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天才被灭门后刀疯了》 第1章 云起时 宛驰其人,人称宛二公子,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奇”。 修真界秘辛不少,能端上台面来说的不多。有关宛二公子的谈资,不涉及什么阴谋诡计,单纯就是离奇,可以不分场合地聊,丰富了不少人的茶余饭后。 他出身南城太华山宛家。宛家曾有先祖飞升,后人却几百年没再出个像样的,世代隐居太华山。后人们闲得无聊,种种地、养些花花草草,小兔小狗满山跑。 几代人修为平平,寿命与凡人无异。身拥万贯家财,过起农夫生活,百姓幻想里皇帝种地用的金锄头,太华山有好多把。 到这代,宛驰行二,家中事务都有大哥操心。可以预计,他要循着“先贤”的榜样,过一辈子富贵种田生活。 那一年,百年独来独往,不参与宗门事务也不收徒的剑尊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眼挑中宛驰。这么一个小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剑尊的大徒弟。 三大宗门,修士趋之若鹜。无为宗的剑尊,剑意破万障,世人敬仰。多少人羡慕,叹宛二公子好命。宛驰那厮,既已师承剑尊,却又坚持以刀为灵器。 “不识好歹。” 故而有些仙门弟子暗暗发不平之声。 “宛二不过就是仗着先祖隐蔽。” 叫他宛二公子,本有调侃纨绔之意——这个称呼他却很喜欢,欢欣鼓舞地认下了,每当有人这么叫,他就端上好脸色,弯着桃花眼对人笑。 二公子年少,又好皮相,调侃的人没惹到火,反而因他的笑不好意思。 少数上门挑事的人,被剑尊打服了。 再后来,十年前,宛二公子提着把镶满宝石的刀上了道会演武场。 那时他年十六,入门仅八年,这种年资的弟子按说都会只安排观战,怎能上台生死搏斗呢? 宛家的纨绔、剑尊的徒弟要上台,还没开比,观战台已挤满了人。 台上人在同龄人中颇为高挑,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纤细,面容俊秀,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如瓷器薄胎,镶满宝石的刀鞘被扔给小厮,莹白指节搭在刀柄的白玉石上。握着刀时,他的笑容都隐去了,薄薄皮相下显出冷硬来。 画面赏心悦目,众人只当看美人耍大刀,瓷器易碎,也衷心希望对手手下留情。 美人眉目自含情,刀却一点不留情,冷冽如新雪迸裂,杀伐的锐响令人心惊。 ----------------- 宛驰首秀道会,居然夺魁,从此再无质疑之声。 最后一战,少年宛驰对上好友——羌山宗的钟星辰。少年一把流云刀,招招凌厉势难挡。灵力澎湃,招式间的蓝色灵息仿佛淬着幽火,有如实质。 原来他是百年难见的先天灵体。 宛驰站在擂台上,长睫低垂着,众人只听他说了一句话: “不过如此。” 有人羡慕他的好天赋,修行一日千里。有人羡慕他有一个擅识良材美玉的好师父,一步弯路也不曾走。也有人认为他年少骄狂,必吃苦头。 道会的战况传回羌山宗,宗主钟传溪敷衍地宽慰了一下儿子,转头要认宛驰为干儿子。 说道:“宛驰此子,有望飞升。” 然而,宛驰转头就离开无为宗,说是游历天下去了。 数年间,人们已习惯了宛二不按常理出牌,不解,只能尊重。 一封信四平八稳地落在钟星辰案头,信封上有桃花形状的封泥,以宛驰的灵力封就。 那是一封长长的信,开头是: “钟兄大鉴:修行无趣,修仙害我。人生苦短,光阴可贵……” 中间部分是胡话,钟星辰简直不愿回忆。 概括着说,就是痛诉师父严厉、大哥无情,狠心摧残如花娇嫩的宛二,逼他修炼,浪费青春年华,据若干事例为证……还好小爷天资聪颖,略施小计,终于摆脱云云。后面就比较不客气了,几句话明里暗里夸自己,明褒暗贬地损钟星辰。 最后他说: “小爷要去寻访天下美人。待游遍崇正大地,找到最美的人,请你来太华山喝喜酒。” “视你为友,方致此信,切莫泄露我行踪。” “修此长书,浪费时间,不多说,珍重。” “牧之上。” 钟星辰盯着那个落款,看得心头火大,把信纸揉成一团,恨不得烧了。引火诀刚掐好,他变了主意,一个上佳的计谋浮上心头。 要是在宛二的喜宴上公开这封信,让宛二的师父和大哥狠狠揍他一顿,如此定让他颜面尽失,岂不快哉? 钟星辰有无数次庆幸,自己没有烧了那封信。 那杯喜酒,至今没有等到。 可惜。 ----------------- 可惜宛驰从此再无音讯了。他只在世道中露了一脸,辜负了所有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星宿流火一般急匆匆划过。 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师父——剑尊谢一泓。 头几年,茶前饭后: “哎,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副好天赋。要是我有这个命,那……” “何至于此啊,从此消沉了。” 过了几年: “也不知道宛二公子找到心仪的美人没有?” “别想了,指不定孩子都大了。” “长得不错,出身上佳,其实可以择个名门女修,何必去找凡人?” “男修也有貌美的,他怎的不来找?” “说不定是死在那场浩劫中了!” “剑尊呢?陨落了还是飞升了?” 所有问题都不会有人回答。 ----------------- 光阴十年,一晃而过,又是道会。 七月十五,望月之日,天海城。 崇正道会不问出处,各门弟子都可参加,一展锋芒,翌日就要在天海城地界的无为宗举行。此刻城内熙熙攘攘,大多为此而来。 雨生来这里,为了找一个人。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了。 好在,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就在这附近。 但是这里的人实在太多,雨生想。 雨生扫视四周,不肯放过周围每一张脸: 衣袍制式统一、跟着领头人行动的是宗门弟子。 独来独往的、或是三两成行但衣着不统一的,大约是散修。 另有一类人脚步虚浮、身体沉重,要不就是行商走卒,要不就是无聊来凑凑道会热闹的凡人。 目之所及,并没有他要找的人。 一个竹青色衣裳的姑娘炮弹一样地窜过来,这个速度和力道,明显是带着灵力的。雨生轻轻侧身避开了。 “师兄!”姑娘撞上一个青年的背。这青年同样着竹青,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撞击下纹丝不动,侧过头来,是一张端正的脸。 雨生留意了一下。这个青年不算魁梧,匀称高挑,修为应该也不错。可惜那张脸不够好看,也不是他要找的人。 “哎,钟师兄!真不愧是第一道宗、第一城!”姑娘大声说着没见过世面的话: “天海城也太热闹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雨生听了,将姑娘引为今日的知己:“这个姑娘举止像猴子,说的话倒是令我非常赞同。” 他状若无意地跟了上去,想继续听听姑娘和他如出一辙的高见。 羌山宗一队人在人流中缓慢前行,大街上人头攒动,雨生脚步轻,浑身上下几乎没有灵息,羌山宗无知无觉自己多了个尾巴。 姑娘问:“十年前也这么热闹吗?” 钟星辰奉师门之命,带羌山宗五十余名弟子从南疆远赴天海城参比,顺路游历。一路走走停停一月有余,就等今夜好好休整一下。他的精神终于松了,微微笑答道: “当然。不过十年前我也是第一次来,天海城却已热闹几百年了。” 姑娘倒豆子般说了一串:“十年前,师兄在道会摘得榜二,魁首是无为宗剑尊的徒弟,宛二公子。” “不过,他身为剑尊弟子,为什么用刀啊?师兄你知道吗?” “他十年前就隐退了,我还没见过呢。这次他真的不会来了吗?哎,师兄——我刚听人说,”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雨生天生五感敏锐,听见这个名字更是竖起耳朵,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听人说,宛二公子十招就胜了,把你打得飞下擂台,撞碎了演武场的玉衡门,牙掉了两颗不说,那天价的账单,现在掌门都没给你付,真的吗?” “——哎哟!” 姑娘挨了一脑门弹指。 眼见着越说越离谱,钟星辰再也绷不住大师兄的风度,龇着一口整齐且存在感极强的白牙:“好阿简,好师妹,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牙打掉,然后把你的嘴缝起来。” 他绷着脸,面无表情,心里想:“定是宛牧之那厮散播的谣言。这么多年呢,不知死哪去了,也不消停。” 阿简把嘴紧紧地闭上了,保护她的牙。 雨生才不管什么牙不牙的,他满心骄傲地心道:“嗯,他可真厉害。” 继而又想:“原来这就是钟师兄,看来是个坏脾气的师兄。不过这位阿简姑娘确实颇有见地,知道不少。可钟师兄的牙并没有少,难道传言有误?” 他无意识地继续跟着走,那股若有若无的神魂牵动告诉他,自己要找的人更近了。 阿简姑娘和钟师兄没再聊下去,此行的落脚处到了。 只见一张黑色云锦幌子悬天而挂,织霞为缀,上题鎏金大字——云海楼。 雨生心道,是了,就在这里。 幌子下站着云海楼的掌柜,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身形高挑单薄,穿着天青色交领长袍,随风招摇,一根水葱似的。 他的衣缘和那透着富贵的幌子是一个风格,也滚着金边,布料暗纹隐隐流动着灵力,这是织布的时候用秘法织进的。一身打扮无不贵重,可谓十分低调又风骚。 这人生得白,如漆的眼眸含笑,眉目点在一张留白画卷似的脸上,唇色稍淡。高调的装扮也没有喧宾夺主的感觉。 他刚春风和煦地迎进去一批客人,回头瞥到钟星辰一行人。看到大主顾,他眉梢微扬,眼里的笑意更甚了。 “羌山宗钟大公子!久仰、久仰。”云掌柜一拱手,眼神游过羌山宗一行人,有意无意地在钟星辰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像是俗尘老百姓一样,他习惯了“公子小姐”之类的称谓,没有张口闭口的“尊主真人”,然而嘴里妥帖的话让人无端生出好感: “各位贵客,在下云归,等候多时了。有缘借着道会的机会一见!各位远道风尘,云某不多耽误,上房已经准备好,浴汤和饮食稍后会送入房中,里边请!” 云掌柜一摆手,左手的折扇收起来,摸出一张名册,风度翩翩招来一个白衣跑堂小姑娘:“小五,带各位贵客上楼,按名册入住。” 小五循着他的动作来,看身量也就髫年,年幼的脸上写满了一水儿和掌柜师出同门的客套热络:“贵客请随我来。房间有什么缺的短的、饭菜有不合口的请和我小五说,一定包各位满意!” “哎,房间到了。” 小五挨个指明了房门,又背了一串话:“要唤小五,就催动门口左手边传呼阵,一盏茶之内就会来的,各位贵客休息,小五不多打扰啦。” 说罢,一溜烟下楼去了。 房间门口有传呼阵,大堂内左侧放着运送行李的传输符,连楼内的照明都是烧灵石的仙灯,银光流水般撒下来,映得白玉雕就的栏杆莹润又好看,仿佛人间月宫一般。 阿简先是被掌柜的风骚做派迷了眼,继而一路上楼见识了云海楼纸醉金迷的内饰,她有心想入乡随俗、说出些文邹邹的感叹的话来,脱口的却只有: “云海楼,好大、好有钱……” 钟星辰:“……” 几个羌山宗弟子也附和。羌山宗地处南疆,宗门历史悠久,隐于十万大山。修行弟子起居都在山上,头一回出远门,沿路住过的客栈都没有云海楼气派。 凡人和修士区别很明显,掌柜的虽然矜贵,却是个没有根骨的凡人。 一个凡人能在崇正第一城开如此规模的销金窟,简直奇事一桩。 这个姓云的掌柜一定很有背景,阿简想。可是奇怪,没听说崇正大地上有哪门哪宗的掌事姓云啊。 羌山的弟子们安顿下来,堂内一时无人。阿简端着茶出来看热闹,一眼看到一个少年背着剑站在门口,不及弱冠,玉雕似的脸上没有表情,正是雨生。 神魂的牵动告诉雨生,要找的人就在这。 待羌山宗进去,他决定来探探。刚要进去,和回过头来的云掌柜对上了眼。 云掌柜撞鬼一般,顿了片刻,罕见地叫不出名讳:“这位小公子,日子特殊,房间已定满了,趁早回家吧。” 雨生:“我不住店,我找人。” 云掌柜:“什么人?” 雨生:“我道侣。” 云掌柜的眼微微瞪圆了,仿佛真听到了鬼故事。 第2章 渡魂(一) 他很快回过神,眼睛一挑,正色道:“住客皆有名册,告诉我名讳和门派。” 雨生:“名讳,我不能告诉你。没有门派。” 他捡出一些可以说的特征:“有没有见到一个带着刀的男人?年轻,和你差不多高,长得好看,他是一个顶厉害的人。” 云掌柜“啪”地合上折扇:“神神秘秘的,没有,小公子请回吧。玄武,送客!”有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过来。 他作势要走。 雨生急了,蓦地抓住这只价值不菲的袖口:“等等!我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我能感觉到!” 这人挣开他,侧目过来,似笑非笑,隐含怒气,折扇敲打着手心。 “哦?什么感觉?” 雨生道:“我神魂有感应,真是我的道侣,就在这楼里。” 阿简刚含了一口茶,还没咽:“噗——” 全浇灌了玉栏杆。 第一天来天海城,就能看这么热闹的戏,她脑补了一串纯情少年被始乱终弃的话本,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 “你一个小崽子,什么时候有的道侣?” 雨生觉得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我就是有道侣,他就是在里面,让我进去。”说着就要硬闯。 “轰——” 一道凌厉的剑意破风而入,擦着云掌柜耳侧,削掉一缕头发。 这道剑意,少说也有金丹全力一击的力度!玉雕的楼梯扶手应声碎了大半,砸在地上,发出了极有钱的绝响。 二楼地板亦随之震动,许多修士在房中感受到动静,探出头来。 云掌柜艰难地冷静了一下:“小二!叫白露来!” 又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童应声,看到门口的少年,小二先是一愣,随即变出一张苦哈哈的哭脸:“这白玉栏杆前些天刚装上,呜呜,这可怎么办?多少银子……这穷小子看起来没钱赔啊。” 白露来了,是个扎着垂耳发髻的女子,小步踱踱,脚步频率极快,带着一把算盘: “玉石栏杆原石五万两,从西域运输而来,运费四千两,匠人工费八千两,加上栏杆掉落时砸坏的地板、砸碎的陈列,共计六万九千三百五十一两。” 雨生懵了,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当然,他也不知道这串数字到底是多少钱。刚刚他被激怒,剑锋神使鬼差地弹了出去,没想到突然能惹出事来,一时间也忘了遮掩意图。 “我只是想找我的……” “六万九千量。”云掌柜打断了雨生:“你这小崽……”他咽下这句。 “这小公子了不得,肯定出身名门。白露!他没钱还,他家里人总该有——拟一个账单!写清细目,云某是个厚道人,零头就不算了,计六万九千两,让小公子签字画押,人先扣下,等道会结束再找他家里人算账。” 他侧过身,斜飞的眼神落在少年身上,怒极反笑,“你不是要找你道侣吗?住下来,改日我帮你好、好、找!” “玄武!今晚你跟他住!” 说罢,他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换上一副笑脸,去迎下一批客人。 雨生听到帮他找道侣,居然乖巧地跟着下去了。 阿简目睹这一出,简直目瞪口呆。 ----------------- 夜幕降临,闹哄哄一场落定,远客们都已入住。 崇正三大宗门,除无为宗外,还有羌山宗和极东堡。另有大大小小门派世家,齐聚天海城,只等翌日上山拜访无为宗,参加十年一度的道会。 月光如约笼罩了云海楼,天海城明日定是晴天。 客人们都已歇下,好在他们只用在这黑店住上一晚。 这个平静的、月光柔和的、适合好梦的夜晚。 亥时一刻,万籁俱静。 “反了天了!” 云海楼顶楼的寝间内,“啪”的一声炸开了锅。一个琉璃盏碎在地上,残余的药渍蹦开老远。 云掌柜躺在软榻上,咳得像风箱,白日里的游刃有余荡然无存。 安排好客人,他就撕掉了那张客套面具,把众人招进房一阵叨叨,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 嘴上烦人不说,他还挑剔至极,浑身上下写着脾气,一下嫌垫子不够软,一下嫌茶水不够烫,哪哪都不舒服。众人伺候他喝完药,陪着他发完最后一点任性。 见他身体舒坦了,现在各干各的,已经没人理他抱怨。 外间,白露打着算盘,那两个叫小二和小五的跑堂坐在她身旁地上,倚着她的腿睡着了,小妖控制力差,睡得头顶冒出兔子耳朵。 玄武坐在一旁,抱着手一言不发,眼神发直。 “玄武,”云掌柜有气无力地继续折磨人:“你说,他才多大,他怎么敢的?” 玄武说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答案,有些麻木:“他十七了,在凡间都快娶亲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 屋里人于是都闭嘴了,气没处撒的云掌柜一脚踢在棉花堆里,他又不满意,气更不顺了。 “我一定,咳,一定要,咳咳,搞清楚他那个遭瘟的道侣、到底是谁。” 白露算盘不停,头也不抬,也不影响她呛道: “人是留下了,暂时能唬住他。不过你现在的身体,他要想跑,你也拦不住。” 云掌柜:“我本当他说胡话,可他说神魂有感应……” 玄武补了一刀:“他神魂有感应,只怕都已经结契了。” 云掌柜闭着眼睛:“拐骗孩子的混蛋,好歹我还没死,等明天我……” 然后他不再说话,像是累极了。 白露推醒小二小五,打了个手势,招呼众人出去,轻轻掩上门。 “让他休息会。” ----------------- 阿简白日里目睹二人争执的一幕,回房后越想越不对。 难道是云掌柜使手段讹钱? 她似乎发现这酒楼生财的手段了。 “这……好像是个黑店啊。” 正义感终于达到了顶峰。她偷偷出房,正准备敲响钟师兄的房门,突然看到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自大堂往后门去了。 阿简下意识准备跟上去,发现他脚步停下了。 他站在后门处,扶着门,胸膛急促又微弱地起伏着,背还是挺直的,却让人感觉好像要站不住了,闷咳从口中溢出来。 他捂住嘴,手指也是苍白的,随着闷咳有什么从指缝溢出来,吧嗒吧嗒地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 是血。 “哎呀,我真是。”她一拍脑袋。 “云掌柜是个爱财的人,该不会今天碎了玉栏杆,气到咳血吧!那个少年要是赔不起,掌柜可就亏大了。或许那时他只是气得热了,想扇扇风呢。” 阿简飞快地腹诽了一轮,最后一丝疑虑也被度“君子”之腹的愧疚取代了,她赶紧下楼,运转灵力,想要帮他一把。 云掌柜早就感觉到有人来了。 即便有仙灯照明,他仍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似乎眼神不太好。 “阿简姑娘。” 阿简:“云公子。”她觉得怪新奇,也学起了“公子小姐”这一套。 “你没事吧?你身体真差啊。” “……” “……咳。姑娘真是直爽。” 他喘了片刻,捂着胸口站直身体,又是风度翩翩的做派,微微笑道:“久病成痨,姑娘见笑了。” 阿简:“要不我帮帮你?你肯定知道,我们羌山宗的医修功法,世上无出其二。我帮你看看——” 云掌柜却极快地一闪,躲开了她带着灵力的热心的手,眉毛微蹙是忍痛的样子:“咳咳,阿简姑娘,男女授受不清!云某病在根本,寻遍名医也无方。所幸,咳,只是身体稍差些,并不碍事。” 阿简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愧疚居然又转变成了同情,继而自惭起来:在修士眼里,凡人本就如草芥柔弱,更何况他还如此体弱?一个凡人能耐金丹修士何?他只是爱财,又有什么错呢? 她又一拍脑袋,在云掌柜三言两语的宽慰和告别话中,惭愧满心地回房了。 云掌柜一直放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原来那不是他咳出来的,而是顺着指尖滴下来的。 阿简回房,刚沐浴完准备歇下,又听见外面闹起来。 有人失踪了。 最初是东极堡的弟子夜起,回房后发现同住的人不见了。小弟子疑心同伴也是夜起方便后走错门,敲开隔壁赤霞派的房门后才发现,这间房也有人不见了。 两个小弟子急得团团转,唯恐担责,越想越慌,于是通传各自话事人。一番闹哄哄,事情闹大,所有人都睡不了觉,或站在门口,或立于大堂之中,比白天还要热闹。 各方清点人数,少了十五人。 事情简直太巧了。入住云海楼的门派十五个,都失踪了一个弟子,不多不少。 云海楼内不乏元婴级别的修士,这些弟子就算是一个个分别离开酒楼,多少也会有些动静,竟然无人察觉,奇怪得很。 赤霞派掌事薛海棠忿忿开口:“容薛某妄测,各派都失踪一名弟子,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诸位,薛某提议找云掌柜一问。” 话说出口,立刻有人附和,“是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云掌柜怎么不出来说两句。” 众人这才惊觉,云掌柜到现在都没出现,只有白露玄武站在一旁,睡眼惺忪好像刚醒。 阿简心想:“难道真是黑店!” “钟师兄!”她回头要找钟星辰,钟星辰也不见了。 雨生抱着剑,站在二楼。这些吵闹都与他无关。动静一起他就出来了,趁机会观察面前这堆人。 神魂的感应还在,那个人就在这里。 他挑猪肉似的,觉得这个人子不够高,那个人太胖了,个头相似的又脸太丑了。 倒是他们说的云掌柜,身形最像自己要找的人,不过他是个凡人,这就杜绝了所有可能性。 雨生挑剔着,不住地摇头。 此时不知是谁开口问道:“二楼那位抱着剑的小少侠,看你摇头,是有不同见地?” 刚刚还闹哄哄成一团的人转而看向雨生,探究的目光不断。 散修。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宗门弟子抱团取暖,门派之间同气连枝。散修意味着不合群、不受控制、可以得罪。 更何况这个少年今日出手不凡。 越来越多探究的目光投来,有些不吝隐藏恶意。 雨生有心想把这群人一个个串成糖葫芦,不过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是按住了鸣动不止的惑心剑,说道: “我没有见地。不过你们听不到哭声吗?” 这个少年应该很少开口说话,每一个字的读音都是标准的,生拼硬凑不带感情地连成一句话,给这个冷光四溢的大堂内增加了凉飕飕的味道。 众人静了下来,一阵微弱的小儿哭声,在夜色中时断时续地飘过来。 诡异的气氛开始蔓延。 有人已经打起了冷颤。 夜路走多了,总有人怕鬼。 钟星辰推开门,打破寂静:“人在后院。” 第3章 渡魂(二) 小五是被人从后院白菜堆里扒拉出来,身上沾满菜叶子,眼睛红着。 她抽抽噎噎地说:“掌柜的半夜犯了咳疾,我去给他端药,呜呜……” 小五端药回来,房门是合上的。她推开门,云掌柜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黑影在床上撕咬什么,她害怕,奔下楼躲进了白菜堆。 白露领几个人上三楼云掌柜寝间。 小五哭着:“就是这儿,掌柜的被鬼吃了……” 门打开,一股凉凉冷风穿堂而过,卷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窗没关,白纱飘舞,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隐隐有黑气翻滚,说不出的诡异。 钟星辰一弹指,仙灯开了。光亮驱散了黑暗,云掌柜果然不在,黑影也不见了。 腥腐的气味随光消散,只剩下一股腌渍入里的药味。 钟星辰让其他人在门口等着,警惕地走向床前,蹲下身向床底探查。 一个血淋淋的阵法,赫然眼前。 画阵的人显然不精通此术,每一笔都七歪八扭,恨意却顺着力道透出来,像是发着抖用指甲抠出来的,阴森可怖。 一个诡异的阵法打底,再糊上一层鲜血。 钟星辰站起身,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少顷,他说:“床底下有阵法,请诸门派话事人来看,再对照各自门中弟子床底,确认是否有相同阵法。” 羌山宗以医术闻名,更以阵法之威高居三大道宗。钟星辰年纪虽轻,但作为掌门之子,也是宗门大弟子,无人有立场质疑他的判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这是‘渡魂’,此处有妖魔要夺人魂魄复生!” 这个禁术邪阵鲜少现世,上一个通过“渡魂”复生的妖魔,已经被剑尊一剑斩于太华山下。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道会是弟子的擂台,大宗门由掌门弟子带队,也有少数小门派的掌门亲自来坐镇。风云变幻,年轻弟子已是又一代人。在场的众人中,听说过那件旧事的,只有少数,亲历者更是少之又少。 魔气与灵气相伴而行,相克而生。魔物不是天生,而是源自修士。 “若修士死前执念太深,死后魂魄不散,再以‘渡魂’之法,夺生灵魂魄为饲,死魂成魔,这便是三十年前魔物的来历。” “此阵邪诡至极,最低等的渡魂阵需凑齐十六个生灵,在阴气最胜之时抽取生魂,称为‘饲’。‘饲’一旦完成,魔成,十六个魂魄皆归阵主驱策。阵主可以获得他们的全部功力、记忆,甚至是——脸。” 换言之,阵主可以在被饲之人的身份之间随意切换。 熟悉的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一朝被换成一只鬼,都无人会发觉。无怪乎这个阵法被称为禁术。 有人冷汗从背心蹿到头顶,僵硬地瞪着眼睛,生怕身边出现了已经失踪的弟子的脸。 “可……可是,”羌山宗的弟子问:“钟师兄,阵主既然可以驱策所有魂魄,那岂不是做得越隐秘越好吗?” “是啊,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别人的身份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失踪的弟子是谁了,等妖魔一现身,我们齐心协力,还怕制服不了它吗?” 钟星辰:“慢着,你们——” “轰——” 云海楼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轰然倒地,惊雷一般打破了议论。 一个身影逆着月光而立,窄腰跨着刀,玄衣猎猎。影子投在巨门震颤的烟尘里,比起那个不知名的妖魔,他反而更像一只索命的厉鬼。 “十年不见,诸位还是如此天真,和宛某印象中别无二致啊——” 无数双眼睛望向这个消失十年的人,十年前的身影和狂妄话语还历历在目,让人生出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他面容俊秀依旧,不过已不再是少年模样,身量高了,肩背更宽,像是抽了条一样更显削瘦。 雨生死死盯着那个人的脸,仿佛沙漠里的羁旅客看见泉水,正要扑上去,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乖雨生,嘘。” 这句话把雨生摁在原地——是传音,只有他能听见。 雨生欢欣雀跃,感觉丹田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在兴奋地跑圈——自己的样子又变了许多,和四年前大不一样了,他居然还认得我。 门口的人忽略了所有目光,桃花眼长而带笑。没等其他人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他说: “久违,都是故人,我就不自报家门了。” 他笑起来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平地惊雷地说出不顾他人死活的话: “或许阵主根本没想过要藏匿,因为——” “他要杀的人,就在诸位当中。今夜,他就来索命。” 沉默弥漫,有人惧怕恶鬼,有人喜逢故人。 惊讶愕然之下,一瞬间没有人说话。凡是见过他的人,心里浮出一个名字: “宛、驰。” 雨生的心还没来得及浮上半空,就看到钟星辰大步上前。 “阿驰——” 钟星辰红着眼,一拳锤上宛驰的肩膀,把他撞得退半步。 “这么多年一点信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透了!”说着还要张开双臂要抱上去。 “……” 雨生的剑快按不住了。 宛驰伸长手臂把他抵开,“谁死了,谈正事。” 他朗声道:“我听诸位的意思,不商量着怎么救人,只讨论要剿灭复生的妖魔。怎么,难道那十六位被劫走的倒霉蛋已经被吸成人干了?” 钟星辰:“阿驰所言极是!我——” “宛二公子——” 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是东极堡的顾重雪,十年前曾被师姐江卿带来道会观战。她向来话少,见到宛驰出现,竟反常地上前两步,拱手道: “所言极是。诸位,一旦生魂被饲,魔修力量大增,长老大能都坐镇各自宗门中,鞭长莫及。在场的人大多是参加道会的弟子,我们未必能对付。” 东极堡的领头江承没有表态,她接着提议道:“为今之计,我们首先要抓紧时间救人。不过,为防万一,我们需通报无为宗,请贵派太清仙尊派高手前来。” 宛驰随意道:“行啊,我已叫了。” 顾重雪继续道:“宛二公子,十年前,剑尊和你一同失去踪迹,你既出现在这,不知尊师可否相助?” 薛海棠:“是了是了,要是剑尊在此,就不用担心了。” 宛驰抱着手,慢悠悠对顾重雪道:“家师云游四海,我也不知他踪迹。” 顾重雪:“那你又是为何,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问得刻意,宛驰却笑出了声,无赖又轻佻: “世人皆知宛二心在红尘,想去哪里还需要理由?或许是故地重游,又或许是想念诸位了罢。” 两人一来一回,钟星辰心道:“打什么机锋呢?” 对于针对宛驰的恶意,雨生向来敏锐。他不知何时默默站到了宛驰身侧后方,手背过去,搭在剑柄上,是一个随时准备出手的提防姿态。 宛驰睨了他一眼,他却好像被摸了一下头一样,紧绷的精神松了下来。 雨生精神一松,其他念头又冒了出来:“师父根本没有去云游,他又骗人了。” 他还有好多话想问宛驰。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踪迹呢? 红尘俗世真就那么有意思,你在外有没有想起过太华山,有没有想起过师父,有没有想过我? 师兄,云掌柜真帮我找到人了,他是个好人。 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心事,他要等这些碍事的人都不在了,再和宛驰好好讲。 另一边,钟星辰皱了皱眉,他生性耿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不过他毕竟是大宗派出身,听得出一丝不对劲,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钟星辰咀嚼着顾重雪的名字,不记得两人有什么恩怨啊,宛驰这个不着调的,难道招惹过人家? 他虽然想偏了,办事还是靠谱,心说:“都这个时候了,救人要紧。” 于是他赶紧插话:“大家都安排人手去找,今夜是满月,阳气最盛,魔头力量微弱,我们还有时间。但是——” “要是等到月亮下沉、日月交替之时还没找到的话,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 事情紧急,大部分人去搜寻失踪的弟子,剩下几个人在大堂内等信。 闹哄哄的大堂终于安静了。 宛驰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雨生知道这里有外人,不能相认,抱着剑靠在宛驰身后的墙上。 什么渡魂,什么魔修,他不关心,他只想知道这些碍事的人什么到底时候走。 小一个时辰过去了,一无所获。时间一点一滴,焦灼的气氛像是要被点燃了。 薛海棠反复念叨着:“今夜是朔月,阳气最盛,魔气微弱,我们还有时间,一定能阻止死魂复生……朔月……” 宛驰一撩眼皮,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嚯,薛掌门,是在给大家伙鼓劲呢,还是自我安慰呢?” 仿佛为了附和他的话,阴风阵阵,从四面八方灌入。 薛海棠面色惨白。 阿简一直留意情况,她入门时间短,但天资不错,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师兄,怎么会这么快!” 钟星辰显然也意识到了:“阴阳之气有问题!难道……还有第二重阵法。” 他失了魂一样:“子时明月高悬,本来阳气最盛。我想想……有个阵法能使阴阳颠倒,现在恐怕……云海楼已经门户大开,变成了一个聚阴的洼地。” “子夜之交,便是阴气最盛之时。” 仿佛有漆黑的巨幕笼罩在云海楼上方,不知何时起,月光已经不见了。 钟星辰追悔莫及,心惊肉跳——这个瞒天过海的双重阵法,他居然才发现! 他年轻,在宗门呵护下长大,还没有洞悉诡谲人心的本事。学再多秘术在肚里,也总有反应不及的时候。 那可是十六条人命!难道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已经是亥时三刻了。 这个念头像钟声一样敲在所有人心上。 顾重雪抬头:“宛二,无为宗的前辈怎么还不来?” 宛驰不答她的话,轻声对薛海棠说:“是啊,怎么还不来?再过一刻,厉鬼就要来索命了。薛真人,你慌不慌?” 夜风凉透了,送来鬼魅一样的声音,压在人头顶,如有实质。 薛海棠“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发着抖,双手撑地,面无血色。冷汗从浑身上下冒出来,沁透了背心。 他这个模样,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宛二给个忠告。” 宛驰已经拔出了刀,刀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心里敲着。 刀身反射冷光,映在他脸上。他鼻梁直挺,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深如潭水,扫过众人,整张脸竟如寒冰般冷硬。 “各位最好抓紧传信回门派,确认失踪弟子的长明灯灭了没。不然一会儿救出来的弟子是人,还是鬼,可就不好说了。” 第4章 渡魂(三) 长明灯是各门派弟子入门时所取的精血制成,人在灯在,人死灯灭。 钟星辰失魂落魄地想:是了,禁术神秘,连记载都很少,只有口口相传。从未有人说过,渡魂阵中生魂只能一次性“饲”给阵主——既然离禁术大成只剩一刻不到,说不定已经有无辜的人变成了魔物的容器。 如果有弟子长明灯灭了,就算人找到了,也只能赶在子时之前杀了。 各门派已经在准备传信,宛驰道:“请捎带一句,有宛二在,让门中尊长不必担心。好歹和我师父学了几手,真有魔修现世,也可以一战。” 转而又向顾重雪道:“顾道友,你说要无为宗的高手,那可不就是宛二我吗?” “……” 顾重雪被他十分有嚼劲的脸皮噎住了。 耽误不得,十数道灵讯从云海楼上空发出,像在夜空里炸开的烟花,载着宛驰的话向四面八方去。 顾重雪没工夫再和宛驰打太极,她倏地站起,身形极快。一根木笛带着灵力敲在薛海棠脊背上,几乎把他锤进地里。 “薛海棠!你肚子里揣着什么鬼!” 她怒极:“心虚什么,这个死魂是不是和你有关系,埋骨地在哪里?说!” 薛海棠眼冒金星,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死魂成魔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不敢想自己将会死得有多难看,但活人却可以结盟,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相信一定会有人愿意帮他。 他手脚都软了,涕泗横流地疯狂地爬向宛驰,过于用力的指甲深深掐进地面,崩裂后留下一串又一串血迹,就像蠕虫划过后的痕迹,肮脏又丑恶。他近乎癫狂,口水随着含糊哽咽的话一同流出来: “二公子救我!救我!求你,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来这里了为什么,你要当年的真相吗?你救了我,我就告诉你,求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不能死,我死了你就找不到幕后之人了!我知道的,你可以救我的,就像当年剑尊一样……” 鲜血横流的手已经变形,犹如枯枝,求救般抓向宛驰的小腿,眼看着要留下一个肮脏的血印。一道寒光闪过—— “啊啊啊啊啊——” 一道凭空出现的剑影,斩向了薛海棠的手臂! 雨生闪现在宛驰身侧,背上的剑还原封模样地用白布缠着,手中是一把不知名的薄刃,血珠顺着槽滴滴答答滚下来,落在地面。 宛驰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扭曲翻滚的人,不置可否。 薛海棠抱着深可见骨的手臂,极快地咽下弟子递来的疗伤丹药,哆嗦道:“我有罪……我把她埋在了北面地里三丈深,我去找、我带你们去找!只要渡魂完成之前挖出来,你是剑尊的徒弟,只要你祭出渡厄剑,砍了她的骸骨,死魂一定灰飞烟灭!救我!” 债主已经自己跳出来,围观众人浅浅松了一口气。年轻弟子们义气翻涌,十六条无辜人命生亡一念间,众人来到北面空地协力开挖,灵器手脚一并用上,很快挖到三丈深。 “啊——” 惊叫声响起,一个弟子脸色发白,显然还未见过这样惊悚的画面:“是……人的脚骨!” 不一会,一整副人骨被挖出来,骨缝中有灵尘残留,隐隐冒着黑气。这是一个女修士的骸骨,她被头朝下脚朝上地埋在埋在不见天日的深坑里。尸体以这样的姿势被掩埋,在最后一块骨头消解前,她连魂魄都不能离开此地。 女尸的颈骨已经断裂,然而这对修士而言并不是致命伤。 触目惊心的是她胸口的一个大洞,左边肋骨几乎全碎——有人趁她重伤濒死之际,掏了她的金丹。 “阿卿师姐……”顾重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尸体的左手无名指是少了一截的,她几乎是立刻认出来了,这副可怜的骸骨,属于她的师姐。 江卿。 他们协力想要挫骨扬灰的魔修,怎么会是阿卿师姐呢? 十年前的某一天,师姐脸色惨白地来找顾重雪,深深地看着她半响,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狠狠地抱住了她。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多大年纪呢?大概是十二三岁吧,她已记不清了,师姐走后,再无人给她过生辰,她只记得师姐最后的拥抱那么用力。 “小雪,以后照顾好自己。” “师姐,你要去哪?” “我要去太华山一趟,”师姐抚摸着她的脸,手是热的:“如果我没回来……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强出头,答应师姐。” “为什么师姐不会回来呢?” 师姐临行前的话语像一场死亡预告,她真的没有回来。顾重雪一直想不明白,修为平平的阿卿师姐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太华山的剧变传遍了仙门百家。当日,魔气几乎冲刷了半边天空,日月无色。为保下宛家,数十个门派百余高手齐聚太华上空,封印魔气、力挽狂澜,与魔气同归于尽。所有在那场浩劫中陨落的人,尸骨无存,连魂魄都招不回来。 十年后的今天,宛驰活着出现了,她心绪不宁,处处找茬,却无法去恨。 可是命运又是何其不公呢?十年前,阿卿师姐温柔的面目现在躺在黑暗的深坑之底,只剩下空洞洞的眼眶骨。 原来这么多年,她连招魂都去错了地方。 江卿没有死在太华山剧变中,而是静静地被埋在天海城地下,以一种头朝下、脚朝上的恶毒方式,让她连神魂都不得脱离,只能一同被封在这片黑暗之中,缄默着不能为自己说一句话。 “薛!海!棠!”顾重雪眼眶通红,恨到几乎咬碎牙齿,恨仇人,也恨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她使出全部灵力一击,凭空打去。 薛海棠欲躲开,却被宛驰踩住脑袋,一脚蹬在地上。薛海棠生受一击,“噗——”,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他胸骨都凹陷了,风箱一样喘气,使尽最后的力气转过头来,看向宛驰: “你、你得救我,你不想知道当年的……啊——!” 宛驰更深地把他的脸踩进土里,流云刀落在他脖子上,仿佛即刻就要斩下。 魔气从四面八方疯涌而至,源源不断地注入江卿的骸骨。江卿好像活了一样,骨块飞速地拼凑在一起,随着魔气缠绕慢慢联结,筋肉开始出现。 腥腐的味道弥漫在天地之间,连运转灵气也无法抵挡,还未辟谷的弟子把今晚刚吃的饭都呕了出来。 钟星辰猛地回头:“她在吸取生魂!顺着魔气涌来的方向挖,失踪的人就在那个位置!” 挖出来的土堆成了小山高,十六个棺材赫然出现在坑底。棺材盖掀开,熟悉的人一个个躺在里面,云掌柜果然也在其列,他静静地,像是睡着了。 薛海棠面如金纸,生机源源不断从他体内流逝,心里想的却是:“不,我不会死的,只要砍了她的骸骨,一把灵药就能救我回来,大不了吃几个热的金丹……”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宛驰——!你还在等什么!” 宛驰挪开踩着他的脚,放他喘一口气,确认薛海棠能一字不落地听到自己说的话: “抱歉啊,薛真人,我没有渡厄剑。” 薛海棠像是被宣判了死期,双目充血瞪着宛驰。 “薛海棠——”嘶哑的声音响起,江卿浑身凝满黑色的怨气,就要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