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们这脉不用戒欲》 第1章 南诏尸变(一) 拓东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洲连。 李去尘抵达南诏拓东城时,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 她站在春风拂面的滇池边,却蔫得像深秋里被霜打了的茄子。 不仅仅因为自己被师傅以莫名其妙的理由给撵下了山,更是因为自己兜里除了师傅给的一大把符箓外,只剩几颗碎银子了。 下山前师傅叮嘱自己:“一路上你可以给善人们卖符做法赚点盘缠。” 可师傅又不是不知道,那火红朱砂研磨后落在黄澄澄的符纸上,在自己眼里就像一道道蜿蜒的血迹! 自己胆小怕血,初次学着画符就拿着毛笔晕在了案上! 至于法事么,一个连朱砂印迹都怕的道士,还能做出什么名堂! 真不知道师傅为何硬要将自己这个没灵气的胆小道士遣下山! 就为了寻那十年前就已销声匿迹的废帝谢文瑾? 好花好景面前,李去尘越想越委屈,在伸手把面上如同断线珠子般的眼泪擦干净后,还是转身向着拓东城里最大的客栈走去。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站在那硕大鎏金的“来财客栈”牌匾下方,李去尘被那酒肉香味勾得腹中天雷滚滚。 这家好像很贵……但自己怀里的碎银子也不是摆设! 于是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踏进了来财客栈。 跑堂小二见有客人进来,正欲上前迎接,可仔细一看竟是个一身染尘道袍的小道士,虽然面容清秀不俗,但脸色疲惫倦怠,头上道髻散乱,几缕青丝旁逸斜出,小二便知这不是个富主,于是顿时没了接待的热情。 “这位客官!我们这可是本城最大最高档的客栈!只要您开口,哪怕是价值黄金万两的山珍海味,小的也能替您端上桌!” 小二明面上用着最热情的语气,却暗地里吐出了最阴阳的句子。 她这是好心劝退这风尘仆仆的小道士,不然待会小道士坐下来一看,没有一道自己能点得起的菜,岂不是更尴尬! 至于可能得罪客人?小二丝毫不担心,这小道士吃不起,有的是有钱人吃得起! 有钱人家还以此区别对待为荣,如此方能显出她们的与众不同! 小二自觉这招天衣无缝,只不过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点。 她面前的这位小道士根本没听懂啊! 李去尘眨了眨那澄澈如水的双眸,从兜里掏出了两颗碎银子,面色兴奋地朝小二问道: “真的吗?我用这颗银子换碗鲜笋炒腊肉外加一碟鲜花饼可好?” 说罢,李去尘还真就咽了咽口水。 “啊?” 小二脸上游刃有余的笑意终究是凝固了。 “去去去!这碎银子连半块鲜花饼都买不到!”卸下好客的面具,小二顿时推搡着李去尘,将她赶出了门外,“哪来的穷傻道士!” 李去尘只得站在那夕阳映射下愈发金灿灿的招牌下,大为不解地琢磨着。 明明是那小二亲口说的,只要自己开口,什么山珍海味都能点! 何况,两颗碎银子够自己好多天饭食了,怎么在这店里连半块饼子都够不上? 回眸望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和渐渐浮现的星光,李去尘泫然欲泣,不由得想起了下山前那晚—— 幽暗星空中,一点赤红如血的光芒已悄然将旁边三颗微白的星子点燃。 凤凰山顶,自己收回目光,垂眸瞥见面前《五星占》书页上的一行小字: “荧惑司心,天降大殃……兵革四至,君臣相攻。” 数月来,自己每晚都会遵照师命观察荧惑走向,这颗凶星在近月突然逆行并侵入心宿,最终于今日停靠在了心宿二旁。 心宿二大火星象征帝王,如今荧惑侵心,确为大凶之兆。 兹事体大,自己当即前往半山腰去寻师傅。 穿过灯火通明的天师府,路过肃穆庄严的三清殿,就到了师傅所在的正一观。 “当今帝王不是好好的在京城吗?” 虽不解腹诽,自己还是朝师傅拱拱手。 “师傅,徒儿遵照您的叮嘱每夜观星,发现如今荧惑的确守心。” 等不到师傅的吩咐,自己不禁抬首,却见师傅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仰望漫天银河,长长地叹了口气。 “赤焰腾空照紫微,荧惑侵心帝座危。” 师傅回眸看向自己,面沉如水,嗓音肃然:“去尘,明日便下山去罢。” ……师傅真是的!做什么非要自己下山! 不对……其实都怪她自己不学无术! 李去尘望着这拓东城长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一路两月横跨四千里的不解和委屈再也憋不住了。 她当即蹲坐在这拓东城最大最高档的客栈前那檀木门槛上埋头呜咽了起来。 身旁人来人往,却无人驻足理睬。 “小道士,你哭什么。” 忽然一声凛冽嗓音自头顶传来,带些缱绻调笑的意味,像来财客栈里那坛刚开封的兰陵美酒,入喉清爽又回味无穷。 李去尘却一门心思只顾着哭了:“我那五个师姐,个个都比我有用,她们下山定能成事,但师傅还是把我一并撵下山了!” “哦?你师姐这么厉害?”身旁人故作惊讶,但语调依旧慵懒。 李去尘抽咽着继续发泄:“我大师姐武艺高强,二师姐雷法惊人,三师姐符箓飘逸,四师姐禁术自如,五师姐医术精湛,而我……” “你会什么?”她轻哧了一声,一阵经年醇厚酒香便涌向李去尘。 “我只会穿墙术……”李去尘这时才偏头朝身旁那人望去。 面前美人一身墨玄绸缎,小指尾勾着一壶清澈美酒,如明月般皎洁的脸庞上,那双凌厉眉眼尽显矜贵气度。 许是察觉到李去尘看向自己,她也侧眸朝眼红似小兔的李去尘瞥去,狭长眼尾徐徐上挑,沉静眼波泛起一池涟漪。 锋利的漠北冷风化为了温柔的江南烟雨。 李去尘此时只觉得那姑射真人也不过如此。 店小二见俩人竟你来我往地攀谈上了,便一脸惶恐地碎步赶来,对着那人欲言又止: “掌柜的,这道士……” 那人却摆了摆手,示意小二无需多言,又转头去和李去尘搭话: “小道士,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李去尘吸着鼻子,哭腔不减地反问:“什么交易?” 那人仰头饮了一口壶中美酒,将琥珀酒液和着熔金落日一并吞下了喉头。 “你不是道士么?总有些道士能给的东西,不想拿来与我换些吃食?” “唔……有的。”李去尘揉开了朦胧的泪眼,伸手往包裹里掏出了几张师傅给的符箓。 “太乙镇宅符,聚财转运符,五路财神符……你要么?” 那人好整以暇地盯着手忙脚乱的李去尘,伸出修长分明的手指依次掠过那一张张黄底黑字的符箓: “要的,勉强给你换一碗鲜笋炒腊肉外加一碟鲜花饼吧。” 她随后收手抬眸,不禁撞进了一双好似由淅沥山雨洗涤后的透亮双瞳。 “真的么?”李去尘眼角泪痕尚未抹去,唇边笑意已灿然绽放,“你这般好看心善,可为何手下小二却如此嫌贫爱富!” 那人轻呵一声:“小道士这是初次下山?” “你如何得知?”李去尘不服气。 “世人皆知凤凰山清虚天师亲笔绘成的符箓价值比肩黄金。” 那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黄澄澄的符箓,如假包换的天师印鉴跃然其上。 “这三张符箓扣除一碗鲜笋炒腊肉和一碟鲜花饼的成本后,鄙人不才,还倒赚几两金子。”她笑意更盛,“所以我才说你初次下山,因为太过天真无邪。” 李去尘呆若木鸡。 原来师傅说的“卖符”是这么回事…… “买定离手,道士可不许食言。”那人心情极好地吩咐小二即刻上菜。 李去尘这下总算反应了过来,自己是中了话本里讲的美人计,被这披着如画美人面的贪财掌柜着实坑了一把! 正欲跟上前质问这黑心老板,李去尘却忽然听闻一声惊恐尖叫划破繁华长街—— “诈尸了!!!” 只见官衙方向一名衣袍绯红的兵卒慌忙朝着南诏王府逃窜,她的左手死死捂住正在不断溢出鲜血的脖颈,右手提着柄全刃惨红一路滴血的长刀。 “快回屋!!!” 这浑身浴血的兵卒一边奔逃,一边向街道两旁行人示警,声音嘶哑粗糙,显然今日已多次厉声疾呼。 然而她已脚步虚浮,踉跄几步后终于还是像强弩之末般跌倒在地,挣扎几番后再没了声息。 整条长街被这骇人变故惊得鸦雀无声。 李去尘更是被这仅仅几步之遥的一地鲜血惊得摇摇欲坠,头脑发昏的同时,却恍惚间听见了野兽般隐隐嘶吼声。 她下意识惶然抓住那贪心掌柜的衣袖,目光空洞地开口,自己都未发觉声线开始颤抖: “你听见了么?” 那人眉宇间的缱绻温柔又被冷冽锋刃丝丝绞碎,她侧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遭动静,目光自然地与惊慌的小道士对上。 “不是野兽。” 那人吐字仍伴着酒香。 “也不是人……” 李去尘余光睹见街角狂奔而来的三个血色怪物,攥着那人衣角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是尸傀!!!” 不知是谁先惨叫一声,喧闹长街瞬间乱成一团。 那三个怪物面如死灰,却口舌淌血,显然已不止在那断气兵卒身上开了荤。 现下它们置身于拓东城行人最密集的街道,犹如硕鼠进了米缸。 距离尸傀最近的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它们急速扑倒在地,最脆弱的脖颈被一口扯烂,尚有余热的鲜血喷了一尺高。 “小道士,这尸傀该如何对付?”那黑心老板急切向李去尘发问。 “已死之躯,复生非人,当以……镇压。” 那人听罢便毫不犹豫地要快步奔至倒地兵卒旁,李去尘依旧扯着她的袖口:“你去哪!” “等王府的兵到了,这条街还能剩几个活人!” 话音刚落,她俯身捡起那把染血长刀,竟然转身逆着逃命的人群行进,径直朝着几只嗜血怪物杀去。 她脚步极快,眨眼间已绕过一只尸傀,动作干练地将刀尖刺入另一尸傀心口。 可那凶恶尸傀毫无一丝穿心之痛,只是略微停顿就马上张着血口朝她白皙的颈间咬去。 “头!砍头!”李去尘哪里还不知道那人要干什么。 那人侧身躲过尸傀的撕咬,顺势将长刀拔出,再凭着腰劲陡然转身,借力用刀刃势不可挡地劈向那尸傀的后脖! 随着狰狞尸傀的乌黑头颅骤然落地,李去尘亲眼看到在那泣血残阳之下,一道磅礴浩荡的紫薇帝气喷薄而出。 李去尘忽然想起下山前那晚师傅灼灼的目光: “去尘,帝王不在庙堂之上,而隐于江湖之间……去寻她吧。” 李去尘这时觉得自己风餐露宿跨越四千里的苦全都不算什么了。 只因遇见了这英武清俊的江湖帝王。 第2章 南诏尸变(二) 然而李去尘还来不及咀嚼心底里生出的惊艳感情,就差点被那无阻喷涌的黑红尸血吓得一头歪倒在地。 一阵眩晕中,李去尘本能地将手伸进兜里,火速掏出张避水符拍在了自己脑门上:“ “贫道晕血,陛下先上!” 那人流畅的身姿顿了顿,百忙之中给李去尘射来了一记锋利的眼刀。 随后,她又朝着正准备扑向惊恐行人的第二只尸傀挥刀而去。 她用右手将长刀打平横在左肩之上,蓄力的同时,加快步伐逼近那背对着她追击别人的尸傀。 在确认将那怪物纳入刀锋横扫的范围内后,她果断转动腰身联动手臂发力,猛然平挥出势如破竹的一刀。 于是那血色涌泉再次在李去尘眼前喷发了。 李去尘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幸亏背倚着客栈门框,这才没有当场栽倒。 这下长街上就只剩一只尸傀了。 但看着这身形比寻常南诏人家要高大粗犷得多的尸傀,李去尘忽然明白了为何那人最初要绕过这只尸傀。 若是先挥刀砍向它,大约一刀断不了头,万一因此成为三只尸傀共同的目标,可就十死无生了。 故而应当先将那两只体型正常的尸傀迅速斩杀,如此方能专心对付剩下这只最棘手的巨怪了。 李去尘忍下目眩之感,加快了手上翻找的动作。 陛下虽是身手不凡,但面对身形如此高大之尸傀,若想最终了结它,免不得费一番工夫。 自己手上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东西呢? 生意招财符、福德正神符、治病保生符…… 李去尘一边翻找着,一边用余光关注着面前战况。 除了那身怀紫薇帝气的英武刀客外,这条鲜血满地的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这一人一尸正你来我往地周旋着。 尸傀没有思考能力,仅是遵从本能地追寻生人血肉,因此攻击往往横冲直撞。 而那持刀之人身姿矫健,总能在那尸傀张牙舞爪冲过来的一瞬间闪身躲避,同时刀尖直取对手咽喉。 大约是二者身形差异大,导致刀身倾斜太多从而发力受限,因此那尸傀脖颈虽然已经皮开肉绽,但颈椎骨仍然将它那头颅和身躯完好无损地连接在一起。 如此下去,只怕败下阵来的会是陛下。 毕竟人会疲倦,但尸傀不会。 只要陛下失误一次,就将万劫不复。 李去尘额上逐渐被冷汗覆上,焦急的目光穿梭于层层叠叠的黄黑符箓之间。 直到两沓花纹不一的符箓被扒出,李去尘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抽出三枚符箓捏在手中,两枚画迹一致,另一枚符文繁杂。在深呼吸几次后,李去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猛地冲那尸傀一头扎去! 十来步之后,李去尘与尸傀撞了个满怀! 受到冲击,她不由得往后跌坐在地,而那尸傀却凭借体型优势仅仅踉跄一步,随后就要朝面前这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咽喉咬去! 然而,尸傀正欲上前一步扑杀,却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动作大不如之前灵活顺畅。而那人也趁着这个空档,一脚将重心不稳的尸傀踹倒在地。 于是在这一滞的工夫里,李去尘便有了起身逃走的机会。 而那被她甩在背后的迟缓尸傀的裤管上,赫然贴着两道符箓! “五岳召来符起效了!”李去尘一边逃出怪物周身,一边双手按照记忆依次翻飞掐诀—— 天雷诀、地雷诀、□□诀…… 那持刀之人已单膝跪地,用手中长刀将倒地尸傀脖颈死死压住,但由于发力空间有限,仍是没能斩断颈椎。 那尸傀还在不断嘶吼挣扎着,隐隐有起身反扑之象! 神雷诀、社雷诀! 李去尘掐诀完毕,声音清脆婉转但坚定决绝: “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氤氲变化,吼电迅霆,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一团黑云在长街上空凝聚,随后电闪雷鸣之间,一道乌夜色的曲折紫雷挟着奔腾神怒,骤然朝着尸傀腹上第三张符箓劈下! 那尸傀身躯连同四肢和头颅一并被天雷烤成了焦炭。 而那持刀帝王已然起身躲过,只是绸缎衣角被汹汹雷势灼成了飞灰。 李去尘此时见状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其实陛下不用躲,五雷只劈邪祟,不劈活人,更不可能诛杀天命帝王。 正这样想着,李去尘却望见那帝王笑意吟吟地朝自己走来:“小道士,人小小一个,本事却不小。” 那人在她面前站住,微微躬身俯视她,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不过我这身乌银锦缎,你要怎么赔?” 怎么赔?李去尘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却顾不上回话了。 口腔里涌出一股腥甜热流,眨眼之间已有粘稠液体滴在自己的唇上。 李去尘下意识抬手将那温热液体抹开,垂眸瞥去,一朵似血红梅绽放在自己指尖。 那枚血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去尘无力向前栽去,被一个沉静檀香夹杂着铁锈味的温暖怀抱稳稳接住。 “这是……把你自己赔给我?” 李去尘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是这句语气暧昧缱绻的调笑。 等她再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 虽然卧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李去尘还是感到五脏六腑都在铁锅上煎烧。 看来自己道行微末,情急之下强行催动那召五雷神符,还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这寿年,短了几何? 不过自己无悔亦无怨,虽是听命下山寻那废帝,即便时常腹诽抱怨,但自己所为向来遵从道心。 “不杀不害,不嫉不妒,不淫不盗,不贪不欲,不憎不缀……国安民丰,欣乐太平。” 李去尘在心里默念着师傅教的《度人经》,期望以此驱赶身上伤痛。 如今自己凭借能力守护了那失位帝王,也就是守住了自己的道心与天下太平。 自己本应开心的,可为何这么想哭? 肺腑…… 肺腑真的好烫! 涟涟泪水从自己眼角滑落至耳鬓,紧接着又打湿了枕头,濡染了因疼痛发烫的耳垂。 李去尘还是忍不住用被子捂住脸颊,发出了细碎的呜咽声。 “小道士,又哭什么。” 头顶传来一声温柔轻笑。 那人身上的紫薇帝气已随着缠斗结束而敛去,此时她已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石青色锦衣,周身清雅檀香中再无半点腥甜味,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 她坐在李去尘床沿,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欲将李去尘攥着的被子往下轻轻拉开。 察觉到覆面之物即将被移开,李去尘手上加大了力气。 “你这小道士,本事不小,力气竟也不小。”来回拉扯几次未果,那人无奈笑叹道。 “既然如此,那鄙人只好从你包裹里再取几张天师符箓,勉为其难抵作药钱了。”她的声音朗朗明快,似乎欢喜得不行。 “不可以!” 李去尘像被捉弄到跳脚的红眼小兔,顾不上身上难受,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跃起,就要扑去护住一旁自己的包裹。 那人假装要去打开行李的手顺势往下一捞,就将着急忙慌的李去尘拦腰抱起,随后又扔在了床上,接着她把那端了许久的药碗贴在了李去尘的唇上。 “小道士,乖乖张嘴喝药。” 李去尘眨巴眨巴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人眸中藏着的狡黠笑意,这才发觉自己又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陛下怎么又戏弄贫道!”李去尘很没有底气地抗议。 面前人眼中的摇曳春光霎时转换成了肃杀凛冬。 “小道士,你认错人了。” 她伸手捏住李去尘的下颚,强迫着她吞下那苦涩的汤药:“鄙人虽免贵姓谢,但名唤逸清,仅仅是拓东城来财客栈的掌柜而已,与那京城里的贵人们可毫无关系。” 李去尘憋红了脸,好不容易将汤药与恶心一同咽下肚,却又被谢逸清塞了一颗硬物进嘴。 舌尖掠过,竟是一颗甘草糖。 李去尘咂了咂嘴,那甜滋滋的味道就淌进了肺腑,缓解了许久的焦灼之感。 “不可能,陛下明明身怀紫薇帝气,贫道瞧得一清二楚。”李去尘毫无吃人嘴软的自觉。 “嘘……”谢逸清这次又将食指压在了李去尘的唇上,“小道士,少说两句吧,这可是要杀头的!” 李去尘只得哼哼了两声。 一定是陛下想闷声干大事,她替谢逸清在心里找好了借口。 “那贫道唤你……大老板?”李去尘灵光乍现。 谢逸清嘴角往后撇了撇,似是很不满意这个称呼:“在外叫我老板就行。” 李去尘顺着她的话反问:“那在内呢?” 谢逸清欺身而下,将自己那如画眉目贴在李去尘眼前,两人鼻尖距离不足三寸,连呼吸都纠缠在了一处。 “那你想怎么叫我?”谢逸清莞尔一笑,眼中寒冰破碎,语气缠绵得像情人耳语,“逸清?还是……阿清?” 李去尘不敢与这双善睐明眸对视,只得将眼珠转向别处:“陛下。” 她见谢逸清一怔,笑容滞在脸上,以为是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在内我想叫你陛下。” “不可以。”谢逸清笑意一敛,这回轮到她说这三个字了。 接着她将一套全新的道袍抛至李去尘面前:“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这道袍布料柔软顺滑,李去尘摩挲着回答:“贫道李去尘。” “尘去光生,照破山河。”谢逸清望进李去尘那双清澈眼瞳,“小道士,人如其名。” “换上衣服吧,我已吩咐人将你原来那身拿去浆洗了。”谢逸清转身准备离开,却见那店小二慌张地闯进屋里。 “掌柜的,南诏王府传您和道士问话。” 谢逸清闻言颔首,侧眸对李去尘叹道: “小道士,愿你历经尘世还能心如明镜。不要像……旁人一样。” 第3章 南诏尸变(三) 南诏王府坐落于拓东城正中心,经过几代修缮加盖,已形成了错落有致的红墙黑瓦白砖建筑群。 得益于南诏四季如春的气候,府中奇花异草四时不绝,显示出一派富丽华贵的景象。 李去尘头一次见到如此奢华之地,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哂笑: “南诏王依旧是品味高雅。” 这语气听着可不像夸奖,李去尘正疑惑着,身前带路的侍从已站定嘱咐:“劳烦二位先在此小憩。” 房间里只剩谢李二人了。 李去尘心里的新鲜劲还未消散,见房里放着一扇硕大屏风,便凑到跟前细细观赏起来。 屏风上一人身着华服立于百尺宫墙之上,另一人仙袂翻飞站在千仞青山之顶,两两相望,惟余寂寥。 “拥髻待君看……”李去尘指尖触碰那绣工精致的题词。 “人去隔仙凡。”身旁传来多情嗓音,谢逸清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立。 “她有她的宏图霸业,她寻她的长生之道。”谢逸清对着门外走来的艳丽美人嗤笑一声,“我竟不知南诏王段立业是个痴情种。” “谢逸清!你好大的胆子!”那明媚贵人横眉冷对,“面刺本王之过者,受杖杀!” 李去尘顿时慌了神,正准备上前求情,却被谢逸清一手拦住: “我也不知南诏王何时成了暴虐昏君。”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 “你你你!何时才能不拿前尘说事!”那南诏王段立业竟冲谢逸清笑斥道,又将身旁红木座椅拉开,“来,坐!” 谢逸清携着李去尘从容入座,末了还不忘轻声安抚她:“吓着了?” 感受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面上,李去尘不禁有些局促,仅是轻轻摇首。 “都怪你,把人家吓成这样!”段立业给李去尘提建议,“道长,让她赔钱给你!” “小道士还欠着我钱呢,先说好该拿什么赔给我?”谢逸清倚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等待李去尘反应。 “什么钱?”李去尘杏眸睁大,“什么时候的事?” “彼时你一晕呜呼,经脉寸断,我用那碗汤药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要价千金也不为过吧?”谢逸清故作心痛地敲诈。 她又用修长手指勾了勾李去尘的衣领,“还有你身上这道袍,可是用的我库房里上好的敛光锦。” “哎,救命之恩外加一匹锦缎,我总共只收一千金,怎么想都是你赚了我亏了。”谢逸清掌心朝上向李去尘摊开,“小道士,怎么付款?” 李去尘将头一缩,老实回答:“我没有那么多钱。” “无妨,用你兜里的符箓来抵。”谢逸清笑里藏刀,曲了曲并拢的食指中指,示意李去尘快些交钱。 “符箓……怕是也没有一千张。”李去尘声音越来越低。 “如此,那便按之前所说,将你自己赔给我算了。”谢逸清言笑晏晏,眼波流转于李去尘哑然的清秀面容之上。 “好了,你就别打趣道长了。”段立业踢了谢逸清一脚,对李去尘解释,“道长,此次召你进府,是为着昨日尸傀之事。” 论及正事,三人神情肃然。 “现下可有查出尸变因何而起?”谢逸清发问。 “仵作和医员翻遍古籍也尚且不知。”段立业将目光投向李去尘,“因此想请教道长,死尸如何变成这食人怪物?” “一种可能是生前便接触过什么脏东西。”李去尘回忆师傅校考过的内容,“若是生前无虞,则应是死后被邪魔外道炼化所致。” “三人居住于一家客栈,死了不足一天就被人发现报官,随后尸身被抬至拓东城护卫司看管。”段立业陈述着事实。 “如此,就不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了。”谢逸清侧眸向李去尘寻求确认。 “的确,炼化凶尸需要至少半月时间。”李去尘一边回应她的推断,一边忍耐住饥饿感。 细算下来,她已一日多未曾进食了。 “那就只可能是第一种情况了。”段立业补充,“那身形高大的尸首已查明是吐蕃人,其余两人为本朝大豊人。据店家交代,三人是结伴做藏药生意。” “那会不会是药材的问题?” “不是,医员已检查过他们携带的药材,并无问题。”段立业蹙眉。 谢逸清继续问:“那这三人在南诏的行踪可有查明?” “三人两日前进城入住客栈,就一直身体不适在房中歇息,并未到处走动。”段立业抚着翠玉扳指,“随后昨日晌午便躺在护卫司了。” “那就是在进城之前染上的尸毒。”谢逸清语气严肃,“她们通关文牒上写的是从哪来的?” “吐蕃。”段立业语气不明。 谢逸清沉吟许久,向面前南诏王提出建议:“不管此事与那大土司有何关系,保险起见,先将昨日被那尸傀害死的兵卒和百姓尸首收敛至护卫司等仵作验尸,再将那几日出入客栈之人集中安置等待询问吧。” 李去尘捂腹打眼望去,一时分不清谁才是南诏王。 “放心,昨日一共三十三具尸首,本王已命仵作验尸,待知会其家人后一并下葬。”段立业颔首,“至于客栈所涉人等,本王稍后下令搜查。” “现在我们手头并无证据,若想确认这三人是否由那大土司指使,只能派人深入吐蕃仔细探查。”谢逸清表情严肃,“不过此事可从长计议,现下保证拓东城不再动荡才是第一要务。” “等过一阵人手空出来了,本王便派人入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段立业不自觉地扣紧扳指。 二人正商讨着,忽然被身旁咕噜声打断思路。 两人视线同时转向李去尘,只见她脸颊通红,不好意思地缩在椅子里:“你们继续。” “说错了,现下带小道士去寻些吃食才是第一要务。”谢逸清展颜勾唇,拉起李去尘,起身向段立业告辞。 “事情已基本清楚,接下来若城内安宁,王上即可派人入蕃了。” “诶,等等,我换身常服随你们一同回去。”段立业突然开口。 于是三人便踏着傍晚斜阳回到了来财客栈。 不一会,一份鲜辣脆爽的鲜笋炒腊肉和一碟金黄香酥的鲜花饼被端上了桌。 “小道士,这先前你我说好的交易,如今可算是钱货两讫了。”谢逸清为李去尘夹了一筷子鲜笋腊肉,一脸得意的笑容,“尝尝值不值几两金子。” 李去尘想起那庄亏本买卖就心痛,忍不住嘟嘴瞪她,却也不忘将碗中菜肴送进嘴中。 当季笋子鲜香爽口,新熏腊肉肥而不腻,辅以南诏本地干椒,加入凝脂猛火爆炒,使得这道菜着实咸香味美。 钱……钱还可以再挣,符也可以请师傅再画,但这美味却仅有此处有。 随着笋肉入肚,李去尘也埋头咽下了这桩亏本买卖。 “道长,是不是她讹诈你了?本王帮你教训这黑心掌柜可好?”段立业借着这个档口发问。 “王上又要贫道付出什么?”李去尘幽怨地开口。 谢逸清闻言粲然一笑,似是十分欣慰地看向李去尘:“小道士长进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本王不要钱。”段立业竟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脸色,将十指交叉紧紧扣住,抿唇深呼吸几次后嗫嚅,“本王只向道长打听一个人。” “哎呀,南诏王想向师承清虚天师的小道士打听谁呢,好难猜哦。”谢逸清笑意更盛,一手慵懒地支撑下颌,一手五指轮番敲打着桌面,一幅等着好戏开场的模样。 李去尘又夹了一块酥饼,一口咬开后唇齿留香,心情大好:“王上想打听何人消息?” “本王……道长……你那……二师姐近来可好?”南诏王先是吞吞吐吐,后来好似下定决心般,一口气将剩余话语快速吐出。 “贫道二师姐?”李去尘一怔,“二师姐很好啊。” 谢逸清笑声明朗:“小道士,这你就不懂了,问一个人近来可好,可不只是想知道她好。” 李去尘不解:“那王上还想知道什么?” 段立业连忙伸手推了谢逸清肩膀一下,见谢逸清还想开口解释,又着急要去捂她的嘴,却不料被谢逸清反制住了双手无法挣脱。 “她还想知道你二师姐近来都去过哪些地方,遇见过哪些人,是否还想念着……南诏王。” 无论身旁段立业如何挣扎,谢逸清都身姿不动如山,表情从容地揶揄着。 “这……贫道竟不知……”李去尘朱唇微张,都忘了咀嚼嘴里刚咬下的又一口鲜花饼。 “事关风月,小道士不懂也正常。”谢逸清终于解开了手中桎梏,将那面色绯红的南诏王放开。 段立业整理了衣襟坐下后,又连着喝了几口茶水,显得好像很忙的样子。 李去尘想起来将口中饼子咽下,这才观察着二人不同神色,斟酌着交代: “贫道二师姐也下山了,只不过她去往河西。我今日传信给师傅和师姐们,想来二师姐或许过些时日能来到拓东城。” 段立业藏不住眼中欢喜的情绪,语气也变得娇嗔起来:“道长善解人意,不像某些始乱终弃只顾大道的!” “那是,小道士可不要被传染了。” 谢逸清虽在一旁语调敷衍地附和着,但一双含情星眸却认真地注视着李去尘。 李去尘不敢承接这目光,只得偏过头将视线移至窗外,假装吃累了中途小憩。 来财客栈地势略高,从二楼窗口眺望,近处百姓喧闹,人间烟火味十足;远处倦鸟归巢,雪山与残阳并肩。 李去尘又想起了昨日在这片夕阳下谢逸清那持刀逆行的飒爽英姿。 不愧是天命帝王,就连衣袍染血也只会更衬得她睥睨天下。 等等,传染?日落时分? 眼看那残日如被尸傀撕扯吞噬般缓缓沉入地平线,李去尘被自己脑海里一个念头惊得脊背发凉。 她蓦然回首,嘴唇血色全无:“王上,昨日那些尸首……都在护卫司?” 段立业看着她的反应讶然回答:“是,现下应该还有家属在认领尸身呢。” “快,快遣人压制住那些尸首!”李去尘语气焦急,“只怕它们又在日暮时分起尸!” 谢逸清与段立业闻言对视,均正欲动身,却见一黑衣暗卫快速上楼推门。 那暗卫手中长剑带血,入房后直接跪倒在段立业面前,带着喘气声急切汇报: “王上,不好了!昨日新死之人尽数起尸,现已流窜至城中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