大声喊着杀!杀!杀!又是一发黑火星银轰飞拒马,摇摇欲坠的城墙也再支撑不住,厉子晋率领大军冲向前方! 无数人马呼啸而过,应暄兄弟二人就如人世中闯入的断翅飞鸟,迷失在残酷的战场。剑就在应明光脚下,可他却好似被定住了,呆立站在原地,眼神从迷茫逐渐转为清晰。 应暄已经杀红了眼,无尽的悲伤与愤恨占据了他的脑海,令他无法顾及其他,随后,噗—— 剑身穿透血肉发出令人心惊的撕裂声,应暄恍惚的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温和的、含着泪意的双眼。 他看见兄长轻轻抬起手,然后摸了摸他的头:“你,长大……” 那一瞬间,汹涌的泪意夺目而出,应暄已经无法思考,浑身上下只能感受到头颅上方那温柔的触感。应明光的目光却又开始混沌,他自知时间太短,于是抓住弟弟的手,将剑拔出。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应暄的脸上。燕回掉落在地,他无暇顾及,半跪在地上接住倒下的兄长。 “哥,哥,我是应暄,我回来了。” “你,做的很好,抱歉……” “天狼,摄魂,国师——” “哥!!!” 应暄紧紧抱着应明光,他抱着兄长逐渐冰冷的身躯,恸哭之声响彻战场,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恸都宣泄而出,直至世界崩塌。 云泽覆雪时, 冷刃卷浮霜, 天风吹琦玉, 白骨盛花, 安魂灵—— 巫乐自远方悠悠飘荡而来,空灵而苍茫,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层层时空,穿过了连绵雪山,吹到这片土地,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悲悯,在云泽城上空回荡,安抚这些不得安息的灵魂。 与此同时,被困在神灵台的江兰弦睁开了眼。 只见他盘膝坐于一片纯白空间,周身流转着的青色灵光不断穿过他的身躯。在缥缈飞逝的回忆中,时间如潮水飞速流过,沧海桑田不过眨眼,却又像是只过去须臾一瞬。 他从无穷记忆中睁开眼,青蓝双眸流露极清极静的淡漠,众生万象在其中被映出。从流水风音的溪谷,再到热闹喧嚣的城池,世间万象,皆映于他眸中,无所遁形。 江兰弦起身,敛袖平衣,身上的长袍在那一瞬间变幻为宽大的青衫广袖,似纱又似水流。 灵颜困住他的力量早已被江兰弦的神力碾为齑粉,若他不想,灵颜不会察觉到一丝动荡。江兰弦站在自己缔造的空间中,脑海里所有记忆恢复,连带着被封印住的力量也倾数回笼。 “这,亦是既定的宿命吗?”他抬头,看向白茫茫空间外广袤无垠的苍穹,“即便身为神祇,入世后,竟也挣不脱命运的桎梏,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许久之前,他自沉睡中苏醒,感受到有一劫难即将来临——来自混沌的鸟儿携着黑水席卷大地,世界回归混沌,直至湮灭。 汹涌的浩劫无法抵挡,一丝生机就隐匿在尘世之中。故而,他入世寻找那唯一的解法——大气运者。可惜早了一点,大气运者尚未打通关窍,踏入修行。 凡人本就太过弱小,更何况是逆灵的凡人。只有踏入修真界,方能真正唤醒体内的磅礴气运。因此,应暄所经历的种种,皆是命运的必然安排,无从回避,亦无法抗拒。 江兰弦不觉得自己会来错了时间,这必然有原因。失忆时很多东西他察觉不出,但现在想想,若无意外,因是大气运者的命数出现了意外。 江兰弦想到那个凡人,心湖便悄然泛起一丝涟漪。他是九天之上的神,超脱尘世之外,不受命运桎梏。与应暄共处的短短数月,在他漫长如大海沙数的生命历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那一点涟漪被他压下去,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江兰弦闭上双眼,神识却已经穿过空间,逐渐飘到上京的上空—— 时至六月,风炎气蒸。 在月银河畔,厉子晋一声令下,所有天狼族俘虏被斩首,鲜血瞬间将澄澈的月银河染作殷红,以祭奠那些死在战争中的大楚将士们。 时繁华的云泽城如今已化作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残垣断壁在风中摇摇欲坠,空寂的街巷杂草丛生,唯有一两声鸦啼在死寂的街巷中回荡,徒增几分凄凉。或许,待一两年,抑或十几载光阴流转,这里方能渐渐恢复生气,可往昔那昌盛繁荣的盛景,却已如梦幻泡影,再也见不到了。 厉子晋等到上京拨下来的官员抵达后,留下一部分将士在此戍守,一声令下,率大军班师回朝。 苏景漠率领众官员早早便等在了城门前,长长的礼舆就如同出征那日一般。厚氅冬衣别君行,归来时,蝉鸣蛙叫,池荷群绽。 不知过了多久,官员们被暑气蒸得满头大汗,衣衫尽湿,终于瞥见了路终一点黑影出现。紧接而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掀起尘沙飞扬。 “来了,来了!” 总领大太监满脸堆笑,匆忙跑去御前禀奏皇帝。 “是大将军,我看见大将军了。”有官员眼尖,一下便瞧见了最前头骑着一匹高大骏马的男人。 金戈耀日破胡尘,战罢凯旋意气振。 经过半年的风霜侵袭,大军比出发时多了沧桑,如出鞘的利刃,士气逼人。 “陛下,”厉子晋率先下马,大步走到苏景漠面前单膝下跪,“臣抚远大将军厉子晋,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数万将士齐声行礼,声势震天。 厉子晋昂首道:“臣幸不辱命,终破外敌,夺回了云泽!” 苏景漠上前双手扶起他,几乎热泪盈眶:“好,好得很!朕等这天等了太久了,子晋,多亏有你!” 厉子晋赶忙道:“这都是抚远军上下一心,又蒙陛下圣明,,鼎力支持。臣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左相谢何拭去眼角泪花,在一旁劝道:“陛下,大将军此番立下不世之功,上京百姓皆翘首以盼,当于明光道荣耀凯旋,方不负其赫赫战功才是。” 苏景漠颔首:“正该如此,朕的子晋,就该受到这样的殊荣,走,入城!” 迎着午阳,众人自广安门昂首而入。城中百姓夹道欢呼,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君臣二人携手并肩,缓辔徐行,这一幕君臣相得之景,自此铭刻于史册,后世文人墨客谈及皆赞誉“明主贤臣,千载难逢”。 灼热的风吹卷绿叶,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在这盛世到来的伊始,江兰弦以神识扫过熙攘人群,终于看见了他寻找的人——一个囚徒。 第23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六) 即日晚,帝设宴。玉箸琼浆,觥筹交错,无不奢华。欢至更鼓三更,渐次落幕,帝怜大将军征战劳苦,特留宫中安歇。 太衍殿外月华如水,殿中灯火如昼,冰鉴轻转搅动凉气,驱散一室炎热,鎏金兽炉沉香袅袅,馥郁芬芳的香气也打动不了殿内二人僵持的局面。 苏景漠身着明黄常服盘膝坐在榻边,垂着头摆弄案上棋局,厉子晋站在他对面。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两人此时彼此僵持不下,内侍都退到了殿外,一个是当今皇帝,一个是才凯旋的大将军,怎会突然闹起来? “江珩安递了辞呈,不日便要扶叶飞英灵柩回枫阳,朕已允准叶飞山暂代城主之位,然而他终归是文臣,欲将枫阳卫并入青禾卫,交由你一并掌管。”苏景漠率先打破沉默。 厉子晋道:“陛下不该同意。右相素有治国大才,才华卓绝,失了他,是大楚的损失。” “可他去意已决,朕总不能强行留他吧。你是没见到江卿那副模样,实在叫人于心不忍。”苏景漠把玩一枚棋子,语气惋惜。仅仅过去了半年,苏景漠已经令他感到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厉子晋进言:“叶飞英将军为国捐躯,实乃英雄,理应厚赏他家人才是,怎能趁机夺权,如此行径,岂不令天下将士寒心?” “阿筠所言在理,但我只是想将最好的给你,”苏景漠支起下颌,认真地看着他,“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叫我伤心。”他骤然换了自称,言语亲昵,瞬间勾起了厉子晋往昔的回忆。 厉子晋皱着眉,语调不自觉放低:“那陛下就该应允我的请求,放应璟容一马。” 战场上,厉子晋曾对应暄承诺,只要他战胜应明光便能洗清嫌疑,挽回应家声誉,如今,他也要兑现诺言才是。只是当时想的简单,如今却在第一轮便撞了墙。 苏景漠不同意。 厉子晋试图说明自己的想法:“云泽城已毁,凌北军不复存在,应家再无威胁之力,陛下为何不能放他一马?难不成您真的认为他叛变了吗?” 苏景漠面上陡然色变:“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心思狭窄,容不得人?” 厉子晋张口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笨嘴拙舌的,但在苏景漠眼中反而证实了是这个意思,拂袖掀翻棋盘,白玉棋子洒落一地:“厉子晋,你放肆!” 厉子晋跪在他面前:“臣与应璟容有约定,他既已履约,那么臣也要守约,臣愿放弃一切赏赐功劳,只求陛下饶他一命!” 苏景漠怒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他究竟有何魔力,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为他与朕作对!你与应璟容有约,那你可还记得你的命是朕救下来的,你曾立誓永远忠于朕,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陛下……”厉子晋声如泣血,满含悲戚。 苏景漠状似不忍,别过脸去不想看他。良久,殿中才响起他的声音:“我今年多大?” 厉子晋闷闷回答:“二十整。” “不,我今年十七。” 厉子晋睁大双眼,满脸困惑。 殿内苏景漠淡淡道:“我生于天诏元年,乃是先帝和宁妃的亲生子。当年,应家势大,皇祖父早有忌惮,却无力制衡。其下所出皇子皆不成器,难敌应家,唯有先帝才能出众,却同应家嫡女成了亲,早早断绝了皇位。皇祖父故意放纵后宫欺辱韩昭仪,逼迫先帝不得不去谋求权势,皇祖父给了他两个选择,同我母妃暗地里圆房,留下子嗣,便立他为太子。若不肯,也可继续同应家嫡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却只能看着当年杀害韩昭仪的人继承大统。” 骤然听见密辛,厉子晋已经震撼到说不出话。 苏景漠继续:“先帝选择了前者,于是朕才得以降世。为安抚应家,此事一直被严守机密。朕刚一出生,便被秘密送往云州。皇祖父留下的势力以朕为筹码要挟陛下制衡应家,直至天诏五年,先帝才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彻底清除。但那时他与应家已经貌合神离,与皇后也再难同心了。那时朕已五岁,先帝暗中寻到了朕,并给了朕一个明面身份。对外伪称是云州端贤郡王在外与妓女所生的庶子,自幼遭受虐待,故而显得小。郡王府中无人知晓这个秘密,就连端贤郡王本人也被蒙在鼓里。” 天诏五年,太子逝世,皇后也紧随而去,宁妃失踪,都是这一年发生的事。 厉子晋简直不敢细想,面色骇然:“所以,太子是……” 苏景漠嗤笑:“朕母妃于天诏二年选秀中作为良家子入宫。彼时皇祖父余威犹存,母妃又示好投诚,先帝见她安分守己,便允肯了。先帝独宠皇后,对其余后妃皆冷眼相待。我母妃心有不甘,外祖母是江湖寻医谷弟子,母妃自幼习得些许隐秘手段,她谋划许久,在皇后与太子吃食上动了手脚,经年累月,终于在天诏五年,太子夭折。她自知先帝不会放过他,便凭借外祖父的人脉,早早铺就退路。逃离前,她将真相告知了皇后。” 皇后困于后宫本就终年郁闷,与先帝也因应家变得两难,加之太子离世,没多久也就郁郁而终了。 “皇后与太子皆逝去后,先帝追悔莫及,心性大变。后来,他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多疑,猜忌,最终走上了与皇祖父一样的道路。朕尚在人间,先帝为传位给他亲子,精心设局覆灭应家。你且想想,若应璟容得知这一切,岂会不愿朕?” 厉子晋无法说出那便瞒着他不就好了这句话,且不论应璟容会不会得知,苏景漠又怎能忍受一个不稳定的仇人在身旁。 厉子晋急道:“可这并非您所为。” “璟容,这是先帝赐给他的字,这个‘王’,是我们景字辈的王吗!?你可知先帝死前曾对我下了一道绝杀令,你我差点就要永远长眠云州,他是想要将皇位传给应璟容!” “什么?”厉子晋如遭雷击,“我们从青禾出发碰见的杀手,是,先帝……?” 苏景漠恢复冷静,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得力干将:“朕别无选择,不是朕死,就是他死。”言罢,苏景漠转身离去,独留厉子晋在殿中。暑气蒸腾,他却只觉遍体生寒,心似坠入冰窟。 . 江兰弦以神识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怪不得当时当酒楼他见苏景漠如此熟悉,原来是因为他和自己当年在淮荫救治过的宁妃眉眼很相像。 江兰弦忽而想到,看来老皇帝定和他长得不像,否则他一露面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这念头一出,江兰弦自己先顿了顿,人间这段时日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要深。换作往昔,他断不会生出这般杂念。只是,这究竟是福是祸,他却难以辨明。 细品苏景漠声情俱茂的一番话,江兰弦只觉其半真半假,经不得推敲。如若皇帝真的想将皇位传给应暄,那这些年又何必苦心培养苏景漠?青禾卫若无先帝的推波助澜,单凭苏景漠怎可能调遣自如。况且当初在国师幻境见到应琬一面,那样的女子若是知晓自己被背叛,绝对不会妄自垂怜,轻易咽下这一苦果。 除非,是先帝封锁了一切,想要她死。 江兰弦突然想到灵颜曾对他说的话: 苏元霁,杀了宁妃。 星银矿其中所蕴含灵力,绝非凡界所有。现如今星银矿皆采自云州,想来那里早已被灵颜掌控。苏景漠来自云州,又是修者,修行路数颇为诡异,一定与灵颜有关,从最开始苏景漠就是灵颜计划的一环。 为了不让帝位落到有应家血脉的太子手中,熙嘉帝设了一个横跨三代帝王的局针对应家。这与灵颜的目的殊途同归,于是便有了这一切。 从江兰弦入世开始,他就无法再置身事外。神插手凡人之事会扰乱因果,一但命运被更改,轻则引来天罚,重则灵魂都会被抹杀。 江兰弦怀疑,灵颜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应暄的命途中,灵颜渡劫失败的那道黑光说不定与天地大劫有关,泄露了应暄大气运者的身份,被灵颜发现了。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江兰弦心中烦闷,联想到应暄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只觉无奈。作为神祇无情无欲,然而这具凡胎肉身却深陷人间七情六欲的漩涡。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变化,此番入世,亦不知是不是命运定好的一环。 不能再停留了。 关于天地大劫,江兰弦已有头绪,待此间事了,便是他离去之时。 他不再惆怅,神识化形,顺着灵线的指引来到刑部大牢,寻觅到了应暄的踪迹。 昏暗的环境伴随着回荡的哀嚎声,墙壁上烛影幽幽,空气中弥漫着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间间狱房窄小漆黑,三面高墙仅有二尺大小的窗户,透出微弱天光。 应暄被囚在最深处的狱房里,半倚墙壁,双目微阖,似在沉睡。这一个月的波折打击哪怕是个铁人也受不住,应暄面颊削瘦,浑身上下萦绕着沉郁之气。 江兰弦的神识是虚无之物,凡人无从发觉,他站在栏杆外,目光一寸寸扫过应暄的身躯。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是什么蛇虫鼠蚁到处乱跑,应暄不在意也懒得去看。他一眨不眨盯着江兰弦的方位,江兰弦甚至以为他能看见自己,但应暄双眸无神,只是在发呆。 江兰弦说不好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听说厉大将军扬了乞谟的骨灰,天狼族男女老幼一个没留。啧啧啧,不愧是铁面将军,杀人不眨眼。”狱囚平日休息的地方离这儿不愿,故而很清晰的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另一人道:“凌北军那么多年都没做到的事,厉将军半年不到便扫清了,从前总听人盛赞应家如何了得,什么应非殊,大楚战神,依我看,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这牢房里还有一位王爷呢,小心人家还有什么后招,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 “我怕死了!”那两人肆意哄堂,“哎,话说回来,应明光到底怎么死的?我听说是这位平江王下的手,乖乖,应明光杀了我大楚多少士兵,看来这位王爷也还是有点实力。” “事发当日,应明光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任由对方宰杀,毫无反抗意图。当时好多士兵都亲眼瞧见了,就跟丢了魂似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心底越毛乎。另一人强笑着道:“哪有那么邪乎,我看就是应明光知道必败了,所以弄这一出想让人放过他弟弟!应家犯下如此滔天罪孽,便是诛九族都不为过!” 墙倒众人推,两人不断贬低应家人,好似应家人都是只知道吃空饷不干事的废柴。 江兰弦眉头紧皱,目光冷如冰霜,这等污言秽语恶心至极,他抬手弹去一道灵光,即便江兰弦的力量在凡界限制颇多,但惩戒一二绰绰有余。 然而灵光尚未及身,两名狱卒身上的命运线却已经断绝,这是命不久矣之兆。 就在此时,一波人从通道走进来。为首之人身披墨色披风,遮的严严实实,但江兰弦一眼便看出他是当今皇帝苏景漠。身后一干人脚步无声,想来是他的亲卫。 来者不善。 江兰弦下意识站到应暄身旁。 “什——?!” 两名狱卒终于反应过来,刚要惊呼,只见苏景漠微抬下巴,亲卫迅速上前,捂嘴折臂,“咔嚓”一声,两人的头颅轻飘飘垂了下去,随后被人悄无声息地拖走。 这人真是和灵颜一派的心狠手辣,江兰弦心道。 外头的动静戛然而止,直到门被打开,苏景漠踏着云履走进来,放下帽子,露出面容。 “平江王,别来无恙。” 应暄缓缓睁眼,双眸古井无波:“罪臣身体不适,就不向陛下行礼了。” 苏景漠温和一笑,对此并不在意,包容了他的无礼:“都下去,朕要和平江王单独聊聊。” 亲卫迅速退下,应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罪臣与陛下貌似没什么可聊之事。” “无妨,”苏景漠道,“朕只想与你说说话。应明光将军的事朕已经听子晋说了,璟容武艺出众,着实厉害。” 应暄看着他继续表演。 苏景漠轻轻叹了口气,伤心道:“王爷似乎对朕有很大的误解,不妨趁此机会说出来,也好给朕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不怕我杀了你?”应暄站起来,削瘦的身躯仿佛蕴含了极大的力量,“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 苏景漠轻笑,他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应暄只觉一股非常压抑的力量笼罩住了他,整个人动弹不得。 江兰弦下意识想要出手,还是按耐住了,这力量是苏景漠给他的下马威,并无杀伤力。 应暄嗤笑一声,既无惊讶也无恐惧,仿佛早已料到这种异样。 苏景漠有些意外:“嗯?你难道不害怕吗?” “妖邪之法,有何可惧。” “无知,”苏景漠打断他,目光似在看蝼蚁,“仙神之力,岂是你等凡人能大放厥词?子晋想用他的军功救你一命,你是不是也在等这回事?” 应暄仍然冷淡:“是生是死,是神是妖,有什么意义?” 苏景漠被他的态度激怒,冷冷道:“凡人之躯,永远只有短短数十年,朕能得到这种力量,朕才是真正拥有天运的人,你既觉得无意义,只是你目光短浅。” “不是国师给你的吗?”应暄嘲讽道,“我兄长,叶将军,天狼族,都是你们用这种手段害死的,还说不是妖邪?我看国师就是个妖邪头子,我不信这种力量无法反制,你与他为伍,绝不会有好下场!” 应明光死前那一句话透出的信息太多,结合此前种种,应暄还有什么不明白? “为了皇位,你与国师早就勾结到了一起。出卖凌北军,导致我父母身死,又抓走兄长,用邪术控制他被天狼族驱使,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叛徒,将我和应家推入绝境。这不就是你们要的结果吗?” 听了他的话苏景漠并没有生气:“你是在向朕所要真相吗?” 应暄冷笑:“难不成我说的有错?” 苏景漠不紧不慢道:“朕乃先帝的亲子。” 应暄一怔。 “你的话光说了朕与国师,可知先帝也参与其中?”苏景漠犹嫌不够,继续道,“先帝早就不满应家,可惜必须与你们虚与委蛇,天下人都在传颂着他对发妻的深情,可谁知他早就与我母妃有情呢?” 应暄一字一顿道:“你、是、宁、妃、之、子。” “我母妃当年弄死太子,逃走前留下线索将我的存在透露给了皇后。皇后察觉不对去质问先帝,他哑口无言。为防皇后将此事泄露给应家,于是她被先帝硬生生逼死了。这样薄情寡义的人被世人赞颂深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何必装模作样,”应暄已经无力再生气了,“也许你没有骗我,但你们的目的,不止如此吧。” 江兰弦也认为苏景漠没有骗人,但看见应暄这副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这么聪明,何必再问?”他对应暄道,即使知晓这人听不见,但还是说了。 应暄一介凡人怎么会是这些修者的对手,即使知道真相也只能平添无力罢了。 “这也能猜到?”苏景漠惊讶,“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们是为了什么?” 应暄不语,冷冷看他一眼,不再理会。 苏景漠也觉得乏味,什么问题都有了答案,那就没意思了:“对此世而言,皇位或许真的很重要,但对已窥见世界广阔之人,那就什么都不是。朕确实不无辜,但念你死期将至,还是想为自己辩解。应家所有的灾祸,先帝与朕只占其一,剩下的,全因你而起。可能是你上辈子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让仇人追到了今生。所以别去怨怼谁,要恨,便恨自己吧。” “你什么意思?”应暄轻声道。 “国师的目的从来都是你,你那个身边人没说过吗?”苏景漠指江兰弦,他看着应暄茫然的神情,真是怜惜了,“看来你们关系也不怎么亲密,你当真是孤家寡人了。因为你……身上吧,有国师想要的东西,他才会针对你。嘶,可惜你父母兄长了,是忠诚的人,却落得这个下场,但愿来生投身一个普通人家。” 直到苏景漠离开半晌,应暄都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得知先帝的所作所为,他感到愤怒,可当知晓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巨大的茫然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了曾经和江兰弦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离奇诡异的过往为何独独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淮荫时江兰弦便说过他身上有什么光。刹那间,往昔种种疑云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因为这种“特殊” …… 应暄已经无暇去思忖这些话的真伪,压抑心底的负面情绪好像有了发泄的渠道,瞬间决堤。他双手掩面,继而发出一阵崩溃的笑声,在空旷的牢狱中回荡不熄。泪水从指缝流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万念俱灰,再没了生的意念,只余一腔绝望…… 江兰弦目睹此景,心中似被重锤猛击,沉闷地说不出话,他伸手放在应暄头顶虚虚轻抚,这一刻,他好像与应暄共情了。应暄躺倒在地,江兰弦霎时间一震,连忙后退几步,对自己的行为很不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抿了抿唇,灵识感受到留在神灵台的肉身的召唤,深深地看了应暄一眼,身影逐渐虚化,消失离去。 第24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七) 青鸟羽翼所化的凡胎肉身,终究难承受神魄伟力。江兰弦每时每刻都在以力量温养,然凡界灵力贫瘠,神识离体不过半日便已濒临极限,肉身有分离之兆。 江兰弦盘膝而坐,掌心交叠,青色的灵力隐约在肌肤表面浮现淡色纹路,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黯淡直至完全不见。 叮铃,叮铃—— 清脆的风铃声穿过重重封印来到江兰弦的耳边,唤醒他沉寂的思绪。管弦击打冰晶石发出轻盈的跃动,细碎的、丝丝缕缕渗入属于人间的声音。 “一切,就要结束了。”呢喃低语仿佛幻听。 纯白的空间上裂开一道细缝,紧接着向四周迅速蔓延扩大成蛛网状的裂纹,以江兰弦为中心延伸出一个圆罩,随着他起身,“啪”的一声碎成无数片,而后化成万千灵光如雨坠落。 庭院中古树下,一个身影背光站立,衣袂轻扬。 是灵颜。 “时辰将至,吾邀你来当见证者,共鉴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天枢灵颜,新神诞生。” 江兰弦一时恍惚,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青衣墨发镀了一层金芒。封印中不知几度日月,他只专心滋养肉身,等待时候的到来,骤然清醒闻这一番话,原本的疲惫也被好奇取代了一些。 灵颜转过身,眼覆白纱,遮住潋滟的双眸,他本是冷清的容貌,因这双眼被赋予了艳色,如今遮掩后倒显出几分空山古刹般的静穆,若以俗世形容便是不沾人间烟火了。 双目不见物,依心自视。 在灵颜眼中,江兰弦体内金丹光芒羸弱,灵力流转滞涩,显然是负伤在身,可即便是这样灵颜看不出他的境界。然而灵颜自觉大业将成,这些细枝末节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了。 “三界众生,唯我成神。我将撕开天道的骗局,打破界门的桎梏,为凡人开启登天之路,为修真者带来世界的真相。” 江兰弦缓缓道:“我其实很疑惑,你何以认定此番结果必成?仅凭应暄的大气运吗?” “哈哈哈哈!”灵颜没有因被他打断而生气,他现在心情非常好,不介意为这些“平凡之辈”开智,“修真者以灵力修炼,却不知世间还有一种力量,名为怨力,众生的罪业,化出这浓稠无比的力量。以气运为引,开启神界大门,我将以怨力证道,成为那至高无比的存在!” 灵颜畅怀大笑,双臂舒展,看不见眼睛江兰弦也能想象出来他眼底是何等的狂热。花鸟鱼虫、草木生灵,万物的注视引来天道的一撇:“哈哈哈哈哈,吾即是——” 朗朗晴空,一束光从天际垂直照下来,比烈日更盛,树上的蝉鸣,墙角的蛙叫,还有很远方传来的窃窃私语,所有声音都被隔绝,世界在这道光下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再不分天与地。 灵颜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毫无征兆的力量在一瞬间笼罩住他,随即整个人都被这束光吞噬。 漫天星轨在白光中显形又隐没,神之力笼罩的境中,一切秘密皆无所遁形。 “掌门师兄,界门有天雷阻挡,稍有差池便会在其中身死道消,此举等同于挑衅天道,万万不可贸然涉险啊!” “见星知命,借天算天,天枢立派至今本就是与天争,自古以来我派弟子有几位能得善终?我既有此机缘,这一趟,别无选择。” 白衣掌门怀着用自己千年道途窥来的天机,历经九死一生来到了凡界。他看见熙熙攘攘的凡人在一座座城池中往来,眼中野心如野火燎原。 以人之力,对抗维持万万年的规则。 那一刻,只有吹遍漫野的风看见了这片土地的结局。 灵颜利用众生的恶提炼出杀不死消不灭的怨力,在灵力贫瘠的凡界开创了一条修炼怨力的路。 “陛下,此物名星银,是炼制仙丹最重要的一味药引。臣昔年游历大楚时在云州深山中寻得此物,经过数年琢磨,发现它不仅有延年益寿之效,更能够熔铸神器,助我大楚铁骑横扫八荒,成就陛下不世之功。” “哦?竟有如此功效,你快仔细说说!” “臣……” 一小块银白的灵石,从此改变了大楚的命运,无可抵挡的炮火席卷周边小国,神兵利器,将神勇之师凌北军的威名再次传遍四海,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成为了大楚百姓心中尊崇的存在。 上京天工坊一时风头无量,无数身怀绝迹的天才见星银如同荒漠甘泉,将其视做无价之宝,耗尽毕生心血钻研其妙用。一件件惊世之宝现世,许多曾认为天方夜谭之事成为现实。就在这时,灵颜再次献上黑火星银,其威力之大震彻世人,但耗费之高足以占据其他所有研究的资源。 那一夜,狂风轰鸣,暴雨倾盆。黑紫惊雷劈开天工坊穹顶,赤红色的火舌舔舐淬炼工器,火焰将工匠心血熔为流淌的黑河,也带走了他们浸透星银的灵魂。坊主在断壁残垣间疯狂大笑,随后投身入火海之中。从此,天工坊覆灭,连同锻造秘术永远埋进了废墟深处,世人再不知那块星银究竟是何等神奇。 天之道订立万物运行规则,利用不属于此界之物摧毁生灵必遭反噬。星银为大楚带来了无比强大的虎狼之师,也断绝了它迈向下一个时代的革新火种,将王朝锁死在虚妄的盛世牢笼之中,不得寸进。 但灵颜并不在意此事,或者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国师,朕登基已有二十七载,虽有失策,然开疆扩土,励精图治,自觉是个称职的皇帝。可如今已垂垂老矣,才发觉这皇位从来都是架在危崖之上的浮木,你说,那年击毁天工坊的天雷是否是上苍在警示朕?” “陛下天命所归,洞察秋毫。泱泱大楚,贤才济济,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陛下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臣浅薄的见解也何须扰天听?” “唉,你这滑头。朕已愈渐感觉力不从心,可放眼望去,膝下竟无一子能担社稷之重,若有凌家儿郎半分之能,朕又何须忧心……难呐!” “陛下乃是天下之主,您心中的答案,是比臣问神百遍千遍都要正确的抉择。” “哈哈,你啊!如妃虽蠢笨,但留下的儿子尚可教养,还是太年轻了,天真!” 轰隆—— 惊雷如裂帛撕开铅云,照亮了熙嘉二十九年的天空。灵颜推开槅扇,看向雾蒙蒙的天空,星斗晦暗,雨幕倾泻而下,却有一抹亮光劈开混沌,以世间无二之姿落至人间。 灵颜怔怔地看着那道光的痕迹转瞬消散,千言万语归于一句:找到了。 那一晚,平江王府内室传来婴啼,应暄出生了。命运的轨迹开始轮转,殊不知,几十年前天外天的一道黑光,将既定的命数搅作一池浑水。 熙嘉三十一年深秋,灵颜看见了苏景漠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真龙的气运,这一刻起,他的棋局与大限将至的熙嘉帝的计谋归于一途。 灵颜仍嫌不够,暗中做手脚,孩子被熙嘉帝送去了云州,灵颜的大本营。他将怨力修行之法传授给了苏景漠,将这位未来的天子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灵颜不仅算计应暄,更借着皇权搅弄风云,成神之路只有一个人能踏足,其余修行怨力之人只有灰飞烟灭的宿命!灵颜创造了邪术,却绝口不提它的危害,若有后人得到了他的心血,便让这罪孽去狠狠折磨天道吧! 乱吧,让这世间都乱起来,太平只会令钝刀锈蚀,唯有血色浸染的乱世,才能将凡界与修真界合二为一! “师尊,这法术真的能摄魂吗?” “不相信?” “不,只是应明光心性坚定,不是天狼族能比,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凡人皆是蝼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那,不若先将他藏一藏,徒儿觉得,最适合他出场的时机并非现在。” “景漠……你真的很有天分,不错。” 群山之外,北境终年覆雪,这里有孕育天狼族的故乡,一缕暗色尘烟将摄魂术法绽放在雪地中。自那之后,这里只留下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如行尸走肉般在苍茫雪原上徘徊,低沉的风在呢喃—— 我是,谁。 “国师,你来了,快,快去拂遥关,救应暄。朕被苏景潇蒙骗,他竟在朕给应暄的亲卫中安了人要害他,快去救人!” “陛下,您既然早就做出了选择,又何必惺惺作态?” “……咳咳……你说什么?” “金銮殿上至高无上,深夜梦回又暗怀愧疚,仿佛这一点愧疚就能抵消当年做出的选择,借此自欺欺人。谎言说多了,当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灵颜,你,你要造反吗?!” “先帝那时,您默许宁妃毒害太子,又将应琬囚于深宫生生熬死了她。皇室与应家早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有人替你了结应暄,这不是好事吗?” “你……” “陛下,该歇息了。您这一世既辜负了苍生黎民,也辜负了挚爱,徒留一个深情的名头,哄骗世人,可这些在九泉之下又有何用呢?放心,应暄命数未尽,暂且不会死。陛下,睡吧,留存魂灵中的罪业,用你残存的怨力,亲眼看一看另一个世界——” 命运线遭受剧震,大气运者危在旦夕,无数人的命途由此改变,在混乱的时间线中,天道撕裂寰宇,发出了第一声悲怆的呼救。 于是在三界之外,那名为九重天的神境。玄冰为榻,群星为衾的神殿内,沉睡了沧海桑田的青衣神祇睫羽轻颤,缓缓睁开了青蓝色的眼眸…… 神目俯瞰,众生皆蝼蚁。 纯白境域含着湮灭万物的力量,即便是现今修真界最强者的灵颜也无丝毫抵抗之力。他的怨力被无形枷锁桎梏,一切都陷入了绝对停滞之中。灵颜看见山海倾覆,星河倒转,仿佛过去了千万年岁月,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南柯一梦,不过如是。灵颜永远忘不了心神都被摄取的感觉,这完全不是摄魂术能比拟。 灵颜的意识回归,四肢却无法动弹,白纱落地,露出勉强能转动的双目,面上凝固着先前的表情,眼底翻涌惊涛骇浪。任是谁被从里至外完完全全的剖开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股力量已经超出了灵颜认知边界,他从心底泛上了恐惧,只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藏起来遁入虚空,逃离眼前这个怪物。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那些被迷雾笼罩的真相在灵颜的记忆中渐次展开,江兰弦弄清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所有事都是灵颜直接或间接推动。 他指尖微蜷,眉心紧蹙,对灵颜已是极其厌恶。为何人总是那么贪得无厌,寿元绵长便觊觎长生,权倾朝野者妄图掌握所有,力至大乘执念至高无上……献祭几十万条生命,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当真荒谬至极。 江兰弦有些生气,很想处置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然而他必须压抑。他若出手,这具肉身根本承受不住力量,一但肉身损毁,凡界无法直面他的神力,自己立刻便要回神界。但江兰弦现在还不能离开。 思忖再三,江兰弦最终松开紧绷的手指,将灵颜放在昭昭天道之下,让出了处置权。 借由江兰弦之口,天道给出了判决。 “其一,云泽城、天狼族,数十万因你而枉死生灵的怨气都会成为你的罪业。你的灵魂将受到业火噬心之刑,直至所有人怨气消解。其二,你擅开界门,损毁凡界千年的气运,以外界灵力破坏时代变革,致使千万人命途因你改变。你将受永堕幽冥之刑,此世不终,你不得解脱,此世终结,你亦灰飞烟灭。其三,你违逆天道,扰乱灵、怨循环,干扰大气运者命途,窥探三界天机,罪无可恕。留你一缕灵识受罚,你将湮灭灵魂,“灵颜” 之名,世间永除。” 强烈的不甘心令灵颜挣脱束缚,然而在江兰弦面前不过以卵击石。他体内的力量受到天地感召纷纷破体而出,丹田崩解化为一缕青烟消散,血液干涸,肉身枯萎,生机在瞬息间被抽离殆尽。缥缈的灵魂燃起烈焰,灼烧残留的灵识。刹那间只听见灵颜凄厉惨叫,他说: “还会有千万个我!!!” —— **不熄,罪业不止。怨力修行之法已被创出,成为天道规则下被允许的一环。 江兰弦挥去白镜,立于庭院,目光穿透云层看向了天外天,一条条或深或浅的命运线闪烁着光芒,被更改的命途开始回归最初…… 第25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八) 启岳元年,八月初三。大理寺卿颜礼呈表上奏,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现于凌北军内奸一事,详细如下: 先平江王世子、振威将军应明光妄图谋反,早存谋逆之心,天诏十一年便叛国投敌,暗中为天狼族传递消息。天诏十五年,天狼族与旭王苏景潇合谋,背后实为应明光主导。次年,月银江一役中,应明光里通外敌,坑杀凌北军二十五万众。事后,以假身份藏身天狼族驻地,暗中操纵风云。 苏景潇以凌州、千州十三城为筹码,借天狼族兵力谋反。应明光劝服首领乞谟背刺苏景潇,欲趁大楚内乱之际发难。乞谟应允,按兵不动,苏景潇阴谋败落。大楚内乱由青禾卫为主力迅速平息,后举国半数精锐挥师征讨外敌,天狼族节节败退,退守云泽。 乞谟为平息众怒打击大楚,道出应明光身份,命他为将领出战。 此表一出,满朝哗然。众臣子只道荒谬!应明光身为平江王世子,身份高贵,手握实权,为何要投身处处不如大楚的天狼族?仅凭这些就想吞并大楚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一族首领竟听信对敌族将领的话,太荒谬了! 兵部尚书柳滨海向来与颜礼不对付,冷笑道:“你莫不是没能力查出真相,便故意敷衍我等罢。若是不行就趁早换人,省的大家在这儿听你信口开河!” 颜礼面不改色,紧接着御史大夫苗问棋出列,道:“陛下,大理寺卿所言确是实情,只是其中复杂并不止于此。”他掸袖下跪,“臣要参先平江王应非殊,养育敌国血脉,并带入凌北军内部,终酿大祸!先平江王妃赵语吟孕期受惊早产,诞下死婴。应非殊忧妻心惧,命亲信杜文星寻来男童伪称其为长子应旸,应明光。应明光实为杜文星与天狼族女之子,杜文星欲为亲子谋得光明身份,故而顺水推舟。 天诏五年,次子应璟容入京,而后不久应非殊知晓真相,遂处死杜文星。两年后,当初村庄中为越氏女接生的人大都被杜文星杀害,然而有一人逃出并藏于云泽城中,两年后,以此威胁应明光,应明光生性阴狠,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便将此人杀害,惶恐不安时,又察觉应非殊有召回应璟容之意,心生怨恨。经年寻知亲母原为诃颜部越氏贵族之女,家族获罪全族被斩首,越氏女趁乱逃亡大楚边界村庄,与杜文星结识并生下了他。越氏女产子不久身份暴露,按彼时大楚律令被赶回天狼族。越氏女以叛族罪被处以极刑。 应明光心性扭曲,暗中联络乞谟告知身世,并献上黑火器解构图,天狼族用数年时间造出抵御黑火星银之器。天诏十六年,天狼族与旭王苏景潇合作,应明光素有‘鬼策将军’之称,计谋无双,两线并行,一面襄助苏景潇把控朝廷,以夙闲郡王府满府性命威逼睿王苏景澈为替罪羊。一面泄露兵防图致使凌北军战败。数年合作,乞谟早对他深信不疑,应明光来到天狼族后,以面具覆面,除乞谟外无人知晓他身份。 乞谟被胜利冲昏头脑,却不知这一切皆在应明光算计之中,他深知以天狼族兵力根本无法再进一步,非但不劝阻乞谟,反而说服他背弃与苏景潇盟约,推波助澜挑动大楚怒火。应明光本为自己谋好退路,在天狼族山穷水尽后以应明光之名杀死乞谟与自己在天狼族中的假身份,再光明正大重返朝廷,不仅摧毁应家百年根基,也覆灭天狼族。然而,应璟容在与天狼族交战中屡立奇功,威名远扬。乞谟想击溃其锋芒,故而暴露应明光身份,应明光不得不出战,最终在战场上死于应璟容之手。 三司数月查证,有天狼族俘虏证词,结合多方证据还原真相,绝无糊弄敷衍,还请陛下明鉴!” 苗问棋撩袍端跪,朝中人人皆知他铁面无私之名,此刻字字珠玑,将盘根错节的秘辛和盘托出。其中涉及多方事宜,谁都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启岳帝在上首道:“三司办案证据确凿,朕已审阅了,所言不虚。” 皇帝都开口了,铁证凿凿下,满朝文武深知已经定性,即便有其他想法也只能咽下。 左相谢何上前道:“此事皆因应非殊识人不清,知情不报,按律当以叛国论处。臣请陛下斩应璟容,给天下百姓和枉死在云泽城的士兵一个交代!” 这是要断应家的根啊! 柳滨海刚要出列,被身后兵部侍郎偷偷拦住,小声道:“大人,不可。”他方冷静下来,是了,谢何是皇党,他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应家,必亡了。 只听苏景漠道:“应璟容在战场上未有叛国之举,且,应明光是他杀的,如此结局,朕于心不忍。” 谢何道:“应明光掌兵多年,武功出众,即便应璟容天资聪颖,这数年的积累也不觉一朝一夕可以跨越,其中定有龌龊。应璟容存活一日,便是一日的祸患,还请陛下处斩应璟容!” 群臣已经彻底明白了圣意,于是皆附和:“请陛下处斩应璟容!” 柳滨海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安静半晌,启岳帝下旨:“明日午时,于尚午门,斩首。” “陛下圣明!” 启岳帝挥挥手,总领太监高呼“退朝”,便消失在珠帘之后。群臣鱼贯而出,唯有厉子晋立如古松,紫色官袍在穿堂风里纹丝不动。他垂眸望着阶前斑驳的日影,静静看着一切发生到落幕。 将帝王心术玩弄于股掌,倒叫厉子晋恍惚。他掌心发凉,昔日与自己畅吃全鱼宴的苏景漠真的存在吗?还是说此刻金銮殿上的冷冽,才是天子最本真的模样罢。 . 次日正午,骄阳烧的人汗流浃背。尚午门内外一片乌泱泱的人分外寂静,就连孩童亦被气氛震慑,屏息注视着即将发生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宣武门方向远远有了动静,便见一队禁卫骑马穿过明光道来到这里,身后,应暄身着囚服,背负重枷缓缓走来。分明是罪犯,依靠拖着铁链的双腿一步步迈入死亡,他仍旧脊背挺直,维持着应家人最后的傲骨。 没有人会认为应暄是英雄,可他们的沉默透露了心中的迟疑。 那可是应家啊,大楚兵神,战功赫赫。他们守了百年的北境,杀退了无数外敌来犯。有多少大楚子民是听着应家人的传说长大。 怎么会呢? 也有好事者认为应家人就是沽名钓誉之徒,有这个下场就是活该,于是特地赶来看笑话,盛名倾覆,贵人折堕,可是他们最喜欢的戏码。 “叛徒,你还我相公命来,把他还给我!”一块石头重重砸到了应暄脸庞,鲜血渗出。 他终于有了反应,看了一眼那个鬓发散乱的妇人,她挣扎着想冲进来,被禁军拦在外头,身旁的人被她撞到一旁,怒道:“人家都要死了,你还闹什么!” “他本就该死,”妇人发了疯,对那人大吼,“若不是应家叛徒,怎会有战事?我相公又怎会死在云泽,连尸骨都寻不见!应家人都该死!” 那人吓了一跳,喃喃不敢发声。 妇人情绪感染众人,人群顷刻乱了起来。试探般地,先是一片菜叶砸到了地上,紧接着,各种东西东朝着应暄砸去,禁卫呵斥了几声见无法阻止便不再管了。 应暄躲也不躲,任凭这些脏污恶语朝自己涌来。 凌北军覆灭,云泽卫亦在战争中损失大半,应家污名满身,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 唯一的希望,应暄。他的身体活着,可心已经死了。 一切因你而起,才会连累父母兄长,连累云泽满城百姓。 你就是罪人,你是罪人。 你罪无可恕—— 我罪无可恕—— 若有选择,我宁愿痴傻愚钝、形容粗陋。我宁愿变成林间惊雀、池底游鱼,哪怕生性蒙昧,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也胜过这千般算计无能为力的一生—— 忽的,一声清越鸟鸣响起,似来自天上,又好像是在耳边。他闭了闭发怔的双目,却见一缕青光划开天际,骤然炸开一大片青色的涟漪,映得半边天色玉石般通透。 愈来愈亮。应暄的脑中突兀多出一段话: 【山川江河,感而生灵,入霜天境轮回,托胎凡躯。生有祥瑞,麒麟踏云消灾厄,众星接引祛沉疴,承天地钟毓,蕴日月华光,天生灵骨,慧心通明。 其行也:蝼蚁怯威避路、草木沐德生光。纵遇绝境,亦是柳暗花明逢凶化吉,揽一线生机为乾坤朗朗。 天道赋予其责,于命运线赐福金光。 为大气运者。】 应暄站在原地,周遭一切皆被凝固。烂菜叶停在半空中,百姓们定格在愤怒狰狞的神情,当时间静止褪去喧嚣,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可笑。 “应暄。” 谁在说话? 冷淡的嗓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应是听过的,但现在都不重要了。应暄面无表情的动了动,满身脏污混着血水流下。神迹也好,妖法也罢,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空中浮现起青芒萦绕应暄身侧,微光流转间,清洁他身上的血渍泥污。光点明明灭灭,好似风一吹就会飘得七零八落。铁链与枷锁无声断开,坠落地面半点动静都无。他挥了挥手,光点穿透指缝,凉意沁入肌理。 和那道声音一样的熟悉。 于是,他看见了来人—— “不认得我了?” 江兰弦站在两步之外,青衣墨发,身周气息如连绵的群山,苍茫的大地,他就像是这片天地的具象化,既温和又漠然。 “江兰弦。” 江兰弦微微一笑,多了些不属于他的人气。 应暄方有了实感:“竟不是幻觉?” “是,也不是。”江兰弦温声道,“对你而言,你所见皆是真实。对他人而言,就像是梦,一场所有人共同经历的梦。” “因为与他们无关。” “对。”江兰弦颔首,“前因与后果,皆与他们无关,不会有人触碰命运,不会有人改变历史。” 就与一粒尘埃一片云朵,都是“无关”。 应暄突然笑出声:“好冷漠!在你们眼中,众生如草芥,有谁又是有关?哦,你也是为了我身上的气运。” 江兰弦神情淡淡,眸光悠远,像是在怜惜,这种可怜更令应暄愤怒,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怒火,本被死寂层层掩埋,如今沐浴在江兰弦的目光里,他再难隐忍,口不择言。 江兰弦未因他的话而生气,只觉沉闷堵得慌,这种情绪江兰弦说不上来,很不舒服:“你在怨我?" “我怎么敢?全都拿走还不行吗?你们都是天外神仙,个个神通广大,既然看上这劳什子气运,拿去便是!我根本不想要这个东西,求你们收了去还不行吗?!”应暄踉跄后退半步,喉间发出破碎呜咽,眼眶通红,已经接近绝望。 “应暄,”江兰弦踏过周遭荧芒,将他拥入怀中,本已灵台混沌的应暄,在这一刻嗅到了他身上极清和的气息,这气息像是什么灵丹妙药,桎梏身心的枷锁寸寸崩解,应暄只觉浑身轻快,压抑许久的郁气有了发泄口,在这方温暖天地里彻底溃不成军。 江兰弦比应暄矮上半头,掌心压着他的头倚在自己肩头,不知过了多久,左肩洇开湿润触感,化为无声的丝弦触动着江兰弦的心弦。 “我很抱歉,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纵然你在迁怒,我也不会生气。”江兰弦指尖微颤,缓缓抚过他紧绷的脊背,“你听见了罢,山川江河,感而生灵,入霜天境轮回,托胎凡躯……你的气运不是恩赐,是你应得的功德。但在物归原主的过程中,因为一些无法预料的意外,它被灵颜发现了。” 江兰弦也想叹息,短短几句话,却是应暄被更改的面目全非的命运。 “灵颜是卑劣的偷渡者,他穿越界门从修真界来到凡界,利用人性的贪婪设下这盘棋局夺取你的气运。你的亲人、故乡都是他的祭品。这不是你的错。应暄,所有因灵颜而陨落的冤魂,都会在轮回中觅得新生。只是被灵颜更改的命运无法再回到原来的路。罪魁祸首已经受到世上最残忍的刑罚,他将尝尽苦痛,被囚困在暗无天日的炼狱,日夜承受蚀骨之痛,直到天地重归混沌。” “那你呢?”应暄放纵自己沉溺在江兰弦的温柔中,“你接近我,又是什么目的?” 江兰弦放开他,青蓝色瞳孔流转着星辉般的神秘色彩,他有着世人无法匹及的强大,浸润着神性的眸中独独为应暄而泛起涟漪:“或是意外,也,可能是我想见见大气运者的风采。我并不想隐瞒,但以你现在的能力即便知晓也只会徒增烦忧,不论是什么,自始至终,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应暄的心蓦地一跳,眼前的祂与自己熟悉的江兰弦太不一样,却又有千丝万缕的相同,哪一个都令应暄的心神悸动。应暄唾弃自己的动摇,猛地咬住舌尖,用刺痛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你要走了?” 江兰弦屈指在他额间轻叩一记:“世间聚散皆是命运的必然。青鸟再次飞来之际,便是一切终时……应暄,再见。” 江兰弦清瘦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应暄下意识伸手,指尖堪堪掠过残光,他看着虚影与浮光相融的刹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江兰弦与应暄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纵有相逢,他怕是也辨不清是真还是幻了。 微风轻抚过应暄的面容,像是江兰弦的道别。而后一点一点朝着天空涌去,凝结成团雾散开,流泻而下的力量洒落在人间,静止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江兰弦的灵识浮于高天之上,指尖凝起淡青灵印,那些砸向应暄的东西碎作齑粉消失。须臾间,由灵气凝成的结界自虚空浮现,将他笼罩在莹白的光晕之中,形成一道结界。 “???” “怎么回事……方才,方才怎么动不了了?!” “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江兰弦轻挥广袖,封印应声而解,一瞬间,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注视着底下凡人神色各异,屈指一叩,磅礴神力激荡虚空,沉睡在山河草木间的灵力苏醒,从千山万水中汇聚。众人瞠目结舌看着这堪称神迹的场景—— 光,耀眼的光在大地上绽放,灵力令草木回春,万兽崩腾。烈阳失去灼意,温凉雨水带着一点青色洒落,山川溪谷同时发出属于大地的回声,奏响太古之音…… 唳—— 鸣声从九霄之外传来,只见一只通体青白的神鸟撕开碧空云层,在辉光中舒展遮天辟日的羽翼。神鸟身姿优美,绕空三匝,盘旋鸣叫不止,唯有江兰弦能听出其中难掩的欢欣雀跃。 青鸟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振翅飞跃八千里,在半途中主人传音:“去。”急收双翼,贯入尘寰。身形随着距离愈近而缩小,悬停在应暄头顶丈许处时已化作苍鹰般大小绕着应暄徘徊,细碎灵光自翎羽间簌簌而落,织成璀璨光雨。 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万物被赋予神辉,充满了令凡人颤栗的神采! 上京百姓们骇然僵立,手中物什纷纷坠地。不知是谁喊了出来:“神仙显灵,神仙显灵了!神鸟昭示天谕,来庇佑应将军了!” “应将军忠肝义胆,定是遭奸人所害!神仙明鉴,应将军无辜!” “小民有眼无珠,求神仙宽恕!” “……” 此起彼伏的哭喊中,众人跪伏在地,祈求神明原谅自己的无知。方才跳脚骂得最凶的,此刻面色惨白如纸,两眼一翻瘫软在地。有人涕泗横流,有人双目赤红,不住高呼 “神仙显灵”。 应暄站在跪倒的众人之间,早已不是囚徒之姿,取而代之的是被神谕眷顾之人。 一粒蛰伏许久的种子,在心底破土抽芽。他的目光绕着青鸟,周身萦绕的灵力与江兰弦别无二致。不,应该说,世间所有力量在他眼中都有江兰弦的影子。应暄抬头,透过漫天辉光好似看见了云端之上俯瞰的江兰弦。 他的,神。 一声笛音从天际传来,分明不大,然而每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青鸟重回天空,化作流光没入云霭深处。 未等众人回神,天际忽绽青光如电,穿过彩云直直射向神灵台。只听巨响震彻四野,那座上京最高的楼宇轰然倒塌,砖石坠落没有伤到周围建筑分毫。青光击倒楼台后,又旋来肆意破坏,不过短短片刻,这座占据大楚近百年的庞然大物就成了一片废墟。 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意外,那是什么? 烟尘漫卷中,似有谶语低吟回荡。 报应…… 江兰弦敛去灵力,青鸟在祂肩头站立,玉喙亲昵触碰面颊。片刻后一神一鸟消失不见。 人的思绪,人的行为,他们渺小,却拥有着令神明都为之侧目的力量。贪、嗔、痴、怨、憎、会,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在岁月长河中刻下鲜活又矛盾的一笔。 江兰弦得到了比他在神界沉睡万年更为丰沛的东西,是好是坏暂且无法得出结论,但此行的意义已超脱最初筹谋。一切尚未结束,江兰弦即将去往修真者的世界,这具肉身已经彻底损,但修真界灵力充盈,足以容纳其神识栖身。 在那里,或许能与应暄再次相遇。 第26章 天之命人神难终(九) 启岳元年,天降神迹于大楚,万民叩拜。应家有子字璟容,神采出众承天合。青鸟衔羽落凡尘,流光如练旋舞风。诸天星斗隐无光,神谕颂应暄。 上京城,明光道,群贤黎民黄粱一梦。谶语开天,言灵颜修习邪术,窃取楚朝气运为自身所用,戕害数十万性命仍不悔改。今遭天谴,见惊雷贯日,一道引坠神灵台百十楼阁,一道震塌太衍殿顶。 两道雷,轰碎了上京的信仰,以及皇室的威严。 昔日飞檐斗拱化为一片焦土,除了众人脑海中留存的身影,这世间再寻不到有关国师灵颜留下的任何痕迹,包括书简乃至星银。百姓皆知晓当今皇帝与邪修狼狈为奸,修习邪术,逆天而行,陷害忠良,视人命于草芥,其恶行天理难容。失去邪术加持,黑火器沦为废铁,大楚军队再无优势。 就连最忠诚的皇党也不禁开始怀疑,苏家真的是受天命庇佑的正统吗?当这个疑问出现时,战火便如野火过境,遏制不住了。皇室失去拥护,朝夕之间各地叛乱连起。 大楚军队失势,士气溃散,零零碎碎溃不成军,逃兵比比皆是。战火在四处点燃,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应暄,神眷之人,在那道神秘光芒中随青鸟消失,市井传言他已登仙羽化。就在乱世到来时,他率十万凌北军横空出世,百姓奉他为救世主,铁蹄所至之处,群贤勇将归附名下,势力随时间发展逐渐傲视群雄。 启岳三年,应暄军队至鼎盛时彻底攻破各自为政的大楚一十六州。昔日四处割据的版图,在狼烟中尽归应暄麾下。而后以四面包围之势将上京围困住,满朝文武早作鸟兽散,惟余厉子晋独木难支。 他属下亦不是什么忠臣良将,而是一群别有用心的投机者。他们觊觎灵颜当年创造的邪术,虽说如今秘法失传,但苏景漠身为他的弟子定是藏着不为人知的门道,说不定素来与他亲近的厉子晋也知晓一二?这些人不在意所谓邪术是否伤天害理,只想着若能将秘术攥在手里,行事比灵颜更周全便能躲得过天谴,于是环在上京城暗戳戳找机会。 厉子晋何尝不知这些,但他只能做沉默。 他站在城门上,看着乌泱泱的大军兵临城下。算了算时间,命人将那些曾明里暗里打听过邪术的人捆了起来,在他们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打开城门,放凌北军入城。 应暄手下将领怀疑有诈,纷纷按剑欲发,应暄抬手制止示意众人噤声,想看看厉子晋打什么主意。正思忖间,只听厉子晋大声道:“我在太衍殿等你。” 言罢便转身离去。 战鼓骤停,死寂如潮水漫过城头,驻城军放下兵器,撤去蒺藜不再抵抗,这情形令众人摸不着头脑,待探子报明一切无恙后他们也只能当是厉子晋自知大势已去,自觉投降了。 昔日繁华的上京荒凉不闻人声,百姓紧闭门户,斜阳将明光大道染成血色,在空荡荡的城中泛着冷光。 应暄不顾众人劝阻,带着不苦来到太衍殿,往日金碧辉煌的大殿被天雷轰塌大半,处处是天雷劈落的焦痕,蟠龙金柱断成两截倒在琉璃瓦砾间无人敢来修理。太衍殿虽然未有神灵台那般直接被劈成废墟,但也破损的看不出原样了。 应暄原以为是苏景漠的安排,却只见厉子晋站在殿中,身旁放着一叠信件以及大楚皇帝的印玺。 应暄问:“他呢?” “逃走了,”厉子晋道,“算算日子估摸快到昭州一带,云州他是不会去,昭州、栖州…你若即可下令,或许还能追上。” 应暄道:“你既然放走了他,为何又告诉我这些?” 厉子晋道:“告诉你,是为了那些枉死的百姓,放走他,是为了兑现我护他的承诺。” 应暄淡淡:“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守诺之人。” 他意有所指,厉子晋苦笑:“抱歉。” 应暄:“我不在乎。” 厉子晋笑了,拍了拍手边的信件:“城中那些人有世家大族,也有地方豪强,总归都是些不安分的,证据都在这儿。你仔细查查牵扯不少,处理了他们,能省你不少麻烦,就当是,我的补偿罢。” 话音刚落,厉子晋后退半步卸了力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乌黑的血,他咳嗽两声,道:“抱歉。幸好你还活着……” 一直站在一旁的不苦下意识上前,但见应暄没有动作也就停了脚步。 厉子晋摆摆手:“早该死啦。” 说完,他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不苦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合掌念了一段往生咒,便先行出去。应暄一人站在破损的大殿中,身影被天光拉长,显出无比的孤独。 殿外一群人在这儿侯着,见不苦出现,白知之眼睛一亮,小跑过来询问:“人怎么样了?” 不苦道:“苏景漠数日前便已逃走,厉子晋方才在殿中自杀。” “啊?”白知之手中的折扇 “啪” 地合拢,不死心追问,“当真一点反抗都无?不是说苏景漠自幼跟随灵颜学法术,就算灵颜消失了,也不会自己的东西都没了吧。” 不苦倒是听出他像是有别的意思,转着念珠的手一顿:“白施主,灵颜的下场便是上天警醒,邪术为神明所不容,你莫要重蹈覆辙。” 白知之大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哪能呢,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是不知外头传的有多邪乎,简直了。” 不苦眉峰微蹙,但也没有多说。三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神迹发生后,点燃了世人求仙问道的热忱,各地修仙之风盛行。尘世浩渺,如不苦这般拥有灵根之人虽说不多,但总归是有的。不知从何时起百姓间流传着修真界的传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掀起了不少风波。 虽说只要界门存在再闹也跳不出既定的方圆,但不苦总觉得凡界看似稳固的秩序下暗流汹涌。这条路既已现世,谁能抵挡飞升成仙的诱惑?然而这个世界芸芸众生大都是凡夫俗子,躁动之中灵颜曾开辟的那条路非常合理的被翻了出来。邪修——即便神仙早已给了定性,也逃不过人心中的**。 这几年上京依然坚守就是因为此。 不过大都是假把式,修真界多少年才出一个灵颜,更何况凡界?这几年凡界灵气浓郁许多,不苦卡顿的境界有所松动,恐怕再积攒几年便能离去。 不苦又想起了江兰弦,当初应暄在凌州起兵,他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结果却得知江兰弦离开的消息。应暄问了他许多关于修真界的事,然而不苦自己也不大清楚,面对那些云雾缭绕的传说能给出的信息很少。 后来,应暄成为了修者,这反倒不令他惊讶,应暄的天赋卓绝,仿佛天生就是要走这条路的人,自踏足后,修行对他而言如本能般自然流畅,令人艳羡。 各人有各命,天生便注定好了。 碧蓝的天,四面宫墙照映残阳如血,昭示这个朝代的落幕…… 启岳四年春,平江王应暄入主上京,抚远大将军厉子晋自杀殉国,废帝失踪。平江王顺应天命登上大统,改国号为大凌,随后命人拆除上京皇宫,迁都枫阳城,上京并入临近的珉州,凌州为避国号更改为希州。 至三月,应暄登基,去 "璟容" 一字,于尧光山行封禅大典,定年号 "初沅",是为初沅帝。 初沅元年,应暄下旨设立各地玄教司,明文诏令大凌教派须三月内赴司登记,逾期者便以“借神谕谋逆”论处。旨意既出,应暄调武安军分驻各州府,镇压一切反对声音。三旬间抓出大批浑水摸鱼者,罪证俱在城中公示,由此对大凌各玄教有了管理章程。 初沅帝厉行新政,推行数次变革。中央中枢,裁撤左右丞相,设立内阁,地方更改三级区划,上、中、下州制度为府、州、县。裁撤原各州上城军卫,统归中央。边境设卫所,一切调令揽于御前。凌北军更名北境军,镇守辽阔北方。 初沅四年秋,应暄率兵踏平北境雪原异族,至此一统中原,天下归一。 初沅帝在位期间治下有方,不拘一格广纳贤才,本人躬行节俭之道,以帝王之身垂范天下。数年间国库充盈,水利田畴大兴,彼时九州风调雨顺,灾祸鲜少,各地百姓和乐安宁,一派繁华之景。史称“初沅盛世”。 初沅帝自诩神之眷属,需保持身心洁净,故而终生不纳后妃,膝下亦无子嗣。当今太子乃已逝镇国亲王应明光长子,昔年云泽一乱中得亲卫冒死守护,方从尸山血海中捡回性命。启岳二年被应暄寻回,此后亲自教养,于初沅元年受封太子。 初沅十年,应暄退位,传位于太子和宜。自此失去踪迹,百姓皆称其受神点化,得道成仙去了,自此种种皆散于大楚浩瀚史卷之中。 . 这是初沅七年的夏,枫阳郊外绿草如茵,花开满目,水车灌溉农田,随处可见青布短打的农民在辛勤耕种。 应暄轻扯缰绳,枣红马放慢蹄声,白知之与不苦二人紧随其后,穿过小路在蜿蜒的田埂间缓缓而行。 白知之道:“你这一走,怕是永别。” 闭关两年,不苦终于窥见筑基期的那道门扉,那正是通往修真界的引路灯。他与众人道别后今日出发,顺着体内灵力牵引去寻找界门所在。 无人知晓界门所在何处,也不知该如何打开它,时机到了,有缘人自会相见。 白知之有些羡慕,这些年各地陆陆续续都出现了修者。虽比不得应暄与不苦的天赋,但也是入了门。白知之不是没有寻找过方法,可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感应到一丝灵气。只能说他就是个普通人,注定与修行无缘。 不苦刚想开口,白知之打断他:“且慢,我猜你是不是要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他唱大戏似的拖长调子,眼中含笑调侃他。 不苦眉眼沉静,道:“白知之,我不阻止你去寻找那些法子,但你知道分寸。待去到修真界后,我定会寻找术法带你过来。” 不苦不相信修真界尽是有天赋的修者,那边的玄奥术法必然藏着庇佑凡人的法门,他既答应了白知之便不会失信,所谓困难从来都是庸人的托辞,不苦不觉得自己做不到。 “行了行了,那边什么鬼情况都没摸清,你先把自己安置好再说,你这个境界在那边怕是连坐骑都打不过,与其逞强,不如学学我 ,”白知之挖苦他,“抱紧陛下大腿,不比你强?” 应暄一身黑衣便服,暗色金线盘绣龙纹隐隐若现,经年帝王威仪令他整个人贵不可言,眉眼深沉,俊美成熟。他垂眸瞥了一眼白知之,没有发话。 不苦思忖许久还是决定劝道:“陛下,我知您也已接触到了门扉,停留凡界不会再有任何精进,不知陛下作何打算” 应暄不意外他能看出来,去岁之时他便隐隐有了感觉,至今时那层界门已经很是深刻,仿佛只要他做了决定,无需要耗费时间寻找。他知道越早离去越好,而且……说不定也能早些遇见他。 “社稷尚未平稳,和宜暂且还担不起……还需些时候。” 白知之挑眉:“可怜天下父母心呦。” 另两人早知他性情,也不在意。 白知之又笑道:“陛下千古一帝,气运冲天,早一年晚一年又不妨事。” 不苦道:“贫僧会多留意有无江尊者的动向,静候您的到来。” “多谢。” “就到这儿吧,”不苦勒住缰绳,沉声道,“白知之。” “啊?”白知之被他严肃的语气弄的一愣。 不苦深深看了他一眼:“请记住贫僧所言。” …… 白知之翻了他一眼,敷衍地点点头。 应暄道:“一路顺风。” “再会。” 他甩鞭一扬,胯下骏马疾驰而出,身影渐渐减小,最终消失在高阳赤夏中。 应暄停留片刻后掉头回城,只留白知之停在原地,半晌叹了一口气。 —— “所以这个皇帝最后来修真界了吗?”草垛子上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捧着脸好奇发问。 说书人实在算不得称职,不论是惊险桥段还是热血事迹在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下都变得索然无味。声调像是学堂里整日吟着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哄得人昏昏欲睡。 然而这小村子太偏僻,能寻到个会说古的都算得上难得乐趣,故而这群孩童也没舍得跑开。 “没有。” 啊? 小孩子们纷纷张大了嘴巴。 “我就知道!”四子猛地站起来,“皇帝那可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群仆美婢,后宫三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了修真界动辄打打杀杀哪里还有这样的享受。换作是我也不来。” “四子你有没有认真听,都说了皇帝空置后宫,作风俭朴,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名唤陈陈的小姑娘反驳他。 四子哼道:“你知道什么!这些说辞只能骗骗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子,荣华富贵都在眼皮子底下能忍得住?” 陈陈气的双眼通红。 说书人静静听着他们争执,不知不觉的目光便放在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身上,小孩被人瞧得久了,怯怯抬起头,面黄肌瘦的脸上一双眼似墨玉黑漆漆的。 说书人道:“皇帝退位后本欲往修真界问道,然而接到了密保说废帝在淮荫城出现了。废帝逃亡十年,沿途留下诸多蛛丝马迹,初沅帝得知此人一直在修习邪术,暗中蛊惑人心,收拢了不少属下。只是初沅帝对此管控极严,一旦发现格杀勿论,方制止住了这股风气。这些年来废帝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不时兴风作浪实在烦人。初沅帝想在走前彻底解决废帝,于是去了淮荫。” …… 小孩们眨了眨眼,然而说书人愣住了,只看着那个扫把星不说话。 四子道:“然后怎么了,你说呀!” “千丈黑水孕育出混沌的玄鸟,展翼遮天蔽日,它降临之时,江河倒灌,山岳崩颓,日月齐暗,阴阳失序。黑火穿过两界裂缝在大地上喷涌,所过之处生机断绝,万灵寂灭。” 什么东西? 他们都没听懂这人在说些什么没头没尾的,本想问他,忽闻远处传来急促呼喊:“快回家快回家!普陀寺不苦尊者在莲城陨落了!” 话音未落,只见西边天空一道赤金光柱穿云而过,万千金莲层层绽放,将天穹染成金色,磅礴的灵力霎时间翻涌爆开,掀起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一股强大却柔和的威压压在众人身上,片刻后异像消散。 这个小村庄就在莲城周边,而莲城隶属普陀寺门派管辖范畴之中,普陀寺开山祖师便是不苦尊者,当今世上唯二的大乘期尊者之一。 天下无人不识他的名字。 怎么会陨落呢?大乘尊者寿数极长,又有谁能取了他的性命? “难不成是邪修白因?” “怎么可能,十个白因都不够尊者打的!” 这消息一出,小孩们都没了听书的兴致,纷纷跑了回去。眨眼间,这里只剩下说书人还有那名脏兮兮的小孩。 说书人道:“你怎么不不回家?” 小孩瑟缩着身子,却不避他的目光:“你的故事还没讲完。玄鸟,是什么?” 说书人淡淡地笑了,他虽面容普通,然而一双眼既灵又清,与长相不符:“玄鸟出世,天地劫起。废帝在躲藏途中发现淮山灵气浓郁,于是便藏这儿修炼。初沅帝循迹而至,很快便发现端倪,然而,封印裂缝的力量被废帝偷偷吸纳,导致封印减弱,就要压不住了。天道有感,即将降下九霄雷劫,聚拢凡界灵力填补封印。后果会是淮荫以及周边三千里地界被夷为平地,凡界生灵再无开启界门的可能。 于是,初沅帝以身为祭,散尽气运,将界门在此地打开,利用其中灵力填补了封印。界门消失,导致修真界与凡界逐渐失衡,两界交融引发的滔天业障都化成了废帝与应暄的罪孽。” 说书人站起身,身形清瘦修长,逆光而立背影似青松古乐,流淌着经年累月的韵律。 小孩几乎看呆了眼。 “神赶来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投身霜天境,什么都做不了。” “应暄带着罪孽进入轮回,每世必经历七劫八苦,不得善终。” “这就是结局。” 这是第几世了?江兰弦停留的时间与他漫长的岁月相比并不算久,可他却觉得沧海桑田,然而这等待还要漫过数朝星月。 如果这是命运的必然,那应暄与江兰弦,又该被置于何地? 神说不出。 ——第一卷《沉光》完—— 第27章 浮环引平鹿(一) 九州新历六百八十年,中等境月茧在岚城现世,消息在短短几日便传遍修真界。境,既指秘境,也指幻境,分上、中、下三品,现世后位标固定,入口不定期开放。无论哪一种皆由境核生成,是万千修士绕不开的历练场所。 境的品级不同,其中所藏天材地宝亦有云泥之别。下品境最为常见,危险程度低,通常是各大门派送历练新人的地方。中品境则是真修真界诸人趋之若鹜的地方,每一处境门现世,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危险与机遇并存,渴望求得造化。至于上品境,至今只有寥寥几人曾踏足,如今大都成了一方大能。传说修真界第一人千微剑尊的剑便是从上品境中寻得,锋芒所至,开山填海,日月失色。 不过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剑阁知情人士透露:都是无稽之谈,长暝剑分明是剑尊自己炼制的! 修真界现已知的上品境只有切梧山的归墟,和曾经被神器浮环卷收拢的岐山平鹿大劫战场。 说回岚城,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城因月茧境的存在而成了修真界瞩目的焦点。七大门派之中,普陀寺隐世不出,枢机沉迷机关造物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天枢自持与天争命,亦是不参与这些,剑阁不知为何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余下胧音、丹鼎与忘情皆由元婴长老带队,已于两日前入境。 各城以及小门派大都进了人,众人话语里满是对秘宝的垂涎与期待。 密林深处,一队彩衣修者结伴而行,每个人都是一副好相貌。走在前方的红衣青年收住脚步,一双桃花眼似嗔含怨,道:“长老,咱们都进来两天了,什么好东西都没见着,也不知境核方位在哪儿,别是天枢出了差错,这就是个下品境罢!” 还未等长老开口,便听一旁系着金铃的修者笑道:“你若等不及大可自己自己出去,这般充沛的灵气怎会是下品境所有,没见识便莫要在师弟师妹们面前丢人现眼了。” 桃花眼冷笑一声就要反唇相讥,带队长老制止:“行了。叶羲所言在理,境中灵力比我曾去过的中品境还要盛,眼下看似平静,只说明必有蹊跷,不可掉以轻心。” 桃花眼修士水姚冷笑一声,到底未再反驳。 这两人皆是忘情长老亲传,一百余岁便有了金丹期的修为,天赋卓绝令同辈望尘莫及,只是二人师尊素来不睦不对付,故而每次见面都争锋相对,余下小弟子都做鹌鹑状,他们修为不高,不敢插话。 在灵力的滋养下,境中树木遮天蔽日,虬结枝干扭曲如恶鬼利爪,随着一行人深入,空气中的灵力也愈发浓郁了。这让长老欣喜,说明境核就在这个方向,而好东西都在境核附近。 沙沙—— 突然一声短促的惊叫划破寂静,落后的小弟子踉跄半步捂住嘴,众人赶忙回头,只见不远处草丛剧烈摇晃,发出一咯吱咯吱的声响。弟子颤抖道:“有…有个影子从我眼前闪过去了。” 水姚目光冷厉:“不要叫!” 长老抬手拦住众人,召唤出本命灵器,炫光在手中出现。他慢慢靠近,指尖掐诀。刹那间灵器化为流光轰然坠落,将那一片碾平。叶羲与水姚旋即飞身掠至两侧。 众人视线中见闹出动静的是一只五阶金角鹿,修为堪比元婴修士的修为。灵兽分九阶,五阶以上分别对应元婴、化神、炼虚、渡劫、大乘。先前那名弟子的叫喊明显惊动了它,金角鹿昂首,鹿蹄躁动的划动,一对枝杈繁多的金角冒着冷光,隐隐泛起金属震颤的嗡鸣。 长老瞳孔发亮:“可算遇到好东西了。”这对金角是难得的灵器材料。 忘情弟子纷纷祭出灵器,灵光交织成网,朝着金角鹿袭去,叶羲虚晃身形,吸引它的注意力。打了半天,金角鹿已显现疲态,鬃毛沾满血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碎的呜咽,正是出手的好时候! 长老的灵器沐浴在白光中,他猛地攥住直直朝着金角鹿兽丹所在捅去!砰砰砰! 三声爆炸声掀起一阵波澜,灵力扫荡呈扇形席卷将众人掀飞,叶羲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定目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元婴长老被鹿角穿胸而过,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殷红血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长老!”水姚大喊,足见点地飞起,被叶羲伸手阻拦,水姚怒目,叶羲道:“你仔细看。” 水姚灵台骤然清明,金角鹿浑身浮动幽青色光,兽目空洞,如同死水无波,身躯散发着腐烂的腥气。 “这是,怨力。” 天地间灵力与怨力互为平衡,灵力滋养万物,为生命之源,怨力掌控消亡,为死亡之息。可凝聚灵力的人便有成为修者的资质,然而,一些人发现怨力也可令人修炼,以血肉为引、魂灵为祭,于是便有了邪修。 灵力与怨力本是无形之无,修者引灵力入体,淬体凝丹,邪修用邪法污染生灵以生出怨力,致使灵魂化为怨鬼,遭受污染的生灵则无法入霜天境轮回,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故而对修者而言,凡遇邪修,格杀勿论! 金角鹿怎么会被远离污染?难不成这里有邪修? 水姚后背浸出冷汗,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其余弟子已经吓傻了面色惨白浑身僵硬。 长老身为元婴修者修为已是佼佼,自是有保命之法,他扔出符咒脱手,那鹿猛地拔出角,狂性大发,凶相毕露,已彻底被怨力侵蚀。 长老的动作被打断,趴在地上颤抖两下,然而弟子们呆愣原地,恐惧地看着他。长老这才发现自己的金丹被怨力污染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想要调动残存灵力。然而叶羲眼中闪过冷光,一剑穿透他的丹田,长老指徒劳抓向虚空,没了气息。 叶羲行为果断,无人去质疑他的决定,被怨力污染的修者必须即刻斩杀,否则待他们被彻底污染,灵魂转化为怨鬼,死的只会是自己。 没时间感伤,金角鹿已然发了狂,叶羲避开迎面扫来的鹿角,金铃发光发动法诀,水姚的长绫不断攻向鹿身,却只在其皮毛上留下浅浅白痕。他二人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只能边打边退,一时间狼狈不堪。 嘭的一声水姚重重撞在树上,他闷哼一声喉间涌上血腥气,鹿角带着森然冷芒朝他冲撞而来,水姚无力闭上了眼—— 一抹霜白灵刃带着月华般的流彩自背后穿透鹿身,灵光从那股内部炸开脉络,凝成细碎的冰晶。下一刻,金角鹿轰然倒地,血液不断地流出,它哀鸣长吼,随即生机断绝。 击杀速度太快,忘情弟子都没反应过来,水姚更是瞠目结舌,还未从死亡的阴影下缓过神。 叶羲掌心被掐的通红,强压着双腿的颤抖欺身上前,确认金角鹿死的不能再死了,方松了一口气,差点瘫软。他没有放下心神,警惕地看向灵刃飞来处,恭敬道:“在下忘情叶羲,不知是哪位前辈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腐叶与残枝铺满四周地面,树木折断不少露出白芒天空。叶羲弓着身子,并没有听到回音,他慢慢走过去,拨开草丛,只见前方树旁站着一道身影,一动不动。 水姚道:“多谢前辈相助,在下忘情水姚,敢问尊者名号?” 连元婴长老都毫无抵抗之力的金角鹿被此人一击毙命,他的修为定是在化神之上,甚至可能已达炼虚。金丹之上每跨越一级都有天堑之难,天赋不够穷尽一生也难以突破。元婴以下在这些人面前与蝼蚁无差别。 那人仍然没有反应,伫立原地不理他们却也没有动作,一行人僵持许久,水姚同叶羲对视一眼,绕路朝着那人前方走过去,直到将那人的周身轮廓完整纳入眼中。 那是一位青衣修者,身身形清瘦,墨发如瀑垂落腰际,眉目似桃花春水温良如玉,工笔画卷也画不出的缥缈似仙,尤其那对双眸,天澄水净的青蓝,世间罕见。 修者垂头看着地面,一只蝴蝶栖在草丛上,他像是看入了神。 “尊者?” 叶羲轻声唤道,不敢大声语,仿佛声响稍重些,就会惊散这易碎的幻影。 修者终于抬头,双眸盛满了漠然冷意,叶羲心头一震,浅退半步,那冷淡只出现一瞬被空洞吞噬,连着神情也随之抽离变得黯淡。他无意识的动了动眼珠,一群人察觉不对劲。 “这人什么情况?” 水姚也一头雾水,这一趟什么都没弄到,还折损了一名元婴修者,之后不知还有什么危险,他烦躁的抿唇,心神不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这境给我感觉不太好,别管其他了。”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心中也打了退堂。叶羲看了一会儿,道:“越是危险机遇便越大,修行本就不是一帆风顺,若此时离开不知何时才再有机会寻找机缘,我不愿放弃。” 水姚道:“也要有这个命才行。” 叶羲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水姚皱眉,冷冷地看着他,然而小弟子们也被说动了,他们天赋并非顶尖,这次来月茧境的名额也是做任务积攒许久才得到,若空手而归怎能甘心? 叶羲上前对着那人道:“您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人只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叶羲微微一笑,隽秀面容温文尔雅:“同我们一道可以吗?” “你?”水姚惊讶地看着他。 叶羲未作理会,侧身向前走了一步,示意那怪人跟自己走,那人竟然真的动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像个美到妖异的背后灵。 “你胆子太大了!”水姚看了一眼,低声道。 叶羲冷笑:“他的实力你也见识到了,既然暂且对我们无害,为何不能借他之力庇佑?没了带队长老,以你我二人的实力能护住谁?别忘了,境中可不只有我们。” 水姚无话可说。 说来也怪,自从这场祸事过去后,他们像是转了运,先是在岩缝间寻得一株百年难遇的风魄兰,紧接着就遇上了三阶灵兽幽泉飞鱼,短短大半日,收获竟抵得上此前两日的数倍之多。众人脸上也都有了笑意。 “师兄,咱们还要带着他吗?”一名筑基期的小弟子朝队伍末尾瞥了眼,压低声音问水姚,“不知为何,看着他我总觉得浑身发毛。” 水姚似笑非笑:“怎么,不觉得好看了?” 小弟子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再好看一直这么诡异也不敢了。 境中日月轮转,又是两日夜过去,忘情弟子寻了一处平整空地闭目修整。 “醒醒,尊者,醒一醒!”身体被轻轻摇晃,有人压低声音不断在耳边呼唤。 眼睫微颤,修者缓缓睁开眼,青蓝双眸像蒙着一层月华凝成的薄翳,毫无神采盯着叶羲的脸一动不动。精致的面容苍白如瓷,叶羲竟一时间晃了神。 “你……” 修者一语不发,只是呆呆愣愣的,仍旧不清醒。 叶羲并未指望能听到他的回应,自顾自说:“尊者,我们要走了。” 不远处水姚挑起眉梢,唇角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叶师兄,师弟们此次收获颇多,你更是不虚此行呐。待出去之后,雪长老见了此人,怕不是要笑得合不拢嘴。” 叶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若非他救你,此时你怕是已成白骨一具!救命之恩,不求你如何,反倒恩将仇报不成?” “救命恩人?我都怀疑那头怪鹿就是他搞的鬼,人不似人,妖不似妖,浑身上下透着邪性。”水姚毫无顾忌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他坏话,这一天下来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怪人失了魂,古怪万分,他是待不下去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叶羲,你若执意留他,我可不会再奉陪了!” 听得水姚的话几名弟子心中微动,有意无意往他身旁靠拢,无形之中将叶羲排斥在外。 水姚见状态度愈发挑衅:“你听见了没有?” 叶羲脸色沉冷,却没有与他争论。 今日这场发难又何不是弟子们的心声,那人举止透着说不出的诡谲,此行已经满足,他们并不想多生事端,这原本为期一月的历练怕是要提前进入尾声了。 叶羲有自己的打算,月茧境异象,其中或许隐藏着上品境浮环卷的线索,此事涉及五百年前平鹿之战。如此时间出现的神秘之人,若能从中探寻到些许线索…… 叶羲必须提升自己的实力,他不愿走邪修一路,只能抓住每一个有可能掌控的机缘。他摩挲着腰间金铃,铃铛晃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不会托大,早已备好脱身之法。 诸多思绪藏于眼底,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