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之凤阙龙吟》 第七回朱高煦自缚出乐安 杨士奇远谋平交阯 第七章 朱高煦自缚出乐安 杨士奇远谋平交阯 . . 请罪 . . 天微微亮时,军兵们远远地望见乐安城。皇帝的行营设在城北,城中黑气黯淡,杨士奇说这是凶气。皇帝令军兵们在四道城门外安营,挡住高煦出逃的路径。薛禄来报,高煦约好今儿早上来战。皇帝说那就等罢,看他敢不敢出城厮杀。晨雾消散,太阳东升,城中却无兵马出来。皇帝道:“贼兵见大军来了,想必都怕了。”正商量着,远远看见城头上挤着许多人,皇帝隐约分辨出那是朱高煦,旁边是王斌等人,城垛间推出十馀座火炮,像要向城外开炮。皇帝立即令神机营放铳炮,五百多支铳炮一齐发射,声势如雷。城上一片黑云翻动。 朱高煦等人匆忙下城,城上的火炮也不见声响。张辅请皇帝下令攻城。皇帝说他已经知道城中的虚实,城中军民都害怕了,再付一道敕谕与朱高煦。杨士奇在马上挥笔立成——“前敕谕尔备矣。朕言不再,战降与否,尔其审图之!”军兵将敕谕射入城中,许久不见答复。皇帝令军兵们在城下鼓噪,若不出降,今晚攻城。黄昏时,有人趁夜从城上缒下,军门校尉捉住来人。那人说他是汉王差遣来的,请带他去御幄面见皇帝。来人说汉王差他出城,请皇帝宽限一夜,他今晚与妻儿诀别,明日归降。皇帝问城中情形如何。来人说城中军民听见铳炮响声,都惶恐不安。汉王看了敕谕,登时乱了方寸,千户百户官也不听汉王号令,城中数千个百姓都涌在汉王府前,嚷着要捉汉王来献。皇帝道:“你回去说与汉王,我谅他是皇叔,可以宽限一夜。明日如若不降,休怪皇侄刀兵相见。” 初更时分,城外隐约看见城中火光闪动,皇帝面有愁色,难道二叔全家阖门自、焚了?杨荣见皇帝锁眉凝视城头,前来劝慰道:“皇上,城里有火光,想必是高煦在焚烧兵器、旗仗、逆谋书信,定然不是高煦满门自、焚,他哪里捨得死。”皇帝稍觉宽心,说道:“我爹曾说你料事如神,但得真如你说的。”皇帝进入御幄,召集文武官议事。 次日,皇帝移营到乐安城南,等着二叔出降,可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四道城门紧闭,城上仍有军兵往来。——皇帝哪里知道城中的乱相。清早朱高煦脱了王服,就要出城。王斌等人慌了,汉王出降,他是皇叔,定能免死,跟着他的谋反的人都会满门抄斩,与朱暄、盛坚、典仗侯海、长史钱巽、教授钱常、百户井授等人一同围住高煦,有人大哭,有人跪地叩头,有人左右挽着高煦双臂,生怕他出逃。王斌道:“殿下,全城都指望你领兵出战。事到如今你却不敢做大事。我宁愿跟着你战死,也不想被人生擒。”朱暄大哭道:“殿下,你若出降,便害了我们一门老小呵。”众人吵嚷不休。朱高煦心烦意乱,说道:“我哪里都不去,让我回宫,你们都去城上守着,莫被他们攻上来了。”王斌令军兵们都去城头,他仍与朱暄、盛坚等人守着汉府的大门。过了半个时辰,王斌见宫内全无动静,就进宫来见高煦,却寻不着人。原来朱高煦从后角门潜出,抱着一卷席子,骑马来到城南,喝令军兵开门,走出吊桥,就将白色的席藁披在身上,被官军挟着去皇帝御幄请罪。 朱高煦在御幄外就看见皇侄坐在御座上,身着明黄龙袍,唇上微有疵须,气象威严不可犯,全然不是当年稚嫩的模样。两旁站着数名武将和壮健的亲军,手按着剑,怒目圆睁。高煦进帐就跪下来,双手握着白席藁 的边缘,紧贴后背,用膝盖前行,伏地连声道:“臣死罪死罪。”形同一只巨龟在爬行。皇帝轻声问道:“二叔,你还好麽?”高煦额头汗水滴到地面,说道:“罪臣拜见皇上。” “汉王殿下,你认得我麽?”朱高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忙抬头来看,夏原吉手抚长须,冷笑地看着他。高煦转向他叩头,低声道:“夏尚书,罪人认得。”原吉道:“我可是你说的大奸臣呵!”高煦道:“都都都……都是下人们教坏的……我我我真瞎了眼。”皇帝看着旁边一人,说道:“**,你口齿伶俐,着你列举汉王的罪状罢!” **说声“微臣遵旨”,就大步来到朱高煦前面,大喝一声道:“朱高煦,你死到临头,知罪麽?”朱高煦吓得浑身颤动,头微微向后一缩,又缓缓伸出来,群臣呵呵大笑。他微微抬头来看,却是一个年轻的七品小官。高煦说道:“我知罪。”**手指着高煦的头顶,厉声道:“朱高煦,当年大行皇帝在东宫时,你以自身力强善射而轻之,觊觎太子之位,不学无文,竟然以唐太宗自比。建文年间,你从南京北归,先盗徐辉祖名马,路上擅杀百姓,又打死驿丞。太宗皇帝留你在北京,你却又时时想南归,无非想构陷东宫,结交纪纲,暗图谋反。你受藩封之后,初封云南,借口路远不去,后封青州,又托故不去,后来不得已就藩,却借靖难之功,求太宗皇帝增益两护卫。其后在乐安时又私选各卫的军健,募兵三千多人,且不隶籍兵部,放纵军兵劫掠乡里,伤残百姓,又私造兵器,僭用乘舆。兵马指挥徐野驴擒拿作乱军兵,你持铁瓜挝打杀野驴。永乐十四年太宗皇帝还南京,尽知你不法之事数十件,夺你冠服,囚你在西华门内,要将你废为庶人。若不是仁宗皇帝极力劝谏,你还有今日麽?仁宗皇帝时,你索取无度,皇帝因亲亲之情,增你岁禄,赐赉万计,你仍不知足。今年六月间,今上赴北京行在即皇帝位,你遣伏兵在水陆两路截杀。截杀未成,你暗遣心腹枚青等人潜至北京行在,约旧日功臣作为内应;又暗中笼络山东都指挥靳荣等人,在府中伪授太师、都督、尚书等官。你自恃是太宗皇帝第二子,为今上皇叔。今上初御时,你轻他年少,聚兵一隅,妄指奸臣,当皇上亲督六师,则乐安一夜瓦解。你困守孤城,惶恐无策,为保性命,方才不得已出城归降。你虽性情凶悍,却有勇无谋,外多虚诈,内实怯懦,岂知皇上料敌如神!朱高煦,你的罪罄竹难书,擢发难数。你今日死到临头,还有甚麽话说?” **声音洪亮,条理明晰,如同背诵宿稿,众人惊叹。朱高煦被**一番斥责之后,神魂俱丧,快要瘫软在地。皇帝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抱起一堆奏章,哗啦啦扔在高煦眼前;高煦吓得一缩,只睃一眼奏章的封皮,叩头如公鸡啄米,眼泪鼻涕齐流,连声说:“臣罪当万死万死,一切听从皇上圣旨发落。”张辅道:“皇上,朱高煦无情无义,请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工部尚书吴中也嚷道:“请皇上处死朱高煦,以绝后患。”皇帝迟疑半晌,才道:“他虽然不义,但祖训对待亲藩自有成法。”张辅才知皇帝不愿杀汉王,说道:“皇上,《春秋》大义灭亲,请皇上不要怜悯他!”诸将中很多人附和着。朱高煦望着皇侄,满眼乞求的神色。 皇帝道:“二叔呵,我身为侄儿,岂敢杀你。烦二叔写信将儿子们都召出城来,令城中军兵都下城。你说皇帝赦免城中寻常军民的罪过,胁从者一律不问,这事可使得麽?”高煦连声道:“罪臣遵旨,罪臣遵旨。”众人看见他满面泥灰,神色惊惶,十分狼狈,都哄然大笑。 第七回之二/三杨之争 三杨之争 . . . 皇帝命薛禄及尚书张本镇抚乐安,改名唤作武定州,班师回北京行在,驻跸献县单桥时,户部尚书陈山等人迎驾。陈山因无随驾亲征之功,不甘落后,向皇帝奉献妙计,劝皇帝乘胜移师彰德,袭执赵王,如此则朝廷永安。皇帝心动,但总觉得有些不妥,犹豫不定,立即召杨荣来商议。 杨荣说陈山所献是国之大计,他不敢轻议。皇帝又召蹇义、夏原吉来问。二人竟然也不敢持异议。杨荣权衡利害,思量许久,才与皇帝说先付敕书一封与赵王,责问他与高煦连谋之罪,只要赵王认罪,便可移兵彰德,擒拿赵王。皇帝听从此策,着杨荣传旨令杨士奇草诏。 杨士奇见杨荣传旨,心中不快,且又是引诱赵王认罪,更觉得不当,说道:“凡事须有实情,天地鬼神岂可欺麽!你传旨让我草拟敕旨,要如何下笔才是?”杨荣见杨士奇谢绝草诏,高声道:“这是国家大事,岂可畏缩麽!令锦衣卫去拷问那些羁押着汉府的人,便可说与赵府连同谋反,便是移兵彰德的事因,大学士何患无辞?”士奇冷笑道:“凭着锦衣卫的拷问,屈打成招,何以服人心!”士奇从行营出来,去见蹇义、夏原吉。蹇义劝道:“杨大人,皇上主意已定,群臣的主意也已定,公如何能从中阻断哩?”原吉在一旁道:“蹇大人说得极是。万一皇上听了杨大人的话,今日不行非常手段,来日赵王有变,如永乐年间的孟贤、孟善 兄弟恁样,谁来担当罪责?”士奇道:“如今的时势与永乐年间不同。永乐中,赵王有三个护卫,如今早已去了两个护卫。再说孟指挥当年想谋逆,赵王事先并不知情,不然,赵王哪里还有今天,早被太宗皇帝罢为庶民了。”蹇义问道:“就算当年的事如杨公说的,目下要如何是好?”士奇道:“当今之计,朝廷仍要厚待赵王。一旦有疑,则严加防备,必定无忧,而且于国体也是正大的事,不是用权谋坏了皇上叔侄的情义。”原吉道:“杨公之言固然有理,可是皇上已经信了杨荣的话,不会听从我们二人的主意哩。”士奇有些急了,说道:“我有话单独与杨荣分说去。” 晚饭后,士奇邀杨荣在营外闲行,说道:“太宗皇帝只有三个儿子,也是今上的两个亲叔叔。一人有罪的人自不可恕,另一个无罪的人当厚待他,方可仰慰皇祖在天之灵。”杨荣摇头道:“公虽有高明之见,但我不敢依从。”士奇反复陈说利害,杨荣总是不肯。回营时,杨溥见了二人,就走了过来,与士奇道:“我们一同去见皇上,决不可移兵彰德。”杨荣听见了,疾步离开。士奇道:“他定去见皇上了,我们也跟着去。”接着杨溥紧随其后,到了御幄前,守门亲军道:“皇上正与杨阁老在议事,其他大臣止步。”士奇道:“我也不能进麽?”亲军道:“是杨阁老说有大事要独见皇上,皇上不让其他人进来。等杨阁老出来,二位阁老方可进去。”士奇道:“杨荣还有这个心机?”二人就在御幄外等着。杨荣出来时,士奇道:“杨兄,你莫不是要挟天子以令同僚?竟然不让我们进去面圣!”杨荣道:“此话过了。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切不可有妇人之仁。”士奇问道:“兄道我是妇人?”杨荣道:“我说了麽?”正说着,内官杨庆领着蹇义、夏原吉进入御幄,士奇想跟着进去,被杨庆喝住。 次日清晨,杨荣来见士奇,说道:“弟与兄的主见不同,都是为了国家大事,是公事而不是私事,请兄见谅。”士奇见皇帝早上没有下令移兵,估计皇帝改变主意,握着杨荣的手道:“君子和而不同,岂敢暗挟私仇。”杨荣笑道:“我告诉兄一件好事,皇帝又听了蹇义转述兄的话,皇帝虽说不大高兴,但再也不说移兵彰德的事了。”士奇故作惊喜道:“哦哦,如此甚好甚好。” 大军回京后,皇帝下诏废朱高煦父子为庶人,在西安门内建了一个小屋,名唤逍遥城,将高煦父子妻妾都囚禁在里面,饮食与衣物供给仍不逊于亲王。王斌、朱暄、盛坚、典仗侯海、长史钱巽、教授钱常、百户井授等人皆斩,长史李默因劝谏高煦不要谋反,免死,但未及时奏报朝廷,贬谪口外 为民。天津、青州、沧州、山西诸都督指挥使以及庆云、阳信等县约定举全城军民响应汉王叛乱的大小官吏,一律处斩,共计六百四十馀人,处斩、戍边那些放纵与藏匿的人共计一千五百馀人,编为边民七百二十人。因大军践踏庄稼之故,夏原吉请皇帝免除大军所过地面的秋粮税。皇帝准旨。皇帝知道侄儿捉了亲叔叔,天下百姓定有人议论是非,就写了一篇《东征记》遍示群臣,文中叙述因高煦谋反,朝廷不得已用兵。其后赦免高煦馀党,凡是在朱高煦七月公然谋反之前调动的卫所军士以及在外作小买卖的人,一律不问。宦官侯泰发到甘肃边地从军,终身不得脱离军籍。 皇帝渐悟杨士奇的主见之高,因此在早晚朝会上不再言及发兵彰德的事。但朝臣中议论不休,有人上疏请皇帝尽削赵王护卫,拘赵王到京师羁押。皇帝心里烦乱,召杨士奇来文华殿,问道:“朝廷里议论赵王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为何呵?”士奇道:“皇上今日宗室里,只有赵王最亲,要想着如何保全他,不要为群言所惑。”皇帝道:“我也在想呵,我爹爹生前与赵王最为友爱,况且我如今只有一个叔叔了,如何不爱惜他……你说得是,我要想方设法保全他。”就令人将群臣上的奏章封装起来,遣驸马都尉广平侯袁容、左都御史刘观带着去彰德与赵王看,让他自个儿处治。士奇道:“皇上再亲笔告谕他便更好了。”皇帝道:“你说得是。” 袁容与刘观回京来报皇帝,赵王看了弹劾奏章,先是大哭,接着跪接皇上的手谕,又抹着眼泪大笑,说“这回我能活了”,愿意献出剩下的两个护卫,并上表谢恩。皇帝意外惊喜,心想幸而不曾听取杨荣等人的话,不然三叔也废为庶民,天下人将会怎样非议自己;因此觉得内阁三杨之中,杨士奇最有古贤臣之风,是自己最可倚重的人。 第七回之三内忧外患 内忧外患 . . . 新君即位以来,内忧外患频发。外患在南方交阯。仁宗皇帝在世时,就多次想罢兵,却一直未能将大明官军从交阯尽数召回。新君即位后,撤兵不甘心,征剿不顺利,颇有些进退两难。内忧为两京、山西、河南、重庆府等地水灾旱灾,四川永川县,成都府郫县、潼川州、射洪县,河南汝宁府、遂平县,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江西建昌府南丰、广昌二县,都因去年久雨水涝,伤了庄稼,百姓饥困;有的地面还能依靠官仓粮食赈济,百姓在秋收后还粮;有的地面官仓未予赈济,许多灾民不是死于饥饿,就是流离他乡为乞。湖广长沙府之醴陵、湘乡、湘潭、茶陵、宁乡五县,辰州府之溆浦县,常德府之沅江县,皆因去年夏秋无雨,田禾旱灾,地方官多次请朝廷差人前去查看灾情,请求减免租税,以至户部应付不过来。 因水旱灾之故,有人啸聚山林,百姓眼中劫富济贫的豪杰,却是朝廷眼中为非作歹的盗贼。山东青州府之安丘县、广西太平府崇善县、左州等地皆有百姓为着衣食zf,奈何势单力薄,乱不了天下,反而被官军诛杀。琉球国王与朝鲜国王早就归顺大明朝,都按例遣使臣向皇帝朝贡方物,皇帝才感受些许天朝上国的尊威,赏赐更为丰厚,意在不负远人诚敬之心。钦天监频频来报南京多次地震,迁都南京之事更让皇帝犹豫不定。皇帝为安抚北边诸部,还得厚赐和宁王阿鲁台使臣等人钱钞和布帛。皇帝心中还有一个隐情,就是年近三十,却不曾生一儿一女,不知朝臣们如何议论此事。 过了元宵,皇帝传杨荣来文华殿。杨荣跪拜起身时,皇帝就急切地问:“杨学士呵,我近来有一件事很为难,不知你有甚麽好主意。”杨荣问道:“不知皇上甚麽事为难?”皇帝叹息几声,迟疑地说道:“皇后一直不能生育……我快三十了还没有儿女……孟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改孙氏作皇后,你有甚麽好主意?”杨荣道:“皇后不育,自是一件过失,废后也未尝不可,前朝早有先例。”皇帝却道:“但孙氏也不曾生育呵。”杨荣道:“皇上说得是,这事还真有些为难。”皇帝道:“烦你替我出一个主意。”杨荣沉思一会,说道:“臣有了一个主意。”皇帝忙道:“你说你说。”杨荣轻声道:“皇上何不将雨露遍施后宫的妃嫔和宫女们,若有人受孕,即接到长安宫中静养……”皇帝大喜,拍了一掌,说道:“还是杨先生主意高明呵。”继而又问道:“我婚娶之后,妃嫔也有不少人,为何不见一人生育?莫不是天要让我绝后?”杨荣心想燕王做了皇帝,传言有宫女生了一儿一女,却都早夭折,莫不是太宗皇帝这一脉子孙子嗣不藩?还是今上早年淫之欲过度,也有阳衰之症?这话如何敢说出来,扯淡道:“臣着实不知,皇上当问御医。” 长安宫中有二十几名宫女,殿后含芬阁有三四名宫女,年约十六七岁,身量与孙氏相当,多有几分姿色,孙氏就将自己穿过的衣裳赐与她们,还将自己用过的脂粉给她们用,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伺候着。皇帝晚上驾临长安宫时,孙氏时常推说身子不适,就让宫女们侍寝。皇帝见那几名宫女有些姿容,还有几份孙氏的模样,接连几晚就临幸了她们。两个月后,宫女小清儿有呕吐不适之象,经御医诊断,小清儿有了身孕。孙氏就让她在宫中西暖阁静养,而此时孙氏也怀孕了。 皇帝收到捷报,交阯黎利攻打交阯城,成山侯王通等出兵交战,大败黎利,斩交阯官吏军士数以万计,馀众惊溃。皇帝欢喜地与杨士奇等人说,你们都看见了,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官兵们果然士气大振。 杨荣却有忧虑,说小胜一回不足为喜,若王通乘胜追剿,或许能生擒黎贼,恁样方能平定交阯。很快皇帝又收到军中宦官山寿报来的消息,军中诸将以及交阯地方官吏都劝王通说,黎贼败走后,正无防备,宜乘势追击,出其不意,必擒黎贼,若是稍缓三五日,黎贼便会召集山林中的残部,必定拼死拒战官军。谁知王通犹豫不决,过了三日仍不出兵。黎贼估计王通怯战,又纠集馀众树栅立寨,掘壕堑,修器械,四处攻掠,大明官军不得安宁。 皇帝与杨士奇道:“王通不敢出战,怕是嫌兵马少。依都督府和兵部的主张,再调武昌护卫官军一千人,成都护卫一千二百人,南京原下西洋的精锐官军一万人,中都留守司、湖广、浙江、河南、山东等都司并福建、四川行都司官军三万三千人,由安远侯柳升、黔国公沐晟等人节制。”士奇心中十分忧虑,问道:“仁宗皇帝时就想罢兵交阯,皇上如何又增调大军去交阯?军马多消耗粮草也多,在交阯山林中转战不便,反成拖累。”皇帝哪里听得进,生气道:“我越想越气,不平了黎贼我心不安,也对不住太宗仁宗皇帝。”士奇很想劝皇帝不可意气用兵,但如何才能劝住他哩? 到了四月,黎利窥探到昌江城的破绽,驱赶大象在前,兵士随后,又来攻打官军。两军相持数月,交阯兵大败官军。守将力战不胜,都自刎而死,守城监军宦官与指挥、知府等人自缢。黎利令军兵纵火焚烧民居,城中财货劫掠一空,军民以及妇女儿童死了数千人人。王通等人因交阯兵围攻猛烈,敛兵不出。黎利听说柳升将要率领大军前来增援,心生畏惧,致书王通讲和。军中监军宦官山寿立即写了密疏,上报皇帝。皇帝得知王通擅自退兵讲和,十分恼怒,召见杨士奇与杨荣等人来议。士奇道:“依臣拙见,王通近来虽小获一胜,但军兵斗志不固,才将清化等州地面让与黎利。因为柳升虽领大军出征,却不能恁快便到,况且道路多阻,黎利既然求和,还想奉表谢罪,不论是否真心归顺,暂且同意。官军方能从围困中退还生地,尚可再图进取。”杨荣附和道:“皇上宽仁不杀,王通用兵自是能体会上意的。” 皇帝道:“我可不曾答应求和。你不知道哩,求和的事,军中有人说好,有人不说话,有人觉得不可行,却不能当面质疑王通,军官们都恁样明哲保身麽?只有按察使杨时习说王通奉命讨贼,却与贼讲和,擅自弃地班师,难逃罪责。王通却斥责他说非常之事,只有非常之人才能处置,你知道甚麽!军官们听主将这麽说,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才遣人陪着黎利的使者进京献表,还贡献方物。”士奇婉劝道:“皇上,这可是好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通与黎利讲和实是权宜之策,哪里有甚麽罪!但也要提醒王通,还得严防着黎利再次作乱。”皇帝道:“黎利求和可以接受,但杨时习说得是,王通弃地旋师,难逃罪责。”说着,拿起御案上一本奏章,说道:“广东都司、布政司、按察司一同奏报琼州府琼山等县,黎贼的馀众溃散后逃入山中,如今再次招抚从顺,我大明境内惊散的良民也回来复业。官军捉了贼首王观政等人送到京城,我付法司审讯,定他一个死罪,你意下如何?”士奇道:“臣听尚书蹇义说,交阯的蛮子性情虽然难以驯服,但贪生怕死的心与常人一样,倘若皇上抚绥有道,他们怎地肯自取杀戮哩?交阯蛮子变乱必有所激,将他们置于死地也是太可怜。”杨荣道:“真是可怜,臣以为理当放还,让他心生感激。”皇帝道:“你们说得也是,就将王观政放还,令他改过自新,若日后仍生事激变,再定死罪不妨。王通回京后我要定他的罪,还有黎利攻打隘留关、丘温两地,镇远侯顾兴祖拥兵南宁,却不去增援,理当何罪?”杨荣道:“臣以为等他回京后,下法司定罪。” 杨士奇试探地问道:“皇上,臣推举一人,不知使得不?”皇帝问道:“你推举的人,想必都是有大本事的人,是谁?”士奇道:“工部尚书黄福实是一个贞正有为的大臣,此人有真才实学。”皇帝道:“他现在南京,你如何说起他来哩?”士奇道:“臣以为若令尚书黄福前去抚绥,交阯百姓定会服帖,黎利也不会作乱。黄福一人顶得了柳升与王通数万军马。”皇帝道:“你这话太过了,那个黄福性子执拗,这种人会有甚麽本事。他一人便能安定交阯?”士奇道:“黄福是一个识时务、明事理的英豪。早在永乐初年,黄福迎附太宗皇帝进城,授工部尚书。永乐三年,陈瑛弹劾黄福不知体恤工匠,改他作北京行部尚书。第二年他又被御史指责赏罚无度,皇帝将他下到诏狱。他只因见到有的工匠惰怠,便稍加惩罚;他也不是滥赏,是他见到有的匠人在营造时手脚伤残了,卧病不起,才发放些抚恤钱钞。几个月后,仁宗皇帝知道实情,就令他复职。” 皇帝笑道:“只凭这些小事,他就能安抚交阯麽?”士奇道:“不是不是,皇上请听臣接着说——他复职后,恰逢安南初平,皇明在安南设置郡县,太宗皇帝命黄福以工部尚书之职掌安南布政、按察二司的政事。那时交阯还不曾全部平定,时有战事,公务繁剧。黄福因事制宜,为交阯政务多次上疏太宗皇帝,都有条理,因交阯赋税轻重不一,请朝廷酌定,务从轻省。又建议沿着泸江北岸至钦州,设卫所,置驿站,以方便行旅往来;又请朝廷准许在安南行开中积盐法,使商贾自愿输送粮食,借以补充军储。朝廷委派交阯官吏,俸廪不足则以公田粮食补助;又因广西百姓运输馈缺,陆路艰险,请朝廷令广东海运二十万石供给交阯。太宗皇帝为着安定交阯,都批准了。黄福于是编交阯民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多次召集交阯父老宣谕大明皇帝的德意,告诫属吏不要惊扰百姓,官民都很服帖。永乐年间群臣中因犯小过小失远谪交阯的人很多,黄福一律加以拯恤,选取其中贤良的人一起共事,贬谪的人有如归之感。黄福在交阯十九年,据说他回国时,交阯百姓扶携走送,号泣不忍别。黄福离开后,交阯作乱的人渐渐多了。后来仁宗皇帝崩逝,黄福奉诏回北京督建献陵。前年将他调到南京工部去了,差不多是闲置。”杨荣在一旁赞道:“黄尚书大有仁心仁术,就算是交阯蛮荒之民也知道感激。”皇帝道:“他还有恁样的事迹,我真个不知,那便召他到北京行在来,我有话与他说。” 黎利求和的事悬而未决,皇帝又收到大明军在交阯大败的消息,谅江被围九个多月,知府与守将坚守,昌江城破后,谅江城不久亦被攻破,知府刘子辅自缢。皇帝十分震惊,心想年初的赏赐白费了,就召杨士奇、杨荣前来商量,一时都没有好主意,通政司令送来急报,皇帝匆匆看毕,满面愁容,说道:“防御北面边境都指挥唐铭来报,靼子时常出没边境,而关外城池荒远,柴米难以供给,若遇到靼子来袭,几百里开外别无援军,请求增添官军神铳守备。唐铭不知神机营才多少人?守卫京城的神机营能调到边地去麽?”杨士奇道:“臣以为宜召英国公等武臣来议。” 内官杨庆传张辅与兵部尚书等人来文华殿。张辅等武臣都觉得增添军马则供给更难,当初阳武侯薛禄作总兵官,奉诏督师防护粮饷去开平,就奏报要筑城防守,设开平卫,将开平卫军的家属都迁到新城,且耕且守,在开平以及其它卫所的官军中选出精壮,分作二班,每班一千馀人轮换,一班在开平旧城备哨,一班在新城防守,或许能防备北寇扰袭。皇帝道:“如此则官军人数不足,京城的兵多调到交阯去了。”张辅道:“皇上不必担忧,臣以为暂时在宣府以及附近卫所酌量添拨军兵去,等一些充军的罪囚去后,再将军兵们调回来。”皇帝叹息一声,说道:“罪囚充军,只是充人数而已,一旦厮杀起来,他们会捨命相搏麽?”杨荣道:“臣以为若令罪囚前去厮杀,后面可以安置督军,若罪囚临阵退逃,后面督军可以用箭射杀。”皇帝道:“这事说来容易,若射杀罪囚,罪囚岂不临阵倒戈,将来罪囚们谁会前去厮杀?”群臣无语。皇帝感叹道:“我那二叔一心想做皇帝,却不知道做皇帝的难处。”君臣又商量许久,天色看看晚了,皇帝心烦意乱,说等秋成后再说罢。 第七回之四 黄福辞行 黄福辞行南京工部尚书黄福来文渊阁拜谒杨士奇,黄淮与张瑛等人都有些意外。 张瑛向来与黄福不熟,问道:“黄大人在南京,何事来行在了?”士奇道:“张先生有所不知呵,交阯布政司、按察司奏报交阯人民被黎贼胁迫,从逆者多,黄尚书从前在交阯多年,公事民情,无不周知。当年朝廷召他回来,当地百姓都捨不得他走,都请求黄尚书再去交阯.皇上为了不失交阯百姓之望,才将他从南京召回。”黄淮道:“皇上要用武臣平交阯,杨学士却荐文臣去安交阯,我倒是要看看,一文一武,端的谁能平定交阯。”士奇道:“不才以为交阯早晚会平定的。”杨荣道:“倘若朝廷委派的官吏都如黄尚书一样,当地百姓哪有不归顺的。”黄福道:“杨阁老过誉了。”杨士奇道:“黄尚书在交阯做官近二十年,积有惠爱,人心悦服。黎利反叛朝廷,是有司官失于抚绥所致。听说交阯百姓都盼望着黄尚书去,如赤子盼望着慈母归来呵。”黄福道:“不敢当呵。我此次前来,一是看看故人,二是有一事相求。”士奇道:“黄老尚书请说,我若力所能及,定不负所托。”黄福道:“交阯民风强悍,黎利声威甚大。我若再去交阯为官,官军又前去征剿,黎利必定不服,定会杀我官吏。我这番前去,恐怕与公等没有再见的时日了。”杨士奇忙握着黄福的手,拉他到一旁,细声道:“大人何事吩咐,我细听着哩。”黄福道:“不才觉得管束交阯军民,要用仁术,不要用强。若官军来日捕获交阯的头目,千万不要杀,好生管待,晓以道义之后放还便好了。若黎利不愿交战,或求和,或归顺,请杨阁老劝说皇上接受,老夫或许还有生还的指望。”士奇道:“请黄大人放心,我定会在皇上面前力陈抚绥之意。此去道路凶险,请黄大人多加留心,后会有期。”士奇当晚要在城中酒楼设宴饯行,为黄福婉谢。 第八回 黄淮辞官交阯罢兵 皇帝废后杨荣构陷 第八回 黄淮辞官交阯罢兵 皇帝废后杨荣构陷 . 老病 . . 黄淮从杨士奇直房门前经过,瞥见杨荣、杨溥二人对坐在书案边,三人手里都有几本奏章,像是在讨论如何票拟。他听见杨荣说四川巡按御史报来奏章,四川松潘等寨的蛮兵反叛朝廷,有万馀人,伤败官军,要出兵征讨。士奇则摇头,说他此前也收到两本奏章,那些蛮兵本来安份守己,本无叛意,是边将所激才反的。千户钱宏听说要调松潘官军到交阯征战,他怯战,谎言番兵要来了,要领兵前去追捕,避免朝廷征调。钱宏又领军马冲到番人部族里,强取牛马,才让番人愤恨。钱宏见番人不服,威胁他们说大军将要来征讨,番民受了惊,才与另一部族黑水生番一起造且反。皇上看了他的票拟,同意逮捕钱宏,责备许多边地军官怠玩边务。杨溥问道,番兵围松藩城,杀死指挥陈杰,聚集三五万人,焚烧关隘和卫所,官军屡战屡败。此后他们又杀到绵竹几个县,死了一个镇抚,若不发兵平乱,恐怕边地不得安宁。士奇说他已经票拟两道主意,一是令都督同知陈怀与都指挥佥事蒋贵合兵进讨,以招抚为主,二是核查边地诸将贪虐玩寇的罪责以闻,按律处分。杨荣说这两道主意好,陈、蒋二人都在四川,加上松藩吴玮的兵与附近诸卫不过两万馀人,恐怕打不过番兵四五万人。杨溥道官军多是精锐,番兵大半是农夫,想必不足以抗拒官军。 士奇在纸条上批了几行字,就粘在奏本上,抬头看见门外黄淮半张脸,忙道:“黄老先生,请进屋来坐。”黄淮来不及隐身,只得蹒跚进来,说道:“我经过门外时,你们说松潘番人反叛的事我都听到了,处置得很好。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为官家先行票拟,还要向你们学着点,奈何我既老且病呵。” 士奇忙唤差役为黄淮搬来椅子,泡上茶,说道:“黄老先生近来可有新诗?”黄淮哼了一声,淡然道:“你不要扯开话头,我如今哪里有甚麽诗兴?老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三位。”士奇忙道:“请说请说。”黄淮道:“前几日皇上在朝会上说,准许官吏军民出米赎罪,从各种杂犯、死罪到笞刑四十次的,分作十等纳米赎罪,多至一百石,少至两石,只要交纳米便可免去死罪,徒刑与流刑以下全免罪罚,只是无力交纳米的罪犯,就算是笞杖,也长久羁押不放。如此说来,乡下财主杀了人,只要交了米,就会免去死罪,下次再杀人便再交米,最多也不过交一百石米,这是一个甚麽道理?”杨荣笑道:“这是皇上准许的,不必多说了。”黄淮道:“如若不是朝臣提议,皇上会准许麽?”黄淮道:“据御史郑道宁、张纯等人说,军储仓拘系罪囚劳作,都无米交纳。自去年到今年二月,先后死了九十多人。同样是罪囚,有米可以活命,无米便要丧命,这世间公道何在?”士奇道:“黄老学士说得在理,只是近年南征交阯,北防边寇,内赈水灾旱灾,耗费粮食不少,官仓空虚呵,方才让罪囚交米赎罪,杀一死囚不如活一农夫,这也是没奈何的权变之策。”杨溥见三人争执不下,说道:“黄老先生一片仁心,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我们理当奏报皇上,那些长年劳作的轻罪之人,理当免米放还家乡。”黄淮道:“还是你这个主意好。” 入秋之后,镇朔将军薛禄来报,大败北寇于开平。皇帝总算感受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喜悦,却不记得秋成之后增添开平军马的事。杨士奇记得,但他觉得薛禄足以应对北寇,也不再提起此事。 秋风初生,落叶满京城,一天冷似一天。郊外的枫叶也渐渐红了,如西山泛起的残霞,惹动黄淮的乡思。皇帝觉得自己老病只是借口,实是被皇帝闲置,利害得失想得明白,就草了一本致仕疏,差儿子黄采进宫来奏。皇帝看了奏章,召见杨士奇来议,将黄淮求致仕奏章与他看。士奇看黄淮写道“……窃自记犬马之齿,奄逾六旬,所患病症,息则苏,劳即旋覆。顷今年疾势大作,荷蒙圣恩,发医调治。缘臣疾已沉痼,难遂痊愈。虽欲黾勉供职,奈何力不能支。谨疏中悃,令男采赍本进奏。伏望圣明俯垂矜悯,赐臣扶疾还乡,得终馀年,不胜至幸矣!”士奇心里正惆怅着,皇帝问道:“士奇,你看他真是有病辞官,还是不喜欢我这个皇帝?”士奇道:“他有病是真,天气时冷时热,他就咳嗽不止,又经常胸口痛,耳朵也不好使。我们说话要大声他才听得清。”皇帝道:“我早一向与杨荣说过,黄淮得了肺病,是会传染人的。那你说我是准他致仕还乡,还是留着作内阁大学士,只是不必视事哩?”士奇笑道:“臣不便多言。若说赞同他致仕,有人说是我们内阁的人逼他走的;若说挽留他在京城,他却想在家乡安享林泉高致。臣真个不便多言。”皇帝也笑了,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就由着他去罢。”随即命太医院使徐叔拱去黄府诊治。 过了两日,黄淮手持竹杖,两个小厮左右搀扶着,蹒跚来到文渊阁辞别同僚。杨士奇要去城中酒楼设饯行宴,黄淮摆手道:“杨兄不必破钞,我肠胃向来不好,享用不了好酒好菜。前日皇上命老臣同泛太液池,皇上赐宴饯行,满桌的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了几口。请三位杨先生到菊轩闲谈,吃碗泡茶便好。”众人来到阁后的菊轩,入座后,黄淮拿出几张纸,递与士奇,说道:“这是昨日皇上的御笔诗,你且看看。”士奇接了过来,杨荣与杨溥在左右探看。士奇看诗题为《太液池送黄淮辞政》,一口气读完,觉得皇上此诗实是勉强之作,出于三朝老臣的情面,下笔有些草率,转韵也有些生硬,却惊叹道:“皇上下笔有神,一气写了二十五韵。黄老先生,这番君臣际遇,实在令不才仰羡。”黄淮矜持地笑了笑,仿佛就等着杨士奇这句话。 杨荣手指点着诗稿道:“‘永乐圣人临御初,鞠躬稽首陈嘉谟。仁宗监国文华殿,左右谋猷共群彦。朕承大宝君万方,相与共理资贤良。倾心写情任旧老,而卿引疾先还乡。’这几句写得切实。”杨溥笑道:“不才从‘留之累月未尽意,归心又欲东南征’这一句来看,黄先生是执意要辞官还乡了,皇上都留不住呵。”黄淮心满意足了,就是想让阁臣们都知道不是皇帝责自己还乡,而是自己真个要辞官归田,皇上留也留不住。士奇叹息道:“将来我致仕还乡,不知皇上能不能赐片纸只字。”黄淮道:“那是自然有的。”士奇道:“就算皇上赐诗,也未必有二十五韵呵。”这句话让黄淮又增添一丝喜悦。 黄淮收受许多赞美后,喝了一口茶。杨士奇寻思话头,忙道:“上回黄先生说的官仓羁押的囚犯太久,皇上知道后,下诏将罪轻的人免予追系,都发回家乡所在的州县,遣还回家务农去了。”黄淮道:“这事我早知道了。”杨荣问道:“不知黄老先生身子近来如何?”黄淮道:“多谢皇上差名医来府上诊治,我才能再到内阁来看望诸公。老夫向来喜菊,公馀常来这个小轩闲坐。每年九月菊花发时,最是赏心的时节,可惜眼下还是八月,还不到秋菊开的时候。”士奇一笑,说道:“那老先生何必急着还乡。当此承平盛世,你却抽身而去,留下我们几个人终日伏首案牍。当朝为官的人,年纪在六七十岁的人不少,多恋栈不去,你却早早挂冠!”黄淮道:“我实是老病在身,不堪案牍烦剧,再说人生苦短,不如回乡安享几年田园清福。”士奇道:“虽是如此说,不才却怕兄另有隐情,平时若有得罪贤兄处,请多见谅呵。”黄淮道:“杨兄说哪里话了。想当年我见罪于太宗皇帝,从北京南归,在桃源县对岸江边泊船,听说公从南京北上,也在对岸停船,我真想前来与兄相见,可看守军兵将我当作重囚,大声斥责,生怕我逃走似的。” 士奇吃惊地问道:“那夜我听人说黄公在对岸,也想过江来见,你竟然也知道我在对岸?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呵。那夜我写了一首诗《舟泊桃源作》,至今还记得,‘隔水不得语,中肠千万回。知公望我至,如我望公来。’”黄淮道:“我下在诏狱后,有人捎来兄的大作,我便和了三首,还记得第一首,‘与子别来久,相思日几回。有时成邂逅,多是梦中来。’”杨荣见二人叙旧,觉得有些矫情,笑道:“黄兄是如此深情之人,何不就留在阁中,恁地便可天天相见,不必一日相思几回,相见还得在梦中。杜甫说得好,‘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杨溥见杨荣话里有戏谑之意,微笑不语。黄淮扯淡道:“相思不如相见,相见不如相思。天天相见,也无甚麽意思。几年分别方得一见,才更欢喜。” 闲话半晌,黄淮有些倦意,咳嗽几声,喝一口茶,颤巍巍地站起,拱手说道:“老夫不耐久坐,就此与诸公作别也。”两个小厮连忙上前搀扶。黄淮握着杨士奇的手,说道:“老夫是要回乡为民的人,说话也无忌讳。陈山、张瑛虽作过皇上的老师,如今看来皆是庸才,岂能久留内阁。依老夫看,如今天下大事,有你们三杨共决,皇上能拱垂而治,可以尽兴玩他琴棋书画花草鱼虫去了。”三杨都站了起来,心中惊愕,但面皮上都微笑着。士奇道:“我们都来送黄兄。”黄淮走几步就站住了,说道:“有一件事,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黄淮的话顿住了,三杨怔怔地看着他。黄淮迟疑片时,才道:“我……我在文华门外……曾见着两个道士匆匆离去……不知是不是皇上而立之年没有子嗣,才问药于方士……再说自古服食丹药的人,谁个是长寿的。”这话说得三杨面面相觑。 第八回之二罢兵交阯 罢兵交阯 . . 皇帝期盼着官军在交阯大捷的消息,等到了九月,总于等到了,大明军兵败交阯,主将柳升竟然战死。 皇帝又传三杨来文华殿议事,令从交阯回来的宦官陈敏细说——那日总兵官安远侯柳升等人领大明军来到交阯隘留关,黎利及诸大小头目遣人来到军门,请求罢兵安民,同意立陈氏的后人作国王。柳升受书,不敢擅自启封,要差人奏闻皇帝。原来交阯兵在大明军行经之地,全部列寨栅拒守。大明军大破寨栅,直抵镇夷关,如入无人之境。柳升因此得意,觉得剿平交阯杂兵易如反掌。因交阯多瘴厉之毒,左副总兵保定伯梁铭、参赞军事尚书李庆水土不服,相继都病了。礼部郎中史安、主事陈镛前来探视时,与李庆说,看柳帅说话那神色,意气甚骄。骄者是兵家所忌,交阯贼向来狡诈,示弱或许是诱兵深入。我当写书告诉柳帅,防贼在山林中设伏,这是大军的安危之机,李大人也要极力劝说。李庆有不祥之感,挣扎着起来,坐轿来见柳升,陈说利害。柳升答应着,可并未下令大军谨慎进兵。来到倒马坡,柳升先与百数十骑兵先驰马过桥,人马才过,桥就断了,后军不得前进;前面的路都是烂泥地,数百骑兵陷在泥淖中,进退两难,突然伏兵四起,柳升中了飞镖而死,数百骑兵都被杀了。右参将都督崔聚整顿大军,退还营寨,才知梁铭在帐中病死,第二天尚书李庆也病死了。第三日,崔聚率官军进兵昌江,路上遇贼,官军少而贼众,官军奋力死战,贼兵又驱大象前来助势,官军遂乱。崔聚被贼兵捉了,贼兵大呼降者不杀,官军死的死,逃的逃,竟无一个归降的人。郎中史安、主事陈镛、李宗昉等人都战死了,只有主事潘厚一个人逃脱回来。尚书黄福不知下落,估计遇到乱兵,死在山林沟壑里。 皇帝恨恨地拍了拍御案,说道:“柳升在太宗皇帝靖难时,经过大小二十馀战,是一个有功的战将。他也曾在交阯厮杀过,想必熟知地利人情,因此又用了他,但怕他恃勇骄纵,曾经告诫他持重用兵,还说了贼兵并没甚麽大本事,只会设伏诈降诱敌,可柳升不听我的话,才会身死。柳升那厮负了我呵!”说时连连叹息。士奇问道:“不知黄福大人现在何处?”皇帝道:“几道奏章里都不见他的下落。”士奇深感愧歉,心想皇上不听自己的话,才会接连损兵折将。但如何让皇上在大事上都能听从内阁三人的主见哩。士奇不由沉思起来。 皇帝还要令大军再去征剿黎利,黎利遣人已经来到行在北京,以安南陈氏国王三世嫡孙陈暠的名义献表及方物,向大明天子称臣。使者说当日首领黎利想求和,却仍见他们差遣数百骑兵过桥来攻,才在路上设伏,并不知安远侯也在其中,误伤他致死,特地差使者前来请罪。皇帝进退两难,最终听从三杨的主意,借机敕谕交阯头目黎利等人,声明天朝恩威,然后下诏大赦交阯,令头目和耆老们将陈氏现存子孙的实情报来。 朝议之时,英国公张辅、尚书蹇义等人都说交阯多次反叛,屡发大军征讨,都败亡了,黎利却在取胜的时节遣人来行在进贡,还要立陈氏后人为国王,实不可信,与他们讲和无名,白白示弱于天下。但是皇帝厌倦多年用兵交阯,得少失多,就算黎利假心假意求和,也打算同意,说不定他也不想与大明军交战,真心求和也未可知。 散朝后,皇帝召士奇、杨荣前来商量。二人主见一致,夸赞说皇上是爱惜交阯的百姓与大明军的性命,才要抚绥远方,不是无名;汉朝捨弃珠厓,后人以为美谈,不为示弱。二人的话让皇帝稍安。次日早朝上,皇帝说要选一个使者去交阯册封,令黎利等人自今以后要安民保境。蹇义当朝举荐伏伯安去,说他能言善辨。士奇说道:“伏伯安好色,油嘴滑舌,只会讨好妇人,不是一个君子。当年与他人的爱妾通奸,闹出人命官司,太宗皇帝才将他从工部右侍郎贬为荆门州知州,去年末才调回到工部作主事,他那一张油嘴哪里可以作使者,即使是交阯这样的蛮貊之邦也不可差他去。”蹇义心想身为吏部尚书连一个使者都推荐不了,颇不甘心,说道:“伏伯安当年督运木料时,起早贪黑,也是有功之人。他打煞一身好筋骨,京城去交阯几千里,交阯山里又有瘴气,只有他能吃得消。”皇帝点头道:“他身强力壮,做事也还勤恳。”杨荣冷笑道:“伯安小人,差他去交阯,分明辱国!”皇帝见二杨竟然都不赞同,思量片时,才说:“那……那就再选一个人充作使者罢。”张辅问道:“皇上,不知来日交阯将如何用兵?”皇帝道:“交阯从此由着他们自个儿去闹,我将官军都调回来。”夏原吉道:“皇上圣明,交阯罢兵,每年能省巨万银钞。” 夏原吉以为会听到皇帝的赞叹,谁知皇帝却长叹一声,说道:“陈氏想必还有一两个后人,我如今快三十岁,还没有儿女,上天要让我绝后不成?” 第八回之三后宫 北京的秋天时常昏蒙,后宫也仿佛弥漫着一层忧郁之雾。在太后和皇帝众妃嫔的心里,都惦记着皇帝子嗣的事。杨士奇等内阁大臣也在揣度,皇帝身边妃嫔众多,为何他将近而立之年,却没有子女,将来国本何在?当年皇帝的婚事,并不能自作主张,全由他的爷爷钦定。太宗皇帝下诏选胡善祥为皇太孙妃。她是山东兖州府济宁州人氏,光禄卿胡荣第三女;选山东济南府邹平县人孙氏为皇太孙嫔,她是永城县主簿孙忠之女。仁宗皇后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是永城人,与孙忠家有交谊,很喜爱孙氏。太宗皇帝为太孙选妃时,彭城伯夫人便举荐孙氏。那时孙氏年十岁,太宗皇帝就让仁宗皇帝的妃子张氏抚养;七年之后,皇太孙大婚时,孙氏被选为皇太孙嫔。皇太孙即位后,册封胡氏为皇后,孙氏为皇妃。 胡氏举止庄重,素无媚顺之态,而孙氏妍丽娇柔,又颇工于心计。起初,皇帝于妃、嫔之间,并无偏好,而相处久了,皇帝觉得孙氏那一种缱绻风情,大出于胡氏之上,宠爱皇妃胡氏渐渐胜于皇后孙氏。胡氏察觉到皇帝的心思,而孙氏浑然不知。 孙氏居住东六宫之长安宫,平时每日早晚都来坤宁宫向胡妃请安,在后宫的妃嫔眼中,二人情同姐妹。有一日皇帝去仁寿宫向太后请安毕,就来到坤宁宫,皇后连忙到宫外相迎,献上茶和果品,就示意身边的宫女和内官们都退到宫外。皇后就说:“皇上,恕臣妾多嘴。如今你做了皇帝,与从前做太子时不同了,还时常去城外打猎,臣妾恐怕有意外。”皇帝说道:“很少出城了。”皇后道:“皇上喜欢读书,自是好事,多读经史能知道前朝的治乱得失;作画是文人的馀事。宋徽宗痴迷丹青,却误了国事,皇上偶然画几笔,能怡养性情,不必用心太多。”皇帝笑了笑,说道:“你也知道我喜欢作画?许久不曾作画,手都生疏了。”皇帝道:“皇上是极睿智的人,作诗作画都远在寻常诗人画家之上。早一向,臣妾就在孙妹妹宫里见着皇上的新作《梅竹双禽图》,十分精妙。”皇帝道:“那是即兴之作。” 次日黄昏,皇帝来到仁寿宫向母后张氏请安。自从仁宗皇帝安葬后,太后张氏便自个儿移宫到东面的仁寿宫,将中宫让与皇后胡氏。皇帝每次来此,心中黯然,知道母亲内心的凄苦。皇帝进入正门,绕过门内的照壁,又进入一座门,就看见仁寿正宫,有时看见母亲愣愣地站在前楹,不知在期待着甚麽。这回太后坐在西暖阁里间的坑上,昏昏欲睡,听说皇帝来了,两名宫女扶她坐着。皇帝跪拜请安毕,与母亲说了几句闲话,就说起胡氏平时口舌多,自己在公馀打猎作画都不可,这是她要操心的事麽?太后劝皇帝道,她不劝你,朝臣谁敢劝你?她都是为着你好。你理当高兴,如何还责怪她。她可是一个贤淑的女子。皇帝只得唯唯称是。 皇帝出了仁寿宫,就来长安宫,孙氏拉着皇帝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剥了一颗荔枝送到皇帝的嘴边,皇帝含笑吃了,孙氏又让宫女小盈拿来三只小罐子,放在几案上,笑道:“皇上喜欢蛐蛐,臣妾在园子里捉了几只,晚上听它们叫,倒是有趣。”皇帝忙拿起小罐,用手摩挲着,说道:“你别看蛐蛐是个小虫,也有五德哩。”孙氏眨了眨眼,娇媚道:“臣妾只听过说鸡有五德,不曾听说蛐蛐儿也有五德。”皇帝细数道:“蛐蛐儿鸣不失时,是信;遇敌必斗,是勇;伤得重也不服输,是忠;败了便不叫,是知耻;天寒便回家,是识时务。”孙氏笑道:“皇上每回来臣妾这里,臣妾都能受益;臣妾请皇上空闲时,要多来教臣妾呀。”这话说得皇帝欢喜,说道:“我会常来的。”说着,微微揭开一只罐盖窥了窥,说道:“蛐蛐儿要红头、黄头、青脖子的才好,可以选出大将军,这只是黑白头,头尖,脖子细,脚也小,都是凡品,只能做小军,下次我差下人送你两只绝品。日间无事时,你若看它们争斗,真个有趣哩。”孙氏道:“臣妾先谢过皇上了,请皇上看看其他两只。”皇帝又微微揭开另外两只罐盖,摇摇头,说道:“这宫里的蛐蛐找不到绝品,要到民间去选。听说苏州那里斗蟋蟀的人多,必定能选出几只大将军来。” 其后有一夜,皇帝夜宿长安宫,一番云情雨意之后,皇帝感叹道:“若你是皇后就好了。”孙氏先是一怔,后来细想皇帝的话,就动了做皇后的心思,可是上有皇太后,下有文武百官,自己要做皇后,要先废了胡皇后,而胡皇后并无过失,哪里说废就废哩。又有一夜,皇帝与孙氏交且欢之后,摸着孙氏柔软的小腹说,等你生下一个好娃儿,我定让你做皇后。孙氏道:“我现在不敢指望做皇后。皇后有册有宝,臣妾只有册无宝。”说着,就娇柔地偎在皇帝身上,在皇帝耳边说道:“皇上若能赐臣妾一枚金宝,臣妾也知足了。”皇帝的耳朵被她的声气烘得湿热,脱口道:“我得先与太后说去。” 次日黄昏,皇帝照例来向太后请安,说孙氏与胡氏的名位差不多,想赐他一枚金印,请太后恩准。太后有些犯难,不知皇帝有甚麽意图,说道:“当初我在宫中抚育孙氏时,她十分机灵,但皇后更是端庄,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帝觉察出太后的言外之意,忙道:“孙妃如今有了身孕,儿臣便想赐孙氏一个金印,皇后的名份又不动。”太后心想儿子是快三十岁的人,不是小时候可以轻易训斥,若不依了他,他不会罢休,就同意了。工部奉旨铸了一方金印,皇帝亲手赐赏孙氏。到了今年十一月十一日,孙氏果然诞下一子,前朝与后宫无不喜庆。皇帝为他取名朱祁镇,“祁”是太祖皇帝时定的辈份,“镇”意在他将来做了皇帝能镇守大明江山。 第八回之四废后 废后 . . 皇后胡氏来长安宫探视孙妃。孙妃头上戴着暖帽,身上盖着锦被,半倚在床上,见了胡氏,要起身下床相迎,胡氏忙扶住她,说道:“妹妹莫动莫动。”就握着她的手,在床头小凳上坐下。二人相距咫尺,可是都明白各自的心思。皇后心想孙妃生得一子,日后自己再生儿子,也难以册封太子,虽是位居皇后,但荣宠定不及孙妃;又听说有人议论要改封孙妃为皇后,自己更有些慌乱。孙妃却想自己抢先得了一子,自古母以子贵,何况皇帝早就答应将来让自己做皇后;但转念太后很珍视皇后,孙妃并不敢有一丝得意之色。 皇后试探道:“好妹妹,姐姐向来身子不好;你如今生了儿子,将来皇后自是你做哩。”孙妃忙道:“姐姐千万莫这样说呵,我哪里能做皇后。姐姐养好了身子,日后定会生的。”皇后心里叹息,但脸上却笑着,说道:“就算我能生,他也做不了太子,我看还是妹妹做皇后最好的了。”孙妃心里高兴,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哪里能做得了皇后;再说了,妹妹的儿子也不敢位居姐姐的儿子之前呵。”皇帝觉得孙妃的话说得好听,却不知她真个是甚麽心思。自古都立嫡长子为太子,但自己却不能抢先生出一子。孙妃生出庶长子,明年皇帝定会册封他为太子,若改封她为皇后,庶长子也就成了嫡长子。 皇帝来见孙妃时,孙妃就将皇后的话说与皇帝听;皇帝心想皇后已经觉得要被迫辞位,但分明不太情愿,自己真个执意废后的话,不知天下人如何议论自己。第六日,皇帝抱着太子来静安宫拜谒太后。张太后接着襁褓里熟睡的幼儿,笑眯眯地说道:“有小不愁大,将来做一个好皇帝。”皇帝见母亲高兴,顺口道:“如今儿臣倒觉得孙妃才像皇后。”太后一直看着皇孙,双手轻轻摇着,像是没有听见。 皇帝回宫后,就召来杨荣问计。杨荣道:“臣小时候跟着我娘上街,我想买好吃的,我娘起初不同意,我反复央求,我娘心烦了,就买些吃食与我。依臣的主意,皇上每回前去请安,先请立太子,再说起孙妃的好处和皇后的失误,或许太后就同意了。”次日黄昏,皇帝又来静安宫请安,说道:“娘呵,儿臣还得请示你老。自从孙妃生了儿子,群臣都请求早立太子,娘看这事怎麽办?”张太后心里没得主意,说道:“等皇后生了儿子再立罢。”皇帝道:“皇后体弱多病,要生早就生了,再说太子当立长子。”太后道:“若能立嫡长子才好。”皇帝道:“皇后生不出嫡长子,若母亲准许儿臣改立孙妃为皇后,庶长子岂不成了嫡长子了?”张太后变了脸色,说道:“皇后向来贤淑,又无过错,怎地说改立就改立!”皇帝道:“那儿臣过些日子先册封太子罢。儿臣三十岁后才得一子,立了太子,儿臣方才心安。”太后问道:“你就不能等明年再立?万一皇后有了身孕哩。”皇帝道:“就算皇后有了身孕,朝臣们都赞同立长子不立次子。” 到了第八天,太师、英国公张辅等率文武百官上表皇帝和皇太后请立皇太子。皇帝心里暗喜,自己想要甚麽,文武大臣就上表来请。次日,皇帝按例婉谢,用文字回答道“卿等忠诚。夫储贰之任,国家之本所系,甚重,顾今幼龄,未可俞允。”当日张辅等人依例再率文武百官上表皇帝和皇太后请立太子。次日皇帝再次依例婉拒。张辅等人第三次请立太子,皇帝依礼部册封太子之仪,答应在明年二月初六日册封太子。 过了几日,皇帝又收到一本奏章,意外惊喜,就传杨荣来宫中,笑道:“我儿子出生才八天,大臣们就上表请立为太子,我同意明年二月册封;又有人请改立孙妃为皇后,你觉得如何?”杨荣道:“皇上,这自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问道:“莫不是杨爱卿劝人上了这本奏章?”杨荣有些得意之色,文绉绉地说道:“臣于内阁之中持此议,但士奇与杨溥皆不与。臣听一个礼科给事中偶然说起孙妃先有了儿子,理当作皇后,太子便是嫡长子,于国本大有益处,臣就劝他上了一本。”皇帝笑道:“还是杨爱卿最知我的心思呵。”又轻叹一声道:“却不知太后意下如何。”杨荣道:“太后早晚都得同意。”这话说得皇帝心生欢喜。 皇帝召集杨士奇、杨荣、夏原吉、蹇义、张辅、杨溥、陈山等大臣来文华殿,感叹道:“我三十岁还没得儿子,如今幸而孙贵妃生了这个宝贝儿子;自古都是母以子贵,不知中宫皇后理当如何哩。”众人都不说话。皇帝道:“皇后性情不贤淑,每回见着我,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这个皇帝在她眼里横竖不是人。皇后当母仪天下,可她对待下人既失察,又苛责。下人们犯了错,她不知道。下人们稍有差失,就严加责罚。很多下人们都说坤宁宫的差最不好当,都想到别的宫去。”杨荣暼杨士奇一眼,他竟闭着眼睛,就道:“皇上,就凭这两条过失,便可以废掉她。”皇帝心虚地问道:“废皇后前朝有先例麽?”杨荣一时想不起来,正寻思着。陈山道:“启禀皇上,宋仁宗曾将郭皇后降为仙妃。”皇帝“哦哦”两声,轻声道:“陈先生博学。”却见杨士奇一直闭着眼,张辅、夏原吉、杨溥三人都微微低着头,目光垂视地面,就问:“你们四位爱卿怎地不说话?”杨士奇才微微睁开眼睛,答道:“臣于皇上和皇后,就如同儿子辈敬奉父母;中宫皇后就是母亲,我等群臣就是儿子辈。皇上试想,做儿子的哪里可以商议废掉母亲呢!”陈山冷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这算甚麽话?”皇帝觉得杨士奇的话说得太严重,这哪里是母子之论,分明是不赞同废后。 杨荣有些生气,觉得士奇的话无理,睃他一个白眼。皇帝看见张、夏二人虽不说话,却都点头,不由变了面皮,又发作不得,静默了好一会,问道:“英国公,夏尚书,你们也恁样想麽?”张辅迟疑道:“此事极为重大,臣……臣不敢……不敢轻议……”夏原吉的言语也含混起来,说道:“臣……臣……也不敢胡乱说话……”杨溥道:“臣以为这事当由皇上做主,臣实在不敢拿主张。”皇帝冷笑道:“你们三位都是朝廷重臣,向来都是有主见的人。我如今问你们,却这样支吾,究竟为何?”陈山见皇帝生气,说道:“臣以为皇上圣断便是,太后也会同意的。”夏原吉忙起身跪下,说道:“废后事体重大,请容臣等详议后,再来禀报皇上。”张辅忙跟着说:“臣也要想明白后,再来奏报皇上。”杨溥道:“臣不敢轻议,听从皇上和太后的旨意。”皇帝叹息一声,说道:“不知这事会不会被外人说闲话!”蹇义急皇帝所急,说道:“从前就有这种事,外人哪里有甚麽闲话哩。”陈山道:“蹇大人说得是。”杨荣道:“宫外的人妄议皇上的家事,一则是大不敬,可以定他们的罪;二则是皇上也听不见外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介意。”杨士奇道:“蹇大人,话如何这样说哩?宋仁宗废郭皇后,孔道辅、范仲淹率谏官数十人劝阻,他们因此全罢了官,史书至今多有非议,哪里能说没有闲话哩?杨大人,外人的话皇上听不见,朝臣们不会听不见,史官们不会不知道。”蹇义“呃呃”两声,胀红了脸,不说话了。杨荣反问道:“你想如何?”皇帝见他们吵了起来,心烦意乱,有些头昏,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你们请回罢,容我自个儿再想想。” 杨荣气匆匆出了宫,站在文华门外,挡住夏原吉和杨士奇,说道:“皇上早拿了主意,我们几个人拦不住的;皇上早晚要废后,你们又何必恁样计较?”陈山道:“杨大人说得极是。”杨士奇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夏原吉道:“杨大人的话在理,但要将此事做得妥帖些才好,今日理当商量如何安排中宫。”杨士奇说道:“皇上说皇后那两件过失都是小事,没有一条可以废后的。”说着,就匆匆离去。杨荣与夏原吉道:“他倒是点醒了我,既然这两件事不足以废后,再找中宫几件过失,岂不就可以废后了麽?”夏原吉惊愕,问道:“你敢罗织中宫的罪名?”杨荣道:“不是我敢罗织,是奉旨搜集罢了。”夏原吉道:“你老这样做,小心后人在史书里将你列入奸臣传!”杨荣道:“你莫吓我呵,我可是替皇上分忧。”夏原吉道:“自古的奸臣,有几个不是替皇上分忧,才背负奸臣之名的?”陈山笑道:“杨学士自是忠臣,不是奸臣;再说人死了,毁誉又有甚麽可怕。”杨荣叹息道:“这事没奈何,皇上分明要做的事,我身为大臣,理当顺从才是,何况废后不过是宫内的事,只是伤了礼义名教这些虚的,并不伤及国计民生,何必让皇上为难?”陈山道:“就是呵。”夏原吉道:“你这话倒是不错,但我难以苟从,你去做罢。” 杨荣早早回家,在书房里琢磨半夜,将平时在皇帝那里听来有关皇后的事,加上想像,就写在纸上;谁知下笔之后,灵感如泉涌,本想编撰皇后三五条过失,却一连写了二十多条,从头看一遍,都失笑了,心想皇帝一定高兴,就用小楷抄了正本,烧了草稿,上床后,仍亢奋得得久久不能入眠。 次日早朝后,皇帝召杨士奇和杨荣到西角门,问道:“你们商议得如何了?”杨荣上前一步,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奏疏,旁边内官喜安接了,递与皇帝。皇帝一看,顿时变了面皮,说道:“你……你竟然罗列皇后二十三条罪状?”杨荣得意道:“就凭其中五七条,便可以废后。”皇帝将奏疏扔在御案上,生气道:“你不知这些罪状全是诬蔑之词麽?皇后何时做了这些恶事?宫中神灵昭鉴!何况你在前朝,如何知道后宫的事?你你你……你如何会编出这麽多罪名来哩?”杨荣正等着皇帝夸赞,神思飘然,谁知竟惹怒了皇帝,像霎时从半空坠落地面,失魂落魄,连忙跪地请罪,心里念叨“失算失算”,但又不甘心,说道:“皇上,恕臣说句实话,皇上要找皇后的过失,杨学士昨天也说那些过失不足以废后。昨晚臣就编派了些罪名,是为着皇上废后着想。皇上申斥微臣,可微臣也不知错在哪里。”皇帝道:“皇后是有过失,但你也不能恁地胡乱编派的。太后知道了,她老人家也会生气。再说皇后有二十多件罪过,我的面皮往哪里搁?”杨荣忙道:“微臣知错了。”皇帝问杨士奇面有窃喜之意,问道:“士奇,你有甚麽好主意?”士奇道:“臣……臣说过,作儿子辈的岂敢妄议母亲大人的事。”皇帝不高兴地说:“你如今也会搪塞我了。”士奇故作惊慌道:“臣不敢,臣不敢。”皇帝问道:“你一句话都不与我说麽?”士奇道:“皇上,从前汉光武帝和宋仁宗废了皇后,到了暮年便心生悔意,请皇上慎之又慎呵。”皇帝刻削着面皮,说道:“明天我再与你说。”起身径自回宫。 次日午前,皇帝传杨士奇来文华殿,急切问道:“杨先生这回有好主意罢?”杨士奇道:“孙妃生了儿子,自古母以子贵。文武大臣那里自有臣去劝说,就看太后和皇后的主意了。太后不准,此事难办;若皇后不同意,也不好办。”皇帝断然道:“我传你来不是与你商量能不能废后的事,是让你为我出主意,如何废后才好。你老足智多谋,才单独与你商量。”士奇心想再如何劝阻,皇上也不会听,所谓忠言而善道之,不听则止,方不失明智,因道:“我等大臣同意不难,却不知太后会不会同意哩?”皇帝知道士奇想借太后之名来劝谏,笑道:“废后再立孙妃为后,还真是太后的主意哩。”士奇心里疑惑,莫非皇帝真个说服了太后,那这事谁也劝阻不了,想起杨溥先前说的话,皇上执意要做的事,九牛也拉不回来。杨溥久为帝师,最知皇帝的性情。皇帝道:“杨荣为人机敏,不论得失好坏,事事顺从我的意思,但远谋不如你。你不盲从,自有主见,最识大体,这是杨荣与杨溥都不及你之处,陈山先生教内书堂的小宦官们读书还好,要他出一个好主意也难。杨荣列罗皇后二十多件过错,实是鲁莽,太后知道也会生气。这事还得倚仗你出一个好主意。”士奇道:“臣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呵。”皇帝道:“这事也不用急,你想几天再来见我。”杨士奇道:“今年太子出生,就废了皇后,天下百姓都会觉得皇上性急。”皇帝问道:“那当如何才好?”杨士奇道:“臣请皇上忍着性子,到明年三四月再说。”皇帝道:“等到明年三月不难,你若为我出一个好主意,我便依了你。”士奇无奈地点点头,说道:“臣到时出一个主意。” 第八回之五讲书 讲书 . . 岁末,京城严寒。杨士奇、杨荣、杨溥在士奇值房烤火,说起皇帝召回王通、马瑛、郭端以及三司、卫所、府州县官吏,将军民撤回北还的事。杨士奇叹息皇朝交阯用兵二十馀年,此前用兵数十万,粮饷耗费百馀万两白银,道路上运输费用还没有计算在内,军官以及军兵死伤数万馀人,如今捨弃交阯,朝廷几乎一无所得。士奇想起黄福托生死与自己,却不知他的下落。三人又说起皇帝执意要废皇后,既感叹,又无奈。 杨荣道:“皇上若早听了你的主意,许多文武大臣也不会战死病死在交阯。不才觉得皇上许多事率性而为,不明利害得失。年末多暇,我们当劝皇上开经筵,选文臣中饱学之士进讲。”士奇惊愕起来,笑问道:“你事事顺着皇上的意思,为何又要逆龙鳞哩?”杨荣道:“阁老有所不知,顺皇上之意是不得不顺;你不顺事也会成,但为皇上开经筵,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意思。”士奇心想要让皇上做成我们心中的皇上,就不得任他率性而为,要让皇上守些规矩,因道:“你这个意思真有意思,我正有这个意思。”杨荣握住士奇的手道:“这也是杜甫所言‘致君尧舜上’的意思。”士奇问道:“那讲甚麽书才好?”杨荣说:“《资治通鉴》理当细讲,还有《大学衍义》,《四书》也可以重新发挥一番。”士奇道:“这几部书皇上都读过的。”杨溥坐在一旁喝茶,听二人说了许久,才道:“不才倒是有一个主意。”二人忙看着他。杨溥道:“讲解《贞观政要》最好。”士奇一怔,抚掌道:“果然最好!”杨荣思忖片时,也道:“你最高明。” 杨士奇将此事与皇帝一说,皇帝皱眉,半晌才道:“还让我做学生麽?”士奇道:“岂敢岂敢。臣听说太宗与仁宗皇帝都常听文臣讲解经史,太祖高皇帝更是喜欢与儒生们探讨学问,臣请礼部尚书胡濙为皇上讲解这部书,臣等也陪着皇上听讲。”皇帝虽不情愿,但被士奇搬出前面三个皇帝来劝,也不便拒绝,微微说道:“好罢。” 士奇将文华殿后面一间至乐轩作为讲书之地。轩名为永乐皇帝当年所命,他觉得读书为天下至乐之事,可他极少在此间读书。数日后,皇帝来听讲时,胡濙先跪拜皇帝,然后皇帝向他作揖,就坐在面南的书案边,胡濙坐在皇帝对面。士奇与杨荣坐在两侧。胡濙打开书,就说:“《贞观政要》是唐朝吴兢所著,全书十卷四十篇,分类编纂唐太宗在位二十三年间,与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商议为君为臣以及治理朝政的话题,有论君道、论政体、论任贤、论求谏、论纳谏等。这是一部资治佐政极好的书……”解说一番后,就念书道:“臣诵读第一篇《论君道》: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讟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 杨士奇见皇帝低头看书,像在用心细听,如一个国子监学生一样,不由看了杨荣一眼;杨荣微笑着,士奇也报以微笑,手缓缓抚着长须,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