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上青瓷》 第1章 浮光掠影·泼墨 空气里悬浮着金钱与权势精心调制的香氛,昂贵却冰冷。水晶吊灯倾泻下过于明亮的光瀑,将“云顶荟”宴会厅每一寸都镀上虚幻的金边。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低沉的谈笑与杯盏轻碰的脆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罗着这座城市顶端的浮华众生。 网的中心,是沈砚舟。 墨色高定西装贴合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勾勒出绝对的掌控力。他指间虚虚托着一只几乎未动的水晶杯,正与几位商界大佬低语。没有谄媚的寒暄,字字句句都像精准的手术刀。 “……李董,市场容错率从来不是慈善指标。您那份企划书里对政策风险的评估,”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带着金属般的冷感,“乐观得近乎天真。”被点名的李董脸上笑容一僵,额角沁出细汗,周围几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敬畏无声弥漫。 “沈总还是一针见血啊。”旁边一位老者试图圆场。 沈砚舟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一下,算作回应。“实话往往不中听。守法,是底线,不是优点。”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一个正唾沫横飞吹嘘灰色手段的胖子,眼底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弃,“可惜,总有人把底线当天花板。” 不远处,他的好友顾屿深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西装,沉稳如磐石,安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慎。而另一侧的陆时野,则是一身骚包的丝绒酒红西装,领口随意敞开,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扫视全场,像在打量一场精心布置的戏剧。 “啧,”陆时野凑近顾屿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戏谑,“瞧见没?‘沈阎王’的称号真不是白叫的,这气场,方圆十米寸草不生。那老李头的脸都绿了。” 顾屿深推了推眼镜,声线平稳:“砚舟只是陈述事实。那个项目,法律风险确实很大。” “行行行,你们守法公民。”陆时野耸肩,目光却忽然被入口处一丝细微的骚动吸引,“哟?有新鲜空气进来了。” 入口处,光影分割的明暗交界。 苏青瓷走了进来。 刹那间,仿佛喧嚣被按下静音键。并非惊雷炸响,而是清泉注入浊流。她穿着一件自制的月白色素绉缎旗袍。没有繁复的蕾丝,没有耀眼的珠片,唯有那流畅如水的线条,如第二层肌肤般熨帖,将东方女子的含蓄与风骨勾勒到极致。衣料随着步履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如同被月光浸透的湖面。最点睛的是左襟斜斜向下,一枝翠竹以极精妙的苏绣技法悄然绽放,针脚细密到肉眼难辨,竹叶的脉络仿佛在呼吸,带着一股清寒孤高的气韵。 她微微颔首,颈项的弧度优美而脆弱,却支撑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清冷。周遭的珠光宝气、浓妆艳抹,在她这身素净到极致的月白与翠竹面前,瞬间显得喧嚣而油腻。 “青瓷!”一个明快的声音打破寂静,时尚杂志主编林疏月快步迎上,她一身利落的银色礼服,与苏青瓷站在一起,恰如现代摩登与古典清韵的交融。林疏月挽住苏青瓷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熟稔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可算来了!陈老身体怎么样?压轴拍品带来了吗?喏,那边几个大刊的主编,还有那个穿得像只花孔雀的,是最近想搞国潮快消的资本推手……你那工作室的事,今晚是个机会,但也得小心,这池子里的水,深得很。” 苏青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疏月示意的人群,澄澈的眼底无波无澜,只微微紧了紧手中那个古朴的紫檀木锦盒。“嗯,带来了。老师只是风寒,休息就好。”她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玉石相击。 就在林疏月低语介绍时,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跨越半个厅堂,落在了苏青瓷身上。 沈砚舟的谈话似乎并未中断,但他敏锐的感知如同精密的雷达,捕捉到了那抹闯入浮华世界的清辉。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数秒。并非为那清丽绝伦的容颜,而是那件旗袍——那近乎完美的归拔工艺让布料在身体转折处形成不可思议的柔顺曲面,那抹翠竹刺绣的精湛与意境,都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匠心。一种对极致细节的欣赏,本能地在他心头掠过。 苏青瓷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这道审视的目光。她倏然抬眼,隔着衣香鬓影与晃动的杯影,目光精准地撞上了沈砚舟的视线。没有闪躲,没有羞涩,只有一片月下寒潭般的澄澈平静。短暂的交汇,无声的较量。 “嘿,”陆时野用手肘轻碰了一下沈砚舟,笑得促狭,“看什么呢沈阎王?千年铁树要开花了?那姑娘确实……” 沈砚舟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啜了一口杯中的水,打断陆时野的调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陆时野,把你脑子里那些废料收一收。我只是觉得,她那件衣服的剪裁,比你那身花里胡哨的丝绒,更像一件真正的‘衣服’。” 陆时野夸张地捂住心口:“……沈砚舟!你这张嘴,淬了毒吧!” 话音未落,一场蓄势待发的混乱,已在角落酝酿成型。 急于在沈砚舟面前露脸的暴发户王总,腆着啤酒肚,满面油光,手里死死攥着一杯几乎要溢出来的红酒。他脚步虚浮,眼神因酒精和谄媚的急切而浑浊,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朝沈砚舟的方向奋力挤去,嘴里含糊地嚷着:“沈总!沈总!敬您一杯……” 悲剧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不知是谁无意绊了一下,还是王总自己脚下打滑,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如同失控的保龄球。那杯殷红的液体,在他惊恐放大的瞳孔注视下,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不祥的抛物线,目标直指——恰好经过他身侧不远处的苏青瓷! “小心——!”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眼看那杯价值不菲的拉菲就要将她精心守护的月白旗袍和怀中紧抱的紫檀锦盒彻底吞噬! 苏青瓷动了。 那不是惊慌失措的躲闪,而是一种常年与针线布料打交道、对空间和身体有着惊人掌控力才能做出的反应。她纤腰极其灵巧地一拧,足下步伐如穿花拂柳般迅捷地一个旋身侧步,月白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却决绝的弧线。 “哗啦!” 大半杯红酒狠狠泼溅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碎裂的玻璃渣和水红色的污渍如同狰狞的伤口。然而,仍有几滴罪恶的猩红,如同甩出的鞭梢,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溅射在她旗袍那纯净的月白色下摆上,以及她护在胸前的紫檀锦盒表面! 刺目的红点,瞬间在月白上洇开,如同雪地落梅,触目惊心。锦盒上那温润的紫檀光泽,也被粗暴地玷污。 整个角落,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聚焦过来。 王总呆若木鸡,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油腻的苍白,他嘴唇哆嗦着:“我…我…苏、苏小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 苏青瓷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裙摆那片迅速扩散的污渍上,又移到怀中锦盒上那几点刺目的红。那清冷如月的面庞,瞬间仿佛凝结了亘古不化的寒冰。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靠近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寒刃,直直刺向手足无措的王总。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王总好手笔。”清冷的声线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冻入骨髓的寒意,“这杯‘敬酒’,价值连城——”她微微停顿,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王总那身明显不合身、堆砌着大牌LOGO的西装,“够买下您今晚身上这套不合身的‘行头’了。” 嘶—— 清晰的抽气声在寂静中此起彼伏。这哪里是道歉能揭过的?这简直是当众扒皮!王总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羞愤欲绝,却又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墨色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分开了凝固的人群,走到了风暴中心。 沈砚舟无视了王总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谄媚道歉,目光先落在苏青瓷身上,微微颔首,姿态是公事公办的疏离,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苏小姐,非常抱歉,让您受惊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是宴会主办方安保的失职,更是王总个人行为失当造成的损害。” 他这才转向面如死灰的王总,眼神锐利如刀锋,语气是公式化的冰冷,却带着千钧之力:“王总,根据《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七条和第一千一百八十四条,您对苏小姐的私有财产——她身上的定制旗袍及手中锦盒内的物品,已构成明确的侵权损害。请立刻联系您的助理或法务,准备详尽的损失评估和赔偿方案,我的律师稍后会与您对接。” 他微微向前倾身,压迫感陡增,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子弹:“另外,出于善意提醒,我认为您迫切需要聘请一位礼仪顾问,学习如何在公共场合保持基本的仪态,以及对他人财物保持最低限度的尊重。否则,下一次,您面临的恐怕就不只是赔偿,而是更严重的法律后果了。” 场面彻底定格。 苏青瓷抱着被污损的锦盒,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意外。她没想到这位以“嘴毒”闻名的总裁,会如此直接、合法地追究责任,甚至不惜当众点明主办方的失职。裙摆和锦盒上的污渍依旧刺眼,心疼如细密的针扎,但她挺直的背脊没有一丝弯曲。 沈砚舟的目光扫过她强忍情绪却依旧倔强的侧脸,最后落在那件被毁的月白旗袍上——那精湛的工艺和此刻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一丝极淡、极快,近乎错觉的欣赏,掠过他深邃的眼底。 顾屿深早已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对着现场和狼狈的王总快速拍摄取证,镜片反射着冷静的光芒。陆时野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林疏月则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快步冲到苏青瓷身边,低声安慰,同时狠狠瞪了王总一眼。 “苏小姐,请先随工作人员到休息室处理一下吧!”主办方负责人这才满头大汗地挤进来,连声道歉。 苏青瓷最后看了一眼沈砚舟,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在林疏月的搀扶下,抱着那承载着污损与心血的锦盒,挺直脊背,一步步离开这片狼藉的喧嚣。月白色的身影在奢靡浮华中渐行渐远,下摆那抹刺目的红,如同一个无声的惊叹号。 沈砚舟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看着王总被两个保安几乎是架着“请”离现场的背影。水晶灯的光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是冰冷的审视,另一半,是沉入眼底的、对那抹月白与翠竹背后故事的探究。 浮光掠影的初遇,以一场泼墨般的狼狈开局。 他记住了那个清冷如瓷、却会在珍宝被毁时迸射出慑人锋芒的女设计师——苏青瓷。 她则记住了这个言辞如刀、手段强硬、却似乎意外地……**讲理的总裁——沈砚舟。 空气里,昂贵香氛与红酒的酸涩气息交织,无声地宣告着,有些轨迹,从这一刻起,已被彻底泼染、改写。 第2章 月白风清·痕 晨光,滤过窗外几竿疏竹,筛下斑驳清影,落在“青霭”工作室光洁的紫檀木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草木清气与陈年丝线的微尘气息,沉静得能听见光阴流淌的声音。 工作台宽大平整,铺着素白如雪的素绉缎。昨夜那件被猩红酒液玷污的月白旗袍,此刻正被极其小心地铺展其上,下摆处那几滴刺目的红,洇成小小的、丑陋的云团,在纯净的月白底色上,像被强行按下的血指印。旁边,那只古朴的紫檀锦盒也敞开着,盒盖上几点暗红污渍如同凝固的血泪。 苏青瓷微微俯身,身影在晨光里拉得纤长而专注。她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棉布手套,指尖捻着一根细若游丝的银针,针尖沾了特制的去污药水,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初生蝶翼,一点点靠近那片污渍的边缘。她的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布料。每一次落针、每一次极其细微的捻动,都凝聚着全部心神,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痛惜与凝重。 “这拉菲……年份不浅,色素渗透得狠。”许知微的声音轻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她端来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放在苏青瓷手边不远,目光也胶着在那片污痕上。她气质温婉,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素色棉麻衫子,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那是常年穿针引线磨砺出的沉静。“得先用冷蒸馏水吸走表层浮色,再一点点用这药水解里面的单宁……急不得,青瓷。” 苏青瓷停下动作,指尖微微发颤,那是高度集中后的疲惫。她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手指,浅浅啜了一口,清冽的茶香也未能完全驱散心头的沉重。“老师珍藏的那件清代‘竹报平安’旗袍,盒盖上的污渍……怕是沁进去了。”她看向锦盒,声音低得如同叹息。那件耗费心血、几近完成的复刻品,承载着恩师的寄托和一段凝固的历史,如今也被迫染上了现实的狼狈。 许知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的安慰。“陈老的心血,也是你的心血。我们一起,总能想法子补救回来。” 工作室里,每一处细节都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心迹。墙上挂着几幅未完成的设计稿,寥寥数笔勾勒出灵动的曲线与意境深远的纹样。一个宽大的刺绣绷架支在角落,绷紧的素白缎面上,一只翠鸟的轮廓刚刚起针,丝线流光溢彩。各式工具——大小不一的熨斗、形态各异的刮浆刀、光滑的骨针、缠绕着各色丝线的线板——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这里不是流水线车间,是匠心的庙宇。 门铃就在此刻响起。 清越的叮咚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苏青瓷与许知微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讶异。这个时间,鲜少有访客。 苏青瓷摘下手套,整理了一下身上素净的棉布罩衫,走向门口。拉开厚重的、隔音良好的木门,晨光与竹影瞬间涌入玄关,也照亮了门外那个挺拔的身影。 沈砚舟。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西装,没有一丝褶皱,与昨日晚宴上的墨色相比,少了几分迫人的冷厉,多了几分沉稳内敛。他独自一人,没有助理随行,手中提着一个深蓝色、触感细腻的礼盒,包装低调,只在角落压印着一个小小的、繁复的徽记,昭示着不凡的来历。 他站在门外,晨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目光越过苏青瓷的肩膀,在她身后的工作室内极快地扫过一圈。那目光如同精密的探测仪,掠过墙上未完成的设计稿,掠过绷架上初具雏形的翠鸟,掠过工作台上那件刺目的月白旗袍和敞开的紫檀锦盒,最后落回苏青瓷脸上。 “苏小姐,打扰了。”沈砚舟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清晰,却又比昨日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再次为昨晚王总的粗鄙行径,以及由此给您带来的损失和困扰,表示最诚挚的歉意。”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苏青瓷侧身,让开通道:“沈总言重,请进。”声音清凌依旧,听不出情绪。 沈砚舟步入工作室,扑面而来的沉静气息和空气中特有的、混合了陈年木料、丝线与药水的独特气味,让他脚步微顿。他目光再次被工作台吸引——那件被小心翼翼处理着的月白旗袍,那几滴刺目的污红,旁边锦盒上凝固的暗色,还有苏青瓷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凝重。他甚至看清了她指尖因高度专注而残留的细微颤抖。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希望能对修复略尽绵薄。”沈砚舟将手中的深蓝色礼盒递上。 苏青瓷接过,礼盒入手微沉。她并未当场打开,只是客气道:“沈总费心,谢谢。”她将礼盒放在一旁空置的案几上。 沈砚舟的视线并未离开工作台。“修复……很棘手?”他问,语气是询问,而非客套。 “需要时间,和运气。”苏青瓷走到工作台旁,指尖隔空轻轻拂过那片污渍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每一寸布料都有自己的记忆,暴力留下的伤痕,要抚平,不易。” 沈砚舟的目光随之移动,落在那件旗袍流畅的线条、精湛的归拔痕迹上,最终停驻在左襟那枝几乎完好无损的翠竹刺绣上。竹叶脉络清晰,仿佛在晨光中舒展,针脚的细密与意境的清寒,在如此近距离的审视下,更显惊心动魄。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件衣物的价值,以及眼前这位女设计师所付出的心血。 “苏小姐的手艺,”他再次开口,目光从旗袍转向苏青瓷,深邃的眼底带着一种纯粹的、对极致之物的欣赏,“以及对作品倾注的心力,令人印象深刻。‘青霭’的作品,拥有一种超越装饰的灵魂。”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商人的锐利切入主题:“但恕我直言,这样的明珠,不该蒙尘于深巷。精湛的技艺、独特的美学理念,值得被更广阔的天地所看见,所珍视。” 苏青瓷抬起眼,清澈的眸光迎上他带着审视和评估意味的视线,静待下文。 “我代表‘启宸资本’,”沈砚舟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希望能与‘青霭’达成深度合作。启宸拥有成熟的国际营销网络、顶级的数字化推广平台和广泛的高端客户资源。我们可以共同将‘青霭’打造成一个代表东方顶级美学与文化传承的高端品牌,推向更广阔的市场,甚至国际舞台。” 资本的话语,带着强大的诱惑力,如同开启一扇通往璀璨未来的大门。 苏青瓷没有立刻回应。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处理过的那一小片、颜色似乎淡去了一丁点的污渍边缘。指尖下意识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摩挲着无形的丝线。 几秒的沉寂。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竹叶的沙沙轻响。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如月下寒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看沈砚舟,目光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更远的地方。 “沈总的好意,我心领了。”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在沉静的空气里激起微澜。 她终于直视沈砚舟,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 “但‘青霭’,不是流水线上的快消品。” 她抬起手,指向工作台上那件饱受蹂躏却依旧风骨犹存的月白旗袍,指向那件紫檀锦盒中承载的、尚未面世的清代风华复刻品。她的指尖稳定,带着一种捍卫的姿态。 “每一针,每一线,每一道归拔塑形,都是时间、温度、心血,还有对这份传承的敬畏,沉淀下来的东西。它们无法被量化,更无法被催熟。”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直刺沈砚舟眼底深处那份属于商人的、对效率和扩张的天然渴望。 “您所说的‘推向市场’,‘打造品牌’…”她微微停顿,清冷的声线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锋芒,“是否意味着,最终要牺牲工艺的纯粹、设计的独立灵魂,去迎合所谓的‘大众口味’?去屈从于资本要求的速度和规模?”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枝翠竹的叶尖上,动作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就像这件旗袍,就像锦盒里老师的心血,它们承载的是历史的气韵,是匠心的呼吸,是独一无二的故事。它们不是,”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词,“流水线上能被无限复制的——符号。” 匠心的回击,如同淬火的冰刃,带着清冽的寒气,划开了温情脉脉的合作面纱,露出了理念深处那道巨大的鸿沟。 空气仿佛凝固了。许知微站在稍远处,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着苏青瓷挺直的、仿佛绷紧的弓弦般的背影。 沈砚舟脸上那公式化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没有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相反,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道极其锐利的光,像是沉寂的夜空骤然划过闪电,不是被冒犯的怒意,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被强烈激发的兴趣与探究。 他甚至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与苏青瓷的距离,无形中增强了那份专注的压迫感。 “苏小姐,”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一丝奇异的温度,像是坚冰下流动的暗涌,“我想,你误会了启宸,也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锁住苏青瓷那双带着警惕和倔强的眼睛。 “‘启宸’从不做杀鸡取卵的蠢事。真正的价值,其核心恰恰在于它的稀缺性、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流水线复制出来的,那叫商品,不叫艺术,更谈不上传承。”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带着一种超越普通商人的格局和洞见。 “我的提议,核心在于‘搭建’。是借助资本的力量,为‘匠心’——为你手中这些承载着气韵与呼吸的作品——搭建一个更坚固、更能抵御风雨的堡垒,一个更广阔、能让真正懂得欣赏其价值的眼睛看到它的舞台。保护与传播,”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未必是水火不容的矛盾。” 他稍稍停顿,目光扫过工作室里那些凝聚着心血的设计稿、工具和半成品,最后落回苏青瓷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说服力的坦诚: “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共同定义‘成功’的边界,以及如何守护住那条不容逾越的底线。” 苏青瓷眼中的冰层,似乎因他这番不同寻常的回应而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动了一分。她沉默着,审视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思维却似乎并不囿于商业利益的男人。 接下来的半小时,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字字珠玑的交锋。 “传统工艺如何在现代商业规则下保有尊严?” “个性化定制的极致追求与必要的规模效益如何平衡?” “‘青霭’这个品牌,其核心价值究竟是技艺本身,还是它所传递的精神与文化?” 问题犀利,试探着彼此的底线和认知。苏青瓷的回答简洁而坚定,句句不离本心。沈砚舟的回应则逻辑缜密,展现出对“价值”多维度、深层次的思考,他并非一味迎合,也毫不避讳商业运作中必须面对的挑战,但核心始终围绕着“保护内核”与“有效传播”的辩证关系。 没有达成任何协议,空气中弥漫着理念碰撞后的余韵。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多了几分对对方深度和坚持的认知——这不是一个能被轻易说服或糊弄的对手。 沈砚舟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姿态从容地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张质地厚实、设计极简的名片。名片上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个私密的联络方式,没有花哨的头衔。 “合作并非一蹴而就。”他将名片轻轻放在苏青瓷的工作台边缘,一个不打扰她修复,却又清晰可见的位置。“苏小姐不妨再深入考虑启宸的提议。或者…” 他话锋微转,抛出了一个更具象、也更具有试探性的橄榄枝。 “我们可以从一个更小、更可控的项目开始,建立初步的信任和了解?” 他捕捉到苏青瓷睫毛极细微的颤动,继续道: “‘启宸’即将在下个月承办一场规格极高的国际科技峰会,汇聚全球顶尖学者与行业领袖。峰会主题是‘科技向善·人文之光’。届时,所有核心嘉宾与重要接待人员的着装,需要体现东道主的诚意、文化底蕴与峰会主题的融合。” 他的目光落在苏青瓷身上,带着一种正式的邀请意味。 “我们希望能委托‘青霭’,为峰会设计并制作一套独特的礼仪服装。限量,高定,完全尊重你的设计理念、工艺标准和美学追求。从面料选择到最终成品,你拥有绝对的主导权。” 他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这无关流水线,无关符号。这是一次纯粹的、基于作品本身价值的合作尝试。一次让世界顶尖头脑,看到真正东方匠心与当代气韵的机会。” “苏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精准地落在了苏青瓷的临界点上。推广的机会,极致的平台,更重要的是——设计自主权的保证。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盖过了之前理念碰撞的波澜。 苏青瓷的目光,在那张低调的名片上停留了数秒。她没有立刻回答,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但最终,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轻轻压住了那张名片的边缘,没有拿起,也没有推开。 一个无声的信号。 沈砚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没有再追问,微微颔首:“期待苏小姐的回复。” 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工作室。阳光在他挺括的肩头跳跃了一下,随即被关上的木门隔绝在外。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草木清气、丝线微尘和那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红酒酸涩气味。 许知微这才走上前,看着工作台上那张名片,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苏青瓷,轻声问:“青瓷,你怎么想?这个人…感觉深不可测。” 苏青瓷没有回答。她缓缓走回工作台前,重新拿起那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依旧刺目的污渍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旗袍上那枝翠竹清冷的叶尖。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复杂心绪: “他…很危险。” 指尖下的翠竹针脚细密,传递着一种坚韧的冰凉。“但也许…” 她的目光抬起,望向窗外婆娑的竹影,阳光在叶尖跳跃,“…也是个契机?” 危险与契机,如同旗袍上纠缠的丝线,在这一刻,悄然交织。那月白风清的底色上,被泼染的痕迹尚未抹去,而新的纹路,已在无声中悄然酝酿。 第3章 暗涌初生·局 晨光熹微,再次温柔地漫过“青霭”工作室的窗棂,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几竿疏竹的清影。空气中,草木清气与丝线微尘的气息交织,比昨日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抉择”的重量。 工作台上,那件月白旗袍的污渍边缘,在苏青瓷彻夜的、近乎偏执的努力下,颜色终于淡去了一丝极细微的痕迹,如同寒冰初融的一道水线。锦盒上的暗红,也显得不再那么狰狞刺目。她纤细的指尖拂过那片被药水浸润过的、略显脆弱的布料,目光却已投向更远的地方。 昨夜沈砚舟离去后,工作室的灯光亮到很晚。她、许知微、还有被紧急电话召来的林疏月,三个女子围坐在那张宽大的工作台旁。林疏月一身休闲装,未施粉黛,却掩不住职业带来的敏锐气场。 “启宸…沈砚舟…”林疏月指尖轻敲桌面,若有所思,“资本圈金字塔尖的存在,眼光毒,手腕硬,但也的确从不碰粗制滥造的东西。他给出的这个峰会平台,规格太高了。”她看向苏青瓷,“青瓷,这是把双刃剑。成了,‘青霭’一步登天,让那些真正有分量的眼睛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东方气韵;败了,或者被资本裹挟变了味…” “我不会让它变味。”苏青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她将昨夜起草的合作条款草案推到两人面前,上面清晰地罗列着:设计理念与美学标准的绝对主导权;所有工艺标准由“青霭”制定并监督执行;成品数量严格限定,绝无复刻;核心面料选择权归属“青霭”;启宸负责推广渠道及峰会对接,无权干涉创作本身。 许知微看着那些条款,温婉的眼中带着担忧,但更多的是支持:“青瓷,这等于把最核心的命脉都攥在自己手里了。沈砚舟…会答应?” “他若真心想合作,就必须答应。”苏青瓷的目光清冽如泉,“这峰会主题是‘科技向善·人文之光’,若连一件衣服的人文内核都无法尊重,何谈其他?”她看向林疏月,“疏月,预热可以开始了。基调就定在‘东方匠心对话世界前沿’,只谈理念和期待,暂不透露具体设计。” 林疏月眼睛一亮:“明白!吊足胃口,也先声夺人,把调子定在我们这边。” 周日的阳光变得炽热起来,苏青瓷坐在电脑前,将那份凝结着她原则与期望的合作条款,通过邮件,郑重地发送给了沈砚舟名片上的那个地址。 --- 周一,启宸资本总部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钢铁丛林,阳光泼洒进来,将沈砚舟笼罩在一片冷冽的光影里。他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低调的腕表。他刚刚在屏幕上点下“发送”,批复了苏青瓷那份堪称苛刻的合作条款邮件。回复只有简洁的两个字:“同意。” 附上了正式电子合同。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这女人的锋芒和固执,与他预判的分毫不差,甚至更甚。这份毫不退让的条款,恰恰印证了她对自己手艺和理念近乎信仰般的守护。这种纯粹,在商场上罕见得如同钻石。 办公室厚重的门被急促叩响,他的首席助理周岩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进,手中拿着一份文件:“沈总,出事了。” 沈砚舟抬眸,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 “瑞士‘TECHSILK’公司,半小时前发来紧急函件。”周岩语速很快,“声称由于‘不可抗力’导致核心生产线受损,产能严重不足,单方面终止与我们签署的、为峰会核心嘉宾提供‘AEROSOFT’系列智能温控面料的合同!并愿意按照合同支付违约金。” 沈砚舟的眼神骤然结冰。“AEROSOFT”系列面料,是此次峰会“科技感”与“舒适性”结合的关键载体,拥有顶级的温度自适应调节技术,全球仅此一家能稳定量产供应。峰会在即,临时毁约,无异于釜底抽薪! “‘不可抗力’?”沈砚舟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查!立刻查清他们生产线是否真的受损,以及最近所有资金和股权异动!通知法务部,准备所有合同文件!” 周岩立刻应下:“已经在查了。沈总,这绝不是意外。违约金对他们而言九牛一毛,这分明是冲着让启宸在峰会上难堪来的!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初步怀疑是‘宏远资本’,他们一直觊觎这次峰会的承办权和后续影响力。” 沈砚舟没有立刻说话。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城市,背影挺拔却透着无形的压力。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阴影。片刻,他转身,声音斩钉截铁:“通知顾律师、陆时野,立刻到我办公室。另外,所有相关项目组负责人,十分钟后小会议室紧急会议。” --- 不到二十分钟,顾屿深和陆时野已经坐在了沈砚舟办公室的沙发上。气氛凝重。 顾屿深一身挺括的深蓝色西装,镜片后的眼神冷静如手术刀,他快速翻阅着周岩提供的合同副本和TECHSILK的违约函:“合同条款清晰,违约责任明确。TECHSILK单方面违约事实确凿。我们可以立刻启动国际仲裁,索赔金额会非常可观,足以让他们肉疼。但,”他抬头,看向沈砚舟,“仲裁周期漫长,远水救不了近火。峰会只剩下四周了。” “妈的!玩阴的!”陆时野难得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穿着一件设计感十足的黑色高领衫,桃花眼里此刻全是冷意,“宏远那帮孙子,正面竞争不过就来这种下三滥!砚舟,现在怎么办?重新找供应商?这种级别的功能面料,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小会议室里的项目组负责人也个个面如土色,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备选方案,但都显得仓促而牵强,无法达到“AEROSOFT”的技术高度和峰会要求。 沈砚舟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叩。他的目光扫过焦虑的众人,最后落在陆时野身上,脑中飞速运转。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陆时野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砚舟办公桌上那份已经签署好的、与“青霭”的合作意向书。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坐直身体。 “等等!”陆时野的声音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砚舟!我们是不是钻了牛角尖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陆时野指着那份意向书:“峰会主题是什么?‘科技向善·人文之光’!我们之前是不是太执着于‘科技’那头了?现在顶尖的科技面料被卡脖子,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换个思路,在‘人文之光’上做文章?把‘人文’这个点,做到极致?” 他语速加快,思路越来越清晰:“科技是冰冷的工具,但人文是有温度的底蕴!我们完全可以寻找顶级的、带有东方人文底蕴的天然面料!丝绸、香云纱、顶级杭罗、甚至是缂丝!用它们来承载我们想要表达的诚意和文化厚度!至于舒适性、甚至一些基础的功能性需求…”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完全可以通过顶级的后处理工艺来实现!比如纳米级的防污、透气、甚至轻量温感涂层!只要处理得当,绝不会破坏天然面料本身的美感和韵味!” 他看向沈砚舟,眼神亮得惊人:“砚舟,你刚签下的那位苏设计师——苏青瓷!她就是破局的关键钥匙!她和她背后的资源,那些传承百年的老工坊、那些深藏不露的面料大师、还有她工作室里那位许小姐神乎其技的刺绣和面料处理手艺…这不就是我们现成的、最顶级的‘人文资源库’吗?她对顶级天然面料的了解和渠道,绝对远超我们所有人!让她参与进来,寻找甚至创造一种融合了顶级天然材质与必要现代功能性的解决方案!” 一席话,如同在沉闷的房间里投下一颗炸弹,瞬间炸开了新的思路! 沈砚舟深邃的眼眸骤然亮起!陆时野的提议,精准地击中了他心中某个模糊的方向。他之前并非没有想过苏青瓷,但顾虑在于刚建立合作就让她卷入这种商业漩涡是否合适。而此刻,陆时野点明了——这不是利用,而是基于峰会主题内核的、寻求她专业领域内最极致解决方案的合作! 顾屿深也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时野这个思路可行。从法律和合作角度看,这属于我们委托‘青霭’为峰会项目提供专业咨询和资源支持,完全在合同框架内。甚至能深化我们‘融合科技与人文’的主题诠释。” 沈砚舟当机立断,看向周岩:“立刻联系苏小姐,说明我们遇到的技术面料供应危机,坦诚相告,询问她是否有顶级天然面料资源或创新的功能性后处理建议。态度务必诚恳,强调这是基于峰会主题的、寻求她专业意见的合作探讨。” --- “青霭”工作室。 苏青瓷接到周岩电话时,正在工作台上摊开一卷色泽温润如蜜、质地轻薄如云的香云纱样本。电话那端传来的消息,让她清冷的眉宇微微蹙起。资本世界的明枪暗箭,来得比预想中更快、更直接。 她没有犹豫。指尖抚过香云纱那独特的“过乌”工艺留下的、如同岁月留痕的斑驳色泽,她对着电话平静回应:“明白了。请转告沈总,给我半天时间。” 挂断电话,她立刻拨通了几个尘封已久的号码,声音带着晚辈特有的恭敬。随后,她看向一旁正在整理丝线的许知微:“知微,联系‘云锦阁’的宋姨,还有‘罗生记’的罗师傅,问问他们手头有没有压箱底的顶级生丝和杭罗胚料,要最轻最透、质感最好的。另外,准备一下,下午我们可能要去见沈老。” 许知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沈老?他老人家隐居好些年了,脾气古怪,轻易不见外人…” “事关峰会,也事关我们传统面料能否在现代场合争一口气。”苏青瓷眼神坚定,“总要试试。” 下午,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停在城市边缘一处依山傍水、青砖灰瓦的幽静院落前。沈砚舟亲自来了,身边跟着负责面料技术的总监和一脸好奇、东张西望的陆时野。苏青瓷和许知微已在门前等候。 “沈总,陆先生。”苏青瓷微微颔首,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引路。“沈老规矩多,请各位务必少言,多看,多听。” 院门推开,仿佛踏入另一个时空。古树参天,青苔覆阶,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和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古老织物气息。一位穿着粗布褂子、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对着一块绷紧的素缎,手指如枯枝般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 正是传说中的国宝级面料大师,沈云樵。 “沈老。”苏青瓷上前,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发自内心的敬重,“晚辈青瓷,带几位朋友前来叨扰。是为下月那场探讨‘科技人文’的国际峰会,寻一线‘衣冠’之礼。” 沈老眼皮都没抬一下,苍老的手指依旧捻着金线,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峰会?洋人的玩意儿,与我何干?我这院子里的东西,只给懂的人。” 气氛一时凝滞。陆时野刚想开口,被沈砚舟一个眼神制止。 苏青瓷并不气馁,她从许知微手中接过一个紫檀小盒,轻轻打开,里面是几块叠放整齐的小样:一块是苏青瓷带来的顶级香云纱,一块是色泽温润的顶级杭罗,还有一块是带着独特冰裂纹理的宋代风格花罗复刻品。她将小样轻轻放在沈老手边的石桌上。 “沈老,您看这香云纱的‘过乌’,这杭罗的‘生熟’,还有这花罗的‘绞综’…晚辈愚钝,总觉得少了点筋骨,撑不起那等场合的‘气’。”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请教的口吻,目光却清澈而坦诚,“晚辈斗胆猜想,您这里,或许藏着能‘通神’的线,能让这些老东西,在当今的场面上,也发出自己的‘光’来?” 沈老捻线的动作终于停了。他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块小样,最后落在苏青瓷脸上,又扫过她身后站姿挺拔、目光沉静的沈砚舟,以及一脸新奇却努力保持安静的陆时野。 “哼,‘气’?”沈老嗤笑一声,枯瘦的手指却精准地拈起那块香云纱小样,对着阳光眯眼细看,“小丫头片子,倒会说话。你老师陈老头,还好吧?” “劳沈老挂念,老师只是偶感风寒。” 沈老不再言语,放下小样,转身颤巍巍地向屋内走去。苏青瓷示意众人跟上。 屋内光线幽暗,却别有洞天。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如同古老的经卷柜,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用素白棉布精心包裹的面料。空气里是陈年的、混合了蚕丝、植物染料和木头的奇异幽香,厚重得仿佛能触摸到时间。 沈老走到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架子前,示意许知微搭把手。两人小心翼翼地抬下一个深色的木匣。打开层层包裹,里面露出几匹面料。它们乍看并不起眼,颜色沉静内敛,或如雨后天青,或如远山含黛,或如深潭凝碧。但细看之下,那光泽温润如玉,纹理细腻到仿佛没有经纬,触手生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柔韧。 “这是‘天青引’,这是‘山岚素’,这是‘寒潭绡’。”沈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用的是太湖边最后一批‘冰蚕’吐的丝胚,配着几味快绝迹的老方子染的。通体透光,悬垂如瀑,夏生凉意,冬蕴微温。几十年了,也就攒下这点家底。” 沈砚舟和陆时野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以他们的见识,也从未见过如此质感的面料!那种内敛的光华,那种触摸间传递的温润与生命力,远超冰冷的科技面料! 苏青瓷眼中也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感受着“寒潭绡”的质感:“沈老,这…这简直是神物!若有此物为基,辅以最精密的现代纳米级后处理,在不破坏其肌理和美感的前提下,赋予其基础的防污、抗皱和极致的透气性…绝对能成为峰会礼服独一无二的核心!” 沈老浑浊的眼睛盯着苏青瓷,又看看目光灼灼却保持着克制尊重的沈砚舟,沉默良久。屋内只有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和众人屏住的呼吸声。 “科技…后处理?”沈老的声音带着审视,“不会毁了这料子的‘魂’?” 沈砚舟上前一步,姿态谦逊而郑重:“沈老,我们寻求的,不是覆盖,而是守护。所有的处理都将在您和苏小姐的全程监督下进行,目标是让这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瑰宝,在现代的聚光灯下,也能毫无负担地绽放其本真的光芒。峰会主题是‘人文之光’,您手中的这些,正是最纯粹的人文之光。” 苏青瓷也立刻补充:“沈老,处理配方我可以提供家传的古法改良版,对丝蛋白结构损伤最小,效果也经过验证。我们只做最必要的防护。” 沈老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最终,落在许知微身上。许知微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却痴迷地流连在那几匹绝世面料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随身携带的针线包。 沈老忽然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丝松动:“小许丫头,你觉得呢?” 许知微猝不及防,脸微微一红,但很快镇定下来,声音温婉却清晰:“沈老,青瓷姐的配方很温和。而且…真正的好东西,是经得起考验的。我相信这些面料本身的‘魂’,足够强大。一点点必要的‘铠甲’,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它、懂得它。” 沈老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吵得我老头子头疼。料子,可以借你们几匹。记住你们说的话!要是弄坏了一丝一毫,或者弄得不伦不类丢了我华夏衣冠的脸面…”他哼了一声,没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 “多谢沈老!”苏青瓷和沈砚舟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里都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激动。 --- 周六,一篇署名“林疏月”的深度报道悄然出现在国内最具影响力的文化杂志网络版头条。 标题赫然是:《科技围城下的破局之光:启宸峰会礼服或将演绎“非遗”与“纳米”的世纪对话!》 文章并未直接提及TECHSILK的违约,而是巧妙地以“国际供应链突发挑战”一笔带过,重点渲染启宸资本如何临危应变,将目光投向深植于本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宝库,寻求顶级天然面料与传统工艺大师的助力,并探索将最前沿的纳米科技应用于传统材质的保护与功能提升,力求打造出承载深厚人文底蕴、又不失现代实用性的峰会礼服。文章笔触充满期待,将一次商业危机,成功转化为一次充满文化自信和科技创新勇气的“破局”壮举! 舆论瞬间被引爆!期待值不降反升! --- 下周一,启宸资本总裁办公室。 沈砚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拿着一小块经过特殊纳米处理的“天青引”面料样品。那面料依旧温润如玉,但在特定光线下,表面仿佛笼罩着一层极淡的、流动的虹彩,纳米涂层完美地融入了织物本身,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感。防污测试的水珠在上面滚落,不留一丝痕迹。 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是苏青瓷发来的信息,没有多余寒暄,只有一张设计手稿的局部照片——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肩颈与腰身的轮廓,旁边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灵感源于宋画山水之空灵,核心纹样构思中。面料已初步测试,效果满意。” 沈砚舟的目光在那张充满灵韵的手稿上停留许久。窗外,夕阳的金辉为冰冷的钢铁丛林镀上一层暖色。他紧抿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危机暂解,甚至因祸得福,获得了意想不到的顶级资源。苏青瓷在专业领域的深厚底蕴、解决问题的冷静高效、以及她背后那个强大的传统工艺人脉网络,都远超他的预期。而她那份在危机中依旧坚守创作核心的定力,更是让他心底那丝纯粹的欣赏悄然加深。 他回复了信息,只有两个字:“甚好。” 目光却再次投向那块流转着微光的“天青引”。这场合作,比他预想的,似乎要有趣得多。 --- 与此同时,“青霭”工作室。 苏青瓷将那块处理好的“天青引”小样轻轻覆在灯光下,看着那流动的虹彩,指尖感受着那份温润与坚韧并存的全新质感。她面前的工作台上,已经铺开了大幅的素白画纸,炭笔的痕迹勾勒着山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意境。 挑战才刚刚开始。要将这承载着沈老毕生心血的面料,与峰会的主题、与现代的需求完美融合,设计出既震撼人心又不失传统风骨的礼服…这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欲。 她拿起炭笔,在云山之间,落下第一道清晰的衣纹线。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沈砚舟在沈老院中那沉稳而郑重的姿态,以及他回复的那简洁有力的“甚好”。 这个男人…深不可测,手段强硬,但…至少在守护“价值”这件事上,他似乎有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执着。与他合作,果然危险重重,但这潭深水之下,似乎也藏着将她推向更高处的汹涌暗流。 而在城市另一处奢华却充满戾气的办公室内。 一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水晶杯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酒液四溅! “废物!”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响起,“这样都能让他们找到破局的办法?!还让他们借机炒起了热度!苏青瓷…又是这个苏青瓷!查!给我把她和那个老不死的沈云樵的底细,还有启宸接下来的动作,查得一清二楚!” 暗处的眼睛,闪烁着更加阴鸷的光芒。一次失手,意味着下一次的反扑,将更加凶狠。平静的水面下,更大的风浪,已在无声中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第4章 针锋织意·潮 “青霭”工作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声音,只余下窗外竹叶的沙沙低语,与工作台上布料细微的摩挲声。巨大的落地灯投下清冷的光柱,将铺陈开的“天青引”面料笼罩其中。那如雨后初晴、远山含黛般的色泽,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如玉的内敛光华。苏青瓷站在台前,身影被拉得纤长而凝固。 她面前铺着一张大幅的素白画纸,炭笔的痕迹勾勒着山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意境。这是她的初稿灵感,源于宋画的空灵与留白。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胶着在眼前这片沉静如水的“天青引”上,炭笔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太静了。 这面料本身的美,沉静、深邃,带着千年时光沉淀的厚重感。它像一幅凝固的古画,自有其无言的力量。传统的繁复纹样叠加其上,只会喧宾夺主,成为画蛇添足的累赘。峰会礼服需要的,不是一件行走的艺术品复制品,而是一件能承载“科技向善·人文之光”主题、能与穿着者气质相融、能展现东方智慧与现代气度的“新衣”。 可“新”在哪里?如何在不破坏这份沉静之美的基础上,赋予它呼吸,赋予它灵魂的震颤? 瓶颈如同无形的墙,横亘在灵感与现实之间。苏青瓷清冷的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画纸边缘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许知微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各色丝线,偶尔担忧地望过来一眼,却不敢打扰。 工作室的门铃就在这沉滞的寂静中骤然响起,清越得有些突兀。 苏青瓷回过神,眉头微蹙。这个时间点,不该有访客。她示意许知微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陆时野。他换下了一身骚包的丝绒西装,穿着一件颇有艺术感的泼墨印花衬衫,领口依旧随意地敞开着,桃花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仿佛一只闯入静谧森林的斑斓豹猫。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散发着诱人的咖啡香气。 “Surprise!”陆时野笑容灿烂地挤了进来,目光瞬间就被工作台上那片流动着微光的“天青引”牢牢抓住,“哇哦!这就是沈老的‘天青引’?实物比照片还绝!这质感,这光泽…啧啧啧,像流动的宋徽宗瘦金体,清瘦又蕴着风骨!” 他毫不客气地凑到工作台前,俯身细看,甚至想伸手去摸,被苏青瓷一个清冷的眼神制止。 “陆先生,有事?”苏青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疏离。 陆时野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兴致勃勃地指着那片布料:“苏大设计师,对着这样的‘画布’,你的‘笔’还没动?”他瞥了一眼旁边空白的画稿,了然地点点头,“理解理解,好东西反而让人无从下手,怕糟蹋了是吧?我懂!就像我面对一幅绝世古画,总想着用什么新锐策展方式才能让它‘活’给现代人看,而不是供在玻璃罩子里。” 他自顾自地把带来的咖啡拿出来,一杯递给许知微,一杯放到苏青瓷手边:“来来来,提提神!别愁眉苦脸的。艺术嘛,有时候就得打破条条框框!想想峰会主题,‘人文之光’!光是什么?是穿透力,是能量!你这块料子美则美矣,但太‘静’了,缺一点能戳中人心的‘点’!一个视觉锚点,一个故事钩子!” 他手指在空中夸张地比划着,语速飞快:“比如,与其画满山山水水,不如只取一角!用最精妙的刺绣,在肩头、在腰间、甚至在后背,绣一个极简、极有张力的意象!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一弯残月?或者…”他目光扫过墙上苏青瓷一幅未完成的、带着冰裂纹理的设计稿,灵感突现,“冰裂!对!宋瓷的冰裂纹!那种自然天成的、带着破碎美感的纹理!用银线、或者极细的冰蓝色丝线,在这沉静的‘天青引’上,绣出几道仿佛自然皲裂的纹路!象征什么?象征传统在新时代的‘破茧’?象征科技与人文碰撞产生的‘裂痕’之美?或者什么都不象征,就凭那纯粹视觉的震撼力,就够吸睛!” 陆时野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灼热的目光紧盯着苏青瓷:“想想看!沉静如古玉的底色上,几道清冷、锐利、仿佛自然天成的冰裂纹理蔓延开来!静态与动态,完整与破碎,永恒与瞬间的强烈对比!再加上你们那神乎其技的纳米涂层,让那裂纹在特定光线下流转微光…我的天!这绝对会成为峰会的爆点!是能让人屏住呼吸的艺术品!” 工作室内一片寂静。许知微捧着咖啡杯,惊讶地看着陆时野,又看看陷入沉思的苏青瓷。 苏青瓷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片沉静的“天青引”上。陆时野那番看似不着边际、甚至有些聒噪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猛地凿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冰裂纹! 宋瓷开片,那种非人力可控、浑然天成的残缺之美。那种在极致完美中迸裂出的、充满生命力的破碎感! 她之前一直执着于“画”,执着于在面料上“复刻”山水意境,却忽略了面料本身才是主角!陆时野的点子,不是加法,而是减法!是点睛!是在这块承载着厚重历史的“画布”上,制造一个极具现代视觉冲击力和哲学隐喻的“焦点”! 灵感如同电流,瞬间贯通四肢百骸!那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苏青瓷猛地抓起炭笔,眼神锐利如电,不再是之前的凝重迷茫,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断和喷薄欲出的创造力!她不再看那张空白的山水稿,而是直接在另一张纸上飞速勾勒! 笔下不再是连绵山峦,而是一块平整的、代表“天青引”本体的色块。然后,在那沉静的底色上,一道凌厉、流畅、仿佛瓷器自然皲裂的纹路,从肩颈处斜斜向下延伸!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看似随意散落,却暗含某种玄妙的韵律和平衡。每一道裂痕的边缘,都被她用极细的虚线标注出光影流转的设想。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节奏感。原本沉静的工作室,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电流,连空气都变得活跃起来。 许知微看着那逐渐成型的、充满张力的草图,眼睛也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随身携带的针线包,仿佛在模拟用何种针法才能完美复刻出那种冰裂的锐利与脆弱感。 陆时野看着苏青瓷从冰封到燃烧的状态转变,看着她笔下诞生的那充满冲击力的冰裂纹路,桃花眼里闪烁着得意又兴奋的光芒。他悠闲地啜了一口咖啡,仿佛一个成功点燃了引线的顽童。 “怎么样?苏大设计师,我这‘外行’的点子,还凑合吧?”他笑眯眯地问,语气带着邀功的意味。 苏青瓷停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那股憋闷一扫而空。她抬起头,第一次用正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那双桃花眼里,此刻跳动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对美的敏锐捕捉和近乎天马行空的创造力。 “陆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清凌,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郑重其事的探究,“你的‘外行’,很危险。” 危险在于,他能轻易看穿本质,用最跳脱的方式,点破最关键的症结。 陆时野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危险?我就当是夸奖了!艺术家嘛,不疯魔不成活!”他目光转向旁边一直安静旁观的许知微,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这位就是许小姐吧?疏月提过好几次,说你的苏绣是‘针尖上的芭蕾’,能把死物绣活!这冰裂纹,光有想法可不行,得靠你这双‘神之手’才能落地成仙啊!” 许知微被他直白的目光和夸赞弄得脸颊微红,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陆先生过奖了…青瓷姐的设计才是灵魂,我只是…配合。” “配合?”陆时野挑眉,凑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许知微低垂的侧脸和那双因为常年穿针引线而显得格外灵巧白皙的手,“我看是点石成金!苏大设计师画出龙,你得点睛它才能飞!这冰裂纹,用什么针法?平针太死板,乱针太毛躁…打籽?盘金?还是你们苏绣里秘不外传的什么绝技?”他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问题一个接一个,热情得让许知微有些招架不住,求助似的看向苏青瓷。 苏青瓷看着陆时野那几乎要贴到许知微身上的架势,以及许知微窘迫却并不反感的神色,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她没理会陆时野的聒噪,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笔下那几道充满生命力的冰裂纹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脑中飞速构想着纹样细节、针法组合以及与峰会主题更深层次的呼应。 --- 同一时间,宏远资本总裁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室内只亮着几盏幽暗的壁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陈天雄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指间夹着一支粗壮的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阴鸷的脸色。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林疏月那篇引爆舆论的报道——《科技围城下的破局之光:启宸峰会礼服或将演绎“非遗”与“纳米”的世纪对话!》。 “啪!” 他猛地将手中的平板电脑狠狠扣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屏幕碎裂的纹路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狰狞的蛛网。 “破局之光?世纪对话?”陈天雄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沈砚舟…苏青瓷…好!好得很!TECHSILK的绊子没放倒他们,反而让他们踩着往上爬,赚足了名声!” 他深吸一口雪茄,浓烈的烟雾喷吐出来,笼罩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那个沈云樵…还有那个苏青瓷的工作室…”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查清楚了吗?他们除了给启宸供料,还有什么?”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精干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低声汇报:“陈总,查清楚了。沈云樵隐居多年,脾气古怪,除了苏青瓷,几乎不见外人。他手里的‘天青引’、‘山岚素’、‘寒潭绡’三种顶级面料,是孤品,存世极少。苏青瓷的‘青霭’工作室,除了她本人,核心人物就是那个叫许知微的绣娘,手艺据说得了苏绣某支流派的真传,极其精湛。她们和几家传承老工坊关系密切,‘云锦阁’的宋锦,‘罗生记’的杭罗,还有几家快要撑不下去的小缂丝作坊…都是她们稳定的原料和工艺支持来源。” “快要撑不下去?”陈天雄捕捉到关键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精光暴射,“好!非常好!” 他身体前倾,雪茄的红点在幽暗中明灭,像嗜血的兽瞳。 “听着,立刻去做几件事!” “第一,不计代价,收购那几家濒危的缂丝工坊!动作要快,要隐秘!用壳公司操作,别让人联想到宏远!” “第二,派人去接触‘云锦阁’的宋锦和‘罗生记’的罗师傅!开价!高价!挖!告诉他们,宏远能给他们更大的平台,更多的订单,不用再守着那些老掉牙的破织机!只要他们肯签独家供货协议,断了给‘青霭’的供应!” “第三,”陈天雄的目光更加阴狠,“给我盯死那个许知微!查她的背景,她的软肋!苏青瓷的根扎在那些老工坊和顶级材料上,沈云樵的料子用完就没了,只要掐断她常规的高端原料供应链,再把她身边这个‘神之手’挖走或者废掉…” 他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我看她苏青瓷,拿什么给启宸做礼服!拿什么玩她的‘非遗’与‘纳米’对话!沈砚舟的‘破局之光’?哼,我让他变成‘无米之炊’的笑话!” 助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明白,陈总!我马上去办!那沈云樵那边…” “那个老东西?”陈天雄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油盐不进的老顽固,先不用管他。他那点存货,撑不起整个盘子。掐断了苏青瓷的手脚,他就是个守着金山等死的孤老头,不足为虑。” 助理领命,迅速退下。 办公室里只剩下雪茄燃烧的滋滋声和陈天雄粗重的呼吸。他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金属镇纸,在掌心缓缓摩挲着,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捕食者,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芒。 “沈砚舟…苏青瓷…想玩大的?我奉陪到底!看是你们的‘匠心’硬,还是我的资本…更快、更狠!” 一场针对“青霭”根基、意图釜底抽薪的暗战,在城市的阴影里,悄然拉开了序幕。无形的绞索,正朝着那间沉浸在创作激情中的工作室,缓缓收紧。 --- 启宸资本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铺开的星河。沈砚舟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孤峰。他刚刚结束了一个跨洋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手机屏幕亮着,是顾屿深发来的信息:“陈天雄名下两家离岸公司近期在文化领域有异常资金流动,目标指向几家濒危非遗工坊。疑似针对‘青霭’供应链。已安排人跟进。” 沈砚舟的目光扫过信息,深邃的眼眸瞬间结冰。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果然…按捺不住了。”他低语,声音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寒风。 他拿起手机,没有回复顾屿深,而是直接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周岩,”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启动预案‘磐石’。第一,立刻以‘启宸文化基金会’的名义,向‘云锦阁’、‘罗生记’及名单上的缂丝工坊,提供无息紧急周转贷款和工艺保护性订单,额度按照我们之前评估的上限执行。条件只有一个:未来五年核心原料优先供应权归属‘青霭’,合同今晚就签。” “第二,联系安保部,增派一组人手,24小时轮班,暗中保护‘青霭’工作室及许知微女士的人身安全。要最专业的,确保万无一失。” “第三,”沈砚舟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那个正在工作室里与灵感搏斗的清冷身影,“通知陆时野,他那个‘城市艺术守护者’基金不是一直想找好项目吗?告诉他,有活干了。目标:沈云樵大师的院子,以及他那些宝贝面料的安全。让他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把沈老的院子,变成陈天雄碰都不敢碰的‘文化地标’。” 电话那端的周岩没有丝毫迟疑,语速飞快地复述着指令:“明白!预案‘磐石’启动!保护原料供应渠道,确保许小姐安全,陆少负责沈老。沈总,苏小姐那边…需要知会吗?” 沈砚舟沉默了一瞬。脑海中闪过苏青瓷在沈老院中不卑不亢的姿态,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的侧影,以及她回复邮件时那份简洁有力的坚持。 “不必。”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让她专注于设计。外面的风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块流转着微光的“天青引”小样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即将在沉静底色上绽裂的冰锋纹路,“…我来挡。” 电话挂断。沈砚舟拿起那块小小的“天青引”面料,指腹感受着那份温润坚韧的触感。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笔,在桌角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极其简练地勾勒了几笔——并非设计图,而是一个抽象的、如同山峦又似盾牌的符号,旁边写下一个时间节点:峰会倒计时28天。 他将便签压在黑檀木镇纸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璀璨而危机四伏的都市夜景。 暗流汹涌,针锋相对。 一方磨刀霍霍,意图断其根基。 一方不动声色,已布下磐石之阵。 而风暴的中心,“青霭”工作室的灯光,依旧明亮。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丝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曲无声的战歌。 苏青瓷笔下,那几道冰裂的纹路愈发清晰、凌厉,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锋芒。她并不知道,一场围绕着她和她所守护之物的无声战争已经打响。她只知道,手中这支笔,必须快些,再快些。 第5章 裂帛无声·守 “青霭”工作室的灯光亮如白昼,仿佛要将沉沉的夜色彻底驱散。巨大的工作台被彻底清空,只铺展着那匹流光溢彩的“天青引”。它像一片凝固的、雨后初晴的天空,沉静内敛,又蕴含着无穷的生机。苏青瓷站在台前,身影被灯光勾勒得纤细而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 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布料,落在虚空之中。指尖无意识地悬空,模拟着落针的轨迹。陆时野那“冰裂纹”的点子,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灵感之门,但真正要将这惊鸿一瞥的构想化作布帛上的震撼,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冰裂纹,源于宋瓷开片。那种浑然天成、非人力可控的残缺之美,那种在极致完美中迸裂出的、充满生命力的破碎感。如何在丝滑如水的“天青引”上,用丝线复刻出这种神韵?既要锐利如刀锋划过的瞬间,又要脆弱如即将崩裂的薄冰,还要保持整体的和谐与空灵。 “青瓷姐,”许知微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针线盒走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数十种不同材质、粗细、光泽的丝线。银白、冰蓝、月灰、浅黛…每一缕都闪烁着微妙的光泽。“我试配了几组丝线,你看哪种更接近那种‘冰裂’的冷感和破碎感?” 苏青瓷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捻起一缕冰蓝色的丝线,对着灯光细看。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带着极细微的银闪,如同冬日清晨凝结在冰棱上的霜花。“这个…底色。”她的指尖又滑向一缕更细、光泽更冷冽的银线,“边缘的锐利感,需要它。” 她拿起炭笔,在“天青引”旁边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小片冰裂纹的局部放大图。每一道裂纹的形态、走向、深浅变化都被细致地描绘出来。“裂纹的‘芯’,用冰蓝丝线,打底,针脚要极其细密均匀,模拟冰层内部的质感。裂开的边缘,”她的笔尖在裂纹边缘用力一顿,“用这缕银线!用最细的针,针脚要短促、密集、带着一点微妙的‘跳针’感,营造出那种锐利、爆裂的锋芒!过渡的地方…”她停顿下来,眉头再次蹙起,“从冰蓝的‘芯’到银线的‘锋’,如何自然过渡,不显突兀?” 许知微立刻俯身,凑到图纸前,指尖轻轻点在过渡区域:“用‘抢针’!青瓷姐你看,冰蓝丝线打底后,在需要过渡的区域,用更浅一号的月灰丝线,以极细密的‘抢针’手法,一点点将冰蓝的底色‘晕’出来,同时将银线的锋芒‘引’进去!针脚的疏密变化来控制过渡的深浅和虚实!这样,”她的眼神亮起来,带着一种沉浸在手艺世界里的专注光芒,“裂痕就有了‘厚度’,有了从内到外崩裂的层次感!” 苏青瓷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许知微的点拨精准地击中了要害!“对!抢针晕染!知微,就这么办!”她立刻在图纸上标注出针法,“还有,裂纹的整体布局,不能平均分布,要疏密有致,暗合山水画中的‘留白’与‘气韵流动’…”她再次陷入构图的计算中,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宋姨和罗师傅来了。 宋姨依旧穿着素雅的棉麻旗袍,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罗师傅则显得有些沉默,古铜色的脸上眉头紧锁。 “宋姨,罗师傅,快请进!”苏青瓷暂时放下炭笔,迎了上去,“‘天青引’到了,正需要你们的火眼金睛。” 两人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触及那片流光溢彩的面料时,眼中都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叹和痴迷。 “这…这就是沈老的‘天青引’?果然名不虚传!这丝光,这垂感…”宋姨的手指隔空轻轻抚过,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美。 “好料子!百年难遇的好料子!”罗师傅声音洪亮,带着工匠见到绝世材料的激动,“苏丫头,这料子金贵,裁剪时下剪子要稳、准、狠!容不得半点犹豫!” 苏青瓷将初步的冰裂纹设计思路和针法构想与两人沟通。宋姨和罗师傅都是行家,立刻被这大胆又精妙的设计所震撼,围绕着工作台热烈讨论起来,从布料的经纬方向如何顺应裂纹走势,到裁剪时如何避开潜在的瑕疵点,再到缝纫时如何保证纳米涂层的均匀附着… 讨论正酣时,宋姨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微一变,对苏青瓷和罗师傅低声道:“我接个电话。”便快步走到工作室角落的窗边。 苏青瓷正专注于和罗师傅讨论一个裁剪细节,并未在意。但站在稍远处整理丝线的许知微,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宋姨接电话时瞬间僵硬的背影,以及她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愕和一丝慌乱的声音片段:“…什么?独家…这个价格…不行…青瓷她…” 许知微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向宋姨,只见宋姨匆匆挂断电话,转过身时,脸上已勉强恢复了平静,但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与苏青瓷对视。 “宋姨?”苏青瓷也察觉到了异样,停下讨论。 “哦,没事没事,家里一点小事。”宋姨强笑着摆摆手,走回工作台边,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刚才讨论的专注热情消散了大半。“那个…青瓷啊,刚才说到哪了?哦对,裁剪…”她有些生硬地接上话题。 罗师傅似乎也察觉了什么,看了宋姨一眼,粗重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闷闷地抽了一口旱烟,没说话。 工作室的气氛,无形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苏青瓷清冷的眼眸扫过宋姨和罗师傅,没有追问,只是搁下了手中的炭笔,淡淡道:“今天也讨论得差不多了。宋姨,罗师傅,你们先回吧,具体的细节,我们改天再定。” 送走心事重重的两人,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沉闷。许知微担忧地看着苏青瓷:“青瓷姐,宋姨她…” “我知道。”苏青瓷打断她,声音平静,眼底却是一片冷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坐不住了。”她走到那匹“天青引”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温润如玉的料面,感受着那份沉静下蕴含的力量。“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把这件礼服做出来,做得无可挑剔!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破局之光’!” 她重新拿起炭笔,眼神锐利如刀锋,再次投入那冰裂纹的构图之中,仿佛要将所有外界的风雨都隔绝在这方寸匠心之外。 ---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青霭”工作室的灯光,成了这片老城区里最执拗的星辰。苏青瓷已经伏案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高强度的心力消耗让她清冷的脸上透出明显的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长时间的握笔和悬腕,让她的右手指尖微微发麻,带着一种细微的、难以忽视的颤抖。 桌上散落着无数张画稿,冰裂纹的形态从最初的凌厉,逐渐演变出更加丰富、更具韵律和张力的变化。每一道裂痕的走向、深浅、疏密,都经过无数次推演,既要符合整体的“气韵”,又要确保许知微的针法能完美实现。 她放下炭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目光落在旁边一小块绷紧的素缎上。那是许知微下午根据她的草图试绣的一小片冰裂纹样。冰蓝的丝线打底,月灰丝线以精妙的“抢针”手法晕染过渡,边缘处那缕银线以极其细密短促的针脚勾勒出锐利的锋芒。在灯光下,那片小小的“冰裂”仿佛真的从布料内部皲裂开来,闪烁着清冷而脆弱的光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成了! 苏青瓷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疲惫仿佛被这成功的样片驱散了大半。核心针法和效果验证成功,剩下的,就是将这份震撼放大到整件礼服上。 她拿起水杯,想喝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才发现杯中早已空了。正欲起身,目光却被窗外楼下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融入夜色的红光吸引。 那是一点烟头的明灭微光。 位置,就在工作室对面那株老槐树的浓重阴影下。 苏青瓷的心猛地一紧!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她立刻关掉了工作台的主灯,只留下角落里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小夜灯。工作室瞬间陷入半明半暗。她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将自己隐藏在厚重的窗帘之后,只露出一线缝隙,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烟头的红光依旧在树影下明灭。借着远处路灯极其微弱的光线,她隐约看到阴影里靠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似乎在朝着工作室的方向窥视。那人影似乎察觉到了楼上灯光的变化,警惕地抬起头,朝窗口望了一眼。 就在这一刹那,一辆黑色的SUV如同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街道另一头滑行而来,精准地停在老槐树斜对面的阴影里。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夹克、身形矫健的男人利落地下了车,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锁定了树影下那个抽烟的身影。 树影下的人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出现第三者,身体明显一僵,烟头迅速掐灭。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对峙,气氛瞬间绷紧! 苏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她认出了那个从SUV上下来的男人!是白天在沈云樵院子里见过、跟在沈砚舟身边的那个技术总监!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此刻的姿态,绝非偶然路过! 树影下的人似乎被对方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震慑,迟疑了几秒,最终选择了退缩。他迅速转身,身影如同鬼魅般没入旁边一条更狭窄幽暗的小巷,消失不见。 那个穿着夹克的男人并未追赶。他只是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重点在那条小巷口停留了几秒。然后,他拿出手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他走到SUV旁,并未上车,而是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姿态看似放松,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警惕地扫视着工作室周围所有的动静。他站的位置,恰好能无死角地监控工作室的大门和刚才那个窥视者消失的小巷口。 守护的姿态,昭然若揭。 苏青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帘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映亮她清冷而复杂的侧脸。指尖的冰凉感尚未褪去,心跳却渐渐平复下来。楼下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像一道无声的壁垒。 是沈砚舟。 只有他,会如此不动声色,又如此强硬地在她尚未察觉风雨时,已经将刀锋挡在了门外。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口翻涌,混杂着被保护的安心,对资本世界残酷规则的认知,以及一种微妙的、被强势侵入领地的不适感。他凭什么?未经她同意,就擅自派人守在这里?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控制? 纷乱的思绪被一阵突兀的引擎声打断。一辆线条流畅冷硬的黑色宾利慕尚,如同暗夜中的君王,无声地滑行到工作室楼下,稳稳地停在了那辆SUV前方。 后车门打开。 沈砚舟走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只是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粒纽扣,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深夜的寒气似乎也无法侵入他周身那份沉凝的气场。他没有看靠在车边的夹克男,只是微微颔首。夹克男立刻掐灭烟头,低声汇报了几句,随后拉开车门坐进了SUV的驾驶座,车子悄无声息地退开一段距离,依旧保持着警戒。 沈砚舟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仰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苏青瓷所在的窗口。那目光穿透了夜色和玻璃,仿佛能直接看到她隐在窗帘后的身影。 苏青瓷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抓紧了窗帘。他…知道她在看? 楼下的沈砚舟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得颀长。片刻,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转身,走向了工作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铃响起。 清越的叮咚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苏青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微皱的棉布罩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的冷空气裹挟着夜露的微寒涌入。沈砚舟站在门口,走廊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身上带着一丝室外的清冽气息。 “沈总。”苏青瓷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听不出情绪,“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沈砚舟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工作室里那盏微弱的小夜灯上,以及工作台上隐约可见的画稿和那匹沉静的“天青引”。他收回目光,落在苏青瓷脸上。她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寒星,带着一丝警惕和审视。 “路过,看到灯还亮着。”沈砚舟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是解释还是陈述。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效果极好的食盒,“周岩准备的宵夜,说是‘青霭’附近那家老字号的鸡丝粥和小笼包,味道尚可。” 苏青瓷微微一怔,看着他手中那个还散发着丝丝热气的食盒。深夜送宵夜?“路过”?她不信。楼下那辆SUV和那个守卫的身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清冷的眸光如同月下寒潭,试图看透眼前这个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沈总费心了。不过,‘青霭’庙小,容不下启宸总裁深夜‘路过’的关怀。楼下那位先生,也请一并带走吧。” 她的拒绝清晰而直接,带着刺。 沈砚舟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没有收回食盒,也没有因她话语中的刺而流露出任何不悦。他的目光反而落在她垂在身侧、无意识微微蜷缩的右手上。长时间的握笔和悬腕,让她的指尖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能看出细微的颤抖。 “苏小姐,”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却不再看她的手,而是重新锁住她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我欣赏你的才华,尊重你的坚持,也理解你的警惕。但请你明白一点——” 他微微向前倾身,无形中带来一股迫人的压力。 “陈天雄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搅黄峰会。他要的是彻底摧毁‘青霭’,掐断你背后那些老工坊的活路,把你们这些‘不识时务’的匠人,连同你们守护的东西,一起碾碎,变成他资本版图下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 “你的警惕,应该放在真正的威胁上,而不是把为你挡刀的人,也视为敌人。”他的目光扫过楼下SUV所在的方向,意思不言自明。“宋锦今天下午,接到了一份宏远资本开出的、三倍于‘云锦阁’年利润的独家供货合同。罗师傅的‘罗生记’,也收到了类似的天价邀约。” 苏青瓷的瞳孔骤然收缩!宋姨下午接电话时的异样…果然! “那几家你们合作的缂丝工坊,其中两家,昨天下午已经被宏远资本通过离岸公司完成了秘密收购。”沈砚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动作很快,很隐蔽。” 寒意瞬间席卷了苏青瓷的四肢百骸!釜底抽薪!陈天雄的刀,比她想象的更快、更狠!直接砍向了她赖以生存的根基! “你…”苏青瓷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必须知道。”沈砚舟的回答简洁有力,“‘磐石计划’启动的第一件事,就是监控所有与‘青霭’相关的供应链节点。‘云锦阁’和‘罗生记’的紧急贷款和工艺保护订单,启宸的法务已经赶在宏远的人再次接触前,和他们签了。那两家被收购的缂丝工坊,我们的人正在接触留守的老师傅,争取保留核心技艺和部分产能。”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危机没有解除,但至少,暂时稳住了阵脚。” 他再次将手中的食盒向前递了递,这次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吃饱,才有力气打仗。”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手里的笔,画出的每一道线,都是射向陈天雄最有力的子弹。保护好它,也保护好你自己。” 苏青瓷看着眼前的食盒,又看看沈砚舟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深邃的眼眸。楼下的守卫,被收购的工坊,宋姨的异样,宏远的天价挖角…所有碎片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资本围剿的狰狞图景。 而眼前这个男人,在暴风雨来临前,已经沉默地筑起了堤坝,甚至为她送来了宵夜。 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缠绕心间。被保护的安心,对局势的沉重认知,对他强势介入的不适,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触动。 她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食盒。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手指,冰冷与温热一触即分。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 沈砚舟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一丝。“楼下的人,会待到峰会结束。他们的职责只是警戒外部异常,不会干涉工作室任何事务。”他清晰地划定了界限,“有任何需要,直接联系我,或者打名片上那个电话。” 他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宾利慕尚如同暗影,悄无声息地滑行离开。楼下SUV旁的男人,依旧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卫在原地。 苏青瓷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手中食盒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她缓缓走到工作台前,将食盒放下。打开盖子,浓郁的鸡丝粥香气伴随着热气弥漫开来,瞬间温暖了冰冷紧绷的神经。 她坐了下来,没有立刻去吃。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块小小的冰裂纹样片上。清冷的银线勾勒出的锐利锋芒,在灯光下闪烁。 沈砚舟最后的话在耳边回响:“保护好它,也保护好你自己。” 她拿起粥勺,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紧绷的疲惫。目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锐利。 风雨欲来,暗流汹涌。 但手中的针线,就是她的武器。 那沉静的“天青引”上,即将绽裂的冰锋纹路,将是刺破黑暗的第一道光。 她不会退。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霜,静静流淌在工作室的地板上,也流淌在楼下那个沉默守卫的肩头。夜色深沉,守护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