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两面春风》 第1章 险囹圄 隆熙二十一年仲夏,隆熙帝驾崩。 赵邑安记得分明,那夜昭阳殿的石榴花开得泼天血红,沉甸甸压得枝桠几欲触地。值夜太监挑着白纸灯笼疾行,灯影掠过宫墙惊起寒鸦,哑啼混着灵前诵经声在殿宇间回荡,哀鸣比殿中刻意拉长的悲号更刺耳。 殿内,弥漫着昂贵的香料和死亡缓慢发酵的酸楚。巨大的楠木棺椁,无声地吞噬了所有光线,也吞噬了那个曾将她举在肩头,笑言要为她“摘星揽月”的男人。 赵邑安一身素缟,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静若寒潭。这世上最疼她的人去了,她眼底却枯涸得榨不出半星子泪。她的父皇实在病得太久了,久到她早将这场生死诀别在心头预演了千百遍。每思及此便泪落如雨,真待楠木棺落地,反倒似卸下千钧担。 身侧,她的母后,大徵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只剩一具被悲伤抽空骨头的躯壳。倾城绝色在泪痕里凋零,美得惊心,也危如蝉卵。另一侧,嬷嬷怀中的幼弟坤儿,兀自沉在无知的梦乡。粉嫩的脸颊随呼吸微微起伏,与满殿的死亡气息格格不入。 彻夜未眠的酸涩刺得赵邑安眼眶灼痛,她刚阖眼欲歇,指尖却在触到坤儿温热的袖角时,眼睫猝然掀起。虎狼环伺,暗流汹涌,她怕自己阖眼的须臾,身旁幼弟那细弱的鼻息便会悄无声息地断绝。 三道素白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长长地投映在地上,扭曲、拉长,如同三条搁浅在命运滩涂、等待未知裁决的鱼。 前路茫茫,吉凶未卜,唯有那殿外石榴花的浓重血色,泼洒在窗户上,无声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 “公主,不好了,大殿下没影儿了。” 赶来报信的小太监几乎是扑到她耳边,声音却被灵堂里山呼海啸般的哭嚎吞噬了大半。赵邑安只捕捉到零星的词句,心猛地一沉。待那太监脸色煞白地又凑近嘶喊一遍,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方才因麻木而维持的镇定瞬间粉碎。 皇兄不见了? 她霍然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周遭悲泣的人群,迅速点出八名隐在暗处的心腹暗卫,吩咐道:“护好母后和坤儿,寸步不离,有异动者,格杀勿论。”留下这斩钉截铁的命令,她甚至顾不上仪态,一把拎起繁复沉重的孝服裙裾,疾步如风冲出昭阳殿。 原本的计划,在她脑中清晰如刻:只需静待朝会。司礼监大太监当众展开那道明黄遗诏。坤儿由母后牵着,一步步踏上那象征至高权力的蟠龙金阶,坐上冰冷的龙椅。当幼弟用稚嫩童音念完“皇天眷命”的套词,她便自那玄漆盘龙金柱的阴影后转出,命人宣读父皇的另一道旨意:“皇帝年幼,太后伤恸,着长公主赵邑安摄理朝政。” 派去传召的几位老臣,也该到了。她原想秘不发丧,待重臣齐聚,在灵前扶幼帝即位,以定乾坤。岂料,父皇驾崩的消息,竟如长了翅膀,不胫而走。 此刻,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皇兄赵城乾竟如人间蒸发,杳无踪迹。 赵城乾,曾经的嫡长太子,若非三年前秋狩那场意外坠马,摔损了神智,又怎会落得如今虽居东宫、却与废黜无异的光景?可他身后站着的,是手握京畿三万禁军的定国公府——他的母舅家,倘若寻不回皇兄,让姬家抢先一步找到,他们若不顾父皇明旨,强行拥立这心智不全的大皇子登基,届时,坤儿,焉有命在。 念头及此,赵邑安只觉身上孝服仿佛瞬间浸透了冰水,又沉又冷地贴在脊背上。三伏天的闷热与灵堂浓烈的香烛气息交织,化作粘稠的汗浆,顺着她的脊柱沟壑蜿蜒滑落,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冰冷战栗。 她停下急促的脚步,微微喘息,抬起自己那纤细得手腕,腕骨伶仃,连一只寻常的玉镯都显得沉重不堪。可此刻,这双看似脆弱的手,却要被迫托起母后与坤儿的性命,托起这足以倾覆天地的千钧重担。 赵城乾的侍从皆在殿外守候,连平日寸步不离的内侍也于廊下侍立,偏就寻不见他踪影。大半个禁苑搜寻殆尽,蹊跷的是竟无宫人曾见他踪迹,她思忖片刻又折返身朝宫门疾行。 羽林军统领赵攀按刀迎上:“殿下明鉴,今夜出宫的全是报丧信使。宫门弟兄瞪眼守到现在,莫说大殿下,便是只飞蛾也难越门缝 赵邑安颔首:“赵统领辛苦。辰时之前,除却四位大臣,任凭何等令牌皆不得放行出入。” “末将领命!”赵攀抱拳应是,抬首见她眼底血丝密布,放柔声音:“公主节哀。” “好。” 她唇边浮起浅淡苦笑,转身时孝衣曳起微尘。单薄身影没入宫灯未及的幽暗处,似一袭被风卷入深庭的素帛。 七拐八绕走到处荒僻宫院,赵邑安抬头望见门匾上锈迹斑斑的“昭兰殿”三字。 她摆手止住随从:“不必跟来。” “公主”玉珠急得攥紧帕子。 “皇兄不喜人进此处。”赵邑安提起裙裾踏上石阶,湿漉漉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朽木呻吟。 此处原是先皇后被废后居所——赵城乾生母的冷宫。从前他失踪,有几次蜷在这里。 院里荒草漫过石阶,寝殿蛛网垂帘。赵邑安里外寻遍,连床底都探过手去摸,只触到满把冷灰。 忽然她醒过神来:皇兄哪能躲过满宫眼目跑到这儿? 走到积尘的床榻边坐下,忆起赵城乾每次来此都赖着不走,他就伏在这污旧的床榻上,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咽着唤“母后,孩儿想你”。 皇兄是个可怜人,思及此,念及往后,赵邑安眼眶微湿,她轻唤了声“皇兄”。 “公主妹妹”。 赵邑安猛地弹身而起。这嗓音分明不是赵城乾的,惊雷劈进天灵盖,冷宫怎会藏人? 待看清门边那张面孔,她周身血液霎时冷凝,拔足便向殿门冲去。指尖方触及门环,“咔哒”一声铁链绞紧的锐响碾碎了最后希冀。 “玉珠!开门!”她发狠撞向门扉,门外却无任何声响,回应她的唯有门扇“吱呀”晃动的涩响。 此刻方彻悟,自她踏入这院落起,便已身陷罗网。 腿一软,顺着门扉滑坐于地。方才疾奔的热汗此刻凝作冰针,密密刺入骨缝。母后同坤儿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他们……他们此刻可还安好? 赵邑安的心如同被架在烈焰上炙烤,她必须寻思脱身之策。 她又折返殿中。 那男子孑然立于破殿中央,素白衣袂拂过满地尘灰。 他生得极俊,雪白的皮色,若新柳的身姿。眉如远黛,眸似寒潭。唇边那抹笑意,似冰湖映冷月,清辉惑人,近前却觉冰棱刺骨。 三载未见,这副皮囊竟愈发妖异。 他身形高过赵邑安一头,此番见了她亦不行礼,赵邑安需得仰首方能与他视线相接,仿佛他方是那凌驾众生之人。 她齿关暗咬,竟寻不到合宜称谓。 “公主妹妹不识故人了?” 不识?此人劣迹早刻进她骨缝,三载光阴不曾磨灭半分。 三年前秋宴上,他假借醉意打翻她案上甜羹,滚烫杏仁露泼满她前襟,非但毫无歉意还抚掌笑叹:“牡丹泣露,果然绝色。” “认得。”赵邑安指甲掐进掌纹,“定国公家大公子,姬姓,名夏舒”。 她先前一直随赵城乾唤他表哥。 姬夏舒未料她此刻会如此称谓,不禁哑然失笑:“公主妹…” “姬大公子,莫再一口一个妹妹!” 赵邑安截口冷斥:“本宫是你八竿子也攀扯不上的妹妹!” 声音清冽,带着疏离。 “哦!”他闻此言非但不恼,眼尾笑痕反倒深了几分,缓步踱至赵邑安面前:“称妹妹确有不妥。”肆无忌惮的目光如同验看货物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扫过。眉梢挑着毫不掩饰的轻佻与玩味,声线裹着股黏腻的流气:“我们即将结为夫妻,成婚之后,”刻意稍作停顿,笃定地宣告,“自该唤妹妹——夫人。” 赵邑安见他这般放浪形骸,心头自是厌恶至极,连退数步拉开间距,强抑怒意道:“姬公子无故囚禁本宫,究竟意欲何为?” 姬夏舒避而不答,反诘道:“您说呢,邑安长公主?” “父皇早有明旨,他百年之后,三月之内,外郡将领不得入京。”赵邑安眼风如刃扫过他面庞,“姬公子身为镇守西南的主将,此刻岂该现身宫闱?” “公主所言极是,”姬夏舒扼腕轻叹,“然臣乃奉祖母病危家书星夜驰归,昨夜方至。本欲面圣陈情,怎奈...”他面露悲戚,“终是迟了一步。” “先皇素以仁孝治天下,若知臣见亲情切,定不忍加罪。” 鬼话连篇,赵邑安暗自切齿,若父皇在世,本宫必让他将你这逆贼千刀万剐! “纵使归京事出有因,”她冷声逼问,“此刻囚禁本宫,又当何罪?” “公主此言差矣,”姬夏舒突然逼近,潋滟凤目凝望着眼前虽容色憔悴、却周身难掩雍容气度的女子,神色恳切道:“臣此番归京,非仅为探视祖母,亦因闻悉先皇沉疴缠身,想着着你我早日行冲喜之仪,岂料……”他喉间挤出两声假模假样哽咽,“陛下竟龙驭宾天。” 赵邑安见他这般惺惺作态,胃里似吞了苍蝇般作呕。 “臣不过渴盼与公主多些亲近。” 言毕,他再进一步,身子朝她欺近,咫尺之距瞬间化为乌有,几乎贴上她冰冷丧服的瞬间,赵邑安腰肢如弱柳迎风,足下急旋,极巧的堪堪错开身子。 这登徒子,竟敢如此放肆! 四目相对间,她竟窥不透他眸中半分虚妄。真真厚颜至极,扯谎连眼睫都不曾微颤。 “姬公子说这话,良心可还安稳?” 赵邑安强抑住翻腾的怒火,唇角勾起冰冷的讥诮:“满京城谁人不知,公子为躲这桩婚约,可是在边关逍遥多年,乐不思归呢?” “公主冤煞臣了!”姬夏舒摊手作委屈状,“您金尊玉贵天潢贵胄,臣不过想挣足军功,方配得上凤仪。” “哈!”赵邑安忍俊不禁,“姬公子莫要笑煞本宫,”她掩唇轻笑,眸底掠过寒星似的冷光:“好个舌灿莲花的本事,当年旧事本宫不提,你真当我忘却了不成?” 姬夏舒眼尾不自觉地抽了抽,倏然侧首避视。 赵邑安也不纠缠,径自踱到窗边。斑驳窗棂漏进几缕月的残光,映得她侧影孤峭如竹。“何须虚情周旋?母后与坤儿孤儿寡母,更无外戚依仗。这龙椅无论皇兄或幼弟坐,终须仰仗姬家扶持。” “公主当真如此作想?”他抱臂倚柱,审视着那道绰约背影,“那不知先皇的意思是需要姬家扶持哪一位呢” 殿内寂然良久,赵邑安才缓缓开口:“公子当知父皇久病缠身。若属意坤儿,何不另立储君?”她忽然转身,云鬓素花随动作轻颤,“皇兄乃嫡长太子,承继大统名正言顺。若非...若非他心智受损...”语至哽咽处,广袖掩面。 姬夏舒眸色渐沉,这女子莫不是拿他当痴儿糊弄? “听公主之意,先帝未留遗诏?”他脸一跨,冷笑道。 “有口谕。”赵邑安猝然逼近,迎着他期待中冷艳凌厉的眼神,下颌微扬,一字一顿道“曰:本宫与公子的婚约,就此作废。” “好个死无对证!”姬夏舒猛离廊柱,袍摆掀起冷风,三步并作两步跨至她跟前,强忍着一触即发的怒火:“是圣谕还是公主金口玉言?” 赵邑安摊手耸肩:“公子不信,本宫奈何?” “赵邑安!”暴喝声震彻宫殿,突然他修长手指扼住她玉颈,俯下身,灼热气息喷在她耳际:“还看不清处境么?” 姬夏舒指节稍一施力,赵邑安瞬时已喘不过气来,窒息感汹汹袭来,她艰难地断续道:“本宫…所言…俱是实情…” “还敢狡辩!” 他怒喝一声,掌中力道骤增,面庞如覆寒霜般阴鸷骇人,扼杀的动作却从容不迫,仿佛此刻钳制的并非活人颈项,而是一件死物。 赵邑安整个人已被窒息感吞没,只觉耳畔嗡鸣渐起、视野渐趋模糊,四肢气力亦在寸寸流失。 俄顷,眼前一黑,神志短暂涣散后又猛地聚拢——他终究松开了手。 赵邑安大口大口饕餮般喘息,她望着眼前这形同疯魔的陌生男子,腿脚发软、踉跄后退。 背过身倔强得将头高高抬起,泪蓄睫帘。她半生骄矜,何曾受此折辱! “公主既无诚意,”姬夏舒慢条斯理活动指节,睨了眼瑟缩轻颤的女子,“便在此静思己过吧。” 鞋子踏过满地尘灰,步履如风出了大殿。 第2章 焚身火 殿门沉重的闭合声在空旷的冷宫内激起回响,如同丧钟敲在赵邑安心头。 姬夏舒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死寂吞噬,只剩下她一人,被困在这座弥漫着腐朽尘埃和绝望气息的牢笼里。方才强撑的威仪与倔强瞬间崩塌,赵邑安背靠着冰冷的殿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上。 “莽撞!愚不可及!”她在心底无声地痛斥自己。这会儿细细想来,她不该一时心急只身冲进这昭兰殿,更不该在与那人的对峙中,因一时激愤抛出那句“口谕”,彻底激怒了那头披着人皮的恶狼。若非如此,或许……这念头刚起,便被更深的绝望淹没,姬家既已动手,又怎会留有余地? 母后!坤儿!他们此刻身在何处?坤儿年幼,母后弱不禁风,面对如狼似虎的姬氏一族,他们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不能乱,不能慌!不能坐以待毙! 一股不甘的狠戾从心底窜起,赵邑安猛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将厚重的孝服扒下,胡乱丢在一旁。只着单薄中衣的身体,在闷热中依旧感到一丝虚脱的寒意,但求生的意志压倒了身体的疲惫。 她像一头被困的幼兽,开始疯狂搜寻这牢笼的破绽。她扑向沉重的殿门,用尽力气推搡、撞击,双臂被震得发麻,门板却纹丝不动,只有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 窗!她转向那些斑驳的窗棂,有些窗纸早已破败,露出腐朽的木头。她冲过去,用力摇晃、踢踹。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异常坚固。她试图掰断窗棂,细嫩的手指被粗糙的木刺划破,渗出血珠,钻心的疼,却撼动不了分毫。这些看似破败的窗户,竟也被从外面巧妙地封死了。 “来人啊……救命……开门……”她扯开嗓子,用尽胸腔里所有气息,向着窗外死寂的黑暗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尖锐而凄厉,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这昭兰殿,本就是深宫中最偏僻的角落,如今更是被刻意遗忘的绝地,她的呼喊,注定无人听见。 一次次的撞击,一次次的呼喊,耗尽了残存的气力。汗水混合着灰尘,在她脸上、颈间蜿蜒。喉咙干裂得如同被火焰灼烧,最终,她再次软倒在紧闭的门边。 极度的疲惫、绝望的窒息感,以及方才剧烈挣扎带来的虚脱,如同沉重的黑幕压了下来。紧绷的神经在无法抗拒的生理极限下终于断裂,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仿佛看到坤儿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到母后担忧的目光……随即,意识沉入了无边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蛮横地钻入鼻腔,将她从昏沉的浅眠中硬生生呛醒。 “咳咳…咳咳咳!”赵邑安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干痛的喉咙。殿内弥漫着滚滚浓烟,刺得她泪流不止。原本死寂的黑暗,此刻被一种诡异的、摇曳的橙红色光芒所取代,那光芒正透过破败的窗棂缝隙,贪婪地舔舐进来! 着火了!外面着火了! “不——!”她惊恐地尖叫,连滚带爬地再次扑向殿门。灼热的气浪已经透过门板传来,铁链和门环烫得惊人。她用力气去撞、去摇,然而门外只有愈发清晰的“噼啪”爆裂声和火舌肆虐的呼啸。门板滚烫,浓烟无孔不入,将她呛得几乎窒息。所有的出口,都成了通往地狱的烈焰之门。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将她吞噬,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 不,不能死,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她才十六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母后还在深宫苦熬,幼弟还等着她守护,她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未了的心愿,她怎么能就这样化作一捧灰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冷宫角落。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然而,现实的残酷岂可随人的意志改变? 浓烟越来越密,她的视线也彻底被滚烫的黑暗吞噬。每呼吸一次,都像吸入了烧红的炭火,灼烫的气流疯狂地灼烧着脆弱的肺部,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最终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无力地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意识在这极致的痛苦和窒息中开始剧烈地摇晃、涣散,如同风中残烛,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临界点,那浓重的焦糊味似乎……变了,变成了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冷的龙涎香。 迷蒙的视线里,翻滚的浓烟似乎散开了一条通路。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威严而慈祥的身影,踏着无形的台阶,穿过烈焰与浓烟,缓缓向她走来。 是父皇! 赵邑安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黑灰,留下道道狼狈的痕迹。她想呼喊,喉咙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父皇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眉眼间全是疼惜与温柔。他带着凉意的大手,轻轻抚上她滚烫的额头,拭去她眼角的泪与灰。 “未央!”父皇唤她的乳名,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却又清晰地响在心底,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莫怕。” 赵邑安想摇头,想说她怕极了,怕这烈火焚身之痛,怕母后和坤儿无人庇护,怕这大好的江山落入豺狼之手……然而,所有的恐惧在对上父皇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眸时,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父皇的手掌依旧贴着她的额头,那凉意仿佛能穿透皮肉,抚慰她灼痛的灵魂。“疼么?”他轻声问,目光落在她因挣扎而伤痕累累的手臂和被浓烟呛得通红的小脸上。 赵邑安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眨眼,泪水流得更凶。 父皇的眼中也有泪,但他只是更温柔地、近乎呢喃地说:“乖,不怕疼。忍一下,就一下,未央很快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像是在哄幼时生病不肯喝药的她。“闭上眼睛,想着父皇在这里。想着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父皇的手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赵邑安只觉得那噬骨的灼痛和窒息感,在他的安抚下,竟真的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盈和温暖包裹了她,父皇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温暖。 父皇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带着无尽怜爱的笑容。她努力睁大眼,想将父皇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在彻底沉入那片温暖而光明的怀抱前,赵邑安仿佛听到自己微弱的心声,带着释然与决绝:“父皇,女儿不怕了!” 殿外,冲天烈焰,吞噬了昭兰殿。浓烟滚滚,遮蔽了残月。那蜷缩在殿门后的、曾经金尊玉贵的身影,最终与这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的冷宫一起,化为了冲天的火光与飞扬的灰烬。只有那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气,似乎还在焦灼的空气中,萦绕不散。 第3章 国公府 六月暑天,即便是午后,仍热气蒸腾。蝉鸣深藏在浓翠的枝叶间,不知倦怠地咏唱着盛夏的曲调。 定国公府假山畔,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擎起如盖的浓荫,筛下满席清凉。 荫蔽之下,铺陈着一张精巧的竹簟。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伏在簟上,乌溜溜的眼眸全神贯注,追随着几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滚动。照看她们的婆子丫鬟,远远立在廊下,正絮絮叨叨地扯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稍长的女孩儿约莫六七岁,梳着俏皮的双丫髻,身着鹅黄轻纱衫子,是二房小姐姬儒月。她微微噘起樱唇,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动一颗碧色琉璃珠,声音清脆:“芊楠,瞧我的!” 那被唤作芊楠的小女娃,瞧着不过四五岁光景,一身水粉色细葛小衫并同色罗裤,柔软的发丝绾作两个玲珑小髻,以点缀米粒珍珠的发绳系着。粉团儿似的小脸,嵌着一双桃花眸,宛如蕴着两泓清泉,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睇着滚动的珠儿,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闻得姐姐呼唤,她立时扬起甜润的笑靥,颊边两个小涡儿盛着碎金似的阳光,用力点头应和:“嗯,月姐姐好厉害呀!” 嗓音糯软清甜,娇憨可人。 那颗碧绿的珠子骨碌碌滚了出去,撞开了姬芊楠面前一颗莹白的珠子,引得她“哎呀”一声轻呼,小脸露出一丝若有似无得“懊恼”。 “哈哈,我的赢啦!” 姬儒月拍着小手笑起来。 姬芊楠换上那副招牌的甜美笑靥,奶声奶气道:“姐姐真棒!只是我的小白珠儿滚远了,容我去将它拾回。” 她撑起小小的身子,径直朝着那颗滚向花园月洞门方向的白珠子追去。 那小球骨碌碌向前,不偏不倚,正停在了一个身影脚下。 姬芊楠仰起小脸望去:那身影正迅捷地旋身舞剑,身上青色短打已被汗水微微洇湿,紧贴在小少年初显挺拔的脊背。剑光在他掌中吞吐翻飞,招式虽带稚气,那份凝练的专注却已不容小觑,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绷紧的小脸上勾勒出俊逸的侧影。 就在她俯身,小手探向那珠子的刹那,小少年一个利落的旋身回刺,剑尖曳起一道寒芒,几乎是贴着那伸出的、稚嫩的指尖擦过!凛冽的剑气甚至拂动了她额前细软的碎发。 姬芊楠被这突如其来的锋芒骇住,小手猛地一缩,小脸顷刻间褪尽血色,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一双乌眸里迅速蓄满晶莹泪珠儿,小嘴微张,全然一副受惊呆怔的模样。 小少年这才惊觉,强行猛收剑势,力道之重令他自身也踉跄一步,手中长剑“哐当”一声脱手坠地。 “芊楠!” 他声音都变了调,惊呼着,一个箭步冲上前,蹲跪在姬芊楠面前,双手急切地扶住她小小的肩头,目光焦灼地在她小手和周身逡巡:“伤着了不曾?” 姬芊楠长睫颤了两颤,泪珠便闻声而下,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小嘴委屈地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哥哥…吓死我了…呜呜呜…” 小少年忙掏出素帕,去揩她脸上的泪痕,俊眉紧锁,自责道:“是哥哥不好,是哥哥太不留神了。芊楠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姬芊楠依旧“呜呜”低泣着,抬起一张朦胧泪脸,用那双被泪水洗濯得愈发清澈无辜的眸子,凝望着面前少年。继而,以一种糅杂了惊魂未定、满腹委屈与孩童天真的软糯嗓音,问道:“二哥哥,为何不像大哥哥那般,只安心读书呢?读书多好呀,不会伤着人…” 言罢,她又轻轻补上一句:“芊楠,喜欢看大哥哥读书的样子。” 小少年面色一凝,似在认真咀嚼她这稚气话语。 一旁的俏丽丫鬟秀禾和姬儒月闻声也赶了过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吓死我了!” 秀禾心疼地想从小少年怀里接过姬芊楠,见他并没有松手的迹象,只好讪讪作罢。 姬儒月也拉着姬芊楠的衣角,对着少年吹胡子瞪眼道:“二哥哥最讨厌了,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吓唬人。你看大哥哥多好,只安安静静读书!” 小少年抱着还在小声抽噎、仿佛惊魂未定的姬芊楠,听着她软软的、带着恐惧的疑问,再听着这边儒月的抱怨和丫鬟不赞同的眼神,脸上那份自责更深了。 晚膳时分,花厅内灯火通明,食案上罗列着精致肴馔。 国公夫人徐氏已然听闻了午后花园的惊险,冷着脸,对儿子又是一顿说教:“舒儿,你既爱习武,便在自个儿院子里,或者去演武场专心练去。家里弟弟妹妹众多,嬉笑玩闹是常事,园子里人来人往,你那剑锋无眼,万一磕着碰着哪个,可如何是好?” 训罢儿子,又转向侍立一旁的丫鬟道:“去将三姑娘抱来。” 片刻,姬芊楠便被丫鬟抱至徐氏跟前。徐氏笑盈盈伸手将这小粉团子揽入怀中,置于自己膝上。她执起芊楠一只小手,在灯火下细细检视了指尖掌心,又用温软的指腹轻轻抚了抚孩子犹带些微苍白的小脸,满眼皆是爱怜。轻轻拍着她纤小的背,柔声道:“我们楠姐儿今日可吓坏了吧?瞧这小脸儿,血色都还没回来呢。莫怕莫怕,有母亲在呢。” 国公夫人徐氏,乃北境柱石武安侯徐震之女。其人生得清丽秀雅,眉目间自带一股飒飒英气,更难得一身欺霜赛雪的莹白皮色,于帝都贵眷中亦属罕见。年方二八便奉旨婚配,嫁与彼时尚为世子的定国公姬伯渊为妻。 她性情温婉和善,最是纯良仁厚,从无疾言厉色。阖府上下,无论尊卑,提及夫人,莫不感念其慈心宽厚,由衷敬爱。膝下唯有姬夏舒一子,年方八岁。虽得此麟儿,徐氏心底深处,未尝不存着几分希冀,盼能再为夫君添一位娇俏可人的掌珠。正因如此,她对定国公妾室所出、年方四岁,玉雪可爱、伶俐讨喜的庶女姬芊楠,格外怜惜疼爱,视若己出,呵护备至。 “一会儿用过膳,你带三丫头去今日受惊的地方,仔细给她‘喊喊魂’,收收惊,安安神。” 端坐于主位的姬老夫人对身后的心腹李嬷嬷吩咐道。 李嬷嬷本就通晓几分厌诈之术,而姬老夫人更是笃信鬼神,几近痴迷。阖府上下,但凡有人受了惊悸,必唤李嬷嬷来行招魂禳解之术;便是夜来做了个不甚吉利的梦,也定要寻她详析梦谶。 有一回,老夫人梦见爱子被恶犬撕咬,惊醒后心神不宁。李嬷嬷掐指一算,便断言此乃凶兆,预示老爷今日上朝恐遭同僚攻讦,血光暗藏。老夫人闻言色变,竟不由分说,硬是拦着整装待发的儿子,死活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这一出,闹得府中人等面面相觑,啼笑皆非,却慑于老夫人威势,无人敢置喙半句。 她尚未及五旬,因保养得宜,望去不过四十许人,容色尚佳,气度端凝。自前年老国公爷突发恶疾薨逝,阖府中馈便由她执掌,威仪日重。 姬家累世簪缨,长子姬伯渊承袭了定国公爵位,并接掌了其父生前统领的三万禁军精锐。其正室夫人徐氏之外,另有侧室两位: 丁氏,育有一子名春暮,年方六岁; 李氏,乃当年定国公南征时所携归之女,深得宠爱,膝下现有幼女芊楠,如今腹中又怀有身孕。 次子姬仲霆,官拜观文殿大学士。其膝下子女三人: 长子秋和,年十一; 长女淑青,年方八岁; 次女儒月,年方六岁。 姬老夫人膝下除两子外,尚有两女: 长女嫁入天家,贵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 幺女当年却因情之所钟,执意下嫁江南一巨贾。虽门第悬殊有如云泥,然老国公爷最是疼爱此幼女,见她心意已决,虽万般无奈,终究不忍女儿伤心,只得依从。 夜色渐起,花园一隅。 下午那棵老槐树下,此刻已由仆役清理出一片洁净空地。一方案几摆开,上面供着三盏清油灯,灯芯如豆,在渐起的晚风中摇曳不定。几碟素净糕饼、一碗清水、三炷线香已布置妥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青草混合的奇异气息。 姬老夫人端坐在稍远处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手中捻着一串光润的佛珠,微阖双目,神色肃穆而专注。徐氏侍立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场中。秀禾则紧紧抱着今日的“主角”——姬芊楠。小丫头被裹在一件素色小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大眼睛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显得格外安静乖巧。 场中,李嬷嬷一身深色洁净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神情肃然,是这“喊魂”仪式的唯一执掌者。 只见她先是点燃三炷线香,对着四方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模糊,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随后,她拿起案几上一只小巧的、擦得锃亮的铜铃铛。 “叮铃……叮铃铃……” 清脆又带着几分空灵的铃音在寂静的暮色中骤然响起,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李嬷嬷手持铜铃,开始围绕着姬芊楠所在的位置缓缓踱步。她的步伐极有章法,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口中那含混低语始终未停,与铃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神秘而庄重的氛围。 “三姑娘……姬芊楠……回来哟……回来呦……” “日头落了山,魂儿莫在外头贪玩哟……” “桥莫过,水莫沾,跟着嬷嬷的铃铛声儿回来哟……” “家里有热饭,有暖床,有祖母、母亲疼你哟……” 李嬷嬷的声音渐渐拔高了些,不再是低语,而是带着一种呼唤的腔调,悠长而苍凉,一声声呼唤着姬芊楠的名字和魂魄,细数着家中的温暖与牵绊。她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树影和暮色,仿佛真能看到那无形的、受惊游离的魂魄。 她这一番下来,直弄得秀禾心头怦怦乱跳,惶惑地环顾着周遭幽深的树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将怀里芊楠抱的更紧了。 姬芊楠感受到她的哆嗦,悄悄自她怀中仰起小脸,飞快地朝她挤了挤眼睛,无声地扯出个“别怕”的嘴型。 绕行数圈后,李嬷嬷停在姬芊楠面前。她放下铜铃,从怀中取出一张事先画好的、边缘带着细密符文的黄纸符咒。她将符咒在姬芊楠头顶正转三圈,又反转三圈,口中咒语更加急促。最后,她将符咒凑近一盏油灯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腾”地窜起,迅速吞噬了符纸,化作一小簇跳跃的火焰和袅袅青烟。李嬷嬷神情肃穆,待符纸快燃尽时,迅速将其投入那碗清水中。 “滋啦……”一声轻响,火焰熄灭,符灰瞬间融入水中。 “魂归本位,邪祟退散!” 李嬷嬷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端起那碗溶了符灰的清水,走到姬芊楠面前,用指尖蘸了点符水,轻轻点在姬芊楠的眉心、胸口和两只小手的手心,动作轻柔,仪式感拉满。 “好了。” 李嬷嬷做完这一切,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对着姬老夫人和徐氏微微躬身,“老夫人、夫人,魂已喊回,三姑娘的惊气也收住了。回去睡一觉,明儿个保管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姬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睁开眼,看着秀禾怀中似乎真的比方才更显安稳的姬芊楠,满意地点点头:“辛苦李嬷嬷了。秀禾,抱三姑娘回去歇着吧,好生看顾。” 夜色更深,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仆役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收拾案几。一场在姬老夫人看来至关紧要、在李嬷嬷手中娴熟无比的“喊魂”仪式,就此完成。那融入水中的符灰和飘散的铃声,仿佛真将那受惊的魂魄,牢牢地钉回了这小小的躯壳之内。 无人察觉,丫鬟怀中那稚龄女童低垂的眼睫下,掠过一丝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冰冷——这柔软躯壳里禁锢的,正是前世于烈焰中焚尽的长公主,赵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