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 第1章 chapter 01 重庆入冬以后愈发兴雾,空气里总是弥漫湿寒。 晋山上一场阴冷雨水来得不是时候,细细密密地跌进位于山腰的塔尔顿庄园中,衬得这座仿欧州古典主义建筑愈发神秘朦胧。 幸好宴会被设在室内,虽然看上去隆重正式,但参宴的人大多都是相识熟知的旧友,所以私底下不甚讲究。 似乎有什么人入场了,引得宾客纷纷侧目,庄园廊下寒暄声重了许多。 塔尔顿庄园外,一辆保时捷卡宴踩着点过来,车身没来得及停稳,一个黑色身影就打开车门,从后座探出身来。 显得有些匆忙。 外面细雨未停,驾驶副座上的助理连忙举着伞追了出去。 男人身高腿长,走路带风,这短短几秒竟也让后面助理追得有些喘。“宋总。” 宋虔文没有理会她,脚步不停,目光直直看着不远处廊下正在与人攀谈的背影。 直到一柄黑伞遮住他的视线才堪堪回过神来。 身后助理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追住他,却发现宋虔文好像是被自己举着的这把伞定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总?”察觉到不对,助理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 像是有所感应,廊下那人侧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雨雾朦胧间,只能看见宽大伞下人身姿挺拔,伞面没遮住的半张脸与上下一体的黑色相衬,白得几乎惹眼。 卢匀昼皱了皱眉,把目光收回来,转身进了室内。 宋虔文站了一会,伸出手指将低垂在他眼前的伞面往上抬了抬。廊下身影不见了,人已经走了。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随后缓步走入庄园,在廊下刚刚两人交谈的位置上站定。 宋虔文没着急进去,斜斜倚着高大的汉白玉梁柱点了支烟。 他支着手缓缓吐气,被吐出的烟笼罩住了他半张脸,鼻梁左侧上一颗小痣却依然醒目,眉目间是最浓重的黑与白。 黑色大衣里略微发皱的衬衫和才被雨水打湿的发尾,显得不修边幅,眼神里透露出的疲惫与颓唐,更衬得他整个人不大精神。 颇具艺术感的画面。可惜身边只负责打工的女助理兴致缺缺,并没有心思欣赏,眼神里更多是对工作的空洞与麻木。 以及在心里偷偷骂,这倒霉上司非要挑这大冷天来这倒霉地方。虽然他给开三倍工资…… “是不是又偷偷骂我呢,我可听见了啊。”宋虔文吸尽最后一口烟,把还燃着的烟掐灭了,侧头看着她腮帮子快鼓成河豚。 “没有……怎么会,宋总。”助理讪讪笑道。 宋虔文看着她的样子笑出声,“这样,给你放半天假,你们两个先自己开车回去吧。” “真的!”助理眼睛突然亮起来,又走过场不走心地问,“那您到时候怎么回去啊?” 宋虔文耸耸肩:“不知道,可能半夜喝大了打电话叫你过来接我吧。” “啊?!”助理发出一阵哀嚎,早知道就不多余问他了。 “开玩笑的,就凭你的车技,不是我说,但凡八字不够硬都坐不了你开的夜车。” 助理:“……” “行了,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到时候随机抓个人蹭车回去就行。”宋虔文朝她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进宴厅。 宴厅里人头挺多,但高而阔的建筑容纳这些人绰绰有余,每个人都保持在合适的社交距离上。 巨大的吊灯闪烁出橘黄的光影,加之室内暖气足,像是围在一面巨大的壁炉旁。 “哟,平常不肯露脸的,今天居然来了两位。” 这座庄园的主人家迎过来,徐诚思揽了揽他的肩膀,“你们远近多少算个兄弟情义在,这怎么还分趟过来?” 宋虔文挑眉,明知故问道:“卢匀昼回来了?” 徐诚思顿了顿:“是啊虔文,他都从英国留学回来好几个月了,你不知道?” “这不才知道么……”宋虔文轻轻笑了一声,侧目往不远处看去。 隔着几人位,卢匀昼和别人相谈甚欢。 宋虔文无所顾忌地打量他。 打眼看上去,卢匀昼身量样貌没怎么变,但相较于六年前确实成熟稳重不少,昏黄灯光在他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促使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是很文气的长相,但这与他的性格毫不相干。 “他确实是喜欢读书,以前我和他同窗他就爱读书,”身边那人喝得有些上头,手肘捅了捅卢匀昼的胳膊拿他打趣,“语文课上看黄文,历史课上看野史……是吧。” 另外一个人接话道:“哈哈哈哈,耐不住人家成绩好啊,我记得那时他家里有一墙书呢。” “三好学生嘛,那你在大学里除了往图书馆跑还爱干点什么?” 卢匀昼听着他们的调侃嗤笑一声,顺手拨了拨自己散乱垂在额前的发丝,回应道:“还爱去党群服务中心做志愿。” 一群人哄笑起来。 话传到宋虔文耳边,他也勾起嘴角摇头笑笑。 徐诚思拍了拍他的肩,“好几年不见生疏了吧,不过去聊聊?” 宋虔文垂下眼:“不了,那边我认识的人不多,就不过去扫兴了,有机会单独再聊。” “那行吧,都由你。”徐诚思不多余劝他,“正好,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也伸手帮个忙,和我一起去接待一下。” “这不对吧……今天我是宾客啊。”宋虔文眼尾翘起来似笑非笑,还不等徐诚思开口,他又继续道,“行,跟你去,我心善嘛。” 徐诚思:“……” 说是接待人,宋虔文也不用怎么动弹,他倚在桌边让人开了瓶干白,酒香混着特有的甜味格外沁人,他倒了半酒杯心不在焉地抿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热闹的气氛忽然停了。 “匀昼,你这就走啊?”这声音出得有些大,引得在场人纷纷投来目光。 “嗯,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事,你们好好玩,我先失陪了。”卢匀昼挂了电话,跟众人打了招呼,就打算站起身来走了。 他路过宋虔文时,二人距离隔得很近。 但卢匀昼从始至终没有分过一眼给他。 宋虔文半阖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想,只要他一伸手,他就能拽住这个人的手腕。 他是有话想对卢匀昼说的。 直到路过掀起的一小阵风终于停下来,宋虔文也没敢做什么。 徐诚思敏锐察觉到二人氛围不对,在这尴尬场面中开了口,在宋虔文身旁低声说:“你们……闹矛盾啊。” 宋虔文瞥了他一眼:“你才看出来?” “哎,你们多少算半个弟兄,哪会有隔夜仇啊。”徐诚思感觉自己脑子好像没转过来。“等等,你们不是才见面吗?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六年前吧。” 徐诚思说不出话来,看着宋虔文拿出手机接了个闹钟,从头到尾说了“喂”“好”两个字,然后转过头来跟他说公司有事,他得先走了。 徐诚思:“……有必要这样?” “以示尊重嘛。” 徐诚思砸吧了下嘴,点点头说:“快滚……” 户外的雨下得小了,山上料峭寒风无孔不入,直往人领口袖口里钻。 宋虔文浑似不怕冷,颈前敞着的扣子依然敞着,锁骨前藏在衬衫下的银链时隐时现,他两手插在略显单薄的大衣的兜里,隔了些距离走在卢匀昼后面。 等到卢匀昼上了车,他才不紧不慢声音低沉着开了口:“卢匀昼。” 驾驶位上,卢匀昼显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皱了皱眉,思考自己到底是装作没听见好,还是直接踩油门跑掉的好。 几秒后,卢匀昼降下车窗:“嗯?” 宋虔文站在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并没有向他走过来,似乎是在刻意留时间给他思考。 两人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卢匀昼吐出了一口气,“上车。” 宋虔文静静地等他把车开到自己面前来,从容不迫上了副驾驶。 二人距离又窦然拉近,能清晰地闻见宋虔文身上熟悉的水生调淡香,这下卢匀昼才肯分出一眼来打量他,心里暗道:“怎么冷不死你。”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几乎是有些闷。 下山的路上两人各揣心事没说话,直到进入市区后卢匀昼才开口:“地址。” 宋虔文回神,把自家住址报给他。 “不是说去公司?” 宋虔文一愣,对他笑了笑:“你听见了啊。” “那没办法,我是董事长么,我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 卢匀昼短促的笑了一声,专心看路没理他。但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停留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你看什么呢?”卢匀昼皱了皱眉,忍着不耐问道。 宋虔文确实在很细致地看他,目光在他脸上每一寸摩挲。“你回重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怎么,躲我?” 他说话直白得呛人,卢匀昼不太适应他这样,随便搪塞说:“我刚回来不久,很多事忙着要处理,没腾出时间。” “刚回来不久……” 宋虔文低低重复一遍他说的话,“你是九月十四号回来的,这三个多月里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腾出来,那你确实是很忙。” 卢匀昼一挑眉,装作没听见他的阴阳怪气:“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当然知道……”,宋虔文神情深沉,撇开眼往车窗外看去。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天色已经暗下来,卢匀昼把车开到宋虔文的江景独栋别墅底下。 这里地理位置优越,位处嘉陵江与长江两江交汇地,两江岸高大密集的建筑群,在夜色里毫不掩饰散发出璀璨光芒。 晚间江风带着寒气扑洒在来往车辆、行人身上,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重庆大约是真的有些港风的尾调。 第2章 chapter 02 雨停在难得又短暂的的蓝调时刻里。 “到了。”卢匀昼见他好一会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宋虔文手指无意识捻了捻,沉声问他:“不上去坐坐吗?” 这似乎是个很值得沉思的问题,卢匀昼没有立刻答话,宋虔文也非常有耐心地等。 车外的风好大,能清晰的听见劲风横打在车窗的声音,但车内两人又是安静的,甚至能让人生出祥和的错觉。 卢匀昼在这片假意祥和里放纵思绪。 “不了,我……” 不等他说完,宋虔文偏头过去,二人四目相对:“你什么?你有事,还是你很忙?” “我不想上去。”卢匀昼本来也不打算再找借口,很坦荡地对视他的眼睛。 “……好。” 车门被打开,宋虔文很利落地下了车,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卢匀昼又为他降下车窗,无声地询问他。 宋虔文微俯身体靠在窗边,外面冷风裹着他身上的淡香一同扑进来:“明天是你生身母亲祭日,我早点会过去接你,我和你同去看她。” 卢匀昼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在宋虔文长久的目光下将车缓慢开出去。 夜空褪去蓝调。 宋虔文在楼下站得有点久,毫无章法刮过来的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他的衬衣领口翻飞,一根极细的银链在夜色里愈发醒目。 他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别墅里,这里有人比他回来得早。 林衣明刚才在落地窗前站了良久,把底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卢匀昼回来了,”林衣明走过来问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你们怎么没有一起?” 宋虔文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放在嘴边迟迟没喝,正思忖着怎么开口。 “他不愿意上来?” 宋虔文握着透明玻璃杯,短促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是因为他还在为当年的事……”林衣明话说一半觉得不太妥当,换了句话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虔文心不在焉。 “当然是怎么留住他啊,你就不怕重庆没有能拴住他的人或事,他了无牵挂的,又像六年前一样走了吗?” “了无牵挂”这四个字,不是好词。 至少对宋虔文来说,他最怕卢匀昼的就是这个。 “怎么会……”宋虔文似乎通过她的话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难得溢出一丝破碎感,不过只一瞬,又被他很好地藏住了。 林衣明蹙眉思索着,又说:“不过他刚回重庆,有些事情是该让他自己一个人消化一下,至少他愿意回来,已经很好了。” 他把杯子里的冷水灌下去,意识清明多了,“不谈这个。” 林衣明又想说些什么,刚准备张口却被打断。 宋虔文站起身来,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他有些头疼地说:“好了小姑娘,大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再和你说吧。” “卢匀昼以前也会对我这样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但你从来不会。” 林衣明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你现在和他很像哦。” 宋虔文:“……”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自然:“差不多够了啊你,你班主任可是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上次考试旷了两科没考,别以为我不管你这些啊,你自己好好解释一下吧。” 林衣明侧过脸去没说话,转身回房间去了。 她现在高二,读的是公立学校,制度管理严苛,每个月只有放的两天月假会来这栋别墅,其它时间都在学校。 室内空旷,宋虔文独自在靠在沙发上坐了会,他也很少来这里住,今天林衣明在这,那他就更不会留下来过夜了。 宋虔文用冷水抹了把脸,然后出门了。 * 夜色浓重,这座城市很少疲惫,阴沉的天空给华灯徒添几分暗沉,为它收敛色调,今夜它是盛大繁华里唯一的独裁者。 卢匀昼去他外公生前留下的集团公司办了些手续,他生母是独生女,而自己又是她唯一留下的孩子。 三个月前他外公去世,他从英国赶回来时,遗产包括公司在内都已经挂在他名下了,处理完老人丧事后又忙里忙外把公司里那一堆烂摊子处理干净。 其实他也不算骗人,他是挺忙的,当然其中确实有刻意的成分。 卢匀昼处理完事后没着急回一直住的酒店,沿着江岸开了一会,那扇为宋虔文降下的窗没再升起来,水生调淡香被冲散,凛冽的江风汩汩涌进来,带着刻骨冷意。 不过卢匀昼不在乎,现在只觉得这样挺好的,心里很久没有这样舒畅过了。 他把车开到记忆最深处,循旧时路,开到一处带院子的大平层外。 中昴路一十六号。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但这里好像常常会有人打扫,连陈设都有人刻意摆弄,致使这里一切如旧。 谁都知道的事,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卢匀昼今晚在这里住下,和他阔别六年的旧时光,躺在自己曾经的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梦里偶尔闪现过零星碎片,他无意识皱紧眉头,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他都不愿意去回想。 如他所愿的,后半夜静谧无梦。 次日卢匀昼起得不算早,洗漱完才想起来忘记告诉宋虔文自己住址了。 “算了。”卢匀昼心里盘算着,“等会还是我开车去接他吧。” 他没有耽搁太久,穿戴整齐后刚打算出门,发现院子里坐了个人。 “早上好。”宋虔文把打包好的早餐递给他,“先吃了再去也不迟。” 卢匀昼接过早餐:“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 两人一起进到屋内,路上宋虔文边走边说:“你昨天又没告诉我你住哪,我以为你打算让我自己猜。” 卢匀昼闻言笑笑:“你这不猜得挺准么。” 相隔六年,偌大的房子里终于又有了些鲜活的气息,两人在餐桌前相对坐着,像很久之前,最开始相遇的那个夜晚一样。 过了半晌,宋虔文试探着开口:“那你之后呢,也会住这里吗?” 卢匀昼“嗯”了一声,“这么大的房子,闲置了岂不可惜。况且……” “什么?” “我要是不住这里,不就白费了你一片心意么?” 这句话内容晦暗不明,说话的人却很坦荡,他对宋虔文或许除了感激之外,生不出别的情愫了。 宋虔文低下眼睫,苦笑了一下。 “你常常让人来这里打扫?”卢匀昼咽下一口热牛奶说。 “嗯。”看见他唇角沾了奶渍,宋虔文递了张餐巾纸给他。 “这栋房子是你的所有物,我一直都有在打理。”宋虔文刻意凑近了他,压低放缓了声音说,“你那天夜里不是打电话跟我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把名下财产都转交给我吗?” “卢匀昼,我问问你,你当时是怎么想的?算是在……立遗嘱么?” 落在卢匀昼耳边的话语针一般刺痛他的神经,头有些发痛,好在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甚至还朝他笑了一下:“我吃好了,走吧。” 他不想说,宋虔文也由着他来。 宋虔文一贯把握分寸适当,这次他只是试探得重了些,没想过要逼迫他。 * 南山墓园外,泛着雨后独有的冷冽气息。 宋虔文将车停在不远处的花店旁,转头问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卢匀昼:“你生母喜欢什么花?” “她不是俗人,不喜欢这些,我们空着手去就行。” 宋虔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对卢匀昼生身母亲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是个很知名的画家,甚至几次艺术展上看到过她的画作,可惜命薄,很早就去世了。 以前和卢匀昼同住屋檐下的时候,也和他一起去祭拜过,每次来这里卢匀昼的神情总是淡漠,看不出悲伤,他似乎只是来走个过场,二者看上去没有什么母子情分在。 这次也是一样,卢匀昼垂头打量了会墓碑,对着碑石上的黑白照片,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好讲的。 片刻后,二人开车出了南山。 中昴路两侧种满梧桐,这样冷的天里少有梧桐叶,留下的只有斑驳又干枯的树枝。 除了一十六号左边第三株梧桐还算有些生气。 当年冬日里的梧桐木也是这样惨淡吗?不记得了。 他们去南山墓园的路上,宋虔文已经让人来这边重新打扫过了,整座房子愈发一尘不染,但布局相比昨天晚上依然没有区别。 今天光线不大好,是重庆特有的阴沉,整间房子略显压抑。 卢匀昼打了个电话给酒店,让他们把自己行李都送过来。 水吧台前,宋虔文从酒柜里面拿出一支勒桦干红各自倒了两杯,室内只留了一盏很暗的灯光,昏黄的基调悬在头顶上,光影他的略长的头发和侧脸上铺开。 他倒酒的神情很专注,手握酒瓶的姿势也很好看,这样的场景无疑是赏心悦目的。 其中一杯酒被移到卢匀昼面前。 卢匀昼半眯着眼看他:“开车你还喝酒?” “这酒度数不算高,”宋虔文乜他一眼,咽下一口酒,“而且我记得这里还留着我的房间吧,我今天不能留下来过夜吗?” “你故意的。” 卢匀昼跟着喝了一口,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他被红酒沾湿的唇上挪开,“那么大费周章做什么,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我确实有话想问你啊,”宋虔文把声音放得又低又轻,伴着吐出的酒气,耳语意味不明,“你不愿答,我没办法。” 他这话把自己姿态放得很低,却能把卢匀昼逼得无奈。 六年不见,他变了好多,自己猜不透他,卢匀昼想。 但他未必就猜得中自己。 “你问吧,”卢匀昼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坦诚些。” “嗯。”宋虔文拿过他的杯子,又为他倒了半杯,很坦诚地问道:“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 卢匀昼:“?” 卢匀昼:“……” 第3章 chapter 03 卧室里的窗大而透明,厚重的工艺复杂的窗帘被完全拉开,外面夜色浓重,天空又下起雨。 窗外风雨交加,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漫长的轨迹。 卢匀昼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几分潮气,他无意识捏了捏自己手腕,回想起今天与宋虔文那些对话。 怎么跟**似的。 和从前他们之间的亲密不太一样,这样很奇怪,他有些想不通。 卢匀昼闭上眼睛,他清楚感受到自己重新回到这里,这感觉要比昨夜猛烈得多。 或许与宋虔文一墙之隔的原因。 太真切了,太熟悉了……进入梦境前恍惚听见的雷声,和隐约的惊悸声,尘封的往事被调动,并向他娓娓道来。 * * “轰。”,重庆夏季高温燥热,好在这年雨水频繁。 混杂着雷声轰鸣,阵雨声势浩大地兜头淋下来,猝不及防。 中昴路一十六号。 有规律间断敲响的门被打开,进门是个高瘦沉稳的少年。 “周夫人,这位是?”平墅里的佣人帮忙接过行李,略带吃惊地问。 少年身后站着一位女人,正用纸巾擦拭着被雨水沾湿的袖口,她红唇卷发,动作从容,是毫不遮掩的张扬而带侵略性的美。 “这是卢先生朋友的儿子,以后都住这里,是自家人,不用当成客人。” 周姝曼拍了拍宋虔文的肩,跟他介绍:“虔文,这是董莫董阿姨,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董阿姨帮忙的。” 宋虔文点点头:“我知道了,伯母。” “哦对了,你卢伯父的儿子也住这里,叫卢匀昼,这孩子人不坏的,性格也好,就是太活泼了点。”周姝曼压低声音,神秘地跟他说,“他挺好玩的,不过无论他告诉你什么,你不能全信。” 宋虔文皱了皱眉,没理解她的话。 周姝曼是卢匀昼的继母,和大多数对后妈的刻板印象不同的是,她在外行事虽雷厉风行,但对卢匀昼视如己出,是拿他当亲儿子疼的。 所以这对没有亲缘关系的母子之间,关系还不错。 她催宋虔文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转头又问董莫,“对了,那小子人呢?” 董阿姨倒水的动作一顿,“在房间里呢,小少爷今天一天都没出去过。” “哟,这么乖呢,先把他叫出来见人吧。”周姝曼笑笑。 董阿姨应了一声,走过去敲卢匀昼的卧室房门。 “以后你们好好相处啊。”期间周姝曼接了个电话,叮嘱了宋虔文一些事,就匆匆忙忙走了。 宋虔文跟周姝曼道了别,抬头开始打量这里。 很典型的富贵人家里,这样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孩子,又没有大人管着,性格能好到哪去?宋虔文不由自主地想。 他讨厌寄人篱下。 父母很早去世后,他就是这样被寄养在叔叔家,这十几年的滋味不太好受。他叔叔家也是像这样,有个娇生惯养出来的独生子。 隔着不远,他听见有个清冽好听的少年声音。 “周姨人呢?” “周夫人已经走了。”董莫答道。 “好吧,她总这么忙。” “董阿姨,这位是?”卢匀昼站在不远处满是好奇地打量他,压低声音问,“卢卫卓的私生子?” 宋虔文:“……” 沙发上那人骨相优越,眉目冷峻,身上带着些不符合他年纪的沉郁,鼻梁骨左侧一颗小痣莫名惹眼,但又长得恰到好处,让他整张脸不至于因漂亮而失衡。 除自己之外,卢卫卓还能生出这么好看的私生子? “不是的,这位是卢先生好友的儿子,以后长住这里。”董莫耐心和他解释。 “真的?”卢匀昼听上去似乎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高兴,“那好。” 他径直走过去,朝坐在沙发上的宋虔文伸出手,大大方方地说:“你好,卢匀昼。” 宋虔文抬眼看他。 好文气的长相,户外打进平墅的冷调光线,落在卢匀昼身上都柔和许多,少年平静地站在他面前,不会让人生厌的。 他站起身来,虚握住卢匀昼的手:“你好,宋虔文。” 此后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宋虔文总感觉对方的目光总是落在自己身上,将自己上下打量好一通。 这也正常,家里突然闯入这么个不速之客,换做谁都要花时间适应的。 宋虔文不是话多的人,以前在叔叔家里总受挤兑,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到了这样也打算顺着以往的路数,继续沉默不语。 今天卢匀昼格外安静,非常有礼貌地跟他寒暄几句后腾出足量空间,让两人不至于尴尬。举止有分寸,甚至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宋虔文忍不住怀疑,刚才周伯母说的这人“太活泼”,到底活泼在哪里? 董莫也察觉到卢匀昼安静得有些异常,她还一直担惊受怕这卢小少爷会作什么妖出来,她松下一口气,趁着端水果给他的间隙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卢匀昼笑着朝她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 夜幕降临,平墅里暖调的灯光将这里照得很有人情味。 这里房屋结构特别,宋虔文洗漱完进自己房间时会路过卢匀昼的卧室。 他的卧室门半敞着,好像是刻意这样的。 这扇门像是有什么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往里面瞥。 里面灯很暗,窗明几净的卧室里巨大的书柜占了整整一面墙,书柜旁高大而透明的落地窗。夜晚灰暗色调里,而那个文气的少年正背靠着窗,看着门外的自己,甚至勾起唇角冲他笑了一下。 宋虔文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愣了一下,朝他点头致意,随后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 卢匀昼半眯起眼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忽然,手机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来,卢匀昼抬手挂断,隔了十几秒钟铃声又响起来,他才分出一眼看打来电话的是谁。 “周姨,您找我啊?”卢匀昼坐到椅子上,姿势略显不羁,但语气乖巧。 “没有,怎么会,我哪有欺负人家,您这就冤枉我了不是。” 周姝曼晚上还忙着工作,抽空打电话叮嘱他:“你也不准随便打听人家家里私事,套话也不行,听见没有。” “知道了,我有分寸的。”卢匀昼拿了桌上钢笔在手上转,一面随口敷衍她。 “你有分寸就见了鬼了。”周姝曼忍不住说他,这小子脾性她最清楚,“人家学习又好,全校第一,性格也好,安安静静从不像你一样瞎胡闹,你好歹跟人家学学,也让人省省心吧。” “我学习也好啊,怎么不见你夸我,”他在周姝曼欲发作之前抢先一步道,“好了知道了,您也早点去工作吧,您这么忙又不像我,还有两个月暑假可以玩。” “哎你……” 周姝曼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电话就被对面挂断。 次日清晨,风雨平息。 像是有玻璃被砸碎的声响回荡在平墅里,这两声既重又响,让人心里一惊。 宋虔文从卧房出来正要往厅前去时,碰到了恰好出房门的卢匀昼,那扇半掩的门依然保持着昨晚的角度。 “早上好,”卢匀昼悄无声息走出来,他疑惑着皱了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宋虔文摇摇头,他也不清楚。 卢匀昼先他一步走过去,发现摆在会客厅两个水晶奖杯不知道因为什么掉下来砸碎了,碎作一地晶莹的残渣,董莫正拿了工具来处理。 见他过来,董莫站起身来,有些生气地说了他两句什么,又把人赶走,以防他踩到碎渣子。 卢匀昼笑着哄了她两句,捡起地上一小片金属铭牌,这是原本水晶奖杯底座上的,转身收敛起笑容,走到宋虔文身旁去。 他表情转变得很快,长长眼睫垂下,看上去神情落寞。 “是奖杯,我的两个竞赛得的奖杯全碎了。”卢匀昼把手上的铭牌递过去给他看。 “你的奖杯为什么会碎?”宋虔文从他手上小小的铭牌上抬开眼,看着他问。 “不清楚,可能是我没放稳,嘶……”卢匀昼的手指不慎被铭牌上残留的碎渣划出一道口子,伤口正往外渗血。 “你……”宋虔文皱着眉,拿过他手里的铭牌放到一边。 “我的房间里有医药箱,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吧。” 宋虔文没说什么,跟着他一起进了他的卧室,那门还是半开着。 简单处理伤口,宋虔文又替他包扎好。“可以了,不要碰水。” 他想起什么,又去把刚刚随手放下的金属铭牌拿过来,确认把边角的碎水晶渣子处理干净后,把这铭牌还给卢匀昼。 “你物理不错么,这奖杯含金量不低的,可惜了。” “是吗?一般吧。”卢匀昼挑挑眉,“跟你比还是差了点。” 他话里有话神神秘秘的,让宋虔文觉得有些奇怪,说不上来的感觉。 “宋虔文。”卢匀昼第一次喊他的姓名。 重庆夏季炎热,但平墅内调节的温度恒定,清爽宜居。夏季清晨透进来的暖光,斜斜照在两人身上也不觉得烫。 卢匀昼忽然说:“我很早就听说过你。” “嗯?” “你挺出名的。”卢匀昼补充道。 宋虔文微微挑眉,“哪方面出名?” “嗯……你的成绩,长相还有你的事迹都挺出名的。” 其实卢匀昼也是打胡乱编的,他在此之前并没有听过宋虔文这号人,刚才说的全是根据昨晚周姝曼嘴里说的推断出来的,毕竟是全校第一,人又长得好看,没有点名气哪里说得过去。 卢匀昼在诈他。 “事迹?”,宋虔文表情奇怪,嘴角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笑,像是在反问他:“我这样臭名昭著啊。” 猜错了么?卢匀昼想。 他显然没有料到宋虔文会这样说:“怎么个臭名昭著法?” 宋虔文冷笑一声,没有理会他,关上医疗箱准备离开。 “等等。”卢匀昼着急想拦他,手指不小心摁在宋虔文放在医疗箱的手上,像被烫了一般,两个人都迅速把手收回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刚才冒犯到你了那实在对不住。” 他说得很诚恳,“还有,你身上的伤口也处理一下吧。” 宋虔文紧皱眉头,半是不解地看他。 “你衬衣领口没有遮住。”卢匀昼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锁骨的位置提点他。 从昨天开始宋虔文穿的都是长袖长裤,这炎炎夏日里,虽然平墅里温度恒定,但他这身穿着看上去仍然古怪,就好像是在刻意遮掩什么。 “不需要。”宋虔文并不领情,转身出了他的卧室。 卢匀昼无奈耸耸肩,把放在一旁的金属铭牌随手丢进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