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里蜷》 第1章 第 1 章 鄂里蜷不喜欢那幢孤零零的大房子,因为房子的年岁足够长,三层楼的外墙上都敷了满满一面爬山虎。又因为夏城只有夏季,阳光太强烈,所以叶子不是绿油油的,反而是即将枯萎掉落一般的黄绿色。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大概和住在笼子里没有区别,朵连云为了让她开心,她们搬了家。 新租的这套房子是一栋矮楼的最高层,房子小所以可以听见人走动的声音,因为租的是最高层还送了个阁楼。鄂里蜷就住在阁楼里,下面一整层都给朵连云招待他的朋友们。 矮楼是亮黄色的墙面,每天第一缕阳光就从鄂里蜷脑袋顶的天窗照进来。 现在是中午,阳光最强烈的时间,头顶天窗照进来的阳光把这层阁楼照得像一个透明水晶房,哪儿都是阳光。 鄂里蜷抚摸着永远饥饿的腹部,饥饿令她头脑昏沉,而房子小的坏处也体现出来,楼下千篇一律的话题仿佛催眠经令她更加晕眩。 “不就因为我们是半城区来的所以看不起我们,要知道半城区和四季之城是同源!说什么我们是外城的土包子,嘲笑我们的衣着……夏城,夏城就高贵到哪里去?不就是仗着只有这里产褚,所以趴在人们身上吸血……要我说,没有这褚,他们这些贵族什么都不是!” 说话的男孩手里紧捏着一本书,说到气愤的地方忍不住把书在腿上拍了下,这本书是《半城区历史》。 刚才,他就用这本书引经据典,讲述半城区和四季之城的人们是如何被分割,半城区做了多大的让步。现如今进入夏城的她们,不应该受到歧视和排斥,因为半城区和四季之城本是同源。 虽然大家很赞同他,但听见他后半句,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一个女孩抬起头,打断了他。 牧船:“牧羊,话说的太重了。” “你!”男孩瞪大了眼睛,和牧船对视后悻悻说,“叫我牧清风,我已经不叫以前那个名字了。” “哦,”牧船轻轻笑了下,“忘记了,你进入夏城后特意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确实比牧羊高雅些。” 牧船话里的挤兑,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所以场面有些安静,但没人替牧清风解围。 在半城区,牧是一个很常见的姓,一般以畜牧为生的人都会用这个姓,牧船自己也是,所以她和牧清风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而在场的都是从半城区得到资格进入夏城的人,她们年龄普遍不大,也就十九、二十岁左右。 她们是四季之城开放入城名额后,第一批进城的人。 而在场姓牧的,只有她们两人。 牧清风受不了这奇异的寂静,就像针扎一样难受,他忍不住喊道:“改名字怎么了?朵连云不也改了名字,我们当时一起改的!” 这句话一出,大家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到这个名字“朵连云”的人身上,但与对牧清风轻飘飘的审视不同,这次没等朵连云自己开口,就有人说话了。 “那连云以前那个名字,也是真的不能看啊……当个小名还行吧。”说话的男孩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有点憋笑。 “是呀是呀,谁家小孩长这么大了,还叫那个名儿啊?”女孩目光在朵连云身上扫了一圈,弱弱补了句,“外表也不合适呀。” 朵连云一直扬着看通向阁楼楼梯的下巴缩回,未语先笑,说:“怎么,羡慕我叫朵宝蜜啊?”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羡慕,羡慕!”这男孩和朵连云关系最好,笑得眼泪要出来了。 朵连云走向笑最大声的男孩,把他脖子一搂威胁道:“山王峪,以后你就叫山宝蜜,让你一直笑。” “哎呦哎呦,哥,放过我,我再也不笑了。”山王峪在朵连云的“威胁”下立刻求饶,脸上笑却没有消失。 气氛重新变得和谐,朵连云把手搭在他好兄弟山王峪的肩上收起笑,山王峪也停下笑,他看着朵连云的侧脸。朵连云的视线扫了圈坐在屋内的十几个人,她们都是从半城区获得资格进入夏城的人。 除了牧船和牧清风,大多在半城区都是家境显赫。 朵连云的表情变得认真,他看向牧清风,然后说:“刚才牧清风讲得其实没错,进入夏城前我也有很多幻想,以为会和大家在这里得到更多机会,报答半城区,报答我们的家人,没想到却受到这么多排挤,夏城确实没我们想得那么好。” 他这句话让大家重新严肃,表情都陷入沉思,想必都回忆起这段时间被排挤的经历,而牧清风更是像得到知己一样专注地盯着朵连云看。 突然有个声音弱弱地说:“那,那,我可以回家吗?我想回去……” 朵连云看过去,原来是狎多梨,朵连云先看向听见这话表情已经变得不妙的狎化衡——一看就知道兄弟俩想法又不一样。为了避免他俩在这吵架,朵连云开启下一个话题。 “今晚是至关重要的一晚,晚上上河家的宴会,是我们融入夏城上流圈子的最关键的一次机会,如果不想去的话,我是不会勉强的。但是不管去不去,我们都是彼此在夏城最牢固的依靠,这点不会变。” 听到朵连云这句话,大家纷纷表态要去,唯独狎多梨还是坐在原位犹豫着不开口。坐在另一边的狎化衡不等他软弱的弟弟作出决定,站起来直接说:“狎家兄弟都去。” 朵连云跟狎化衡点点头,正想说点鼓励大家的话,楼梯上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停住,而随着他的安静,大家也就停下来等待他开口,于是下楼的脚步声变得明显。 脚步声一点一点连成串,清晰地落进朵连云的耳朵里,他的心似乎也跟脚步声同步起来。 朵连云垂下眼睫,声音不再是做领导者的坚定,这次变得低沉和一点脆弱,他说:“夏城的规则不适合我们,但是没有关系,我们会在夏城得到成长,找到新机会,借而——” 他的语气变得坚定:“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新世界’。” “真正属于我们这一代——得到进入四季之城机会的半城区‘牧民’,被排挤的异乡人的新世界!” 听到这段发言,在房间里的年轻人都按耐不住激动的心站了起来。 “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新世界’!”她们低呼。 随后,她们自发地靠拢,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压低声音重复‘新世界’这个词,一遍又一遍。 随着这个词语的重复,她们走到一起围成一个圈,彼此传递眼神,将手掌一个贴一个牵在一起。 群情激昂的演奏曲进行到日复一日的篇章,像是给这演奏曲添加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啪。 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新世界。” 朵连云站在同伴中,和她们一起低低地重复。 而在半城区的时候,朵连云认为夏城就是新世界,他也是这么告诉鄂里蜷和阿梓,以此来让她们和他一起来夏城的。 夏城有那么好吗?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很清晰了。 而门被关掉的世界没有野心勃勃新生代的演奏曲,只有夏城永远、永远的夏季,以及热烈到灼人的阳光。 鄂里蜷独自下楼走到街上,阳光洒满她全身。 夏城只有夏季,阳光灼热从不冷却,此刻她低着头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腹部,她似乎一点也没被朵连云她们的话影响,此刻站在阳光下,她只想着一件事。 她很饿。 这是她来到夏城以后的日常,不论吃什么都填不满她的饥饿,即使和朵连云一起看过很多医生也没有效果。于是朵连云愤怒,坐在离开医馆回家的马车上,他仿佛妥协一样说:“这就是你让我不要忘记阿梓的手段,我都知道。” “但我愿意陪你演鄂里蜷,你想,我就陪你继续演下去,无论看多少个医生我都愿意。” 马车路过街边一栋又一栋橙黄色矮楼,一如此刻鄂里蜷走的街道两边,颜色鲜艳的矮楼是夏城的标志,象征着这座城市不息的夏季。夏城的阳光并不暖和,反而太烫了,所以这座城市最流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款式新颖的防晒服,而其中最好的是褚。 鄂里蜷眯着眼睛往前走,感觉胳膊都要被烧着。她扫了眼道路两边的人们,才发现是因为她忘记穿防晒褚。夏城只有夏季,阳光太晒,褚的材质冰凉又柔软轻薄,防晒效果也最好。不过普通人一般就用衣服防晒,而不会特意穿褚做的防晒服,因为褚太贵了。 夏城以白为美是她们防晒的原因之一,越是白越说明地位尊贵不需要外出劳作,所以大部分人都会积极防晒。但因为只有夏季,夏城人的肤色普遍是比较深的。 走在街上的鄂里蜷在阳光下白得像沙滩上析出的盐,也许别人以为她是什么尊贵的小姐,但和鄂里蜷一样来自半城区的人都比夏城的人白得多,这是季节原因,半城区四季交替,夏城只有夏季。 鄂里蜷注意到有人不断瞟自己,饥饿和炎热,她似乎有点中暑。距离她的目的地还有些距离,她拐到一个小巷里,一下子烤人的温度离开,阴凉的空气让她的呼吸再次通顺。 她蹲在原地,脑袋埋进膝盖里,呼吸逐渐稳定。 突然,一件冰凉质感的衣服盖到她的脑袋上,她还以为是朵连云追来。她抬起头,对方笑起来白净的牙齿很明媚,小麦色的肤色让他看起来亲切友善。 只是一个瞬间,阿梓的脸仿佛和他重合。 男孩的口音与鄂里蜷在学校接触的上流阶层讲究的高贵圆润不同,每个字的尾巴总爱上翘,听起来很俏皮。 他说:“你好尊贵的小姐,这是我刚从服装店买的衣褚并没有穿过,看你似乎中暑了所以借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说罢,他好像就打算离开,连这件衣褚也不要了。 衣褚是褚做的成衣款防晒服,而不是只做个袖套等身体部位。这件是带袖子的贴身款,价格并不低,尤其是最近关税波动,褚的价格有上升趋势。 鄂里蜷听过朵连云说什么人会做这种类型,一般是两类人,鄂里蜷很轻松就知道这个男孩是哪一类。 她把衣褚从背上拿下,叫住他:“你的衣服,拿走。” 男孩已经走到巷口,他从阳光面转向巷内的阴凉面,看着鄂里蜷的脸上仍是亲切明媚的笑,他说:“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它。” “这不可能,”鄂里蜷淡淡地打断他,“我买一件像喝水一样轻松,你买一件大概率是成年时的礼物,我怎么可能比你需要它?” 鄂里蜷的目光冷静地对上男孩的视线,对方表情僵住,明媚的笑似乎也要裂开。 她突然一笑,说:“但我现在确实有件事情比你需要它,我太饿了。” “你住在哪里,带我去你家吃饭。” 第2章 第 2 章 太饿了。 这是鄂里蜷来到夏城以后的日常。 她靠着墙站起来,命令他:“愣着干什么,带我去你家吃饭。” 男孩眼睛里都是不解,现在这个情绪,是他真实的情绪。 鄂里蜷将衣褚披在肩上,她准备好出发了,于是跟他说:“我不能走太长的路,你最好找驾马车,如果你没钱可以选择背着我走,但也不能太久,”她抬头看了眼小巷外的太阳,很自然地说,“太阳太晒了。” 可是男孩依然没动,就好像他听不懂鄂里蜷说话。 鄂里蜷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她说:“带我去你家吃饭,我把衣褚给你。” 多霸道,好像是她的赏赐。 不过这次男孩动了,他说:“没有马车,我坐的牛车。” 鄂里蜷觉得也可以,牛拉车不过比马车慢一些,看来这个男孩的家不算太远,她不用饿很久。于是她点了下头往外走,还示意男孩跟上。 “牛车停在这条街外,牛车不能进街区,要我背你过去吗?”他温和地提问,看着鄂里蜷的眼睛都在笑。 鄂里蜷停下,她拍了下男孩的肩,说:“可以。” 她们停在路中间对视,这条路上卖的东西大多不便宜,并且这条街褚的质量最好,所以也十足繁华,人流不息。而往来行人经过她们总要看两眼,不过并不是对花样年华中的少女少男的调侃。 男孩注视着鄂里蜷的双眼,他以为说出背她会把鄂里蜷吓到,但偏偏那双眼睛平静不带波澜,只是沉稳地回答他“可以”。 可他说出背她,是十足的玩笑。 他低头,说:“我不能背你,我有定好的婚约,未婚妻在成人礼后就会嫁进我家。” 他想他大概是中暑了,居然会说出这句话。 鄂里蜷并没有被吓退,反而走近一步。 她一靠近,男孩就后退半步,似乎在呼应他有未婚妻这件事,为他的未婚妻守贞。 她们沉默着对视,男孩又开口:“牛车停在街区外,不远,只是有一点挤,快走吧。” 说完,男孩不用鄂里蜷指引就往前走,终于轮到他走前面,而不是一个饥饿疲倦的鄂里蜷。 鄂里蜷没回话,只抓着披在肩上的衣褚跟在男孩后面。看到地上堆了摊芭蕉叶,她拽住一直往前冲的男孩的衣服,跟他说:“你去拿片芭蕉叶过来。” 男孩视线左右乱晃,找到了那堆芭蕉叶,也看到旁边新鲜的芭蕉。他没回答鄂里蜷而是直接朝她说的地方走过去,他没有拿一片芭蕉叶就走,而是停在卖芭蕉的商贩摊子前聊了起来。 也多亏他的举动,又饿又晕的鄂里蜷才看见这堆芭蕉叶是有主人的。她摸口袋,带了吃饭的钱,等下将钱给他就行了。 男孩的确从口袋里掏了个东西递给芭蕉叶的主人,不过看起来太大了不像钱。鄂里蜷想总不至于又拿出了像衣褚一样昂贵的东西交换吧,那她真的要怀疑这个男孩是傻子,而不是有所图的陌生人。 男孩举着一片芭蕉叶回来,都不用鄂里蜷开口,他将芭蕉叶挡在鄂里蜷的脑袋上方遮住阳光。 鄂里蜷主动问他:“你用了什么交换?” “橘子。”他回答。 鄂里蜷点点头,他果然不是傻子。 剩下的路,这扇芭蕉叶稳稳挡在鄂里蜷的头顶,风吹动,芭蕉叶的边缘会像波纹一般荡漾。 鄂里蜷抓着盖在肩上冰凉的衣褚,脑袋歪一下躲避阳光,芭蕉叶就会调整位置为她挡得更严实一点。 而这条路终于走到了街尾,视野变开阔的路上画面好似截断一般橙色的矮楼消失不见,房子变得只有一层,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匆匆,也没人把多余的视线放在鄂里蜷和这个男孩奇异的组合上。 那头棕褐色毛发的牛被绑在树下哞哞叫,绿荫下一片凉爽,牛的鼻子上挂着鼻环,看到她们来,牛黑色的瞳仁如有灵性般看过来。 牵在它身上的木板车已经坐了几个人,他们倒是比来去匆匆的路人闲,于是和牛一起盯着鄂里蜷两人看。 “就是……”男孩开口。 没等他说完,鄂里蜷已经走过去,还说道:“就是那辆车,走吧。” 她扶着木板子踩上车,车上没有专门的座位,她找个宽敞的地方一坐,脸趴在膝盖里衣褚往脑袋上一盖,对后上来的男孩只露出一只眼睛,说:“出发。” 男孩蹲在她旁边,扭头朝另一个方向扬声喊:“阿伯伯,塞帕塞帕,我们回去吧!” 过了会儿,牛车动了,车上很安静,把头埋在衣褚下的鄂里蜷才是个异类,也因此,她看不到另外四人包括这个男孩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男孩坐在鄂里蜷的对面,他举着芭蕉叶挡在自己的脑袋上,芭蕉叶随着牛车晃动,会摔下来一半叶子拍在他的脑袋上又弹回去,他不为所动,撑着脸注视着在他对面抱成一团的鄂里蜷。 奇怪的哼哼声响在男孩旁边,有人戳了下他的肩膀,他回头,戳他的人指了指鄂里蜷,抬着眉毛用手指比划,戏谑的眼神里带了点饿狼扑食的急切。 男孩像没看懂一样收回视线,抖抖肩膀仿佛要把被戳的那一下抖掉,他无视他们的神情,继续撑着脸看鄂里蜷。 阳光洒在芭蕉叶上,把叶子照的反光,男孩黑色的头发收在一起绑了个小辫子顺着脖子垂下,长度还没过肩膀。 牛车的轮子踩了一个大坑,车上的人要被弹起来一样屁股离地。 男孩先抓住旁边的围栏,看到鄂里蜷没反应一样要摔倒伸出胳膊挡住她的侧面,避免她摔进旁边男人的怀里。 鄂里蜷这会儿才从衣褚下慢慢抬起脑袋,她睡着了。 “到了?”鄂里蜷问。 男孩收回胳膊,回答:“快到了。” 鄂里蜷坐直身子往四周看去,原来是麦田,青绿色的麦苗还没熟,一片生机盎然。她们走的是夹在左右麦田中间的土路,土路不够平坦总有沟壑,但她睡得太死,只有刚才那个晃动才能惊动她。 “这是哪儿?” 她从来没听过夏城还有这个地方。 “呵,大小姐,这还能是哪儿?没有这里,你们吃的用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 开口的男人语气刻薄,他似乎多看一眼鄂里蜷都觉得多余,翻了个白眼,就扭过头不再搭理鄂里蜷。 鄂里蜷把目光移向说话的男人,她摸了摸腹部,男人只给她一个后脑勺,浅棕色的发色在阳光像泛金,他也有一条辫子还挺长都到了肩胛骨,鄂里蜷觉得打架的时候拽着他的辫子,不比他拽自己的长发差哪儿去。 她点点头,看向男孩,开口:“所以,这是哪儿?” “这是野城,”他撑着芭蕉叶,脸上有叶子遮挡下的阴影,可他的眼睛又亮又纯粹,话也说得清楚明了,“你们平常吃的小麦就是这边种的,褚的丝在另一块地,我们不能走那边。” 鄂里蜷笑了下,指指芭蕉叶,说:“把叶子挡在我的头上。” 突然来了阵风吹过鄂里蜷的面容,卷动她的长发,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再看向男孩,风也吹过他的面容,小辫子一晃,他的手臂前伸,叶子挡在了鄂里蜷的脑袋上。 阳光很晒,芭蕉叶的边缘很软于是自然垂下挡住鄂里蜷的视线,她只能看见男孩的下巴,阳光照耀下,她看见他下巴上的小绒毛都是白色的。 “到了。” 这句话一出,挡在鄂里蜷脑袋上的叶子移开,男孩先下车,又回头伸出臂弯给鄂里蜷扶。 鄂里蜷坐到木板边缘腿一蹬跳下车,然后拍了拍她的裙子,没什么心疼地就往前面走,她的裙子在泥土地上晃了一圈,尾巴处都是黄土。 叶子重新盖到鄂里蜷的头上,鄂里蜷呼吸着土地干燥中混杂着青草的气味,前面的场景,鄂里蜷很熟悉。 走过胡乱生长的树丛,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扎根在这里的树木的阴凉,家的门口会用篱笆围起来,如果家里有人,也许就会有人等在家门口。 “革,我们先走了。” 一起下车的男人拍了拍男孩,跟他道别。 “好。” 男孩点了点头,他们叫他革。 革走在前面推开篱笆做的门,将芭蕉叶丢在一个藤编的凳子上,回头跟鄂里蜷说:“这是我家。” “怎么没人在门口接你?” 鄂里蜷目光在革的家四处看看,对所处的环境多么贫穷并没有惊奇。 “这里没有仆人。” 鄂里蜷愣了下,回头看革的表情,可他长了张天真的脸,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觉得冷酷。 她要解释一下吗? 鄂里蜷对革笑了下,她说:“我饿了,饭在哪儿?” 一边说着话,鄂里蜷一边往里走,有棵橘子树种在他家里,难怪他随身带橘子。 他的家和鄂里蜷住的地方不同,房子大部分用木头做骨骼建造,榫卯结构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放东西。 夏城是永恒的夏季,这种结构通风良好,更适合生活。 鄂里蜷站在橘子树下,伸手摘了个橘子吃,很甜,她回头看男孩,却发现对方没在看自己。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二楼住人的那层围栏边站了个女孩,她怀里揣着一个竹盆,正和男孩遥遥相望。 与女孩的严肃不同,革挂着一个轻松的笑。 怎么,他的未婚妻? 鄂里蜷走出树荫站在方便她们看她的位置,第一次说话声音这么大:“你好,我是鄂里蜷。” 她在对二楼那个女孩说。 女孩的目光果然扫过来,她严厉地看着鄂里蜷,凛然像这个家的主人。 她一点没客气,对着鄂里蜷冷酷说道:“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离开!” 鄂里蜷睁大了眼睛,她摸着自己饥饿的腹部,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让她能更好地看见这个女孩的表情。 看到女孩表情一如她语气的严厉,鄂里蜷轻松地笑了。 她说:“吃一顿饭就走,我只是饿了。” 第3章 第 3 章 离开朵连云的社交圈,撑过中暑和坐牛车的辛苦,只是饿了的鄂里蜷终于坐到饭桌上。 而且这个座位还是鄂里蜷自己要求的,她本来被安排在一楼杂物中间的一张桌子上,但这个环境就不符合鄂里蜷的标准,她相当自觉地走上楼梯,革拿着两个矮脚凳跟在她后面。 一上二楼,她就看见了革的家里人。 一个小男孩撩开竹帘,人还没有半个门高,歪着脑袋看着鄂里蜷和革,眼珠子滑溜溜,声音小小的对革招手:“哥哥,哥哥……我,今天有我的事情吗?” “吃过饭就睡觉吧,阿桑。” 革把凳子放到围栏边的桌子旁,弯下腰对他的弟弟挥挥手指。小男孩被逗乐,害羞地缩回房间里。 鄂里蜷看着这一幕没说话,自己先坐在二楼围栏边,这下视野高了许多。 这片被叫作野城的地方,房子简陋地面凹凸,放眼看去一片绿色。随处可见七八米高的棕榈椰树穿插在幢幢二层楼阁间,旅人蕉矮一些陪伴在进出口的道路两侧,热烈的火烧花开得正艳。 夏天跃动的活力无法隐藏地张扬在每一个视线所及之处,这就是夏城永不结束的夏季。 鄂里蜷收回视线,眼前的桌子上是被油炸的漆黑、只有头是棕色的蚂蚱被串得满满的在一根竹签上,以及被炸后笔直黝黑的蜈蚣,一串挨一串紧凑地挨在一起摆在竹编的篓子里。 整张桌上除了这盘虫子还放了两杯水,以及两个竹叶包着的饭团,这都是革刚才一样一样从楼下端上来的。 桌子比较矮,两个人都坐在藤编的矮脚凳上,一抬头就是对方的脸。 鄂里蜷拿起水杯,水散发着淡淡的橘子清香,大概是用橘子皮泡出来的,她尝了一口放下。而整张桌上没看见第二种配菜,她也不喜欢饭团,于是她伸手拿了串炸蚂蚱尝。 革的视线从她拿起蚂蚱起,就跟着她移动。 鄂里蜷浑然不觉,她举着炸蚂蚱到嘴边一口咬下去——嗯,酥脆又带着油腻的肉香,不比酥皮肉卷差到哪里,倒不如说因为是天造而非人造食物,吃下去有种惊喜的完整感。 她听朵连云的楼下会议里提过炸昆虫,对于这个食物她们感觉恶心的比较多,但今天鄂里蜷一尝,她的评价是不错。 吃完一串,她看长长一条黝黑的炸蜈蚣,这个倒是让她犹豫了起来。 “我吃不完一串炸蜈蚣,你掰开一半给我吧。” 她这么说。 革一直盯着她看,听到她这个要求眉毛跳了一下,他没动,而是忍不住问她:“你吃过这种炸虫子?” 也不怪他这么问,夏城富饶,城市里的贵族不可能吃炸虫子,这都是野城的人才会选的食物。而牛羊也就过年杀一次吃七天,但卖一头换来的米面可以让一个家庭吃一个月。 鄂里蜷回答:“没吃过。” 革的表情带着惊讶,一种预感涌现,他脱口而出:“你是贵族吗?” 问完,他自己都愣住,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外表明明已经是答案,她说的也是没吃过虫子,他居然还能问出这么痴心妄想的问题。 他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终于明白自己有多荒谬,他将见到鄂里蜷以后产生的想法清理出脑海。 鄂里蜷歪头看他,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她冷漠的表情,比一个坚定的回答更有说服力。 他的心重新安静下来。 他回避掉这个对视,跟鄂里蜷说:“你吃吧,吃不下放那就好了。” “放那?你要扔掉啊。”鄂里蜷拿起一串炸蜈蚣,想着如果他要扔掉,不如她带回去慢慢吃好了。 “呵,”革极快地冷哼一声,说,“放在那,我会吃掉的。” 鄂里蜷愣住,突然明白这可能本来就是留给他的午饭。她的目光慢慢看向革,她知道他可能误会了什么,不过她讲出来他也不会信的。 她不是挑剔浪费,而是她确实吃不完。 那就干脆不讲好了,她看着炸蜈蚣黝黑的表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革翻三。” 男孩低低地说。 “翻三,有什么深意吗?” 鄂里蜷咬住蜈蚣头,一口咬断,干净利落。 革翻三盯着她又惊了一下,他从来没见过贵族小姐能这么豪爽地吃下蜈蚣,以至于看到鄂里蜷询问的神情,他才想起她的问题。 他说:“夏城离春城是三座城的距离,翻越三座城到春城的意思。” “到春城,”鄂里蜷不懂,“春城有什么好的,你更喜欢春天?” 革翻三没有回答,他平静地注视着鄂里蜷,却又好像没有在看鄂里蜷。 当鄂里蜷注意到他一直没回答而抬起头的时候,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个男孩真实的情绪。 他在和她划清界限。 鄂里蜷明白,她的常识一定又出了问题,所以无法立刻理解他没有言明的事情。 她从拥有四季的外城区进来夏城,在此之前从来没待过富饶的城市,也没体会过衣食无忧的优越生活,她不是他想象里的贵族大小姐,也从来不了解四季之城之间的不同和相同。 不过她统统不会解释给他听的。 鄂里蜷笑了下,放下没吃完的炸蜈蚣说:“谢谢你,这顿饭很好吃,我……” 她从口袋里掏出金钱,不过话还没说完,楼下的喧闹声让她下意识看过去。 革翻三的家门口,虚掩的大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朵连云穿着用褚染上彩绘的外套,云朵绣在肩膀处一直绕到了背后,他将这个图案作为了他的标志。 此刻他正仰头看着鄂里蜷的位置,而在朵连云的身后,两架高顶马车车顶的流苏还在晃动,马夫和护卫守在朵连云的身后,一行人不论衣着还是气势,都与这篱笆做围栏、虫子做食物的野城格格不入。 鄂里蜷看着他们,突然注意到一道不善的视线,她转头,但是旅人蕉恰好遮住来看热闹的人群,她不知道是谁在看她。 “是来接你的人?” 革翻三站起来,他注视着楼下的不速之客。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不过不知道为何,他没有动身下楼和往日一样解决现在的情况。 “对。” 鄂里蜷回答完,不再去找注视自己的人。她把口袋里的两张纸币都放在桌上,甚至没去看到底是多少钱,然后转身下楼。 可走到一半,她停在楼梯口,笑着回头松开肩膀上绑着的衣褚,对革翻三说:“忘记还给你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只把手递过去,这种情况革翻三只能走上来接。 革翻三看着鄂里蜷带着笑容的面庞,又看向她手上的衣褚。她刚才在桌上放了两百夏元,一头牛都卖不到两百夏元,一件衣褚对她来讲又算什么呢? 他在想什么啊?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谢谢你,鄂里蜷,”革翻三伸手接过衣褚,“我无法拒绝你还给我这件衣褚,我确实比你更需要它……” 他的声音低下来,隐隐带着失落,头低着将另只手上的两百夏元还给鄂里蜷:“但是你留下的钱实在太多了,我很欢迎你再来吃饭,但是钱还是……” “没什么的,收下吧,”鄂里蜷打断他下面的话,也不再看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住在日落大街上城区,这点钱对我算什么?” “下次再来找你吃饭革翻三,走了。” 说完,鄂里蜷轻快地踩着楼梯下去,就好像急于归家的小蝴蝶,只留给革翻三一个翩翩离去的背影。 鄂里蜷没有回头看革翻三的表情,她也不必回头,因为她想要的她已经得到。她摸着自己不再饥饿的腹部,脸上不由露出一点笑意。 而这点笑意被在门口等她的朵连云尽收眼底,朵连云攥紧拳头又松开,隐忍不发。 “哟,贪玩的大小姐回来了啊。” 山王峪看见鄂里蜷走过来,语气凉飕飕说不准是不是调侃,但讽刺是肯定的,鄂里蜷可不是什么大小姐。 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看见朵连云急忙出门,不用想都知道是为谁,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就跟过来了。 两架马车,跟在后面那驾就是他的。 不过鄂里蜷别说理他,甚至眼神都没往他这里看一下,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山王峪被无视的怒气刚升起来,就被他用一个笑取代。他就像压根不在意被无视一样,把视线转向自己的好兄弟朵连云,于是朵连云像个马夫一样扶着鄂里蜷上马车的场景就被他尽收眼底。 他闭上眼睛却控制不住上挑了一下眉毛,再睁开眼是朵连云一脸平静地示意他可以上车走了。 他气不过,话都没回直接上车。 到底图什么? 马车在野城的黄土地上行驶,山王峪撩开窗帘,前方朵连云的马车只有车轮滚滚和马蹄飞踏声,听不到一点争吵。 一个半城区捡来的人如其名像虫子一样蜷着生活的贫民,真以为傍上朵连云就可以把背挺直了? 山王峪想到鄂里蜷冷淡的脸就气,他收回手不再看,反正等朵连云厌倦了,她不知道要多可怜。 他有什么好气的,当务之急还是晚上上河家的宴会重要,不去多做准备而是跟着朵连云来捉他的小情人,他也真是闲得慌。 他一冷静,来到夏城后遇到的冷落和歧视就重新浮现,这次的上河家晚宴打进夏城的贵族圈他势在必得。 两架马车踏着野城的黄土地黄土翻飞,道路两侧青绿色的麦田被阳光烘烤闪耀着生机,夏城永不结束的夏季温度灼热,顶着已经落到西边的太阳,时间开始逼近她们需要去参加宴会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