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 第1章 寒彻霓裳见骨声 大魏庆丰二十三年,隆冬,城间尽覆皑皑白雪。 雪下得极密,一连三日未停。 风过时,卷起青柏枝头积雪,素色簌簌而落,露出枯枝上一点残存的翠意。 教坊司的琉璃瓦上积了足有三寸厚的雪,将金檐朱阁都蒙上一层素缟,压得檐下铁马都失了声,偶有风来,才听得一声清响,转眼又被漫天飞雪吞没了去。 陈府设宴,天色已晚。 “江姑娘,陈大人点你弹《霓裳》。”掌事嬷嬷冷笑着丢来一件轻纱舞衣,“穿这个去。” 江稚微微微失神,顺应着轻轻点了头。 “怎么似傻了般?”薛银铮看着她呆愣的模样,艳丽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意味。 江稚微沉默着未吱一言。 薛银铮觉得无趣,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案上烛火忽地被门外的风吹得乱了身影,映得她苍白的面容半明半暗。 一个月了。 这些时日足够把人磨成行尸走肉,可有些骨头,越是磋磨越是淬出锋芒。 江家世代清名,父亲一生如履薄冰,案牍劳形至鬓生华发。抄家那日,锦衣卫翻遍,却只在书房寻得几册批注密密麻麻的奏章副本。 江太傅贪墨的罪名既已难圆其说,御史台便又罗织新罪。 “江清泽私吞江南赈灾银两,挥霍殆尽。” 父亲一夜白发,母亲满目憔悴,父亲奔波数次,只求公道,可翻案事难,层层阻拦。 圣旨降下时,江家男丁颈戴重枷,足系铁链,在冬至第一场漫雪纷飞中踏上流放之路,女眷们青丝散乱,素手被麻绳勒出血痕,踉跄着要行千里路,死活都不知。尚年幼的孩子则充奴。 临行前,可得最后相见。 “我要为江家翻案!” 江稚微年幼不知,稚嫩的声音惊落了梁间的尘灰,朝父母亲说出了最后的话。 江清泽老泪纵横,赵合婉掩面而泣。 “好好...好好活着..” 江稚微木着脸,从铜镜中窥见到了自己,远山眉,秋水眸,一点朱唇似雪里红梅,额间有朵招摇的赤色花钿。 她起身,将铜镜扣上,神色淡然地更衣。 舞衣轻若流云,素纱逶迤间,玉背尽展无遗。 舞衣的质地薄如晨雾,丝绢织就的料子在烛火下泛着光泽,后背的剪裁极尽两条纤细的银链交错于脊骨之上,将凝脂般的肌肤揉成成若隐若现的画幅。 随着呼吸起伏,那薄纱便如流水般滑动,在腰窝处荡开涟漪般的褶皱,又在肩胛处勾勒出蝶翼般的轮廓。 江稚微生得一副欺霜赛雪的容貌,更难得琴能泣鬼、棋可通幽,可如今,自己曾引以为傲的才情却被视为取乐。 可她适应了。 江稚微垂眸打量片刻,微叹,将衣服脱了下来,捻针穿线,不到一刻,后背的开口处已化作一道几不可察的浅痕。 做些小动作总无大碍。 江稚微极通药理,藏针于袖,针尖淬了麻痹散,此毒不致命,只叫人稍作昏厥,银针小巧易藏,从未失误,对不怀好意之人可稍加防范。 刚上台便是习以为常的打量,些许达官贵人的眼光跟随着她的脚步,满是**。 江稚微淡然抚琴,中规中矩的琴音,便已足够。 “甚好。” 柳淮莫站起身:“可会饮酒?” 江稚微抬眼,眼眸中无波无澜,柳御史的次子,纨绔而已。 片刻,江稚微语气疏淡:“回公子,奴不过略通。” “那便是极好了。”柳淮莫笑意不减,举起一杯酒,毫不客气,“尝尝。” 江稚微垂眸瞥了眼那杯酒,琥珀色的琼浆在酒杯中微微晃动,是他用过的酒杯。她走到柳淮莫身前,手轻抬行礼间,指尖堪堪擦过杯沿,她声音极低:“公子盛情,恕奴惶恐。” “哈哈哈。”柳淮莫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每一声笑都似钝刀刮骨。他忽然用折扇挑起江稚微的下巴:“怎得这般不识抬举,就是不知这骨头,经不经得起敲打?” “柳公子何必为难?” 后面传来一声轻语,闻言柳淮莫侧身看去。 来人一袭玄色窄袖常服垂落膝间,衣缘暗绣回,月白襕衫的领口露出一线,腰间革带紧束,压出凌厉腰线,其上悬着的鎏银官印随步伐轻晃,在屋室中泛着幽光。 柳淮莫嘲道:“来这种地方竟还如此正式。” 沈瑜白神色如常,淡淡笑着。 陈仲暄起身笑眯眯道:“沈大人今日怎得来此,我可听说大人从不喜参宴。” “罢了,”柳淮莫乐道,“既无心思,便莫要处处留情,否则,少不得有人要痴心妄想了。” 他并无心思得罪人,最多也就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说罢便拂袖坐下,他心里清楚得很,没必要自讨没趣。 “知陈大人生辰,特送薄礼,还望大人收下。” 江稚微余光打量此人,却是不识。 “今有事务缠身,怕是不能再多待,望大人海涵。”沈瑜白只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江稚微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匆匆扫视一眼,便下了台,此人面色冷白,眼下灰青,想必是病体缠身,许久未治好。 “你倒走运,大理寺少卿极为寡淡不近人情,可是难得来这地方,竟是给你解了围。”薛银铮过来,拽住她,调笑道。 “嗯。” 薛银铮用手指勾起她的脸庞,嘲道:“白瞎这幅好面孔,整日这样你何时出头,你一辈子便待在这叫人打量?” “稚微。”陈仲暄喝了酒,身体都有些晃荡,脸色红润,大手直接搭在江稚微肩上,迷离着眼睛,“可算寻得你了。” 江稚微不着痕迹地躲开身,趁其不备将银针扎过去,又似无事发生:“大人何事。” “今夜...可否...”还未说出几字,陈仲暄便要倒。 身旁的下人眼疾手快,忙搀扶住他。 薛银铮道:“大人既然困倦,便好生歇息吧。” 待人走远,寒风又掠过,二人衣衫单薄,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细碎,淹没在风声。 “你还真大胆。”薛银铮有意无意道。 江稚微却无所谓:“嬷嬷恕罪,奴去去就回。” 薛银铮却道:“莫要过火,若不然我只能保自己。” 江稚微欠身:“是。” 风雪交加,暗影绰绰。 男子立于身前,身姿挺拔,天青色的衣袍上暗绣着松鹤纹,广袖垂落如流云泻地,翩翩衣袂被风掀起时,腰间青玉珏轻轻叩响。 江稚微寻到了他。 此处极为隐蔽,加上宴会的人散了大概,酒过三巡,也无人留意此处。 沈瑜白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姑娘何事?” 江稚微俯身行礼,言辞恳切:“大人不适,奴略通药理,愿献给大人良方。” “此行并非冒昧,只想报答大人方才之恩。” 沈瑜白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停留,甚是直白的样子,他身形挺拔,本该是从容探寻,却莫名透出一丝生硬的紧绷。 江稚微捉摸不透,她此举何尝不是冒险。 沈瑜白开口:“麻烦姑娘。” 江稚微呼吸凝滞半瞬,随即恢复如常,这便是应允的意思?她虽惊,却还是接了话:“谢大人。” 沈瑜白似乎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更软:“近日风大,姑娘穿得单薄,不如早些回去。” 江稚微俯身道:“是。” 回去路上,她果真听到了柳淮莫的动静。 柳淮莫额角青筋暴起,裹着华贵的狐裘,他弓着身子,冷汗浸透了鬓边碎发,却仍从牙缝里挤出嘶吼:“混账!本公子腹痛,还不快备马车来,都是废物吗?” 不过一点点牵牛子,就这般夸张。 江稚微加快脚步,索性自己无人在意。 “大人,您何故要与太子作对,太子心思最是缜密,卑职实在怕...” 沈瑜白声音极淡:“他也忌惮不是吗?即便这帮人分明激不起什么水花。” 沉默良久。 “回去吧。”沈瑜白又道。 太子如今位高权重,疑云日重,朝堂之上,群臣莫敢仰视,稍有异同者,辄遭贬斥。 沈瑜白自入仕以来便为太子做事,凡所举措必先请命,遑论这等权贵云集的盛宴,更是不敢擅专。 然而此番,沈瑜白竟破天荒地起了违逆之心。他素来慎微的性子,此刻却似被什么无形之力推着,硬生生要与太子之意相左。 江稚微的身影已然消失,沈瑜白喉间微动,有些发涩。 天寒地冻,日子确实愈发难过了。 江稚微将身上唯一的旧毯子又裹紧了几分。马车在雪夜里吱呀摇晃,车帘缝隙间漏进的寒风,又将冷意充斥了整个马车。 “稚微,稚微,好好活着....” “娘,最后抱抱你,可好?” 残梦乍醒,江稚微觉得头疼欲裂,她多么想不再醒过来,却怕再瞧见爹娘的血泪。 江稚微在锦衾中怔忡良久,终是强撑着支起身子,她机械地梳妆打扮,指尖触到腕间脉搏时,仍是惯常地为自己诊起脉来。虽说如今昏沉颓败不见光亮,所幸这副身子骨还未全然败坏,尚存几分气力能与这世道周旋。 她倔强地不肯熄灭。 “沈大人来了,说要见你。”薛银铮倚靠着门框,昏暗的光只堪堪照亮她的半截身体,脸看不真切,“严霜望今日要来,你做事当心些。” 江稚微起身道谢:“谢嬷嬷。” 薛银铮看着她柔弱的身躯,似是生了些怜悯:“你还小,以待来日吧。” 江稚微平淡道:“奴知道。” 倒是稀奇。 往日那些贵女们,不是悬梁明志,便是以钗抵喉,宁死不肯辱没门楣。偏她,沈瑜白目光掠过那截伶仃腕骨,这般单薄的身子,却依旧安安静静地立在这里。 罢了,薛银铮琐事缠身,并未过多与她言说。 江稚微未作停留,径直推门而出。 雪霁初晴,檐角垂下的冰凌正化着雪水,她刚迈出门槛,一股凛冽寒气便迎面刺来。 后阁不过数十步之遥,青石小径上的积雪已被扫至两侧,露出底下湿漉漉的苔痕。她踩着中间干燥的石板走去,裙裾拂过道旁积雪,发出簌簌轻响。 里面唯有一人。 江稚微提了些谨慎,低垂着头轻步走近,纤腰微折,双手交叠于腹前,指尖如兰瓣轻舒,缓缓屈膝。裙裾垂落如莲瓣绽开,却无一丝杂音,只听得鬓间一支累丝金步摇,珠坠轻颤,泠泠若檐下风铃,她声音极软:“奴拜见大人。” “起来。” 沈瑜白声音很低,江稚微只觉得他是身子欠安,放低姿态:“大人,可否让奴给您把脉?” 沈瑜白言简意赅:“可。” 江稚微将早就备好的丝帕轻轻盖在沈瑜白手腕上,手指轻轻搭在沈瑜白皮肤之时,江稚微却感到一丝轻颤,她佯装不知,表情丝毫不变,安然诊治。 片刻后,她问道:“奴冒昧,大人这里可有笔墨?” 沈瑜白起身,将纸笔递给她。 江稚微素手执笔,她运笔如行云流水,字迹瘦劲如霜枝,一剂方子顷刻已成。待墨迹微干,她指尖轻抚纸缘将其整平,她低垂螓首,双手托起药方递过去。 “谢姑娘。” 沈瑜白双手接了来。 江稚微恭敬道:“奴再谢公子解围之恩。” “不必言谢。”沈瑜白将药方收好,“若姑娘有需相助之时,定会再出手。” 江稚微言谢:“是。” 她知自己渺小,不得不寻外力相助,卑微伏乞,或得垂怜片刻,或得横眉竖眼,都无所谓,她只要慢慢去做,就算将自己全部消磨也无所谓,她要公道。 檐外残雪映着天光,刺得她眼眶发涩。 第2章 毒饵噬心未绝弦 “怎得劳烦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这些事太子殿下派人来说,臣定办得妥帖。” 江稚微暗叫不好,怎还未走几步便碰上权势,她忙退至道旁,却已避无可避,只得提起裙裾跪伏于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奴见过太子殿下。” 谢序临身着玄色织金蟒袍,甚至可窥见内衬的云龙纹暗绣,腰间玉带扣着九转玲珑佩,每走一步便荡出泠泠清响,他下颌微抬,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极其凌厉,整个人透着难言的贵气。 江稚微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青砖缝隙间的雪水浸透了膝下的衣料,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她却连指尖都不敢颤动半分。 所幸谢序临连眼风都未扫过这处,绛紫官靴踏过,径直走了过去。 江稚微这才暗暗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松懈下来,她速速起身,却不敢拍打裙上沾染的雪水泥渍,只将双手拢在袖中,低头疾步离去。 刚站定,便见薛银铮过来,语速很快:“今日有大官过来,你可得提着口气。” 江稚微道:“奴方才已经见过了。” 薛银铮暗笑:“看来你还没什么差池,否则就得去刑房请你了。” “别在这闲话了,司乐正等着呢,你且好好准备吧。” 江稚微道:“谢嬷嬷提醒。” 薛银铮皱眉:“还不快些?” 江稚微敛衽行礼方毕,正欲移步,却又被拦住。 “去换身衣服,瞧这脏兮兮的。” 江稚微忽然想起来方才的窘迫,登时匆匆离去。 教坊司正厅,鎏金屏风次第排开,厅中央铺着的缠枝莲纹毯,朱砂染就的莲花在深青底色上灼灼绽放。 主考官设在楠木月台上,案头置一尊错金博山炉,显得尊贵异常。 江稚微来得及时,仪态端正,挑不出差错,坦然入座。 “凡考校,错音者跪瓷,出色者赏。” “是。”应声却沉。 江稚微自认技艺极好,未有过多忧虑,便在席位上兀自坐着。 一女为免受刑苦,竟是芊芊十指出血也丝毫不顾,面上仍然恍若未觉,琴音如泣,婉转不停。 江稚微动容,滑落清泪。 严霜望过来,神色如常,语出惊人:“你的琴我借去了,这个先给你顶上。” 江稚微沉默片刻,却无办法:“奴谢嬷嬷。” “乐籍江氏江稚微,年十六,试《春江花月夜》——” 而后她便抱着一张无铭文的旧琴上台,素手按弦先调了个孤零零的宫音。 “且慢。”司乐大人突然冷笑,“既用雷氏琴,为何不奏《广陵散》?” 这便是刁难,《广陵散》早已绝响,当世无人能全,况且平时所练乐曲多数婉转清灵,甚少有这种激昂乐曲。 江稚微早知渊源,垂眸轻答:“奴婢愿抚《孤馆遇神》。” 弦动时,满座悚然。 琴声初如幽泉滴落深潭,渐渐化作孤鹤唳天,江稚微面色不改,继而激荡,江稚微指甲刮过七弦,迸出一串裂帛之音。 琴音骤歇,满厅陷入一片死寂。 司乐大人手指在案几上轻叩几下,指节与檀木相装,荡出空洞的响声。他眼皮都未抬,只随意挥了挥衣袖,似是驱逐:“过。” 谢序临高坐主位,指尖摩挲着手中珠串,垂眸睨向下方,懒懒道:“如何?” 沈瑜白微微笑过:“甚好。” 谢序临有意无意道:“本宫瞧你有兴致,便特意安排此举。” 沈瑜白嘲道:“臣怎会对乐籍女子有兴,殿下知臣愿做明臣,效劳殿下。” 谢序临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霜:"昨日宴上...可有人不识趣?" 沈瑜白双手接过茶盏,指腹在盏壁蟠螭纹上摩挲而过:“劳殿下挂怀。” 他低头轻嗅茶香,忽地轻笑一声:“不过是几只好热闹的秋虫,叫得再响,终究熬不过寒冬。” 谢序临将茶杯置于桌上,茶汤顿时漾开旋儿,他抬眸,眼底似有寒意明灭:“也罢,本宫自然知晓。” 沈瑜白起身,端庄行礼。 谢序临已然敛了笑意,目光投向殿外:“你且先回罢,宫中设宴,本宫需好生商议。” “是。” 窗外以后花白一片,茫茫然覆着雪色。 “你如今倒是厉害。” 江稚微温顺道:“不敢。” 薛银铮唇角微挑,眼底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嗓音低缓:“那样的曲弹得那般好,你多少收敛些,依你的能力,不难吧?” 江稚微依旧低眉顺眼:“已然收敛了。” “你既然留在这,便别想着为家族重振,圣旨已下,你以为凭你能作甚?”薛银铮索性将话头挑明,“熬过去便也就熬过去了,别横死街头,无人收尸。” “...奴不敢。”江稚微轻声道。 薛银铮微笑:“今日是不是没跪够。” 听罢此言,江稚微即刻乖顺地跪了下去,她姿态柔驯,膝头触地的动作轻而稳。 “一个时辰。” “是。” 薛银铮没时间看管着她,待薛银铮走后,江稚微便起了身。 此曲原是嵇康临终绝响。当年他白衣赴刑,于东市烈日下抚琴明志,一曲未尽,血已染透弦丝。母亲教她弹这首《广陵散》时,总爱说起这段往事。 “文人风骨,不在朝堂冠冕,而在琴音铮铮。” 母亲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拨出第一个杀伐之音,那时她尚未不知,为何母亲弹到冲冠段时,会动容泛泪。 如今这琴曲辗转百年,竟落在她这个戴罪之人的指下,弦音激越处,恍惚见母亲立在身后,青衫落拓,目光如炬。 严霜望特意寻了这琴来密谋她,可是费劲心思,她明知自己会被为难,却还得寸进尺逼自己去死路,究其她看不惯自己的原因,概是掌握生杀大权久了,看不惯姣姣而立之人。 尽管自己真的收敛许多。 所幸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胸豁达的贵府千金,如今不过是苟活于乐籍的戴罪之身罢了 江稚微默默想到,琴弦上沾了些乌头粉膏,也不知她好不好受。 不跪是不跪,表面功夫却是要做的,待时辰一过,江稚微打算出门寻寻路子。 她何尝不苦恼。 江稚微漫无目的地走着,神思恍惚间,忽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便想往灯火通明处逃去。 还未及转身,几道黑影已截断去路。江稚微回首,却见前后退路俱被堵死。 江稚微稳住身形,镇定道:"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贵干?" 为首之人铁面如霜:"且随我们走一趟。" 话音未落,两侧的人已经走近她,江稚微眼波微动,终是垂眸敛袖,默然就范。 江稚微眼前忽被黑绫覆住,顿时如堕入黑暗。 石路坎坷,不知几时方止。待得眼上束缚骤解,膝弯已挨了重重一踢,踉跄跪倒在冷硬石砖上,她抬眸时,但见幽暗处一道人影隐在烛火阴影中,如毒蛇盘踞。 “江稚微。” 江稚微稍稍发颤,将头垂到地板:“奴见过太子殿下。” 谢序临看不清表情:“能将曲弹得如此激昂,人竟是这般孱弱,本宫极其失望啊。” 江稚微回答得极为恭顺:“奴不敢不尽心,乐司规矩森严,奴若被瞧出松懈,后果不可知。” 谢序临忽将茶盏往案上一搁,瓷底碰出清脆的响:“动手。” 两名手下立即反剪她双臂,漆盘托着的药碗冒着诡谲热气,来人掐住她两腮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颌骨,黑褐药汁强行灌入喉腔,苦腥味瞬间窜入五脏六腑,江稚微浑身颤抖,来人动作极为粗鲁,她连呛咳都被制住,只能睁大着泛起血丝的双眼,任由药碗见底。 谢序临轻飘飘道:“毒药,只有本宫有解药。” 江稚微重重磕头:“太子殿下饶命。” “都下去。” “是。” “最近和沈大人交谈甚好啊。”谢序临轻笑。 江稚微呼吸一滞:“奴得沈大人解围,甚是感激。” “我不管你们如何认得。”谢序临开门见山,“替本宫监视他,一举一动,本宫都要知悉。” “否则,你就去死。” 眼前之人轻易便可决定自己的生死,江稚微卑微如尘,早被人碾了个彻底,连喘息都是恩赐,又怎敢奢求拒绝二字?她缓缓叩首,温驯道:“奴谨遵殿下尊命。” “至于你如何接近,本宫自有打算。” 谢序临看着她:“可以滚了。” 话音刚落,暗处出来一人,猛地将她打晕。 意识溃散如指间沙,她忽然变成那个七岁的小姑娘,父亲的诲诲教导似乎还在耳边,娘亲的桂花糖才化开半颗。 可黑暗中伸来的手,却将她拖向更深的深渊,最后一缕清明里,她蜷起手指,拼命想抓住远去家人的衣角。 父亲母亲,我好想活下去,我好想见到你们。 “江稚微?” 江稚微醒了。 晨曦如刃,破窗而入,堪堪停留在江稚微的眼睑,本就白皙的面孔在光的笼罩下近乎透明。 薛银铮有些犹豫,轻声轻语询问:“没事吧?” 江稚微摇摇头。 薛银铮轻叹:“你这丫头。” “起来用些东西,我还有要事,你且好生歇着,听到了吗?别乱跑。” 江稚微道:“好。” 屋内陈设未变,只有床头有空了的药碗,薛银铮极为照顾她,想必这漫漫长夜,也是她在身侧。 江稚微指尖轻搭腕间,脉象表面平缓,内里却蛰伏着一股阴毒寒意,正一寸寸蚕食经脉。 她垂眸掩住眼底冷光,这毒虽凶险,却恰好是幼时随祖父行医时见过的,既然当年能救回他人,如今自然也能解开。 寻常小毒不能奈何她。 出了这样的事,太子必然要敲打薛银铮一番。今日倒无旁事,江稚微独坐窗前,看窗外残雪一点点消融,滴落成珠。 庭前积雪未扫,映得满室空明,她伸手接住一缕透窗的日光,指尖微凉,却难得觉出几分活气。 “稚微。” 身后传来薛银铮的声音。 江稚微转身,方欲行礼,却被薛银铮握住手腕。 薛银铮比她高出许多,江稚微只能看到她的肩头缀着的珍珠流苏。 “记着我同你说的话,你还小,以待来日。” 江稚微稍作怔愣,点点头。 薛银铮握着她的手,替她驱散凝滞的寒气,默然许久,忽然掉下来一滴泪:“保重。” 江稚微缓缓抬起头,少有的直视着她,指腹轻轻拭过薛银铮眼尾,悄然带走了泪珠:“谢姐姐。” 马车终于不再颠簸,教坊司门前的积雪也消融了大半。 东宫。 太子家令声音很是尖锐:“江稚微,请吧。” 江稚微起身,木讷行礼:“是。” 场上已备好琴,江稚微眼波轻转,在席间逡巡,果然见沈瑜白在此端坐着,她收回目光,素手调弦,指尖在冰弦上一拂,清音如碎雪落玉,霎时压住了满堂私语。 家令介绍:“江姑娘所作《柳枝辞》。” 江稚微拨动琴弦,指尖在七根丝弦上勾起一抹泛音,琴音初如柳梢点水,后如涓涓细流般流转千回。 一曲很快作罢。 段墨道:“太子殿下眼光极佳啊。” 满堂虚伪许久的奉承,足以叫江稚微从台上躬身退下,她垂首敛袖,素白的裙裾拂过鎏金台阶,像一片雪无声落入阴影。 家令走过来:“姑娘,这酒请喝吧。” “好。”不喝没有不喝的路子。 江稚微一饮而尽。 家令笑意渐深:“姑娘,请吧。” 江稚微的指尖悄然探入广袖,触到那枚藏在暗袋里的药丸,借着低眉顺目的姿态,她以袖掩唇,将药丸迅速含入口中,苦涩的味道顺着漫开,混沌的思绪终于为之一清。 模糊间,江稚微眼前浮现一条雾霭沉沉的路,她的嘴角忽然牵起抹极淡的笑,气息在喉间凝滞,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前路茫茫如雾障,就连过往的记忆也渐渐模糊。 她看不清前方的路,更看不清以前的自己。 可如何走都是路,只要她还活着,就总能走下去。 第3章 妾身如刃局初成 东宫的冬日素来是没有积雪的。 北风掠过宫墙,带着干燥的寒意,却不曾带来一片雪花,听人说,是因东宫地势高,又处处燃着地龙,雪未落地便已化了。 江稚微不信,此时却信得了。 可即便处处燃着暖意,此药性烈,甫一入喉便如万刃剐心,又似坠入无底冰渊,连骨髓都凝作霜雪。 屋内未点灯烛,黑暗如墨般晕开。江稚微倚在榻边,指尖发颤,却仍固执地将袖中药丸一粒粒塞入口中,苦涩在舌尖漫开,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别怕。” 江稚微被人缓缓拥入怀里,那人胸膛宽厚,似乎还带着外面的霜露,她还未曾失去意识,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愈发粗重,不知哪里的力气,江稚微恶狠狠地推开他。 来人极为小心翼翼地颤着手伸向她,似是极为虔诚。 江稚微将手中紧攥着的药粉撒去,此物可暂时叫人失去意识,神情涣散,用来拖住一时也好。 沈瑜白半跪在地上,静待着。 她紧紧把自己缩在一处狭小的地方,呈严防死守的防御状态,方才吞下的药丸正在胃里里翻涌,将那些几欲冲破喉间的呜咽都熬成了无声的颤栗。若非这药性吊着,此刻怕早该昏死过去,幸好如今神志清醒得可怕,尚且有理智反抗。 “吱呀——” “你们这是在...” 话未说完,周天石却被噎住,屋里很是平常,并未发生什么,沈瑜白侧过脸来,目光凉薄,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 “这可不行,沈卿如何能这般行事?”谢序临走近,直接落实罪名,他面色阴鹜,转身朝围观之人道,“即便是罪女,也该有脸面不是?” 场下果真一片哗然。 “将她拖出来!” “殿下。”沈瑜白起身挡在了门口。 谢序临眯起眼睛,未见笑意:“怎么?” 沈瑜白道:“臣与她未曾做过。” “也罢,既然你这般维护,此女本宫就赐给你!”谢序临笑了,“你如今尚未娶妻,明日便由人抬进你的府邸做妾!” “太子殿下。” 谢序临淡声道:“要抗旨么?” “臣遵旨。” 江稚微神智清明,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中,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左右都是火坑罢了,只要这副残躯还有半分利用价值,她也总有些希望不是? 冬日的天光总是来得仓促,才五更时分,青灰色的晨雾里已透出惨白的亮色。 江稚微被送回教坊司。 薛银铮知晓了她的遭遇,竟也震惊他们拙劣恶毒的手段,这种羞辱于江稚微如何使得,竟还叫她物件似得给人做妾,那官员定也是颜面尽失,如此污点入府,江稚微如何立足。 江稚微还活着,她说她没事。 “今日就嫁。” 传话的人不容置疑。 没有好时辰,没有任何准备,只需要一顶轿子。 江稚微寻了件得体的衣服,闺阁时的衣服被毁去大半,还余一件,她稍作打扮,整理了精神,便起身了。 大理寺少卿年轻有为,秉性公事,朝堂的重大案件都曾参与过,手上案宗极多。 或许,他也曾参与江氏一案。 江稚微眼神忽然变得冷然,套话是她每日必做,达官贵人灌些酒掺些听话的药就能轻而易举吐出些话,她只需在这些话辩白真假,整合理顺,便能寻到逻辑。 太子疑心过甚,故对党派之人自然严苛,沈瑜白贸然前来那种无利害的宴会,说是无心之举又能如何?太子疑心沈瑜白必得寻路子监视,太子这些年一直塞人不成,江稚微懂世家小姐的轻傲,如何能屈尊。 所以太子只能采取非必要手段,寻一位极易掌控随时可以捏死的傀儡。 所以,她出现了。 沈瑜白这人无欲无求不近人情,她虽无胜算,却也想一搏。 檐外风雪呜咽,似是叫嚣。 这盘死局里,她早就算明白,要借东风就得先焚香,要上青云便得献祭,单凭她在教坊司这点微末伎俩,连案件真相的衣角都沾不着,无权无势,便是蝼蚁。 她需得乘风助力,她需要牺牲,她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 所幸,横竖,她没什么输不起的。 江稚微上了马车,和薛银铮作了告别,又朝她笑了一笑。 一切的一切极其平常,江稚微苦笑,很快又释然。 马车很快停下,江稚微朝外张望一眼,却是沈府正门。 沈府门口立着小厮,见她下来,态度很是客气:“是江姑娘吧?” 江稚微颔首:“是。” 小厮道:“大人吩咐过了。” “偏门在何处?” “偏门坏了,尚在修葺。”那小厮笑笑,“劳烦您从正门进来吧。” 江稚微倒无推脱,见门打开,便迈步走了进去。 待门关紧,远山将身旁人手里的狐裘披风恭敬地递了过来。 “天寒地冻,这是大人给您备下的。” 江稚微稍作怔愣,随即平复情绪,将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身上。 那小厮很是壮实,态度极好,弯腰在前面给她引路,嘴上还不停歇。 “您唤我连云便是。” “您的屋舍在这里,请随小的来吧。” 江稚微只道:“好。” 沈府庭院深深,不见金玉堆砌,唯有几株老梅瘦竹疏落立于雪色中,青灰墙垣半掩于雪幕之后,飞檐上的铜铃凝着冰凌,偶有风过,也只发出喑哑的轻颤,石阶上还覆着刚落的雪。 “这便是您的住处。” 院落里洒扫得干净,屋子竟比方才见到得轩敞许多,屋外青松高耸,一树红梅斜逸而出。 里面随即有丫鬟小厮迎过来,站了两排人,恭敬道:“小的见过夫人。” “起来。” “夫人,您来了。”为首一个小丫鬟迎过来,她身穿碧色衣裙,相貌清秀,声音也轻灵可爱。 “奴婢名叫兰芷,是伺候夫人的丫头。” 江稚微没想到他会安排这么多人来伺候,竟比她在闺阁时期还有多。 “进屋吧。” 兰芷忙让出路:“您这边请。” 屋内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熏着清幽的桂枝香,在暖阁中袅袅萦绕,抬眼望去,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案上汝窑花瓶里斜插着几枝梅花,连帘帐用的都是苏州进贡的软烟罗,一室陈设,俱显不凡。 兰芷眼睛亮盈盈的,笑意浓浓:“大人说若还有不妥帖的,还需夫人来说。” 江稚微道:“已经很好了。” “你先下去吧。” 兰芷微怔,又笑道:“是,夫人有事随时唤奴婢,奴婢就在外头侯着。” 江稚微倒有些看不懂了。 晚上的膳食丰富,江稚微没什么胃口,为保持身量纤细,她这些时日用饭一向极少,实在恐被人挑剔体态被刁难责难,这些麻烦向来是躲不掉的。 吃罢饭,江稚微思量着对策,刚来这些天定不能过于张扬,她想着先安生几天,解掉自己的毒,再去寻线索,好容易得空,她从架子上翻到几本书,为打发时间,便就看起来。 直到秋池过来低声道:“夫人,大人回来了。” 江稚微手一顿,应道:“嗯。” 犹豫片刻,秋池又问:“您要让大人进来吗?” 江稚微:“?” 她抬眸望去,但见门外立着一道玄色身影,他垂首立于门前,袍角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显是已等候多时,却始终没有逾越半步,似乎在等她发话。 “....?” 江稚微喉间忽然发紧,还未被教过如何侍奉夫君,她此刻才惊觉自己竟是完全不懂这些事情。 “进来吧。”沈瑜白毕竟在府中有绝对话语权,她总不能当着下人拂了他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