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症候1024》 第1章 红房子呀,快来玩吧 “他们说我有精神病……” 说这话时,他突然倾身向前,俯下身,枯黄的发梢扫过桌面,像耐心的野兽,下一秒就能撕裂对方的喉咙,“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吗?” 桌面上摊开的泛黄病历上正清楚地写着,十七岁入院,至今五年未痊愈,无探视记录。 五年前,红房子精神病院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吱呀合拢时,没人想到这个瘦削的少年会成为院里最特殊的病例。 江逾明至今记得他们初见那天的每个细节,不只是因为他刻意地无数次描摹,更是那些画面总会在无数个深夜里不请自来——比如忽然卷起的风,透过嫩叶撒在地上翠绿的光斑,还有,那个蜷在窗台上、往外看的身影。他记忆里的主角彼时正裹着条旧毛毯,任由枯黄发丝垂落颈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毯子滑落在地的那一秒,江逾明下意识想上前,却想起导师的警告,“在红房子,每个看似无害的细节都可能是陷阱。” 于是他只是弯了弯手指,转过身。 转身的瞬间,他听见一声轻笑。 那声音轻得像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却让江逾明停住了脚步。回头时,对上一双令他此后数年都无法定义的眼睛——黑色还是褐色?金色还是红色?总归是像融化的琥珀形成的粘稠漩涡,要吞噬每个闯入陷阱的人的灵魂。 等江逾明回过神,自己已经落荒而逃回到了办公室,躲开了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午休时的休息室总是烟雾缭绕,劣质尼古丁气息熏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小江啊……”几位老医生轮流拍着他肩膀,白大褂上还沾着晕开的咖啡渍。 “怎么想不开来这种地方?” 江逾明用礼貌的笑脸打消了他们的担忧,开口的话兜兜转转变成了隐秘的打探。他总能如愿以偿。锁门声刚落,他就急不可耐地翻开病历夹。少年尚且稚嫩的脸庞被别针挂在了病历的文件夹上,眼睛懒散地半眯着,似乎要透过镜头和照片看见每一个注视着他的人的脸。江逾明用指腹贪婪地摩挲过“方淮”二字,又在往下触碰到“妄想症,随时发作”时急急撤回了指尖,宛若字迹灼人。他的目光没能再离开那张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浸得泛黄的照片。 隔天,江逾明申请成为了方淮的主治医生。 当天下午,院长办公室就传出争执声。老院长把搪瓷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说不上是担忧还是不满地开了口,“小江啊……你才来三天,还是不要企图挑大梁得好。” “我研究过他的病例。”江逾明眼底的青黑触动了院长,他皱着眉松了口风,“方淮来我们这都五年了,病情一直也没什么进展,但也没有恶化。他自己倒也不太在乎好与坏……家里人更是压根没来探访过,只是每个月钱准时到账。 你明明可以挑别的、让你更大有所为的病患,何苦吊死在这颗铁树上呢。也罢……随你吧,吃点苦头你就知道要听老人言了。” 接下来就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会诊,在一个月后的周末,下午三点。阳光刚好斜照进治疗室,方淮缩在软沙发里面,把玩着钢笔的样子像个普通大学生,看不出任何精神疾病的征兆。在例行的自我介绍后,方淮一挑眉,率先打破了原本的沉默。 “江医生,”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相信有人能看见时间的裂缝吗?甚至……亲身穿越过时间。” 随着对方的靠近,原本在他指尖灵巧旋转的钢笔被随意地掉在桌上。江逾明立刻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前倾身体,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颔首示意,“继续说。” 方淮笑了。这次笑声很清晰,嘴角的弧度仿佛带着某种危险的愉悦感。江逾明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踏进了对方的故事里——宛如永远等待着下一个故事到来的山努亚,眼前的人则成为了山鲁佐德——那个狡猾的人儿嘴角噙着笑意,缓缓开了口。 在方淮的世界里,他并不总是待在“这里”——此时此刻。医生们只是说他“清醒”的时间并不多,而在他眼里,他只是离开了“此时此刻”,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过完了另一段“理论上”也属于他的人生。 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夜,方淮说他睁开眼时,感受到的是警棍敲在身上的疼痛感。 耳边传来粗鲁的咆哮,催促着他赶紧往前迈步,不要磨磨蹭蹭。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搡了他一下,逼着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栽倒在地,但是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精准地保持住了平衡,像经过千百次训练一般。大脑短暂的空白后,闪回了大量的记忆,汹涌的信息流里,他最先捕捉到的,是自己的名字——莱恩·罗德格里斯。来自美国中情局的特工,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在执行代号为“知更鸟”的秘密任务。 现在是某一年凛冬,他所处的地方是一座孤岛上冰冷坚硬的建筑,能够在咆哮的海浪里屹然不动。这座建筑正是由各国联合建立在公海上的真实“禁闭岛”——鸦巢监狱,关押着很多“麻烦”的家伙。 莱恩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缩着脖子,回到了一开始设计好的身份——因为组建了跨国庞氏金融诈骗进来的胆小鬼“瑞德”,由于不知死活拒绝了D区巴西毒枭的“示好”,被使了绊子,现在正要从D区转到A区——他沉默而本分地跟在典狱长身后,抱着单薄的囚服,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A区的绝对“统治者”所在的囚笼。317,那里住着生活在监狱顶层的唯一“掠食者”,而巴西毒枭希望看见的,就是莱恩变成一摊被嚼碎的肉泥,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很可惜,他不能如愿以偿了。 第2章 《Bulletproof Love Affair》 防弹 生锈的铁门在空荡的A区走廊留下的刺耳的回响尚未散尽,伊戈尔·米亚科夫粗糙的指腹正沿着托尔斯泰作品印刷出的铅字滑过。磨尖的汤匙在柔软的松木块上留下细密的刻痕,木屑如同西伯利亚的初雪,无声覆盖了书页上安娜·卡列尼娜哀愁而又细腻的眉眼。典狱长钥匙串的叮当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的喧嚣。他那似乎被无限拉长的慢吞吞脚步声里,还混着一丝很容易被忽略的、轻如雪沫落地的窸窣。 “317的新血液,”典狱长的声音在铁栏外响起,油腻的腔调,配着令人作呕的愉悦感,“美国来的小夜莺,但愿别被你们这群饿狼啃得骨头都不剩。” 一小团阴影随着声音在门口凝聚。伊戈尔指腹下的汤匙微微一滞,在木偶光洁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突兀的裂痕。来人抱着单薄的囚服,整张脸都埋在了那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布料里。枯草般的红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额角,翠绿色的眼睛抬起来颤抖地扫过,像贝加尔湖深冬时节,冰层下最幽暗、也最易碎的部分。青年后退时,帆布鞋口露出的脚踝上,深紫色的淤痕新旧交错,如同被粗糙的镣铐反复碾磨、撕裂又勉强愈合的伤口。 瘦,瘦的吓人,在这里活不过两周。这是伊戈尔的第一印象。但是……眼睛亮得让人想挖下来做收藏。没来由地,他脑子里滚过这么一个念头。 “瑞德(Red)……”青年用带着鼻音的美式英语吐出名字,随即像被烫到般慌忙改口,笨拙的俄语音节破碎地蹦出:“Рид……我是说,Рид……”他把“瑞德”念成了生硬的“瑞恩”,舌尖仿佛从未驯服过来自西伯利亚冰原的卷舌音,笨拙得比刚牙牙学语的孩子还不如。 铁门在身后关闭的巨响如同丧钟,为这个新来的“fish”而鸣。青年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背脊上。伊戈尔垂下头挪开了视线,并没有被这段插曲所影响,继续雕琢手中的木块,指腹感受着细致的木纹走向。余光里,那抹瑟缩的灰蓝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缓慢地移动,最终选择了正落在他上方的那张床铺——弹簧早已塌陷,躺上去会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但是靠着唯一的窗。 “我……我可以用……”他的俄语磕磕绊绊,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既不流利也不自然,“……洗手间吗?” 伊戈尔没有抬头,只是用汤匙柄朝角落的方向点了点。青年的道谢被骤然轰鸣的水管声彻底吞噬。但在那震耳欲聋的噪音间隙,伊戈尔捕捉到一丝被死死抑制的、如同幼兽被踩住尾巴的微弱啜泣。 深夜两点十七分,浓重的霉味中,伊戈尔睁开了眼睛。上铺传来细碎而持续的布料摩擦声,虽然被竭力控制住,但仍然无法停止,月光在地上的影子变化显示出上铺的人已辗转反侧超过三小时。当第三声压抑不住的哽咽溢出时,他屈起指节,敲了敲冰冷的铁床架。 “下来。”冰冷的声音给出了短促的命令。 上铺的动静瞬间凝固。几秒后,窸窸窣窣爬下梯子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炸开。月光被高窗的铁丝网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洒在青年脸上。他赤脚站在冰冷的地面,囚服下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给那抹绿色加上了饱满的水光。伊戈尔嗅到一丝极淡的铁锈味——青年把自己的虎口掐出了深深的新月形血痕。 “噩梦?”伊戈尔用俄语问,随即想起对方的笨拙,刚想再开口,瑞德却点了点头,乱蓬蓬的红发在肩头上散开,如同泼洒开的廉价红酒。 “总是……梦见……”青年用支离破碎的英语夹杂着几个俄语单词,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腕,像过激反应,“淋浴间……他们……热水……烫……” 伊戈尔坐在床边猛地抬手,一把掀开了正在发抖的瑞德的衣领。瘦削的锁骨下方,一个边缘呈锯齿状的、硬币大小的圆形烫伤疤痕赫然在目——正是鸦巢监狱那老掉牙的热水器出水口的形状。青年在他手下抖得像风中飘扬的落叶,却异常乖顺地仰起头,暴露出更多“证据”:后颈深紫色的指印淤青,手腕上尚未消退的勒痕,腰侧一个边缘焦黑的烟头烙印。 “谁?”一个冰冷的西里尔音节,带着西伯利亚冻土般的杀意。 瑞德似乎被这声音里的寒意冻僵了,绿眼睛里瞬间蒙上浓重的水汽:“D区……他们说……新来的都要。”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慌张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淡粉色的血沫。伊戈尔捏住他的下颌,力道不容抗拒地迫使他张开嘴。上颚黏膜一道新鲜的撕裂伤清晰可见——典型的监狱“迎新礼”,磨尖的牙刷柄留下的印记。青年咳出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血沫沾染在伊戈尔的拇指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温热。 晨哨尖锐地撕裂黎明前的寂静之前,伊戈尔利索地完成了三件事:将仍在颤抖的瑞德不容分说地按在自己的下铺(那张床铺厚实、干燥,带着他身体留下的余温)并且把被子丢在他身上;将那个雕刻了一半、脸颊带伤的木偶轻轻放在青年枕边,以及——在牢门吱呀开启的瞬间,当着所有A区囚犯的面,单手拎起青年的后颈,像猛兽叼起自己捕获的幼崽。 “Мой(我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喉结滚动,覆盖其上的“Плохаясобака(劣犬).”纹身随之起伏。整个A区走廊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西伯利亚巨兽臂弯里那个瑟瑟发抖、头发凌乱、如同祭品般的男孩身上。 这是宣告,是烙印,是所有权不容置疑的归属。 早餐时分,瑞德像受惊的雏鸟般紧贴在他身后。当两片额外的火腿突然出现在瑞德的餐盘里时,伊戈尔抬眼,看见D区那个小头目脸上堆砌的谄媚笑容,那人脖子上还带着今早被他指骨碾出的新鲜淤青。 差不多是粘在伊戈尔身边的瑞德正小口啃着坚硬的黑面包,眼睛惊恐地观察着四周,突然被伊戈尔扳过脸。粗糙的拇指抹掉他嘴角的面包屑,随即,带着薄荷和硫磺刺鼻气味的监狱自制药膏,被毫不温柔地涂抹在他锁骨下的烫伤上。瑞德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后缩了一下,却在下一秒像寻求庇护的小兽,讨好地用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伊戈尔沾着药膏的手腕。 “Спасибо……”(谢谢)仍然生涩的俄语在伊戈尔耳边低声响起,声音却像含着一小块将化未化的蜜糖,粘腻而模糊。 那天以后,伊戈尔开始观察到这只“小鸟崽”独特的生存法则。放风时,他总将自己保持在伊戈尔的视线范围内,一旦被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上,便立刻低头佯装系那永远系不好的鞋带;洗澡永远选择人最少、看守最懈怠的时段,用精准到秒的三分钟完成一切;甚至磕磕绊绊地学会了那句关键的俄语:“Нетрогайменя. ЯпринадлежугосподинуМиякову(请别碰我,我属于米亚科夫先生).”每当瑞德用那双湿漉漉的绿眼睛望着别人,怯生生地吐出这句话时,伊戈尔喉结下“劣犬”的纹路便会莫名地收紧。 第三周的某个午后,伊戈尔在图书馆积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了蜷缩的瑞德。青年正用一支短得可怜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铅笔头,在《日瓦戈医生》的扉页上涂抹着什么。察觉到阴影笼罩,他猛地抬头,像受惊的野兔,本能地警觉。看清是伊戈尔后,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献宝似的举起了手里的本子,眼睛在光线折射下宛若华丽的绿翡翠:“我……我画了这个……” 泛黄的纸页上,是伊戈尔坐在窗边雕刻时的侧影。木屑在穿透铁窗的稀薄阳光下,被描绘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光晕。画技意外地精准,尤其是他眉骨那道旧疤的凹陷弧度,被捕捉得一丝不差。伊戈尔突然出手,铁钳般的手指抓住了瑞德的手腕——虎口处有长期握笔形成的薄茧,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中指第一指关节内侧,有一小块异常坚硬、位置隐秘的茧子。画家的茧不会长在这里,那是………… “学校……美术课……”瑞德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随即被更深的怯懦掩盖,他指尖灵活地一转,铅笔在指间挽出一个漂亮的弧花,“我总是……逃课去画室……” 伊戈尔松开了手。青年立刻缩回了角落,在画中人的脚边添了一只蹲踞的、眼神警觉的狼,又在狼宽阔的肩背上,小心翼翼地画了一只歪着脑袋的、羽毛蓬松的知更鸟。铅笔芯“啪”地折断。瑞德低头在口袋里摸索小刀,却带出了半块干硬发霉的面包。 “给……给后院的鸽子……”他似乎有些羞涩,耳尖泛起薄红,声音细若蚊呐,“冬天……它们找不到吃的……” 当晚淋浴间的骚动是投入鸦巢这摊死水的巨石。伊戈尔踹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蒸腾的白雾里,三个德国壮汉正将瑞德死死按在湿滑的瓷砖墙上。滚烫的热水从破裂的管道喷溅而出,青年裸露的右臂已被烫得一片通红,他却像护着雏鸟的母亲,死死将一本厚书护在胸前。看到伊戈尔的身影,瑞德那双盛满恐惧的绿眼睛骤然一亮,他用尽力气地嘶喊,纯正的俄语带上了哭腔:“Онивзяливашукнигу(他们抢了您的书)!” 指骨捏碎第一个暴徒喉结的脆响被淹没在水声中。伊戈尔眼角余光瞥见,背后瑞德失去血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数着什么。当他干净利落地拧断第二个人手腕时,青年陡然拔高的、带着恐惧的尖叫刺破水雾:“Сзади! Осторожно(小心后面)!” 偷袭者手中磨尖的钢钉在距离伊戈尔太阳穴仅三厘米处僵住——瑞德“慌乱”后退时,“恰好”一脚狠狠踩在了对方脚踝一处陈年旧伤上。解决掉最后一人,伊戈尔转身,看到瑞德已经在用冰凉的水流冲洗那本湿透的《安娜·卡列尼娜》,烫红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试图抚平被暴力撕扯卷曲的书页。 “您昨天……读到的那页……”片刻后,青年将湿漉漉、沉甸甸的书递过来,声音因疼痛和寒冷而颤抖,“我……做了书签……” 几片被水泡得发白、边缘破损的干枯花瓣从书页间飘落。伊戈尔认出来,是放风场地最偏僻角落、靠近高压电网的那几丛野蔷薇。他是如何避开巡逻和监控做到的?疑问在目光触及瑞德囚服下摆几道新鲜的、被铁丝网倒钩刮出的血痕时,得到了无声而残酷的解答。 熄灯后的黑暗里,布料撕裂的细微声响格外清晰。借着铁窗透入的惨淡月光,伊戈尔看见上铺的瑞德正用牙齿撕扯着枕套的边缘,将一些捡来的碎布条和干草小心地塞进去。察觉到下方的注视,青年动作一顿,小声解释:“想给鸽子……做个窝……” 伊戈尔沉默片刻,扬手将自己的备用厚毛衣扔了上去。瑞德接住那件带着浓重烟草和冷冽气息的衣物时,绿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如同暗夜里的星辰。但他随即用力摇头,手指珍惜地摩挲着毛衣袖口磨损却依然精致的提花,把脸埋进了柔软的布料里:“不……会弄脏的……妈妈说过……要爱惜……” 下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炸雷将伊戈尔惊醒,他第一时间扫过上铺——空无一人。他是在散发着铁锈和灰尘味的储物柜后面,找到了蜷缩成一小团的瑞德。青年浑身滚烫,身体筛糠般颤抖,用破碎的俄语反复呢喃着一段奇怪的调子,内容模糊不清。 伊戈尔将人像拎猫崽一样拎回自己的床上,他掌心触及的皮肤布满冷汗。青年在持续的高热中陷入半昏迷,却仍固执地抓着那个给鸽子准备的、塞满破布的枕套。最终,伊戈尔用蛮力将人按在自己身侧,用体温和毯子结实地裹住这个落水般的身躯。瑞德滚烫的额头抵着他脖子上“劣犬”纹身的粗糙皮肤,忽然在梦呓中蹭了蹭,用英语含糊地嘟囔:“……好暖和。” 次日,伊戈尔用三包紧俏的香烟,换来了几粒珍贵的抗生素。瑞德吞药时眉头都没皱一下,展现出一种与平日怯懦截然不同的、近乎漠然的坚韧。然而,当伊戈尔用粗粝的手指给他烫伤的手臂涂抹气味刺鼻的药膏时,青年的眼睛却溢出了饱满的泪滴,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楚。他滚烫的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触碰伊戈尔眉骨上那道深刻的旧疤:“您……这里……也疼过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通往西伯利亚风雪和克格勃审讯室电流的记忆闸门,伊戈尔周围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比窗外咆哮的暴雨还要阴冷。但瑞德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变化,指尖正沿着那道疤痕的走向极其轻柔地描摹,如同他抚平那本湿透的书页一样专注而怜惜。然后,他将看起来无比稚嫩的脸颊塞进了伊戈尔的脖颈,睡着的姿态像个孩子。 放风时的冲突来得猝不及防。一个D区新来的、满脸横肉的亡命徒,不知死活地拦住了独自靠在墙角的瑞德,当众粗鲁地一把扯开他的衣领,暴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白皙的胸膛,污言秽语如同毒液喷射在上面:“米亚科夫的婊子,让老子看看……”话音未落,伊戈尔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铁钳般的大手捏碎了对方的肩胛骨,碎裂声清晰可闻。但真正让整个放风场地陷入死一般寂静的,是瑞德接下来的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顾不得拢住自己的衣服,而是颤抖着弯下腰,捡起暴徒掉落在地上的那根磨尖的钢钉。没有攻击,没有哭喊,只是用双手捧着它,如同献上祭品,轻轻放在伊戈尔摊开的、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掌心。这个动作,比任何咆哮或暴力更具无声的威慑力。它清晰地宣告:生杀予夺的权力,永远只属于这双手的主人。 当晚,瑞德的高烧卷土重来,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伊戈尔破例允许他留在下铺。深夜,他被胸口一阵滚烫的、无意识的触碰惊醒。青年烧得迷糊的手指,正沿着他胸前一道狰狞的旧弹痕缓缓游移,用含混的俄语说着胡话。 窗外,暴风雪疯狂地抽打着铁窗。伊戈尔突然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瑞德掌心——那里有一个用指甲反复掐刻、已经渗出血来的图案。线条简洁,结构特殊。一个烙印般的印记,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中情局第七处外勤特工的紧急联络暗号。他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冰冷的仓库里,见过一模一样的标记,刻在一个濒死探员的掌心。 青年在梦魇中无意识地翻身,囚服下摆卷起一角,露出后腰上一块硬币大小的、边缘泛着青紫色的新鲜淤痕。那形状伊戈尔再熟悉不过——皮下植入式微型追踪器移除后留下的痕迹。所有散落的碎片瞬间被无形的线串联:那些笨拙发音下偶尔闪现的、过于标准的监狱俚语;对淋浴间热水器位置、图书馆偏僻角落、放风场高压电网死角这些结构的异常熟悉;每一次恰到好处的脆弱,每一次精准引来的“麻烦”,每一次将他的注意力引向特定目标的“无意”之举…… 伊戈尔的目光沉静如西伯利亚最深处的冻湖,落在青年烧得通红的脸颊上。他宽大的拇指缓缓抬起,带着千钧之力,按在了瑞德剧烈搏动的颈动脉上,似乎随时有可能结束他看似脆弱的性命。窒息感让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翠绿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骤然聚焦,如同暴风雨中穿透迷雾的灯塔,闪烁着清醒而锐利的光芒。他忽然勾起嘴角,干裂的唇间清晰地吐出一串冰冷的、毫无感情波动的音节,是标准的特工行动代码:“Арктическийволквызываетмалиновку…… Подтверждениеличностизавершено……(北极狼呼叫知更鸟……身份验证完成……)” 冰冷的月光穿过铁窗栅栏,恰好照亮了伊戈尔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那根磨尖的钢钉。寒芒一闪,瑞德没有丝毫挣扎,反而顺从地、甚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向上仰起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暴露出致命的咽喉,即便他深知尖锐的金属能够有轻易地撕裂他的生命。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窗外暴风雪的咆哮和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最终,带着厚厚枪茧和木屑痕迹的手指,没有落下致命的钢钉,而是极其粗粝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擦去了青年额头上淋漓的冷汗。 “睡吧,小鸟崽。”伊戈尔用英语说,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床铺间回荡,带着莫名性感的口音,这是他踏入鸦巢以来第一次主动使用非俄语,“暴风雪……还长。” 药力混合着极度的疲惫终于将瑞德拖入深沉的昏睡,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风暴后停息的蝶翼。伊戈尔沉默地起身,拿起枕边那本湿了又干、边缘卷曲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粗糙的手指捻开扉页,在纸张的夹层里,触碰到一小卷冰冷坚硬的物体——微型胶卷。借着月光,他不需要任何设备就能想象出上面的内容:莫斯科某国大使馆的详细平面图,某个保险库的位置被针尖大小的特殊记号精准标注。书页间,那几片早已干枯发脆的野蔷薇花瓣无声飘落,露出了下面一行清晰、张扬的字迹,是用铅笔随意写下的: “春天会来的。” 第3章 防弹情事·知更鸟的啼鸣 松木屑在狭小的牢房晨光中悬浮、旋转,成为了被禁锢的微尘。伊戈尔·米亚科夫正带着一种接近残忍的专注,缓缓抹平木雕眼窝深处一道细微的刻痕。木屑的清香与监狱固有的霉味、铁锈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背景。身后,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响起。 不用回头,伊戈尔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瑞德正踮着脚,努力伸长手臂去够储物柜最顶层那本落满灰尘的《俄语语法详解》。单薄的灰蓝色囚服下摆随着动作不可避免地向上提起,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以及腰窝那块已经褪成淡青色的、硬币大小的淤痕。昨夜在昏暗灯光下发现的注射点痕迹,此刻在晨光下清晰可见,颜色像极了西伯利亚冻原上,被觅食的驯鹿无意踩踏过的、汁液渗出的深色浆果。 “过来。”伊戈尔的声音不高,带着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冷硬质地,在安静的牢房里是唯一的指令。 青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立刻转身小跑过来,潮湿的红发梢还挂着未干的水珠。淋浴间那场沸水风波后,伊戈尔默许了他使用自己那个相对私密、有门帘隔开的淋浴隔间。此刻,一股带着廉价薄荷味的肥皂香气混着温热的水汽,顽固地试图驱散牢房深处沉淀的阴冷霉味,缠绕在两人之间。 “这个词,念错了。”伊戈尔突然用纯正的俄语开口,雕刻刀并未停下,刀尖却精准地点在书页边缘一行瑞德昨天留下的铅笔笔记上。青年把“жизнь(生命)”这个简单的词,笨拙地多写了一个软音符号,变成了俚语里粗鄙不堪的“жисть(狗日子)”。 瑞德的耳尖瞬间漫上薄红,像滴落在雪地上的血珠。“我……舌头总打结……”他小声辩解,绿眼睛里盛满无辜的懊恼。他尝试着跟读,故意将那个卷舌音发得极其笨拙、扭曲、荒唐,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弹动,活像一只羽翼未丰、竭力模仿人类语言的滑稽鹦鹉。 伊戈尔毫无预兆地出手,带着厚茧和木屑的拇指与食指,不容抗拒地捏住了青年的下颌,粗糙的指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按在他口腔上颚的凸起处。“舌尖,抵住这里。”他命令道,指尖清晰地感受着青年口腔内肌肉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瑞德的呼吸骤然变得短促,温热的鼻息拂过伊戈尔手腕内侧的皮肤,轻轻扫过他虎口那道陈年的枪茧。当瑞德第三次“努力”却依然故意将那个卷舌音发得可笑时,伊戈尔的手猛地移开下颌,转而像铁钳般掐住了他纤细的后颈。 “再说一遍。”声音低沉,带着西伯利亚风暴来临前的威压。 “Жизнь.”瑞德脱口而出,发音清晰、准确、圆润,带着莫斯科国立大学教授授课般的标准腔调,与他刚才的笨拙判若两人。翠绿的眼眸在伊戈尔手臂投下的阴影里,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就像当年孤儿院教的一样”。 雕刻刀在木块上刮擦的声响陡然变得刺耳。伊戈尔的瞳孔微微收缩。1965年,阿尔汉格尔斯克那个风雪交加的破败孤儿院,灰色头发的院长确实曾皱着眉头,给他教过这个卷舌音的发音技巧。但这等琐碎细节,绝无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份冰冷的档案里。除非…… “我黑进了克勃格的系统,找到了院长的联系方式。”瑞德毫无征兆地切换成流畅的英语,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试探,轻轻划过伊戈尔掌心那道深刻的旧伤疤,“院长说您离开后,他每次看见这个单词都会愣一下神。”青年说着,手指灵巧地解开自己囚服最上方的两颗纽扣,微微侧头,露出锁骨下方那个不起眼的黑色纹身——“Жизн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好好活着,这是他的希望。” 食堂方向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如同遥远洞穴的回响。伊戈尔的目光沉静如冰封雪原,落在那串冰冷的字母纹身上。他没有去碰任何设备地方,只是手腕微动,雕刻刀冰冷的刀尖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挑开了瑞德囚服的第三颗纽扣。青年异常配合地仰起头,将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任由那锋锐的刀尖沿着他单薄胸膛的中线缓缓下滑,直到袒露出心口位置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色线状疤痕——那是中情局特工植入皮下紧急通讯器的标准位置,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 “更早之前,什么时候发现的?”瑞德忽然改用俄语,口音纯正得如同红场阅兵式上的播音员,之前的笨拙消失得无影无踪,绿眼睛直视着伊戈尔,没有丝毫闪躲。 “你画我。”伊戈尔的声音毫无波澜,拇指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按在瑞德锁骨下方那个微妙的凹陷处——人体骨骼连接的关键节点,“那道疤的透视比例……阴影的走向……只有解剖刀握久了的人,或者狙击镜后盯久了的人,才会看得那么准。”他的指腹感受着青年皮肤下骨骼坚硬的轮廓和肌肉瞬间的绷紧。 瑞德忽然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带着些许野性的虎牙。他猛地抓住伊戈尔那只按在他锁骨上的手,强硬地将其按在自己凸起的喉结上。“那这个呢?”说话时,声带的振动清晰地通过伊戈尔的指腹传来,带着一种精密的频率控制,“联邦调查局测谎课满分学员的……声线控制技巧?够不够专业?” 伊戈尔的手骤然收紧!窒息感瞬间攫住了瑞德,青年的脸颊迅速涨红,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艳丽,额角青筋隐现。然而那双翠绿的眼眸里,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着更炽烈的挑衅火焰,死死盯着伊戈尔。当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缺氧的黑斑时,钳制着他咽喉的力量却倏然消失。伊戈尔的手闪电般下移,粗暴地撕开了瑞德右臂上那片伪造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疤痕”——人造皮肤下,微型存储器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咳……咳咳……”瑞德大口喘息,揉着刺痛的脖颈,绿眼睛里因生理性的泪水而显得波光潋滟,却带着笑意,没有像别人一样逃离伊戈尔身边,“四十三天……还有四十三天。”他气息尚且不平稳着,嗓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到时候……你会帮我离开这鬼地方吗?伊戈尔?”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前缀地唤出这个名字。不是带着距离感的“米亚科夫先生”,不是监狱里流行的任何粗俗绰号,只是三个音节组成的、最纯粹的名字。伊戈尔发现自己的舌尖在无意识地、缓慢地咀嚼着这个发音的余韵,仿佛在品尝一块在口腔中缓缓融化、带着苦涩回甘的黑巧克力。 这是共犯的邀请,是可怕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愚蠢的赴死,是……致命的诱惑。他应该拒绝,他必须拒绝,但当瑞德轻巧的指尖跳跃着摸过自己脖子上的纹身时,伊戈尔只知道自己重重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下午放风时间,铅灰色的天空下。瑞德被几个D区的刺头堵在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下,像只被嗜血的鬣狗围住的幼鹿。伊戈尔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铁丝网,双臂环抱,沉默地开始计数。当默数到“七”时,篮球架下的瑞德“手忙脚乱”中,“不小心”将指间夹着的半截烟头精准地弹到了为首者裆部的关键位置。骚乱瞬间爆发!在混乱的人影交错和怒骂声中,伊戈尔锐利的目光捕捉到瑞德像一尾灵活的游鱼钻过人群缝隙,他后腰囚服下摆被风掀起的一角,金属的冷光一闪而逝——那小子,不知何时竟顺走了典狱长从不离身的电子门禁钥匙卡。 “帮个小忙?”回到317牢房,铁门刚在身后关闭,瑞德便转过身,舌尖灵活地一卷,吐出一片折叠得极其精巧的锡纸。展开后,上面清晰地拓印着钥匙卡塑料膜的凹凸纹路。“借用一下雕刻用的环氧树脂?”青年绿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伊戈尔没有任何言语,猛地一步上前,将瑞德重重按在冰冷的墙壁上!膝盖强势地顶进青年双腿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性和暗示性的姿势——在牢房顶角那个永远闪烁红点的监控探头视角下,这无疑是一场暴力威胁的现场。然而,他宽大手掌的真正动作,却沿着瑞德紧绷的脊椎一路向下摸索、按压,带着精准的目的性——第七节腰椎附近,那是中情局特工最喜欢埋设微型应急发报器的标准位置。指尖下的肌肉骤然绷紧如铁!瑞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不是出于恐惧。 “别……碰那里……”青年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哀求的腔调,然而他的后背却不受控制地诚实地向上弓起,仿佛在迎合那探索的手指,“……旧伤……只是旧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羞怯。 劣质的环氧树脂在昏黄台灯下缓慢凝固,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伊戈尔开始用低沉平稳的语调,教导瑞德最地道的俄语脏话。不是教科书上那些隔靴搔痒的温和诅咒,而是真正来自西伯利亚矿坑最深处、黑海渔船甲板上的水手们发明的,充满原始生命力与粗粝想象力的污言秽语。瑞德学得极快,每一个拗口、充满爆破音的词组都能准确复述。但作为交换,每当他迅速掌握一句,便会用流畅的英语,翻译出与之“旗鼓相当”的美国街头俚语或德州牛仔的粗鲁比喻。 “Хуйморжовый (海象的物什)。”伊戈尔面无表情念出楚科奇半岛流传的古老而粗鄙的脏话,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 “哈!这得翻译成我们德州佬的‘XXX的北极熊祖宗’才够味!”瑞德笑得前仰后合,摇摇晃晃把自己整个人栽进伊戈尔怀里,被斯拉夫人稳当地接住,蓬乱的红发像一簇燃烧的铜丝,蹭过他布满胡茬的下巴,“还有吗?再来一句狠的?” 熄灯哨响前的最后时刻,青年突然来了兴致,将今晚学到的所有污秽词汇,像串珍珠一样组合成一首韵律古怪、内容下流的讽刺诗,矛头直指脑满肠肥的典狱长。伊戈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那些粗鄙不堪的词语被青年清亮的嗓音编织成锋利的武器,在黑暗中撞击着铁栏。一个久远的记忆碎片突然浮现:克格勃受训时期,教官曾提过一个冷僻的理论——共同掌握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充满禁忌与力量的秘密语言,其产生的联结纽带,往往比血缘更加牢固和危险。 深夜三点零六分,牢房陷入死寂。伊戈尔在瑞德含混不清的梦呓中猛然惊醒。青年蜷缩在床铺的尾端,身体微微颤抖,正用英语反复呢喃着一串数字——经纬度坐标的格式。当伊戈尔伸手,试图捂住那张在睡梦中泄露机密的嘴时,掌心触及的皮肤温度滚烫得惊人——这次不是伪装。瑞德的额头像烧红的炭,呼吸灼热而急促,他真的在发烧。 “唔……”青年在药效和高热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更深的迷糊,滚烫的手指却紧紧抓住了伊戈尔探过来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伊戈尔……不是……劣犬……”呓语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医疗室偷来的抗生素铝箔包装,在抽屉角落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伊戈尔沉默地掰开一粒胶囊,将苦涩的药粉倒进半杯温水中搅匀。他扶起昏沉的瑞德时,借着铁窗透入的惨淡月光,清晰地看到青年后腰处那个淡青色的条形码纹身,边缘竟泛着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幽蓝荧光。青年就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吞咽着药水,温热的舌尖无意识地舔舐过他虎口那道凹凸不平的旧疤,带来一阵微弱的麻痒。 “为什么是条形码?”伊戈尔用俄语低声问,拇指指腹带着探究的力道,摩挲着那片在黑暗中发着微光的皮肤。 瑞德似乎被这触碰和问话惊醒了几分,高热中的绿眼睛在浓重的黑暗里骤然睁开,瞳孔深处反射出微弱的光,如同潜伏在丛林深处的猫科动物。“扫……扫扫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诱惑,抓起伊戈尔的手腕,引导着他带着特殊感应芯片(嵌入在“劣犬”纹身墨水中的微型装置)的拇指,精准地划过自己后腰的条形码纹身。“中情局……最新玩具……指纹密钥触发……” 掌心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震动!就在同时,在储物柜后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角落里,伊戈尔私藏的那台经过重重加密改造的微型PDA屏幕,无声地自动亮起。幽蓝的光芒刺破黑暗,清晰地映照出屏幕上自动解锁加载的一份档案——标题是冰冷的西里尔字母:《阿尔汉格尔斯克行动报告:代号“北极狼”与“夜莺”》。日期:1992年冬。 “现在……”瑞德滚烫的呼吸带着青霉素的苦涩气息,喷在伊戈尔的耳廓,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胜利的宣告,“……我们是共犯了,老师。” 晨哨尖锐地撕裂死寂,如同丧钟。伊戈尔猛然意识到,自己竟整夜都握着瑞德那只纤细、滚烫的手腕。青年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异常“安稳”,呼吸均匀,高热似乎暂时退却。而在他手边的床沿,雕刻刀下诞生了一个新的雏形:红发青年意气风发地站在一头巨狼宽阔的背脊上,正仰头吹奏着一把小小的口琴。巨狼的眼睛,镶嵌着两枚从不知哪个倒霉狱警军服上拆下来的、磨得锃亮的黄铜纽扣,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而警惕的光芒。 “早安,老师。”瑞德在哨声中准时睁开眼,第一句话就用着无可挑剔的纯正俄语,绿眼睛里一片清明,仿佛昨夜的高烧呓语从未发生,“今天……是学点浪漫的情话,还是更实用的……脏话?” 伊戈尔漫不经心地将那个还带着木屑清香的木雕扔了过去。瑞德敏捷地接住,指尖在粗糙的狼首上流连片刻,忽然抬起头,切换成英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你知道吗?西伯利亚荒原上的灰狼……终生只会有一个伴侣。”他的目光穿过铁窗,仿佛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冰原。 食堂方向传来的嘈杂人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进走廊。伊戈尔高大的身躯无声地站起,精准地移动脚步,用自己宽阔的肩背完全挡住了牢房顶角那个窥视的监控探头。在瑞德微微睁大的、带着一丝惊讶的绿眼睛注视下,他俯下身,凑近青年的耳边,用俄语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一句在任何一本俄语教科书、情话指南上都绝对找不到的、混合着西伯利亚冻土气息与黑海腥风的、粗粝而直白的表达。那是狼对认定的伴侣最原始的宣告。 瑞德的耳朵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红透,如同熟透的浆果。他张了张嘴,试图用同样流畅、甚至更富技巧性的俄语回应,却在最后一个单词上,因为心跳过速和莫名的慌乱,不小心狠狠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不及格。”伊戈尔捏着他后颈的力道带着狡猾的、评价的意味,冰蓝色的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他松开手,转身走向牢门,默许了身后青年将偷来的一小勺粘稠果酱,带着报复般的调皮,厚厚地涂抹在他那份干硬的黑面包上。 放风时分,寒风卷起尘土。瑞德独自蹲在操场最边缘的角落,用一截枯树枝在冰冷的泥地上划拉着什么。伊戈尔走近的脚步声让他警觉,迅速用鞋底蹭掉了地上的痕迹。但俄罗斯人鹰隼般的视力早已捕捉到——几行匆匆写就的西里尔字母,组合成一首简短却炽热的情诗。而最后一个单词,赫然正是他今早在牢房里,俯在青年耳边教给他的那个禁忌词汇。 “伊戈尔!”青年突然站起身,用清亮的俄语喊他,手指指向铅灰色、压抑的天空,“Облако(云)!” 那是他教给这只“小鸟崽”的第一个俄语名词。此刻,厚重、狰狞的积雨云正如被击落的钢铁巨鸟群,低低地掠过监狱高墙上密布的铁丝网上方,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瑞德在凛冽的风中仰起头,脖颈拉伸出优美如天鹅般的脆弱弧线。而伊戈尔发现,自己正如同一个最精密的狙击手,本能地计算着角度、距离和光影——如果此刻他吻下去,高墙上那些冰冷的监控探头,将只能捕捉到他沉默而宽厚的背影。 第4章 防弹情事·共犯法则 鸦巢监狱的淋浴室永远弥漫着铁锈与劣质肥皂的气味,蒸汽在破败的瓷砖墙上凝结成水珠,携同昏暗的灯泡,像谁无声的窥视。鲜血干涸的暗红色印记在热水管上留存,这里也是基佬们最猖狂的地狱。 人群骚动的声音传到伊戈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刺耳的警报声尖锐地撕裂了死寂的走廊,警卫的靴子狂乱地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急促的撞击声。他原本在图书区享受难得的“休憩”,手里还捧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罪与罚》,但当广播里传来“A区淋浴室紧急封锁”时,书从他指间滑落,硬壳封皮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瑞德在里面——他今天特地支开了伊戈尔,用希望给他看见“崭新”的自己的拙劣借口。 他几乎是用蛮横的身躯撞开了挡路的、围观的、喧嚣囚犯们,肌肉绷紧,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淋浴室的门已经被无用的警卫围住,他们似乎有些忌惮,只是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血迹从门缝下蜿蜒而出,在灰白的地板上拖出腥臭的长痕,却没人敢进去看一眼动静。 “退后!米亚科夫!”满脸横肉的典狱长厉声地企图喝止这头失控的劣犬,手里的电击棍被他挥舞滋滋作响。 伊戈尔没理会,用阴沉的目光剜了他一眼,直接推开两名警卫闯了进去——然后,他停住了脚步,有些愣怔的堵住了门口。 瑞德站在淋浴室中央,浑身湿透,浅薄的布料勾勒出他流畅的躯体线条,红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被雨水打湿却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脚边正躺着五个人,血水混着热水在地面扩散,被热气熏上来,像一朵盛开的暗色玫瑰。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瑞德身上没有伤,连一滴血都没有,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亡者的。他就站在那里,任由水滴从他发梢滴落,抬起头时绿眼睛在弥漫的雾气中亮得惊人,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到伊戈尔进来,他甩了甩滴水的头发,宛若一只淋了水的小狗,轻声说:“他们想杀你。” 伊戈尔的目光审视着地上的尸体——每个人的喉咙都被精准地割开,刀法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伤口。这不是混乱中的自卫,而是单方面的处决。 瑞德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脚边的一把锋利的剃刀,金属碰撞瓷砖的声音十分清脆,“他们带了武器,下了决心想让你非死即残。” 他轻声解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看起来完全不像刚杀完人,反而镇定自若地把垂落的红发捋到了耳后。门外警卫的争执声打断了他的话,随时都有人可能进来。但瑞德没有动,他只是看着伊戈尔,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后,伊戈尔动了。他猛地抓起地上的剃刀,一把扣住瑞德的手腕,将他拽进怀里。 “说是我干的。”他低沉的声音在淋浴室里回荡,像不容置疑的宣判,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疯狂而危险的情绪,叫瑞德的瞳孔跟着微微收缩。随后,伊戈尔握紧了着他的手,宽厚的掌心包裹着指节,领着他用刀锋划过自己的手臂,皮肉外翻的瞬间,鲜血涌出,终于给瑞德身上增添了一抹焰色。 水流声中,瑞德的呼吸一滞。 “不,”他轻声说,声音微不可闻,像是最虔诚的请求。 但伊戈尔没有停,刀尖划过肩膀、胸口,血珠不断滚落地上,洇开在热水里。瑞德的手指在他掌心控制不住地颤抖,可伊戈尔握得很紧,紧到似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这样才像。”伊戈尔低下头,刻意把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垂上,嗓音嘶哑,饱含愉悦。 瑞德的睫毛颤了颤,接着突然笑了起来。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天真的笑容,而是真切的、残忍的餍足,绽放在他饱满的嘴唇上。 那张扬的笑容让伊戈尔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极速下沉,抬起手想要制止什么。但瑞德的动作比他更快,下一秒,瑞德屈膝抵着他的小腹把他踹开,飞快地挣脱了他的手,捏着刀柄,反手划向自己的胸膛,刀锋划过细嫩的皮肤,飞起的血液落在伊戈尔的脸上,温热而黏腻。 “瑞德!” 那一刀仿佛撕破了伊戈尔冷静自持的面具,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斥着肆虐的怒火,像是要把瑞德整个撕碎再重组。 “这样……才像。”瑞德笑着,用最标准的俄语轻声重复了他刚刚的话,绿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疯狂的光芒,刀痕在他身上繁殖开,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被冲向下水道。 警卫终于乌泱泱地冲了进来,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放下武器!” 瑞德优雅地举起双手,姿态驯服,眯着眼的神色看似是惊恐,实则平静得可怕。伊戈尔知道,如果他想,他能让这群警卫在五秒内变成地上的另一堆尸体,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电击棒朝着他们挥过来的时候,俄罗斯人高大的身影本能地挡在了瑞德前面,但瑞德却轻轻推开了他,“别担心”。他踮起脚,凑近伊戈尔耳边,甜蜜地拉长了语调,嘴角还留着那抹真实的弧度,“我们是一起的。” 黑暗,绝对的黑暗,泛滥的黑暗。鸦巢监狱的禁闭室没有窗户,没有光源,甚至连时间的概念都被剥夺,无论多么凶神恶煞的罪犯被关进去,出来时都会变成最温顺的小羊羔。在这里,唯一能感知的,就是彼此的呼吸和体温。 伊戈尔背靠硬墙坐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凝结成痂,疼痛仍然清晰得攥着他的大脑,他能听到瑞德平静的呼吸声,轻而稳,像蛰伏在深夜里的野兽。 “你本可以不用这样。”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在禁闭室里失去了其本身存在的意义,伊戈尔终于开了口,干涩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与黑暗融为一体。 瑞德沉默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小猫抓墙似的声音,落在伊戈尔心上,带来一阵瘙痒的感觉,“你也是。” 寂静重新笼罩着他们。 漆黑的视野里,伊戈尔感觉到瑞德的手指缓慢又精准地摩挲着他的伤口,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确认什么。 “疼吗?”声音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呼吸卷走。 没有回答。 于是轻佻的指尖继续向上,划过他的肩膀、锁骨,最后停在他滚动的喉结上。那里纹着“劣犬”的西里尔字母,疤痕和墨水组成了凹凸不平的皮肤。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词。”他说,如同无形而有力的尖刀,剖开了“劣犬”覆盖着的本质,温热的鼻息随着话语喷洒在他脖颈间,手腕很快被扼在另一个人掌心,力道不轻不重,像是警告,又像是默许。 “那你想叫我什么?” 瑞德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他的回答,仿佛一个已经在心里藏匿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要泄露的秘密一般。 “伊戈尔。” 只是名字。没有前缀,没有后缀,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没有那些象征着他所谓“身份”的东西。只是伊戈尔。 伊戈尔的呼吸微微一滞。视野被桎梏的黑暗里,他感觉到瑞德散发着暖意的身体靠近了他,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缠绵的呼吸带着些刻意喷在他的颈侧。 “你和我说过……”瑞德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他耳朵呢喃,“在西伯利亚,狼如果认定了伴侣,就会至死追随……直到天涯海角。” 扼住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粗重的呼吸滚着沙哑的嗓音攀附在瑞德耳畔。 “你说的太多了,小鸟崽。” 瑞德又笑了,笑声在黑暗中像隐秘的共鸣,也像他们心跳的节奏。 “我只是擅长观察。” 然后,他仰起头,在绝对的黑暗里,准确地找到了伊戈尔的唇。虽然看不见,但是伊戈尔的瞳孔还是无意识地收缩到了极致,时刻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变得僵硬,他能感受到西伯利亚冰层下的熔浆正在肆虐,如同卷袭了他全部理智的陌生**渴求,叫他第一次体验到无所适从。 湿软的嘴唇叼衔着另外两瓣冰凉的唇肉缓慢地研磨,这并不像一个吻,反而更像是动物幼崽确认安全感的方式,瑞德或许只想通过这点亲密接触确认他的存在。就在他想撤离的瞬间,伊戈尔一掌摁住他的后颈重新把他狠狠磕回自己嘴角,另一只手钳住那精瘦的腰肢,让那具散发着致命危险的身躯贴近自己,铁锈味在尖锐的齿列间散开。 比起刚刚的试探,现在更像带着一种要将瑞德拆吃入腹的暴虐,伊戈尔蛮横地撬开了他愣住的牙齿,用自己的气息完全充斥对方的口腔,毫不留情地掠夺了全部的空气。肌肤接触的地方温度滚烫地灼烧着彼此的大脑,曾经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化为齑粉。 “等、等等……伊戈尔……” 短暂宕机的大脑终于在啧啧纠缠的水声里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开机键,瑞德可以说是狼狈地推开了正在折磨自己嘴唇的凶狠男人。他能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自己的脸,烫得不可思议,就连说话的腔调都软得像撒娇。伊戈尔环抱着他腰的手并没有因为两人唇齿的分离而松懈,反而有些不满地把他桎梏得更紧,那双一向死寂的钴蓝色眼睛现在正在用一种肉食者的姿态捕捉他的一举一动,如芒在背。 “你、你顶到我了……!” 同为男性,瑞德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他的语气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即便无数次逼仄死神也能面不改色从容面对的CIA顶级特工,现如今居然产生了后知后觉的害怕。兴许肺里的氧气被消耗了太多,又或许是面前这个男人现在正在用极度危险的目光审视自己,总之瑞德跨坐在伊戈尔腰腹的努力支撑自己不要坐下去的腿根开始发抖发软,如同他明灭摇曳的理智一般。 闻言,伊戈尔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像竭力把什么即将爆发的冲动死死禁锢在了身体里,但他的目光仍然炽热地舔舐着瑞德每一寸躯体,即便在黑暗里,即便瑞德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可脸上的温度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他用手抵着伊戈尔此刻正在汹涌起伏的胸膛,试图拉开一些距离结束着令人窒息的粘稠气氛,却被腰间的手臂束缚得动弹不得。 “……别动。” 冷冽的语气被黑暗扭曲成不成样子的警告,伊戈尔松了点力气,抬起头,出乎意料地把嘴唇再次轻轻贴在瑞德嘴角,像虔诚的信徒亲吻唯一的神祇。瑞德闭上眼,窝进他怀里,刻意忽略了身下的蓬勃的**。 但黑暗终究只是黑暗。 瑞德可以面无表情地割开五个人的喉咙,可以冷静地计算每一道伤口的深度和位置,可以微笑着面对审讯和威胁——但他害怕黑暗,真正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伊戈尔在第三天发现了这一点。 身旁的人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没有规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伊戈尔的衣角又放松,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却因为脱力而抱不紧。他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频率快得不正常,是恐慌发作的典型症状。 “瑞德。” 没有回应。 伊戈尔皱着眉,伸手笨拙地去碰他的脸,指尖触到只有一片冰凉的湿润。 “瑞德。”这次声音更沉,带着不容忽视的命令感。 “……嗯。”瑞德的声音很轻,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受伤的小兽般的呜咽。 伊戈尔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直接把人拽进了怀里。瑞德肌肉僵硬了一瞬,下意识想要防御,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支点,整个人松懈下来,额头依恋地抵在他结实的肩上。 “怕黑?”伊戈尔问,声音里听不出嘲讽,平静得像只是确认。 瑞德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往他怀里缩了缩,如同终于找到巢穴的倦鸟,把耳朵贴在伊戈尔胸膛,听着他毫无变化的心跳,感受着粗糙的手掌贴上他的后颈,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颈椎骨节,安抚着他。 “数数。”他说,又是短促而直接的命令。 “什么?” “数数。从一数到一百。” 瑞德呼吸漏了几个节拍,才开始数。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慢慢地,在伊戈尔稳定的心跳声中,变得越来越平稳清晰。 数到七十三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不再短促。 数到一百的时候,他的手指放开了伊戈尔的衣角,转而放松地搭在他的腰侧,虚虚地搂着。 “好点了吗?”伊戈尔问。 “……嗯。” 重归沉默。 五十次心跳后,瑞德突然开口,开启了尘封的记忆,“我小时候被关过。” 伊戈尔没说话,只是把快要滑下去的瑞德捞回了自己身上,下巴抵在他蓬松的发顶,安慰性质地蹭了蹭。 “中情局的训练。”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又像是马上就会睡着,“他们觉得我太依赖视觉判断,所以把我扔进了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三天。” 回应他的是伊戈尔收紧了的手臂,他滚烫的胸膛像是炽热的火焰,源源不断地给瑞德提供驱散头脑中黑暗的力量。 “后来我通过了测试。”伴随着瑞德一声低笑,“但没人知道,我只是学会了在黑暗里假装不害怕。” “现在不用装了。”骤然压低的声音让伊戈尔的回复听起来郑重得像某种宣言,他抬起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瑞德的后脑勺,把他的额头按向自己的嘴唇。 瑞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即无声地笑了。 他们在黑暗中交换了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体温,还有记忆。 第四天,瑞德开始教伊戈尔简单的摩斯密码。他们用指尖在对方的掌心里敲击,无声地交流,像两个在深渊里互相依偎的幽灵。 每当瑞德沉默地“书写”下一首又一首普希金的情诗,伊戈尔总能在他写完的那一刻答出诗歌的名字。叫瑞德怀疑其实他敲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伊戈尔就已经猜到了,只是故意享受着指尖在自己掌心带来的触感。 第五天,他们重启了那个吻,像两只狼争夺领地一般想要征服彼此,最终总以瑞德面红耳赤拉开距离逃窜似的躲到另一个角落,等伊戈尔呼吸平静下来才缩回他身边为止。 第六天,他们开始玩一个游戏——在绝对的黑暗里,尝试准确地找到对方的唇。瑞德赢了七次,伊戈尔赢了九次,但无论谁赢最后都会变成打架似的啃咬嘴唇——直到一方(往往是瑞德)喘不上来气,才带着彼此滚烫的气息,扯开一点距离。 第七天,当禁闭室的门被狱警毫无章法地打开时,刺眼的光线重新射入眼球的不适应让两人同时眯起了眼看着门口绰绰的人影。瑞德靠在伊戈尔肩上伸了个懒腰,红发凌乱地散着,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典狱长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要掐断谁的脖子解气。 “你们运气不错。”他冷冷地说,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监控坏了,没人看到是谁先动的手。” 瑞德识趣地没说话,只是懒洋洋抬起眼,绿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很快被漫不经心覆盖在面上的“胆怯”掩去了。 伊戈尔利落地站起身,顺手把滑下去的瑞德也拉了起来。青年的手在他掌心温热而真实,指节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痕。 从昏暗的禁闭室里走进光亮的走廊时,瑞德突然踮起脚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气音,黏糊糊地拉长了语调:“下次,让我来保护你。” 伊戈尔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第5章 防弹情事·血的博弈 A区真正的“暴君”带着他新来的“小鸟”从禁闭室回到了317,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犯人间流通开来,这群被囚笼死死禁锢的亡命徒对一切改变都抱着恐惧、愤怒的情绪,整个监狱都因为他俩揣揣不安起来。伊戈尔被关进来的三年间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基佬”的倾向,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家伙产生了火或好奇或嫉妒的想法,各大势力暗流涌动,仿佛找到了新的缺口能够注入些什么波澜。 图书馆的角落重归寂静,只有《战争与和平》在地板上,随着风的翻阅,轻轻划过几页。 饱受关注的主人公——瑞德此时跨坐在伊戈尔腿上,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腿根,同时手指勾着他的皮带扣,金属的冰凉触感与掌心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伊戈尔的虎口狠狠钳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足以在皮肤上留下淤青,但瑞德只是笑,笑得恣睢,绿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光,语气轻佻得像最暧昧的**。 “试试看啊。” 这句话像导火索,点燃了空气里躁动已久的火药,爆裂出一片火星。 伊戈尔猛地起身,粗鲁地把瑞德抵在了书架上,后背撞上书架的疼痛让他挤出一声闷哼,厚重的俄语词典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的囚犯们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退远了一点,没人敢往这个方向看。瑞德却仰起头,暴露出脆弱的喉管,喉骨在伊戈尔滚烫的掌下难耐地滚动,像一只引颈受戮的羊羔。 “你不敢。”他轻声说,嘴角还挂着那抹该死的、引人犯罪的笑容。 粗糙的拇指按上他的颈动脉,感受着皮下急促的跳动,那是瑞德的心跳。睫毛挡住了他低垂的眼睛,他的呼吸变得浅而快,但眼神依旧清醒得可怕——他在计量,在权衡,在等待伊戈尔失控的瞬间。 “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伊戈尔的嗓音比平时更加低沉、阴郁,西伯利亚的寒流在语调里蔓延。 瑞德的指尖轻快地划过他锁骨上的弹痕,看起来毫无恐惧,“五十七个。其中二十一个是被徒手拧断脖子。”接着迅速用俄语报出一串流利的坐标,“阿尔汉格尔斯克,19X2年12月7日,零下四十度,你放走了一个女人。” 那是瑞德的母亲,伊戈尔瞬间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手骤然拢紧了那修长的脖颈。瑞德因缺氧而涨红的脸在阴影中呈现出一种濒死的艳丽,他笑得更加愉快,膝盖恶意地碾过伊戈尔腿间的旧伤疤。 “你记得她最后说了什么吗?”纵使声音已经嘶哑模糊,瑞德仍固执地继续,“她说……” 喉间的桎梏消失了,瑞德滑落在地,大口喘息,红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头上。他扬起下巴,眼神精确地扫荡着伊戈尔,绿眼睛像暴雨过后的森林,潮湿而明亮。 “她说,‘他会喜欢你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狱警换岗的哨声,伊戈尔缓慢地弯下腰捡起那本掉落的《战争与和平》,按照原来的位置随手塞回书架。当他转身时,瑞德已经站直了腰,正漫不经心地揉着脖子上的指痕。 “今晚淋浴间。”伊戈尔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八点。” 瑞德歪着头,眨了眨眼:“这是邀请还是命令?” “威胁。” 淋浴间的雾气比往常更浓。热水从锈蚀的管道中喷涌而出,在瓷砖墙上蒸腾出厚重的白幕。瑞德靠在冰冷的墙上,任由水流冲刷着清瘦的身体,红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像猩痕在雪地里蜿蜒。 熟悉的、沉重的脚步从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伊戈尔带着几乎能灼烧皮肤温度的掌心贴上他湿滑的后腰,带着枪茧的指腹按在那道淡色的刀疤上——上次在淋浴室里瑞德自己划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得只剩一条细线。 “转过来。” 瑞德慢悠悠地转身,水珠顺着光滑的肌理滴落,脸上被水汽蒸出几分红晕。他看见伊戈尔手里握着那个未完成的木雕——原本的狼首已经被削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站在狼头顶的知更鸟,羽毛纹理细腻得仿佛能随风而动。 “给我的?”瑞德伸手去拿,却被伊戈尔侧身躲开。 俄罗斯人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执拗地想让他注视着自己,仿佛能从那翡翠般的眼睛里看出欺骗与否,“先回答一个问题。” “嗯?” “你到底想要什么。” 红发青年的睫毛在雾气中颤动,像蝴蝶濒死前奋力扇动的翅翼。他像没骨头一样把自己光裸而湿热的身体塞进俄罗斯人宽厚的怀抱里,贴近伊戈尔耳边,嘴唇几乎碰到那枚银质耳钉,满意地感受着他因为自己动作而紧绷的肌肉,每个字咬得又轻又腻,“我想要你……” 热水突然变凉,刺骨的冷水浇在头上,让两人同时一颤。瑞德趁机抢过木雕,灵巧地退到淋浴间另一头。 “——的命。”他举起手晃了晃手中的木雕,弯起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天真又残忍,“军情六处悬赏两百万英镑呢。” 下一秒,瑞德的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瓷砖,木雕掉落在积水中。伊戈尔的手掐着他的喉咙,膝盖暴力地顶进他腿间,整个人像堵不可动摇墙一样压上来。 “你可以试试。”伊戈尔的声音恢复了西伯利亚冻土的冷硬。 瑞德笑得开怀。他抬起湿漉漉的手臂环住伊戈尔的脖子,指尖在对方后颈的刺青上画圈——那是克格勃时期的编号,早已被劣质墨水覆盖,但凹凸的触感依旧清晰。 “骗你的。”瑞德轻声说,“我想要的是……” 他的声音消失在相接的唇间。这个吻像一场搏斗,尖锐的牙齿磕碰出血腥味,舌尖纠缠着争夺主导权。瑞德的指甲陷入伊戈尔肩胛的旧伤,而伊戈尔的手掌贴在他后腰的追踪器疤痕上,仿佛要透过皮肤摸到里面的金属芯片。 远处传来狱警的交谈声,两人同时松开对方。 瑞德舔舐着自己破皮的嘴唇,拭去了那点残留的血腥味,他捡起那个湿透的木雕。知更鸟的翅膀已经有些变形,但依旧倔强地立在狼首之上。他把木雕塞回了伊戈尔手里,指尖故意划过对方掌心的伤疤,随后开了口,似乎想说点什么,“下次继……” 但伊戈尔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用身体力行展现了什么叫做“等不到下次”。粗糙的指腹在肌肤上游走,瑞德难得收起了他一贯的从容,转为紧张和僵硬地虚搂着伊戈尔,晶莹剔透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像赴死的神祇一般把自己送得更近,任由伊戈尔箍紧他的腰,让自己几乎是撞在另一片火热的胸膛上。 那晚的牢房格外安静。 瑞德成功霸占了无人敢肖想的位置——软绵绵地趴在伊戈尔温暖、干燥、厚实的床铺上,百般无聊地翻看着普希金的诗集。他的腰上还搭着带有伊戈尔温度的毛毯,裸露的皮肤上满是红痕,像雪地里长出的佛兰德斯红罂粟。 伊戈尔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握着那把雕刻刀,正在修复被水泡变形的木雕。 “疼。”声音沁着**后的沙哑,瑞德用指尖点了点自己锁骨上的咬痕。 得到的是伊戈尔瞥了他一眼后,从鼻子里哼出声,“自找的。” 床上的红头发特工笑得像只餍足的猫。他翻身坐起,毛毯从他身上滑落,露出更多暧昧的痕迹,有被掐出来的淤青,有杂乱无章的吻痕、牙印。 “回头……”他撑着身子凑近伊戈尔的耳边,故意把呼吸喷在敏感的耳垂上,“在禁闭室试试?” 伊戈尔的手顿了一下,刀尖在木料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心满意足的瑞德大笑着倒回床上,得意洋洋的样子,鲜活得不像囚犯。 而伊戈尔看着那个留下了永久划痕的木雕,突然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 第6章 防弹情事·囚笼中的共舞 鸦巢监狱的放风时间总是弥漫着暴力的气息。 瑞德坐在被铁丝网边缘分割的阴影里沉思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被伊戈尔修复好的木雕,阳光在他鲜红的发丝上跳跃,散发出接近火焰的颜色。知更鸟的翅膀已经重新变得锋利,边缘处还多了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昨夜伊戈尔用刀尖不小心刻下的。 “你居然没死……而且看起来心情很好。” D区的巴西毒枭凑过来,他的头发像是一辈子没有打理过,满嘴金牙则在阳光下闪着贪婪的光。瑞德一副吓一跳的样子仰起了脸,慌乱地将木雕收回袖口,嘴角堆砌出一抹无害的笑。 “天气好。” 毒枭咧嘴笑了,粗糙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带着恶意抚摸了一下,“听说你和那头西伯利亚狼……”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伊戈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高大的阴影笼罩着眼前的人,像暴风雪前压抑而低沉的乌云。毒枭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噜,手指僵在半空。 “滚。” 一个字,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冰锥。 毒枭踉跄着后退,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瑞德歪头看着伊戈尔,绿眼睛里盛满虚假的无辜:“你吓到他了。” 伊戈尔没说话,只是将一块温热的面包扔到他怀里——监狱食堂罕见的白面包,边缘还带着焦脆的痕迹。瑞德眨了眨眼,笑容里多了几分纯粹的愉快。 “给我的?” “闭嘴。”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这块堪称“珍贵”的面包,里面藏着一小片金属——磨尖的汤匙柄,边缘被打磨得锋利如刀。瑞德吹了声口哨,指尖轻轻划过刃口,一滴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真贴心。”他将血抹在唇上,像涂了一层艳丽的唇彩,“不过我更想要别的。” 不动声色盯了一会他的嘴唇后,伊戈尔才蹙眉问道:“什么?” 回应他的是瑞德伸手攥紧了他的衣领,将他拽向自己。他们的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织在一起。 “你的制服纽扣。”他的声音轻的快要让人听不清,“第二颗。” 深夜的牢房弥漫着松木和血的味道。瑞德以大大咧咧的姿势跪坐在床铺上,伊戈尔的囚服外套摊在膝头,他正专注地用磨尖的金属片撬着那颗纽扣,眉头微微皱着。伊戈尔则抱臂靠在墙边,安静地看着他折腾。 “为什么?” “嗯?”闻言,瑞德头也不抬,继续和纽扣作斗争,“哦,因为……” 纽扣终于松动了,露出里面微型的数据芯片。瑞德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将芯片取出,放在掌心展示给伊戈尔看。 “这是克格勃1978年的加密技术。”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芯片表面,“能存储大约三页纸的信息,通常用来传递处决名单。” 伊戈尔的眼神变了,平静之下迸发出危险的火光。 “你在找什么?” 瑞德狡猾地晃了晃脑袋,红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簇火焰,语气轻快,“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寂静笼罩着牢房。伊戈尔走近床边,突然伸手,捏住瑞德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能够留下淤青。 “那晚在淋浴间。”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凝结出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你说军情六处悬赏要我的命。” 正在被威胁的青年一愣,接着笑了起来,抬起手回握伊戈尔的手腕,“而我现在说那是骗你的。” “哪部分是谎话?” “猜猜看。” 伊戈尔的手收紧了一瞬,然后突然松开,转身走向牢门,却在门口停下,没有回过头。 “芯片里的名单。”他稍稍低着头,顿了顿,“第三个名字。” 瑞德的呼吸微微一滞。 “是你母亲。” 图书馆的角落依旧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无数被“丢弃”在书架上从未有人问津的旧书堆砌出天然的壁垒,漫飞的灰尘在阳光中破碎成跳跃的星点。伊戈尔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瑞德则乖顺地趴在他的膝头看书,后颈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中,像一种无声的信任。伊戈尔的手指笨拙地穿过他的红发,偶尔扯到打结的地方,瑞德就会不满地哼哼。 “所以,”瑞德缓慢地翻过一页书,“你早就知道。” 他指的是纽扣、芯片、那串名单,这一切。 “嗯。” “为什么不杀我?” 梳理发丝的手停顿了一瞬,伊戈尔俯下头看着瑞德,抿了抿嘴角,“你话太多了。” 瑞德翻身从地面一下子跨坐在伊戈尔腿上,腿牢牢地夹着俄罗斯人遒劲的腰肢。他带着温度的手掌贴上俄罗斯人的胸口,正好覆盖住那个最深的弹痕。 “我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我。”他的绿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乎宝石般透明,“因为我是唯一一个……” 毫无章法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典狱长站在书架尽头,手里把玩着一副手铐,脸上挤着嘲讽的笑意。 “米亚科夫,带着你的红毛小鬼。”他过于兴奋的笑容令人十分不适,“禁闭室。现在。” 禁闭室比上次更黑,更冷。不时有脏水从天花板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形成腥臭的水洼。 瑞德靠伊戈尔的肩头,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和毫无变化的沉闷心跳。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十七个小时,没有光,没有自由,只有彼此。 “你还害怕吗?”伊戈尔平静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寂静。 瑞德在黑暗中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笑意,“你在这里,我怕什么?” 沉默。然后,伊戈尔的手找到了他的,强硬地把指节塞入了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瑞德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塞进掌心——那颗纽扣,已经被重新装好,看不出任何异常。 “第三个名字。”伊戈尔的声音很轻,“不是她。” 没有回答,瑞德握紧了纽扣,突然翻身跨坐到伊戈尔腿上。他们的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我知道。”他轻声说,“我早就知道了。” 黑暗。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禁闭室比上次更窄,连呼吸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着。瑞德靠在墙角,听着自己的心跳——稳定,但比平时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伊戈尔坐在他对面,寂静得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 “所以。”瑞德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典狱长终于按捺不住了。” 没有回应。瑞德并不在意,只是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金属地板——摩斯密码,他们在上次禁闭室里学会的游戏。 [ . .... . / .. .. .. / . .. / ... . ... . / . ] (为什么你救我?) 伊戈尔的手指在黑暗里动了动,但没有回应。 瑞德继续敲击,这次更快,更挑衅—— [ .. / . . . / . .. / ... .. . . / .. ] (我知道你喜欢) 突然,一只大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骨头。瑞德闷哼一声,却没有挣扎,反而顺势向前,膝盖抵上伊戈尔的腿。 “你正在把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伊戈尔的声音低沉,带着警告。 瑞德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你早就知道了。” 沉默。然后,伊戈尔松开了手。瑞德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感觉到对方在黑暗中调整姿势——戒备的、随时可以发起攻击的警惕姿态。 “芯片里的名单。”伊戈尔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风,“你真正想要的是哪个名字?” 青年愉快的笑声在黑暗里清晰地绽放,“猜一下。” “我不是在和你玩游戏。” “可我就是为了游戏才来的。”瑞德的声音轻快,像在谈论天气,“中情局觉得我太疯了,所以把我扔进鸦巢,让我自生自灭。”他顿了顿,带着更浓厚的兴趣开口,“但他们没想到,我会遇见你。” 伊戈尔的呼吸短暂地漏了一拍。瑞德伸出手,在不可视物的黑暗中摸索,终于带着有点力道触碰上伊戈尔的膝盖。他缓缓向上,指尖划过粗糙的囚裤,停在那道熟悉的伤疤上——淋浴间里,伊戈尔划下的那一刀。 “第三个名字。”瑞德轻声说,“不是我妈,也不是你。” “那是谁?” 灵巧的的指尖继续向上,最终停在伊戈尔的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 “是你母亲。” 时间似乎彻底凝固了。伊戈尔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瑞德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在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某种被压抑多年的、近乎暴怒的情绪。 “你在撒谎。” “你知道我没有。”瑞德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1991年12月25日,莫斯科。你母亲安娜博士没有死在克格勃内斗里——她是被交出去的,作为中情局和克格勃交易的筹码。” 他的喉咙突然被凶狠的扼住,力道大得让瑞德眩晕起来。但他没有挣扎,只是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名单……在……纽扣里……” 伊戈尔似乎被他的呼吸烫到般一下子松开手。留瑞德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着,却还在笑,像个疯子。 “你早就怀疑了,对吧?”他喘息着,“为什么克格勃会突然抛弃你?为什么你的档案被销毁得那么干净?” 等他的喘息平息后,伊戈尔的声音重新在黑暗中响起,冰冷而平静:“你想要什么?” 瑞德凑近他,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自觉,那柔软的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我想要你帮我杀了他们。” 禁闭室的铁门突然打开。走廊摇曳的灯光从门缝里窜进来。典狱长站在门口,手里依旧拿着那形同虚设的电击棍,脸上还是挤满了令人作呕的笑容。 “聊得愉快吗,先生们?” 伊戈尔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挡在瑞德前面。典狱长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虚伪的从容。 “米亚科夫,有人要见你。” 瑞德从伊戈尔身后探出头,绿眼睛在光线中闪闪发亮,“谁呀?” 典狱长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与你无关,小老鼠。” 伊戈尔回头看了瑞德一眼——只有一秒,但足够了,他的手指快速在瑞德掌心敲出一连串密码。 [ ... . . / ... . ... . ] (保持安全) 瑞德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无声地回应。 [ . ... . . . ... ] (一直如此) 第8章 防弹情事·染血的交易 鸦巢监狱正中央的巨大探照灯划破夜空,像一把锋利的刀不断切割着黑暗,却穿不透大海的尽头。 瑞德安静地站在淋浴间的雾气里,低着头任由热水冲刷着他肩胛骨上的伤痕。水流顺着光滑的脊椎滑落,混着一丝淡红的血迹——“偷窃”芯片时未痊愈的旧伤撕裂开来,宛如卢卡狰狞的笑容。 隔间的门被推开时,他没有回头。 “你玩过头了。” 伊戈尔的声音在散发着潮湿味道的空气中显得格外低沉。瑞德透过迷蒙水雾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俄罗斯人正靠在湿冷的墙上,手里把玩着那枚染血的芯片,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把淬火的磷光。 “有收获吗?”瑞德慢悠悠地关掉水龙头,随手拨弄了一下湿润的红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瓷砖上。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伊戈尔只是伸手摁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在冰冷的墙面上。瑞德的呼吸以顿,但很快放松下来,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挑衅的笑意。 “你在生气。” “你知道为什么。” 瑞德稍稍歪着头,忽视了后颈传来更大的力度,他的红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嘴角还弯着笑意,“因为我和卢卡**?” 伊戈尔的手指收紧,瑞德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枪茧摩擦着皮肤,粗糙而滚烫。 “因为你在找死。” 瑞德笑了,突然转身挣脱他的钳制,湿滑的皮肤让这个动作变得异常轻松。他贴近伊戈尔,带着点水汽的手指抚上对方胸前的弹痕,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耳语:“可你明明喜欢我这样。” 伊戈尔的眼神暗了下来。 三天后,放风时间。 瑞德坐在操场边缘的石凳上,漫不经心地抛接着一枚硬币。阳光在他的红发上跳跃,像一簇燃烧的火焰。远处的伊戈尔被典狱长叫走,离开前回过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别惹事。 硬币又一次抛向空中时,一只戴着兔皮手套的手接住了它。 “漂亮的手法。” 一声爽朗的称赞引得瑞德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棕色的眼睛。来人穿着狱警的制服,但站姿和口音都暴露了他不是普通狱警——身姿太挺拔,带着军人特有的气质,口音很标准,几乎听不出是哪里人,又带着一丝丝迷惑性的南方强调。 “谢谢。”瑞德弯起嘴角甜甜地笑了,“要教我点新技巧吗?” 男人眯起眼睛,收拢手指,用拇指摩挲着那枚硬币,轻声道:“卢卡先生向你问好。” 一丝了然从瑞德那双绿眼睛里闪过,他没有收起笑容,反而扯出了更大的弧度,“啊,断手先生还好吗?” 硬币突然被捏扁。男人的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按在腰间的电击棍上,语气听起来很诚恳,并不像威胁“他让我转交一份礼物。” 瑞德歪着头,嘴角的弧度依旧没有消下去,反而多了几丝发自肺腑的愉快,“是求婚戒指吗?真浪漫。” 下一秒,他的后脑勺狠狠撞上石凳。密密麻麻的剧痛让视野瞬间模糊,但瑞德的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他屈起膝盖猛地顶上男人□□,在对方弯腰的瞬间,被磨尖的硬币边缘划过他的颈动脉。 浓稠的鲜血喷溅在沙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周围的囚犯开始骚动,像嗅到了血腥气息的鲨鱼,他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但没人敢靠近。瑞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即便眼前发黑,也轻而易举地发现操场另一头的警卫正举枪对准自己。 “糟糕。”他小声嘀咕,随手丢掉了那枚硬币。 枪声响起时,瑞德已经被人扑倒在地。伊戈尔宽厚的身体覆盖着他,沉重的呼吸喷在他耳畔。 “白痴。” 瑞德咧嘴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容,“你来了。” 禁闭室已经熟悉了这两位“常客”。瑞德还是靠在他那个逼仄的墙角,默默数着自己肋骨可能断裂的数量。伊戈尔坐在他对面,沉默得像一座冰山。 “芯片破译了。”良久,伊戈尔开口。 瑞德抬头,即便看不见,伊戈尔也能想象到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样子,“然后?” “我母亲还活着。” 瑞德吹了声响亮而清晰的口哨,随即因为牵动伤口而龇牙咧嘴地发出痛苦的气音,“恭喜,母子团聚。” “她在西西里。” “啊。”瑞德的声音淡了些,“卢卡的地盘。” 死寂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更为苍白。瑞德突然挪动身体,忍着疼痛窝到伊戈尔身边。他的手指碰到对方的手背,冰凉而粘腻——都是血,毕竟他也无法猜测伊戈尔是怎么一下子从铁网边闪到他身边护住他的。 “你受伤了。” 伊戈尔没有回答。 瑞德叹了口气,撕下囚服的一角,摸索着给他包扎。黑暗中,他的指尖描绘着伤口的轮廓,像盲人熟练地阅读盲文。 “我们得越狱。”他说,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自然。 伊戈尔的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我们’?” “当然。”瑞德的声音带着温暖的笑意,“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去西西里送死?” “这不是游戏。” “我知道。”瑞德凑近他,额头抵着伊戈尔的肩膀,安心地闭上了眼,“所以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