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 第1章 楔子 这是十二月末最平常的一天,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滂沱大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停止,但空气中还氤氲着绵密的湿意。 加陵城郊区,庄园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的轿车踏着暮色极速驶来,穿过花园,停在一栋精致华丽的三层小洋楼前。 车还未停稳,后座门从里打开,男人穿着合身齐整的黑色西装,半只脚已踏出车门。 下一秒,他左手虚扶车门,双脚落地的同时抬头向上望去。 第三层的卧室,窗户半开,轻薄的白色窗纱随风飘起,透出室内明亮的灯光,还有半隐在窗纱下的秀丽清瘦的侧脸。 男人本就是艳丽至极的一张脸,此刻紧锁眉头,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更平添了几分性感。 见到她瘦削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地右手按了下眉头,随后大步跨上楼前的台阶。 室内的管家急急迎上来,她是一个中年女人,自年轻起便为这座小型庄园服务。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她还没吃饭吗?” “是的,周小姐今天中午大概十二点醒的,醒了后一直待在房间,午饭就没吃,晚上按你的吩咐做了几个她喜欢的菜,还有各种点心,面条和粥,一样都没动,喊了四五次,人也没出来。” 他眸子里是显而易见的烦躁,脚步却是不停:“饭菜还热着吗?” “一直热着呢。” “面条重新做一份,其他的菜先摆到餐厅。”说着,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拿在右手上。 三两步走上楼梯,转过走廊,三楼卧室的房门紧闭,他的脚步却一瞬间顿住,拎着西装外套的右手越攥越紧。 只一会,他就回过神开门进去。 房间里灯火通明,穿着白色睡袍的人坐在飘窗上,双手抱膝,斜倚着窗户,眼睫低垂,分明是低落的模样。 外头的风吹进来,宽大的睡袍下她的身形愈发显得单薄。 他按着眉心往里走,西装外套被随手丢到一旁的贵妃榻上,空出右手来胡乱地扯开领带,解开衬衫扣子。 待走到少女面前,才发现她坐的地方温度明显偏低。 这栋小楼本是开了空调,四季恒温的,让她开了半扇窗户,外头的冷风吹进来,夹带着丝丝凉意,也不知道她在这风口坐了多久。 双手关上窗户,抓过旁边的毛毯盖到她身上:“现在天气冷得很,你才病了一场,最好不要吹风……”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好似不能承受毛毯的重量,他才发现她光着脚。 从衣帽间找出来袜子,她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不变。 可能是之前被风吹的,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贴在脸颊和额头上。 男人伸出手,她在那一瞬间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嘴唇抿得更紧,仍是眉眼低垂的模样。 他的手滞了一下,又自然地继续抚上她的额头,轻轻拂去发丝。 少女猛然起来,光着脚走到到床上,侧对着他蜷缩起来,扯过被子盖住全身。 他跟着起身走到床边,虽然只是短短的几步路,他的双脚却好像是灌了铅一样,步伐沉重。 他揭开被子,斟酌着开口:“晏晏,先吃晚饭好不好。” 她一动不动。 他仍是轻声诱哄:“午饭就没吃,晚上再不吃你身体会受不住的,听话,先下去吃晚饭好不好。” 她甚至连眼风都不给他一个。 他终是忍不住,强硬地掰过她的肩膀:“不要闹脾气了,乖一点。” 少女用力甩开他双臂的控制,却敌不过他的力气,他双手钳住他的上半身,凑近说:“一会儿下去把晚饭吃了,要是不想下去就让他们送上来,你想怎么跟我闹脾气我都可以由着你,但只有一点,那就是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以后都要按时吃饭,尤其不许再穿这么少,坐在风口里。” 少女静默了半晌,开口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我要去看烟火晚会。” 她说的是西瓦城市中心的烟火晚会。 西瓦城是金蟾岛的政治中心,每年跨年那一天,这个城市市中心会有盛大的烟火晚会,围绕着镜台湖绽放,整个城市的人都将聚集在那里。 再过三天就是今年的跨年夜了。 他皱眉:“那天晚上那儿人太多了。”又觉得这样拒绝有些生硬,“你要是喜欢看烟花,庄园里也可以放的。跨年那一天西瓦城放的是什么烟花,我就在这个庄园里再给你放一遍,你看到的会是一模一样的。” 少女听完没有回答,只是扯过被子,仍旧背对着他躺下。 不得不说这一刻他的心里酝酿出了深深的无力感,好像不管他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这样无声的抗拒,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解决。 他有无数种强硬的手段,能够迫使她下去吃饭,但是他能一直做吗?他能受得了每次回家看到的是她这张消沉的脸,和她脸上郁郁的神色吗?答案显然易见。 他妥协,扶过她的肩膀:“好,那一天我会来带你出门。” “现在先下去把晚饭吃了。” 她坐起来,盯着他,眼神是质询。 他握住她的脚给她穿上柔软温暖的袜子:“你乖乖听话吃饭,我当然会带你去看烟花晚会。” 她像是卸去了所有力气,顺从地任由他给她披上厚厚的披肩,然后俯身横抱起她。 餐厅里长条形的餐桌摆满了食物,丰盛得不像是给两人享用的。 餐桌上摆着铜鎏金六枝头烛台,蜡烛发出微黄的光亮。 他刚一把她放到餐椅上,她居然上手去想要摸烛火! 男人慌忙抓过她的手细看:“你疯了,有没有烫到?痛不痛?” 她收回自己的手,恹恹道:“太刺眼了。” “把烛台都收回去,以后都不准餐桌上再放烛台。还有那些叉子刀子什么的,平常也都收好,别拿出来,免得伤到周小姐。” 一旁的管家,极富眼力见地,忙将桌上的烛台都收了起来。 他略平复心情,又恢复温柔的语气,再没有刚刚焦急的样子,舀了一碗乌鸡汤给她:“你先喝碗鸡汤。” 少女默默地喝完了一碗汤,却只吃了小半碗饭,就再也吃不下。 他夹过一只汤包:“那再吃个汤包,竹笋香菇的。” 她小小咬了一口,放下筷子。 正好厨师端着面条上来,他便顺手接过来:“那把这碗面吃了,里面放了荠菜鱼丸,做得清淡不油腻。” 她沉默完全不说话。 他又拿过一旁的粥:“海鲜鱼片粥,再喝两口,你吃得太少了。” 少女的半边身子已经站起来,被他一只手按下去:“你吃得太少了,老是不吃几口饭,身上越来越没几两肉,再多吃几口再上楼,还是你想吃别的,我让厨师再去做。” 被按得起不了身,少女开口解释:“我已经吃饱了,不想再吃了,一下子吃太多我消化不了。” 男人没有说话,手上的力气却不减分毫。 她顺过离她最近的鱼片粥,扒拉了好几口,他才松了手。 “晏晏,你别老是跟我闹,乖乖听话不好吗?” 她安静听完,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餐桌。 一直到跨年夜,这几天,她顺从得简直不像是从前的她。 这样乖顺服帖,他竟然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跨年夜,西瓦城烟火晚会,如期举办。 零点时分,镜台湖灯火璀璨。 第2章 第 1章 “你现在到哪了?” “已经快到酒店门口了,还剩几分钟的路程。” 挂下电话,周庭晏开始小跑起来。 她今天要去一场婚宴演奏钢琴,下午要提前彩排。 九月末,迎面的风吹过来,已经隐约带着几丝凉意,罗尔城终于要入秋了。 罗尔城在金蟾岛的西面,主城区不大,一辆电单车就能绕一圈,发展得也并不算好,没有那么多的高楼林立,整个城市都是一副未开发的模样。 城市的西面临海,有的时候会吸引一些内陆的人过来旅游,当然也不算多,毕竟金蟾岛有其他更大型的临海城市,对比起来罗尔城还是有些落后了。 但是小有小的好处,这个城市倒确实能算得上是慢节奏,留下来的年轻人不多,大部分都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 周庭晏第一次来到罗尔城就知道这个城市很适合隐居,留在这里,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找到她。 她爷爷留下的房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楼层不高,外层的墙皮或多或少开始剥落下来,看上去是有些斑驳不堪的,地面也老是不甚干净,与她从前的居住环境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不过老小区地段不错,算得上在市中心,又正好旁边就有一个学校,周边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交通也还算便利。 因为从小学钢琴,她在这安家后就在学校隔壁的琴行找了一份工作,当钢琴老师,她一般在周末教学,反正这琴行离她的小区很近,她平常可以直接走路往返。 不过爷爷虽然在这里留下了一套房,却并没有留下多少钱,毕竟这套房子自从爷爷青壮年时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居住过了,老房子只有一些散落在各处的现金。 虽然她现在不敢去医院,也就不用支付什么医药费,但那些现金要是拿来生活也还是不够的。 因为她身体不是很好,平常的课程没有排得很满,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她会接一点私活。 就像今天这样,在婚宴上现场弹奏,新人们往往就是要一个排场,她也正好能赚点小钱。 婚宴都会是在罗尔城最高档的名府酒店,整个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喜欢在这里办宴,毕竟这是罗尔城唯一一个五星级酒店。 名府酒店离她居住的小区有段距离,因为她不会骑单车,所以只能步行,以前她会留好足够的时间提前到达。 但今天出门前她心脏又有些不舒服,隐隐痛了好长时间,所以路上走得慢了一些。 跑了没几步她就有些气喘吁吁,还是停下来改为步行,好在最后卡着约定的时间到达酒店。 她推开旋转门走上三楼。 三楼的宴会厅已经布置得十分华丽唯美,白色和金色的组合,低调又尽显奢华。 “来了来了。” “等一会儿你听主持人的,就跟之前一样,他说请新人入场,你就开始。” “好的。” 婚礼的流程虽然复杂,但是交给周庭晏的部分很简单,只要听主持人的指挥,照着歌单演奏就好。 彩排结束,宾客们依次到场入座,婚礼准时开始。 台上的干冰烟雾弥漫开来,酒店礼堂的大门打开,穿着大拖尾婚纱的新娘挽着新郎,在宾客的祝福中,缓缓步入礼堂,艾尔加的《爱的致意》响起… 她纤细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看着新人缓缓入场,思绪却已经飘远,这样梦幻的场景,他们曾经幻想过无数遍…… “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的婚纱还是选缎面的吧。” “那我要戴珍珠的冠冕,还有白色的捧花。” “我们老太太的珠宝库好像有一顶珍珠皇冠,是约瑟芬皇后遗落在外的旧物,听说我太奶奶特别喜欢,特意出国拍卖来的,走,我们去看看。” 那时,他们偷偷溜进贺老太太的珠宝库,为里面的每一件藏品惊叹不已,甚至一起选出未来要在婚礼上使用的新娘冠冕。 往事多么甜蜜,仅仅是回忆就足够支撑她现在平淡无波的生活。 盛大的婚宴结束,周庭晏和婚礼主理人在一边沟通完结款细节就打算离开。 坐了许久,她显然是累了,行动都有些迟缓,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往外挪,淹没在散场的宾客中。 忽然,她脚步顿了一下,前面的人好像有些眼熟。 她轻轻晃了下脑袋,“真是累得眼都花了”,她想。 但是那个人好像站在那不动,手上拿着伴手礼,目光好像是朝她看了过来。 她伸手揉了下发酸的眼眶,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她顿住脚步,那是周近南的助理。 显然,他也认出她来了,震惊道:“周小姐?原来你在罗尔城,周总最近几天正好在这里,你是来见他的吗……” 她愣在当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双手捏紧自己的背包带,出口却说不出完整的话:“不是……”最后只能落荒而逃,“我先走了。” 突然出现的熟人让她没来由地心慌,刚刚助理说周近南最近几天在罗尔城,那贺容与呢,他是不是也在? 可就算他不在罗尔城,近南哥看到她在这里,也会告诉他的,她忽然有说不出的紧张。 往事过于不堪,她还没有做好见他们的准备,落荒而逃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刚下楼走出酒店大门,周庭晏低头直直地往前走,结结实实撞上了前面的人。 “晏晏。” 周庭晏猛地抬头,眼前的人赫然就是周近南,匆匆赶来的模样。 小的时候父亲想要攀附周家,可是周家是金蟾岛四大家族之一,产业遍布全岛,手下能人无数,怎会看得上周献德这个没什么用处的远亲。 可正巧周近南的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儿,好多年了都没能得偿所愿,周家那一辈的小孩子又都是男孩,一个女孩都没有。 周庭晏在这时候正好跟着她的父亲出现,小姑娘长得水灵灵,周近南的母亲一看就喜欢的不得了,周献德又有心攀附,理所当然的两方有了一些联系。 后来,她同贺容与有了婚约,周献德也趁机和贺家搭上关系,两边的关系就更亲近了。 周近南这一支虽然只是旁枝,可到底是周家人,多少能说得上话,周近南也因为母亲的影响,将她当成亲妹妹一样,对她一直多有照顾。 哪怕是后来,他父亲背叛贺家,同时摆了周家一道,周近南也从未对她有过指责。 她忽然感受到自己胸口心跳得厉害,眼神哀求:“近南哥,不要告诉小与哥。” 周近南扶住她将要倒下的身体:“晏晏,你现在这样,如果我不告诉容与,以后他找到你,知道我早已经找到你却没有告诉他,我该怎么面对他。”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安慰她,“你现在脸色很难看,回家先睡一觉。” 周庭晏已经听不清接下来的话,彻底晕倒在周近南怀里。 再次醒来时已是在床上,松软得让她不愿意睁眼,挣扎许久才微微掀开眼皮,就看到贺容与。 他坐在她的床边,房间里的光线明亮又温暖,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领带微松,下身是黑色的西装裤,同色系的西装外套被他扔在一旁的椅子上,眉宇间的些许冷清在看到她睁眼的瞬间逐渐消散。 她侧着半边身子起来。 嗫嚅着开口:“小与哥……” 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说不出话来,却流了满脸的泪。 贺容与及时拥住她,用指腹轻轻擦她脸上的泪水。 只是她的眼泪越来越多,怎么都止不住,甚至哭得喘不过气来。 贺容与无奈:“别哭了,哭多了一会儿头又要痛。”看她实在是止不住眼泪,“你现在是比小时候爱哭多了。” 这样低声哄人的声音,让她的眼泪越发汹涌,她窝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浸湿了他半边衬衫。 半晌,周庭晏止住哭泣,微微从他怀里仰起头:“小与哥,我在罗尔城一直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嗯,我知道,不过等回了西瓦城还是要让医生再好好检查一下你的身体。” 她抿紧嘴唇,这话里的意思明显,可是父亲当初那样不体面的背叛,她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待在他身边。 贺容与微微低下头,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当时还未来得及解决,她就消失了,只能温柔道:“别想太多,我会解决。” 她仍拒绝:“过去这么久了,我们……应该往前看了。” “是吗,我们明明已经订婚,只等着毕业后就结婚的。” 她闻言急声:“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解除婚约我就被……” “好了,好了,你别着急。”眼看着周庭晏着急起来,贺容与忙低声制止,生怕她情绪起伏太大,“我们已经分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面,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拒绝我,要同我划清界线,从前这么多年的感情都不作数了吗?” 她忽然有深深的无力感:“我是很喜欢你,我们以前在一起是很开心的,可是后来发生了这么多,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没有办法再心平气和面对你们。”停了一会儿,又补充,“小与哥,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还有贺家在后面,贺家能接受一个背叛过的人吗。” “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更何况,贺家所有事,贺先生说了算。” 她无言,问题就摆在这,两个人明明都是知道的。 第3章 第2章 贺容与不忍心再勉强,拿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哄道:“一切都有我呢,你怕什么。” 她刚刚放声痛哭,有些累,于是微合上有些湿漉漉的双眼,保持着窝在他怀里的姿势不动,两个人互相依偎许久。 “一会儿吃完饭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罗尔城我也是第一次来,原来这是你爷爷的老家,你在这都住了一年多。”贺容与这样说。 她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哪怕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跟他一起再多待一点时间,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她就绝没有办法再拒绝他说的任何话。 毕竟,她是这样深爱着他。 “近南哥怎么在罗尔城呢,昨天我见到他没来得及问。” 她记得罗尔城周家的产业不多,更没有需要近南哥特意过来的。 “这儿有个私人收藏家,要出手一个欧洲王室的胸针,近南他很感兴趣,就自己过来详谈,这消息是他的助理这两天过来参加婚礼听亲戚们说起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会在婚礼上看到他的助理。 “贺先生,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抱你下去吃饭?还是你要再睡一会儿?”贺容与轻声问。 周庭晏从他怀里坐起,左手软绵绵地掀开被子:“去吃饭吧。” 她刚哭过一场,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没精打采的,她不想让他担心,她想让他知道她现在挺好的,所以强打起精神来强迫自己略吃了几口。 贺容与看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虽然看上去神色自如,但他就是知晓她不是很有食欲。 于是伸手从餐盘上捞过一只螃蟹,拆解起来,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 这样熟稔又理所当然的动作让她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 往事历历,涌入脑海。 那个时候他们年纪还小,贺家有客人来拜见,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宴席。 她小时候其实很挑食,虽然席上都是些平常难见的山珍海味,但是她都不大爱吃,就没怎么动筷子,只有中间上了蟹,她倒是全部吃完了。但那次上的蟹是一人一个分好,旁边随侍的人直接给他们剥好放碗盘里的。 贺容与心细发现后,找了个借口带着她溜到后厨,那边笼屉上有蒸好的蟹,是打算做接下来的小点的。 厨师们忙着备菜做菜,另外的助手们忙着上菜打下手,以为他们只是小孩子贪玩过来晃一圈,就没有人在意。 他用干净的布包着手拿出来一屉,放在一旁空着的小凳子上,两个人一起朝它吹气,搓着手等它冷下来。 终于等到不烫了,她是这样说的:“可是我不想剥,手会弄脏的。” 他于是拿过来一只给她剥,动作有些笨拙,不是很熟练。 剥到一半,下人们终于发现他们,把他们送到没人的小餐厅,专门给剥了满满一盘,厨师还调了个独门酱汁,两个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许多年过去,现在他拆蟹的动作已经是熟练又优雅得自成一派了。 她吃完碟子里面他剥好的蟹肉,正待放下筷子,贺容与适时递过一碗小馄饨。 “豆腐肉馅的,再吃几口?” 知道他是觉得她吃得有些少,她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好。” 乖乖地吃完一整碗小馄饨。 出门时,贺容与没有要司机送,决定自己开车。 周庭晏偏过头望着沿途的风景,她发现贺容与在罗尔城的别墅离市中心有些远,大概是主城区都是些老破小居民楼,这样大面积的住宅基本都坐落在郊区。 两个人开了四十几分钟车,到她的小区楼下。 小区外没有停车的地方,最后在路边找了个临时停车位。 关上车门,他娴熟自然地牵过她的手。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贺容与先开口:“你工作的琴行就在附近吗。” 闻言她也毫不意外。 她相信,以贺家的能量,当她被周近南的助理发现,当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在罗尔城的点点滴滴,他必定事无巨细全都知道了。 包括她住在哪个小区,哪一栋楼,第几层的哪一个房子里,她平常在哪里工作,工作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工作的内容是什么,不工作的时候接了多少个在婚宴弹奏的私活等等。 “嗯,就在前面,我只有周末才教学,还挺轻松的,学生们都是附近的初中生,也都住在这附近。” 两个人慢悠悠地牵着手走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但是没有进去。 倒是里面的人注意到门口站着两个成年人却一直没有进去,觉得奇怪,出门来看看。 认出是周庭晏,笑着打招呼:“原来是你呀小周,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呢,这会儿又不是周末,今天没有你的课吧。” 这是琴行的老板宋老师,是个优雅干练的女性,教小提琴的,那会儿周庭晏只有周末才来上课,本来琴行的合伙人李老师是不想同意的,但是宋老师看周庭晏实在有些困难,就做主同意了。 宋老师私下是这样子跟合伙人说的:“这个周庭晏看上去气质出众,琴也弹得特别出色,几个面试的人里就数她弹得最好,就她吧,而且呀,她也不一定就在我们这小地方做得长呢。” 宋老师看到两人牵着的手,笑问道:“这是你的男朋友吗?之前从来都没见过呢。” 她回答:“是我的朋友,第一次来罗尔城,我带他出来附近逛逛。” 她在那一瞬间明显地感觉到男人握着自己的手僵了一下。 贺容与自然也是听出了她话语中对两人关系的否认。 宋老师一副了然于心,我什么都明白的神情,说:“那你们去逛吧,我先进去了。” 等宋老师进去了,她回过头状似自然地说:“前面有条小吃街,是学生们经常去的,我们去那儿看看吧,我经常会在那条街找饭店吃饭的。” 贺容与看透她眼下极度的不自然,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就逼紧她,仍旧是温和地微笑:“好。” 走过校门,正值课间,学生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在操场上活动,三三两两的。突然上课铃声响起,成群结队地都往教学楼跑,有一个跑得慢,被后面的同学踩掉了鞋子。 充满朝气的氛围,在学校真好。她想。 他们两从小在一个地方上学,学校很大,小学初中高中各有自己的校区。 那会儿她爸爸和妈妈都忙于公司的事,基本不会来亲自接送她上下学,所以是她爸爸的司机每天载她来回学校和家之间,贺容与当然也有专门的司机接送,两家司机基本都是差不多时间到学校,他们就顺理成章地一起进去。 课间的时候,她总爱跟着他去他的校区混,那会儿所有人都知道贺容与有个妹妹。 放学的时候也爱凑到一起走。 有的时候要跟着爸爸去周家见周家的大人们,放学她就等着周近南的专车一块去。 落日的余晖中,她一边一个挽着周近南和贺容与的手臂。 他们俩如果走得快了,她就用手轻轻拉一下他们的胳膊,两个人都会慢下脚步,等她跟上。 在过去的时光中,也许是因为她意外的出现补足了他们没有妹妹的遗憾吧,每一个人都对她很好很好。 只是后来世事难料。 小吃街的环境其实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有些脏乱差,同西瓦城普通学校附近的都不能相比,更不要说他们就读的学校了。 “你以前常在这边吃饭?”贺容与问。 “你别看这里环境不是很好,但其实做的味道都还不错,要不然在学校门口都开不下去,学生们都挺喜欢吃的,而且虽然看着有点不太好看,但其实做出来的饭菜也都挺干净卫生的,这边的顾客都是初中生,如果不干净的话家长们也不会同意,是会去投诉的。” 明显解释的话语,是不希望他误会,她害怕他觉得她之前在这里的生活太过糟糕。 “嗯,我知道的,你爱挑食,你都经常来吃,那这里的餐馆真的是很不错了。” 两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略走了走。 周庭晏提议:“要不我带你去海边吧,这里的海跟别的沿海城市差不多,偶尔吹吹海风,感觉特别让人舒爽。” 虽然她极力掩饰,他还是能瞧出她的脸色有些疲累,于是说:“我们先回你家吧,改天再去海边。” 他感受到他的手上有微微的湿意,是她手心传来的。 两个人缓缓地走回到小区。 其实她有些窘迫,现在的小区有点糟,她不太想让贺容与看到。 “你爷爷还留了这么个房子,你那会儿倒是没跟我说过。”话语中有些惋惜,若是早些知道,他就不会找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 “我也是很后面才知道的,其实爷爷小的时候也不住在这儿的,这是爷爷他二伯伯的房子,因为没有后人所以就留给爷爷了,我爷爷好像就三十来岁的时候来这住过一年,就再也没来过了,是临去世之前才告诉我知道的。” 小区的铁门有些生锈,门口只有一个保安亭,里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 显而易见的,这个小区没有什么安保能力,但也不能苛求,这种老小区基本都是这样子的配置,更何况这还是在金蟾岛最偏僻的罗瓦城。 她其实在暗暗地紧张。 进小区没两步就停住了,前面的绿化带旁边扔着几包垃圾袋,还占到了旁边的道路,路上留了些黄黄绿绿的痕迹。 任何一个了解她过往的人都该知道,她现在的生活与从前的生活相比是天差地别。 在她的童年时期,她的家庭虽然比不上金蟾岛四大家族那么显赫,但她爸爸也是生意场上混的,在西瓦城多少算是个老板,平常也是住惯了独栋别墅,日常都有司机有阿姨的。 她默不作声地带着他绕到另外一边。 贺容与倒是神色自若,像是没有看到的样子。 单元楼的大门长期开着,也是锈迹斑斑,用一块黄色砖头抵住。 她领着贺容与走上昏暗的楼梯间:“这儿的地面不太干净,比较容易滑倒,你小心一点。” 贺容与握紧她的手问:“你有被滑倒过?” “没有,我走路都特别小心的。” 她从包里的夹层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然后是大门,房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一个大概七十平的两室一厅,墙面有些发黄,里面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只有几个老旧的家具,不过收拾得很整齐干净。 主卧朝南是她的房间,客卧朝西被用来做书房。 整个房子采光不算太好,但是客厅的灯特别亮,一打开,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格外能消解压抑。 她从桌子上捞出茶杯,放上茶叶。 拎起水壶,掂了掂,里面是空的。 “你先在椅子上坐一会儿,我去烧个水。” 她噔噔噔地跑到厨房,灌满热水壶,插上电,按上按钮。 却是不肯出去,一直等在旁边,直到里头的水烧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而后热水壶自动断电。 不一会儿,她把泡好的茶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茶雾袅袅,氤氲了他的脸颊,所以她看不真切他微变的面色。 他五指捏紧茶杯,她这是把他当客人的意思。 “你很喜欢这儿吗?我是说,罗尔城。” “是的,我很喜欢,这儿比西瓦城小很多,一条街上好像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些人,我在这里过得很平静。” 她回答得很快,她很迫切地想让他知道她在这过得很好。 应该说,她想让他知道,她一个人过得很好,他不需要担心她,也不需要考虑她的未来,他可以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她其实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的。 虽然她现在的生活没有像她爸爸还在的那个时候那样家境优沃,但她也还是衣食无缺,并没有缺哪少哪的。 “那你要是喜欢罗尔城的话,我就留下来陪你,我们明天可以去海边。你喜欢弹钢琴以后可以接着弹,婚礼的兼职还是不要再做了,虽然一直坐着,但是精神老是高度集中,太耗费人了。”望着她的眼睛,他又接着补充,“不过你最好还是住到我那里去,这儿的隔音我看不是很好,而且你来这里后应该好久没有看医生了吧,药是不是后来也一直没有吃过了,过两天还是得仔仔细细地做个检查,也好叫我放心。” 她咬着下嘴唇,沉默不语。 他这么了解她,一下子读懂这是她无声的拒绝。 “你不想每天都能看到我吗?” “每天早上你会在我的怀里醒来,每天晚上我会亲吻你的额头,给你一个晚安吻,然后你也会回我一个晚安吻。” “就像我们当初说好的那样。” 这句话成功地逼出了她的眼泪,他确实是了解她的。 “可是一切都变了,跟我们相爱的时候不一样了。” “怎么,你父亲背叛了贺家,现在你也要背叛我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分手?” 周庭晏直接失声,这叫她能怎么回答他呢。 看吧,贺容与一发狠,她是完全招架不住的。 更何况,她对他明明还有这么深的感情。 他在今天才刚刚出现,他们俩今天才重逢,她却已经不能控制自己。 “和我在一起,永远留在我身边,这是我需要的忠诚。” 这是贺容与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