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山可平》 第1章 初见 民国二十九年一月,黄埔军校成都分校。 “祝平僖!” 头发一长一短挽着手散步的两位年轻女学生循声回头,见是政治教官张自华,便都停下脚步问了声好。 张自华朝她二人点点头算是回应,方对着长头发扎侧麻花辫的那位道:“平僖,食堂里寻不见你,总算在操场把你找着了。随我走一趟吧,上面看了你的成绩,点名要见你,很是想要鼓励嘉奖你一番呢。” 看了成绩要嘉奖么?自己的课业是名列前茅,但可不是同期第一的存在啊。祝平僖心中疑惑。 到底是受了党国一年多的教育了,没在有第三人的情况下多问,只转头向旁边的短发女伴道:“筱宁,我先去了,你回宿舍今天洗澡不必等我了。” “晓得啦,”陆筱宁点点头,捏了捏好友的手,笑说,“去吧!” 祝平僖扬了扬下巴算是告别,跟着张教官去了。 走出操场,走出校门,上了专车,祝平僖才开口问平日里关系还算不错的政治教官:“张教官,这个上面…是多大的官儿?您告诉我,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找我打听情报呢?”张自华侧头看了眼这个入学一年多、成绩门门出色的学生,也不怕提前告知一二,“戴老板看了第十六期学生的名册成绩单,点名要见你的。” 祝平僖一惊,戴老板见多了能人异士,对一个军校生青眼有加?别闹了。 这话总不好说出来给张自华听的,祝平僖脑海闪过上百种可能又一一否决,终于是到了目的地——一幢漂亮的带庭院的三层小洋楼。 穿过庭院,穿过门廊,又拾级而上,祝平僖跟着张自华站定在一个两侧站了警卫的房间门前。 张自华叩叩两下敲了敲门,门从里面被打开。 “是祝平僖同学吧,快请进。”军统实际领导人,戴笠戴老板,就端坐在办公桌后。 张自华拍拍祝平僖的后背,示意她快进去。祝平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房间。房间门随即被关上,张自华没有跟着进来。 “戴局长。”祝平僖立正问好。 “好。”戴笠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学生。 一头乌发编作辫子搭在右肩,一双桃花眼目光清明,一身军装笔挺,端的是柔中带刚,英气勃勃,好似一根新竹。 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唤了声“山海”。 祝平僖目不斜视,但能听见军靴磕地的动静,有人从门边走到她身侧站定。 “祝小姐,”男人的声音温和沉稳,“鄙人,唐山海。幸会。” 祝平僖这才向他看去,正好对上唐山海的眼睛。 剑眉星目,五官端正而清隽,身量高大而挺拔,一袭军装,好一派谦谦君子。 “幸会。” 二人握了握手,算是认识,戴笠也适时开口。 “祝同学,李默群是你舅舅,没错吧?”他单刀直入。 “是。”祝平僖点头应下。 “民国二十七年,他叛党投敌,现在在汪伪特工总部混的是风生水起啊,”戴笠感慨般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他叛变后,你们家还同他有联系没有?” “没有。”祝平僖答的干脆,心里却疑云密布。怎么,戴老板今天是要兴师问罪吗?自家从前与舅舅确实亲密,可自打他叛变,家里就早早同他断了联系,母亲更是修书一封,信中痛斥这个弟弟的狼心狗肺卖国行径——难道说这李默群又掀起来什么风浪波及到自家了吗? “那以前你们家同他关系如何?”戴笠又问。 祝平僖蹙眉,斟酌着措辞。 许是看出她的顾虑,戴笠补了句“祝同学但说无妨”。 祝平僖看了这位军统头子一眼,承认道:“在李默群叛变投敌前,我家确实与他关系亲密,但他干出那样的勾当,自然已经早早断了联系,不敢再有牵扯的。” “曾经亲厚便好办许多,”戴笠颔首,又打量了祝平僖一番,方再次开口,“我这里有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往上海的汪伪政府里安插上我们的人。李默群是个多疑狠辣的,不是血亲怕是难以取信,我叫你来正是看中了你同李默群的这层关系。” 祝平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戴老板这意思是要把自己给派去当间谍吗?便是平日里同期学生中心性最是镇定的祝平僖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说到底,她也才二十二岁,才成为军校生一年而已啊。 “山海,你看祝同学如何?”戴笠把话头抛给了唐山海。 “很好。”唐山海应声,“各项成绩优异,身份背景合适,很好。” 祝平僖不禁侧目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官,一头雾水大脑一片混沌间,指尖都微微颤动起来。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戴笠终于揭开谜底,“祝同学,我的意思是,你二人假扮夫妻投奔到上海,借你舅舅那层关系扎根到汪伪76号行动处去。” 他的目光细细地扫过眼前这名年轻的军校生的脸。 面上不显,但那双桃花眼里闪过的东西太多,惊有,疑有,犹豫也有,惧嘛,没有。 戴笠愈发坚定就是选她了,遂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两份,摆在桌上。那是祝平僖和徐碧城的档案。 “祝同学你当然有考虑的空间,”他点了点徐碧城的那份,“你堂表妹徐碧城是李默群的表外甥女……” 碧城吗?祝平僖心中摇头,她怎么能去当间谍呢?况且她和陈教官的事自己是晓得的。 “……就是她各项指标比起你来说没那么合适,只能是第二选择。”戴笠很是可惜地摇了摇头。 祝平僖当然看出戴老板不过是装模作样,哪有自己拒绝的余地呢?况且当初来到黄埔军校,不正是抱着一腔爱国热血吗?眼下这个任务既然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平僖明白,但凭戴局长安排。”她垂首表态。 “好!”戴笠合掌,觉得面前这一对男女怎么看怎么满意,“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着手准备、静待时机,你们也要多多地接触——尤其是平僖啊,在学校要把发报和密码的课业再好好地抓一抓。” 二人点头称是。 戴笠示意二人可以离开了。军靴一碰,唐山海和祝平僖齐齐向这位军统领导人敬了个军礼。 走出房间,祝平僖顿足,没寻见张自华的身影。 “祝小姐,我送你。”唐山海绅士地抬手引路,仿佛早就预备好了。 视线扫过他红色底版金色边框内缀两杠三颗金三角的肩章,祝平僖道了声谢,“有劳唐上校。” 唐山海扬了扬唇角,“应该的。” 车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唐山海余光看见女生表情严肃一路上坐得板正,迟疑一阵还是开口道,“你可以,放松一点。” “嗯?”思路被打断,祝平僖转过头看向开车的男人,眼神分明在问“怎么了”。 唐山海了然,先为自己打断她的思考致了声歉,这才又道,“在担心?” “当然,”祝平僖苦恼地皱了皱眉,“我眼下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搪塞同学,这个任务可是要保密的。” “任务是要保密,但我们的接触不用避人,越多人知道越好。”唐山海不疾不徐地说着,“相识、恋爱、订婚、结婚,我们得在去上海前合情合理地做完这一切。” 祝平僖点头,马上思索起来,“那今天就是我们的相识。我会告诉我同学你是我见上面的时候遇到的,你好心送我回学校,我对你很是感激。” “我会告诉我的人我见你一个人便提出送送你,”唐山海驱车转过一个弯,话到嘴边顿了顿,“我对你一见钟情。” 祝平僖也顿了顿,干巴巴地评价:“那很浪漫了。” “浪漫不够,”唐山海本来说完有些不自在,听了这话倒是一笑,“恐怕后面还得轰轰烈烈才好。” “那我们留下通讯地址吧,”祝平僖盘算着,“平时写写信什么的,做出相熟到相恋的样子。” “得空还得常去约会,”唐山海合计了几秒,“后天是公休,你若无安排,我去接你吃饭。” 祝平僖应下。 车内又重归沉默。 “张教官是被支走的吧。”快到校门口了,祝平僖冷不丁问。 唐山海一挑眉,心里对这个年轻的搭档评价又高上了几分,“猜到了?” “怎么能叫猜呢。”女生一扬眉毛,面容生动不少。 车子停下,唐山海看着祝平僖跳下车。 “平僖,再见。”他冲祝平僖挥手告别,语气温和。 女生桃花眼微微睁大,怔愣转瞬即逝,很痛快地改了称呼,“山海,再见!” 唐山海微笑着目送祝平僖走进学校,而后驱车离开。 还是开坑了,圆梦之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约会 黄埔军校门口,唐山海靠在车旁等着祝平僖。 头发梳成背头,露出一张俊脸,周身气质温润儒雅,藏青色西装裁剪合身,很好地显出年轻军官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是个美人。还未走出校门口便远远认出唐山海的祝平僖评价道。 “山海!”祝平僖大大方方地唤了他一声,没在意哨兵探究的目光,款款向唐山海走来。 唐山海抬头迎上女生的目光,浮起一抹笑,面上的冷峻随之消融。 祝平僖当然是好看的,尤其是换上便服后。乌发挽成精致发髻,桃花眼明媚含情,笑时梨涡浅现,唇角小痣更添独特韵味,耳畔一对珍珠耳环莹润生辉,绣着银色银杏纹样的靛蓝旗袍古典雅致,外搭铁灰色长风衣又平添干练飒爽,集柔美与英气于一身。 唐山海为祝平僖拉开车门,对佳人由衷赞道:“今天很美。” “当然啦,我什么时候不美?”祝平僖美而自知,下巴一抬,心安理得地应下。 唐山海发动汽车上路后,旁边祝平僖歪头看看他,蹦出来句“你也很不错”,倒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祝平僖看出唐山海的僵直,却也没真的打算和未来的假丈夫真搭档**,她更关心的是——“我们去哪儿吃饭?” “有人跟我说悦来居的脆皮鸭、烧什锦不错。”唐山海答。 “这样吗,我同舍友吃过的,特别难吃!”祝平僖表示拒绝,并探了一句,“唐上校刚调来成都吧?” “我确实刚刚从上海调回来,不过不是成都而是重庆,”唐山海回的坦荡,又笑问,“我从黄埔十期毕业的时候,还没这家店呢,真这么难吃啊?” “你会喜欢软绵绵的脆皮和没有鲜味的烧什锦吗?”祝平僖想想都觉得倒胃口,“它旁边的开明饭馆好吃,老板还是进步人士,我们去吃那个吧。” 唐山海依言改变目的地。 开明饭馆的一间包房。 唐山海把一份档案推给祝平僖。 祝平僖拆开一扫,挑眉道:“你的?” “作为以后的搭档,你应该看看。”唐山海边说边给祝平僖盛了碗鱼汤,递过去时轻声叮嘱了句“小心烫”。 祝平僖细细地看着唐山海的档案。 唐山海,民国二年八月十一日生,江苏人,黄埔军校……第十期第二总队毕业,兄长唐蓬莱将军。从履历上看,又是上过前线,又是护卫重要人物又是锄奸行动,又是重组军统上海区,来头还真大啊。 唐山海无疑是一名优秀的特工,明白这一点后,祝平僖那颗对未来充满紧张忧虑的心,踏实了不少。 “我的档案,您一定早就看过了吧。”祝平僖收好档案还给唐山海。 唐山海敏锐地察觉到女生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姿态也从一开始的放松到现在的拘谨——腰杆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膝上,仿佛在训练一般。 “别紧张,”他笑说,“我又不是你教官。” 祝平僖定定地看他,唐山海稳稳接住她直勾勾的目光,并报以一笑。 “我确实看过你的档案,你很不错。”他也适时地给予未来搭档以鼓励与肯定。 祝平僖眨眨眼睛没有给别的反应,只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舀了一勺鱼汤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很好喝的,山海,你也尝尝。” 就像刚才的对话和拘束没发生过。 看着眼前专心吃饭的祝平僖,唐山海的心头升起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忽然有些期待起同这位年轻自己五岁的战友并肩作战的日子。 他喝了口鱼汤。 味道是好。 “你认识祝钧良吗?”女生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默。 莹白的指尖慢慢收拢、轻轻扣在碗边,祝平僖等待着眼前人的回答。 唐山海夹菜的筷子一顿,“认识。” 他的目光落在女生漂亮的桃花眼上,一张长着同样漂亮的桃花眼的年轻人的面孔从唐山海脑中闪过。祝钧良么?他们兄妹二人还算相像。 “黄埔十期的时候,我们是同学。” 看过档案的唐山海当然不需要自己为他解释与祝钧良的关系,故而祝平僖紧接着便问,“你知道他毕业后的去向吗?” 大哥自民国二十六年便音讯全无。有人说,他参与了八字桥战斗之后便失踪了;可也有人说,他是葬身在南京的炮火中;还有人说,他压根儿就没去一线,而是被派去当特务了。 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下,人找不到了那是常态,死了、逃了、隐匿了……怎样都有可能。民族实业家祝开源积极响应工业内迁,一双儿女又接连投身军旅,很是写就了一番爱国佳话,但儿子失踪,妻弟叛逃,个中辛酸也只有祝家人自己知晓。 民国二十六年的唐山海无暇关注老同学的境况,因为他那时候正从南京被调往上海,忙着为那次乌衣巷放走□□的义举赎罪呢。 唐山海眉头拧了起来,唇瓣也抿了起来,试图从记忆的海洋里捞出一些关于那个名叫祝钧良的长桃花眼的年轻人的只言片语。 祝平僖看出他在努力地、艰难地回忆着什么,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第八十八师,”唐山海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祝钧良被分去了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他应该参加了淞沪会战,很可能也参加了南京保卫战。” 祝平僖不说话了。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和南京的惨状无人不知。 “谢谢。” “我很遗憾。” 良久的沉默后,二人同时出声。 女生的视线像小钩子,轻轻地、稳稳地挂在他的眼睫上。 唐山海没有避开,只勾了勾唇角,“你很喜欢直视人的眼睛。” 因为人的眼睛总是能透露出嘴巴不愿说的信息啊。 “有没有人同你讲过,你的眼睛很美。”祝平僖很自然地夸赞男人的好皮囊。 唐山海呛了一下,“黄埔现在还教这个?” “说的什么话,”祝平僖轻啧一声,“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山海兄还是担得起的。”她舀了勺凉透的鱼汤,银匙在碗沿轻轻一磕。 唐山海没有应声。他摩挲着腕上的手表,水晶玻璃表镜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在唐山海的指间流转成晦暗不明的纹路。 祝平僖的视线掠过他青筋微凸的手背,忽然觉得这双手更适合执笔作画,而不是扣动扳机。 “说到写信——”祝平僖抬手扶正耳畔的珍珠,“重庆到成都的邮路,如今还通着吧?” 唐山海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玫瑰气息。这香味该是极淡的,却烫得他耳后发紧。 “特快专线总是通的。”他起身将雕花木窗推开了一条缝,一月的冷风裹着成都特有的花椒香钻进来,“还要添菜么?” “劳驾叫碗醪糟汤圆。”祝平僖放下搅动鱼汤的汤匙,“要黑芝麻馅的。” 回程时飘起了小雪。吉普车碾过青石板路,车灯在细小的雪花里劈开两道昏黄的光柱。祝平僖数着掠过车窗的梧桐枝桠,忽然听见身侧传来纸张摩擦的细响。 “重庆中山四路七号,”唐山海单手扶着方向盘,将信递给她,“每周三下午三点,会有人去取信。” 牛皮纸信封被妥帖地封好,封口火漆印泛着孔雀蓝光泽。祝平僖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打量着封面上漂亮的花体英文“To My Dear”。 “情书么?”她笑。 “嗯。”他应道。 “什么时候走?”祝平僖将信封放进风衣口袋。 “明天。”唐山海在军校岗哨前缓下车速,卫兵举着马灯凑近车窗时,他顺势将证件递过去,“你今年十二月结业?” “正好再练练。”祝平僖望着岗亭旁新栽的柏树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我给你写信,要用暗语吗?比如‘见字如晤’其实是‘有情报?’” 卫兵归还证件的声响打断了对话。 “平僖,”唐山海踩下油门,他的尾音沉在车轮碾过地上枝叶发出的喀嚓声里,“我们不是敌人。” 祝平僖不说话了。 车停在女生宿舍的梧桐树下。 唐山海看着女生头也不回地跳下车,叮嘱道:“每周一封,要家常的。” “真像老夫子给学生留课业,”祝平僖转过身来,倒退着往宿舍楼走,抬手将珍珠耳环摘下一只,“接住!”莹白光弧划过夜色,正落在唐山海掌心。 “押金。”她叉着腰站在台阶上,“你可一定要回信哦,不然我好没面子的。” 唐山海收拢指节,可以感觉到掌心耳环的金属托底还残留着祝平僖耳后的温度,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种。 他冲她挥了挥手,“进去吧,起风了。” 梳洗完毕,祝平僖坐在床头接受完陆筱宁的调侃后,打开台灯,展开了来自未来搭档的假情书。 唐山海的字迹遒劲如刀,却在“盼复”二字上洇开一滴多余的墨,捕捉下写信人落笔时的片刻犹疑。 祝平僖抚过墨痕,只觉得如果唐山海愿意,他能讨得任意女人的心。 第3章 义举 三月底的成都春夜潮湿而微凉,但饭点街道空气里弥漫的椒香让行人内里填满了暖意。 陆筱宁挽着祝平僖,与另外两名女生谈笑着,大步走进开明饭馆。今天是陆筱宁生辰,一日课程已毕,几个好朋友一起来此小聚。 踏入大门时,祝平僖一行人与一名食客擦肩而过,她笑意一凝。 一袭长衫,灰蓝色围巾,头上压着一顶半新不旧的礼帽,打扮倒是寻常,可行色匆匆,腰间有一小块奇异的凸起——是枪。 扎侧麻花辫的女军校生继续与女伴们嬉笑,却已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整个饭馆。 饭馆老板张展举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见到祝平僖等熟客,面上绽开笑容;饭馆今夜生意颇好,大堂里除一桌空位外均已坐满,二楼包房门也挂了“有客”;跑堂伙计有几名看着眼生,添茶上菜动作生疏;几桌食客朝她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不对。 “那儿,我们坐那儿去!”陆筱宁拉着大家伙儿落座唯一的空桌,唤了声“点菜”。 祝平僖余光瞥见那张展举面上闪过忧色,身体也转向她们这桌;朝她们走来的跑堂是个生面孔,额角挂着汗;有几桌食客动作放缓,手正不安分地向腰间摸去。 桃花眼低垂了片刻,思绪翻涌间她已神色如常,拈起菜单很是亲热地和寿星凑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菜。 指尖不经意间摩挲过菜单某页的页脚,祝平僖分明感觉到了用小针扎出来的凹凸坑印。 那是一段摩斯密码。 “平僖,我们点两份甜皮鸭好不好?”陆筱宁是南京人,很喜欢吃鸭子。 “好啊,”祝平僖应着,抬眸深深看了眼张展举,嘴上没忘调侃友人,“你还真是不吃遍天下群鸭不罢休。” 陆筱宁大大方方地认下圆脸女生林曼君给她拟的绰号“食鸭客”,很是美滋滋地又在麻婆豆腐、蒜泥白肉等一干菜品后打上勾。 这厢穿着黄埔军校军装的女生们欢声笑语地点菜,那厢张展举却是冒了冷汗。 祝平僖方才深沉的一眼让他明白,她察觉出了菜单的异常。她会采取行动吗?她会举报饭馆吗?她会……帮着隐瞒吗? 一切都是未知。 所幸传递情报的同志业已走远。 张展举对祝平僖很有印象。她是饭馆的常客,当她一个人来时,总会坐在大堂靠窗的位子点一碗三鲜抄手并一碗黑芝麻馅的醪糟汤圆,再找他借一份《新华日报》,慢慢翻阅。 他希望她是同情革命的。 他希望她还未被军统淬成鹰爪。 他希望在这位年轻人的内心种下火种。 垂下头,粗糙的、掌根和虎口都起了老茧的手继续拨弄着算盘,余光关注着大堂里那几桌乔装改扮的军统特务,张展举明白,他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等等——”祝平僖叫住收了菜单正要转身离开的伙计。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劳驾,再添一碗长寿面。”她拍了拍陆筱宁的手背,朝刚刚几乎浑身僵硬的伙计一笑。 至此菜单被顺利拿走。 张展举终于得以检查菜单上同志传递的信号,却见那页缺了角。 饭馆老板的脸色沉了下来,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中的活计,因为军统的特务们,正密切地关注着饭馆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酒饱饭足后。 看着陆筱宁和林曼君喝得歪歪斜斜,祝平僖接过陆筱宁从兜里掏出来的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几张法币,冲依然清醒的刘培玉点点头,“我去结账,培玉你看好她俩。” “放心吧。”刘培玉扶了扶眼镜,抿嘴一笑。 祝平僖才起身迈步,邻桌穿杭绸长衫围围巾的男人突然失手将一碟辣油打翻,赤红的液体飞溅在她锃亮的军靴上。 “小姐海涵!”那人忙掏出帕子想要收拾残局,却被两名特务捂了嘴架走了。 祝平僖侧身避让,几步来到柜台。 法币按在柜台上被推向张展举,祝平僖迎上他的目光,启唇道:“张老板,一月份的《新华日报》可还有?载着蒋委员长痛斥日汪协定的那个。” 张展举找钱的动作顿了顿,侧身翻找一旁的书架,没一会儿便抽了一张出来,“一月二十四的吧?只剩头版了。” 报纸边角沾了星点辣油,社论标题《汪逆卖国密约的教训》已经模糊。祝平僖将其展开,却见内页字迹清晰、纸张尚未氧化,显然是刚刚被人剥下来的。 她当然明白开明饭店的老板不会是日谍,现在么,已可以确定他是□□。 祝平僖视线凝在“反对汪逆的卖国密约,就必须反对一切的『防共』和□□的思想和精神”上,叹了句,“可惜了,我很喜欢那句‘唯团结抗战才能粉碎寇奸毒谋’。” 柜台后的男人眼皮微颤。“姑娘好记性,”他抬起眼,这双素日里迎来送往很显亲和的眼睛眼角已生皱纹,“若是姑娘喜欢,我便向老友再讨一份来,下次见面赠与姑娘。” “谢啦。”她轻笑,内心已有决断,遂将报纸折好递还给张展举,收好找回的钱转身走了。 张展举这时候倒露出了真切的笑意,他知道,火种早就在祝平僖的心里种下了。 指尖擦过报纸中缝,捏出来一小片碎纸,正是刻有情报的菜单缺角,张展举看罢便寻机将其投入了账簿旁摆着的油灯里。眼见着纸片成灰,地上的辣油渍也被伙计们清扫干净,特务们自以为抓对了人大部皆已撤去,这名地下党的内心产生了久违的松快。 开明饭馆事件不到一周,军统成都站的同僚们办事不力的消息就作为饭后谈资传进了唐山海的耳朵。 “唐主任,”**科的小李给唐山海送文件时半是感叹半是嘲讽了一句,“您说说,咱们的人连□□交通员的交接地点、衣着打扮都打听得清楚明白了,愣是让这到手的鹧鸪,从指头缝里给飞了,成都那帮人还真是……” 唐山海并不想搭腔,只礼貌地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信封。 小李识趣地打住话头,“懂懂懂,您女朋友的信到了,那我不打扰您啦。” 办公室门咔哒一声关上,唐山海抽出拆信刀,小心地挑开赭色的火漆印,将信纸取了出来。 入目是女生漂亮的小楷,看信的人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嘴角在上扬。说是内容要家常,祝平僖便将每周信件当做趣事集般记录一周来她的经历与见闻,行文幽默灵动,读之叫人心旷神怡。 发报终于全班第一,新裁了旗袍被店家邀去当招牌,政治课堂有小鸟飞入教室拉了教官一头,好友过生日,以及…… “另:昨夜归途偶遇狸奴衔幼崽避于桥洞,其后有野犬追击。见狸奴背毛焦卷似遭火灼,犹以躯为伞护子,恻然伐竹为栅阻野犬。料今朝幼崽当得酣眠。 ” “另”字处洇开了个墨团。 唐山海眉头紧锁,长指轻轻扫过墨团,指腹在“野犬追击”“恻然伐竹为栅”处碾了又碾。 半晌,唐山海放下信纸,把头埋进了手掌。 他当然看得出祝平僖是在借此隐喻着什么。他脑中闪过二人约会时祝平僖道出那句“老板还是进步人士”的神情,闪过祝平僖写信落笔时可能的犹豫——毕竟是老特务了,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想到了她与成都站无功而返事件的关窍。 唐山海不知自己是该欣慰于未来搭档对自己的极大信任,还是该恼怒于她竟偏帮□□,知情不报。 指尖狠狠搓了搓眉骨,唐山海感受着眉弓处的轻微疼痛,忽地想起了民国二十七年那个夏日的乌衣巷。 二十五岁的唐山海带领手下将一名女□□逼到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巷口。他第一个冲到女人的面前,那女人眼神镇定、散淡、坚决,抱在怀里的孩子满脸通红正在瑟瑟发抖,这让他想起嫂子临死前紧紧抱着孩子的情景。唐山海后来高高举起右手,朝天连放了三枪,在其他特务赶到之前放走了那女□□。 被同僚举报后,他也因此收到了惩罚。 “见狸奴背毛焦卷似遭火灼,犹以躯为伞护子,恻然伐竹为栅阻野犬。”他轻声念着。 多像啊。 唐山海定定地坐着,好似一尊雕像。 “唐主任!紧急会议!”勤务兵靴跟撞击石阶。 唐山海不知何时点了根雪茄,无声地抽着。听到勤务兵的声音,他手指夹着雪茄在信纸上方抖了抖。倏地,烟丝舔上信纸,很快把“另”后的文字烫得面目全非。 唐山海并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这既是在保护搭档,也好像是在回护二十五岁的唐山海。 沉默地吸了最后一口,他将雪茄摁灭,扣好扣子,起身出门。 夜里,台灯下,唐山海伏案回信。 他没对祝平僖的行为进行斥责与说教,只在文末克制而担忧地添了一句—— “锦江春汛急,慎防流木伤人。竹栅虽巧,终非铁壁。” 杭绸男无辜被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义举 第4章 再见 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 黄埔军校第十六期结业在即,四个朝夕相处、在战火阴影下共同磨砺了两年的好朋友,在开明饭馆的包房里进行着最后的聚餐。 酒过三巡,陆筱宁和林曼君抓着对方的手臂又哭又笑,刘培玉和祝平僖依旧是最后还清醒的人。 祝平僖默默盯了会儿杯盘狼藉的桌面,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去结账。”她起身,摸出兜里的钱,冲着刘培玉点点头,声音有些闷。 “放心吧。”刘培玉扯出一笑,镜片后眼眶却湿润了。 我会看好这两个醉鬼的。 就像以前一样。 柜台前。 张展举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见是祝平僖,生意人惯常含笑的眼里多了一丝探究和郑重。 “张老板,结账。”法币被放在柜台上,说话人明显情绪不高。 张展举熟练地算账、找零,一套动作却刻意地放缓了些。他扫过女生笔挺的军装,斟酌着、一语双关地开了口:“要走了?” 算算日子,这期学生也就要结业了。 “嗯。” “祝同学这样的,政府应该会把你要到重庆去。”饭馆老板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笃定,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祝平僖的脸。 张展举需要知道她的去向,这关乎他希望达成的革命火种的散播。 “您倒是对我有信心。”祝平僖笑了笑,没有否认。 张展举眼中笑意深了些,他将一个竹制的食盒递给祝平僖,“自家做的点心,拿去和好朋友分了吧,算是给同学们践行了。” “多谢。” 祝平僖接过食盒,轻轻掂了掂,分明感觉到了食盒内似有扁平状夹层。 她抬眸深深看进张展举的眼睛里。 他的眼里写满了沉甸甸的期许。 祝平僖心头微动,明白了。 她于是轻叹着,对这位□□老板进行了最后一次试探与回应,“听说西北的黄土地很美。” “这大好河山,哪里不美?”张展举的面庞终于卸下客套,变得真挚而温暖。 祝平僖没再说话。她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饭馆。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椒麻香,混合着食客的喧嚣、跑堂伙计的吆喝、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她用力地看着、听着、闻着,想要把这一切都刻进骨髓。 朝这名爱国者最后一次颔首致意,祝平僖转身回到包房,与刘培玉一人搀扶起一个醉醺醺的好友,就此离开开明饭馆。 宿舍里,灯火昏黄。 分享完食盒内的点心,送走林、刘二人,又扶着嘟囔着以后要一年一聚的陆筱宁躺下后,祝平僖坐回自己的床铺,指尖在食盒内摸索按压,“咔哒”一声轻响,夹层暗格被打开。 里面安然躺着一本“赤化书籍”。 祝平僖桃花眼轻轻眯了眯,将这本朴素的书取出。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干燥触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气息。 指尖抚过简朴封面上“西行漫记”几个墨字,祝平僖突然将书拈起、打开、抖了抖——没有东西,没有任何照片、纸片或信件。 这时候她确乎有了几分困惑。 静坐半晌,祝平僖拿了件旧衣把它裹了,稳稳塞入皮箱最底层。 结业的日子终究到来。 两年的同窗情谊,在乱世中珍贵却也脆弱如同风中柳絮。四个好朋友注定各奔东西。 陆筱宁、林曼君留在成都,接受家里人安排分别在交通银行和市政府工作;刘培玉被分配到了军统杭州站,临别时与她们用力拥抱;祝平僖则按照上面的安排,目的地是陪都重庆。 重庆珊瑚坝机场。 螺旋桨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舷梯放下,祝平僖拎着皮箱随人流走下飞机。山城特有的、带着水汽与雾霭的寒风扑面而来,与成都平原的温润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在接机的人群中逡巡,几乎瞬间便锁定了那个身影。 一身普蓝色细白条纹西装外罩一件灰褐色毛呢长风衣,搭配同色系皮鞋,唐山海光是站在那儿,就已成一道风景。 得见美人,祝平僖心中未散的离愁别绪淡了不少。 一年来,那每周一封的“家常”信笺,字里行间流淌的温和、包容、偶尔流露的关切与担忧,以及字迹本身蕴含的力量感,早已在她心中为“唐山海”这个名字勾勒出无比清晰的轮廓。他就像一位永远情绪稳定、言语熨帖的师长,又像一名值得托付后背的可靠战友。 二人不过三面之缘,祝平僖看着唐山海,却无半分陌生感。 他站在那里等她,仿佛一个早已约定俗成的习惯。 祝平僖对唐山海歪了歪头。 唐山海扫视着下机的人流,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个穿着卡其色呢子大衣、拎着皮箱看着他、冲他歪头的熟悉身影。 沉静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真切的、带着暖意的涟漪,而唇角早已扬起了弧度。 祝平僖见对方脸上露出笑容,便知他是看到自己了,遂也展开笑颜,脚步轻快地向他走去。 就快走到唐山海跟前时,祝平僖冲他一扬眉毛,很清脆地唤了声“山海”,小跑几步,一阵清风般扑进了男人微微敞开的怀抱。 唐山海当然没漏过祝平僖的暗示,但身体还是在她贴近的刹那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双臂合拢,下巴轻轻抵上女生微凉的发丝,祝平僖身上的丝丝缕缕玫瑰香气钻入他的鼻腔。唐山海的喉结无声地滚动,视线几经晃荡最终聚焦在她身后空荡荡的一小块地板上。 “平僖,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温和,尾音带了些沙哑,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如同羽毛搔刮。 接过祝平僖手中的箱子,二人走到了唐山海车旁。 “上车吧。” 依旧是唐山海为祝平僖拉开车门,不过这次没有“请”和“有劳”。 引擎低鸣,唐山海驱车融入山城蜿蜒的车流。 祝平僖侧头看着窗外掠过的、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陡峭的石阶,状似不经意间发问,“我爸爸叫你来接我的?” 明明爸爸在信里说会派家里的司机过来。 “是我主动请缨。”唐山海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车窗透入的光线下流畅而清晰。 “他肯?” “当然。” 祝平僖闻言,转过头抱臂看着他,直觉眼前人这话带了丝理所当然的底气,于是促狭地拖长了调子:“哦——看来,山海兄对祝老板的思想工作做得很是成功嘛。” 唐山海眼尾的余光在女生身上停留。 他听出她在调侃。 “唐某不敢居功,”唐山海开口,眼中带笑,话里却作出极尽客套,“往后还得仰仗祝小姐的通力配合。” 祝平僖眼睫轻颤,唇畔漾开一个梨涡,“我不知道,你说话这么有意思。” “是吗?”拇指指腹在方向盘皮革接缝处缓缓摩挲,唐山海摇头叹道,“到底在书信中把自己弄成了老先生做派。” 车子停在祝家的别墅前。那是一栋带阁楼的铅灰色三层中西合璧的砖木结构别墅,暗红色的窗框和门楣点缀其间。 唐山海替祝平僖拉开车门,在她下车时小心护了护她的头。 “明早我来接你。”他垂眸,温和地注视着女生。 祝平僖闻言扬起了半边眉,一双桃花眼玩味地迎上唐山海的目光,“你不是真想抢走我家司机的饭碗吧?” “任务需要,”唐山海含笑告冤,眼神坦坦荡荡,“你就让我当好这个男朋友罢。” 没从眼前人的神情里挖出哪怕一丝丝不自在,祝平僖倒是有些气馁了。她攒着劲儿,忽然向前倾身半步,骤然拉近了与唐山海的距离。 桃花眼微微眯起,视线勾在他的眼睫上,祝平僖启唇,轻飘飘吐出刻意暧昧的字句:“明天到站里上班,我是叫你唐主任还是山海?”她故意停顿,眼波在男人脸上流转,声音压得更低,“或者……心肝宝贝甜蜜饯?” 唐山海知道自己过于平淡的反馈让女生不快了,但他从不是乐于缴械投降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一样。 心跳加速下,唐山海的脸上依旧是一派平和,他甚至没有眨眼,稳稳承接祝平僖清亮的眸光,勾唇回应,“随你喜欢。站里人都知道,我有个读黄埔十六期的女朋友。” 这人,道行怎么突然深了。 祝平僖退后半步斩断了对视,拎着箱子的手紧了紧,甩下一句“再见”便闪进了门。 唐山海站在原地,待她略显急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大门合拢的轻响传来,他才深吸一口气,坐回驾驶座。 唐山海没有立即发动车子,抽出一根烟点燃,低眉吸着,忽地笑了。 心肝宝贝甜蜜饯。 亏她想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