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叛逆的事》 第1章 故人 “师叔,山门有个自称姓许的小姐找您,她还让弟子把这个给您,说您看了自然知道她是谁。”黄梓双手奉上一条老旧的红绳,上面还系着一块小指大小的玉,叶子的形状,料子虽不算好,在偌大的修真界拿来当垫石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程度。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棂照到男人俊美的脸庞上,指尖划过书面,将枯黄的页面合上,朝黄梓看来,不过他看的并不是黄梓,而是黄梓手里那根早已褪色的红绳。 男人脸上惯常的、那种仿佛看什么都很嫌弃的冷淡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黄梓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六月的天有些炎热,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雩星坐在长明山门的阶梯上,晚霞的余光将她的影子拉长,耳边伴随着蟋蟀和蛙鸣。 身后的当值的长明弟子已经去通报许久了,她不知道那个人在不在,会不会来见她。如果不来,她今夜又该住在哪里呢? 她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来这里,她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没有她位置的家。 在这个以修仙为道的世界,雩星是世俗凡人地界许家的三小姐,许家是生意人家,生意遍布凡人界,甚至连仙人的买卖都会做上一二。 按理说许家这样的家庭要么家庭和睦,要么尔虞我诈,可对雩星来说都没有。 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家庭和睦,至少对雩星来说没有。 雩星在许家行三,在她上面有一对龙凤胎哥哥和姐姐,不幸的是,在她出生那年,年仅三岁的二姐生了一场大病,吃什么药都不见好,在她满月那天长眠,家人害怕会牵连另一个孩子,理所应当的偏爱龙凤胎的另一个,也就是雩星的大哥,对于雩星虽然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她什么,却把更多的偏爱都给了大哥,她不能也不许分走家人对兄长的偏爱。 “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了,你难道想你大哥像你二姐一样吗?身为妹妹,你就不能谦让一下吗?真是不懂事。” 这是雩星在长辈嘴里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她只有一个哥哥,她要谦让哥哥。 十二岁那年,母亲有孕了,有术士断言这又是一对龙凤胎,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期待新生儿的降生,雩星也不列外,总想着只要弟弟妹妹出生就有人陪她玩了。 可天不随人意,因为母亲先前没养好身子所以四妹生来体弱多病,常年喝药;五弟身体健康却是个顽皮的孩子,常常到雩星的花园里踩踏将她花园里的鲜花摧残的不忍直视,每次当她要训斥五弟的时候,家人终是说,她是姐姐,弟弟还小姐姐要让着弟弟。 四妹喜欢黏着她,听她讲故事,侍弄花草身上难免会粘上泥土,为了不弄脏四妹,母亲便不许她再去花园侍花弄草,剥夺了她唯一的爱好。 家人对她本来就不多的关爱因为四妹和五弟的出生变得更少了。 她在这个家里越来越边缘化,家庭和睦是他们的,她无论怎么样都无法融入,就连她生病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这个秘密雩星也没有告诉家人。 雩星不知道他们在知道她生病后,他们对她短暂的关心是怜悯,还是嫌弃她是家族的累赘。 她的前十八年都在谦让,扮演合格的妹妹,满分的姐姐,孝顺的女儿…… 二月初六是她的生辰,因为二姐,她没过过一天生辰,所以她在十八岁这天送了自己人生第一件礼物,离开这个家,找个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 她这样的做法在人间有个称呼叫“叛逆”,雩星觉得无所谓,就当她叛逆一回吧。 山岚是她想到的最佳人选,他是爷爷在经商路上捡到的孩子,雩星名义上的小叔,十年前和雩星的父亲大闹一场自此和许家断绝来往,入了仙门。 仙门之人向来注重因果,山岚应当会收留她一段时日吧。 “小星?”久违的声音打断了雩星的思绪。 夕阳的余晖正将长长的石阶染成一片暖金色。山岚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下方台阶上的那个小小身影。灰扑扑的衣裙,单薄的肩背,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在路边、沾满了尘土的小猫。 雩星拽紧了粘满了尘土的衣裙,她身上原本水色的衣裙都快变成灰色了。 良久,雩星才撑着石阶站起来,她低垂着眼眸,不敢直视直视山岚的眼睛,声音也小小的,“小叔。” 晚风吹过脸颊,把她原本微红的脸颊揉搓成了通红。 山岚随意看了眼她的打扮以及她肩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袱,她身上唯一还算干净的估计只剩下她的脸了,都是汗水,也算不得多干净,山岚嗤笑,“许家是破产了吗?让许三小姐这般大费周章的来找我?” “不是,跟家里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的。”雩星低头,指尖不停的揪着衣角,这是她紧张和害怕的表现,“仙门之人不是讲究因果吗?看在我们曾经算一家人的份上小叔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太久,大概一年,一年之后我自己离开,可以吗?” “如果我不同意呢?十年前你父亲将我的名字在族谱上除名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许家人了,许三小姐应当知道这件事。”山岚语气温冷。 雩星当然知道,那年她八岁,山岚十八岁,当时心高气傲的山岚还发誓生不进许家门,死不入许家坟。 山岚不愿意收留她,她也不能强求,这件事是她考虑不周了,她朝山岚微微俯身,“是我考虑不周打扰到小叔了。” 说吧,她转身正想下山,希望能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站住。”山岚的声音多了一丝温度,“你素来是个胆小怕黑的,此时下山,不出一个时辰天便暗了,山里野兽多,你不怕吗?” 雩星一愣,“小叔不是不愿意收留我吗?我不下山还能去哪?现在天还没完全黑,我走快些应该能走到附近的村子……” 山岚反问,“我何时说过不让你留下了?” 雩星眼里闪过一抹亮光,“这么说,小叔是答应收留我了?” 山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想被野兽吃掉的话最好不要到处乱跑。”声落,山岚的岁华剑稳稳当当的停在二人面前,山岚朝雩星伸出手,“长明的三千阶梯不想走就上来。” 雩星抬眸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登山阶,犹豫了一瞬,雩星还是将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擦干净小心翼翼的搭到了山岚手里,“谢谢小叔。” 雩星的手很小,很软,很凉,山岚只要轻轻一握便可以将她整只手包裹在自己手心,他的手很大,有一层常年练剑形成的茧,很暖,和雩星的冰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了。”山岚牵着雩星终身一跃上了岁华剑,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雩星失衡,几乎出自本能雩星抓住了山岚的肩膀,山岚把她护到身前,任由她攀着自己的肩膀,“别动。” 雩星不动了,山岚也不碰她,只一味的御剑回青鸾峰。 山门外,当值的弟子张启和黄梓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张启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过,僵在原地。他刚才可是亲眼看见那位姑娘是如何被师叔牵上岁华剑的!师叔不仅亲自来接,还……还让她碰了岁华剑?还允许她抓着自己的衣服?师叔不是有洁癖吗?上次有个内门弟子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衣袖,都被罚去思过崖面壁三天! 而且师叔刚才对那姑娘说话的语气……虽然也冷,但怎么感觉……好像……没那么……刻薄? “我……我是不是眼花了?”张启的声音都在抖,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黄梓,你掐我一下!刚才那是……那是咱们青鸾峰主?那个骂哭过掌门亲传弟子、罚跪过明月峰主孙子、连掌门面子都敢不给的山岚师叔?” 黄梓比他镇定些,但脸上的震撼也丝毫不减。他回想起师叔看到红绳时那个深不可测的眼神,再结合眼前这一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苦笑一声,拍了拍张启的肩膀,语气充满了同情和一丝后怕,“你没眼花……而且,张师兄,恭喜你。” “恭喜?恭喜什么?”张启一脸茫然。 “恭喜你,”黄梓指了指山岚和雩星消失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刚刚骂了那位姑娘的是你,死活拦着不让她进门的是你,质疑她身份的还是你。而我,只是去传了个话。”他顿了顿,看着张启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你说,师叔他老人家,是会‘指点’你的剑术呢?还是让你去‘体验’一下后山的万仞寒潭?或者……干脆让你去爬那三千级‘登仙阶’爬个百八十遍?” 张启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师叔那张毒舌骂得体无完肤、被各种“特殊照顾”操练得生不如死的悲惨未来。他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长明山门那冰冷的石阶上。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张启绝望地哀嚎在暮色渐沉的山门处回荡。而青鸾峰的方向,岁华剑的流光早已隐入云端,只留下山岚一个冷淡威严的背影,和他身前那个紧紧依偎、显得格外渺小与脆弱的身影。 一炷香的过程,把雩星的眼睛吹的干涩生疼,哪怕闭着眼睛也无济于事,一落地就忍不住揉眼睛。 “怎么了?” “没事,就风吹的眼睛疼。” 尽管山岚的速度已经放的很慢了,晚风还是吹的她眼睛疼。 山岚没再说话,等她缓了好一阵,能看东西的时候才带着她推开了一个院子,院子很大,右边有一个水池,里面种着几株莲花,水下还有几尾锦鲤在戏水,其中一条白色的游得最欢。旁边还有一棵树,蓝楹花开满了枝头,微风吹过,还有几片花瓣稀稀疏疏的飘落。雩星有些看的入迷了,连山岚叫她都没注意。 “小星。”山岚加大了声量。 “啊?”雩星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山岚已经推开了房间的木门,雩星提着裙裾小跑上前,“小叔。” 山岚让了让她,示意她进去看看,“这间暖阁平日里没什么人住,你不嫌弃以后就在这里住着,旁边是我的房间,有事叫我。” 屋子很大,比雩星在许家的房间大上一倍,也很干净,半点灰尘都没有,完全不像没人住的样子,就连烛台都积累了一层蜡油,被褥和帷幔都是淡蓝色的。 “小叔……”雩星想说这看着不像没人住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到了最后也只说了“谢谢”两字。 “房间喜欢吗?” “喜欢。” 第2章 吃饭 雩星的东西不多,就两套衣服一些干粮和碎银子,银子在仙门用不了,修仙之人用的都是灵石之类的。 让雩星没想到的是,这房间的隔门后面还有一个汤池,这是青鸾峰的地暖上涌形成的温泉水,活水,流动的。先前看到这道门雩星还以为是书斋或者别的,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汤池,而且看着还不小,想到自己已经三天没洗澡,又出了汗,不用闻就知道味道有多大,她是个爱干净的,身上黏腻的汗液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难受。 想都没想,雩星找了套换洗的白衣裳就在温泉里洗起了澡,还随便洗了发头,可惜没有澡豆。 爬了一天的山,突然泡这么一下温泉还挺舒服的。 小叔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面冷心热,雩星小时候就喜欢黏着山岚,因为只有山岚会陪她玩,嘴上常常说着不许雩星跟着他,但每次都会带雩星出门玩,在七岁以前他们的关系特别好,直到一个仙人来了家里说山岚有修仙的天赋将山岚带回去游历,他们的关系也是在那个时候渐渐疏远了。 如果当初山岚没有和仙人离开,那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她的父亲不会放过山岚,离开许家是当年最好的选择,对每个人都好。 其实当年山岚走之前问过她要不要跟他走,那时的雩星不过十岁,她想和他离开的,但她的父亲不允许,说许家的孩子不能在外漂泊,任人诟病。 雩星沉浸在温热的池水中,紧绷了四个月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松懈下来。 雩星起身穿了上衣,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不等她找到毛巾擦干头发,门外就传来了扣扣扣的敲门声,雩星匆忙披了件外衣,“等等!” 门外是端着饭菜的山岚,三菜一汤,一饭一粥,雩星开门的动作太大,甩动的头发将冰凉的水珠甩到了山岚脸上,雩星后退了一步,“小叔?” 山岚越过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走到一旁的梳妆台看了一眼身后脸色不太红润的雩星,他的声音依旧温冷没什么情绪,像是夏日里的冷泉,“过来。” 雩星下意识的拽紧衣角,湿发贴在颈边传来阵阵凉意很不舒服,挪动的脚步发梢在身后拖出小小的水痕,在地板上洇开几朵深色的花。她避开了山岚的视线,尽量让自己不去看他。 山岚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坐下。” 雩星乖乖坐好,那架势,像极了做错事挨训的弟子,她能感觉到山岚落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带着一丝审视,他离得很近,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书墨香,取代了温泉的水汽,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小叔……” “别动。”没有毛巾,也没有帕子。山岚只是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她濡湿的发顶上方寸许。 雩星有些困惑,刚想侧头询问,一股温煦的力量便毫无征兆地笼罩下来。 那不是凡火的燥热,也不是温泉的湿热。那是一种极其精纯、温和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量的气流,像春日最和煦的风,无声无息地拂过她每一缕发丝。水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温柔地抽离、消弭,潮湿冰冷的黏腻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头皮和发丝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暖意和蓬松的干燥。 她甚至能“看”到——或者说感觉到那些细小的水珠在碰到那股力量时,瞬间化作更细微的雾气,悄然消散在空气中,没有一丝灼烫,也没有半分滞涩。 这就是仙人的仙力吗? 在她的认知里,仙人是神秘的,高尚的,不可侵犯的,而如今她的小叔成了她梦中幻想的小叔,她替他高兴,却又埋怨这些年他连书信都不给自己一封。 整个过程安静得不可思议。 只有窗外偶尔飘落的蓝楹花瓣,在晚风中打着旋儿,似乎为这无声的灵力注入了一抹流动的韵脚。 雩星僵硬的身体在这份持续的、令人舒适的暖意中,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指尖因为之前的紧张而冰凉,此刻也仿佛被那暖意渗透,一点点回温。她揪着衣角的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了些许。 山岚的动作很稳,也很有效率。从头顶到发梢,那股温暖的气流均匀地流淌过每一寸。他全程没有说话,也没有碰到她一根头发丝。房间里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细微的虫鸣。 不过片刻功夫,雩星那头原本还在滴水的长发,便彻底干透了,柔顺地披散在肩背,带着一种被灵力梳理过的、自然的蓬松感,衣裳也干了。那股萦绕周身的暖意也随之悄然撤去,留下令人安心的干爽。 “好了,下次别泡太久,水温凉了可以和我说。”山岚收回手,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粒灰尘。 他转身走向放着饭菜的桌案,背影依旧挺拔清冷,方才那温和的灵力仿佛只是雩星的一个错觉。 雩星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入手干爽柔顺,还残留着一点点暖意。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丝不再狼狈地黏在脸颊颈侧,整个人都清爽精神了许多。她又偷偷抬眼看向桌边正在摆放碗筷的山岚,他侧脸的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谢谢小叔。”雩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这句谢谢,不仅仅是为这烘干头发的灵力。 山岚没有回头,只是拿起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过来吃饭,今夜长明山的饭堂没什么好吃的,你将就着吃点。”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刺,“下次衣服湿了记得换掉,柜子里有干净的,哪里不习惯的或者想要什么可以和我说。” 柜子里叠满了女人的衣服,梳妆台摆放整齐的首饰,以及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女人住的房间,雩星没去动柜子,而是是探索的开口,“小叔,这是不是叔母的房间?我贸然住在这里还穿她衣裳会不会不太好?” 一句话,给认真摆盘的山岚整沉默了,“我没成婚,你安心住,这些东西你未来叔母还用不上,若是真有,那她的房间应当同我住一起,别多想,我只是偶尔下山见着好看就买了些,买的多了就搁置在这间屋子,你要是不喜欢那就不穿。” 这回轮到雩星沉默了,这怎么看这不像啊。 雩星默默走到桌边坐下,饭菜的香气勾起了她强烈的饥饿感。四个月的奔波,风餐露宿,能吃到这样热腾腾、干净的饭菜已是奢望。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动作带着世家小姐刻入骨子里的礼仪,却也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拘谨。 山岚没有动筷,他的修仙多年,早已辟谷,吃不吃都无所谓,只是坐在对面,随手拿起刚才那本合上的书册,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微弱的烛光,落在雩星身上。 她吃得很快,但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显然是饿极了。脸颊因为温泉和饭菜的热气终于有了点血色,不再是山门初见时那种灰败的苍白。湿发烘干后蓬松地披散着,衬得那张小脸更显稚嫩和脆弱。她身上穿着他柜子里一件素白的中衣,尺寸竟意外地合身,只是肩膀处仍显得空荡。 十年了,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揪着他衣角怯生生叫“小叔”的小女孩,似乎被岁月磨掉了太多生气,只剩下这副伶仃的骨架和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山岚不愿深究的沉寂。 “咳咳……”许是吃得急了,雩星被一小口汤呛到,捂着嘴压抑地咳了两声,肩膀微微耸动。 山岚的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捻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放下书,拿起旁边备好的空碗,舀了小半碗温热的粥,推到雩星面前,语气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命令式,“慢点。喝这个。” 雩星有些窘迫,接过碗,低低说了声“谢谢小叔”,小口啜饮着温粥,总算压下了咳嗽。 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雩星吃得不多,放下碗筷时,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倦意。 “吃饱了?”山岚问。 “嗯,饱了。”雩星点头。 山岚没再多言,起身开始收拾碗筷。雩星连忙站起来,“小叔,我来吧!” “坐着。”山岚头也没抬,动作利落地将碗碟叠放好,“这里不是许府,没那么多规矩。你……”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依旧单薄的身形和略显苍白的唇色,“……歇着。” 雩星只好又坐了回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端着托盘走向门口。他开门时,晚风裹挟着蓝楹花的香气涌入,吹动了他墨色的发梢。他脚步顿住,侧过头,声音融在夜色里,似乎比刚才温和了一点点,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夜里凉,早点休息,没事不要乱跑。” “好。”雩星应道。 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雩星一人。烛火跳跃,暖阁里静谧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她环顾着这间精致却透着冷清的房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身上柔软光滑的衣料。山岚的解释——“偶尔下山见着好看就买了些”——在她心头萦绕。 真的是这样吗?这些明显属于年轻女子的衣物首饰,尺码还莫名的如此契合……她甩甩头,不敢深想,只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起身走到床边,掀开那床柔软干净的淡蓝色锦被躺下。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和一丝清冽的、独属于蓝楹花的气息,意外地令人安心。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眼皮沉重地合上。 第3章 误会 隔壁房间。 山岚并未休息。他坐在窗边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的书卷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修长的手指间,正捻着那根褪色的红绳和那片小小的玉叶。 今天听到弟子说雩星来找他的时候,他其实是高兴的,雩星整个许家人里他唯一的执念。 玉叶的触感温润,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有些圆滑。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两岁的他刚被许家老爷子捡回去,那时他的大哥还没有成婚,大哥并不是很喜欢他,总觉得他是来争家产的,对此,他不慎在意。 后来,他大哥成婚了,不久有了一对龙凤胎,是两个活泼的孩子,二娘在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医,早早便夭折了。那时的小雩星才刚刚出生,才那么一点大,粉雕玉琢,长大了一点却总是怯生生的,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 家里人都围着龙凤胎的哥哥,只有这个小丫头,不知为何总爱跟在他这个“外人”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他“小叔”。 这根红绳,是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玉叶是他当时觉得最好的料子,他想给这小姑娘一点勇气,希望小星能感受到一点家人的关怀,“小星戴着,保佑你平平安安。” 十年了。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竟独自一人,带着这根红绳,找到了这仙门深处的长明山。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许家……又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何如此憔悴,胃口差得可怜?那身狼狈的尘土,眼中挥之不去的哀伤和小心翼翼…… 他知道雩星注重感情,许家人偏爱大郎,对雩星不慎在意,却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早如此当初他就该带着小星一起走,哪怕雩星不愿他也要带她走。 山岚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玉叶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他想起她攀着他肩膀时冰凉的小手,想起她湿发贴在颈侧时略微苍白的脸色。 她似乎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雩星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的。她睡得很沉,是离家以来从未有过的安稳。睁开眼,看着陌生的、被晨光染上柔和光晕的淡蓝色帷幔,有几秒钟的茫然,随即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连忙起身,换上了柜子里另一套干净的鹅黄色衣裙,尺寸依然合身得仿佛量身定做。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笨拙地试图梳理长发。在许家,这些事自有丫鬟打理。 “叩叩叩——”敲门声准时响起,正是辰时。 雩星慌忙放下梳子,跑去开门。门外,山岚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衫,晨光勾勒着他清隽的侧脸轮廓,神情淡漠,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粥和几碟精致的点心小菜。 “小叔早。”雩星侧身让他进来。 山岚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掠过她披散着、显然没梳好的长发,以及她略显慌乱的神情,并未多言,“用早饭。” 雩星坐下,看着那碗散发着药材清香的粥,有些迟疑。 山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青鸾峰清晨寒露重,药粥驱寒固本。喝了。” 语气不容商量。雩星只好拿起勺子。粥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药味,却不苦涩,反而有种温润的甘甜,暖意顺着喉咙流遍全身,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山岚并未坐下同食,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株盛放的蓝楹花树。阳光透过花瓣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柔和。 雩星安静地吃着,偶尔偷偷抬眼看他。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疏离感,仿佛与这尘世烟火格格不入。可偏偏是这个人,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处,用这种近乎强硬的方式照顾着她。 吃完早饭,山岚转过身,“今日我要去主峰议事。你……”一个凡人突然出现在长明山,虽说以他的身份没必要,但规矩摆在这,他还是得去主峰报备一声。 “我不会乱跑的!”雩星立刻保证,生怕给他添麻烦,“我就在院子里,看看花,喂喂鱼,可以吗?我很乖的。” 山岚看着她急切保证的样子,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她在害怕,害怕给自己添麻烦。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默许。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把孤零零的梳子上。 “头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自己会梳吗?”他记得以前都是他帮她梳的,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年她学会了没有。 雩星脸一红,有些难为情地摇头,“不太会……以前都是绿萼梳的……”平日里她只会简单的麻花辫可以更好的照顾四娘,偶尔有必要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绿萼会帮她梳上好看的发髻。 山岚没说话,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玉梳。他动作自然地走到雩星身后,示意她坐好。 雩星僵住了,心跳如擂鼓。小叔……要给她梳头吗? 山岚却没有丝毫犹豫或尴尬。他动作并不十分熟练,却异常地专注和轻柔,就和小时候一样。他先用手指将她微乱的长发理顺,然后才拿起玉梳,从发顶开始,一下一下,缓缓梳下。冰凉的玉梳齿划过头皮,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他的动作很稳,没有扯痛她一根发丝。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重叠的身影拉长,投在地上。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梳子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雩星自己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心跳声。她能感觉到身后山岚清浅的呼吸,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这一刻,他所有的冷淡疏离仿佛都化作了指尖的温柔。 梳顺了长发,山岚并未给她挽复杂的发髻,只是用一根同样从柜子里取出的、素雅的青玉簪,将她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固定住。动作简洁利落。 “好了。”他放下梳子,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雩星看着铜镜中那个简单挽起发髻的自己,脸颊绯红,低声道:“谢谢小叔。” “嗯。”山岚应了一声,目光在她挽好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我走了。有事……去隔壁叫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喊一声。” 说完,他转身便走,青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留下雩星一个人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根温润的青玉簪,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一丝酸涩。 面如寒霜,心似暖阳。她的小叔,十年后,依旧如此。他未曾说一句软话,却用无声的行动,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筑起了一道坚实而沉默的壁垒。 雩星走到窗边,看着山岚御剑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主峰的方向。她轻轻靠在窗棂上,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蓝楹花的淡香。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她抬手,指尖触碰到发间的青玉簪,冰凉而温润的触感异常清晰。 胸腔深处,那股一直压着的、沉闷的隐痛似乎也被这晨光驱散了些许。 青鸾峰主带一个女子回长明山的事不知道哪泄露了,在整个长明山都传的沸沸扬扬,大家都在讨论这位许三小姐究竟是何许人也,连掌门和几位峰主都惊动了。 刚历练回来的段子秋三人就听到了自家师父热乎的八卦。 他们师父这是铁树开花了?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对劲,很不对劲。 此刻的雩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长明山的热门话题,早晨的阳光是温暖的,荷叶上的晨露还未消散,雩星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鱼食,那条白色的锦鲤雩星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又多扔了点鱼食。 院墙上的三颗脑袋看的一愣一愣的,这未来师娘真好看,连喂鱼都这么温柔,不像师父,凶巴巴的。 “小星。”山岚端着一盘热乎的荷花酥走了过来,“这是翠玉峰刚做的荷花酥,要不要尝尝?” 这语气,这声调,这还是他们毒舌不留情面的师父吗?为何这般温柔的手段师父从未对他们用过! “啊,我手脏了,我去洗洗手。”雩星刚放下鱼食想去洗手就看见墙头上圆溜的三颗脑袋,雩星愣了一下。 三人尴尬的笑了一下,表情都是一样的,“师娘你好啊。” 一句师娘给雩星说不会了,“不是,我不是……”雩星不知所措的看向身后的山岚,“小叔,我不是……”她想让山岚解释一下。 山岚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也没有了往日对待雩星时的温和,多了几分凶狠,“滚进来,大门不会走吗?还是说你们喜欢在上面当墙头草?” 这突如其来凶狠的语气吓得雩星后退半步。 三小只互相推搡着,“快快快,师父生气了 。” 山岚把荷花酥塞到雩星手里,“先回屋,晚点再吃饭。” 雩星下意识的抓住山岚的手腕,指尖残留的鱼食蹭到了山岚青色的衣袖上,意识到此举不妥又将手收了回来。 三小只已经排排站好等着挨训了,“师父……” 师父?雩星看向山岚,小叔何时收的徒弟,还是三个,雩星再次拉了拉山岚的衣角,山岚低头看着只比自己肩膀高一点点的小姑娘,她的脸有些羞红,“怎么了?” 就这一眼,雩星仿佛触电般的快速收回手,语气的弱了几分,“小叔能不能不骂人?” 三小只同时抬头,未来师娘这是在为他们求情?? 山岚想起自己方才大点的声音就吓得她离自己远了一点,头一回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又想起小时候自己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又觉得她这反应正常。 他将荷花酥稳稳塞回雩星手里,声音刻意放低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无妨。荷花酥拿着,先回屋去,晚些再吃饭。” 他的目光扫过她沾了点鱼食的手指,补充道,“去净手。” 雩星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捧着那盘香气诱人的荷花酥,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匆匆从三小只面前溜过,跑回了暖阁,还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庭院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山岚转过身,目光如实质的冰棱,冷冷扫过面前排排站、垂头丧气的三个徒弟——大师兄段子秋,二师姐秦筝,小师弟莫林。三人只觉得师父的目光比后山的寒潭还冻人,大气都不敢喘。 “大门是摆设?”山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三人心里,“还是我青鸾峰的墙头风景格外好,让你们三个看得流连忘返?” “师父息怒!”段子秋作为大师兄,硬着头皮开口,“弟子们……弟子们刚历练回来,听闻……听闻峰上来了贵客,一时好奇……” “好奇?”山岚眉梢微挑,那点弧度带着十足的讥诮,“好奇到趴墙头?长明山的规矩都喂了狗了?还是觉得我青鸾峰的规矩可以视而不见?” 秦筝连忙道:“师父,是弟子们失礼了!我们……我们只是太惊讶了……”她偷偷抬眼觑了一眼师父的脸色,又飞快低下头,“从未见师父对谁……如此……”她斟酌着用词,却找不到合适的,“如此……上心过。” 莫林才十三岁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此刻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只敢小声附和,“是、是弟子们错了!!”那句脱口而出的“师娘”带来的后果,让他现在想起来都腿肚子发软。 这位未来“师娘”看着娇娇弱弱,怎么好像……能制住师父?刚才师父对她说话,声音明明软和多了!能不能出来再多说两句啊。 山岚看着他们三个鹌鹑似的模样,尤其是想到雩星刚才被吓到的样子,那股无名火更盛。 “惊讶?上心?”他冷笑一声,“看来是平日对你们太过纵容,让你们忘了‘尊卑有序’、‘非礼勿视’八个字怎么写!去,把《长明戒律》抄一百遍,明日辰时前交到我案头。再有下次,”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寒意让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后山的‘万仞寒潭’,正好缺几个去冰层下捞寒铁矿的苦力。” “是!师父!”三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满满的苦涩。一百遍《长明戒律》啊!那厚厚一本!今晚别想睡了! “滚去抄书!”山岚挥袖。 三小只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院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庭院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过蓝楹花树的沙沙声,以及池中那条白色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微水响。 山岚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暖阁紧闭的门扉上,眼神复杂。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想将那点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残留的冷厉揉散。 他走到暖阁门前,轻轻叩了两下。 门内传来雩星带着点怯意的声音,“小叔?” “是我。”山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没事了。他们走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雩星探出小半张脸,眼睛还带着点未散的惊惶,像受惊后躲回巢穴的小动物。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又看了看山岚,小声问,“小叔……没骂他们吧?”她刚才在水盆里洗手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抄书”、“寒潭”之类的词。 山岚看着她小心翼翼替别人求情的样子,心头那点烦躁奇异地消散了。 “没有。就罚他们抄书。”他言简意赅,没有多说细节。 世俗家族规矩多,他们这个样子在仙门本就不妥,雩星是家族小姐,许家更是注重礼仪规矩,他们那般窥视雩星确实冒犯,若是放在凡人界估计早就被当成登徒子打一顿了。 雩星捧着盘子走出来,走到池边的石桌旁坐下。山岚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酥脆香甜的点心,像只谨慎进食的小松鼠,怕她噎着,山岚还给她到了杯温热的茶水。 “他们……都是小叔的徒弟?小叔何时收的徒弟?”雩星忍不住问。 “嗯。前些年收的,大徒弟段子秋,二徒弟秦筝,小徒弟莫林。”山岚随口介绍,“都是些不省心的。” 雩星想起那三人趴在墙头好奇又带着善意的眼神,还有那句让她窘迫万分的“师娘”,脸颊又微微发热,“他们……看着挺好的。”她小声说。 山岚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沾了点酥皮的唇角,又很快移开,“以后在峰上,他们若再敢无礼,直接告诉我。”他的语气带着护短的意味。 “嗯。”雩星点点头,心里却想着,那位小师弟看起来都快吓哭了,估计再也不敢了。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池水粼粼,蓝楹花瓣悠悠飘落。雩星安静地吃着点心,山岚也沉默地坐在一旁,没有看书,也没有闭目养神,只是看着庭院里的景致,或者说,看着那个安静吃东西的身影。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雩星觉得,这是她离开许家后,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需要担心说错话,做错事。小叔虽然话少,表情也总是冷冷的,但他就在这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开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窥探。 吃完一块荷花酥,雩星满足地轻轻舒了口气。 山岚站起身,“我去书房处理些事。你……”他顿了顿,“这院子,还有后山一小片地方,你可以随意走动。别出青鸾峰的结界即可。” “好,我知道了,小叔。”雩星乖巧应道。 第4章 咳血 后山有一小片花圃,她今早偶然见过,花圃里各式各样的花都有,清新淡雅的,艳丽芬芳的,珍贵的,路边雏菊杂草,都有一些。 “小叔何时喜欢花了?”雩星摘了一小捧白雏菊,胸腔深处忽然一阵抽痛那股熟悉的、沉闷的隐痛在安静的花圃变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随着呼吸轻轻刺扎。 她小心地捂着胸口,尽量不让自己咳出声。她不想让山岚知道,不想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指尖却有些发软无力,白雏菊散落在地上。一阵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咳……咳咳……”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掩住口,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起初只是轻咳,很快,那痒意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翻涌,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疼如心绞。 “咳!咳咳咳——!”她蜷缩起身体,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单薄的肩背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捂住嘴,温热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嫩绿的草叶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血! 雩星看着手心和草叶上那点点猩红,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怎么会这样……” 时间……这么快就到了吗?她以为自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可这具身体,似乎连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留给她。 突如其来的虚弱和恐慌让她身体微微发颤,“沈大夫当初不是说还有两年吗?” 如今这个样子,只怕连一年都不到,也罢,都一样,大不了提前几个月离开这里就是了。 雩星想的很开,大不了早点离开,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边有条小河,流向山崖形成瀑布,雩星身上和那捧雏菊都是鲜红的血迹,这样回去想不被发现都难,雩星撑着虚弱的身躯来带河边,仔细清洗手上的血迹,冰凉的触感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点,洗干净身上的血迹,把那捧带血的雏菊埋在了河边,借着水中的倒影,她看到了自己比往日更苍白的脸色。 雩星将今早的点心装在食盒,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弟子们居住的区域。青鸾峰弟子不多,住处也清幽。她循着记忆里三人离开的方向,很快便找到了秦筝的住处。 “叩叩叩——”她轻轻敲响了门扉。 “谁呀?”里面传来秦筝清脆的声音,门应声而开。秦筝看到门外捧着点心、脸色略微不对劲的雩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许小姐?快请进!” 她侧身让开,目光忍不住在雩星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打扰秦姑娘了。”雩星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走进屋内。房间陈设简洁,却透着少女的灵动,窗台上还养着几盆翠绿的灵植。 “许小姐太客气了!叫我秦筝就好。”秦筝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搬来凳子,“您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雩星将荷花酥放在桌上,“小叔给的荷花酥,我吃不完,想着分一些给你和段师兄、莫师弟尝尝。”她假装不经意看见秦筝梳妆台上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十五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 “许小姐在看什么?”秦筝手里拿着一块荷花酥凑过来,她注意到雩星的目光在梳妆台上停留的片刻,想起山门师兄们谈论这许小姐似乎是世俗地界一个大家族的小姐,秦筝眼珠子一转。 雩星在家其实不怎么擦脂抹粉,此刻开口的却是,“我离家太久,忽然想起绿萼给我做的胭脂了。不知秦姑娘近日可会下山?可否帮我带些胭脂水粉回来?” 原来是想家了呀,这简单。 “不用下山,许小姐要是想要,我这里有新的。”翻出几盒没用过的,秦筝一股脑的塞给雩星,“呐,都是没用过的。就当是许小姐这盘荷花酥换的。”这味道她一吃就吃出来了,哪里是翠玉峰的手艺,比那好吃多了,估计是师父做的,师父的厨艺可比翠玉峰的师姐们好太多了,就是平时吃不到。 就这一盘,够她那两个家伙那炫耀半个多月!赚了! 两人没差几岁,又都是女孩子,很快就聊上了,甚至秦筝还帮画了个淡妆,额间还画了花钿。 在秦筝的口中山岚在长明山是出了名的“毒舌”、“严厉”、“不近人情”。 在弟子眼中,他是“有洁癖”、“刻薄”、“冷面”、“威严不可侵犯”的青鸾峰主。 雩星有些怀疑,这不可能啊,她小叔挺好的,想反驳几句但一想到今天的事情雩星就不说话了,好像是有点。 眼看又是黄昏时刻,雩星提着食盒,里面装着几盒秦筝送她的面脂水粉口脂什么的,脸上都带着若有若为的笑意,没想到小叔竟然是这样的人。 刚回到揽星院,雩星就注意到了蓝楹花树下的身影,“小叔?”雩星喊了一声,想到自己脸上的“掩饰”,雩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却假装镇定的小跑过去,把自己的脸凑到山岚面前,“好看吗?秦筝给我画的。” 淡淡的粉色的脂粉覆盖了原本病态的苍白,唇瓣也染上了些微嫣红。 雩星本就生得极好,眉眼如画,只是长期的压抑和病弱让她像蒙尘的明珠。此刻这点缀恰到好处的妆容,如同拂去了那层薄灰,骤然绽放出令人屏息的光彩。晚风拂过,几片蓝楹花瓣调皮地落在她的发间和肩头,更衬得她人比花娇。 山岚的目光在她凑近的脸上停顿了。 那瞬间,庭院里似乎连风都静了一息。他深邃的眼眸中,惯常的冷淡和审视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荡开了一圈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涟漪。 他看到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那晕开的薄红,那点染的唇色,还有额间那枚小小的、带着少女心思的花钿。这并非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怯生生、穿着素净的许家三小姐,也不是昨日山门前那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落魄少女。 眼前的人,像一幅被精心润色过的画,骤然鲜活明媚起来。 山岚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雩星预想的要长一些。 是看出什么了吗…… 终于,他薄唇微动,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也没有丝毫刻意的冷淡,“尚可。”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没有惊艳的赞叹,也没有挑剔的批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客观不过的事实。 就这样,雩星在青鸾峰住了一个多月,山岚每日都会陪她用膳,和她说话解闷,自那天起雩星脸上或浓或淡都会带着妆面,她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呆在暖阁里。 这期间,关于青鸾峰主“金屋藏娇”的传闻在长明山愈演愈烈。 不少好奇的弟子,甚至其他峰的峰主都想一探究竟。 但山岚把雩星护得极好。青鸾峰的结界如同无形的壁垒,隔绝了所有探究的目光和喧嚣。 连掌门和几位峰主借着议事后的“顺路拜访”,也都被山岚三言两语挡在了揽星院外。 理由很简单:她身体弱,需要静养;她怕生,不习惯见外人。 直到一天清晨,山岚如同往常般给雩星梳头,她今日穿了一套红色收身的衣裙,当他的视线滑过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腰肢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这才惊觉,她比他印象中还要瘦弱许多,那腰身,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合拢就能完全圈住。衣裙的剪裁也清晰地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带着一种脆弱又惊心动魄的美。 山岚挑了两支红珊瑚步摇,还有一些别的金饰。 雩星端坐在铜镜前,山岚在为她挑选合适的首饰,华胜,金钗,耳坠……可谓是应有尽有。 光看背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对多么恩爱的璧人,丈夫为妻子梳头,认真的挑选配饰。 雩星很少带这么多首饰,在家母亲怕划伤四娘让她别打扮的那么华丽,四娘喜欢玩她的首饰,闹着吵着要打扮自己,她的首饰越来越少,渐渐的她就很少带了,“小叔,我已经长大了,用不着戴这么多。”她本来说不用像小时候那样给她打扮,可转念一想,他们已经长大了,小叔会有分寸的。 “今日长明山举办弟子选拔赛,你想去看看吗?”山岚挑了一个璎珞圈给雩星戴上,金子打造的璎珞圈上面还缀着一把长命锁,她今日的首饰不是红的就是金的,大气,华丽。 雩星眼前一亮,“我可以去吗?”她不是长明山的弟子,也不是修仙的仙门人。 山岚的目光落在她骤然明亮的眼眸上,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渴望。 他几不可察地颔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嗯,可以。” 山岚给雩星的手腕套上了一个月白色的玉镯,尺寸刚好,是为雩星良心打造的,“这是散灵镯,凡人带着这个对修炼之人的灵力几乎免疫,只要不摘下这个,你可以无视结界的存在,在长明山随意走动,弟子们修炼益散的灵力也不会伤到你。” 这也是之前山岚不许掌门他们看望雩星的原因之一,不仅仅是因为雩星身体虚弱,更多的是他们身上的灵力威压对于没有任何修为的雩星来说不亚于一座无形的大山。 山岚给雩星披了件红色系的披风,看上去和雩星的衣裙是一套的。 “走吧。” 第5章 观赛 山岚牵起雩星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雩星冰凉的手指被他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一股安心的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心底因即将面对陌生人群而升起的不安。 “抓稳了。” “嗯。” 岁华剑载着两人,稳稳地飞向主峰方向。山风拂过,雩星拉着山岚的衣袖,风一动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山岚的手臂,将脸微微埋在他背后。山岚御剑的速度比带她回青鸾峰那日更慢,灵力形成的屏障柔和地隔绝了大部分强风,只留下微风撩动她的发丝和披风下摆。 主峰演武场已是人山人海。高台之上,掌门和几位峰主早已落座。当山岚带着雩星御剑而至,稳稳落在青鸾峰专属的席位时,整个喧闹的演武场仿佛禁止了时间。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有好奇,有探究,有惊艳,也有不敢置信。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短暂的寂静后汹涌而起。 “那就是青鸾峰主带回来的女子?” “天……好美!世俗凡人竟有这般颜色?” “听说姓许?世俗界那个富可敌国的许家?” “她身上那是什么?看着不像法器……” “快看!山岚师叔竟然牵着她!” “嘶——师叔不是有洁癖不喜欢别人触碰吗?洁癖呢?师叔这样区别对待那我上次不小心蹭到他袖子,被他罚到思过崖面壁了三天算什么?算我运气不好?!” “别吵!你想去寒潭捞矿吗?” “可她真的好美……世俗凡人竟有如此绝色?”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压抑许久的潮水,在短暂的寂静后轰然爆发,迅速席卷了整个演武场。 无数道目光黏在雩星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窒息。她下意识地往山岚身后又缩了缩,从未被如此多的人注视过,这感觉比在许家被忽视更让她惶恐不安。 高台上的掌门玄诚子捋着胡须,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旁边的翠玉峰主,低声道:“山岚师弟这……倒是出人意料。” 翠玉峰主目光柔和地落在雩星身上,带着女性天然的怜惜,“这孩子,看着就惹人怜爱,眉宇间有股化不开的郁气。难怪师弟护得这般紧,之前连我们都不让见。” 来到掌门玄诚子面前,山岚微微侧身,将身侧的雩星完全展露出来,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清,“掌门师兄,诸位师兄师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峰主,“这是许雩星,我的……” 他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词,最终选择了最稳妥也最不容置喙的,“家人。” “家人”二字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引发了更大的波澜! “这段时间会住在长明山,可能会叨扰诸位师兄师姐,还往掌门师兄不要介意。”弟子们自动忽略了山岚这句话,反倒是那句‘家人’。 “家人?!” “山岚师叔不是和许家断绝关系了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难道……是那种‘家人’?” 玄诚子眼中精光更盛,脸上却堆起和煦的笑容,目光温和地看向雩星,“许姑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山岚师弟性情……耿直,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姑娘海涵。长明山欢迎姑娘做客。” 雩星能感觉到数道强大的神识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即便有散灵镯隔绝了灵力威压,那份无形的审视感依旧让她如芒在背。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里母亲应对贵客的样子,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世俗世家礼,声音虽轻却清晰,“雩星见过掌门真人,见过诸位峰主。承蒙小叔收留,在青鸾峰一切安好,不敢言辛苦。今日叨扰盛会,还请见谅。” 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姿态谦恭有礼,带着世家小姐的教养,那份骨子里沉稳镇定和优雅,反而更显楚楚动人。 “好,好,许姑娘不必多礼。”玄诚子笑着点头,目光转向山岚,带着一丝促狭,“山岚师弟,入座吧。许姑娘难得来,让她好好看看我们长明山年轻弟子的风采。” 他特意加重了“好好看看”几个字。 山岚面无表情地颔首,带着雩星走向青鸾峰的席位。 他的位置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演武场。 他在自己的座位边上重新设下了矮座和桌岸,上面是几样雩星爱吃的点心和茶水,山岚示意雩星坐下,自己则在她身旁落座,姿态依旧挺拔,目光沉静地投向场中,仿佛刚才引起轩然大波的不是他。 雩星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好奇,打量,惊讶,不说完全和善,至少没有恶意,若说最特殊的应该是翠玉峰主,方才看她的眼神不仅仅是打量,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探究,像是在看待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对手。 这个认知让雩星一愣,随后有觉得不可能,她一个凡人怎么能和翠玉峰主搭在一起,她们是完全不一个世界的人,是她想多了。 这时,有侍奉的弟子端上灵茶和灵果。翠玉峰主更是亲自端着一小碟精致的、灵气氤氲的点心走了过来,笑容温婉,“许姑娘,尝尝我们翠玉峰的手艺,这‘玉露凝香糕’最是温和滋养。” 雩星连忙起身道谢,山岚却先一步伸手接过碟子,放在雩星面前,淡淡道:“她脾胃弱,尝尝就好。” 语气是惯常的陈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翠玉峰主一愣,随即掩口轻笑, “师弟倒是细心。” 雩星拿起一块小小的糕点,小口咬下,糕点入口即化,带着清甜的花香和微弱的暖流,确实很舒服,她拽了拽山岚的衣角示意他靠过来,山岚几乎想都没想就靠了过去,雩星压低声音凑到山岚耳边,“我是不是要有叔母了?” 山岚面色一僵,面无表情的把自己脑袋掰了回去,小姑娘是不是对叔母太有执念了。 “诶!”雩星不死心,又往他那边凑近了一点,几乎要挨着他的手臂,仰着小脸追问,带着点少女的娇憨,“小叔你桃花开了,就不能提前跟我透露一点点嘛?这个峰主好漂亮的。” “你哪来的叔母我这个当小叔的怎么不知道?”这回山岚不仅把脑袋转了回去,连被雩星拽着的衣袖也干脆利落地抽了回来,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好好看比赛,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雩星撇撇嘴,小声的哼了一声,“小气,不说就不说。”她还不乐意听呢。 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秦筝兴奋的向自己招手,“雩星,我在这!” 雩星眼前一亮,她再出看向了山岚,“秦筝也会上场吗?” 山岚抿了口酒,“嗯,我门下青鸾峰就三个人,凑凑数就行。” 得到肯定的答案,雩星眼珠子一转,“现在还没轮到秦筝,我想去找秦筝说说话可以吗?” 山岚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和秦筝这么熟了?” “青鸾峰就我们两个女孩子,我偶尔会找秦筝说说话,一来二去就熟了一点。”雩星揪着衣裳,“所以我能去吗?” 山岚有些无奈,“去吧,你的心已经比你的人先飞过去了。” 雩星得了允许,脸上绽开笑容,像春日里初绽的蓝楹花,“谢谢小叔,我一会儿就回来。”她提起裙摆,小心地穿过各峰席位间略显拥挤的通道,走向青鸾峰弟子聚集的区域。 “雩星!”秦筝早已迎了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 “雩星!快来看,马上就轮到明月峰那几个鼻孔朝天的家伙了!”秦筝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看我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她挥了挥小拳头,充满活力。 段子秋和莫林也围了过来,恭敬地喊了声“许小姐”,目光在她身上华美的红衣和精致的首饰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和对师父眼光的敬畏。 雩星将带来的点心分给他们,“小叔给的,味道很好。” 三人眼睛一亮,尤其是莫林,几乎要欢呼出声,又碍于场合硬生生忍住,小声道:“谢谢许小姐!师父做的点心最好吃了!” 段子秋稳重些,也道了谢。 雩星疑惑,“你怎么怎么吃出这十小叔做的点心?” “师父的手艺在整个长明山可谓是一流的,可不是食堂那些厨娘的手艺可比的。”秦筝拉着雩星在最前排的弟子席坐下,兴奋地指着场上正在比试的两人,“快看快看!那个穿蓝衣服的是明月峰首座的得意弟子,据说很厉害,不过我觉得他下盘不稳……” 雩星含笑听着,目光也投向场中。 剑光交错,灵力碰撞发出低沉的嗡鸣,身法迅捷如电,看得她眼花缭乱,却也觉得新奇震撼。 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充满了力量和生机。 雩星忽然凑近秦筝耳边,小声问,“翠玉峰的峰主是不是喜欢小叔?” 秦筝还在专注擂台,手上还鼓着掌,“是啊,明眼人懂看的出来,不过师父不喜欢翠玉师伯。”秦筝压低了声音,“翠玉师伯追了师父五年师父愣是看都不看一眼,跟棵万年玄冰大铁树似的。现在我们还以为师父不喜欢女人,但是现在我觉得大铁树要开花了。” 雩星有些激动,“是翠玉峰主?”如果真是翠玉峰主那她应该还能赶上小叔的喜宴。 “是你。” 雩星的笑容僵在脸上。 第6章 特殊 “怎么可能!他是我小叔!”雩星否定的声音的大了一点。 “嘘嘘嘘——”秦筝连忙捂住雩星的嘴巴,“小声点,我可不想被师父丢去挖煤。”秦筝瞅了一眼高台上的山岚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稍稍松了口气,“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问师父,我十岁开始拜师,五年来我还从未见师父对谁有你这么上心过,每顿饭都亲自做好送到暖阁,暖阁不说我们这些亲传弟子了,掌门师伯他们的没进过暖阁,你一来就住进去了不说关键是师父还给你梳头发,男人只会给心爱的女人梳头发好不好。” 雩星愣了一下,好像是这个道理,诶不对,她还能挣扎一下,“那也不一定啊,万一是儿时的情谊才对我这么好呢?我们曾经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我小叔又没疯他喜欢我做什么,你们仙门百家哪个女仙不比我好?只要是个清醒的都不会喜欢我,我是个凡人,我既没灵根又不会修炼。”仙人长寿,凡人百栽光阴。 秦筝非常不理解的看着雩星,这还能开脱?不是姐妹你对恋爱过敏啊? 很快就到秦筝上场了,雩星满腹心事的回到自己位置。 山岚看出了雩星的不对劲,“怎么了?” 雩星摇摇头,抬眼望他,“你会一直是我小叔的,对吧?”这是雩星第一次称呼山岚为“你”而不是“小叔”,她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山岚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我会是你小叔。”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雩星,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雩星听出来话里一丝的意味不明,她低着头没再说话,没关系,她的时间不多了,就算如今山岚真的喜欢她,修仙之人皆长寿,百年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她走后岁月会被岁月的痕迹渐渐遗忘,他不会难过太久的。 入夜,雩星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秦筝的话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食她的认知理念。 “每顿饭都亲自做好送到暖阁……男人只会给心爱的女人梳头发……” 如果她没有生病,如果她也修仙,或许她真的会喜欢那样清冷如谪仙般的人物,可惜没有如果,她的病药石无医。 沈大夫说她被人用秘术拿走灵脉,修仙之人所说的灵根,能活到十八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灵脉相当于心脏,普通人没有就没有,如果有那就是跟仙门有缘,就算不修仙也能长命百岁,被拿走灵脉就像心脏被人剖走,没有心的人是活不下来的。 雩星坐在床头双手抱着膝盖,泪水无声划过她的脸颊,“我只是个凡人,凡人匆匆一生不过百载光阴,仙人长寿,百年与他们而已不过顷刻恍惚……”这个念头就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在她的心里发芽扎根,带来窒息般的疼痛,雩星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只要是个清醒的就不该喜欢我……不该喜欢一个短命鬼……” 泪水浸湿了膝头的薄衫,带来冰凉的触感,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冷。雩星维持着这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堪的心绪。 “不该喜欢的……不该的……”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秦筝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穿她试图构筑的防线。暖阁的优待,亲手烹制的羹汤,指尖穿过发丝的温柔触感……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略或归咎于旧情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她心口发慌。 她想起更小的时候,在许家那个约束却温馨的屋檐下,少年山岚总是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清冷疏离,唯有看向她时,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会默默替她赶走恼人的蚊蝇,会在她偷懒不练字时,轻轻敲她的额头,然后执起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带她写……那些遥远的,模糊的片段,此刻却带着惊人的力量席卷而来。 “原来……那么早……”雩星痛苦地闭上眼。如果秦筝说的是真的,这份情愫竟埋藏了如此之久?在她懵懂无知,只当他是不苟言笑却可靠的小叔时,他是不是就已经……?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窒息。 她何德何能?一个连灵脉都被人剖走、注定早夭的凡人,凭什么承受一个如谪仙般人物的深情?这深情对她而言,不是甘泉,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她短暂的一生,注定要在他漫长的仙途中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带着血色的句点。 然后呢?看着被他遗忘?或者更糟,看着他背负着这份失去度过漫长的岁月? 如果问雩星喜不喜欢山岚。 答案是喜欢的。 八岁之前山岚是她如同兄长一般的家人,为她遮风挡雨,总是能提前一步知道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生命。 没有人会拒绝光,就像没有会拒绝太阳,雩星也不列外。 八岁之后与山岚分别之后,她总是盼着山岚能回家看看,或者给她一封书信说说日常,可惜都没有,他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八年,八年的时间本就完美的他在她心中再次美化,日积月累,直至完美。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雩星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近乎偏执的决绝。她不能成为他的羁绊,不能让他承受失去的痛苦,哪怕只有“弹指一挥间”的难过也不行。最好的结局,就是维持现状,直到她悄然凋零。他是她的小叔,也只能是她的小叔。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她的心口! “呃!”雩星闷哼一声,身体瞬间蜷缩起来,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试图压下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沈大夫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灵脉相当于人的另一颗心脏……被拿走灵脉就像心脏被人剖走……你能活到十八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以你如今的身体状况最多还有两年,严重点可能连两年都没有。” 这蚀骨的疼痛,是身体在向她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哀鸣吗?时间……真的不多了。 剧痛让她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的蜷缩。 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沈大夫时沈大夫给过她一个瓷瓶,“如果疼的实在受不了就吃一颗,能让你看上去和常人无疑,代价是你的生命会缩短的更快,而且这药越到后面药效越短。如果你想在剩下的时间体面点就吃吧,如果想活的久点撑到我找到解药的办法这药瓶你就要藏好了。” 雩星撑着身体翻出了自己的包袱,衣裳银两被她胡乱的翻出来,直到找到那个青玉色三指宽的瓷瓶。 雩星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冰凉的青玉瓷瓶。心口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散乱的衣衫上。她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沈大夫的话在剧痛的间隙里尖锐地回响:“代价是你的生命会缩短的更快……” 她想活着的……可是现在……她太疼了…… 一个绝望而原始的念头压倒了所有关于未来的考量。她只想让这噬骨的疼痛立刻停止,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哪怕只是片刻…… 她用尽全身力气拔开瓶塞,甚至来不及看清里面有几颗药丸,凭着本能倒出一颗,毫不犹豫地塞进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奇异微苦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 几乎是瞬间,一股奇特的暖流自丹田处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令人窒息的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捏碎,然后被这股暖流温柔地包裹、溶解。蚀骨的寒意和撕裂感如潮水般褪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冷汗止住了,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胸腔里残留的、微微的悸动,提醒着刚才那场风暴的存在。 药效快得惊人。 雩星瘫软在床榻边,后背靠着冰冷的床柱,大口大口地汲取着劫后余生般的空气。身体里那股虚假的暖意带来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仿佛沉重的病躯被暂时剥离。她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痕,又低头看着自己刚才因剧痛而蜷曲,此刻却已恢复如常的双手。 代价……是缩短寿命。 雩星拽紧了瓷瓶,没关系,相比于痛苦的长生,最后短暂体面也不错。 次日,当山岚再次敲响暖阁时,雩星刚拿红绸把自己的发尾绑好,她今日绑了三股辫侧在耳畔,脸上没有扑粉是自然的红润,一看气色就很好,她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广袖纱裙,发尾的红绸是她唯一的点缀。 今日的饭菜还是三菜一汤,都是她以前爱吃的菜,如今想想她来青鸾峰的这些天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她喜欢吃的,没有一份不爱吃,如今细细想来整个长明山只有最了解她的山岚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山岚托着食案,看向雩星的目光有一瞬的凝滞,“今日气色倒是很好。” 雩星轻笑,“昨晚睡的好。” “怎么忽然编起辫子了?是小叔梳的发髻不好看吗?”山岚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雩星脸上,带着审视。 雩星弯起唇角,绽开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我忽然想起来,小叔日日给我梳发也不合适,毕竟你是我小叔,时间久了难免会招人闲话。小叔是仙门之人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该在意一下我的名声,我说对吧,小叔?” 最后一声“小叔”她加重声调,似在点明,此举,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