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日落灯亮起》 第1章 撒谎 生活在这座南方城市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好不坏、毫无特点,别的城市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的。但他们都遗忘了一段特别的历史,十年前这座城市曾经一整年滴雨未落,这在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区可算是一件大事。当全世界的地理学家、气象学家都在研究如何解决这个反常的气候难题时,在第二年新年的一天,冰冷的雨又悄无声息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了。 但是没有人预料到,这场雨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八个月。 当时很流行一句话:世界末日要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句话很符合那一年的底色。那年这座城市的犯罪率直线飙升;排水系统无法承载如此极端的降雨量,老天时不时就淹没几户城中村的一二楼玩;各种危言耸听的不实谣言疯传;群众像无措的羔羊似的没事就集体洗劫自家楼下超市的生活用品。 心理学家说这是由于长时间的天气反常,以及极端压抑环境共同造就的集体性恐慌。用人话讲就是:天天下雨,人都要疯了! 联合国、科学家、国家领导人、跳大神的轮番上阵,谁都阻止不了这场雨继续下。老天说老子爱下就下。 据说当时还有城中村居民集体抗议,要求改善居住环境,后面似乎也没了下文。 那是这座城市居民集体情绪低迷的一年,即便如此,2014年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过是个过于潮湿的普通日子,但对于另一些人而言,这是一个注定难捱的漫长雨季。 故事要从寒风料峭的春天讲起。 “新华社北京2月3日电记者从应急管理部获悉:日前安全部常委会听取了广省惠城2013年特大干旱灾害调查情况的汇报……经安全部调查组调查认定,广省惠城2013年特大干旱灾情是一场因不明原因导致严重河流断流、土地荒漠化、植被退化等多灾并发,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的特别重大灾害……” 清晨六点,天还未亮起,细雨给世界添上一层雾色。 宋九如走进发放早餐的应急救灾帐篷,听见卫星电视里传出来的新闻播报声,抬头望了眼阴沉沉的天空。 雨哔哔啵啵地打在帐篷上,从帐篷的一角汇流而下,湿润人们脚下的污泥。 这个时候,滞留在这儿的人已经很少了。救灾早餐是免费的,记得上周,每天都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拎着恨不得比缸还大的饭盆排队领早餐,而现在连他们之中最顽固的一员都已经回家去了。 空气冷飕飕,一阵穿堂风刮过,宋九如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王阿姨,我听说帐篷今天就撤走啦?”趁后头没人排队,宋九如连忙挤出笑容向眼前的中年妇人套几句近乎。 “是的呀,小宋你不是说昨天就走了嘛?怎么,你家里还没收拾好啊?”志愿者王阿姨是那种爱关心别人家务事的热心肠的妇人,长得胖胖的,穿着红色马甲、手持不锈钢夹子分发早餐。可能是家里有个让她头疼的儿子的缘故,面对宋九如这个“一中的好学生”,眼中总有股欣赏慈爱的意味。 惠城一中是本市最好的中学。 “没办法啊,新租的房子太小、东西又多,得多收拾两天呀。”宋九如脸上挂着卖乖的笑容,“不过我今天肯定也能回,我是问问您是不是也可以回家休息了,没有其他工作了吧?” 宋九如眼睫微动,撒谎。 “那肯定喽!这几天累得我呀!幸好能在年前忙完,要不然过年都过不好。哎,那你能住的舒服吗?” “没有没有,您别担心,只是临时找的地方凑合一下,之后家里肯定会再找个大些的房子的。” 撒谎。 “哦……那就好……啊,小宋,你要吃什么?” “十个包子吧,”宋九如巧笑嫣然,“家里人应该都还没吃饭,我给他们带点。您不介意吧?” “害,这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反正这些包子都没人要。你可真懂事啊,我儿子要是有你这么乖就好咯。” 宋九如一边“没有没有”笑眯眯地应着,一边接过硕大的塑料袋。 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在撒谎。宋九如心中有些烦躁。 “王阿姨我去上学了昂,就不和您聊了。”宋九如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交车正好到站,她三两下跨上车,滴卡,找座位坐下。 公交车里好暖和。 宋九如将手压在塑料袋地下,感受冻僵的手在包子的温度下慢慢变得柔软。她看向窗外,雨滴汇聚成水珠自高处滚过玻璃窗,天空是惨白的。公交驶过一座天桥,骤然出现她神情淡漠的倒影。 宋九如露出苍白的苦笑,想听一句实话吗?她今晚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她出神地看着如流水经过的风景,思绪飘远,又回过神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讯记录,没有人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宋九如垂着脑袋想了想,指尖犹豫了下落又抬起,最终还是把备注为“爸”“继母”的电话加入黑名单。 随后宋九如逃避似的闭上眼睛,恍惚间几帧画面如快刀从她的意识深处划过。 哪里都是水,安静的客厅,只听得见水被推开的声音。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一片惨白。 她看不清自已的倒影,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不断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离散开来。 面前有一个方形的黑影起起伏伏,宋九如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那是什么。那是一个电插座。 电插座啊,她会死吗? 是谁在大吼大叫? 那声音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膜,又像从山坡眺望遥远的海浪,哗,哗,消逝在沙滩。不知从何时起脑中响起持续不断的蜂鸣,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越来越急促,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是谁在大吼大叫? “砰!!!”宋九如的意识猛然回笼,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好冷。 正在做题的大家都下意识看向声音的源头,原来是一扇窗户被吹开了,冷雨点点滴滴落入教室干燥温暖的地面,身边的同学们瞬间像揭开的小锅一样咕嘟咕嘟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好啦好啦,17:50才下课呢,大家安静,安静。”班长起身合上窗户,冷风被隔绝在外,教室渐渐安静下来,空气中残留几分女生们细声细气的说笑声。 宋九如低头看向桌面上的试卷,还剩下几题,她沉默地抿着唇,提笔写了下去。 同桌偷瞄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九如,你……你还好吗?” 宋九如的笔尖顿住,侧脸看向同桌,杨苗看着她沉沉的双眼,鼓起勇气,开口道:“待会我们一起吃饭吧,那天我……” 女孩子的话还没说完,讲台忽然又传来“砰”地一声,把不少人吓了一跳。 “呀西八呀!”班长愤怒地砸了下讲台,出口却是相当不正经的一句:“人家都说了别吵了嘛~” 第2章 路长 如同按下了世界的切换键,针落可闻的教室下一秒就充满着同学们放声的大笑。 更有活泼的人当即就笑骂打趣说:“李北,你是不是脑子瓦特了啊?” 李北自己都忍不住了,捂着嘴抽气似的笑了。他故意做娇羞状,周围人笑个不停,画面莫名给人一种温馨感。 “都不许笑了!谁再笑立马要了你!”李北捏着嗓子朝全班宣战。 最后的十分钟自然就在一片闹哄哄中结束。杨苗不停地用余光观察自己的同桌,被打断的她不知如何再开口,宋九如像身处另一个空间一样仍然自顾自做着题,草稿纸密密麻麻。 在下课铃响起的前一分钟,宋九如放弃了最后的附加题,仿佛认输般放下了笔。 杨苗心中突然升起很不好的预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她再次开口。 “求你了,我们能不能聊聊——” 强劲的铃声响起,像一柄利刃般再次分隔了时间。刺耳的桌椅拖拽声此起彼伏,学生们纷纷拿起书包帆布袋挤向门口。 宋九如也迅速起身,刻意忽略杨苗几乎哀求的目光,但走了两步后,她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我没有什么事,你不要担心我。那天的事儿早过去了,你也不要再想了。”她的语气轻缓,但内容却是斩钉截铁地不容靠近。 又是谎言。 语毕,她便走了。 杨苗坐在空教室中,看着宋九如瘦削的背影,她又回想起那天。 昏暗狭窄的楼道,大水像水坝阻拦似的层层冲下,救灾前线一片混乱,她和妈妈一起扛着沙袋,艰难越过横七竖八倒在水中的自行车,她是第一次参与前线救灾,心下还是有些难言的恐惧。 “这里太危险了,一楼楼梯转角的沙袋已经足够了,你到外面去!” 她不放心妈妈,可她自然不想拖后腿,于是她转身小心向外走去。 又有一行消防小队进入楼道,为首的队长一见她便大喊:“怎么这么小的志愿者能进来!雨又下大了!你去外面做后勤!” 杨苗边下楼梯边吼回去:“来的时候志愿者太少了!我是体育生!我爸妈也是消防员!” 听完,几个消防员“哈哈”大笑两声。一片紧密规律的脚步声中,笑音尚未抵达楼下,杨苗又听见她爸爸十万火急的呼救。 “医疗队!有伤员!!!”杨苗心下漏了一拍,她下意识抬头,猛然看见天花板上盘根错节,宛如致命毒蛇的裸露电线。 一时她的脑中轰鸣,全然忘记了自动跳闸这一回事,她第一想法是:我爸妈都在楼上,我要救他们。 至于怎么救,为什么全部人还没被电死,她来不及想。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不顾愈发强烈的水流冲上了三楼。 几乎没人注意到她,杨苗刚一站定也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于是她又准备偷偷下楼。 “你怎么又上来了?”一名队员皱眉看向她。 杨苗刚准备道歉下楼,但另一个方向传来三二一的倒数声,杨苗循声看去,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惊悚一幕。 一个衣着单薄的女生,一看便知她正准备入睡。但奇怪的是,她的手半握着电线的两端,电线围绕在她的脖颈,她被人抬出水中,双手垂下,面白如纸。 目睹了这样称得上绝望的一幕,杨苗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真的以为自己猝不及防目睹了一个生命的逝去,杨苗想当时她的脸色肯定不比那个被抬在担架上的女孩好多少。 湿润的冷风从窗户侵袭进来,杨苗这才意识到她出了一身冷汗。教室到走廊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 她双手紧握成拳,不知如何是好。 雨如倾倒之豆,天地似囚笼。 天色已黑透,雨云像沉积在人心中持久不散的肿块。宋九如一手持着一把破旧的伞,站立在大桥边,一手拿着早已冷透了的包子心不在焉地啃。 她刚刚去问了她打工的便利店,问能不能申请员工住宿。便利店店长是一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平时待她不错,但听到这么为难的请求也皱了眉。 秦店长站在门口抽烟,听宋九如一开口她便了然,秦店长开口关心:“你爸妈又作什么妖了,你连家都不待了?” “不是我。”宋九如摇头,短短的发丝扫过她的耳朵,“之前城中村那块被大雨冲毁了,我爸和小妈带着我弟丢下我跑了,我找了好几天,电话也一直在打,打不通。”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用别人的电话打,电话很快就通了,但我刚开口,电话就挂断了。” “什么王八蛋一家。”秦店长听完“呸”一声,冷笑着骂,“家里有个那么懂事又成绩好的姑娘不珍惜,宠着个猪头似的儿子。真是猪托生的一家。” “之前我听人说你爹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估计就是趁水灾那地方乱成一狗屁崩了逃债去了。不联系也好,省的被连累。” 秦店长长舒出一口烟,话末又看向宋九如:“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九如仰头看向天空,右脚撵动地面潮湿的沙石。她始终都没什么表情,开口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先找到住的地方吧,我之前攒了一些钱,还够吃饭。” 秦店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掐了烟,翻出钱包,数出三百块递给宋九如。 “喏,拿着吧,姐帮不了你太多,你也是个好孩子,坚持了那么多年,别被你爹毁了。” 宋九如垂下眼,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收,几百也没什么用,撑不过去白欠您人情。您好意我心领了。” 不等秦店长再开口,宋九如一抖,将纠结在一起的伞边抖开,对将暗的天空撑开伞。 “我就不继续麻烦您了,我还要去看看从前的老板招不招人呢。” 秦店长叹口气狠狠揉了两下九如的头顶,女孩的头发那么多天没洗,要多脏也不用说了。宋九如没想到秦店长真把她当小孩看,没能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难得的红了脸。 秦店长倒是觉得稀奇,挑起眉认真打量着这个女孩。 宋九如一本正经地压平被弄乱的头发。多天质量不佳的睡眠在她的眼下刻下黑色的痕迹,但她的神情绝不疲惫,你能看出这个人还在认真对待着生活,她此时正在思考出路,绝不是在浑浑噩噩挨日子。 在秦觉的家乡,许多人不得不早早辍学,离开县城去外面的大世界讨生活,甚至她就是其中一员。 年少的孩子,出发时总是免不了壮志满怀,要闯出一番天地。 但经年再见,秦觉所遇的大部分人早已被世俗裹挟。姑娘早早成了婚,和她的男人继续挑着沉重的重担,拖家带口住着老鼠都嫌的老破小,不知道活个什么劲。还有些人手上不干不净,一面干着地痞流氓的活,一面再打些零工。 秦觉接触的大部分是后者,她向来瞧不起这些烂人,虽然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道了声再见后,宋九如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一丝感慨忽然浮现在秦觉的心头。 她的朋友是宋强家的老催债人了,很久之前朋友和她喝酒就谈起过宋九如。 爹喝酒又赌博,几次断了自己女儿的生活费,小姑娘亲生母亲不管,后妈更是和她爹一路德行,逼得人家小学刚毕业就去黑心作坊打工。辍学过两次,但宋九如拼了命的要上学,闹的警察三番两次上门,居委会的人都认识他们全家了。 一收黑债的,有次去宋强家直接和警察正面撞上了,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回来在酒局上把宋强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哈哈哈,秦觉笑骂出声,活该你干这行,真是报应。 那个小孩成绩怎么样? 牛X的很,听说还考过年级第一。 这句话出口,秦觉和她朋友都罕见地沉默了,两秒钟过后他们又哈哈大笑,撺掇对面喝酒。 年级第一啊……这个词离秦觉这类人都太遥远了。甚至说有些羡慕吧,秦觉想,这姑娘要是能把书读完,未来一定不可限量。至少,和他们这些人,和她爹不一样。 现在也好,无牵无绊一身轻,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从头再来。 这姑娘年轻,有韧劲,她的路长着呢。 第3章 天使 破旧的伞面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小洞,宋九如仰头,出神地看着轻薄如纸的小洞被高处路灯的光亮穿透,形成的光斑像墨黑大海中难觅的蓝眼泪。 雨下大了,雨水淅淅沥沥从洞面滴下,打湿了她的肩膀。宋九如整个人不得不缩在伞的左侧,她长叹,桥下河浪拍岸,涛声惊天。 去年这条河因为干旱几近断流,如今又因为持续两个月的大雨,水位几天一个样。 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两周前的城中村水灾,睁开双眼,似乎又回到那天她被火灾铃吵醒,目光所及一片昏暗。 宋九如第一反应是呼救,但仿佛她被困在孤岛一般毫无回应。 她立即明白了什么,真是老天作弄,她以为自己起码也算是这个家的一员,无非就是她吃青菜他人吃肉的区别,哪成想这一家子逃命都不捎上她。 真是、真是……哈。 情绪激动间,她双手控制不住颤抖。宋九如努力深呼吸,翻出口袋里的抗焦虑药物。 除了那粒帮助睡眠的白色药片,她将其他药物都一口闷下。 那是什么感觉?感觉就像……身体内在不停地冒泡泡。 泡沫般的感觉泛上她的脑袋,宋九如的理性清晰地提醒她这一切的感觉都是她的心理作用。药不会害死她,也不会马上治愈她。 即便如此,泡沫仍然在她眼前破灭再生,宋九如感觉自己正在渐渐抽离出这个世界。 几辆电动飞快行驶经过,貌似是几个熟识的女生,什么有趣的事逗笑了她们。很快她们身披雨衣消失在大桥另一端,但空气中似乎还能听见那轻灵的笑声。 宋九如无言,缓缓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栏杆,指尖传来粗粝的触觉,渺小的感觉席卷而来。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熟悉,熟悉到她和它几乎像是多年的好友,对彼此的丑陋之处了如指掌。 她面对浸泡在水中的卧室时,它在注视着她,现在她面朝汹涌的河流,它又在注视着她。 “你站在这儿,是想飞吗?”一道柔软的声音推开周遭的嘈杂,落在宋九如的耳中。 她惊醒回头,一个容貌惊人漂亮的男生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衣着简单,细看起码身着三件宽松旧毛衣,米白色的薄款毛衣领口露出紫色和绿色的衣边,衣服有些破,衣服下摆甚至散了一片线,但被剪的很整齐。下身只穿了一条洗到泛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盗版潮牌板鞋。 他的头发蓬松卷曲,白净的脸上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像挂着星星的夜空,立体精美的五官让宋九如联想到班上有些女生买的日韩剧男主角的贴纸。 此刻那双眼睛正用小鹿般天真的眼神盯着她看。 ……等下,真的是男生吗?有点分不清。 宋九如警惕地摸向藏在袖子夹层的美工小刀,流浪汉?不对,衣服太干净了。 怎么总觉得那里不对劲…… 忽然,她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打伞,但是全身没有一点淋湿的痕迹,甚至此刻他站在雨中,雨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坠落在地面。 如前文所言,宋九如患有精神疾病,面对此情此景,第一个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释然的轻松感:啊,她终于是疯了。 “我不是你的幻觉,我是天使。”对面小鹿男显然敏锐捕捉到了宋九如的某些情绪,认真开口解释。 可以,现在能确定他们之中起码有一个神经病。 “你是天使你怎么不住天上?跑发展中国家干什么?”宋九如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她放下伞,左手揉搓着眼睛,喉咙发出一连串低低的笑声。 真是疯了,都疯了!老天爷敢这么耍你祖母,流落街头就算了,让她突然得了精神分裂算怎么回事? 面对突然仰天微笑的女孩,粥粥不明所以,眼睛无措地眨巴着。他才刚说了两句话,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修女阿姨说遇见有困难的人应该怎么做来着……哦,应该先温柔地扶着她的肩膀,亲家母先坐下,我们说说心里话…… 宋九如还沉浸在情绪中有些不能自拔,突然间小鹿男靠近朝她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胳膊,她瞬间清醒,用力推开他,举起伞向后大退步,伞尖对着他。 “你干什么呢?!手放干净点!” 粥粥像受惊的小鹿般瞪圆了眼,牢记修女教给他的公式,遇见激烈的冲突举起双手,证明自己手上没有武器。 看他跌跌撞撞向后退还不忘举手投降,一副可怜无害的傻子模样还是让九如放下了一点心,但也仅限于一点。 她警惕之余突然注意到刚刚被碰过的胳膊有异样。原本湿透的右手的衣袖竟然干燥的如同刚被曝晒般,甚至还残留一些阳光的暖意。 她看着雨滴密密麻麻在她的衣袖上再次重叠下印记,心跳加速,她暗暗咽下口水,朝粥粥投去疑惑紧张的目光,语气不自觉带上审讯的意味。 “什么鬼……你是活人吗?” “我是天使。”粥粥认真地回答,“我叫粥粥,因为我来到人间时,修女阿姨给了我一碗水泡着的白米,她们说那是粥,我没有名字,她们就叫我粥粥。” 诡异的回答。诡异的名字。更像精神病了。 等等…… “既然你说到了修女,你住在教堂吗?” 粥粥点点头。 “哪个教堂?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吗?” “圣安德烈教堂,修女和修士们一直在帮助这个城市有困难的人,话说起来,最近多了好多人借宿,多亏有一位很好心的先生支持我们呢。” 粥粥乖乖回答,嘴角扬起温和的弧度。他说话时慢条斯理,音色柔和,却莫名像是念着台词。 心中升起微妙的感觉,宋九如上下扫视着他,但更无法忽视的是在他说出“圣安德烈教堂”时,她脑中瞬间闪过的熟悉感。 浪声四面八方袭来,救护车、警车的警报声蜂拥而至,宋九如感到自己被抬上担架、抬上救护车,医院,消毒水气味,急救室的招牌,刺眼的灯光。 胸腔像是要被压碎了一样,回忆至此,宋九如长长呼出一口气。嗯,然后是苏醒,穿着社工马甲的女人告诉她安置后续,她凑过去,社工翻开手写板上的一沓纸,前四张没完没了的条款,一张写了一半的报告书,灾民姓名登记表,最后一张是灾民安置点。 就是这张。宋九如从上至下略视一遍,在倒数第四排找到了圣安德烈教堂。 圣安德烈教堂(新湾区松林路27号(近白桦广场)) 回忆结束,她捂着头,脚步有些不稳。 粥粥见状伸出手扶住她肩膀,关切地看向她,老气横秋地感慨道:“真是会带来疲惫的记忆啊。” 宋九如微微眯起眼睛,四目相对,此刻她被触碰的地方如身置春风暖阳中,而她的头顶大雨狂风,天气阴冷入骨。 要么她的感官在骗人,要么她感受到的就是真的。 “如果我没疯的话……哈,我一定是疯了,你真的是天使?” “你为什么这么说话,你看到了什么?” 接收到女孩的提问,粥粥抬起头看向天空,在他的眼中,一条笔直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线,自她的头顶升起,刺破了厚重的雨云,连接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他略移目光,一个路人经过,他的头顶只有一阵正在生成和不断消散的烟。 “我看见了……一段不会消散的记忆。” 不管了两个点击也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天使 第4章 梦 宋九如患有超忆症。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她的母亲隔着柔软肚皮掐她的触感,那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悲哀她至今都记得。 她全部都记得,因为她的记忆如同一块块垒起的砖石,她一生注定活在不断筑高加固的高墙之下,不得喘息。 1998年二月二十八号,没有闰日的魔法,平常的一天,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回来过。 宋九如当时年仅三岁,父亲忙于生计和玩乐,经常凌晨才回家。 说起母亲,宋九如第一反应仍是她说话时轻柔的语调,带着花香的怀抱,但她的记忆不会欺骗她。 柳敏那空洞的眼神、浓重的眼袋显得她的脸有些恐怖,她每天牵着她去买菜的那双手,那双手粗糙,指节带有厚厚的茧子,尽管柳敏每天早上都会梳头,但她根本无暇顾及每日劳作不经意间摩擦抽离的发丝。那些卷曲的头发使她看起来那么劳累,那么普通。 她们手牵手走到城中村的某一个入口,路边杂七杂八摆着几辆落满灰尘的摩托车,生锈的大铁门大敞着,水泥地中间躺着一只小橘猫。 九如抬起头,看见铁门上不明觉厉的尖头花纹。 “九如啊,记得回家的路吗?”她调转角度,眼中妈妈蓬乱的发丝被日落描成金色的丝线。 她乖乖点头,然后看见妈妈如释重负般地笑了,她将装着菜的塑料袋递到她手中,温柔叮嘱,“妈妈有事,你今天一个人回家好不好?” 她又乖乖点头,可心中冒出小小的好奇,妈妈要去哪? 妈妈要去哪呢? 她一步一摇向前走着,可是啊,好奇就像躺在地上的小橘猫不断摆动着尾巴,走过第一个路口,宋九如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妈妈的方向跑去。 妈妈为什么坐上了别人的摩托车? 妈妈要去哪呢? 妈妈为什么不带上她呢? 她跌跌撞撞向前奔跑,先是快走,渐渐地奔跑起来。塑料袋提手紧紧勒在她的手腕里,她摔倒了,塑料袋被划破,绿色的菜叶、红白的猪肉散落了一地。她歇斯底里呼唤着妈妈,可是直到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她的嗓子里反出血腥味,妈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宋九如简直恨极了她的这一点,无论多少次回溯,无论多少次身临其境,她都清晰地明白妈妈在那一天没有回头。 周围聚起一群人,会有一个正好下班的大叔拉起自己。宋九如百无聊赖地想。 然后是一个大妈叫嚷说这不是住4栋单元楼的小孩吗? 宋九如叹了口气,大妈会问,孩子要不要来我家抹点药……后面就是抹完药回家…… “啊啊啊啊啊可怜孩子妈妈来了!” 宋九如惊愕不已,她抬起头,一瞬间周围的景色快速变换,原来西沉的太阳快速地再次抬起,人群本在日落中黯淡模糊的脸庞,也变得像电视台的主播五官清晰分明。 搞……什么? 忽然间,宋九如见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他提着欧洲宫廷风的巨大裙摆,画着夸张的妆容,右眼下方有颗精致的小痣,金色的长发编成侧麻花辫垂在左肩,宽大的骨架,高挑的身材,和人群格格不入。 他骑着摩托车,发动机震天响,推开惊呼的人群,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宋九如身边,然后气势汹汹地坐下。装满空气的大裙摆使他看起来像刚出炉就漏气的舒芙蕾。 “妈妈在这里呢,不要怕~” 违和的男声和刻意的温柔嗓音让宋九如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人含情脉脉牵起她的手,她拼命抽出来,不可控制地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拒绝,诡异的异装癖男子说话磕磕绊绊,“粥粥粥啊,你不是说、说做梦会自己脑补吗?她怎么一点都不入戏啊?” “可能是因为你弄的太夸张了吧?” 听到这声音,宋九如立刻反应过来,那个自称天使的精神病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段记忆中! 她四处张望,原本应该上前搀扶她的大叔大妈的动作被打乱,站在一边窃窃私语,时不时皱眉望向他们。似乎也不理解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哪里都没有那个蓬松头发的少年,可是刚刚分明有…… 宋九如忽然站定,一边的异装癖还尝试给她灌输设定,“你是我的女儿,你是公主,我是来自远方国度的皇后……” 面前的小女孩猛然暴起,不知不觉间她已变作高中生时的模样。 她将面前这个异装癖压在身下,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语气凌厉” “你是谁!说!” 他尽量以不伤害宋九如的姿态挣扎,余光看见背景被打成无数碎片又正重组成一座初具规模的欧洲宫殿。画面光怪陆离的就像身处好莱坞特效大片之中。 这么超出认知的画面,难怪她会应激。 但为什么她不入戏啊? “咳咳,你怎么……这么,暴力,我是你的母后……不行我坚持不了了!你事先没说过这些!松手,松手!要出人命了……” “名字!”宋九如手劲没松,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这是在梦里梦里什么都有不是很正常吗苏俞我的名字是苏俞!” 宋九如松了手,她快速退后,戒备地盯着他。 苏俞大口大口喘气,骨节分明的手摸上他洁白的脖颈,后怕地偷瞄了两眼这差点掐死他的高中生。 “我没见过你,你怎么可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走上前,苏俞立刻警觉地顺着光滑的地板,一下滋溜儿滑出去老远。 “不行不行!我觉得她还要掐死我,她好可怕!” 身后传来一声有些烦恼的叹息,“这样呀。” 宋九如蹙眉看向身后,粥粥还是那套街头风格的穿搭,一副懵懂天真的神情,对上她的目光,眼波流转,他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只是梦境而已,为什么会这么警惕呢?” “自说自话什么呢……”宋九如不爽,她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地面忽然就像流沙一样,将宋九如吸进地下。在一刹那,她就失去了意识。 宋九如从行军床上惊醒。 天地还被蒙罩在一片蒙蒙的蓝色中,檐角雨水滴落,远方传来教堂悠远的铃声。 她的手掌握紧又放松,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皮肤的触感,和一瞬间划过绣有繁复花纹丝绸的感觉。 她被安排住在教堂小饭堂里,饭堂的桌子被搬走,摆上了一排排的行军床供安置受灾群众。 如宋九如上一个居住的救助点一样,这里的受灾群众基本上也走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因为近日的大雨,多了许多像她一样前来求助的走投无路的人,教堂并没有停止善行。 她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粥粥。 她昨夜听到那句话以为他不过是个敏锐异于常人的精神病人,宋九如不是一个相信童话的人,比起相信这个世界有天使啊,超能力啊这些东西,她更宁愿相信自己是个精神病。 但是她不可能梦见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 宋九如很少做梦,做梦梦见的人无非就是她过往经历的NPC的随机打乱大杂烩,但一个未曾出现过的男人?还如此鲜明突出,难道是她的大脑创造出了这么一个人吗? 可是为什么? 无论怎么说,她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她要找粥粥,在她的梦境里,那个名叫苏俞的男人旁若无人地与他对话,这其中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我终于能一个小说写超过三章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哈 本文出现的所有地点人物均与现实无关,疾病也与现实有出入,大家看个乐呵就好,一切为剧情服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