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之间》
1. 玄云
人间三月,乾都冰雪初融,柔嫩新草如巨大的茵毯铺满了山丘与平地,零星散落的缤纷野花为这片生机盎然妆点。
卫玄云与潞姑坐在一处茶舍中歇脚,此地距离乾都已不远,远远地能瞧见若隐若现的望星楼的一角。
望星楼十年前于燕明帝的亲自主持下建成,坐落于乾都中心。初建之时,高达百丈,传言称,登楼而上,似能伸手揽明月、邀星辰,向下俯瞰,国都之旖旎风光尽收眼底。每逢上元佳节,皇帝便会于楼中设宴,与朝中大臣一同赏月,共享与民同乐之盛景。
但五年前,朝廷深陷内斗泥沼,各方势力倾轧,无暇他顾。边防之处,腐败丛生、守备松弛,致使北方胡人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竟兵临城下。彼时,燕朝处于危亡之际,在这紧急关头,常年驻扎在外,抵御西突厥的朔方节度使宇文蕴,率精锐之师及时驰援,力挽狂澜,击退胡人。
但望星楼遭火箭点燃,这座曾经象征着皇权无上威严与王朝繁荣昌盛的巍峨楼宇,就此毁于一旦。事后虽经修缮,却终究难复往昔那般雄伟壮丽。
玄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阳光明媚,清风徐徐,但她无暇享受此时的松快,她的心似乎泡在冰水,生不出一丝热气。
忽地,茶舍前的大道上,一行人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仿若一阵狂风卷过,扬起漫天尘沙。与此同时,少年少女们的嬉闹声也随之传来。不过眨眼间,他们便如流星般掠过茶舍。
大道上的路人躲避不及,便被紧随其后的豪奴狠狠抽了几鞭,一时间,哀嚎声此起彼伏。可这帮人却仿若未闻,毫不在意。待他们离去,只见地面上随意散落着豪奴们扔下的碎银。
路人们见此情景,虽满心愤懑,却也只能无奈认栽,赶忙捡起地上的碎银子,好歹不算白白吃亏。
“岂有此理!这可是天子脚下,竟如此放肆!这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子弟,简直辱人太甚!”
一个四方脸膛的健壮男子猛地一拍桌面,站起身来,满脸怒容,愤愤不平地说道。
“济川楚氏。”邻桌一位精瘦长脸的男子悠悠开口,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捏着一块碎银。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些仆从脸上有黥印,上面刻着‘楚’字。在这乾都,能有这般大排场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如今在整个燕朝,谁人不知当朝宰相出自济川楚氏。此宰相手段铁血,扳倒了诸多政敌,历经明帝、灵帝、光帝三朝,堪称三朝元老。更何况,光帝还是由他一手扶持上位的。他门下门生众多,遍布朝野,族中更是人才辈出,不少人在朝中身居要职。
“况且这些碎银,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花销了。挨了几鞭,倒也不算太亏。用不着为他们义愤填膺。”
健壮男子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还没等他开口,同桌的男子便满脸轻蔑地说道:“照这么说,这位兄台是不是该把这碎银还给那些被打的人?你自己拿着又算怎么回事?”
精瘦男子面对众人的目光,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这钱见者有份。”
遇到这般无耻之人,骂他都嫌脏了自己的嘴,那男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楚氏又怎样?难道他还想登基称帝不成?这般纵容族中子弟嚣张跋扈,我看他这个宰相也做不了多久了。”
此言一出,全场哄笑。男子继续道:“听闻宇文太尉素有统御之才,其治军堪称典范。行军途中,从不惊扰当地百姓,秋毫不犯,在都城周围安营,更是严整军纪,高悬禁令,如此看来,高下立判啊!”
精瘦长脸的男子却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碎银子揣进怀里,嘲讽道:“不见得吧。这太尉当年不过是个驻守边关的节度使,解了围城之急后,本应官复原职,可他却带着伏光营赖着不走了。他也并非什么清明的好官,这几日,他的事儿在京中可传得沸沸扬扬。”
立即有人好奇地追问:“什么事啊?”
在场的大多是从外地来乾都的,对京中的局势不太了解。
精瘦长脸的男子颇有优越感,举起一指道,“这宇文太尉的伏光营中,查出有军士暗中倒卖军需物资,谁知道他身上干不干净。”
说着,他斜眼瞟了瞟先前开口的两人,看他们腰间都别着一柄长剑,“你们来得不巧,正赶上这档子事儿。要是想投奔太尉门下,就在乾都再呆半个月吧,看看半月之后,伏光营还招不招人。不过,这乾都的柴米油盐可不便宜,租房子更是花费不菲,二位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子。”
虽说这男子说得在理,可那嘲讽的语气却让先前的两人气得满脸通红。“你!”
“对了,太尉手下皆是能人异士,二位还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这般羞辱,那位一开始仗义执言的男子哪里受得了,当即拔出长剑,要与他决斗。
燕朝崇尚武力,公卿大夫皆以佩戴长剑为男子英气的象征。在民间,以武会友、以武决斗之事亦是屡见不鲜。
可那精瘦男子哪里是对手,见势不妙,当即便要跑。
潞姑听到这儿,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那位嘴上不饶人的男子,只见他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青紫。显然,虽没动刀,可这一顿打还是没能逃过。
潞姑转过头,却见玄云正专注地注视着对面的山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三三两两的少年少女,身着朴素的布衣,在春日的暖阳下悠然行走,有说有笑。
再看玄云,一身男装打扮,脸部白皙如玉的肌肤经了易容后被隐去,却留下右侧半边脸上那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更衬得她深沉而沉默。潞姑心中一阵酸涩,自玄云十二岁之后,便再未如此自在过,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艰难挣扎。
“今年乾都的春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早些。”潞姑轻声叹息,“阿云,现在还有机会回头。”
对于玄云而言,潞姑既是她的师父,更是她在父母离世后,最亲近的亲人。潞姑一直不希望她去复仇,可有些事,不做就如同行尸走肉,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玄云温柔地握住潞姑的手,目光缓缓移向乾都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他们都在等着我。”
玄云松开手,说道:“走吧,距离乾都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早些赶到,也早些做准备。”
说罢,她上前解开木桩上绑着的缰绳。潞姑深深地叹了口气,无法,也只能跟着她一同上马,离开了此处。
二人一路前进,在午时抵达城门。
走过几条街道,绕过交错的弄巷,终于瞧见一面铺满橙红凌霄花的墙,几条鲜红的缎带将凌霄花的藤蔓如编发似的系起,格外显眼。
潞姑握住门前的铜环,敲了敲,不一会儿,院内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一条缝,一双清亮双眸透过门缝审视般地往外瞧,玄云开口道:“是我。”
那双眸顿时漾起喜悦,她当即打开院门,惊喜道:“女君您终于来了!”
灶房里传来阵阵香气,潞姑端着一盘煎得两面金黄的腌鱼呈了上来,玄云正低头查阅近日益州与乾都的各方动向,这些都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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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益州与乾都的线报被装订成册,阅过即焚,但这些暗探并不是玄云所设,他们曾是卫督军的手下,后出于恩情或仇恨选择效力于玄云。
潞姑放下盘子,正要转身再去灶房,却被玄云叫住,潞姑回头,玄云连头也未抬,“坐下吧,师傅。”
见潞姑仍不动,玄云这才抬眼,“她不会下毒。”
潞姑脸色变红,张张嘴,低斥道:“我是这意思嘛!这孩子。”她还欲再说,奚芷已端着剩下的几盘菜来了。
春节刚过,桌上尽是些腌鱼腌肉,潞姑生平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毫不在意,就是在意舌尖上的那点享受,只不过她只管吃不管做,往日都是出了高价聘厨子到山上的庙宇里做菜,山里四时菜蔬,又无一不缺,这些腌货,过往可是看都不肯看一眼,只是她作为长辈不好做声,又见玄云已经下箸,只能将就些吃了。
待吃完,奚芷洗碗刷盘去了,潞姑与玄云去了房中,确定奚芷听不见,低声对玄云道:“我知你心里向来有数,只是这奚芷出现的时机出现得太过巧合了,正好就在你......”
潞姑一顿,接着道:“再一个,她是益州人,若真是那些人派来的,也好遮掩身份。”
半晌,没听玄云作声,潞姑一看,玄云将那情报册子捏出褶皱来,她小心道:“阿云。”
玄云将手上的册子放烛上点燃烧成灰烬,灰烬点点落入蜡烛下方的铜盘中,“当日的耻辱,阿云从不曾忘记。”
“我已给奚芷服食了七日散,若她敢背叛我......”
潞姑心一跳,这七日散是她平日里最得意的杰作,只要服下这七日散,七日内未有解药,内里皮肉将会渐化成血水,骨头似被节节打碎,皮外极冷,而皮内则是极热,真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欲,服用此药的人最后死状极惨,瘫软如烂泥,不成人形。
“潞姑放心,我不做强人所难之举,奚芷也是知晓的。”
“如此,如此甚好......”潞姑喃喃念到。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奚芷道了声是我,推了门进来,就见她左手提着一大包被黄麻纸打包好的物什,右手提着几个小包。她径直地走到桌前,将这些物什都放在桌上。
“这是?”潞姑已经闻着香气了,手已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她午间本没有吃饱,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了。
“我想着潞姑您初到乾都,定是吃不惯乾都的腌鱼腌肉,便叫奚芷去买了些您爱吃的来。”其中玄云的言谈举止十分恭敬。
奚芷更是神色一正,当即在潞姑伸手碰到纸包前,将纸包打开,顿时,烤鸡的香味在整个屋舍中弥漫开来,旁边的几个小包里装着的分别是青团、春卷、胡麻饼、透花糍,小食像花瓣般排列,瞧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这两位这般作态,潞姑自是清楚了玄云的用意,瞥了瞥旁边站着的奚芷,终究是应了玄云的心思,不紧不慢地撕下了一只鸡腿,递给了奚芷,“今日辛苦你忙前忙后了。”
奚芷喜出望外地接下,笑道:“多谢潞姑。”
奚芷向来知道潞姑不喜自己,未将她当自己人,见到她也多半挂个冷脸,防她如防贼般。
但今日此举,奚芷知道潞姑是彻底地接纳了她。
潞姑看着她清澈的笑容,终于是放下了心来,还是个孩子呢,她笑着点点头,“多吃点。”
再看玄云,她也唇角弯弯,正温柔地注视着她们,潞姑伸指点了点她,“调皮,来吧,一起吃,也试试这乾都的风味。”
2. 婚约
就在这天,盗卖军资案在朝廷各方人马争辩调查几日后,终是有了结果。
宇文太尉察己之失,自知犯有失察之罪,惭惧交加,汗颜无地,上表恳请辞去太尉之位,言辞恳切,尽显愧疚之意。
帝览其表,念太尉往日之功,遂力加挽留,劝其莫要执意求去。
太尉感圣恩浩荡,亦不敢再坚辞,几番推让之后,终得圣裁,令其于府中禁足半月,以思己过,且罚没三年俸禄,以充那被盗卖之军需物资所损之数,此事方就此作罢。
如此官宣之辞由了上朝的大臣们‘不经意间’流出,一时之间,宁息了各方之想。
定启五年的开春,于朝臣们而言,可谓诸事纷至沓来。
新春刚至,那原本归顺朝廷的巴鲁图竟出尔反尔,带兵叛变,还与西突厥的兵马相互勾结,里应外合地朝燕朝开战。一时间,凉州形势危急,接连丢失三郡。
幸而宇文太尉迅速做出应对,令伏光营中的右将军林东夷,统领大军,与驻守在上郡的左将军曲梦冬会合,出征平叛,不过两月,喜报已如雪花般飞来。
待至四月,宫中又将迎来重要之事,秀女们依制入宫,开启了帝王选妃的盛事,少年帝王的第一次选妃总是吸引人的眼球,同样备受瞩目的还有改元以来的第一场春闱,诸多饱学之士汇聚乾都。桩桩件件都是能影响朝中局势的大事,相较之下,宇文太尉那点失察之过,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宣和门前,能影响燕朝未来走向的两位肱股之臣——楚相和宇文太尉并肩行走与玉阶之上。楚无疾虽已到了知命之年,但面容清癯、四肢匀称,虽比不得宇文蕴身长力伟、英姿勃勃,却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人物。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陛下也到成家之年。太尉年纪也不小了,家中没有妇人操持,实为不便啊,不如趁此机会,相看几位贵女,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准备。”
楚无疾面上带着慈祥的笑,丝毫看不出方才在朝中欲夺宇文蕴兵权、削减伏光营的用度、借机扩充自己私卫的叵测,仿佛他们如同忘年之交般,亲切又友好。
这楚无疾如毒蛇,不动手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就得咬下一块肉来,在选秀和春闱的要紧关头,让他吃了这个闷亏,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宇文蕴一直觉得自己脸皮不薄,但跟这位楚相比,那也是有些望尘莫及了,没撕破脸前,装模作样尚可,如今撕破脸了,还能贴上来,这般收放自如,也是让他开了眼。
宇文蕴停下脚步,拱拱手,“楚相与陛下祖孙情深,还需楚相操心为陛下选一位贤德的皇后,替他分忧。罪臣如今犯下了失察之罪,每每念及,后悔十分,我身担太尉之职,却未能为社稷尽到应尽之力,这般状况下,又怎有余力去考虑成家之事”
楚无疾敦敦教导道:“太尉此言差矣,古人有言,先成家后立业,太尉只想着立业,岂不本末倒置?不成家又如何立业?”
“这就不劳楚相费心了,府中亦有美人作伴。”
楚无疾捋了捋下巴上精心打理的燕尾般的美须,高深道:“非也非也,美人虽好,但都抵不过两情相悦之美。”
这话极其阴阳,满朝文武皆知这楚相与他夫人相识与微末之间,二人极为恩爱,可谓是一段佳话。
宇文蕴满脸赞同,看向了楚无疾的身后,“楚相说的是,只是这两情相悦之美乃是天注定,不可强求。不过子女应也是天注定不可改变。听说左侍郎近日与右侍郎关系颇为紧张,楚相还要从中调解一番才好,不然真叫人以为他巴不得姜尚书告老还乡,实在是有损同袍之谊。”
楚无疾面上的笑一僵,宇文蕴笑了笑,拱手告辞。
左侍郎楚佑慕追上来,看着宇文蕴离开的方向,对楚无疾道:“爹,你怎的不等我,同他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那些个恶趣味自是不能告诉自家傻儿子。楚无疾看看宇文蕴,又瞧瞧他,摇摇头,本以为将他放在吏部能锻炼他的识人用人、处理事务的能力,只是这智力约莫是天生的,这么些天来也未见得变机灵些。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在外莫要叫我爹。”
楚佑慕见自家爹脸色变化,连忙小声道:“是,是,楚大人。”
楚无疾忍着敲他个爆栗的冲动,将目光移开,眼不见心不烦,他与慕寻都不是蠢人,怎的生出这么个蠢儿子!一想起自己还须给他擦屁股,更是恨不得将他塞回去重新生一遍!
“你晚间将蒋侍郎请到府中小酌几杯,我已告知你母亲备好饭食。”
楚佑慕不情愿道:“为何要请他,他......”
楚无疾一个冷眼过去,楚佑慕闭上嘴,点了点头,“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将右侍郎请来了,你再回来吃饭!”
说罢,甩袖离开。
而离开的宇文蕴心中亦是恼火得很,他近日心情十分不善,三天前,他才将那些倒卖军需的军士押至全军将士跟前,当众斩首,以正军法。还有西突厥那边,自上次收到夺回酒泉郡的消息后,距今已有半月了,还无新的捷报传来,这敦煌郡竟迟迟未攻下,若非他身份所限,不得随意前往,他恨不得亲自前去。
今日还得听那位假惺惺的楚丞相说什么娶妇,两情相悦,被他奚落一番,宇文蕴本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中说毫无波澜,那肯定是假的。
他鞭策胯下骏马,一路疾驰回了自己的府邸,将马绳扔给仆役,人已往书房大步走去。
太尉府,青及将备好的早膳呈到书房中。书房是府中重地,除了府邸的主人宇文蕴就只有青及能随意出入。
宇文蕴正要用膳,就听青及道:“主子,汀兰在书房外候着,她说为您备了些糕点,不肯离去。”
半晌,青及听到宇文蕴道:“给足银子,放她出府。”
宇文蕴向来秉持着严谨有序的行事风格,即便是治理自家的后院,那手段竟也如同他统御千军万马一般,尽显雷厉风行之态。在这些姬妾入院中时,就被告诫不能到前院。这汀兰是不久前,宇文蕴自天芳院里带回的名妓,宇文蕴对她颇为新鲜,多留宿了几日,没想到她竟得意忘形了。
只是这个惩罚显然重了些,青及有些意外,他抬头看了宇文蕴一眼,见宇文蕴面无表情,知他说的绝不是气话。
显然,今日早朝,宇文蕴遇到了极为不痛快的事。
青及没有多问,要怪只能怪汀兰运气不好,领命退下。
房中没了人,宇文蕴心中无名火却蹭地上来,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口中只道:“两情相悦,两情相悦......”语调奇怪。
片刻,他磨磨牙,“老匹夫。”
话是那般交代下去了,可青及在将人请出府邸时却出了些岔子,汀兰在院中一哭二闹,迟迟不愿离去。
于汀兰而言,宇文蕴手握大权,人也生得俊美,床榻之上,更是其中翘楚,无论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贪念那身子,她都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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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及虽不想用强,但见此情状,只能恐吓道,“你若不走,惊扰了主子,你可就只有死路一条可走了。”
汀兰也是个明白人,吵闹了这般久,那个负心男儿都没出来瞧一眼,可知是心意已决。对于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而言,捏死她与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她虽与他有过床笫之欢,但他们之间也只有这些。
她还年轻,还有一门技艺,还能东山再起。
青及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直言道:“你跟过我家主子了,就别想着再去青楼陪客了,若是被我家主子知晓,到时候你想死都不成了。”
汀兰被猜中心思,悻悻道:“那我日后靠何谋生?”
“你若是想,可为你找个好人家。”
燕朝的社会风气颇为开明,对于女子贞洁一事,并未视作需严苛恪守的准则,甚至朝廷隐隐有鼓励早婚再嫁之意。
汀兰掂量了一把包袱中沉沉的银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想起自己曾在天芳院时,听院里的姐妹提起过,伏光营里的男子都是个顶个的好男儿,自是不会床事不谐,再说自己手上有了这些银子,想要平平淡淡度过此生应是不成问题。
汀兰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只是还有些惋惜,可惜了太尉这般极品男子。转念一想,又觉没什么舍不得了,自己就因为做回点心,竟然遭此横祸,她要是与天芳院的姑娘们说,她们都得笑掉大牙,可见这男子也是阴晴不定,心思捉摸不透的,这心思深沉的还需找个能降得住他的厉害女人才行,汀兰自认为没这个本事,就老老实实地离开吧。
只是那些个后院里的小贱人们要得意了吧,一想到这,汀兰又有些蔫了。
青及好不容易送走了汀兰,又交代了府中众人各项事宜,今日宇文蕴心情不佳,作为太尉府的大管家自是不能再让主子操心了。
宇文蕴本也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待心情平复,就继续批阅公文。
天子失权,虽已亲政,却不能真正地触及权利的中心。文有楚相监管,武有太尉辅佐,天子能直接处理的只有六品及六品以下官员的事宜。所有上书奏折,要先经了楚相和宇文太尉的手才能呈递御前,所有决策,要呈给楚相和宇文太尉二人同意了,再由皇帝亲笔画敕,才能执行。
是以,宇文蕴闲赋在家,但该处理的朝廷政务却是不少。
到了晚间,宇文蕴点亮蜡烛,正待继续研究西突厥那边的局势,房门却被敲响。
青及快步走入,面上挂着笑,难得见青及这般喜形于色,他的三位如兄弟般的下属,就属青及最为稳重,只见青及将半块白玉放在他的桌上。
那半块白玉透亮莹润,温润的玉面上,一支兰花赫然镌刻其上,其花瓣舒展自如,花蕊处的细腻纹理都清晰可辨,一看就知是大家所刻,只是少了另一半的白玉,显得有些单薄。
宇文蕴不解,青及解释道:“先节度使大人曾给您也留过半枚玉佩,与这半枚正好相合。”
见宇文蕴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青及继续道:“当年先节度使同卫迟风卫督军交换了玉佩,相约为婚姻,只是后来卫督军及其夫人被流民所杀,他们的独女也失去了踪迹,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都死在了益州之乱中,不曾想卫女君居然还活着。”
这下,宇文蕴终于听懂了。
至于青及为何那么高兴,因为当年青及就是被卫迟风所救,后来卫迟风离开时,见青及与宇文蕴极为要好,就将青及送给了宇文蕴。
3. 争锋
话虽如此,青及的这份高兴让宇文蕴这位现主子,莫名地不痛快。
他冷道:“我怎么不知我还有婚约在身上?”
宇文蕴冰冷的视线落在青及的身上,青及敛住了笑容,正色道:“卫督军曾千里传信至府上,信上就言明了主上与卫女君婚约一事,当时主上正在讨伐东突厥,属下本欲待主上凯旋而归之时,再禀明于您。如今想来卫督军已经有所预见益州生乱,但局势变化由不得人,没想到待属下再收到消息时,却已是天人永隔。属下曾派人去寻卫女君,一直未能寻得。既已如此,婚约也就做不得数,再告知于您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宇文蕴的眼神缓和了些,但仍绷着脸。
青及知晓先节度使大人与主上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先节度使大人离世得早,只怕二人最后会兵戎相见。主上不知晓也属正常,毕竟二人后来的关系恶化到见面就要争吵的地步了。这份婚约在某种意义上,对主上而言,可以说是一种侮辱。
不过事情并不像青及想的那般糟糕。
宇文蕴对卫迟风还留有几分印象。
卫迟风此人正直清廉,文武兼修,深为燕明帝所信重,曾被燕明帝封为按察使,到朔方巡查,呆过几载,他的父亲宇文越与他交好。
宇文蕴仍能模糊忆起,他与宇文越争吵后,不愿回家的他,就会到卫迟风府中去。卫夫人是个极温柔美丽的女人。而他们的女儿......一个小小的身影浮现在脑中,宇文蕴只觉此刻脑袋似被利刃狠狠撕裂开来一般,疼痛难忍,无论怎样竭力去回想,却再也拼凑不出更多与之相关的画面了。
宇文蕴身子剧烈地摇晃,眉头也因着疼痛紧紧皱起。青及急忙上前扶住宇文蕴,“主上,想不起来便罢了。”
宇文蕴十岁时,于假山上不慎跌落,幸落于池塘之中,可因发现较晚,在水中浸泡过久,险些丧命。待苏醒后,往昔记忆大多遗失。宇文蕴也曾想回忆过往,可每次刚起念头,头部便剧痛无比,好似钢针猛刺。久而久之,他便彻底断了念想,不愿再去触及往昔,只任由那些记忆消散在岁月中,权当是一场被忘却的旧梦了。
没想到,今日想到那卫女君的事,久久未犯的头痛又袭来了。
待头痛终于舒缓了下来,宇文蕴握住那枚玉佩,心中却涌起了许多疑惑。
倒不是怀疑来者的身份,没有人会吃力不讨好领一个明面上已经与世长辞的身份,这玉佩背后的因果,连他都不知晓,更遑论一个外人。
只是,这卫家独女卫玄云此时找来,又是为何?
“既然她将这玉佩拿来了,她人呢?”
青及恭敬道,“女君就在院中等候。”
以玄云的身份自是不能通过门卫,光明正大地拜访太尉,更是没有正当途径递交拜帖。但太尉府中,有一位她的旧识。青及曾被父亲收养,父亲想要将他收为义子,不想朝廷来了调令,青及不愿离开北地,又见他与宇文蕴交好,就将他送到宇文家做家臣。
玄云本是派人调查青及起居日常,发现他每月十二都要前往太尉名下铺子田庄核帐,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只是今日不巧,宇文蕴被禁了足,不出意外青及核账的日子将会往后推,玄云也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却不想遇上了青及与一位妙龄女子同出了府。
那位妙龄女子身着绫罗绸缎,瞧着身份不一般,那女子美目红肿,似与青及争论着什么,最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毫无疑问,她刚刚见到了一位美姬被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而被驱逐了。
玄云早就看过青及如今的画像,与现实中的长相还是有些出入,但细细一看,又无一不和幼时记忆里的那张小脸相似。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位气宇轩昂、彬彬有礼的男儿,宇文蕴没有亏待他,父亲在天之灵,想必也十分欣慰。想起幼年二人玩耍的场景,她心里不由升起亲近之意。但她心中明白已是十年匆匆,青及和原来那位小哥哥已经不一样了,他现在已经是太尉府的大管家,深受宇文蕴的器重,而她,则已成了罪臣之女。
被一位陌生的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良久已经很是奇怪,加上这女子还戴着长及腰的白纱帷帽,更显得怪异神秘。青及本就是习武之人,对于他人的目光更加敏感,但这位女子的目光却并未让他感到不适。
玄云走上前,不出所料看到青及眼中的讶然,她将帷帽拿下,温柔道:“是我,青及哥哥。”
于是玄云就被青及领入了太尉府中,青及很是体贴,让她在院中木亭下坐下,又遣侍女送上糕点茶饮。
太尉府中很是安静,悬挂在廊下的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橙红的光芒,略带凉意的晚风吹过,能听见绿植沙沙作响,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芳香。
玄云母亲喜爱园艺,精研甚深,玄云也受母亲的影响,对园艺有所涉猎。
这太尉府的庭园,无论是花木还是山石,都与府中亭台楼阁相互映衬。
木为主调,选梧桐、白杨,取其壮美。花为陪衬,选菊、莲、腊梅等,取其清高,但却不显枯寂,其间或筑花坞、或作盆景,栽种牡丹、芍药等花,更显富贵多彩。
山石姿势多异,皆仿天然峦石,引水斜流于山石上,渐下渐缓,形成小流,流于下方长圆形的水池上,野趣十足,颇显格调。不仅天衣无缝、恰如其分,更是符合宇文蕴武将干脆利落的风格,实为庭园佳作。
正在玄云欣赏太尉府的庭园时,青及来请她去见宇文蕴。
玄云进门后,青及自觉关好门退出,房间中只有他们二人。
玄云并不抬头看这间屋子的摆设,也不看阔大桌面后的那个人,低着头行了礼,极为谦卑。
宇文蕴见了玄云的动作,命令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清丽娇美的容颜,如玉石般雪白的肌肤,唇若含丹,眉如新月,只是那一双婉约秀美的眼中盛着如冰霜般的冷意。
他的目光灼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够了,宇文蕴才道,“说吧,你寻到太尉府意欲何为?”
“铲除楚氏,诛杀益王。”
半晌,宇文蕴轻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短短一句,却尽显轻蔑和嘲讽。
玄云来时已经预料到了此种情况,若是自己并非局中人,听到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对自己说,要铲除朝中如日中天的楚氏,还要将燕朝最具权势的王爷诛杀,她也会觉得对方在异想天开。
她面色不变,条理清晰地阐述厉害关系,“楚无疾为将我父羁留于益州,以皇位诱益王,使益州大乱,父亲被益王设计杀害。却没料到楚无疾根本就没打算履行二人盟约,已扶持京中皇子登基。事已成定局,益王权衡利弊,不敢起兵谋反,于是将益州之乱推诿于我父鱼肉百姓,才致流民之乱。我父在世时,廉洁奉公,爱民如子,世人皆有耳闻。只是这般虚妄之辞,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质疑。”
“我知太尉有宏图大志,楚氏一族定将会是您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楚无疾已经老了,他等不了那么久了,他定会抢先出手,抢占先机。此次天子选妃,实为重中之重,谁能先一步生下皇子,谁才能在下一场政变中占据优势。我愿入宫,成为您在宫中的耳目,助太尉成就宫中诸般谋划,以成大业。”
说罢,玄云弯腰行礼,诚意尽显。
“耳目?我不缺你这个耳目,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不影响我在宫中的布局。”
宇文蕴迈开步子,走到玄云的近前,慢慢道。
玄云直起腰,一双眼对上宇文蕴的目光,弯唇一笑,“太尉是担心我没有必死的决心吗?”
没待宇文蕴回答,玄云将面上的胶皮撕下,右脸上那道长而深的伤痕就这般措不及防地闯入宇文蕴的视线,仿佛一块温润柔泽的羊脂美玉上被人硬生生地凿了痕迹,望之触目惊心。
宇文蕴惊讶道:“你......”
“七年前,我仗着自己学会了些技艺,便潜入了益王府中,欲刺杀益王,但却失手了,我甚至没见到益王,就被他府上的卫士拦下了。本以为我要死在益王府了,却没想到......益王将我放了。”
方才说到自己父亲还能云淡风轻的玄云,现在却语气渐渐加重,那双眸中墨色近乎妖异地浮开,“父亲视他为至交好友,他背地里却设计派人追杀我父。这般伪善,令人作呕。我用簪子毁了面容,此生不能复仇,就算是死了,我也不愿在地府与父母相认。”
“我不会再犯我年少时犯的错误,有罪的人只是死了,是绝不能解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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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让他们失去一切。”
“我师承去凡道姑,擅长易容与毒术,在宫中行走并非没有自保之力。”
宇文蕴对武林也算得上极为了解,这位去凡道姑乃是夷山老人的师妹,最擅长的便是易容与毒术。
多年前,去凡道姑与夷山老人决裂,自此江湖之中再也不见她的身影。有人说她已经死了,有人则说她是在隐居,还有人则说她已飞升至仙界。最后那种怪力乱神的说法,宇文蕴自是不信,但没想到去凡仙姑还活着,居然还有一个亲传弟子。
直觉告诉宇文蕴,卫玄云并未撒谎,若能得去凡仙姑的亲传弟子相助,自是不能同往日而言。
更重要的是,玄云眼中的那股恨意,让宇文蕴感到战栗,血液涌上大脑,他觉得像是被一头凶兽盯上,毛骨悚然但却极为兴奋。
她很完美,可以成为一颗完美的棋子,一个抱着这般恨意又坚决的女人,又有着一身本事,实在是让宇文蕴很满意,可是......
宇文蕴强行将自己抽离出那热血沸腾般的情绪,淡淡道:“不可。”
他看到那双深不见底但仿佛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的眼中出现了明显的错愕。
女子还是要单纯浅显些才好,装那般深沉做甚。
宇文蕴心想。
“为何?”
宇文蕴转身,又是舒畅又是痛苦,皱起眉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何?”
“您是在同情我吗?因为过往我们两家的交情,因为我是卫迟风的女儿。”
“你错了。”宇文蕴斜倚在桌前,“只是你还没有提条件的能力。我为何要因为你惹上麻烦。你作为卫迟风的女儿,就是朝廷大部分人的仇人,你的存在就是在侵犯他们的利益,损害他们的清誉。你父亲的案子注定难以翻案。更何况,我有的是法子不付出任何代价,让你效忠于我。若我没猜错,去凡道姑就在乾都吧,或者那些效忠于卫迟风的部下?”
“太尉会在意那些人的看法吗?”
“莫要用激将法,我不吃这套。”宇文蕴双腿交叠,冷冷地看着玄云。
“如此。”良久,玄云抬脸温柔一笑,“太尉这般说,那也没什么好谈的。”
以为玄云终于是认命了,宇文蕴心道,太久没当好人了,这回当的还有些不顺手,正准备结束二人的对话,却突觉浑身上下发软。
他拼了命地想要站稳,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下倒。他艰难道:“你下毒?”
玄云在宇文蕴面前蹲下,将宇文蕴扶坐起来,令他得以靠在桌前。
玄云平静道:“我进太尉府,已经做了死的准备,太尉放心,待您死后,我也不会苟活,黄泉路上有我陪伴,你也不会太孤单。”
“你......是如何下的毒?”
她叹了口气,“看在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全身上下都是毒,适才你站在我面前,吸入了逍遥粉。只是单吸入逍遥粉并不致命,最多就是全身瘫软罢了,可那块白玉上浸泡了奇蓝花液,二者相遇,就会是剧毒。”
瞥瞥在地上奋力挣扎的宇文蕴,她继续道:“这逍遥粉会渐渐放松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奇蓝花液则会渐渐入侵内里,最后导致内里津液失调,倒行逆流,折磨而死,只是死状恶心了些,会大小便失禁。”
闻言,宇文蕴浑身一僵,他能接受死,但不能这般毫无尊严地死去,还死在这个毒妇手中,简直是岂有此理!
想起青及还在门外,于是一只手强行握住桌沿,他本意志坚定,又勇猛过人,将桌上的那半块白玉硬生生地带了下来。
白玉敲击在地面,发出叮地一声,碎成两半,而这个声音也成功引起了门外青及的注意。
青及一直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一开始还隐隐约约有些谈话的声音,但到后边,整个室内声音小的几不可闻,隐隐还有可以桌移的声音,最后听到那碎玉之声,彻底站不住了。
他推开房门,却见局面不像他想的那般,但却是十二分的不好。
太尉瘫倒在地上,而卫女君则是在一边冷眼旁观。
他忙上前想要扶起宇文蕴,却发现他竟使不上一点力气,整个人如一滩烂泥,不能动弹。他朝卫玄云急忙喊道:“女君,您把太尉怎么了?”
4. 两相愿
玄云见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对宇文蕴道:“除非你答应我刚刚所言,并且不去寻我的师傅她们的麻烦,我就给你解药。你要是答应就眨一眨眼。”
宇文蕴生平强悍骁勇,哪里上过这么大的当,恨不得将卫玄云大卸八块,但想起卫玄云说的死状,强忍着屈辱,眨了下眼。
“甚好,玄云相信太尉定是一诺千金之人。”玄云将袖中瓷瓶拿出,将药给了青及。
青及正要自己先试,却被玄云拦住,“不必。”她取出一枚药丸,干脆利落地吞下。
青及一怔,接着赶紧将剩余的药丸给宇文蕴喂入。
宇文蕴服下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渐渐缓了过来。
见宇文蕴脸色好转,玄云心中感慨,宇文蕴不愧是习武之人,体质强健,倒是很适合用来试药,不像那些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软蛋,试一次就不中用了。
趁着宇文蕴还未彻底恢复过来时,玄云开口道:“太尉不必担心会有损您的贵体,方才不过是我改良过的逍遥粉,只能使人麻痹,不能行走,只是见效为迅猛了些,就算不服解药,一个时辰后也会自愈。至于那块玉佩,也并未有奇蓝花液。方才所言,都是假的。”
说着,玄云复在宇文蕴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来,宇文蕴想要拦,四肢却仍是软绵绵的,只能瞪着玄云,青及忙伸出一手拦住玄云,“女君!”
玄云微微一笑,“莫要紧张。”她轻轻地将青及的手拂开。
宇文蕴只觉脖颈处传来些许凉意的风,接着感受到一丝极轻的刺痛。玄云将一根十分短小的银针捏在两指之间,给宇文蕴和青及瞧了个清楚。
宇文蕴终于知道卫玄云到底如何让自己中了毒!竟是用如此阴毒的法子。
想及此,他不由眼射怒火。
玄云平和道:“多谢太尉的信任,若是太尉对我设防,我绝不会这般轻易得手。”
宇文蕴瞪大眼,“我......要......杀......”
玄云却诚恳道:“我知现在太尉恼我至深,但我方才此举也无非自保,望太尉能谅解我的极端之举。我知太尉是念在我是故人之女,不愿将我送入宫中,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心意已决,不再更改,是生是死,皆由天意。”
“我说......不是......”
宇文蕴还在强行辩驳。
玄云叹了口气,轻柔地打断了他,“若是事情败露,我自会了断。是罪臣之女心怀歹意,不会让太尉手上沾上一点血。”
宇文蕴闭上眼,良久,淡淡道:“随你。”
待到完全恢复知觉,他慢慢站起,就见青及一脸紧张、恳求般地看着自己。
他面上不显,心中嗤笑一声,这是有了旧主子,就把这个新主子忘了。他虽是睚眦必报了点,但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等这个卫女无用了,到时候处置再不迟。
这般想着,宇文蕴冷道:“我记得颜绮玉是死在宫里了吧,就让她去替了她的位置。”
他说话间,连个眼风都未给玄云,显然心中还是没有彻底释怀。
玄云想起临行前,潞姑同她交代的。
“这个宇文家的小子就是个真小人,两面三刀,唯我独尊,索性还算得上真诚,坏得干净利索。”
她摸着玄云如缎子般的长发,交代道:“你与他谈事,切莫偏激行事,若是被他记恨上,这辈子就被他惦记上了,顺着捋他的毛就行啦,实在不行,你回来便是,我们再另寻他路。”
“还有啊,这宇文越和你父亲交好,但宇文小子和宇文越两人父子关系已经破裂,听说他曾经碰坏了脑子,这样下来,也不知道记得几分曾经的情谊。切莫与他提及往日的婚约,我们与他的身份已经是判若云泥,再说起这件事,真真是不知死活了。”
......
潞姑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玄云都明白,但她想多听听潞姑说说话,她也知道潞姑和她抱着的都是同一种心境,此去别离,又不知何时能见面。
她颇有些无奈地想到,潞姑说对了,可惜她不是个听话的徒弟,不该做的全做了个遍。婚约嘛,她从未想过,时移世易,宇文蕴需要的是能帮助他爬上九五之尊的助力,而她也从未有过嫁给宇文蕴的想法。
看着地面碎了的玉佩,今日宇文蕴提都未曾提及,显然是未将这份婚约放在心上。
这般,她也就放心了。
待青及领着玄云离去,宇文蕴一掌拍在了桌上,咬牙切齿道:“老东西,你死了,也不让我好过,还给我留了这么一手。”
又想起卫玄云,哼了声,“自己求着找死,可不能怪我了。”
出了这档子事,办公是没心情了,正要要房中去,脚却踢到了一个物什,宇文蕴低头一瞧,原来那块碎成两半的玉。段成两截的兰花映着窗外照来的月光,显得格外凄清。
青及与玄云一前一后走着,玄云率先打破了沉默,“抱歉,青及哥哥。”
青及顿住脚,转过身,看着玄云,眼中闪着温和的光芒,他叹息般道:“我并未生气。主子也未真的生你的气。只是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青及哥哥,这么多年,我一直做着一个梦,父亲和母亲都在梦里,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快乐。因为那个梦里,他们......永远都会被杀死。我至今都还记得,母亲死在我面前的样子,她再也不会叫我阿云了。我心中的痛苦,只有仇人血债血偿才能填补。”
青及怜惜地看着玄云,她半垂着双眸,月影在她眼下留下两个月牙般的阴影,显得极为脆弱又孤寂,“我这些年一直在寻你,还以为你已经......前些日子,我派人送寿礼到了贞华夫人府上,贞华夫人也不知道你的事吗?”
“祖母她还有二叔和三叔。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带去的只有灾祸。我要做的事有违伦理纲常,不能再让整个卫家陪我冒险。长痛不如短痛,事成,禀明祖母任她责罚也不迟,事不成,也不会令她老人家担心了。”
青及看着玄云脸侧的疤痕,伸出手想要触碰,却想起现在与幼时不同了,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只能心疼道:“很疼吧。”
玄云抚摸了脸上的伤疤,轻轻道,“不疼了,已经不疼了。”
“你放心,我去寻这世上最好的医者,定会将你脸上的疤痕去除。”
玄云婉言谢绝了青及的好意,“这疤痕是我有意留下的,一是为了警醒,二是为了避祸。”
她作为一个女子,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生得美丽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必须要避免一些本不该产生的麻烦。
青及更加心疼了,他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对待,若不是他当年必须要留在北地寻找自己的亲妹子,他与她早已是至亲的义兄妹。
只是他找到亲妹时,还是晚了些,她已经被人凌辱至死,他杀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可那有什么用,人死又不能复生。
失去亲人的痛苦,他能感同身受,他想告诉玄云,就算你杀了那些仇人,你也不会快乐,你的心会被巨大的空虚填满,可是,若不想着杀那些仇人,玄云怕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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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坚持不到这里了。
明明今日的夜晚很暖和,可青及却像回到了隆冬时刻,只觉寒冷彻骨。
“若是你愿意,我愿意做你永远的哥哥。”
玄云突觉眼中有热意传来,她借着转身的功夫掩饰下来,末了,回头微笑道:“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义兄。”
玄云身份特殊,要尽量减少与府上的人接触,于是青及将她安排在宇文蕴书房后的阁楼里,书房与阁楼间则是一处空地,以砂石铺地,并无任何花草,只种植了两株梧桐。这一块都是宇文蕴的私地,在府中没经他的允许,侍从与姬妾都不能擅自到这处来。
青及特地安排了一位聋哑女子送餐食,这样一来确实极为有效地避免了玄云与他人的接触,却避免不了日日清晨受到主人的叨扰。
玄云半梦半醒间隐隐听见风被撕裂的声响,她一向警惕小心,到陌生之地不敢深眠,听到这般声音先是一惊,而后看着天青的床幔,忽地想起这是宇文蕴晨起在练武。
睡是不能睡了,玄云起身,穿着软鞋,将窗扉推开一半,深深吸口清晨的清新之气,本准备离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宇文蕴舞枪之姿吸引,这倒是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细看宇文太尉的武艺。
宇文蕴身着雪白单衣,银冠束发,手持乌金长枪,使出扎刺挞抨、缠圈拦扑,大开大合,利落干脆,每一击,皆力道十足,似有千钧之力,劲猛非常。泛着寒光的冰冷枪尖撕开流动的空气,发出尖啸之声,鲜红的红缨如一团火焰飞舞,热汗蒸腾,单衣渐渐透出肉色,隐隐可见衣下起伏贲起的肌肉。
听闻宇文蕴擅用剑,如今看来这枪也使得相当不错。
宇文蕴正待收势,余光间却瞥见那楼阁间开了半片的窗扉,心念电转,忽地想起青及就是将这个女人放在了这阁楼里。
倒不能说宇文蕴贵人多忘事,只是这些日子虽没上朝,可事却一件也没少。
且不说朝廷上的事不能放松,之前,他于军前,毫不留情地将那些违反军纪的人除以极刑,那些犯有失察之责的将领们都被杖责,这般大的阵仗,宇文蕴少不得要趁着这些日子抚慰军心,重整军纪。
于是忙得找不着北的宇文太尉似乎理所应当地将这位卫女给丢至脑后了。
隔着那扇窗,宇文蕴似是见到了一双沉寂深黑的双眸,冷漠而又冰冷。
他心一动,手中的长枪一偏,直直刺入了地里。
宇文蕴暗骂了一声,将长枪扯出,想起青及同自己禀报关于这个女人的事宜。
“卫女君很是聪慧,于宫中礼仪以及各种训导之事上,那宫教嬷嬷只需悉心教授一遍,她便能悉数掌握。女君向属下展现了她的易容之术,真是神乎其神。不过半月,她与颜绮玉已恍若一人了。明日就能进宫了。”
宇文蕴最是欣赏这样为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的世界里能办事的,不分男女,只分对他有用的和无用的。
不得不承认,这卫女有两把刷子。
但宇文蕴却没遇到贤才的欣赏,对玄云有种源自本能的不喜。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还斤斤计较着下毒之仇,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切实的威胁。
想了想,宇文蕴仿佛找到了理由,好像这个女人另有所图。
但这个念头冒出时,宇文蕴却只觉自己多想,一个孤女而已,能掀出多大的风浪来?
当他整理心绪,决定以一种傲视群雄的轻蔑目光震慑玄云不要有什么小心思时,那窗后,却已不见佳人芳踪迹。
5. 宫
宇文蕴走出,正在书房门外守着的青及递上雪白的棉巾,恭敬道:“主上,水已备好,可直接沐浴。”
宇文蕴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迈步向自己的房中。
在宇文蕴沐浴的档口,门口的卫士前来汇报,方才宇文氏的老夫人遣人送了一封信来。
青及接过信,命人退下,只那神色却是十二分的发愁。
宇文氏的老夫人是当下家族中最德高望重之人。
她出身渝州高门黎氏,虽是一介妇人,端得心狠手辣,能屈能伸,审势相机,世间许多伟丈夫都比不得她,多次在宇文氏遇困时挺身而出,可以说,宇文氏如今的兴盛,老夫人功不可没。
不过,这与宇文蕴其实不怎么相干。
至于原因,也不过就是那些豪门纠葛。宇文蕴之父宇文越,乃宇文家家主与一位胡姬所生。胡姬因难产离世,此后,当时身为当家主母的黎夫人,将宇文越逐出了洛京。
宇文越辗转来到北地,投身军旅。凭借自身实力与几分运气,他一路晋升,成为朔方节度使。明帝驾崩后,宇文越欲南下谒陵,途中却病重不治,结束了其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
只是黎夫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那般不成气候,先宇文家主逝世后,家族内部内斗严重,兄弟阋墙,死的死,离家的离家,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近乎支离破碎。
也许宇文氏族运不当绝,宇文蕴入了乾都,还成了太尉。
黎夫人立即放下了自己的身段,双手奉上了代表着宇文世家家主的镇蝉印章,又赠无数珠宝锦缎。
父辈的恩怨情仇对宇文蕴来说毫无影响,毕竟死了的人哪有活着的人重要,宇文蕴一边面带难色一边顺水推舟地就将这宇文世家收到自己的手中。
宇文蕴正愁没一个理由光明正大地待在洛京,那时他解了围城危局不久,兵权在握,劳苦功高,谁人来都得说一句国之英雄,但正好缺一个留在乾都光明正大的理由,这可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可以说是双赢的局面。
宇文蕴凭了宇文家主的身份在乾都待下了,而宇文世家有了宇文蕴名号的庇护仍维系着百年世家的尊荣。
黎夫人曾想邀宇文蕴前往宇文家居住一阵,宇文蕴却没那个闲心和他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祖母联系感情,黎夫人也是聪明人,知道宇文蕴没那方面的意思,就再也未提及过,平日联系得也甚少。
这次主动写信来,却是为了那入宫选妃之事,黎夫人无意令宇文家的孙女入宫,但宇文蕴已决定将宇文家适龄的女儿都送进宫中。
待宇文蕴浴毕,青及将信呈送给宇文蕴,宇文蕴一目十行地看完,将信撕成几半扔入废笥中,片刻,他冷笑一声,“她倒是想得好,以为送她们去联姻就有用了?也不长长脑子,若是哪天我死了,她的那些女婿,孙女婿谁会帮她撑起宇文家,不来踩一脚都算是有良心了。拒了她,让她少动些歪心思。想着靠太尉府,哪有不用付出代价的事。不过献上几个孙女罢了,又不是推她们到火坑里去,小皇帝生得不差,也不知她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去寻几个教习嬷嬷,好生教教宇文家的女儿勾男人的法子,这可比她思来想去有用多了。若她敢在途中阻挠的话,我有的是手段让她消失在这世上。”
青及领命,正要退下,却听宇文蕴似是无意提到,“去查查那个女人在乾都的同伙,将她们抓回来,尤其是去凡道姑。”
青及抬头,宇文蕴直直地看向他,面上划过一抹极为冷酷的神色,“那女人是匹烈马,得挑个合适的缰绳才能驾驭。你要记得你是谁的人,若此事你不想做,就叫暗部去做。”
青及闻言大惊,暗部是宇文蕴暗中培养的死士,要是让他们去做,哪里还有人命在,他挣扎片刻,终于道:“属下......领命。”
宇文蕴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往屏风后更衣。
青及只能退出,他心中满是纠结。玄云已将当日为何恐吓宇文蕴说与他听,他自是知晓那些同伴对玄云而言有多重要。可这是主上的命令,一时间,真是两难了。
玄云合上窗后,取了放在椸上的衣物穿好,开门取放在门口的早食。
今日的早食是一碗熬得糯糯的八珍香米粥,暖暖地填饱了胃袋。
用了饭食,玄云走动了会儿,从立在墙边的箱柜中随手抽了一本书,站着翻看了起来。里头插画精美,字词排布整齐,待读到“二人携手共赴云雨,红绡暖帐......两身合一暗推磨,只听那红唇中吟着莺莺之语......金枪鏖战洞里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是一本涉了香艳之事的话本子。
这些书都是青及送来的,怕玄云在房中呆着不自在,让她解闷看的,应是没有注意,竟是让这般艳书流落了进来。
玄云微微出神,她忽地想起了方才那雪间的场景,那健美的身躯与修长的四肢,以及慑人的俊美容颜,玄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具让人心生愉悦的躯体,纵使她对这个男人的恶劣本性已经了解一二了。
若他不是太尉,约莫也有众多女子带着情欲之火义无反顾地向他飞去。那些喜欢做些淫诗艳词的,说不定见到太尉的□□后,更加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为着这小小的恶意揣测,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将手上的话本子合上,放回箱柜之中。
余光扫见一个画篓,里头只有一轴画卷。她将篓中的画卷拿出,在桌案上摊开。
画卷上的是一个生得小家碧玉的女子,正穿着湖蓝襦裙,举扇微笑,笑眼弯弯。
她就是玄云本次要替代的女子。
她已将这女子的容貌映在脑中,青及将她的生平事迹、处事伦常装订成册,那册上的内容,玄云已经烂熟于心。
这位叫颜绮玉的女子是一位药师的女儿,擅长制药,楚氏一位族人在她父亲手中买了壮阳药,却以壮阳药无用为由,将她父亲打成重伤,她父亲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从此那位族人霸占了她家的药铺和药圃,还将她卖入青楼。
颜绮玉不甘心认命。她装乖让老鸨以为她已经老实了,在卖身当日趁着打手不注意,伺机逃跑,但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如何跑得出那打手密布的青楼,绝望之下,慌不择路地跑到了宇文蕴的包厢中。
宇文蕴听说与楚家有关,顺手将她救了回来。
颜绮玉一是为报恩,二是为报仇,选择入宫为宇文蕴的探子。
她是以另一个身世清白的身份入宫,在宫中,她的名字唤姜烟,是永安县县丞之女。
令她颇有些疑虑的是,这女子最后是因为中毒而死,但中毒的原因不明。至于中了什么毒也无从探究,因为当时其他探子发觉她出事时,已经晚了,颜绮玉只有一口气了。
青及只来得及以突生恶疾,免惊扰太后圣体为由,派人在宫中周转,将她带至掖宫。
但到达掖宫不久,她还是熬不住去了,去之前,也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因着事情还存疑,青及令人做出她还活着的假象,并未向上报暴毙,尸身自然也不能被埋宫人斜,寻了一偏僻之所埋了。
若青及所言非虚,颜绮玉是凭着医术成了掌药,应当是有些真本事,怎么会在中毒前期毫无反应,后期也没有说任何弥留之言。
事后,青及调查死因,也并未发现颜绮玉有暴露之嫌。
真是奇怪至极,这其中定有关窍是他们不知晓的,而这份不知晓,极有可能带来致命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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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
玄云素来审慎,但距离入宫已经没有时间,只能入宫后见招拆招。
是夜,一辆马车停在太尉府的后门。
青及递给玄云一个包袱,叹了口气,“只希望日后你莫要用到这些东西。”
玄云接过包袱,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放在青及的手中。
“这是?”
“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青及目光微微凝滞,似是想到什么,问道:“你这是何意?”
“这些年 ,若没有去凡道姑,我早已死在益州。可是哥哥,我也不想你难做。太尉对我有戒心,无可厚非。师傅她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我的侍女奚芷同我情同姐妹,若是.....”
“好了。”青及阻止玄云继续说下去,一双眼深深地看着她,“我明白了。”
玄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低下头。
“哥哥会不会觉得我心机深沉?”
“并未。我能再做一次你的依靠,是我的荣幸,你来找我,我很高兴。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以你的处境,也是身不由己。你越是这般有手段,我反而放心了。”
青及宽慰地笑了笑,他捏了捏那荷包,似是劝告又似是警告道:“但只有一点,不能伤到太尉。”
“玄云明白。”卫玄云唇角弯了弯,“毕竟我还欠着他一条命呢。”
青及又叹息了一声,“若没有出变故,你与太尉应该早已成婚了。”
玄云并未回应,未几,对青及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青及点点头,“一切小心。”
车夫挥舞马鞭,喝了两声,马车缓缓启动,青及不由往前走了几步,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车影消失在蓝黑的夜色中。
直到彻底见不到影子,青及才往回走,他现在并不准备将荷包打开,替太尉办事,总还是拿出些阵仗来,过些日子再去请那位奚芷姑娘前来也不迟。
有了青及给的令牌,遇上宵禁的金吾卫也很是顺利的通过了。
待到了通明门前,因着通明门接着掖宫,守护的卫士较其他城门少上许多。
现下黑夜中,只能瞧见一个火把燃烧着。
那举着火把的卫士见人来了,立即熄了火把,忙领着玄云往宫中走去。
行了数十步,那通明门才有数十个火把举起。
“姑娘,沿着掖湖再往前走,就到了掖宫。”
待行到看不见火把的位置,黑夜中,传来卫士的话语。
“多谢。”
玄云已将宫中布局记熟,待眼睛适应黑夜,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看着掖湖里荡着的溶溶月光,玄云恍惚了一下。
连夜的兼程,数日的谋划,多少个日夜,多少哀怨痛苦,十年的蛰伏与忍耐,仿佛都像做梦一般,现在梦终于醒了。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有前进,或者是死亡。
玄云的到来,就像一粒砂石入了波澜的海中,了无生息,不动声色。
玄云躺在散发霉味的床榻上,但她闭上眼,却久久未能入睡。不是因为入宫的兴奋,也不是因为这床上曾躺着死去的颜绮玉,她的脑中琢磨着几日后的百花宴。
这是楚太后专门为那些高门贵女举办的宴会,其间皇帝也会参加。
但不是所有的贵女都有机会来参与这个宴会,只有那些被太后送了百花帖的贵女才能参加,而这些贵女往往来自风头正盛的世家。
而这些人不出意外,日后便都是皇帝的妃嫔,只有上下品阶之分。
玄云细数着那些可能被邀请的世家,想着日后的谋划,越发精神,这般睁着眼到天明。
6. 之死
翌日一早,便有自称来自宫闱局的内侍宣布玄云病已痊愈,可到殿内侍奉,即日起官复原职,一路将玄云带至尚食局后方的排屋中。
待玄云放好包袱,就听这位小内侍同她交代,先前已经通知了张典药,典药要她速速前往长乐宫中,那边当下正缺人力应事。
张典药,全名张密,是颜绮玉的顶头上司。其为人素谨小慎微,且稍显清高,寡交少友。身为典药,虽掌辖三位掌药,却并不以惩罚下属来彰显权威,然若手下有差池或是犯了错,只要与她无关,她也全然置身事外,颜绮玉便是这般境遇的例证。
玄云着宫中特制踩地无声的软鞋,走入曲折宽阔的回廊,一旁便是一片如云似雾的梨花林。乾都的早春提前令这些梨花开放,白得绚烂而优雅。
正要拐弯走过,却听梨花林中传来啪啪的响声,玄云定睛一看,是一个着青衣的女官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朝着自己的脸颊扇着巴掌,身前还站着一位紫衣的女官,瞧着是个六品的司级女官。
令玄云停留片刻的是,那位受罚的女官与她穿着同一颜色的官服。
与她同为八品女官。不过她所担何职就不知晓了。
皇宫之内,女官服饰之色皆依品级而定,至于具体所司何职,还须观其腰间所挂用以表明身份的牌子方能知晓。
玄云的心神留在那位不知名的女官身上不过几秒,随着脚步一转,她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了在,在这宫中,真是司空见惯之事。
在长乐宫偏殿,玄云见到了那位张典药,她生着容长脸,一双描绘精细的细眉,高鼻薄唇,一双眼冷冷淡淡的,瞧着这位“死里逃生”的下属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淡淡地交代让她领着宫女到花房中取花,与尚仪局的女官一起负责百花宴的花卉布置。
玄云依言领着几位粉衣宫女到花房中去。这日玄云还是低估了皇家宴会的繁复程度。百花宴充其量只能算作皇家的一场家宴。然其筹备过程中的诸般流程,皆有着细致入微的讲究。
就拿玄云手头上在忙的花卉布置举例,第一步便是要挑选品相好的各色花朵。花型要完整饱满,花瓣须舒展自然,确保没有残缺、破损或者畸形,且花朵整体颜色分布均匀,不能出现颜色过深过浅、斑驳不均的情况。幸而花房中的花常年由专人照看,并未出现病害的状况。
但挑选好合适品相的花后,因着有些花儿十分脆弱,搬动的过程难免出现花瓣脱落的现象,这时就不得不将一些花瓣脱落严重的花搬回花房,再搬新花。
这些花大多都为盆栽,其陶盆重量就不轻,一般两人一抬,而女子的力气本也不大,来来回回,宫人们都已精疲力尽,更有甚者,已然双腿不稳,双臂打颤。
遇到这种情况,玄云只能叫这些宫人暂且做些稍微轻松点活儿,比如说是打扫散落的花瓣碎叶之类。可这也导致玄云这边进度较其他女官慢上一些,玄云只能将袖子卷起,同她们一起搬花。
搬完这些花后,还须按照场地布局,将花卉摆放成美观的造型。这一事由尚仪局的司仪指挥,这会儿可就万万不可休息了,司仪吩咐,需得马上完成,不然少不了责罚。
待好不容易将这些花放到对应的位置,却是还没结束,还得装饰点缀。世上最绚烂的锦,最柔软的绸缎,最轻薄的纱汇聚在这燕朝的皇宫,成为一场家宴的点缀,与名贵的、灿烂的、娇柔的花儿们相互映衬,显得富贵逼人又不失高雅,直教人觉高不可攀。
若是以为一切到这就结束了,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些盆栽的花有些十分娇弱,离了花房还需有人时刻照看着,且若是宫殿中只有这些用盆栽种的花,又显得少了些野趣,还得派人去御花园中摘取那些新鲜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以便到了百花宴时能彻底开放。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一日能完成。
宫女们完成大半任务时,天就已经暗沉下来,司仪无法,只能让这些宫女先去宫婢膳厅用饭。
倒不是规定了到点了必须用餐,而是这百花宴在长乐宫偏殿举行,到了夜间,惊扰了太后就不好了。
膳厅中,安静肃穆,宫中要求宫人用饭时不得大声喧哗,嬉笑打闹,须有端庄仪态,且要遵循同品阶者相聚而坐,异品阶者各依其序、不相杂坐之规,宫正司会派人在一旁监督,若有人逾矩,则会被施以杖刑。
玄云今日来得迟了,只有些残羹冷炙,她迅速地用完饭,就往房中走去。
膳厅离排房很近,走过一条碎石路就能抵达。
她虽感疲惫,但不至于精疲力尽,若是她十年前的身子,怕是早就扛不住地晕倒了。
这还得多亏潞姑传授了她一些武艺,只是她起步太晚,也并非练武的奇才,潞姑所教大多是强身健体之术,再有便是近攻下能一击毙命的杀招。
她深知勤能补拙,在尼姑庵时,不论严寒还是酷暑,从未放弃过练武。没想到这体力在搬花上倒是让她尝到了甜头。
待她回了房中,从房中取了一个有半人大的木桶,往宫中的锅炉房走去,这锅炉房与排房也相距不远,但须出了尚食局,再走一段路才能抵达,只是到了后,打水的宫婢也不在少数,还要排队等水。
这打水并未教人看着,打多少水取决于能提多少水。玄云打了大半桶水,晃悠悠地往排房走去。
到了房中,玄云将自己清洗干净,把换下的脏衣物放入那木桶中,正准备前往尚食局专供女官们浣衣的水井处,此时房门被打开了。
玄云忽地想起,另外两位同在张典药手下的掌药也是住在此间房中。而现在进入的只能是那位名叫白彤池的掌药,因为另一位名唤罗音的掌药因为献药给太后,连升两品,一跃成为太后身边的红人。
只是此时这位白掌药情况看着不是很好,双颊青紫,嘴角红肿,显然是被掌嘴了。而白掌药瞧着玄云,仿佛见了鬼一般,惊恐地问玄云道:“你......是人?还是鬼?”
玄云只觉啼笑皆非,回道:“你觉得呢?”
白彤池是最后见过颜绮玉的人,她亦懂些医术,当日她为颜绮玉把过脉,已是必死之相,只是后来莫名其妙失踪了,她与颜绮玉关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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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很深,只当她死了,尸身被奚宫局的人带走了,没想到今日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她疑惑道:“你真是姜烟?那日你都病成那样,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日我被奚宫局的人带走,正巧遇上了一个老御医,就这般治好了。”
白彤池依旧是皱着眉,想来是不信,“你那般病症,怎么可能治得好?”
玄云神色淡淡,“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也是,谁能想到那个贱人成了司药?”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疼痛又传来,白彤池恨恨地说。
“你这伤是她弄的?”
玄云问道,据调查,这二位在同是掌药的时候,关系就不好,颜绮玉与罗音交好,但也不想和白彤池恶化关系,但白彤池倒是立场坚定,对双方都想好的颜绮玉向来不假辞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看来,今日我在那梨花林中见到的就是你们二人。”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白彤池的哪根神经,她近乎切齿道:“莫非你也想要羞辱我!”
玄云叹了口气,温柔道:“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玄云上前握住白彤池的手臂,白彤池却失声痛呼,玄云撩开她的衣袖,只见上面鞭痕交错,不免皱眉。
白彤池恶狠狠地抽回手臂,“不用看了,我这些伤全是拜她所赐。”
“宫中来了新宫女,尚仪局那边忙得脱不开身。这几日有的忙,你这些伤要是不及时上药,化脓了就更难好了。”
“上药又有什么用,过几天她又会寻我的错处责罚我!那个贱人!”
玄云见她激愤的模样,不再多言,只是从包袱中拿出一盒药来,“这是我父亲寄我的积霜雪膏,对你这些伤有益,你拿去用。”
见白彤池不愿接下,玄云就将药放在她的床榻上,正准备离开时,白彤池忽然道:“你以为你是她的谁?你能代替她吗?假惺惺!”
玄云听她的语气有些奇怪,心中一动,回身看向她。
“那冷凝香丸是你做的吧。”见玄云回头,白彤池直直地看着玄云,“那个贱人有几把刷子我还是知道的。那个贱人这般刁难我,除了我们二人过往的积怨外,还有一个缘由,就是我知晓那份献给太后的冷凝香丸绝不是她制的。她想要我的命。”
“你当时的病来得那么巧,不早不晚,你就没想过其中的缘由吗?”
玄云没有开口说话,她低垂着眼,回避白彤池的眼神,而她这样做的原因,则是因为青及为她整理的情报里没有说明这番曲折故事,她对白彤池的所言竟是一点也不了解!
玄云隐隐有种预感,颜绮玉之死的真相就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说是她做的吗?”
玄云的话并未夹杂任何情绪,但这对白彤池而言,听上去像是在为罗音辩白,她当即冷笑一声,“你还是那般蠢,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对人能......罢了,你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吧!那个贱人可沉不住气。”
7. 试探
月上中天,玄云在水井处将衣物洗净,因着这口水井只有女官能来,普通宫女们用的水井在另外一边。
此时已是深夜,无人再来,玄云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往手心倒入一些乳白色的液体,就着井水稀释后,少量多次地往脸上涂抹。
此次所用易容之术极为精妙,效用可持一月之久。待至月末,便要卸去面上易容物,再行易容。而此月间,每日需以特定试剂养护,方能确保表皮润泽。
玄云的手极为轻盈,快且准确,将脸部出现裂缝细纹之处进行填补,如一双鸟儿灵巧地飞舞。朦胧月色下,影子随之而动,妖异仿若鬼魅。不过几息,那张脸又完美无缺了,面庞红润,毫无破绽。
先前在益州时试过这易容之法,当时并未出现这般现象,现下想来,应当是乾都更往北一些,气候更加干燥,这每日用的试剂还需加大剂量。
玄云回到房中,白彤池已然熟睡了,药盒正放在她的枕侧,盖子半开,应当是上药时没抵挡住睡意,未来得及将药盖盖上就睡了去。
这般口嫌体直之举,显得白彤池有几分别捏的可爱,还是小孩心性。若是她知道这药其实是太尉府的大管家青及准备的,恐怕要惊掉大牙了。
青及还是很有先见之明了,虽然她未用上,但第一次就利用这药获得了白彤池的好感,让她得到了极为重要的信息。
不过,白彤池对颜绮玉的态度并不像先前调查中的那般排斥,相反,她并不反感颜绮玉,甚至有些亲近之意,可能玄云毕竟不是颜绮玉本人,并没有身在此山中的云遮雾绕之感,将二人的关系看得很明白,白彤池口头上的反感有点像是......恨铁不成钢。
这种感觉颇为奇怪,但玄云确定自己并没有判断错误。而导致白彤池产生反感的原因与那位名叫罗音的女官脱不了干系。
若颜绮玉之死真的与罗音有关,那颜绮玉为何没有留下一丝线索,她们二人的关系到底如何?
玄云向来心思重,一旦心里有了事,就非得想明白不可,只是今日似乎是太累了,她本以为今日也要睁眼到天明,却是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一众女官和宫女们就起身开始忙碌了,先是去了尚食局为各位宫中的贵人们制药膳、熬药。因为皇帝还未选妃,此时宫中的贵人们并不多,于是尚食局中较为清闲的司酝与司药及她们麾下的下属们分成一半,一半接续未竟之务,另一半则就前往长乐宫偏殿助尚仪局继续百花宴的布置事宜。
白彤池与玄云走在一起,待到了偏殿,二人一同被分配前往御花园采摘西府海棠。
待二人领着几位宫女到了地方后,白彤池颇为有经验地教导各位宫女西府海棠采摘之法。
“将剪子放在挑中的花柄位置,尽量保留一定长度的花柄......切记采花时动作要轻缓,切莫晃动花枝,放花至篮中时也要错落有秩,不能将花瓣压塌了。”
教导完后,白彤池便命令她们四散开来,看着身旁站着的玄云,没好气道:“你倒是清闲,一句话也没说。”
玄云对她笑了笑,白彤池撇了撇嘴,“你刚刚来时是不是在看罗音那个小贱人有没有来?”
见玄云朝她看来,白彤池双手抱臂,哼哼道:“人家现在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太后的药膳都是由她负责,连尚食都得对她礼让三分,哪里会像我们......”
玄云剪下海棠花,“在这里采花不好吗?药房里满是药味,憋闷的很,在这里空气清新,还有春花可赏。”
白彤池跺了下脚,恼怒道:“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就是像我们这般不得重用的就会被派来做些杂活,哪里需要人了,我们可就倒霉了!”
“你很想向上爬?”
玄云问道。
白彤池噎了一下,“本来是不想的,但是那罗音都当上了司药,我不想向上爬,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着,她的语调变低,“只是那贱人铁了心的打压我,这辈子怕是爬不上去了。”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花林深处,那几位宫女都已不见了踪影,白彤池见此,跟玄云小声道:“不过她也只能在尚食局压制我。此次陛下选妃,总要分些女官做妃嫔们的内官,若是有机会,我就要离开尚食局。”
玄云眸子一动,手上动作未停,问道:“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有心仪的世家女君吗?”
听玄云这般说,白彤池当即放下手上的剪子,警惕道:“我可不能告诉你,别想同我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楚家的女君我没做他想,宇文家的女君也不用做梦。但罗音对那两位楚家的女君可极尽谄媚之事。近几日听闻她在那位骄纵的楚家嫡小姐手上吃了个大瘪,她也不想想楚丞相的嫡亲孙女多少人都想讨好,她不过就是一介司药罢了。”
说着,她瞥了一眼玄云,“现在她又去捧着那位楚二小姐了,只是这楚二小姐的出生不如大小姐尊贵,是楚家大爷的贵妾所生。也不怪她那么着急,她身上又没什么真本事,路遥知马力,还不得跟自己找个靠山。只是她作为司药,不看医书典籍,满脑子这些心计,定是走不长。”
玄云微笑道:“没想到白掌药很有远见。”
白彤池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这不过是小儿都知道的道理罢了。能让人信服的,只有干实事的人,那些花言巧语,谋虑心计都是无用的。同样,想要永远地获得一个人的真心,只有以心换心,再多的手段也无法替代。”
不知想到什么,白彤池那张一直倔强不服输的小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之色。
玄云见此也只能叹,这深宫之中谁又没有一些故事呢?
就在此时,海棠花林外传来几声行礼声,二人对视一眼,白彤池脸色一变,“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查?”
白彤池刚刚只顾着和玄云讲话了,篮中并无多少海棠花,见状,玄云将自己篮中的海棠花分一些放在了她的篮中。
见玄云如此做,白彤池抿抿嘴,旋即向外扬扬头,“别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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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做,我就能给你好脸色。”
玄云无奈笑笑,“知道了。”
说话间,外边来巡查的人直奔海棠花林深处,确切地来说,是直奔二人所在处。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玄云看向来者,原来是位不速之客。
罗音与宫廷内的女子打扮差别不大,略施粉黛,长眼朱唇,眼角一颗泪痣显得别有风情。这并不是一个有多么美丽的女子,但五官却十分有自己的风格。
玄云与白彤池向罗音行礼,罗音眼风都未给白彤池一个,只是凝视着玄云。
片刻,罗音淡声对跟在身后的两位宫女道:“我与姜掌药有事要商议,你们退下吧。”
白彤池知道,这句话其实是对着她说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她们之间差了两品。白彤池只能忍耐,只能在罗音看不到时,往后担忧地看一眼玄云。
见其他人都已离开,罗音那张面无表情彰显权威的脸,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那双眼睛中的虚伪和冷酷彻底暴露了这笑容下的不怀好意。
她伸手欲扶玄云,玄云不动声色地躲过。
罗音一僵,眼圈登时红了一圈,“为什么,阿烟,你会躲开我?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抢了属于你的位置。”
罗音的声音极为娇媚,与长相并不相称,玄云不言,只是低着头。
“我知道,你就是在怪我,怪我抢了你的位置。我做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你一直都知道我需要那个位置,我想要那个位置......”
玄云打断罗音,“司药说笑了,女官位置乃太后恩赐,司药献药,是司药的机缘,何来抢一说。”
玄云一顿,语气更加恭敬,“我大病一场,深觉过往一切都是过往云烟,何谈生司药的气,折煞我了。”
罗音后退一步,摇摇头,“过往云烟?你怎能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上前一步,死死地握住玄云的左手,“在你离去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你。”
玄云强忍着将她的手甩开的冲动,只是用力将手从她手中抽出,“司药,百花宴还需海棠花,此刻尚有诸事需得料理,恐难相陪。”
说罢,便抬步离去。
“你变了。”
罗音在她身后说道。
“我一直没有变,是司药变了。”
玄云淡淡道。
罗音看着玄云的离去的背影,强自抑制情绪,神情极为偏执疯狂。
你会是她吗?
那么重的药量,为何你还会活下来?为何要活下来折磨她?
她为了今日的位置,已经付出了一切,她不能承受任何失败的代价。
那双黑眸在脑中一闪而过。
那一双眼......太平静了,你是不是也在如她一样,想着如何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不论你是不是她,都只能死。
罗音捏着自己的宫牌,直到指尖被捏青紫才松开手。
8. 危情
方才玄云本可以躲过,但罗音既然会来寻她,未达到目的绝不会罢休。
早在她靠近时,玄云就嗅到了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
玄云抬起被她握住的左手,上面还有些许透明的液体,像是汗液,亮晶晶的,玄云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
这个香味,玄云并不陌生,这是紫洛春的花液。
这种花逢春日盛开,冬日凋谢,在西北那边算是一种常见的花。盛开时,将花瓣摘下,榨成花汁,即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缓解疼痛的效果,通常都是被当做救人之药,与许多毒草相克。
只是,有些人天生对紫洛春的花液敏感,触之,轻则生疹发痘,重则有性命之危。
据她所知,颜绮玉确实是对紫洛春敏感,只是此事若非她本人说,她人是绝不会知晓的。
玄云拿出帕子,将左手擦拭干净,若有所思道:“如此么,那倒是说得通了。”
待罗音走后,张典药就来寻二人,叫白彤池带着花与宫人往长乐宫去,白彤池本想去寻玄云,但见张典药一脸肃然的模样,只得遵令。待长乐宫中忙完,正要找玄云用午饭,却惊讶地发现玄云人不知所踪了。
她的心一下就提了上来,莫非,罗音那个贱人将姜烟杀了?这在宫中死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心中一急,连饭也来不及吃,匆匆赶往海棠花林。
走到半路,忽地想起张典药,这罗音上位后,对张典药也是没什么好脸色,若是她敢光明正大地杀了姜烟,张典药绝不会袖手旁观。
况且宫中死去的每一位宫人都要经过奚宫局,若一个掌药被司药给处死了,罗音那贱人的司药也是做到头了。
这样一想,她冷静下来,又疾步往尚食局的排房中走去,推开房门,她急忙往里看,见玄云好端端地坐在床上,心终于是放了下来,旋即她又恼火起来,“你去做什么了!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玄云弯了弯苍白的唇,“费心让你为我担心了。”
白彤池发现玄云的不对,急忙上前,一边要给玄云把脉,一边道:“你这是怎么了?”
玄云并未让白彤池把脉,而是状似不经意地将左手露出,就听白彤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一只柔软白皙的手变得红紫肿胀,青筋暴起,还可见细疹分布,极为恐怖。
玄云苦笑道:“她怀疑我的身份,知道我不能碰紫洛春,便拿这个试探我。”
白彤池听后,当即咬牙切齿道:“那个畜生,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她竟这般待你。”
末了,白彤池恨铁不成钢地对玄云道:“你别告诉我,你还是不恨她。”
“不,我恨她。你没说错,那冷凝香丸的方子就是被她拿走的,我那般信任她,可她却怕事情暴露,便暗中给我下毒,若是没有那位医者,我已经死去了。如今这般试探我,可见对我已经......已经没有半分情谊了。”
面前的女子右手捏着被角,因为过于用力以至于指节泛白,全身紧绷着,唇也紧抿着,眼睛有些红肿,那眼中极为哀怨痛苦,“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留情面了。若是继续坐以待毙,我们二人便只能被她折磨而死。”
忽而那双眼看向她的眼睛,“罗音不能活着,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白彤池不知为何全身一抖,她早就想将罗音除掉,这个提议正好合了自己的心意。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要很痛快地答应,只是那双倒映着自己影子的眼眸,是那么的痛苦......而又寒冷,似乎能轻易看透自己内心所想。
她不由自主地道:“你与之前不同了。”
玄云轻如叹息道:“经历这么多事,我也不是原来的姜烟了,我们都不是了。”
白彤池不由想到她们三人一起进宫时,她们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快乐又美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罗音与她们渐行渐远,其次便是姜烟。
现在要闹得鱼死网破,虽早有准备,但真的要去做,她的心又像是被什么扯着一般。
白彤池来回踱了几步,握紧拳头,忽地发现玄云还在看着她,她突然清醒过来,她不能犹豫,姜烟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若是再不反抗,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你想如何做?”
“等待时机。”
白彤池皱眉,“等待时机?什么都不做?”
玄云摇头,“不。我们如今势弱,只能见招拆招。”
她看向白彤池,平静道:“欲灭敌者,先纵其狂,待其自乱,而后击之。”
白彤池似是被她所镇,看着她,一时间竟不能言。
此时,她的肚子咕噜一声,她摸了摸肚子。
玄云问道:“你还未用膳?”
白彤池本要抱怨就是因为她才没用膳,但最后不知为却是老老实实回答,“对啊,我因为你被罗音......罚了,就找你去了。”
玄云从褥子下拿出几个馒头来,她对白彤池笑了笑,“方才我去尚食局拿的,这些馒头都是吃剩的,我求了掌食,她便给了我。”
她将手上的馒头分成两份,一份递给了白彤池,“一起吃吧。”
白彤池没有多言,伸手接过,啃了起来。
二人吃完,收拾一番,一同出了门。
这天以后,二人的位置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白彤池像是玄云的战友,更像是手下,与她说话间亦是添了几分尊重,再不复大小声。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百花宴当日。
晚间,殿内,树枝状的灯架上燃着儿臂粗的蜡烛,夜明珠泛光,殿内一片通明,兽鼎香炉的兽口缓吐熏香,这熏香带有驱虫之效,与鲜花的香气相糅,让人不由熏熏然。
众人分席而坐,贵女们皆着简单大方的玄色深衣,只面上妆容与发型不同,但都精致无匹。发间步摇,金钗玉簪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一眼望去,不知是先看那鲜花,还是鲜花旁比花儿还娇美的贵女们。
太后与皇帝在主位落座,乐师列于一侧,丝竹齐鸣,管弦和奏。
除了上菜侍人的宫人和内侍,闲杂人等自是要退下,尚食的宫人们功成身退,退到后厨去。
罗音本为司药,伺候楚太后的事本轮不到她头上,但她在楚太后面前又甚是得眼,于是也协助尚食操持整场宴会。
这边,楚家大小姐楚澜君讲了几个笑话,逗得太后连连发笑,其余贵女见状,自是附和逗趣,宴会上的氛围一时热火朝天。
楚后笑完,伸指点了点楚澜君,“你个小泼皮。尽打趣我。不是说编了一首曲子吗?还不与大家看看。”
楚澜君抱着楚太后的手臂好一阵撒娇,这才站起,走到早准备的台子上,让内侍将古琴搬了上来。
楚澜君虽娇纵跋扈了点,但也不是不学无术,她的一手古筝是楚相亲手所教,弹得极好。
趁着楚澜君弹曲的空挡,楚太后指了指楚婉柔面前的金盏,站在楚太后身后的罗音会意,将酒壶递到了楚婉柔的面前。
“去,给陛下倒一杯酒。”
楚婉柔一愣,看了楚太后一眼,没想到楚太后居然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
她低下头,红着脸起身拿起那酒壶,往萧景棋那走去。
萧景棋笑而不语,见楚婉柔来了,抬起酒杯,酒杯中渐渐注满澄澈的酒液。
楚婉柔似是有些紧张与羞涩,倒酒的手并不稳,时不时地贴着萧景棋的手,楚婉柔只觉一股热意从那手腕处传来,脸上更加红了。
萧景棋面上的笑更加深了,待楚婉柔倒完,温和道:“多谢表妹。”
楚太后见二人氛围暧昧,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罗音窥见一青衣女官在角落里朝她看着,便找人接了自己的位置,往那青衣女官的方向走去。
青衣女官在罗音耳旁快且轻地交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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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姜烟左手被包扎了。”
青衣女官点头。
“她们二人有没有注意到那些花蕊?”
青衣女官回道:“白掌药在宴会开始之前,说是花不新鲜了,采了新的海棠将原先的将那些海棠换了”
罗音目光变得幽深,片刻,给了青衣女官一张预备好的纸条,对青衣女官交代道:“你将这纸条给姜掌药,莫要叫人看见。”
青衣女官领命退下。
玄云与白彤池趁着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往长乐宫一处无人游廊走去。
“真被你猜中了,在宴会开始之前,罗音身边的那两个小跟班在我们二人采摘的花上做了手脚,将那些虫卵放在花蕊中央,应是往里加了可促使虫卵迅猛生长之物,今早我去看已经有些蜕出了翅膀。方才我亲眼看着她将一盆海棠摆在太后身边。太后常年礼佛,好容易办了一场宫宴,要是因为那些个飞虫被搅毁了,我们二人真是要小命不保了,真是心思歹毒!幸好我二人早就有所防范。”
白彤池见玄云未言语,便问她:“我们为何不直接向太后禀报此事?就算她不会失了司药之位,但太后定不会如往常那般重用她。”
“我们没有证据,禀报的风险太大。不过她胆子倒是挺大。”玄云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她现在还不能死,后面另有他用。况且一击不中,只能打草惊蛇罢了。”
白彤池点点头,“你的左手给她身边的跟屁虫看到没?”
白彤池口中的跟屁虫是一位叫郁紫竹的女官,常年跟在罗音身边,传言不少方子都是郁紫竹写给罗音的。
玄云晃了晃包扎好的手左手,回道:“当然。她今日见到事情不成,应当会主动寻我,今晚你不必等我入睡。”
白彤池哼了一声,“你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玄云轻轻拍了拍白彤池的手臂,“今晚她不会对我如何,只是今天以后怕是要被刁难几番了。”
白彤池欲要开口,却见一个青衣女官向这里走来,她对着玄云道:“说来就来,瞧着她应该要等不及了。那我先走一步。”
玄云嗯了一声,便向青衣宫女的方向找去。
白彤池不禁感慨,没想到平日里最是老实本分的姜烟,使起手段、玩弄人心起来,也是高手中的高手。
看来,三人中最蠢笨心软的反而是自己。她居然还在姜烟面前大小声,真是不知死活了,还得感激她的容忍之恩。
郁紫竹并不多看玄云,只快速递给玄云一张纸条,便离开。
只见那纸条上写着——今夜子时,掖湖湖畔见。
这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今晚怕是不知何时能够回房歇息了。
子时,月明星稀,黑云半遮,玄云到时,罗音已提灯在那处等候。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斗篷,静静地注视着玄云。
“司药久等了。”玄云客气道。
“此时只有我们二人,你不必如此。”
“那你约我至此,到底是想如何?”听她这般说,玄云也就直接询问,但问的太过直接,似乎还带了一些不耐之意。
“我只是想......看看你。”罗音的眼中突然掉出泪来,“当日见你重病,我以为你已无救,只能放弃。后来你去了掖宫,再未听闻你的消息,我以为......我以为你......”
她哽咽一声,“你一直都知道我得向上爬,我的继父是个赌酒都沾的,我娘被他打死了,要是我不多拿些钱回去,怕是我的亲妹子就要被他卖到青楼了。我一直以为你能理解我的,所以......所以我才会拿了你的冷凝香丸的方子献给太后。”
她握住玄云的右手放在她的胸口,“我的心里是有你的,我是真心爱你的。”
玄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苦衷。”
听闻玄云的这句话,罗音面上露出小女儿的神态来,上前一步紧紧拥住玄云。
9. 帝王
玄云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只是有一件事不理解,你想要得到冷凝香丸,为何一定要杀了我呢?”
搂住她的柔软身子一僵,察觉罗音想要后退,玄云右手死死揪住罗音背后的衣服,不让她离开,目视掖湖后若隐若现的掖宫,“我本也不想相信,可是你何必要用紫洛春试探我呢?是不是难以置信我没有死在掖宫?”
一连串的问话令罗音开始挣扎起来,玄云加大力道,甚至用上了受伤的左手,将她控制在自己怀中。
远看,二人似乎紧紧相拥,如两条母蛇至死缠绵。
玄云到此时终于确定,白彤池先前说的颜绮玉的死因是罗音导致的。
玄云语气柔和道:“罗音,你现在已经是司药了,还要同我虚与蛇委,是对我真的还有几分感情,还是怕我心存报复呢?我已经分不清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罗音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
玄云松开手。
二人均在那一番角逐中有些气喘,待平复下来,罗音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双目红肿地看向玄云,“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了。我从未想过害你。”
“你是县丞的女儿,而我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我从一开始就知晓我们二人之间的差距,所以我才需要往上走,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和你在一起。宫闱之内,严禁私情,更何况我二人于世俗所不容,我只有站得更高才能保住我们二人的位置,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知道,你的这些话有多伤我的心。”
罗音加重语气道,她的视线移到了玄云的左手,面上痛苦与自责交织,“前日,是我鬼迷心窍,那日我为你把脉,以为你......我只是难以置信。你别讨厌我,好么......你的手好些了吗?”
她伸手,握住玄云的左手,将包扎好的布条散开,她终是亲眼所见,那只可怖的手,与之前姜烟误触到紫洛春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终于是不得不承认,姜烟确实没死。
一抬眼,她便见玄云那清澈墨黑的眸,仿佛一切都已看在眼里。
她心一跳,脸上却带着歉意道:“我那边配有膏药,先前你感了紫洛春的风疾,我便特意为你制了那药......”
玄云见她说这些话时,脸不红心不跳,情绪更是拿捏到位,想必之前这些招数对颜绮玉是百试百灵。若是真的颜绮玉站在这里,说不准就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可惜了,死去的人不能复生。
掖宫此时悄然点亮了一盏宫灯,玄云知道她要等的人来了。
她抽回手,将布条重新缠好,转过身,“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这些日子,卖力在我面前演戏,也是辛苦你了。如今你已确信我是姜烟,也不用多言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玄云抬起头,听到远处林子中传来几声刀鞘拍打盔甲的声响,偏过头,对她道:“过些日子,我会向太后献上新药。司药若是平日里无事时,也不用琢磨他事,想想如何将那冷凝香丸再改善几分。”
罗音心中一慌,就要上前去拉玄云,“不......你不能......”
玄云伸出一指放在唇上,指了指林中,“司药还是早些离开为好,若是被监门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你......”罗音想拦住玄云,但也听见了林子中越来越近的响动,只能放弃,将灯火灭了,在遁入黑暗之前,对玄云道:“你这般无情! 日后你莫要后悔。”
玄云听着她的狠话,只是淡然一笑,听见罗音走远,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确定身后无人尾随,脚下一转,往一旁的林中走去。
林中枝叶繁茂,月光不能轻易穿透,黑暗中,她循着记忆,来到先前林中发出响动的地方,一柄尖刀便抵住了她的咽喉。
“小茹,是我。”
小茹放下尖刀,欣喜道:“女君,你终于来了!”
方才林中的响动便是由她制成的。女君传信给姐姐,令她到了时间在林中制些响动,其一是为了提醒女君,其二便是将另外一个坏女人吓走。
“女君放心,那个女人并未起疑,跑得比兔子还快。”
“辛苦你了,小茹。”
“不辛苦,能为女君做事,是小茹的福气。方才那个皇帝就到了掖宫,身边只有一个公公守着门。女君,我们还需走快些,这个皇帝到那偏殿每次只坐两炷香。”
玄云应声,提气疾走,不过一会儿,二人从阴暗的林中走出,掖宫已就在眼前。
小茹带路到了后门,一个粉衣女子已在那里等候,玄云朝她点点头。
三人按先前约定的,分散开来。
此时,偏殿院中处传来一阵乐声,如梦似幻,如泣如诉。
玄云站定,抬眼望去,一个少年正坐在木栏之上,穿着一身墨绿长袍,腰间系一条白玉兽钩细腰带,将他的腰身勾勒得更加坚韧挺拔。
他吹着梨花埙,俊秀的脸上神情忧郁,雪白的皮肤近乎透明。
夜风吹拂,月光下,更显寂寞,不像帝王,像世家的闲散公子。
今日是他生身母亲的忌日。
纵然他是帝王,却不能给母亲应有的荣哀。
因为他如今的母亲只能是楚相的嫡长女,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楚太后,因为他是被楚相所拥立的帝王,因为他的身家性命都还在他人的手里。
所以,他明知母亲是被太后处死,却只能忍气吞声,认贼做母,日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所以,今日的那场家宴他不能拒绝。那般堂皇的布置,那般欢愉的场景,可他脑中只有这掖宫萧索的场景,与母亲共度的那些艰难的日子。
于他们而言,自己不过是生下下一个傀儡的工具罢了。
楚太后令楚家的那位小姐给自己盛酒,她不经意间触碰他的手时,他只觉被深深地羞辱,那块皮肤烫得令他恶心。
他越发激愤痛苦,乐声一转,像野兽般哀嚎。
可是他还要忍,必须忍,就让他暂时的忘却一切吧,就让他再随性一会儿,让他的软弱留在今晚吧。
却听一道清越曼妙的女声响起,“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她的声音如山间的溪流,纯粹而轻灵,她的歌声如美玉相击,叩人心扉。
不知不觉间,萧景棋将手上的梨花埙放下,竖耳静听,仿佛心中的悲伤都被洗濯。
待乐声停止,萧景棋看向来人。
玄云行礼拜见。
看着面前的女人,萧景棋平静问道:“你怎会这首曲子?”
方才玄云所唱的,就是卢妃逝世前,最爱哼唱的曲子。
他的神色镇定,并不因这意外到来不知是敌是友的访客而乱了阵脚,又或许他早就明白这位唱着母亲家乡曲子的人并没有恶意。
玄云对这位皇帝又有了新的认识,能忍,也能容忍,遇事能处惊不变,冷静分析,这会是他作为一个傀儡帝王的最大优势,这让她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更添了几分把握。
“曲水那边的姑娘们,都会这首曲子。”
卢妃就是来自曲水。
萧景棋问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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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
玄云向萧景棋表明身份,“我是尚食局掌药姜烟,您也可唤我祝莺。”
萧景棋眉头一皱,祝莺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我是祝宜之女。”
在脑中搜寻片刻,萧景棋终于想起,祝宜是卢妃最信任的宫人,亦是他的奶娘,她与卢妃都来自曲水,而她确实有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女儿,他们曾经还在一起玩耍过。
但是当年卢妃去世后,楚太后派人将祝宜带走。依照楚太后的性子,祝宜这么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应当也是被太后诛杀了,没想到她的女儿居然还活着。
“你怎会在此?”
“我娘亲在卢妃殁后,预感她命不久矣,于是将我托付给了掖宫的老宫女,将我暗中放出了宫。出宫后我几乎饿死,被一个医师所救,她将我收做了徒弟。但我这么多年还是忘不了......这宫中的经历,所以我凭着在医师那学的本事,进宫做了掌药。正好永安县县丞的女儿得了重病,师傅带我前去救治,但终究医治无效身亡,我便替了她的身份,”
玄云垂着头,继续道:“今日我本想来看看卢妃娘娘,没想到......遇到了陛下,一时没有忍住,这才有了逾越之举。”
“如此。”萧景棋眼中的冷意渐渐消散,他站起身,沉声道:“你走吧,只是你今日所见,都要忘记,明白吗?”
他的神色极有压迫力,看向玄云。
世人皆道,这位帝王太过宽仁,可以说懦弱,不似帝王家的雷厉风行。此话看来,并不尽然。懦弱温和只是他的保护色。
不过,他真的要是那般软弱之人,那倒无可用处了。
玄云应道:“是。”
萧景棋正要抬脚离开,却见玄云突地跪下,扯住他的衣角,强忍着一脚将她踢开的冲动,质问道:“你这是作甚?”
“陛下这么多年没有疑心过卢妃娘娘之死吗?我听闻,陛下对楚家的女君颇为喜爱,欲立楚家女君为后,难道是真的吗?”
萧景棋并不准备与这位莫名冒出的青梅深谈,他面上不显,冷声道:“朕明白,你不用再说,也不必再问。”
“陛下,宫闱诸事,看似只局限于后宫,但其中细微变化,却是暗中牵动朝纲,更何况那一后四妃之位。若是此次选妃任由他人摆布,后患无穷啊,陛下!”
萧景棋闻言一顿,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他不再回答,转身拔脚就走。
却听这位祝莺道:“我有法子,可以让陛下不必立楚家的女君为后,也不必立宇文家的女君为后。祝莺虽是微薄之身,但若陛下愿意,我愿为陛下的马前卒。”
萧景棋目光微凝,脚步也顿住。
偏殿的正门被打开,内侍监金德举着宫灯,低声道:“陛下,今日已逾时,我们须得速速赶回了。”
灯火在萧景棋脸上留下一片暗影,他面无表情,“金德,你去查一个人,祝宜之女祝莺,还有永安县县丞之女姜烟。”
这分明是两个人,金德只当是萧景棋口误,虽不知为何皇帝在里边怀念完卢妃娘娘后,出来便是查这二人,但他并不多问,只是应声领命。
他人不知,他这个长期侍奉左右的还是知晓的,这位帝王可绝不如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城府可谓极深,他想做的事,一定是都是有他的道理。
玄云从偏殿后门走出,朝着先前三人约定好的地方走去,那地方在掖宫一处不起眼的破旧偏殿内,也是小茹她们的歇息之所。
等她到时,那二人已经在等她了。
先前那位在后门等候的女子向玄云一礼,“女君。”
玄云向她温和一笑,“祝莺,好久不见。”
10. 芳心大乱
祝莺给玄云倒了杯水,对她道:“女君放心,我们这偏殿小屋周围并无他人居住。”
小茹在旁应道:“这个偏殿又小又破,平日都没人来,谁愿意住这里。也就姐姐看掖宫中又进了新的罪眷,将我们的床铺让给她们,找了掖宫丞,特意换在了这里。”
祝莺叫了声小茹,面上都是无奈之色,转头对着玄云道:“小茹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女君见谅。”
玄云笑着摇了摇头,她看着房内简单得可以说破烂的布置,道:“她说的也没错,这地方是太过简陋了些。”
小茹见女君都帮她撑腰,一脸神气地站在玄云身边,对玄云道:“我就说姐姐性子太软了。”
祝莺脸一红,做势要赶她,小茹比划了个鬼脸,往玄云身后一藏。玄云对小茹道:“你莫要逗你姐姐了。”
小茹搂着玄云的脖颈,撒娇道:“听姐姐说你几日前就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说,只和姐姐说,我昨天才知道你来了宫中。”
玄云拍了拍她的纤细的手臂,“我还有事尚未解决,所以就不能提前告诉你,你的性子太急了,怕你为我担心。”
小茹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余光中,她扫到玄云左手居然被包扎着。
她叫了一声,捧起玄云的手,问道:“女君,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玄云没有言语。
小茹嘟着小嘴,皱着眉,忽道:“是不是今天我见到的坏女人干的。”
见玄云没有反驳,小茹恨声道:“她竟敢伤女君,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玄云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你总是这般着急,她今日伤了我,改日还回去便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也是。”小茹应了声,又问玄云:“女君,你这次进宫,何时离去?”
玄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这是秘密。”
小茹正准备再撒娇,一旁的祝莺重重地咳了一声,观其脸色,已经有些怒上眉头了。小茹虽然年纪小,但是极能察言观色,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都一清二楚。姐姐虽然性子软,但发起火来,可以好几日不理她。
“已经夜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浣衣,快去睡吧。”
小茹不高兴地抿嘴,可怜兮兮地看向玄云,却见玄云笑看着她,并不作声,只能乖乖上床歇息了,本想偷听她们二人说话,却是不知何时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听见床上传来一阵细小的呼噜声,玄云走上前,在她的昏睡穴一点,这才对祝莺道:“你的这安息香粉调制的不错,小茹这般活泼好动,也扛不住几息。”
祝莺摇头,怜爱地看着小茹,温柔道:“不是我的安息香粉调的不错,是这宫中对她这个孩子来说,太苦了。每日做的都是与我一样的活,她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扛得住。”
“我这次来也是有此意,等选妃事了,你们二人就出宫吧。”
祝莺以为玄云是觉得她抱怨宫中不易,加上方才小茹说的话,急忙解释道:“我和小茹并非此意......”
玄云截断她的话,“我知晓,这件事也是我仔细考量过的。我以后出入,无需你们再在宫廷之中为我探听消息,并且我与陛下见面用的便是你的身份,你们留在宫中,不过是增大了暴露的风险。”
“你放心,日后我自会要楚氏付出代价。等你们出宫,潞姑会接应,那里有给你们备下的银两,不求富贵,此生便能安稳度过。你们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可小茹的身世当真不告诉她吗?”祝莺面露迟疑。
“告诉她有何用,让她知晓她的父兄皆力竭战死,仇人权倾朝野,然后像我们一样困于仇恨吗?当年她入了掖宫,大病一场,若不是你,她已经成了掖宫的白骨一具,她忘却前尘后,你还愿意成为她的亲人,我很是感激,若你出宫,不想带着她,我也能理解,你将她送到潞姑那,说明情况,潞姑会收养她的。”
祝莺拒绝了玄云,“我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个妹子,若是没有她,我也难以坚持下来,这样说来,我还得感激她,给了我活下去的力气。”
玄云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出了宫后,赏江南春景,看大漠孤烟,哪里都好,哪里都自由。”
祝莺问道:“那您呢?”
“我?”玄云自嘲道:“我习惯了尔虞我诈的日子,等大仇得报再说吧。”
她眸光流转,看向祝莺,“你不必觉得不安,你为我卖命六年,现下又借了你的身份,让你这一生都不能再以祝莺为名,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也不必觉得对不起你的母亲,你已为她付出许多,人总是要向前看。况且,你只是把这件事交给我罢了。”
祝莺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女君,你还是会这般宽慰人。不过这样算来,我还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你的账了,当年若不是你让潞姑救了我,我已经死在逃难的路上了。何况,陛下并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而有所信任你,他已经不像从前了。”
玄云拍了拍她的肩膀,“人变了,是好事,他若是不变,后宫里的女人就能要了他的命。”
“对他而言,你也不过是稍微熟悉的陌生人,况且,帝王之家,谈何信任,不过是利益罢了。”
玄云透过窗,看看天色,对祝莺道:“我走了,日后没有我的命令,切莫要联系我,只当我们不识。”
祝莺点头,瞧着玄云离开的背影,终于落下泪来,不知这泪是为了自己,还是玄云,或许兼而有之。
暖风吹得人欲醉,天空宁静而遥远,白云如丝飘拂。
一片春色中,一位穿着嫩黄春装,发分左右梳作双环髻的小侍女匆匆走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忽地见到一方木亭,眼前一亮。
木亭的石凳上坐着一位雪肤乌发的美人,梳着简单的单螺髻,眉目如画,只是那肌肤太过剔透,隐隐可见肌肤下的血管,唇色也呈现出粉白色,如梅花上一团轻盈的初雪,一吹便散开了,脆弱而又纯粹的美丽。
“女君!女君!楚家的大女君方才在御花园打了二女君一巴掌,这事闹到了太后面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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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侍女走得太急,人也兴奋了些,待对自家女君讲完才发觉一旁还站了个青衣的女官。
小侍女慌忙行礼,“姜掌药。”
她家小姐身子骨弱了些,这位姜掌药便被派来,专任打理女君药膳相关事宜。
玄云点点头。
“我与姜掌药还有事要谈,你先退下吧。”
小侍女领命退下。
“墨菊大大咧咧惯了,我也未多加管束,让掌药见笑了。”
玄云摇头,“人生最难得的便是糊涂。”
面前这位兰绩御史中丞的第三女,京中颇负盛名的才女,闻言,微笑不语,接下玄云递来的药碗,用着瓷白小勺在碗中划了几圈,只那手竟是比瓷勺还要白。
谁能想到这位处于中立,从不站队的兰御史中丞,他的这位女儿才是宇文蕴在此次选妃中的最后底牌。
青及并未告知她太多,只道这原也是一位与那位楚相有着血海深仇的官家小姐,让她尽力辅佐这位小姐即可。
只是什么样的官家小姐会让御史中丞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收留,居然还敢将她送入宫中选秀。
玄云本以为这位小姐应是宇文蕴的人,不过这几日的相处下来,瞧着二人也并非主仆关系。
瓷勺与瓷碗相击,玄云回过神,兰邀月笑着饮了一口药,“姜掌药,在想什么?”
玄云也回之一笑,“我在想陛下在百花宴上的露面,倒是让众多贵女失了芳心。听闻近日不少贵女与陛下偶遇,与他吟诗作对,弹琴吹箫,共赏春景。”
“他们常说红颜祸水,蓝颜也是不遑多让。”兰邀月用帕子擦拭着唇角的药液。
“女君不着急?”
兰邀月淡淡道:“是我的终将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也不得。选妃之事,也由不得谁来做主,这宫中该有谁,一早便是定了的。”
“女君看得通透,只是那两位楚家女君却看不明白。此次大女君动了手,二人怕是都少不了责罚。”
“那又能如何,她们二人可有一位太后姑母。楚家定是要出一位皇后,二人中注定只能选一人。不过若是必须选一人,我倒宁可是那位楚家的大女君。”
“哦?这是为何?听闻楚家大女君高傲骄蛮,性情刚烈,自恃出身高贵,全然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二女君则是截然相反,性情柔顺,精通琴棋书画,待人温和知礼。”
“楚家大女君并非无事生非之人,那二女君定是设了什么法子,才让大女君那般失态。”兰邀月看向玄云,弯眉浅笑,“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呢。太后历经三朝,怎会看不透她的把戏。只是不知道太后到底喜欢姐姐的性子还是妹妹的了。不过我瞧着宴上的情况,太后娘娘更喜欢二女君呢。”
告别兰邀月后,玄云提着食盒,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少年帝王倒是好手段,只是她的计划怕是必须提前了。
当日,她便要白彤池放出消息,说姜掌药在药房研出新药,比冷凝香丸的效果更加,即将呈献给太后。
11. 欲加之罪
天色幽蓝,淡霭茫茫,哗啦啦的水声在晨曦初绽时陆续响起。
几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玄云的住所。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玄云只觉头皮传来一阵剧痛,清醒时,整个人已经跌落在地上,她被一人硬生生地从床榻上拽落。
玄云抬眼,只见模糊朦胧的晨光下,一双狭长的眸子冷冷地盯着自己。
白彤池被巨大的响动惊醒,叫道:“什么人?”
待白彤池看清来人,大声道:“罗司药,你这是作甚?”
“昨日,太后赏赐我的素兰点翠簪不见了,我怀疑是叫人窃了去。”
白彤池闻言大惊,瞪大眼看向玄云。
玄云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浑身的狼狈,强撑镇定道:“罗司药,定是你弄错了。我从未见过素兰点翠簪,又怎会窃你的簪子。”
罗音不言,摆摆手,一个粉衣宫女便被推了进来,她怯怯地看了罗音一眼,又极快地看了玄云,低头道:“我前日见姜掌药从兰女君那折返时,并未往尚食局的方向走,而是往罗司药的房中走去......”
末了,她又加上一句,“姜掌药曾经同我说过,她与罗司药曾是好友,她平日帮了罗司药许多,却不想罗司药既获升迁,却全无挈引她的意思。所以,她要让罗司药失去些......重要的东西。”
玄云气得发抖,指着那小宫女道:“胡说八道,我并不识得你,何来与你说的这些话。”
罗音气定神闲道:“有没有拿,一搜便知。”
此时,门外聚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罗音嗯了一声,身后的小跟班分成两拨,一半将外边的人驱赶开,一半则是将白彤池半拖半拽着出去。
白彤池大喊道:“别碰我!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待终于安静下来,几个粉衣宫女开始在房中搜索起来。
她们将玄云放置好药瓶打碎,药包拆散,凌乱地丢弃在地面上,放在箱柜中的包袱也被拖出,乒乒乓乓一顿找,白彤池的床榻与物件也少不了搜寻,一时间,衣物四散,一片狼藉。
终于,当一位宫女摸在枕下时,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玄云闭了闭眼。
罗音将那簪子拿在手上,问玄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玄云苍白地解释道:“我也不知这簪子是如何出现在我的枕下......”
罗音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玄云,“你竟还不知悔改!本想看在我们二人过往的情分上,放你一码,如今看来,只能将你移送给宫正司了,交给宫正处理吧。”
方才还简称说自己绝没有拿簪子的女子脸色惨白起来,要是以偷盗之罪到了宫正司,还没审问就要脱层皮,更何况现如今“人赃俱获”。
眼看着罗音转身要离开,玄云急忙喊道:“慢着!”
罗音也并非真心实意想要离开,听到玄云喊她,当即便停下了脚,看向玄云。
玄云咬着唇,似乎在做着一个艰难的抉择,“罗司药,我愿意补偿我的罪过。”
听闻此言,罗音弯唇一笑,“这样才对。”复对左右道:“你们都先退下吧,我与掌药有事要商议。”
门被阖上,罗音见玄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便道:“姜掌药莫非是在戏耍我?”
玄云这才从自己的里衣的夹袋中拿出一张方子来。
罗音暗道,原是如此,不难怪方才翻遍整个屋子都未见着,原来是随身携带着的呢,倒是有几番心机。
玄云将方子双手呈给罗音,只是两只眼里却落下泪来,“是我不懂事,还请司药既往不咎。”
罗音脸色变缓,并不急着拿方子,柔声对玄云道:“我并不是此意。你也知晓太后御赐的物件不说有多稀罕,但若是丢了,我的脑袋也就不保了,所以我才会这般失态。你莫要怪我,是你太天真,居然与白彤池走的近,你又不是不知,她素来是个攀附权贵的。我从未怀疑过你,这事多半是白彤池所做。”
见玄云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罗音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的品性我还是了解的,不可能做出这种丑事。白彤池与我素来交恶,又知我二人矛盾,从中挑拨,她定是偷了那簪子,却放在了你的枕下。”
似是知晓玄云想问什么,罗音解释道:“这些日子,白彤池与这个宫女走得很近,她定是许了什么好处,才叫这宫女在我面前谎报,等会儿,我定要好生审问她。”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玄云的眼泪,见玄云愣着没躲闪,知晓自己说的起效了,“早先就同你说了,宫中都是吃人的,没有人能依靠。你相信我是真心喜爱你的,过往之事木已成舟,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们重新来过。现在我已经是司药了,等我成了尚食,宫中定不会有人再欺负你我。”
“那你先前说要我莫要后悔,今日之事当真不是存心报复我?”
罗音叹了口气,伤心道:“那不过是气话,我怎么忍心对你......我之前做了糊涂事,到如今心里都在痛得滴血。”
瞧着玄云脸上似乎有所被打动,罗音当即道:“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我死了也甘愿。”
玄云心中叹道,这位罗音真是深谙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的手段,谁说世间男子巧舌如簧,这女子也是不遑多让。若她是个男子,这千万般变换的手段下,怕是能抵御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了。
玄云轻点了下头,却仍有顾虑,“你当真没对我下过毒?”
罗音笃定地点头,“自然。”
“那你能起誓吗?”
玄云盯住罗音的脸,罗音愣了下,旋即举起一只手,凝视着玄云的双眸,“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害你半分,我不得好死。”
见罗音满脸坚定,玄云似哀怨道:“那便如此吧。”
罗音大喜,上前一步握住玄云的手,“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再无嫌隙。”
玄云略羞涩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不等罗音出声要她将药方拿出,玄云便道:“我知你难处。若非以为你对我......我本就不想当那劳什子太后面前的红人,这药方给你。”
“是吗?”罗音有些疑惑地看向玄云。
平日里,姜烟对她事事依顺,但那冷凝香丸,姜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她。她以为姜烟就是冲着升官去的,要不然她也不用动用那般激烈的手段。
玄云敏锐地发现了不对,但却不知说错了何句话,心思电转间,突地惊觉了一件事。
颜绮玉临死前都不愿透露罗音的事,定当是真情了,但若这颜绮玉对罗音当真是真心,在罗音索求下,为何不直接将这冷凝香丸给她。
既然罗音不惜下毒来夺,只说明一件事,颜绮玉不愿将这冷凝香丸交给罗音。
可颜绮玉在有所行动前定会向青及禀报,那情报中并未记载颜绮玉想要升官的事宜,那就说明这冷凝香丸完全是颜绮玉的私心。
但此刻已经不容她细想,玄云急中生智,背过身,吸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想通了许多。”
罗音并未起疑,只当自己的手段再一次起了作用。
再转过头时,玄云目露担忧,“您想升尚食我能理解,可我听闻你与楚家二女君关系密切,纵然楚家二女君娴静淑贞,但楚家大女君占了嫡字,楚家只抉一位女君,只怕最后楚家二女君也只能落了个空。”
或许知道玄云对她造不成什么影响,罗音微微放松了警惕,并不掩饰道:“向太后献药,最多只能做个尚食,太后的恩宠又岂是能把握住的。只有那协助皇后掌凤印的尚宫之位,才是真正有实权的,那才是永久的靠山。”
直到此刻,玄云才正视起了这位叫罗音的女子,她有手段有谋略有野心,可惜心术不正,最可惜的是对她的前路造成了阻碍,不除去她风险实在太大。
想到这,玄云道:“若你想让楚二小姐成为皇后,我有一计。”
罗音惊异地看向玄云。
“若是楚家大小姐参加不了选妃,是不是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白彤池进了房门,见到房中的惨状,心里将罗音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演得不错。”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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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池眉毛一挑,“你也不赖。”
她哼哼笑了一声,“我同你说,方才我可叫了许多人前来看戏,你要是身上真出什么事,罗音第一个便跑不掉。她这么一个小心的人,现在却敢做出这样授人以柄的事来,果然人地位变了,胆子也变大了。她也是被你逼急了。不过她也没想到,我们两个还敢还击。”
“我还有件事,需得你去做。”
玄云凑近白彤池,在她耳边低语。
白彤池眉头一皱,“为何,那方子是你所写,你不是最清楚?为何还要那冷凝香丸?”
“这么多天过去了,已经记不全了。”
虽不是很明白玄云为何非要这冷凝香丸的方子,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只道:“太后的药渣并不会送回尚食局,长乐宫中应是派有一名内侍专门负责销毁。但若是冷凝香丸,因着不能过夜存放,罗音每日都是亲自炼制,不过太后当日只口服一颗,按道理来说,罗音应该会多炼制几颗,以防不备之需。”
“罗音盯我盯得紧,近日行走不便,这件事便交到你了。”
白彤池拍拍胸脯道:“放心,小问题。”
“不过,我不明白,你明明已经料到她会构陷你,又为何让她这般轻易的得手。”说着将地上的东西捡起。
“你觉得罗音这个人如何?”
“斤斤计较,自私自利,居心叵测,疑神疑鬼,心机深沉。”
玄云闻言,不由莞尔,“你说这么一个人,她会因为我的示好而相信我吗?”
“当然不会。”
“这样的人,只有让她误以为你惧怕了她,害怕了她,让她觉得彻底征服了你,再加上示弱般的讨好,她才会相信你。”
玄云将地上的瓷片拾起,“人总是这样,总要拿到别人的弱处才安心。”
白彤池总觉得玄云意有所指,但又不明白到底指的事什么。
玄云见白彤池茫茫然地看着自己,不再多说,只把方才罗音的挑拨之言说与了白彤池听。
“那王八蛋就不想我们俩好,这里最坏的,我看就是她!”
白彤池无语问天地翻了个白眼。
“我说今日那粉衣宫女怎么那么眼熟,原来就是她安排的存心挑拨我们二人的。”
玄云笑而不语。
半晌,白彤池生完气,气势汹汹地将门合上,回身走到桌前,举起椅子就往地上一砸。
一边砸,一边怒骂,“你宁愿相信她,也不愿意相信我!好!是我白彤池有眼无珠!”
“枉我过去当你弃暗从明了!”
......
玄云见白彤池那般卖力,只觉有些哭笑不得。
被罗音安排在此处监视玄云与白彤池的小探子,听着房中隐约传来的打骂声,猜她二人关系破裂。
她心中的大喜,正要回去禀报,又觉得不放心,想起罗音那冰冷的面容来,大着胆子又凑到近前,正待细听。
玄云听着外边靠近的脚步声,觉得好笑,这位安排的探子倒是尽职尽责。
她指了指门边。
白彤池瞬间明白了玄云的意思,将手上被打得褪了漆皮的椅子往那门边一丢,口中大声道:“我同你说,就在今日,我们二人恩断义绝!”
椅子撞击门扉发出巨大的声响,将那贴着听的小探子只觉快要耳鸣了,但却不敢耽搁,强忍着痛,匆匆离开。
“走了吗?”
“走了。”
白彤池从门边拿回椅子,摸了摸,“可怜了,可怜,辛苦你了,等我将那小贱人除了,跟你刷一层新漆。”
待二人赶到尚食局确是迟了,张典药也听闻了早间的事,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见二人没被宫正抓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多追究。
二人决裂的消息很快传到罗音的耳中,罗音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让那位小探子继续盯着姜烟。
晚间,她一人站在静心湖前,面前是修筑得小巧精致的佛堂,湖面上,清澈地倒映着佛烛的光影。
她失神地看着那光影。
12. 决心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可佛从未说过人生来便有三六九等。
她从未与人言说过她家中的真实情况。
她亲父早逝,母亲懦弱,继父是个禽兽。
其实她的亲妹子早死了,死在那禽兽的身下,她还那么小,还未见过这世间的美好,就这般去了。那个畜生还不肯放过她和母亲,于是她手刃了他,那素来软弱无能的母亲终于硬气了一回,找了个地,将他的尸身埋了。
她如今还记得,母亲回来时紧紧搂着她,衣料上沾染的土腥味与血腥味,她却觉得安心,因为那味道是母亲爱她的证明。可是,第二日,母亲却自尽了。
在母亲离世的当天,她便带着所有家当从西北小镇来到了乾都,投奔她极少见面的舅舅。她的舅舅在京城开了一家医馆,医馆不大,平日里的收入勉强糊口。还好舅舅仁慈,愿意施以援手。
只是家中多了张嘴,越发困难起来,舅母市井人家出生,颇为剽悍,舅舅性子软弱,说不上话,为了能够留下来,也为了能够有傍身之技,她主动承担起了那个家庭中的日常琐碎,浆洗缝补,并向舅舅提出要学医。舅舅本不愿意答应,但见她听话懂事,又刻苦努力,终于是同意了。
本来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是在乾都找一个贫寒的人家,生下与她遭受同样穷苦命运的孩子。
却不想,一日,她外出采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皇城前。来到乾都几年,她才惊觉,这是一座充满辉煌与希望的都城,那恢弘的双阙,那巍峨的城楼,只在那一瞬间,她便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适时,因着围城之战刚刚过去,宫中急需人手,她找人掩盖了过往的经历,又因为略懂些医术便被安排成了掌药。
自那时起,她的人生便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她出身卑微,但性情刚强,年少常遭折辱,却越辱越强,她比谁都要明白,若不强,只能任人鱼肉。
太后虔诚向佛,遂于静心湖畔筑起佛堂,这处唯有太后亲信之人方可入内。
这次楚大女君掌掴楚二女君之事终究是以二人罚跪佛堂三夜了事。
她拼了命的小半生才能在这佛堂外等候,可有些人天生便能自如出入。
何等的讽刺。
她想要权利,只有权利才能让她感到安心,可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成功,之前的几次,她都赌赢了,可见老天爷都在帮她,既如此,便再赌上一把吧。
她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紧了手中的宫牌。
白彤池转悠了一整日,实在是没找到机会下手。
因着罗音的献药,太后特赐了一间制药房与她,那里的宫人都是直接听令于罗音。
而罗音对她的那间制药房也是防范得紧,连午间用饭时都是轮换着来,一批人先去用饭,剩下的就守在药房之中。
白彤池恨恨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馒头,却是无甚办法。
这药房中没有一位相熟之人,连同乡都未有,白彤池找其他的女官一打听,原来药房里的宫人都是来自西北的偏远之地,这下好了,连套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宫人们的娱乐不多,刚来到宫中时,出于来到新地的孤独与好奇,便会与共事于一局的同伴打听各自的来处,而这些来自同一地方的宫人们则会渐渐聚集在一起,久而久之,在宫中呆久了,互相便也认识了。
这些同乡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宫中积攒的第一手人脉。
那些个来自西北的宫人们原先不少都是在掖宫,在宫中大多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后来越来越多的罪眷进了掖宫,宫中人手不够,这才调了出来。
宫中踩高捧低已经成为习惯,就算是同品阶的宫人也要分个几等人来。
她们在宫中不可避免地遭受歧视,不光是她们,那些来自西南之地的宫女也会受到忽视,原因当然不是得罪了谁,不过是因为家中没什么家底,其他宫女瞧不起。
罗音盯上了这些来自西北的宫人,她们孤立无援,但又十分团结,以罗音那些笼络人的手段,来自西北的宫人们已是唯她马首是瞻。
云层下透出隐隐的桔红,想起昨日答应玄云时夸下的海口,她心中发急,咬咬牙,这罗音的制药房是不能指望了,只能去长乐宫碰碰运气。
这里没有她熟知的人,可那长乐宫还是有的。她谎称要去如厕,匆匆离去。
玄云正清点宫外新运进的药材,见状,向她离去的方向看去。一旁的余桃红拿着药册,凑上来,对玄云道:“彤池这一天是怎么了,跑几次茅房了,莫非是吃坏肚子了。”
余桃红是也是永安县人,跟颜绮玉交好,后因几人常被分在一起管理宫外来的普通草药,与白彤池也熟识了。
玄云淡淡回道:“我怎知她的,最好是叫宫正抓了才好。”
余桃红恨不得给自己嘴上来两掌,这二人决裂一事在尚食局已传遍了,自己居然还能说错话,她讪讪道:“你们怎的就闹成这样了。”
玄云不回她这话,只是道:“赶紧趁晚饭前将这些草药整理在册,莫要忙到了晚间,膳厅又只有残羹冷炙了。”
见玄云面色不善,余桃红也不敢再追问。她与姜烟的关系,本就是姜烟占主导的位置,她的哥哥目前也就是个秀才,不比姜烟的父亲,好歹是个当官的。
想到这,她自怜起来,要是哥哥成了举人,等她过了二十五,若是能被放出宫去,找个人家也是好的,在这宫中伺候人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边白彤池在今日运气终于好上了一回,刚至偏殿就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春芳!春芳!”她在门口压抑着声音喊着。
莫春芳听到声音,见白彤池鬼鬼祟祟地猫着身子朝她走来,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来了?”
白彤池忙将她扯回门内,与她道:“春芳,我这可是有正经事找你来了。”
莫春芳与白彤池同来自渝州,二人先前入宫便是结伴一起,关系融洽,最重要的是她是尚宫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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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掌记,主要负责长乐宫里的记录事宜,如人员的往来与物品的出入情况。
“何事?这般慌张。”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白彤池眼珠子转了两转,片刻,皱着脸,似是极痛苦道:“我先前去御花园时,见到一个长乐宫的内侍与一位宫女在那假山......”
她做了个手势,莫春芳懂了。
莫春芳本人虽未交往内侍,但略有耳闻。在宫中不少宫女耐不住寂寞,便会与内侍们凑成一对。在床榻之间,不论是真男人还是假男人都希望能一振雄风。这些个假男人也有各自的手段,凭着口舌手抑或是物。至于感受如何,那就无从知晓。毕竟这是宫规所不允许的。莫春芳对此种行径表示不理解,何必为了个情爱之事冒着要了自己小命的风险。
她继续道:“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就是有些爱凑热闹,那天也是发了昏,没想着走,结果差点被人抓了个正着,只是我那帕子掉到了那地,我再回去找时,已是不见了,我估摸着是那内侍拿走了。最为主要的是,我那帕子上绣了我的小名,这要是被那内侍找着了,怎得了!”
莫春芳被唬了一下,低声急道:“你怎的那般糊涂!”
“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可帮我找找!”
白彤池搂着莫春芳的手臂,哀求道。
“行了,行了,我知晓了。你方才说那内侍是长乐宫的,还有别的特征没有?”
白彤池赶紧道:“他们二人做那事时,那内侍说他是管药的。”
“管药的?”莫春芳踱了两步,“太后娘娘每日服送的药自是有女官管着的,哪里有内侍?”
白彤池小心道:“说不准是管药渣的。”
莫春芳恍然,“你这般说,我倒是知道是谁了,没想到那个小内侍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其实是一肚子坏水。”
白彤池大喜,心中对那位背黑锅的小内侍说了声抱歉,抑制住自己的喜悦,继续哀求道:“莫姐姐,再帮帮我,让我去那销药房中搜一搜,保准不牵扯到你。”
莫春芳颇有些为难,白彤池赶忙将袖中早已准备好的白玉镯子暗中塞给她,“求姐姐救小妹一命。”
莫春芳掂了掂袖中的镯子,入手光滑温润,不是凡品,知道这是她先前从白彤池那看到的那只价值不菲的白玉镯子,瞧着白彤池是真的着急了,连这玉镯子都拿了出来,罢了,罢了,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她叹了口气,将镯子收下,无奈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不知道莫春芳以什么名义将那小内侍叫走了,白彤池迅速在那销药房搜寻,本以为希望不大,却不想她一抬眼,却发现那几颗冷凝香丸乖乖地躺在托盘里,上面居然还用了纸条写明。原来这些药都是到了夜间集中销毁。
什么叫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功夫!白彤池欣喜若狂,但她谨慎地只拿走了一颗,将剩余的冷凝香丸都抛入了一个偌大的药槽中。这下,便发觉不了这丸子数目的不对劲了吧。
13. 野心
夜间,白彤池将这冷凝香丸交给了玄云。
“我就说这是小问题吧!”白彤池一脸得意。
玄云莞尔。
二人抵足而坐,玄云将冷凝香丸拿在鼻下嗅闻,又放在小案几上细细查看。
白彤池撑着脸,在一旁道:“我听人说,这冷凝香丸刚饮服时能三焦通达,百骸轻盈,初服三日,肌肤如玉,透亮如雪,七日之后,面色红润,光泽照人,旬月之间,青丝如瀑,柔顺光泽,还可调和气血,润养五脏。常常饮服,不仅容颜永驻,更可延年益寿。”
她面带好奇,“当真能如此?”
玄云找了纸笔放在小案几上写着什么,闻言,手上书写的动作一顿,抬眼笑道:“这般夸张,岂是神药?”
她一边写,一边道:“不过这冷凝香丸确实有调和气血,润养五脏的功效,里头用的药不是凡品,其间程序精细复杂,也只有皇家有这份心力备齐这些药了。”
“我与一位阿监熟知,过往她常与我谈天说地,我也了解了一些皇家的往事。”
玄云没说感兴趣,也没反驳,白彤池伸出一指,在小案几上划着圆,说着深宫中的秘事。
“太后娘娘早年还是楚妃时,并未得到燕明帝的宠爱,当时楚家门庭未显,她在深宫之中既无子嗣傍身,又无显赫家世可依。后来,燕光帝承继大统,陆太傅执掌朝纲,陛下与燕光帝虽为同父兄弟,却因身份倍感尴尬与敏感。传闻在那段时日,后宫里先帝的妃子与皇子们都被幽禁于深宫之内,生活极为困顿,竟连掖宫中的侍女都不如,可能也是在这般困难的处境中,太后遇见了陛下,后来卢妃逝世了,太后便抚养了陛下。”
白彤池叹息了一声,
“那燕光帝也是个没皇帝命的,坐了几年皇位就暴毙了。只是那在掖宫的日子伤及了根本,太后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如今,唯有依赖药物调养,方能避免晚年受尽病痛之苦。我瞧着这富贵,不仅要争,还要看有没有命来享,要是太后没熬住,岂不是......在这当口,罗音献了药,我瞧着这冷凝香丸是真有用,当时太医们都对这方子赞不绝口,要不然罗音也升不了这么快,连跨两级呢!”
说着,白彤池噘嘴不高兴道:“这药本是你研制的,就这般被她占了个天大的便宜去了。”
玄云状似不经意道:“这药方,罗音亦有所改动,比我原先的更好,她也并非是没有本事。”
白彤池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合上,“是吗?”
“你方才说这冷凝香丸已经被太医们掌过眼了?”
“是啊,太后所服的药,怎可不被太医们看过。”
“怎么,这冷凝香丸是有什么问题吗?”白彤池看向玄云。
玄云捻起碎末,放到舌尖,片刻,饮茶清理,见白彤池看着她,“我也想,可惜了,并无什么问题。”
白彤池失望至极,哀叫了一声,“完蛋,亏麻了,我那祖传的白玉镯子啊!”
她将头埋在了膝上。
“哦?你的白玉镯子怎么了?”
白彤池这才讲述了白日里发生的事。
原先白彤池家中也曾是靠着买卖草药的富户,后来内乱频繁,家道中落,她为了见一见更大的世面就来到了皇宫之中。
“其实,原本也不是因为这个缘由。”白彤池本想撒个小谎,但看到玄云那双墨黑的双眸,似乎有光泽闪动,嘴好像就不受自己控制一般。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我父亲与他父亲是好友,我们的屋舍可以说隔篱相望,幼时,我与他确实亲密,我爹与他爹便口头约定婚姻。后来家中生意有变动,便迁至渝州,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却失去了双亲。他......他的爹娘在前往蜀地时,坐船遭遇大浪,死在了江里,连尸身都没捞着。父亲将他收养,我亦没什么意见,只是父亲却总是在我面前提及那份婚约,想要我二人成婚。可我却不想,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稍微熟悉的陌生人罢了!何况,我当时一门心思地想着摆脱家庭的束缚,我不甘心就那般在家中相夫教子一辈子。我自小便有一个愿望,要向世人证明男子做得的事,女子也做得。”
说到这,她对玄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是年轻了,不论在何处,没了父族庇护,步步维艰。等我入了宫,我才发现我做不到,曾经的那些想法不过是笑谈,我既做不到恬不知耻地谄媚讨好,也做不到不择手段地踩着他人上位。现在想来,那些想法也不过是我少女时,想显得与别人不同罢了。我倒是有些佩服罗音那个贱人,虽然她恶毒至极,但却能为了目的用上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白彤池深深地吸了口气,话音又转了回来,
“他对旁人都冷冰冰的,只对我十二分的好。虽然家中并不富裕,可只要我想要,他定会竭力满足我。我知道他十分喜爱我,嫁给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当时,他越是那般,我越是抗拒。后来,我得知有一位漕帮的大小姐看上了他。我曾远远地见了一眼那位大小姐,她温柔娴雅,端庄美丽,是众人口中的大善人。”
“我......放手了。那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亦......爱上了他。我宁可没有爱上他,若是没有爱上他,我便可以自私地叫他莫要理会那个小姐。我不敢拖累他。如果他能和那位大小姐在一起,他会过得很好,比和我在一起,好得多得多。”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他的志向,他的前途,他的未来......我什么都不能给他,最后能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还伤了他的心。”
“你很想他么?”
白彤池全身向前一倾,搂住玄云的腰,这样就看不到她在流泪了,声音从腰间闷闷传来,“我也想我的爹娘、我的妹子、我的幼弟。我离家时,和他退婚,同家里人闹翻了,也不知爹爹的咳疾好些了没,娘亲现在是否又多生了白发。感觉我前半段的人生失败得很,丢了那些爱我的人,在宫中又混不出头,想后悔也是无门了,不知二十五岁以后,能否将我放出宫去。”
玄云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却又觉无从说起,她人的人生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其中滋味,外人也无从置喙。
自从二人“闹掰”,玄云与白彤池便有意避嫌。为示自己与罗音和好的决心,只要有空余时间,就去寻罗音。
但这点玄云却是料错了,颜绮玉虽爱着罗音,但她知道自己的责任,平日里绝不有半分暧昧之举,只当二人是普通朋友。
幸好罗音并未生疑,只以为姜烟经过生死大关,解开了她们二人之间的误会,所以才变得这般粘人。
这日,玄云来到罗音的制药房,准备与她一起去膳厅。
制药房中的宫人都已走光,这几日天天寻罗音用膳,玄云早已轻车熟路。
正要到罗音个人的药屋中,却听一阵戒尺鞭打皮肉的声音。
玄云不再前行,而是隐在药柜后。
透过花草,只见一青衣女官跪在地上,拿着半指宽的木尺往自己的手臂上打去,声音响亮,让人不由感到心惊肉跳。
手臂上满是青紫,旧伤新伤叠加。
边打,她边哭着说:“我再也不敢犯了,司药饶了我吧。”
罗音并无什么反应,而是漠视地看着她,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这次写的方子,两处药材相克,孔院使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的不对。这方子是我要给娘娘的,若是吃坏了娘娘,你如何担得起。”
郁紫竹不敢辩解,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敢了。
罗音缓了些脸色,“你我都是一体,我得了好,你才能得好。”
“是,是。”郁紫竹几乎要跪不住。
罗音见状,到底还需要郁紫竹,这才道:“罢了,莫要打了,你也别记恨我,这都是为你好。”
郁紫竹伏拜,“是,紫竹谨记。”
但罗音却并未叫她起身,郁紫竹也不敢忤逆她。
玄云这才从药柜后似是无意走出,看着郁紫竹,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罗音淡淡道:“犯了些小错罚了她一下。起来吧。”
郁紫竹看罗音脸色,急忙将自己的手臂掩住,起身低头。
罗音对玄云露出一个笑,“我今日写了一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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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你也来看看。”
她人已往房中走去。
玄云脚步顿了下,往郁紫竹的方向走去,将随身携带的药包给了她,“这是治伤的药,日后,你莫要再犯错,现在只是司药罚你,日后若是在太后面前犯了错,那就不是罚你了。”
也不等郁紫竹回话,她便向房中走去。
玄云那番话并无什么意有所指,只不过郁紫竹心里有鬼,竟是打了一个哆嗦,玄云给的药包都掉落在地。
见玄云要回头,她连忙捡了药包离去。
三日后,楚家的大女君楚澜君与楚家的二女君楚婉柔终于不必夜间去佛堂抄送佛经。
一大早,二人一齐到长乐宫给太后请安。
二人齐齐跪倒在大红团花织金绒毯上。
“可知错了?”一道慵懒又威严的声音传来。
楚澜君最先开口,挺直了腰身,“太后娘娘,臣女知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因为自己私心作祟,致使姐妹情谊受损,错在太过冲动,骄傲自得。”
里头那人似叹般舒了口气,“不错。那你呢?”
楚婉柔知晓是在问自己了。
此时什么花言巧语都不必说,太后想听的就是她的真心话。
她伏拜,“臣女错在心难静定,不满足己之所有,垂涎非分之物。”
半晌,里头那人轻笑一声,“你倒是实诚。”
“都起来吧。”
二女应诺。
若是往日,楚澜君早就进去抱着太后的手臂撒娇了,可今日不同,她在宫中犯了错,还未见太后明确的表示,她不敢妄动。
只听里头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从榻上起来了。
楚婉柔微微抬眼,只见那重重鲛纱和珠帘后,嵌玉金兽三足熏炉徐徐地向外吐出袅袅的香烟。
早年间,太后在掖宫受了寒,最是怕冷,现下即使是到了春日,殿内也燃着少量的炭火,一切似在云雾之中,衬着那堂皇的装饰,仿若仙境。
脚步声渐近,一位保养甚好,看不出什么年纪的美妇人走出。只那眉目之间威仪自生,叫人不敢直视。
“这宫中,最忌讳的便是同室操戈,自乱阵脚,这无异于自取灭亡,入了宫就要以大局为重,以家族为重。”
听闻太后的教导,二人应是。
太后挥挥手,正要二人退下,却听外边内侍唱喏,道“陛下至”。
宫闱内外皆悉,陛下纯孝之名,每于退朝之后,便赴长乐之宫,与太后共进朝馔。
二女站在一侧,楚婉柔低头瞧着地上的毯子。
一道明黄的颜色从眼前快速划过。
“儿臣来给母后请安了。”
皇帝的声音温润悦耳,还带着些少年的清越。
楚婉柔都能想起他那张如冠玉的脸庞,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看着她的目光......是那么温柔而灼热。
他说他喜欢她作的诗,他与她在月下共奏一首乐曲。
可与陛下在一起的机会微乎其微。
楚澜君是嫡长女,若真要一人当皇后,祖父与父亲定会定下她。
而楚氏不可能将两个女儿都送入宫中。
她的母亲虽然为妾,却并不是平民女子,她亦是世家之女。她与楚澜君学的、吃的、住的都是一样,她并未觉得自己与她差在何处,甚至她比楚澜君能做的更好。
楚澜君不喜欢陛下,看不上陛下,为何不能将陛下让给自己呢。
她想到那日楚澜君对她所说的话,“我不要的东西,没有说给你,你也不准抢。”
因为她是庶女就该遭到这样的羞辱,她从未与楚澜君争过什么,次次让与她。
是不是,做了皇后,做了家族可以依靠的人,母亲就能在主母面前挺直腰杆,她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楚澜君这次打了她一巴掌,也让她看到了太后的态度。
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轻飘飘,都是楚氏的人,无论她怎么做,都不会沦落到死的地步。
何不放手一搏?
14. 风雨欲来
太后与皇帝上演母慈子孝的一幕,自然没有楚澜君和楚婉柔插话的份。
显然今日太后并无留下二人一起用早膳的想法,在皇帝照例准备讲早朝的朝事前,便让二人退下了。
楚澜君走出长乐宫后,盯了一眼楚婉柔,冷冷道,“他的所有都是我们楚家给的,整个楚家也就你把他当成宝。楚家要皇后的位置,不是让楚家的人与皇帝共进退,而是要保楚家的尊荣。你激我给你一巴掌,又能如何,就算我再打你几巴掌,姑姑最多也就是罚我多跪会儿佛堂。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变聪明了,没想到你的手段还是如此无用又无耻。”
说罢,她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带着她的侍女们转身离去。
楚婉柔唇泛着白,她如何不清楚,她只是想赌一把,她受够了被束缚的命运。
只是楚家和宫中终究是不一样的。楚澜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若是在三年前,陛下还未亲政,楚氏的风头在宫中确实无二。
现下,陛下已经亲政,宇文氏亦是虎视眈眈,在宇文氏有意无意地帮扶下,拥护陛下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强,逐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时间长了,楚家与陛下的关系定会变化。她能感觉到陛下的志向,他并非是个无力懦弱的少年,他定会跳出祖父给他的束缚。
这个过程定是危险重重,她不想让他死。
她与楚澜君的观点不同,只要帝王和楚家一条心,楚家才能永保昌盛。
她想成为陛下和楚家新的联结。
楚澜君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风光,而不去看那风光之下,即是万丈悬崖。
她的这点,与她们的父亲十足的像,她们的父亲就是祖父最头疼的孩子。
楚澜君的一巴掌,到了宫中,则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比如说,那些御史大人就不会允许这样一个骄纵的女君成为一个王朝的女主人。
她想到了昨日夜间,罗音亲自来寻她,与她讲的那件事。
当时她还在犹豫,可现在,在楚澜君的刺激下,一种不可阻挡的勇气在她心中澎湃,谁都不能阻止她得到想要的。
她低声吩咐跟在身后的侍女,“去跟罗司药说,她给我的方子吃完了,叫她到我这来再配一副。”
长乐宫中,席间,太后提到了半月后的封妃大典。
“棋儿,这后宫事便是朝中事,半点也马虎不得。礼部侍郎与尚仪昨日前来,禀报筹措封妃大典的具体细务。封妃大典已近在咫尺,是时候要与礼部确定册封诏书了。”
萧景棋应是。
太后放下白玉箸,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茶饮,缓缓饮了一口玫瑰云露茶,“还有,楚家的二位女君,只会留一位,不知棋儿更喜欢哪一位?”
萧景棋微微一笑,紧随着放下白玉箸,“一切由母后来定。”
太后目光一定,看向萧景棋,“如此也好。”
自长乐宫而出,萧景棋坐在辇车上,掀开明黄纱帘的一角,对着一旁的金德面色无波地交代,“将名单给她,行动要快,我再给她七日。”
金德听着那冰冷的话语,打了个激灵,虽然皇帝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但他已经猜到是何人了。那日皇帝让他查了两个人,他将结果上报后,皇帝也将那日遇到这位故人的事告知于他,让他派人盯着。
此后,皇帝便开始日日与那些贵女们纠缠,还让他将这些贵女的信息整理成名单。
这其中到底有何计划,萧景棋并未说半个字。但金德猜测与这些贵女们有关。
显然,帝王要失去耐心了。
据派去盯着的人来报,祝莺这些日子老实得过分,除了放出一个研究出新药的假消息,被一个名叫罗音的女官欺负栽赃,将那方子夺去,便无事发生了。
后边二人仿佛重修为好,与另外一位叫白彤池的女官又疏远起来。
只这女官中的弯弯绕绕,与贵女们似乎扯不上关系。
金德只知晓,要是在限定的时日内她未将任务完成,与戏耍无异,依照萧景棋的手段,就算她是曾经的小青梅,也要将她活埋在宫人斜了。
只是这七日之内,是不是太赶了些。
他一边可怜那位未曾谋面的叫祝莺的女子,一边速速吩咐手下的小内侍将名单暗中送给尚食局的掌药姜烟。
在萧景棋走后,太后对着身边亲近的魏嬷嬷道:“你刚刚也看了她们两个,你说我选谁做皇后?”
魏嬷嬷不言,主子有时的问题,并不需她回答。
“大的,不喜欢皇帝,在皇帝和哀家的面前都不屑表演,这般烈的性子,只能将哀家这后宫闹得鸡飞狗跳。小的,看模样对皇帝动了心,可惜心不够正,怕她不能事事以楚家为先,又太过温柔小意,难当大任,若要当皇后,任重而道远啊。”
魏嬷嬷打着扇,“娘娘别忧心,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两位女君都聪慧,好好培养都能成事。”
太后看了她一眼,微微闭上眼,“我再想想吧。”
玄云被一位内侍叫了出去,据说是药房中的草药少了些许,对不上册子上记录的克数。
走到一半,却是越走越偏,到了尚宫局后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这内侍停住了脚。
他塞给她一封信件,低声交代,“七日之内,掌药须得完成。”说罢,便匆匆离去。
玄云将那信件展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
这纸上记录了这位帝王盯上的诸位贵女,她们或出嫡庶相争之门,或牵涉长房与诸房之斗,亦有来乾都敌对家族者。旁注简洁,诸女性格气质、得手难易皆有记录 。与她先前所料无二。
让玄云感慨的,只要是这位帝王下了手,基本没有失手的时刻。
不能说他有多会赢得贵女们的芳心,只能说他清楚那些贵女们到底想要什么,知晓她们弱点在何处。
但这些贵女中,真的愿意下毒去谋害他人的,怕是又要少上不少。
不过玄云的目的从不是这名单上的所有人,她只需要有人愿意去做这件事。
首先,那位楚家的二女君就一定会去做。
玄云将那张名单销毁,往掖庭走去。
这时,一位提着铜筐的宫婢晃晃悠悠地从尚宫局的偏门而出,在跨过门槛时,也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手上的铜筐太重,一时失了平衡,摔倒在地,筐中梅花状的银炭洒落了一地。
那宫婢极为慌张,不敢痛呼出声,怕惊动了尚宫局中的女官,若是被发现了,免不了一番责打。
她正忍痛捡炭时,一双玉白的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手拾起银炭放入铜筐中。
她抬眼看去,竟是一位尚食局的掌药。
她慌忙请安,被玄云拦下,“不必。”
玄云帮那位婢女拾完炭火,见那表面堆放着方才摔碎的银炭,她开口问道:“这炭是要送往何处去。”
“是往长乐宫去。”
玄云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提醒道:“进长乐宫之物都需由太后身边的女官查验,这些摔碎的银炭最好是藏在筐底为好,最好是将这些丢了,再去拿一些银炭。”
那宫婢却面露难色,“这些银炭都是经了处理的,太后娘娘每日需闻珈蓝香才得以入眠,除了炎夏,长乐宫的炭火都是不断供的。所以这些炭是经过处理,裹了珈蓝香的,但如今入春,没有那般冷了,每日制的也是定了量。”
玄云面上淡淡,凝视着那梅花状的银炭,若有所思,忽而发觉面前的这位宫婢还在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她微微一笑,“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这些炭火以后莫要自己一个人提了。”
宫婢红着脸道:“多谢掌药。”
待那位宫婢离开后,玄云轻声自语,“原来如此。”
她来到先前与小茹见面的林中,找到一株榕树,榕树下有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玄云将准备好的密条放在水井旁,用石头压着,再从另外一条小路快步离开。
傍晚时分,天边卷着墨云,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忽而就狂风大作,还有雷声隐隐约约从云层传来,片刻后,大雨倾盆而至。
是夜,窗外茫茫水色之中,宫人们都已经深眠,只有雨珠滴落在琉璃瓦上的声响。
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前,她轻轻地敲击着门扉。门悄然从里打开,她一个闪身进入了房中,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将门阖上。
房中并未燃烛火,待眼睛适应周遭的黑暗,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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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位女子正坐在镜前妆点。说是妆点也不对,那手法变幻莫测,绝不似寻常女子的装扮。
天边骤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雪亮的白光,在那女子的身后亮起,只见一只明眸正透过镜子审视着自己。
她心中一悚,想起潞姑交代的,不能目视主子的真正面容,她不敢多看,低下头。
忽然,她听见房中还有一人的呼吸声,她悄然抽出腰间的匕首。
“她已被我下了药,今晚不会醒。”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将刀刃插回刀鞘中,恭声道:“主上。”
见面前的女子不言,她便继续道:“罗司药上午已寻楚二小姐。”
玄云捻起一根银制扭曲长条状的物件,将脸上晶莹剔透的软膏慢慢磨平,细细地雕琢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罗音得了那方子试药试了三日,也确实需要行动了。
“那些我们提早监察的女君们,只是稍做引导,她们便上了勾。我们都是打着罗司药的名号。只是......”
她有些犹豫道:“只是其中有两位女君一定要见到罗司药才会考虑。”
玄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擦了擦红唇,平静道:“正常。”
总是有些自诩谨慎聪明的女君。她们不知道的是,见面就必定会留痕。
不过总是需要这样的人,否则玄云当真只能随机强行到访几位女君。
玄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她取了桌上的衣物,双手奉上,玄云接过,穿上那件紫色的女官衣袍。
这件衣约莫是祝莺从浣衣局拿来的。
“叫她们继续跟进,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乱子。”
她应是,正要退下,却听主上叫住了她。
“告诉福盈,让她明日再送一批易容之物过来。”
福盈就是祝莺,在玄云安插的暗探前从不以真名见人。
“是。”
“还有,不必盯着罗音了,看着她身边的掌药,郁紫竹。切记,莫要让白彤池再见到你。你之前的接近已经让她起了戒心,上次你随罗音来时,她认出了你。”
原来,那场失窃一事,指认玄云的粉衣宫女正是她本人安排的。
她怔了下,当即道明白。
玄云挥挥手,她才离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玄云看着暗探的身影离去,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当年潞姑收留与她一般大的孤儿,要将她们培养成暗探,她本极力反对,却拗不过潞姑,如今却用的极为顺手。
潞姑到底是见识长远。
她从一开始便计划好了一切。
宇文蕴只是跳板,是她的遮掩。若是她暴露身份,那些豺狼也只能查到宇文蕴的头上,待到他们发现不对时,她的人都已经撤出乾都,再也寻不到了。
而皇帝,也并非是她想要效忠的对象。皇帝使的那些手段是打动不了人的,只要皇帝对自己的魅力不要过于自信,他便很容易就能发现,他的做法只能稍加迷惑敌人。
但他却愿意这样做,在他试探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他的底牌,他确实是一位势单力薄的帝王。
不过,好消息是,这位帝王有着一颗天生冷硬的心。
至于那些被盯上的贵女们,没有人会因为帝王的诱惑,而为一个还未属于自己的人拼命。能让这些女人们动手的只有贪婪、仇恨,以及渴望。若是还有人能在一旁诱导,那么她们内心的黑暗将会奔涌而出。
在她成长的这条路上,她深刻地理解了一个道理,能够相信的人只有自己,宇文蕴不能成为依靠,皇帝也不能,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夺,而这势必要让自己拥有上桌的权利。
过去莽撞的女孩已经死去,这次她定不会失败,她只会比之前做的更好。
本来一切都要按计划进行,只是宇文蕴给她安排了一个麻烦,那位罗音,她只能多分一份心将这位罗音安排到这场后宫大乱的戏中。
既然打定主意不留她的性命,那戏还是要做全套,今日以后,那些想要一展抱负的女君们都可以看到太后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罗司药。
她举起宫灯,镜中赫然倒映着一个全然陌生又熟悉的女人——一身宫服的罗音。
15. 疯了
白彤池看着这绵绵的春雨,对玄云道:“我一直觉得我不喜欢雨天,可这几晚睡得香得很。可见人有时候口是心非到连自己都能蒙骗。”
玄云并不心虚道:“可能你的身体喜欢雨天吧。”
白彤池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身体,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胸前鼓起的两团,观察片刻,对着玄云道:“可能吧。感觉我这两团都长大了些。”
玄云闻言顿感啼笑皆非,打趣道:“你以为是山间的春笋,逢了春雨冒头。”
白彤池瞟了瞟玄云的胸前,哼了声,“我再怎么长也比不上你的。你以为日日将衣服穿的宽松,我就看不出了吗,你那处可有这么大。”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
玄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笑骂道:“这般大的是木瓜。还有,你这是从哪得出的结论。”
白彤池得意道:“当然是趁着你每日换衣时偷摸看啦。”
“好你个白彤池,原来你是这般的好色。”玄云佯装发怒,抬手装作要打她。
白彤池一缩脖子,连忙后退了几步,指着玄云的背后道:“别,别,你瞧,张典药来了。”
玄云并不受骗,“你想要诳人时,也不收收自己面上的笑容。”
白彤池扑上前,搂住玄云的手臂,自从那日与玄云讲述了过往了经历,她便对玄云感到万分的亲近。
二人开过玩笑,还记得二人是出来躲清闲的,再过一会儿,怕是张典药是真的要找来了。
她们向着药房走去。
忽而,玄云问白彤池道:“若是,现在有两条路,一是能成为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二是回家,你会选择哪一条?”
白彤池闻言一怔,笑道:“说什么傻话呢?”
玄云认真地看向白彤池的眼睛,“我是说真的。”
白彤池确认玄云不是在拿她打趣,虽然觉得异想天开,可面前的这个女子已经给自己带来太多震撼,在潜意识中,她就相信玄云说的都是能实现的。她思索半晌,才认真回答道:“我想回家。”
她微微一笑,看着雨幕有些忧伤又有些温柔道:“这世道不是我想改变就改变的,我能改变的只有我自己。”
玄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了。”
白彤池转头,真要说些什么,却见一抹紫色的身影朝这处快速走来,她对着玄云快速说道:“完蛋,完蛋,罗音找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被罗音整怕了,白彤池虽然平日里跟玄云说起她时,那是叫一个底气十足,咬牙切齿,可真的要和罗音正面遭遇了,她那十二分的胆子就只有三分了。
“看样子是来找你的。”白彤池面上表情不变地对玄云道:“那我就不奉陪了。”说完,像一位马上要被正房抓包的奸夫朝着药房匆匆走去。
白彤池担忧的是先前二人合力瞒过那些罗音派来的探子,昨日姜烟忽然跟她说,在外可以不用继续伪装了。
虽然早知道罗音听到这个消息会找来,但若是两人正好被抓住,又好像有些尴尬。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尴尬些什么。
“罗司药。”
罗音已全然无之前的精致,眼下浮出了青黑色,显然这几日没有睡个好觉,脸上的神情极为可怖。
随着这绵绵的春雨,到来的不仅是万物生长,更是给宫中带来了不祥的讯息。
先是楚家大女君楚澜君突然病倒,太后派遣太医前往诊治,然而,太医们却束手无策,查不出任何病因。
紧接着,宫中世家小姐们不断有人倒下,症状如出一辙。
这种宛若瘟疫一样的情况令宫中上下人心惶惶,为这潮湿黏腻的气候更添了几分晦暗的色彩。
在太医院禀奏太后,其不是疫病,而是一种罕见的中毒,太后震怒,令太医院院使务必找出病因,且勒令尚宫与宫正在五日内调查出是何人下的毒。
尚食局各位司药、典药齐聚,与太医院的各位太医商讨病情事宜。掌药则领着尚食局的宫女们熬着药。药房里彻日飘散着苦涩的药味。
不过,玄云知道,罗音并不是因为病因无法查明,替那些个世家小姐们担忧而辗转难眠的。
“你算计我?”
“算计?罗司药说说我能如何算计你?”
“那她们是怎么病倒的?那方子只有我二人知晓。”
罗音上前一步,低声急切地质问。
玄云后退一步,“你是在怀疑我吗?我前些天日日和你在一起,怎能算计你?罗司药想明白再说。”
“你还在狡辩!你是疯了吗?”
罗音面上几乎色变。
玄云并不惧,“你确定那方子只有我二人知晓,你没有让别人过手过?”
罗音愣住。
因为真的有一个人,那人就是郁紫竹。
她并未亲自给楚婉柔送药,她留了一手,叫郁紫竹给楚婉柔送药。
她确实不相信姜烟能在她的监视之下耍手段。
还有一种可能,姜烟和郁紫竹联手了。
她在瞬间恍然大悟。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郁紫竹那贱人早就对她心生不满,做出这事来,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她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个胆量。
至于姜烟,其中定然少不了她的手笔,看她和白彤池亲密的模样,不像先前有过矛盾,多半是二人在自己面前演戏。
但她心中此时还有一丝侥幸。
她扯住玄云的手臂,衣袖上瞬间被捏起了褶皱。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言语竭力平缓道:“我知道你还没有原谅我,所以想报复我。看在我们之前的情分上,你将解药给我好吗?这要这一切平息,我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司药,这种毒没有解药。”玄云一字一句道。
罗音闻言一愣,手从玄云的袖间滑落,似是一下失了魂。
忽而,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又突地顿住,她伸手指着玄云,近乎恨之入骨地看着她,“你早就确定那汤里的毒是我下的了,对不对?你早就想报复我了,你就像看戏一般,看着我祈求你,挽回你,让我像一个笑话!你是不是非要我的命不可!”
说完,她又似想到什么,看着玄云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越看越觉得陌生,“你不是她?她不可能活着的,我去查了,根本没有一个太医救过掖宫的人,你到底是谁?”
“司药觉得我不是姜烟,又能是谁?”玄云侧身看向雨中的模糊绿色,“那位爱你的姜烟已经死在掖宫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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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音看着玄云的侧脸,悲怒交加。
忽而,一阵急促而又有节奏的宫铃声响起。
罗音顿时回神。
那铃声是在报一大炉药已熬好,负责运送的宫人可以前往取药。
玄云看向药房的方向,在看向罗音,“司药,不便奉陪。”
罗音再次扯住了玄云,自入宫后,罗音第一次感到这般的无助、恐惧和寒冷。
那凉风吹在身体上,如细刀般刮肌肤,但求饶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面前这位一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她的命了。
是她天真了,被姜烟的示弱欺骗,以为她真的不知道那毒药是她所下,以为她真的不知,她就是要杀她,夺了冷凝香丸的方子。
以为,她真的爱她,对她至死不渝。
又或许她从未将姜烟拿捏住,不过是她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枉她自觉聪明,到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既然如此,罗音慢慢挺直腰干,
“我不会轻易言败的,我若要死了,你也逃不掉。”
玄云点点头,轻轻一笑,“那就祝罗司药心想事成。”
说罢,她转身离开。
罗音站在原地,仿若雕塑。
昨日楚婉柔派她的贴身女婢前来。
“司药应该记得先前与我家女君约定的,若是事败,万不可泄露分毫我家女君。”
“罗司药在京中也并非举目无亲,您的那位表兄刚娶新妇不久,表妹也正在议亲。司药可要考虑清楚,您的舅父一家,生死都握于您的手中。”
位高者总是这般倨傲,将位低者视为可以随意安置的蝼蚁。不过是一位庶小姐罢了,就因为投个好胎,生在了钟鸣鼎食的楚家。
舅父一家,罗音只在意舅舅,那是个老实善良的男人。
垂在两侧的双手握成拳,她绝不会这般轻易的认输,她还有希望。
楚二小姐不会透露其间的事宜,事情还不至于完全失控。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熊熊火焰。
宫中将那些病倒了的世家小姐统一送往了璴心殿,那是一处靠近掖宫的极为偏僻的宫殿,周遭除了掖宫再无其他宫殿。
玄云带着宫人提着装满了药的食盒来到璴心殿。
这病症本还未查明到底是何物引起的,但因其具有类似传染的特征,宫里私下已是谣言四起,对这送药的差事自然是避之不及。
那些普通的宫女内侍自然是无可躲避,但那些有些身份地位的女官们可就不太乐意了,能推则推。
今日本来是安排了余桃红,但余桃红万般不愿,玄云便替她接下了这活计。余桃红口头上感激不已。
她抵达后,已有宫人在门前守候,见到她,上前接过药盒,分发到殿中各个房室中。
玄云端着药径直走到一处偏殿,敲了敲房门,待里头传来极为虚弱的应答声,玄云才进门。
“怎么是你?”兰邀月倚在榻上,看向来人,目光微微凝起。
“现下宫中戒严,你叫了探子来,她也不一定出得去。”玄云将药放在兰邀月身前的案几上,“何况没几日这病就要好了。”
兰邀月警惕地看向玄云,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16. 惊变
“陆小姐,不必紧张,我确实是太尉的人,我也并无害你之意。”玄云就近找把椅子坐下,与兰邀月面对面,极为坦然。
闻言,兰邀月瞳孔先是骤缩,见玄云那般坦然的模样,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全身还是紧绷着。
“你是何意?”
面前的女子显然是还想垂死挣扎一番,并不想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想在她这试探口风,弄清她这位不速之客到底知晓了多少。
依她先前所言,玄云确实并没有恶意,起码她并不想杀了这位先太傅陆擒玉留下的唯一血脉,他的大孙女陆蓁。
首先,她与玄云的目的并不相冲突,可以说她们二人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想要将楚家扳倒。
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这次后宫之事牵涉到了陆蓁,那个男人最后知晓这件事是由她做的时,怕是要气得跳脚了。
玄云只是想在宇文蕴面前有自保之力,不会因与虎谋皮,而被那只虎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但并不想与他真正地撕破脸。
她今日来,也只是想提前同这位陆小姐好好商量,免得她以为任务失败,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玄云自然对兰邀月的问题是能言则言。
“我与太尉之间的事,陆小姐不必知晓。至于我的身份,您知晓与不知晓于您都无半分益处。我无意破坏太尉的计划,陆小姐入宫之事不会受到影响。陆小姐在这宫中要做的,就是好好养好身体。”
“至于您的身份,稍作调查便能猜到。这几年间,兰大人因着铁面无私、敢于直谏在朝堂上声誉翕然。这让人都忘了他曾经是陆太傅的学生,曾因陆太傅的缘故,多年不得启用。直到太尉来到了乾都。”
“一位能用宇文家的小姐做掩护,都要力保的御史中丞之女,能让兰大人心甘情愿承担风险都要收养的人,除了陆家的女儿不做他想。至于您到底是哪位孙女,也不难猜。”
玄云看向兰邀月,兰邀月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玄云顿了顿,才继续讲了下去,
“昔时陆太傅狱中自绝,陆家男儿惨遭屠戮,女眷被充教坊,但陆氏女流誓与陆家同归于尽,自焚于陆宅。世人都说陆家的人已被灭绝,其实不然。有一位小姐幸免于难,那便是您。您自幼羸弱,寄养于寂罗师太门下,随其四处云游,故得幸免于那场浩劫。”
听罢,兰邀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不让那过往过于惨烈的记忆影响自己。这个女人都说对了,再否认也没有意义。
她对玄云笑了下,“我该怎么称呼你?姜烟?还是颜绮玉?又或是别的?”
“陆小姐唤我姜烟便可。”
“姜烟......”兰邀月重新审视了面前的这个女子。
兰邀月与玄云二人在各自入宫前都知道对方,这是宇文蕴为了避免二人敌我不分,派了青及提前告知。但她们对对方的了解,仅限于大家都是宇文蕴的人。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这位姜烟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她的一切,而她还对她一无所知。
兰邀月认识到这是一位没有威胁的、知晓自己底牌的聪明人后,很快平静了下来,便发觉先前玄云话语中的不对劲,“你方才说这病很快就要好了,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莫非这个病是你引起的。”
本以为玄云会否认,却听她道:“是。”
兰邀月极为震惊,她的脸色忽地变化,“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疯了吗?”
今日,这是第二位了解这件事的人对玄云说,她疯了。
玄云疯没疯,自是不用她人来评定,她的所作所为,也不必对旁人解释。
玄云并不回答她,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我的毒也是你下的?”兰邀月渐渐平静,很顺利地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玄云没有否认。
“不难怪我呆在我的房中都中毒了。”兰邀月喃喃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几日之内,这一切都会结束。只是需要辛苦您回兰府等待封妃的圣旨了。”
她看了眼案几上的药碗,对陆蓁道:“这药还是趁热喝的好。”
说罢,她便离开了陆蓁的房中。
陆蓁有些怔怔地看向那尚有余温的药。
郁紫竹坐在椅上,面前摆满了从未吃过的荤腥。
罗音亲手给她倒了一杯果酒,犹带笑容地对她道:“来,吃吧。”
郁紫竹只觉受宠若惊,但碍于对罗音的了解,却是迟迟下不了筷子。
在宫中想要弄这么一桌,首先在宫中就得有脸面,其次,打点宫女太监的钱就不菲。
郁紫竹实在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能让罗音盛情款待。
罗音见郁紫竹不吃,也不强迫,对着她笑眯眯道:“紫竹,你觉得我对你如何?”
郁紫竹连忙道:“若是没有罗司药,绝不会有现在的我,司药的恩情我下辈子都还不完。”
“那就好。”
罗音的面色却忽而大变,“你是不是同人说过我都是假本事,你迟早有天能取代我。”
郁紫竹脸瞬间变得煞白,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司药,我不明白。”
“你只说你说没说过!”
“我......我......”
郁紫竹看着罗音那笃定的眼神,汗如雨下,她张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盼着我死呢,觉得我挡你的路了。”
“不,司药,我从未这般想过,若没有您的赏识,我不可能从宫人成了女官。”
罗音点头,“好,看来你还念着我一点好。”
她似是怜悯又似是冷酷地看了她一眼,“说吧,你为何要给众位贵女下毒!”
郁紫竹只觉晴天霹雳,什么叫给贵女们下毒!
“那日我让你给楚二小姐送了药方,怎么从那日起,贵女们就开始得了病?”
郁紫竹此刻终于明白了,这是要推她去顶罪!
她抱住罗音的腿,哭求道:“司药,看在我跟您一场的份上......”
罗音却摸着郁紫竹的头发,“你求我也无用了,已经报了上去。”
闻言,郁紫竹瞬间软作一团,瘫坐在地。
“你若是认了错,你的亲人,我都会供养,此生无忧。”
郁紫竹直直地看向地面,愣愣不语。
玄云从暗探口中得知郁紫竹被放了几日假不必上岗时,她便知道时机到了。
她趁着傍晚时,找到了郁紫竹。彼时她浑身邋遢,面色惨白,双目发直,躺在床上,似乎已经是认了命,屋中有人进入,也毫无反应。
玄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郁掌药。”
郁紫竹的眼珠微微动了下,她已经知道姜烟背叛罗司药一事了,“这事,是你做的。”
“非也。只是罗司药先前提过几句,让你送药时,就已经有这个准备了。”
郁紫竹木木地盯着横梁,并不回应。
“郁掌药为罗司药卖命许久,到头来只有这般遭遇,郁掌药当真就这么认命了?”
郁紫竹还是毫无动静,玄云也不在意,“若我有办法救你的命,还能让你替了罗音的位置,郁掌药还要认命吗?”
郁紫竹的眼中终于焕发了一些活气,“什么意思?”
“罗音献上的冷凝香丸有问题。”
郁紫竹瞪大双眼,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会,太医院孔院使等人亲自鉴定。”
“那香丸本身没有问题,可太后娘娘烧着的炭里头有珈蓝香。”
“就算那香丸有问题,若是罗音咬死不承认,孔院使还能兜底,还是冒险。”
玄云从腰带中拿出几张叠好的纸,“若是有了这些呢。”
郁紫竹接过,猛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
兰邀月自那天喝完药后,浑身无力的状况就消失了。
她知晓是玄云将真的解药给了她,但她却没有离开璴心殿,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其他小姐们都还未好,怎么她这位体弱之人就这般自愈了。
正如姜烟所言,自那日她离开后,璴心殿便开始戒严,宫门驻守的侍卫也越来越多,宫人皆面带深沉之色,步履之间更显谨慎,往来穿梭亦日渐稀疏。
她像是汪洋中的一叶浮舟,被切断了外界所有的联系。这种局面在她入宫前是绝未设想过的。她的贴身侍女被安排在另一处宫殿,似乎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实际上,她除了等待,确实也无计可施了。那个女子愿意与她摊牌,已经说明了她的意见或动作都不能影响分毫宫中的局势,连太尉也不行。
把未来的路被迫交给另外一个不熟知的陌生人,实在是煎熬。
其间,太后降下懿旨,封妃大典暂行延后。又过了几日,宫人们开始分发解药。
太医院对外宣称,今岁春雨骤急,雨幕之中裹挟不净之气,致使诸多世家贵女身染病患。旋即,这些贵女们都被送回家中,静候圣上封妃的旨意 。
但事后,兰邀月却听闻贵女们并非都是被宫中派人送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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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位是由家族派人接回。只是自此后,那几位世家小姐并未入宫,也并未出现在世家举办的各个宴会中,似乎是完全消失了。
兰邀月也想过找青及询问宫中事宜,青及只是讳莫如深,往宫中的打探,宫里却像是从未发生过这些事一般,再问兰父,兰父却是完全不知里头的蹊跷之处,只叫陆蓁莫要多想。
她只能作罢。
置身事外的人只能闻嗅到风雨来的气息,而不能感受到风雨的侵袭,觉得事情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而对于那些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来说,则是一场生死的变化。
那些小姐们心思尚浅,在发觉自己闯了大祸后,很快便露出了马脚。在太医院查出导致这场人为疫病产生的缘由时,宫正和尚宫寻着蛛丝马迹便查到了几位世家小姐们的头上,很快便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一个人的名字——罗音。
罗音自认为做的没有破绽之处,其余世家小姐们病倒之事与她亦是无关,她也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
是以,当宫正司的人要审理她时,她虽然极为吃惊,但是很快平静下来。
但当她注意到宫正到来时,她心中已经生出一丝不妙之感。
许是常年管着宫里的规矩,宫正的面容也如教条一般刻板,两条深而长的法令纹,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斜着眼瞧着别人时,总是有种阴冷的感觉。
罗音长袖善舞,与宫中各人交好,各位尚级和司级的女官或多或少收过她的好处。连女官之首的尚宫,她也是说的上话的。但唯独这位宫正,她对她的示好向来视而不见。不过在她了解到这位宫正对他人更是如此,也便没什么不平的。她作为太后身边得宠的女官,示好一次两次便罢,若是要她死皮赖脸地求着宫正,也未免太掉价了。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与宫正没什么交情,瞧着宫正的肃容,罗音小心开口道:“宫正,我不知犯了何事,可否告知一二。”
却见宫正停下脚步来,瞧着她勾起了一抹笑,只是那笑极为骇人,“罗司药做了什么,心中有数才对。”说完,不再理会她,往前走去。
这宫正不回答还好,一回答她的心便忽地提起,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等她看到长乐宫三字时,她的心重重落下,背上瞬间出了冷汗,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宫正见罗音不动了,咳了两声,极为怪声怪气道:“走吧,罗司药,都到这儿,想跑也是不成了。”
她心中嘲讽这个年轻的女子,不过是个靠着献药爬上来的,以为得了宠,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她在宫中见过太多人,一看她们的眼睛,她就知晓她们在想什么。
一个女官,对于皇家而言也不过是个奴仆,主子们只需要你能做事、足够忠诚即可。可罗音四处结交,就如前朝那些个奸佞结党营私一般。她的小心思太多,野心太大,从那时起,便已经可以预料这位女官最后的结局。
在这宫中,站得高不算什么,站得久才算是真本事。
长乐宫内,几位宫女低着头跪在地上,显然方才都已经审完了,就等着当事人的到来。太后并未露面,罗音却知晓她定在那鲛纱后注视着众人。
可事情还是远远超过了罗音的掌控。
当她听到几位世家小姐和这几位宫女指认是她指使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觉得荒谬。
“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晚间,你去过女君们的寝殿吗?又或是与她们见面?”
“未曾。”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惶恐疑惑交织,但却是对着那帐后的人道:“太后娘娘,我不知晓为何女君们要这般说,但我真的没有做下这等事啊!我与那些女君都不相识,为何要指使她们做这些事!那几日夜间我都在自己房中,又怎会去女君们的寝殿。”
“那这些信件你又如何解释?”似是已经料到罗音定会否认,宫正从一旁站着的尚宫手里接过一沓信纸,狠狠地拍在罗音的面上。
“你手下的掌药郁雨竹已经将一切都说了,这些信件就是在你房中寻得的。”
罗音顾不得疼,连忙将信打开看,里头的内容让她头觉得眩晕。
这是几封信是与一些陆氏余孽的联络,大概意思是,她利用司药之职,挑起了这场祸事,可趁此乱,将探子安插进来。但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这里头提到了她利用献药一事,欲谋害太后。
罗音心中这才真的慌乱起来,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白着脸颤声道:“这些信件我不知如何出现在我房中,我从未想过谋害太后娘娘!”
17. 破灭
“更何况这字迹与我的半分不同!”
宫正也不多言,只是拍了拍手,接着一位宫人被带了上来。
那宫人身着墨绿的宫服,正是罗音手下最为器重的掌药——郁紫竹。罗音猛地抬头望去,顿时,目好似充了血,仿佛要用目光生生剥了郁紫竹。
她跪地伏拜,道:“奴婢在制药房中制药时发现冷凝香丸里的一味药与太后娘娘银炭中的珈蓝香相冲,冷凝香丸本是滋补养颜的好物,但若是碰上了那珈蓝香,犹如调取未来之气血以补今时。长久服用之下,恐将令凤体越发虚弱,最终气血难支,寒疾缠绵,轻则卧床不起,重则......”
她没往下说,但是那话中的意味,在场的众人都是听得明白。
“我本想告知罗司药,司药说不必多问,只需制药便可。后来,我便看见司药在掖宫与一位内侍交谈着什么,回来时拿着信件。”
郁紫竹并不与罗音对视,只低头看着地上的绒毯。
极致的愤怒下,罗音反而冷静下来,“众位女君与宫人指认我,这其中定然是有蹊跷,我听说江湖之中有易容之术,可能是有人扮成我的模样。至于这个信件和冷凝香丸一事,只有郁紫竹一人所见所知,不能仅凭一言来断论我就是陆氏余党的探子!请太后娘娘明鉴!”
“信口雌黄矣!”宫正那半睁不睁的眼睛终于是彻底打开了,她瞪大双眼,疾言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时,那珠帘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那在幕后的人终于缓缓走出。
太后坐上凤座,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不必再吵了。魏嬷嬷,去将太医院的那些人都给哀家请过来,都先到殿外跪着。”
魏嬷嬷领命退下。
不一会儿,便听一宫女来报,太医院的众人凡是今日上岗的都到齐了。
“孔院使可在?”
宫女答在。
“好,人都到齐了。先去把孔院使给哀家请过来。”
在外的一众太医此时议论纷纷,不知为何太后将他们都找来了,也没听说太后有什么急症啊。
很快,一个宫女出来了,说召见孔院使。
孔院使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挺着胸脯走进了长乐宫。
孔院使行礼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
太后免了他的礼。
魏嬷嬷将冷凝香丸的方子一齐带来了。凡是献药的,所有方子必须在太医院留一份。
魏嬷嬷将那方子给了孔院使,又让宫人将用的银炭放在孔院使面前,就听座上的太后道:“说说吧,冷凝香丸和我这炭相克吗?”
孔院使凝神一瞧,居然是当初那份冷凝香丸的方子。
这方子来自一个已经失传的残卷医书中,由罗音填补了起来。
当时他与诸位太医特意将这方子研究了一番,只觉精妙无比,并无甚不对之处。
他不知这其间有什么问题,捏起那银炭细细闻了下,有一种淡淡的花香与檀香味。
这味道似是珈蓝香。
他思索片刻,将那方子中的各个药材都过了个遍,忽地惊出了一生冷汗。
这方子是极好的,但珈蓝香是绝碰不得的。
孔院使只觉自己的脑子从未像此刻转的这般快,他微微抬头,看着太后的衣摆,在看看周围摆的八卦阵,误以为这是给自己看的。
太后见孔院使半天不言,不耐地嗯了声,“莫非孔院使也不知?”
说还是不说,孔院使狂跳的心脏已经到了嗓子眼。
在太后彻底失去耐性之前,孔院使以头抢地,禀道:“这......这其中并无问题。”
太后只淡淡应了声,“来人,将孔院使带到屏风后,请薛太医进来。”
听到此,孔院使一惊。薛太医薛礼不是医学世家的,而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游医,眼中只有医术,被人戏称医痴。
旁人都说,若不是薛礼在宫中不会做人,这院使的位置也轮不到姓孔的坐。
孔院使本就看不惯这个呆子,又加上他人的议论,平日里带着自己人没少排挤薛礼。
其实最主要的是孔院使知道薛礼是有真本事,只是薛礼不愿在太医院站队,所以才会看不惯他。
这若是要薛礼来说,那在蒙骗上又加了个医术不精,不论如何,自己这院使之位是保不住了,只看是能不能保住命了。
站在屏风后的孔院使汗如雨下,直到他听到薛礼说,“这方子是极好的,但若是配着珈蓝香,只会......只会适得其反......”
与先前郁紫竹的话一致。
孔院使两腿已如烂泥,马上就要跌了下去,他恨不得自己此刻能晕倒,只当这是一场梦。
但太后也没说什么,只让薛礼也站在屏风后去。
孔院使与薛礼在屏风后大眼瞪小眼,虽看出孔院使不对劲,像是过于惊恐了,不过薛礼是不通事务,不是傻,自然不会对一个屡次排挤自己的男人施以问候。
紧接着外头的太医一个一个进来,又一个一个在屏风后面面相觑。
进来屏风的只有两种状态,不知所以然,还有惊惧过度,有一位甚至直接尿了裤子。
惊惧过度的还是少些。
原因则是孔院使靠着那冷凝香丸在太后面前领功劳,当然只有他的亲信才能评鉴一下那冷凝香丸的方子。
“好了,众位都出来吧。”
太医们一涌而出,乌压压跪成一片。
太后偏过头,问魏嬷嬷,“方才答的人都记下了吗?”
魏嬷嬷回道:“记下了。”
“刚刚那些答是的可以走了。”
魏嬷嬷照着名单一个一个报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人便行礼离开,直到太医们走了大半,只留下了孔院使和他的亲信们。
太后笑了下,点了点跪着的众人,“你们啊,一个两个,都见不得哀家好。”
这笑声极为毛骨悚然,让底下的众人都有些汗流浃背了。
她摆了摆手,魏嬷嬷见状,就遣甲卫将这些个太医拖了出去。
孔院使大呼,“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其他的太医也纷纷挣扎起来,可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男子的力气。
很快,哀求声消失在大殿之中。
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费过神,想要发火,却想起自己的身子最是需要平心养气,压抑之下,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
一旁的魏嬷嬷见状,赶忙倒了一杯茶递了上去。
那凄厉的叫声让罗音回了神,她还不想死,她还如此年轻。
不,她不要!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要压住她的宫人摆脱,几步向前,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太后的脚边,却不敢触碰太后,“娘娘,我真的是被人陷害,我真的不是陆氏的探子!”
太后瞧了她一眼,冷不丁地将手中的茶杯朝她的头仍去,罗音的头顿时砸了个头破血流。
可罗音不敢放弃,她怕她一放弃,她就真的没有半分希望了。
眼见着那些宫人又要上前将她拖下去,知她已经是不能善了了,她想起了姜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这一切都是她的设计,就算她要死,她也要姜烟给她陪葬!
她恶向胆边生,一把抱住太后的腿,“太后娘娘,是我自不量力,是我贪得无厌。冷凝香丸的方子其实是姜烟给我的,这次宫乱里的毒也是她所下。这些都是她做的,我一时迷了心窍,才被她所惑。定是她伪装成了我的模样,欺骗了贵女们和宫人。若是我要投毒,又怎会让她们看到我的脸。”
宫正立即跳出来,“姜掌药因着给女君们送药,也中了招数,其心无二。罗音,你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以为什么事经过你那张嘴一说,白的便能变成黑的吗!”
她向太后弯腰躬身道:“太后娘娘,罗音令人将太后娘娘的御赐之物放至姜掌药的枕下,借此污蔑姜掌药盗窃,只因姜掌药不愿与之为伍,我们已将那被罗音胁迫,污蔑姜掌药的宫人找到,那宫人也都交代了。这事,尚食局的人都能作证。”
这时,久久未言的尚宫开了口,“确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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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正在心中不屑冷哼了一声,这个尚宫做事滴水不漏得很,硬是等到这位司药彻底没了救,才愿意屈尊贵口。
“拖下去!”太后那双眼睛中已经是没了半分感情,冷若冰霜。
宫人们见状皆合力将罗音拖了下去。
“不!不!我是无辜的!”
罗音凄厉喊了几声。
“带到宫正司处理了,别脏了长乐宫。”
宫正应了声,旋即告退。
尚宫也紧接其后。
旁人见两位都离开了,也慌不跌地随着二人一起告退离去。
太后头部越发不适,心里也烦闷得很,对这魏嬷嬷吩咐道:“今日我不想见任何人,有事,明日再来。”
魏嬷嬷知晓这任何人中包括了皇帝萧景棋,应喏。
太后喜欢底下的人为了权利而讨好她,喜欢她们野心勃勃,互相争斗的样子,这能让她想起年轻的时候那股劲儿。
她乐意为这些胜利者加冕。她知道罗音私底下有些不干净的手段,但她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一朝玩鹰的竟然被鹰啄了。
也不知是刚刚那女官说的那番话,她只觉自己身体虚弱得很,似乎马上就要倒了下去。
她躺在床榻上,跟魏嬷嬷交代道:“薛太医在外游医多年,听闻行医上有一套。孔坚成了院使后,屡屡排挤他,想来是个有本事的。这个院使便叫他来做吧。”
这些个喜欢争权夺势的要不得,来个心思不在这上面的总归是不会生事了吧。
魏嬷嬷踌躇片刻,道:“那罗音的同党可要查?”
半晌,听太后道:“暗中调查,近些日子事多,过段时日再收拾,”
玄云确实是给自己喂了毒,这几日只能躺在床榻上修养。
令她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那位楚家二女君,在听闻封妃大殿延迟后,果断令自己也中了毒,送入了璴心殿。那位楚家的大女君在出手果毒辣上远远比不上她的庶妹。
兰邀月看人看得没有错,若是那位楚二女君进宫,怕真是一位难对付的对手。
玄云低头饮了饮药。前几日,太医院还未查清缘由时,发了些药下来,她自是知道那药对她身上的毒无什么用,又不想白白吃了苦药,于是便将那药倒了。
但白彤池发现她将药倒入泥中后,在她面前哭了许久,为了避免那傻姑娘将眼泪哭干,玄云被迫答应了她要好好喝药。
现下手上的药,终于是解药了,只这药是白彤池精心制作的,在那些太医给的方子的基础上,又偷偷添了些大补的好东西进去。
中毒的确是消耗人的元气,玄云不辜负她的心意,每次都将药喝个干净。
要说这迷离毒,是从南疆一种毒草——迷离草里提取出的,只要将这迷离草煮熟就无毒了,南疆那边的人甚至会将这迷离草当做春日里的小菜。
就算生吃了,毒性也并不大,只要不傻乎乎地像吃饭一般,生吃这草,理论上也是死不了的。这迷离毒还有一种特点,便是无色,易溶于潮湿的空气中,通过呼吸传输至全身。
那几日正逢上春雨连绵,玄云叫那些女君将那毒抹在屋舍之中,在潮湿的空气中,那些屋舍中的人便会不知不觉地中招,具体则是体现在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这对于乾都常年呆在家中的世家小姐来说,也是十分的恐怖了。
玄云不怕事情不败露,只怕事情不能败露。
至于太医院调查病因时,她便稍微提醒了一下白彤池,那宫舍中有一股特殊的异香。
迷离草的香味还是比较特别的,只要太医院中还有一位太医有些真才实学,他们很快便能发觉。
果不其然,一位名唤薛礼的御医很快便发觉了这是南疆的迷离草,制出了解药。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门被打开,是白彤池。
此刻白彤池的脸通红,脸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难过,两只亮晶晶的眼盯着玄云,半晌道:“罗音,她......”
她猛地吸了口气,“她被杖毙了。”
18. 很好
“那不是很好吗?”
白彤池怔怔地看着玄云,片刻后,自言自语地喃喃,“是很好,很好......”
“可你......”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视线却与玄云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那双太过平静的眼中没有伤心,没有痛苦,也没有欢欣、释然,像是对一切已经有所预料,又像是并不在意。
白彤池喘了一口气,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玄云问道:“她是怎么被杖毙的?”
“宫正司说此次世家小姐们因春雨染疾,都系罗音严重失职,使太医们未能及时察觉病症,贻误施治良机 。”
白彤池此时仍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像是陡然失去了什么,只觉怅然若失,“你觉得她真的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虽然我不喜她,但我们明明都知晓这是毒,不是病,这罪名分明是欲加之罪。”
“你怎知这就是欲加之罪?说不准这毒就是她所下。只是太后不欲事情闹大,才将她私下处置了。太后说它是病,它就只能是一场病。”
太后已下了封口令,凡是知晓这中毒一事的太医女官们都需守口如瓶,对外只能称是春寒染疾,不可妄议。毕竟若说是毒,这件事可就牵涉甚广了。
见白彤池还有些呆呆愣愣的模样,玄云心中叹了口气,别看白彤池平日里最是牙尖嘴利,但心却是再软不过的。只是对想要她性命的人心软,就只能以死来填了他人的欲壑。
她从床上起身,走到白彤池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心一片濡湿,返回床上取了帕子,给她擦干净。
“她是被我们......害死的吗?”
玄云伸手拂开她额前略微凌乱的发,“我们不过是自保罢了,谈何害死了她。那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她平日里太过于彰显,踩低捧高,欺下媚上,自以为聪明人,多的是人看不惯她。她被拉出来顶包,也实属正常。”
“不要多想了,她已经死了,人还需向前看。”
当日从长乐宫殿中出来的宫人对于罗音的事亦是三缄其口,宫中在一时间又多了不少需要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在罗音死的第二日,玄云便被尚药局召回。少了一个司药,就要更多人来填补这个位置的缺失。罗音当司药时,又极为要强,她一个人做的事就不少。
罗音死得不干不净,这些曾经拢在她身边的女官们人人自危,都不敢轻易碰罗音留下的摊子。
雪上加霜的是,太医院的众多太医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后,被打了个半死革职后,送回了家中。
新上任的薛院使与剩余的太医们还需重新接手。
再加上这些女君们的解药熬好了,可还有那些也中了毒的侍婢和宫人也等着解药。
喝完解药,这些个女君们还得补补身子。侍婢和宫人们也是要干活的,虽没有补药,但少不得做些营养些的饭食。
所以,尚食局十分的缺人,缺到玄云这位半好未好的小掌药也得上。
尚食局热火朝天地忙了好几日,直到那些小姐们被宫中派回了自己的家中。
罗音的死对这座皇宫来说,就如同一只鸟在空中拍了拍翅膀,对于天空而言,是那般无足轻重。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一日午后,白彤池与玄云并肩坐在尚食局一处阴凉无人处,二人各抱着一瓣甜瓜啃食,微风吹拂,白彤池享受地眯起了眼。
“这日子我愿意过一辈子。”
她转头看向玄云,看到她手上的甜瓜,啧了一声,“吃得那般文雅做甚,你这样吃迟早在这宫中饿死,瞧好了,是这般吃的。”
她张大嘴,几口下去,那甜瓜瞬间没了一大半,她边嚼边道:“这甜瓜可是凉州瓜,现下市面上想买也买不着。听说是太尉特意派人摘了早瓜,快马加鞭,走过千里才到宫中,精贵得很。难得有主子们剩的,多亏我跑得快,才抢到两块。宫中遇上好吃的,下手就是要快狠准。”
白彤池说得口齿不清,但玄云还是听懂了。骤然听到太尉这两字,玄云还有些恍然。
这次触怒了宇文蕴,希望奚芷撑住才好。
晃了个神儿,白彤池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呛到了。
玄云忙拍了拍她的后背。
就在这时,忽听一旁回廊拐角处隐隐传来脚步声,玄云向声音来源之地望去。
白彤池见状,一边咳,一边将玄云手上的瓜和自己的瓜放在身后藏了起来。
是郁紫竹带着几位宫人路过,行色极为匆匆,并未发觉玄云与白彤池二人,从另一侧通廊而去。
白彤池咬了咬舌,微微抬起下巴,目送郁紫竹远去,这才对玄云道:“这方向,多半是往长乐宫去的吧。”
她将手上的甜瓜又递给了玄云,狠狠地在自己的瓜上咬了一口,“罗音死后,郁紫竹就接了她的位置,与罗音一样,都是从掌药直接升为司药,又是连跨两级。要说其中没有些弯弯绕绕,我可一点不信。”
“不过,我觉得郁紫竹不比罗音差多少。”
玄云哦了一声。
白彤池解释道:“我可不是空穴来风,能在罗音手下做她的左膀右臂,定是有些本事的。首先便要能忍得,罗音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得很......”
她瞥瞥玄云,“好吧,到如今我都不相信那个冷凝香丸还有她的手笔。”
玄云无奈地笑了笑,当初她还不知冷凝香丸到底有何问题,但已确定那药定是有问题的。日后定是可以利用那冷凝香丸将罗音彻底扳倒,但太后的态度却难猜。
太后若是不想闹大还好,若是闹大了,白彤池定然会怀疑到她头上来,她并不想杀她,就只能诳她是罗音也改了方子。
“听说,她不少方子都是由郁紫竹写的。若是没了罗音,她早就成了典药了。罗音疑心病又重,平日里对郁紫竹少不了言语打压,郁紫竹一个掌药做得像是她的丫鬟,要是我,怕是早就要疯了。”
白彤池总结道:“她作为掌药,也并不是不能离开罗音,最初还是她自己贴上了罗音,说明她们就是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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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音死了,她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且瞧着吧,现在她还老老实实的,后边就与罗音差不了多远啦!”
玄云对白彤池微微一笑,“白掌药看人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
白彤池得意地挺挺胸脯,“那当然,我这叫大智若愚。”
二人回到尚食局后,却见一位典正在玄云的位置上等着她了。
宫正司的女官们似乎都长着同一张脸,不说话时,嘴唇向下弯,一双眼看人都是直勾勾的,满面肃容,像是不会笑。
“姜掌药,有件事,需要找你了解 。”
白彤池上前一步,弯腰拱手恭敬道:“请问林典正找姜掌药有何事?”
这位林典正也是白彤池的同乡,二人都知道对方。
林典正看了白彤池一眼,给了她一个面子,难得多说了一句,“只是找姜掌药问上两句,并非前往宫正司。”
白彤池听明白了话下之意,不去宫正司,那就真的只是问询一番了。
玄云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随着林典正一同出去了。
林典正就在尚食局挑了一个无人的地方,问玄云,“姜掌药与罗司药平日关系如何?”
.......
林典正随意提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二人之间的矛盾。
此次前来,林典正本就没打算问出什么来,她不过是来走走过场。
若不是那位立下新功的郁紫竹——郁司药,似是无意提起姜掌药与罗司药曾经的关系极好,后边不知是什么原因,闹翻了,言语之间,显得姜掌药有些可疑,她甚至都不愿意亲自来。
更何况,当时宫正早已询问过姜掌药,她也在一旁。宫正一向不喜罗司药,对于姜掌药条理清晰,人证齐全的证据非常满意。
对于上司已经审理过的人,她不必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说多错多,再一个因为罗司药之事,宫正对姜掌药的印象不错,她也不想与姜掌药交恶。
所以,说到最后,林典正慢慢偏了题,与玄云谈天说地起来。
玄云这才发觉,面前这位瞧着严肃刻板的女子竟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女,通晓六籍,深谙百家,颇有清谈之风。
林典正也没想到,这位姜掌药居然与她接得是有来有回。二人相谈甚欢,直到随林典正前来的宫人提醒,林典正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了对话。
“若姜掌药有时间,我们二人可好生清谈一番。”
玄云自是笑着允诺。
在林典正离开后,玄云的眸瞬间暗了下来。
林典正只当是遇到了知音,却不想玄云存着心套她的话,将那位郁司药给吐露了出来。
本来还在纠结,是否要留郁司药的小命,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不能留了。
郁紫竹的心太狠,手太辣,若不是太后不想大动干戈,凭着她那几句话,她如今却是到宫正司了。
只是处理她又比罗音简单许多了。
夜晚,玄云熟练地点好了香,又给白彤池点了穴,提着灯出了门。
19. 死地
一弦月牙在深黑的天空中悬挂,溶溶月色洒下,为卉木都镀上了一层清辉。
御花园后方,波光粼粼的金水河静静地流淌,一旁便是高耸的朱红城墙。宫人们常在金水河中汲水,灌溉御花园中的草木。
金水河也称御河,发轫于乾都东隅终东山名唤长河的一脉支流——曲水,后经人工疏浚,分而为二,一条叫渠水,一条叫金水河。渠水为护城河,环绕乾都,金水河则径贯皇城,逶迤入禁苑。
玄云与郁紫竹约在了一处角落,这里人迹罕至,地面上杂草丛生,想来这里连打理御花园的宫人也不会轻易前来。
“你约我前来,到底想要什么?”郁紫竹的目光紧紧盯着玄云。
“我向来不认为,施惠于人便可左右他人,挟恩图报。”玄云走上前,在距离郁紫竹两步远时停下。
“你我二人都想要求生。当初罗音欲将女君们有疾一事推在你身上,若不是我提醒,还给了你扳倒罗音的法子,现在被杖毙的便是阁下。我从未想过要你回报我,你又为何要害我?那位林典正是你找来的吧。”
郁紫竹被玄云的目光刺了下,有些心虚地移开眼,但口中却道:“我并不知林典药来寻你之事。”
“姜掌药又敢摸着良心说,没有存着半分利用我的心。在太后娘娘面前,担风险的是我,姜掌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若是日后查起,那几页信不过是我诬害罗音的,死的只有我一人。”
郁紫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渐渐将肩背都挺直了,她冷笑一声,“我还知道,那冷凝香丸的方子是你的,罗音只顾着趋炎附势,没放半分心在药理上,怎会懂得那冷凝香丸是如何制成的。其实想害太后的是你吧。”
玄云悄声叹了口气,本来还想看看这位郁司药能不能迷途知返,为自己所用,但好像她已经将自己视为她前进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早就想着要把自己除去了。
她比罗音更贪,心思却不及罗音半分,目光如豆,不可大用。
“既如此,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玄云吹灭了灯笼中的烛火。
郁紫竹只觉眼前一黑,接着一股异香袭来,她没设防,吸入后便觉头晕眼花,一下瘫软在地,顿时动弹不得。
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发现,面前的这位女子竟是想要她的性命!
玄云蹲下身子温柔地对她道:“郁司药放心,等药效发作后,死时并无什么痛苦。”
说罢,她拖着郁紫竹往金水河边而去。
郁紫竹喉间发出嗬嗬声,明白了玄云的想法,脸被憋的红紫,眼中似是含着泪,哀求地看着玄云。
可能是出于强大的求生欲,她的本能强过了药性,一把抓住了玄云的袖子,口中道:“求......你......”
玄云将她的指一根一根掰开,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抱歉。今日之仇,你下辈子再来寻我吧。”
郁紫竹的眼角淌下泪来,那双没有情绪的黑眸中倒映出她狰狞惧怕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波动。
她心中万分后悔,为何自己要惹上这么一个人。
她再挣了一下,终究抵不过强大的药效,沉沉地晕了过去。
玄云将她轻柔地推入河中,河里咕咚咕咚冒出几个银亮的泡来,在月光下,如梦似幻。
渐渐地,水面上没了动静。玄云没有动,出神般直直地看着水面,直到一炷香后,确认人已经死透了,这才准备离去。
她正要从腰间取下早准备好的牌子,却发现不知何时那牌子已经不见了。玄云借着月光又在地上找了找,见还是没有,推测应当是郁紫竹将牌子扯了下来。
那牌子本就是留给她的,既然她已扯下,带入水中和留在岸上都是一样的。
玄云带着灯笼往回走去,忽觉今日的夜晚似乎比这些日子的夜晚都要冷。
翌日一早,御花园后的一段金水河发现一具女尸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个宫属,而这女尸居然是新上任的司药郁紫竹,更是引得宫人们对此事私下议论纷纷。
而当这个消息传到太后耳中时,版本则是更为完善。
郁紫竹被打捞起来时,手上紧紧握着一块木牌,最为主要的是,那木牌上写着一个“陆”字。
魏嬷嬷用着檀木制的美人锤轻轻敲打着太后的后背,太后倚在凤座上,一手撑着头,闭目养着神。
座下,跪着宫正与尚宫二人。
对于宫正和尚宫来说,这简直就是无妄之灾。好容易查出了女君中毒的幕后真凶,却发现真凶大有来头,竟是那已经销声匿迹的陆氏残党派来的探子。
若有了探子,就定会有她的同伙。但那唯一的目击者只有郁紫竹一人。
这几日带着郁紫竹往那些个官属寻那小内侍,可郁紫竹说的那个与罗音联系的小内侍无论如何也寻不到。
宫正都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那小内侍。
这当然不是在质疑郁紫竹撒谎了,这般可能宫正想都不会想,因为若是如此,那她也相当于是诬告了那位罗司药。
她只是在想,或许是有宫婢扮做了小内侍。
话是这么说,但宫正心里都没底。
正准备硬着头皮从这一块入手,却惊闻了郁紫竹的死讯。
连宫里的老泥鳅——尚宫也被惊得匆匆来寻她。
这下郁紫竹完全没嫌疑了。前脚才开始查宫中陆氏的耳目,后脚郁紫竹就出了事。摆明了是陆氏的人干的!
郁紫竹身上并无什么伤痕,人也像是自尽,可谁自尽还会握着一块陆氏的牌子,定是有人逼迫她跳了下去。
可是她们逐一问询昨晚在附近巡逻的禁军,他们却说昨日路过那宫墙时都未听到任何声响。
还有,郁紫竹为何要前往那处,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下板上钉钉的案子成了疑案。
前头探子还没捉到一个,这里又死了一个。
若是太后要治她们一个渎职失责之罪,她们二人的人头都保不住。
“所以,她是怎么死的你们不清楚,她是为什么死的,你们也查不明白,一个气数已尽的陆氏,将哀家这后宫搅得是天翻地覆。”
太后挥了挥手,魏嬷嬷停住了手,在一旁垂手而立。
“你们说这是尚宫局的错,宫正司的错,还是哀家识人不清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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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被点名宫正和尚宫齐齐一震,皆伏拜道:“太后息怒。”
太后揉了揉额角,“此事已告知陛下了吗?”
宫正忙道:“还未曾。”
“将此事暂且压下,陛下政务繁忙,后宫里的小事就不令他分心了。”
宫正与尚宫齐齐应是。
太后眼珠一转,一双眼威严地扫过宫正和尚宫,“未来一个月,哀家不想宫中再出是非,明白吗?”
宫正与尚宫知晓这是太后再给她们二人下最后的通令了。此次能捡回一条小命已是不易,二人莫不应是。
自发现郁紫竹的尸身后,各宫属都查了个遍,但因迟迟找不到线索,于是只能将这事搁置了。只是宫中一时间风声鹤唳,夜间派了更多的禁军巡逻,将巡逻的地点也扩大了些,除了宫人们的休憩之所,其余地方都安排了人手。晚间隐隐可见宫墙外火把的橘红色火光。
玄云将窗合上,白彤池已经早早地上了床,玄云舒了口气,将房中的烛火吹灭。
这几日,白彤池似乎在躲着玄云,一改往日的亲近。以前,不论早晚,白彤池都恨不得日日与玄云贴在一块儿,可如今却躲得远远的,能与玄云隔多远就多远。
细究下来,这种现象是从白彤池听说郁紫竹死了之后开始。
而玄云也知道白彤池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只是白彤池不说,她也不捅破。
玄云走在床前,躺下,将薄薄的褥子盖上,她双手交合在胸腹之前,眼睛盯着屋顶的一片黑,任由那浓烈的黑将自己包围,玄云却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中,不必伪装,终于能做回真实的自己。
她的精神很振奋,皇帝那边已经同她传了消息,过些时日,待选妃大典过后,她便可以以御侍的身份前往天坤宫——皇帝的宫殿。这对于玄云来说,才是计划的起点,而很多人的归宿便也能开始着手安排了。
不同于玄云的振奋,白彤池则是混乱迷茫得很。她并未睡着,辗转来,反侧去,迟迟无法入眠。这几日她躲着玄云,她不信玄云不知,她知道玄云在等着她开口,她也知道迟早是要开口的。
只是......
她睁开眼,愣愣地看着虚空之中,那黑暗深不见底,仿佛只要伸手触及,就会将自己吸了进去,然后永世不超生。
可她还不想死。与玄云作对,她从未想过,她亲眼见识过她的手段,那死去的罗音和郁紫竹就是前车之鉴。若不是她发现了不对劲,她可能会一直觉得罗音的死就是一场意外。
她并不讨厌她,她很喜欢她,她不信玄云平日里对她没有半分真心。可她也相信,必要的时候,对于玄云来说她杀了她与踩死一只蚂蚁无异。
往日的勇气不知去了哪里,就像当初从家中离开时,她连一句再见都不敢同他说。
真是烦人,她踢了踢脚,只是那小床已经是老古董了,她这么动,顿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白彤池尴尬地将自己埋在枕间,这声音太明显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玄云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她要是不开口,那姑娘能把自己闷死了。
“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姜烟的?”
20. 怕死
此言一出,白彤池吓了一跳,身子立起来半截,又发觉自己反应甚大,赶忙悄无声息地躺了回去。
她摸了摸自己狂跳的心脏,用力闭了闭眼,心道她本是不想说的,但那人已经开口询问,也不必藏着掖着了,不如坦诚布公,做一个明白鬼。
她本是个心大的,这么一抚慰自己,就将自己安慰得似是茅塞顿开,十窍通了八窍。
白彤池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声响的动静,玄云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她半天也未等到白彤池的回话。
本以为白彤池被她的直接所吓,不会回话了,不想白彤池却开了口,“我其实一早就发现了你不对劲,只是确认的时候太晚了些,罗音死后我才发现你......原来不是姜烟。”
玄云心微微一动,她自认为虽不说天衣无缝,但基本上应当是没有什么破绽,这白彤池先前与颜绮玉也并非来往甚密,按道理来说蒙她应是不成问题的,那她又是如何发觉的?
莫非自己在罗应死后放松了警惕,留下了什么把柄。
白彤池不说还好,一说,这几日的害怕、伤心、恐惧、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她将这些情绪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全然没有玄云的插嘴之处。
“你的伪装很好。我先前虽有疑惑,但确实未怀疑过你的身份,我只当你是遭受了大变,人变了些也属正常。后来,就算你说要杀罗音,设下一个个计谋,我还是没有怀疑过你,我还为你找了个借口,说明人在阎罗殿里走上一遭,将他人看得明白了,智力自然有所增长,更何况罗音要杀你,你是迫不得已必须出手。现在看来,我简直是......傻透了。”
“你应当没有爱过的人。爱一个人时,眼睛是骗不了人的,看到他,眼睛会发光,他笑,你也想笑,他哭,你也为他难过,他痛苦,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对待他的心,处处谨慎,怕碰着又怕磕着。”
白彤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因爱生恨,已经到了恨不得此生不见当年程度,但若是真的见昔日爱人死去,眼睛中又怎会那般平静,下手时又怎会那般果断,无半分挣扎。”
“我其实一直知道姜烟爱着罗音,她自己可能从未意识到,她见着罗音时,那双眼睛中装满了温柔和喜悦,那种眼神是不一样的,只是罗音对她却只是利用,她看着姜烟的眼中永远是算计。或许她有些感情,但那感情比鸿毛还轻,比情浓时的诺言还虚伪。所以,我发现此事后,极为厌恶罗音,她作为一个女子有向上爬的心自然是让人欣赏,但践踏和利用他人的真心,却是无耻至极。”
“我并不聪明,这一点,我在宫中呆了这般久以后,已经很深刻地理解了这点,所以我看人全是靠的心,眼睛会骗人,身体会骗人,可心不会骗人。”
“我在渝州时曾听说江湖上有一种易容之术,施术者如画师挥毫,轻描淡写间,便能令容颜更换,毫无痕迹。当时以为是传言,没想到如今却在宫中见着了。我这几日一直在瞧你的脸,确实可以称得上毫无瑕疵,就算真的姜烟来了,我也认不出。”
白彤池咽了咽嗓子,一次性将话说完,实在是有些嗓子冒烟了。
“知道你不是姜烟后,有一些事便能很轻易地想明白了。罗音取了姜烟冷凝香丸的方子,依照她的性子,绝不会让她活,罗音存了这个心,那毒应该也不会让人很快便能发觉,所以我当时把脉查不出。你说被一位老御医所救,如今想来,也真是漏洞百出了,难为你为了敷衍我,费些口舌了。那老御医怎会救一个濒死的宫人,若是救活了还好,没有救活,就要被宫正司查上了。在这宫中,谁会轻易多管闲事?我也从未听姜烟提过她在太医院还有亲眷,非亲非故,何人会来救她?”
“你既是个盗版的姜烟,罗音就是个悬丝之鼎,随时能将你砸个稀巴烂,别提罗音本就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我不知道你如何杀了她,但绝对与你有关。至于郁紫竹,罗音死了,她便替了上去,你应是利用了她,让她助你除去罗音,作为回报,她便代替了罗音,成为了司药。而郁紫竹的死,是你亲自动的手吧。我说前些日子,晚间又是雷电交加,风雨如瀑,我怎会睡得那般的香甜,在郁紫竹死的那日,我又睡得同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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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一样。你对我......下了药。”
她的尾音有些发颤,似是不确定,又似是在向玄云讨要一个答案。
但久久,玄云都没有回应,似是对她的话语毫不在意。
白彤池心中惶然,莫非自己说的太多了,对面那人已经睡着了?
本来没想哭,这时眼泪却止不住地向下掉,她要杀她,她也就不说了,为何她不过说上两句话,她就睡着了,是不是压根就没将她放在心上,她就这般让她看不上眼吗?
她吸吸鼻子,现在才觉喉咙干渴至极,她爬下床,到桌前取了水杯,喝了一口水。
喝完水后,嗓子果然好多了。
她小声伤心道:“她们两个都死了,我什么时候死?我的阿爹,阿娘,阿妹,阿弟,还有那个王八蛋,再也见不到了。”
越想越伤心。
“好了。”玄云从床上坐了起来,隔着黑,瞧着桌旁站着一个人影,“我要是想杀你,往那壶中的水下点毒,你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使。”
白彤池听懂了弦外之意,愣愣道:“什么意思?”
“你说自己笨,我瞧你倒是挺聪明。这几日忙上忙下,证据没少留吧。你这几日与你那些个同乡相处得甚是不错。”
闻言,白彤池打了个激灵,赶紧道:“你要杀我,难道还不许我反抗吗?况且,我没将你的身份这些交代出去,我只是......只是......”
她咬咬牙,“等死的感觉不太好,我准备挑个好日子了断。我对她们稍微透露了一点你对我用药的事。如今宫中查得极严,只要我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这般,你背后的人也查不到我身上,不会祸及我的家人。”
良久,空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玄云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若你能做到,忘记宫中的一切,再不回乾都,我便不杀你。”
这句话对白彤池哪里是条件,简直是恩赐,她简直欢喜得不能自已,又害怕自己弄错,“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
“但你如何能让我出宫?”
21. 很坏
“封妃大典前后,太后将会特赦年迈宫人,你到时就随着她们一起离开。”
白彤池知道玄云这般说,多半是十拿九稳了。
宫中此次会放出宫女,白彤池并不意外。距离上次宫女出宫,已有三十载。
封妃大典是皇帝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若要做些事来表达皇家的恩德,这件事绝对是最为划算且简单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已经有新的宫女入宫了,那些个年迈的宫女留在宫中也没什么大用了。
她如今才十九,自然是不满足外放的条件。但玄云能来到宫中,绝对是有自己的本事,她也并没有问玄云如何才能将她送出宫,这肯定涉及了玄云背后的势力,玄云绝不会透露分毫。
但只要她能将她送出宫就行。凭着她对玄云的了解,她若允诺,就绝对会做到。
她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不由松了口气。
她看向玄云,本能想要道谢,只是这声道谢却卡在喉咙处,半晌说不出口。
谢什么呢?谢姜烟不杀自己之恩?
玄云大半身子埋在阴影处,月色如霜,照在她半边雪白的单衣与一只玉白的手上。
白彤池不知为何脑子也一片空白,口随心动,张了张唇,“那你什么时候离开皇宫呢?”
一问出口,白彤池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题简直是愚蠢至极。
没成想玄云还颇为认真回答道:“我也不知晓,或许是几个月,或许是几年,或许是一辈子。”
白彤池听她这般说,方才那份喜悦渐渐消散了下去,不知为何,心中涨涨的酸酸的,像是喘不上气来,方才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落了下来。
听着那边传来隐约的抽气声,玄云无声地叹了口气,复又躺了下去,她用极为寻常的语气道:“天色已经晚了,早些睡吧。”
白彤池无知觉地点了点头,也不管玄云看不看得见,擦了擦脸上的泪,乖乖地爬上了床。
只是这泪却如何也停不下来,喜悦与悲伤交织,像是要将自己在宫中未流干的泪全都掉个干净。
“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宫中......若你以后出了宫,可来渝州寻我。”
良久,玄云嗯了一声。
听到这个答复,白彤池心中总算没那么难过了。
脑中幻想着见到自己的亲人是如何的场景,又想着到时候在渝州与玄云见面,那时的她应该会褪下自己的面具了吧。
这般想着,不知何时,她带着满面的泪痕睡了过去,但唇角弯弯,似是挂着笑。
四月初八,乃太史局精心遴选出的黄道吉日,宜嫁娶、纳采、冠笄、安床,百事皆吉。
这一日,天枢门大开,金吾卫开道,锣鼓喧天,彩幡飘扬,数位宣诏使手捧鎏金银制圣旨匣鱼贯而出,各位宣诏使身旁陪着一位礼官、一位鸿胪寺丞、一位女官,还有许多跟随其后举扇的宫女们与捧香的太监们。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天枢门街,往各家而去。
乾都街头巷尾人潮涌动,百姓们纷纷走出家中,观看这难得的盛况,尤其是天枢门街旁的铺面,能观景的地方早已是人满为患。
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挂着笑容,对旁人聊着哪家女儿被封做了什么妃子,就像自己家办喜事,整个乾都都沉浸在一种喜悦的氛围中。
只是宇文蕴此刻并不高兴,可以说心情坏极了。
太尉府离皇宫并不算远,但宇文蕴喜好清静,并不想与旁的达官贵人住得过于近,于是将太尉府设在了皇城的侧门天璇附近,而并非天枢门。
但今日不同,皇帝封妃,举城同庆,那般大的动静,再清静的地儿也不清静了。
听着屋外隐约传来的鞭炮声,礼乐声,宇文蕴只觉额角一侧的青筋鼓动起来,一股烦躁之感腾地涌上了心头。
他强力想要按捺住,终是抵不过那股恶气,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将手中的白玉狼豪摔在桌下,只听啪地一声响起,那狼豪碎成几瓣,消香玉陨了。
前些日子,伏光营又招募了新兵,作为宇文蕴立足的根本,他自然得亲自前去鼓舞士气,指导一番,发掘发掘好苗子,顺道看看他重整军规后那帮老油条的表现。
那些日子,宇文蕴心情说不上很好,但也算平和,因为这其中稍有不足,但一切还在往他想要的方向走,他本以为他的忍功已经大成了。
没想到两日前,收到了青及传来的秘信,陆蓁被送回府中。
看到这,他也只是皱了下眉。
但再往下看去,他就完全破了他的忍功。
不过半个多月,那个女人倒是好本事,在宫中倒是做出了不少的事来,又是下毒又是杀人!
宇文蕴向来是个做了决定就绝不会后悔的人,这是第一次这般后悔,他为何要相信那个女人,为何要将她送入宫中!
他连夜赶回,从青及口中得到了更加详细的来龙去脉。
在听到他说,卫玄云曾来信,说明宫中发生的事由。
宇文蕴将那信看完,脑子也运作起来,只是越清醒,他就越意识到一件事,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耍他,什么求助无门,什么愿意为他的耳目,那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的屁话!
虽然卫玄云在信上的言语极为谦虚恳切,说明了自己在宫中杀了几个人,为何而杀人,如何杀的人,强调自己绝无阻拦之意,只是为了自保。
杀人需给那些个世家小姐们下毒?下这么大一盘棋,他不信她没有私心
有了这么一个疑点,任凭卫玄云在纸上说出花来都没有用。
对于宇文蕴而言,作为下属,聪不聪明都是其次,忠诚才是第一要义。卫玄云这番我行我素的行为对于宇文蕴来说触及他的底线,无异于挑衅,让他感受到了威胁的滋味。
素来只有他宇文蕴威胁别人的,哪有能威胁他的!
加上玄云对他下毒威胁,他本就看她不甚顺眼,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他几乎已经要冲入宫中,让那个女人知道得罪他是个什么下场。
但他还是忍住了,令青及将之前便寻到的卫玄云的同伙给抓了。只可惜,只有一个女子,自称是卫玄云的侍女,并没有去凡道姑。
青及倒不至于故意放水,他对自己情如兄弟的下属还是有所了解。
只怕是那去凡道姑已经不在城中了。毕竟那女人狡猾透顶。
但他不相信仅有她的侍女,且不说不见踪迹的去凡道姑,此次她在宫中所为,也非全然依靠他在宫中布下的眼线,她在宫中多半有自己的探子。
他听宫中的探子传来消息,昨日卫玄云到了帝王的天坤宫成了御侍,且皇帝封了齐家的大女君齐丽柔为皇后。
这齐家是楚家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
这小皇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正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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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的家主燕朝的中书令——齐磊怕是要左右为难了。到底是跟随楚家继续混,将自家的皇后之位拱手相让,还是与小皇帝为伍,当一回风光的国丈,赌一把,瞧瞧能不能越过楚家去。
与楚家一起打江山的,是原先的齐家家主,现在换了一辈,那想法可就不一样了。
不枉他拖着那楚家中了毒的双姝,这小皇帝当孙子这么多年,好在不是个真孙子,终于开始反击了。
最好他们都闹个天翻地覆,也好让他渔翁得利。
宇文蕴明白了,原来卫玄云的最终目的是皇帝。不难怪她要下毒,原来是在向皇帝投诚呢。
她以为成了皇帝身边的人,就能在他面前讲条件了吗!那小皇帝反抗楚家,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御侍,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快步出了书房,连正眼都没给那支四分五裂的狼豪。
他大步走到原先卫玄云居住的阁楼前,正好遇到了青及。
“主上,您这是?”
太尉府的地牢建在了这阁楼之下,入口在一楼,用一架画山水鸟兽的写意围屏遮挡住一个巨大的立柜,打开那立柜,就是通往地牢的密道。
青及见宇文蕴脸色有异,想到那地牢中还有一个人,脸色一变,连忙追上去询问。
宇文蕴站定,回头,伸手在青及的肩膀上似是微微一掐,只这一掐下了实打实的力道,青及感觉自己的肩膀都要碎了。
“别跟来,嗯?”宇文蕴挑眉一笑,只那笑邪气四溢。
青及见他眼中那深得要滴出来的墨色,忍着痛,却是不敢再说。
宇文蕴自幼便是十足的霸道,想做什么便要做什么,在气头上的时候,尤甚。此时最是听不得劝,越是劝,越是来了劲头。
先前,他一直帮玄云说话,主上已经有不满了。他若是还开口,那就真是火上浇油了。主上还未说将奚芷姑娘如何处理,说不定本来只受些皮肉之苦,但他再说两句,怕是真的要小命不保了。
宇文蕴见青及不说话了,松开了手,转身往那密道走去。
青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宇文蕴隐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他站在外边,着急地踱步,竖着耳朵想要听里头的动静。可惜那地牢建得深,隔音做得也极为不错,就算犯人在底下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外界也不会听到分毫。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宇文蕴终于从里头出来了。
他身上并无什么血迹,但左手上却拿着一团沾了血的浅紫布料,那布料包裹得鼓起,像是装了物件。
青及心一提,奚芷被抓来时就是穿着一件紫衣。他顾不得宇文蕴的离去,连忙到密道之中去。
走了几步,足下忽现数级木阶,两侧的木壁上依次悬着童臂粗的烛火,就着火光,青及极为快速地拾级而下,不一会儿便到了底。
这地牢修得十分不同,并没用铁栅栏隔开,而是堆砌了层层的厚石块,形成了一间间隔间。
他疾步走到地牢的尽头,从腰间取出钥匙,急忙将石门打开,牢中并不凌乱,想来宇文蕴速战速决,目的明确。
待见到那躺倒在地上的紫色身影,全然没了反应,不知死活,青及的瞳孔骤然一缩。
宇文蕴察觉青及没有跟上来,轻嗤了一声,没有太放在心中,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22. 试婚
天坤宫内,夜幕深深,龙涎香袅袅,漏刻滴滴,燕朝的天子还在处理着政务,仿佛白日里的封妃并未影响他分毫。
玄云捧着一盏雕兰花的白瓷汤盅,轻步走到龙桌之下,恭敬地微微俯下身子,轻柔提醒,“陛下,已是子时,到了安歇的时候。”
昨日她与其他几位女官被提为御侍,六尚局中各出一位女官,因着尚食局中还有一个尚药司,于是尚食局便选了两位女官。
如今为皇帝选御侍,明显是要为几日后的封后大典做准备。只是这是个较为敏感的时候,皇帝年纪尚轻,对于男女情爱之事先前并未涉足,御侍在此时也意味着需要承担起引导情事的责任,也称试婚。
皇帝显然是没有这个意思。除了玄云的祝莺身份只有二十,对于皇帝而言勉强算得上年轻鲜嫩,其余的都是以老成持重、在各宫属深耕多年为标准选择出的,年纪都可以做皇帝的母亲了。
玄云相信,要不是因为可以做皇帝祖母的女官身体已经无法承担高强度的工作,皇帝一定会选择她们。
因着年轻,于是在上任的第一天,玄云便被理所应当地选为第一个伺候皇帝的。
想起她方才进来时,那位金内监投以自己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只觉他真是想得太多了,若是皇帝是个贪色的,哪里能到封后的前几日才选御侍。
皇帝并未有任何反应,像是仍然沉浸在批阅公文的世界中,玄云识趣地并未多加打扰。
若这只是萧家的天下,皇帝这般夙夜在公,确实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好事,但这天下还有两位野心勃勃的饿狼觊觎,那这就是他自个儿的催命符。
不过,他装与不装,那两位不除去,他都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凭着他兢兢业业年轻皇帝的名号,总会有贤才归附。
夜更深,不知过了多久,萧景棋才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这些折子都是来自六品以上的官员,他都做不了主,明日这些折子要到丞相府与太尉府,让楚无疾和宇文蕴过眼了,才算是定了下来。
乾都的世家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左右得罪。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大多都是来自世家,而这些世家要么是楚家的盟友,要么是宇文蕴的拥趸。
萧景棋既不能得罪楚无疾那边的势力,也不能得罪宇文蕴这边的,但也不能让暗中支持他的清流们寒心,就算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萧景棋都要百般斟酌,既不能表现得太过聪明,也不能表现得太过笨拙,于是往往一阅,便到了深夜。
他这才看到桌下,姿态极为谦卑的玄云。
玄云将方才说的话,再说了一遍,等萧景棋回了平身,这才将手中的汤盅放在萧景棋的面前。
“陛下挑灯不寐,极易引动体内虚火。奴熬了银耳莲子山药羹,可润肺滋阴。”
本来萧景棋觉得并无感觉,听玄云这般说了,突觉自己口干舌燥。他将那汤极快喝完,动作却并不粗野。
他将汤盅放下,对玄云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辛苦你了,下次你若来了,放朕桌上便是,不必苦等。”
“过几日便是封后大典,陛下还要保重龙体才是。”
萧景棋站起,往寝殿走去,玄云也跟了上去。
“依你所言,朕封了齐氏为皇后,太尉果然赞同,丞相因为楚家的女君们都得了病一事,放弃了皇后之位。你功不可没。”
皇帝在一人高的镜前,将双手打开。
玄云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为他宽衣。
“祝莺不过略尽绵力。”
皇帝虽只有十八,但他已经具备了一个男人的身板,站在玄云面前,玄云只及他下巴的位置。
玄云盯着他龙袍上一条腾跃似要飞出的龙的眼睛,默默屏住呼吸。
皇帝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甚至那浓重的龙涎香中还带着一种好闻的不知名的清香味,但男子天生就具备的侵略性,还是让平日与男子接触不多的玄云感到不适。
但她口中仍然是平缓道:“封后大典后,便是春闱,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本来春闱应是安排在二月份,但二月份的北地之乱,让这个王朝无暇顾及别的大事,因为曾经的围城之战实在是让人太过深刻。
待到局势稳定,也是三月份了,朝中堆积的事便一起来了,于是只能在孟夏之初举行春闱了。
这是皇帝亲政后的第一个春闱,对于皇帝本人而言,也是十分重要的。朝廷中只有来更多的人,皇帝才有机会培养自己的势力。
萧景棋看着镜中的龙袍被脱下,如云的黑发在眼前晃动,只要他微微低头,便能嗅到一阵如雪莲般的柔香,但他心中并无杂念。
他很是平静地将玄云的这句话咀嚼了一番,不答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玄云将他的丝绸中衣解下,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恭敬道:“奴在想,曾经支持过陆家,而被牵连的世家,有一些是否会参加这次春闱。毕竟那一些只是迁出乾都,并非终生不能入仕。陛下正值用人之际,若这其中有能人,岂不是事半功倍?”
玄云将衣物放在托盘中,在萧景棋面前下跪,“奴斗胆建言,望陛下恕罪。陛下若是想坐山观虎斗,只怕最终会惹火上身。能用制衡之术的前提是,陛下能随时控制局势。不论是丞相还是太尉,皆是虎狼之辈,又岂会猜不透陛下所想。他们二人最后谁赢谁败,陛下也不能分一杯羹。丞相有世家支持,太尉手握重兵,而陛下只有清流的支持。但这清流能否一直是清流,陛下又能保证吗?楚家起势前,也是清流之名。”
萧景棋神色不变,问玄云,“那你的意思是?”
“两强相峙,当取合纵之略,联弱以削其锋,再徐徐图之,这样陛下也有时间发展自己的势力,不再像如今陷入被动的局势。”
萧景棋没有言语。聪明人,当是一点就透。萧景棋知道玄云的所想,半晌,他对玄云道:“朕知晓了。你先退下吧。”
玄云应是。
金内监在外候着,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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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灯灭了,他松了口气。
他就说,皇帝说到底也是一个男人,怎么会不喜欢美人,更何况这一位与皇帝幼时还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呢。此次在陛下面前也是立了功。
这次选御侍,其他的都已是年老色衰了,就她一位是个年轻貌美的,平日里他看不透皇帝的心,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心里有底的。
虽然这位女官的手段多了些,但陛下嘛,说不定就不喜欢清淡的,就喜欢麻辣鲜香的。
瞧着今日是不用进去守着陛下了,他耸了耸肩,正要离去,却见殿门被推开。
玄云自然没有错过金内侍那震惊的眼神,不过她装作不知,也好少些麻烦。
她捧着皇帝的龙袍交于了金内监,交代道:“劳烦公公了。”
说罢,她行一宫礼,全然不给金内监开口说话的机会,快步离开。
“哎?”金德喊了一声,眨眼间,连玄云的影子都不见了。
“怎的跑得这般快。”金德拍了拍头,看来往后还是他这个老东西在御前侍奉了,这祝莺没这个命呐。待封后大典后,再想得陛下的恩宠可是难于上青天了。
这金德待自己与其他御侍全然不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她为皇帝办事,更重要的怕是以为自己会以祝莺这个身份与皇帝好上。
这位皇帝在深宫中已经练就了无与伦比的演技,连自己的贴身内监都骗了过去,但是身在此山中的玄云却明确地知晓皇帝并未全然信任她。
当然这点她早已知晓,一切还得慢慢来不是,只是要彻底取得这位皇帝的信任又怕是一段艰难的旅途了。
手上提着的灯笼被晚风吹得猛然晃动,一位藏青衣服的小内侍低着头匆匆向前走,似是没看见玄云,从她身边经过时,将她撞了一个趔趄,手上的灯笼也被撞翻,掉落在地面上,烛火瞬间熄灭。
“姑姑恕罪,恕罪。”小内侍连忙告饶。
玄云道了声无事,正要弯腰拾起灯笼,却见那小内侍极为灵活地蹲下,将灯笼递给了她。
那内侍极快地低声道:“明夜子时,桃花林。”
玄云目光微微一凝,却见前方火光闪动,是守卫天坤宫的羽林卫前来巡逻。
那内侍不敢多留,匆匆离开。
玄云见那内侍还未走远,则并未离开。待遇上羽林卫,与头领见礼后,拿出宫牌,说明了缘由,他便让她离去。
有了玄云这一番拖延,那位内侍自然已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终于是要来了。
玄云知道,宇文蕴得知消息后,绝不会轻易放过。
只是不知道奚芷那边已经如何了。
天空中,一轮半月隐在云层之后,迷离而又神秘。
翌日,玄云在天坤宫继续熟悉事务,金内监果然不同于以往那般热情,而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只是到了下午时,玄云突地收到今日宫女们便要放出宫的消息,时间上已是来不及了,她只能匆匆前往宫门处。
23. 伤离别
承明门前,数辆马车停靠,诸位要离去的宫人们正在有序上马车,一旁站着内侍们正在指挥。
玄云很容易就看到位于末端的白彤池,因为她一人站在队伍的最后,向后不断张望着,看到玄云她眼前一亮,正要向玄云快步走来,却被身后的内侍恶狠狠地训斥了一声。
白彤池原也是个八品掌药,从未被人这般狗眼看人低过。
这内侍约莫是看到她们都要出宫去了,才敢这般嚣张。白彤池不敢惹事,面上卑微地向那位内侍致歉。
玄云见状,快步走上前。
见到玄云身上穿着的橘红的官服,那内侍高高昂起的脑袋低了下来。
宫中谁人不知,皇帝身边升了几位御侍,御侍虽然官职不高,只有七品,但这都是皇帝跟前的人,谁见了不给几分面子。
“请姑姑安。”
内侍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弯腰行礼道。
玄云也客气地笑了笑,“公公辛苦,我找她有些事,距离启程可还有时间?”
内侍连连点头,忙道:“还未到时候,姑姑请便。”
白彤池暗中得意地瞧了一眼内侍。
她跟在玄云身后,随她走到一处拐弯处,见四下无人,扶着玄云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看了几眼,啧了几声,“原来这就是御侍的官服?果真是不一般,那尚药司的人听你被带走了,各个羡慕得不得了,尤其那个余桃红几日没同别人说话哩。你说说那皇帝如何?”
玄云装作不懂,“什么如何?”
“哎哟喂,你别装了,是不是侍寝了?”白彤池一脸坏笑。
玄云无奈地摇头,“陛下并未做这般打算。”
“是嘛?”听玄云这般说,白彤池也并不觉意外,她本就是打趣玄云而已。她知二人相处时间已经不多,上前一把抱住玄云。
“你走的这两日,我可是想死你了。你今日来送我,我真的很开心。”
玄云在女子中算得高挑,白彤池比她矮了半个头,只听那声音从肩头闷闷传来,玄云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背,“你此次回去,可莫要和伯父伯母争吵了。”
“知道了,我这次回家肯定好好做人。”
白彤池松开玄云,抬脸看着她。
玄云温柔地对她笑了笑,临近出宫,白彤池身上的戾气越发少,全然没有之前愤世嫉俗的刻薄样,越发活泼开朗。
“我在渝州等着你。”
“嗯,好。”
“要活下来好吗?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
玄云一怔,却见白彤池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她回道:“好。”
白彤池吸了吸鼻子,偏过头,伸手擦了擦眼睛,“真是的,说好了分别的时候不能哭。”
白彤池调整好心绪,打趣般说道:“下次见着你的时候,希望你也遇着了你的如意郎君。”
玄云回以一笑,“皇宫中哪来的如意郎君,只有方才站在你身边的小内侍。”
白彤池一阵恶寒,捂着头道:“别别别,你就别恶心我了。”
忽听承明门前传来一阵马蹄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嗒哒声和内侍们的催促声,玄云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说着,她从袋中拿出一个白玉镯,递给了白彤池。
白彤池惊喜地叫了一声,“你这是......”
“我找你那位朋友将你的白玉镯赎了回来。”
白彤池握着白玉镯感慨万千,还是不相信传家宝又回到自己手中了。
外边又传来一阵催促声,白彤池抱了抱玄云,“谢谢。”
说完,她擦了擦眼泪。
玄云道:“我便不送了。”
白彤池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玄云,握了握玄云的手,终是扭头向前走去。
眼中的泪不受控制地掉落,她连忙擦去,暗骂自己一声,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又不是没有相见的时候。
她走到马车前,往玄云那边看去。
只见玄云也在看向她,二人视线交汇,玄云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此时,微风阵阵,吹起玄云橘红官服的衣摆,仿若一团火焰将她包围,而她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又那么寂寞,白彤池的心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车轮辘辘,马蹄得得,马车在青石板上缓缓前行。
此时承明门大开,一乘乘马车井然有序地从宫门而过,渐渐在玄云的视野中消失。
小茹和祝莺也在马车上,昨日祝莺传信来,小茹听玄云不离去,打死都不愿意出宫,好话说尽了,就是不死心,祝莺无奈之下,只能给小茹下了药,也不知今日祝莺的手段是否顺利。
该出宫的,都已经出宫了。
也算是了却心中一半的牵挂。
出了承明门,白彤池悄悄打开布帘的一角,往后看去,那高高的城楼之上,数杆玄黑织金蟠龙的巨大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数位披甲执锐的卫士肃穆地目视前方,日光照射在冰冷的刀锋之上,折射着让人胆寒的冷光。
她却是像第一次认识到这座皇城一般,又或许,她从未走进。
她放下布帘,想起方才看向玄云的最后一眼,那种无边的寂寞像是一片阴云笼罩在心头,她除了叹息,也只能叹息。
为玄云也为自己。
出了宫也能说得上全然的自由吗?说不定只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而这个牢笼她永远也不能走出。
她盯着那晃动着的布帘,出神地想着。
天坤宫亦有皇帝的药房,只是这药房有个正式的名字——御药房,先前天坤宫中的人无人懂药理,皇帝也没有要天天喝补药炖补品的意思,是以这个御药房一直都是闲置的。
不过金内监十分得力,就算这天坤宫有闲置的地也要长期打扫干净,说不定哪日就能用上呢!这就便宜了玄云,来时得了个干净的御药房,手下还配了四位宫女,这四位宫女分别叫桃春、荷夏、桂秋、梅冬。
其中有两位宫女是今年新入宫的宫女,还有两位原先便是天坤宫的宫女,应是想要原先的宫女带新入宫的宫女。
她们四人原本不叫这几个名字,但金内监当时热情得委实过了点,生怕这几位宫女的名字拗了玄云的嘴,便改了她们的名字,只是金内监取名的水准极为强差人意,就取了春夏秋冬中的各一种花,替了她们原先的名字。
那两位新进宫的宫女桂秋和冬梅表现得很是高兴,刚入宫就能得皇帝身边的内侍监赐名,也算得极为荣耀的一件事了。
帝王年轻,送入天坤宫的宫女们也是精挑细选,外貌、身量和家世都是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女们中极为出挑的。她们对于自己的前程充满希望,渴望得到帝王的宠爱。
但其余两位则是十分平平。
在刚入宫时,或许与这两位新人一样对宫中的生活充满好奇,又或是曾下定决心要做人上人,只是常年在宫中的劳作,和漫漫看不到头的时光令她们失了心气。所以对于金内监将她们赖以慰藉过往时光的姓名也夺取时,她们用柔顺恭敬的假笑来表达对上位者的不满。
玄云回到御药房时,四位宫女正坐在一块儿正说着宫中的一些事儿,只是玄云来的时候,正巧几人讲到了金内监。
“......金内监当年被陛下所救,自那以后便誓要留在陛下身边。当时陛下还不显,听说陛下当年被软禁时,差点病死,若不是金内监冒着舍了性命的风险给陛下拿了药,陛下早就......”
说话的人是桃春,她的性子软和,最好说话,说话时轻声细语,做事也十分细致。
桂秋与梅冬被从未听说过的深宫秘事深深吸引,随着桃春的言语不时发出感慨。听闻陛下要病死时,发出悲伤的叹息声,说到金内监勇于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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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时,又崇拜得惊呼。
荷夏双手抱臂,面上极为不耐冷淡,看着那两位宫人的情绪变化,轻嗤了一声,桃春瞬时就住了嘴,微蹙着眉,眉眼之间似乎还带着些讨好,“怎么了,荷夏?”
“有些畜生披了一身人皮就能称作人了。”
桃春闻言,顿时愣住。
“你这般与她们说这金德的好话,是想叫她们都对那死太监不设防吗?那太监没了那物却是个好淫的,有了想要的,便凭着手中的权势逼迫看上的宫女们做他的伴儿。”
那二位听到荷夏说这话,也是全身一抖,她们也听闻了些内侍会找些宫女结伴,但若是清俊的,倒也罢了,只那金内监大腹便便,小眼大嘴,只叫人觉得恶心。
荷夏见二人的反应,噗嗤一笑,正像夏日池中嫣红花瓣嫩黄花蕊的荷花,被风吹时颤颤不止,片刻,她停了笑,对着桂秋和梅冬道:“他尤其喜欢你们这些个年轻貌美的。”
桂秋和梅冬吓得脸色一白,只觉金内监给自己起名字,是不是心怀鬼胎,感到一阵恶寒。
“荷夏你......”
桃春见她们二人被吓成那样,轻声地有些苛责道。
荷夏却不看她,对着桂秋和梅冬道:“还在此处做甚,姜御侍交待你们草药整理完了吗?”
荷夏平日里就冷着一张脸,言语之间毫不相让,兼之又比她们二人先入宫,资历更深一些,桂秋和梅冬连忙起身称是。
见荷夏这般作态,桃春那般好脾气的人也气恼了,“你真是!”
说罢,她就转脚走了。
玄云见状,也从柱子后离开,打算再在外头逛一圈再回去,免得这屋中的四人尴尬,反正皇帝身体健壮得很,作为帝王的御药房的人也比较清闲。
只是如今瞧着那金内监手上也不干净,皇帝心中有数吗?
今夜伺候皇帝的事交给了来自尚寝的女官,但傍晚时,金内监特意在御药房找到了玄云,说陛下指明了要昨晚的银耳莲子山药羹,玄云对金内监禀道:“已制好,温在炉中,可随时取用。”
她亲手将那羹汤舀入汤盅中。
金内监既知这位祝莺没上进的心,也就不那么热情了,接过那汤盅时,不咸不淡道:“姜御侍有心了。”
这般态度令其余装作做事的四人都为之侧目,不知这金内监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
玄云对这投来的目光全然不在乎,目不斜视地恭敬地将金内监送走了。
月色朦朦,夜风习习。
皇宫北侧有一群连绵的山丘,种着满山的桃花,春日开花时,桃花烂漫,如大片大片浅红深红的轻云。
燕朝的开国君主定都时,极为喜爱这桃花林,擘取青峦,辟为皇家苑囿。而这些山丘则被统称为桃仙山。据说取了灵峰三十二,对应蓬莱的十二楼。
虽被辟为苑囿,但却并未在其间建城墙,缘由则是这桃花林漫无边际,太过繁茂,越往深处走,日光不能轻易透过,其间烂叶枯叶桃沤出瘴气,经年累月下,那瘴气便变成了瘴毒,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只在皇宫的入口处安排了宫人守候,防止人从中进入。
那开国帝王要保其天然野趣,任凭桃花恣意盛放。此规沿袭至今,未特意遣派宫人前来修整。只在皇家需在此举行宴会之前,方稍作修葺,以显庄重。
玄云来时,入口并无任何宫人,想来是宇文蕴动用了些法子,又或许这里头看守的就有他的人。
她一人独自往深处走去,走得越深,越能嗅到浓郁的桃花甜香,桃花繁丽,美得仿若失了真,一切似乎都在晃动摇摆,每一步都极为乏力,似是踩在柔软的淤泥里。
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她知晓不能再往深处去了。来之前服下应对桃花瘴的解药已经失效,她从腰间拿出准备好的备用药丸,一口吞入,但她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
24. 征服
花瓣簌簌落下,玄云站定,闭目,却是一动也不动。
宇文蕴虽未出现在她面前,但她知晓他一定已经来了。
只是以她的武功想要凭借气息判断宇文蕴在何处,不啻于痴人说梦。
那内侍只告知了时间与大概的地点,并未说明具体在何处。宇文蕴到底是对自己起了疑心,打定主意要试探她一番了。
到了此刻,玄云仍然没有要开口唤宇文蕴的意思。
宇文蕴向来是以上位者的身份凌驾于他人之上,被她算计了一次,定是会好好讨要回来。
玄云清楚地知晓自己此行的目的,她的姿态要足够低。
来时,她特意将易容卸去露出真容以表示她诚挚的态度。
虽然她知晓他给卫家面子的可能微乎其微,又任由这桃花瘴侵袭,用这般自虐般的手段惩罚身体,以示认错求和之心。
直到他满意,愿意露面为止。
这些手段十分愚蠢,可在没有资格上桌时,她能做的也只有践踏自己赌一把对方的人性。
很快,肺腑中又充满了那馥郁的甜香,渐渐地,天地似乎又开始旋转起来,玄云不自主地退了几步,扶住额头,勉力让自己站稳。
她强忍着将剩下的解药吞下的冲动。
但宇文蕴还未出现。
对于这般情况,也在玄云的预想之中。
玄云心中叹了一声,看来宇文蕴当真是恨极了她,再不狼狈些怕是引不出他。
她不能与宇文蕴再这般干耗下去了,在这桃花瘴中呆久了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宇文蕴是习武之人,装晕定是骗不过他的,于是在下一阵头晕目眩来临时,她并未做抵抗,顺势倒在了地上。
一瓣桃花掠过她的唇角,在她的唇瓣之间,似是留下了一丝清苦的味道,风起,千万片花瓣坠落,玄云微微看向天际,朦胧清辉间,似是月前遮掩的桃花帘纱正震颤不休。
一双似是流动着银光的乌缎锦靴遮住了玄云的视线。
片刻,她被一双大手提起,因着方才的卧倒,血液有些流通不畅,骤然被强行站起,她眼前一黑,不由痛苦地哼了一声。
但那双手的主人显然并不在意玄云是否不适,下一瞬,她的下颌被强行打开,一枚苦涩的圆粒滚入喉间。
她只觉身子被忽地放开,接着毫无防备跌落在地上。幸而这桃花林中的落花层层叠叠,如同一张褥子,免了跌伤,但玄云腰臀间还是传来些许疼痛。
这份疼痛令玄云清醒了些,但此时全身还是使不上劲儿,只能用手强撑着慢慢爬向最近的树前,坐靠在树前。
全程,宇文蕴都双手抱臂,冷眼看着玄云的挣扎。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到得罪过自己的人被折磨乃是人间的一大乐事,见到玄云的这狼狈样,面上装模作样神色不变,但心中确实舒缓了不少。
“卫女君不是极为擅长制毒吗?下官还以为你已经研制了能解这瘴毒的法子,毕竟这瘴毒比起卫女君的毒可是小巫见大巫。”
这般一语双关的奚落,玄云的双睫微颤了下,便再无任何旁的反应。
宇文蕴看着玄云苍白至极的脸,冷冷地勾了下唇角。
他选这桃花林也是有原因的。
这女人不是个蠢人,定会猜到他的用意。
这桃花林不能往深处走,越往深处,瘴毒越重。寻常皇家举办宴会都是在桃花林外缘,每年都有些不知事的内侍宫女们走错了路,在这桃花林中瘴迷了路死了。这桃花林对于宇文蕴来说简直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宇文蕴能坐上太尉这个位置,绝不是靠着自身的感觉行事。
起先得知消息的大怒平息下来,经了一天,他已经冷静下来。
在来之前,宇文蕴还未想好是将玄云就在这桃花林杀了好,还是继续留着她。
若说杀,似乎并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卫女虽然心有二志,却是将那尺度拿捏得正好,没有真正地损失了他的利益,况且杀了她,又好似让她死得太痛快了些,敢玩弄他的人,不抽筋扒皮了,难消他心头之恨。
但若是留着她,似乎也没有必须要留着她的理由。她反复无常、卑鄙狡诈、巧言令色,想让她发自内心得臣服于他,怕是有些难度,只是一想到要留下她,心中就像是起了疙瘩。
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自他与那卫女见面后,处处落于下风,使他威风大堕,他却几乎找不到她的弱点,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那久违的征服之心又熊熊燃烧。若是不能令此女彻底臣服于自己,就算他以后坐上了帝王之位,心里也会留个窟窿。
他确实是对卫玄云没了几分信任,又因为心中还有所权衡,是以开始并未露面,一来是看她身后是不是跟看尾巴,毕竟,这女人的想法多变,万一她真投靠了小皇帝也说不定,二来便是看看这女人的表现。
而结果却是出乎他意料。
宇文蕴自幼习武,内息沛然,早早服了数粒解药,才能在桃花林中停留一个时辰左右,而卫玄云并未练出内息,只是略有些功夫在身上,不用想肯定是走不深的。
当他看到卫玄云深入桃林时,便看出了卫玄云的示弱之意,只是这示弱火候不够,宇文蕴并不相信卫玄云真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多半是做做样子。
他征战多年,见过多少尸横遍野、血流千里的场面,心肠冷惯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她自刎在他面前,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又岂会见到这隔靴搔痒的示弱就放过她。
却不想那女人居然是来真的。
这让宇文蕴想起了当时为何会答应她,就是她的那股狠劲。
那小皇帝翅膀硬了,就想自己飞了,也不看是谁给他了翅膀,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若不是他助他亲政,他如今还不知在何处,还想玩制衡之术,那可真是不自量力了。
宇文蕴不想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生意,那皇帝身边定是要着手看着的,免得日后起了波浪来。
皇帝身边不缺他的眼线,但皇帝的疑心太重,既然卫女能凭着自己的手段获得皇帝的信任,也算是一个可取之处。
他已经决心放卫玄云一马,但心中有气还未发出,这女人是把会噬主的剑,得将她的刀刃好生磨一磨。
所以,直到她中了瘴毒,硬生生地将自己折腾得倒下,气息渐渐变弱,几乎是要死了一般,宇文蕴才从暗处走出,高抬贵手地放她一码。
“太尉消气了吗?”玄云撑着树站起,那两弯月眉和粉白的唇同时弯了弯。
宇文蕴左看右看,都觉得那笑容甚是碍眼,似是带了些挑衅之色,虽然不准备杀了她,但她活罪难逃,他上前,掐住她的脖颈,将她定在树上。
玄云顿觉窒息,脸上渐渐涨红,眼前又开始发黑,唇都被掐得微微张开,但她的双手却垂下,不曾反抗半分。
宇文蕴一双眼微微吊起,像刀子一般,打量着玄云的濒死模样。
片刻,他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玄云本就身子虚弱,被他这样一掐,顿时委倒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咳。
“我这次不杀你,不代表我不能杀你。你的命于我而言,就如探囊取物。”
说罢,他从胸前拿出一个袋囊,扔到了玄云的身边。
“你不用死了,总有人要付出代价。你的那位侍女就代你受过了。”
玄云微怔,止了咳,慢慢捡起袋囊,将袋囊打开,里头是一段被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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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染血的紫布。玄云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将那紫布拿出,那紫布包裹着的两件物体掉落在地。
一个是极小的圆状碧玉,串着编成细麻花的红绳,还有一个则是一根断指。
玄云只觉眼前忽而又变模糊起来,比中了瘴毒更加眩晕,连身体中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的眼中只留下了那一片刺目的血红。
她死死地捏着那块布料,迟迟不敢捡那掉落的断指,她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断指,它已经肿胀青紫,那截面似乎还泛着白。玄云极为了解,这指被截断已经有一日往上,再无接上的可能。
她难以想象奚芷还受了多少苦楚。
是她害了奚芷,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宇文蕴就算相信了她,也定会找人牵制她,她刻意将奚芷安排为诱饵。
她没想到......没想到......
可她真的没想到吗?
宇文蕴在北地时就得了个杀神的名号,曾将北地一个叛乱的部族生生活埋,行事极为残忍酷烈。
就算如此,难道她就不会拿奚芷去冒险吗?
一股浓烈的自厌恶心与恨意从心中涌出,几乎不能自已。
玄云闭了闭眼,强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捡起那根断指,再拾起奚芷常戴的碧玉手环,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花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身上冒出一阵又一阵的虚汗。
原本宇文蕴对没抓到去凡道姑,只抓了一个侍女极为不满,却没想到卫女极为失魂落魄,一双眼发直,人也呆呆愣愣的,那模样不似作伪,瞧着竟是对这位侍女十分情深义重。
此刻,宇文蕴心里也并没有自己先前想象的那般快意,反倒觉得胸口有些莫名的烦躁。
他将这烦躁归咎于是在这桃花林待久了,瘴毒将自己的脑子也迷晕了。
他俯身掐住玄云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寒光湛湛,“你要记得,你在这宫中的一举一动,牵着的就是你那位侍女的性命,若是你还敢自作主张,下次给你的,就是她的头颅。”
面前女人本是半垂着眸子,听了他的话,抬眼望向他,宇文蕴这才惊觉那双黑眸竟是含着泪光。
玄云伸手握住宇文蕴的手臂,夜行衣并不厚,宇文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
她眨了眨眼,泪水从眼眶滴落,颤声道:“太尉,我先前所为都是被蒙了心。奚芷虽是我的贴身侍女,但自爹娘走后,她一直陪伴在我左右,已是情同姊妹。我日后在宫中自会听太尉的,求您不要苛待于她。”
宇文蕴并不喜欢看女人流泪,若是世间只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他自己就恨不得哭死得了。
只是看着卫玄云流泪,倒不是厌恶,只是有些无趣,心中的烦躁更甚。
宇文蕴没想到他只是略微施了些手段,这位卫女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他制服了。他还以为她会激烈地反抗,就像那日在书房中给他下毒一样。他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好像心中有什么缺了一角。
玄云面上的泪缓缓落在宇文蕴的手上,他只觉被火烫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
只是玄云还扯着他的手臂,一双眼哀哀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宇文蕴觉得那哀求般的目光甚是碍眼,目光不由地移开,见玄云仍然执着地看着他,他的心一抖,强行扯落了她的手,背过身,走了几步,提了口气,淡淡道:“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我自然不会将你那侍女如何。”
“日后在宫中,你自是知道如何行事。”
说罢,他飞身上树,几个腾跃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玄云慢慢站起,紧紧地捏着手上的布料,仍然看着宇文蕴原先站定的地方。
一双眼泛起极为妖艳的血红。
25. 敲打
长乐宫内院,太后斜倚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宫人单膝跪地,执小刷为太后轻柔地染着蔻丹。
桌上摆放着几摞佛经,并不曾被翻动半分。
今日气温不高,却有明媚的日光。太后闭目,日光打在她的脸上,那平日里保养极为妥当的脸上终是留下几处岁月痕迹的阴影。
那宫人不由屏住呼吸,动作越发轻柔起来。
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宫人抬眼望去,原是一身深紫官服的魏嬷嬷走来。
太后亦听到了动静,睁开眼,魏嬷嬷俯身,在太后耳边耳语了几句。
“让她进来便是。”
魏嬷嬷领命退下。
她斜睨了一眼宫人,“愣着做什么,继续。”
宫人忙继续为她染蔻丹。
不一会儿,回廊尽头又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像魏嬷嬷步步有力,快且重,而是一重一缓,极为有韵律,从其脚步声便能想到来人定是个袅娜的美人。
楚婉柔走上前,对太后行礼,“婉柔请太后安。”
那声音如水般柔,如蜜一般甜,太后抬眼看向楚婉柔,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晕生双颊,一双乌睫微微颤动,似乎一朵花在风雨之后褪去了几分羞涩,又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太后也是过来人,见到楚婉柔这幅模样并不为奇。
但她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太后一直都知道楚婉柔是个聪明人,但她的道行太浅,她一眼便能看穿。
昨日是在皇帝与皇后成婚十五日后的第一日,皇帝便歇在了楚婉柔的宫中。
今日楚婉柔去皇后那请完安就来了她宫中,其间用意不言而喻。
太后并不反感楚婉柔的那些心计,并且她很喜欢那些有野心有心机的姑娘,对她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采用何种手段都是无所谓的。
她真正不满的是,楚婉柔似乎只有这些宫中的心计。
到底是见识太浅了。
太后在心中叹了一声,但人是她选的,少不得费心了。
她挥了挥手,令一旁的宫人退下。
楚婉柔见太后皱眉,以为是太后不适,便要帮太后揉额角,却被太后拦住了。
再看去,只见太后眉目已经舒展开,握住她的手,叫魏嬷嬷再添一把椅子来。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何必叫得这般生疏,在楚家,你是哀家的侄女,在宫中,你是哀家的儿媳。”
楚婉柔愣了下,而后大喜,面上带笑道:“是,臣妾拜见母后。”
魏嬷嬷很快便搬来了一把椅子,恭敬地请楚婉柔坐下。
楚婉柔只觉一切美好得不像真实的。
她和楚澜君被送回宫中,看父亲的态度,似乎是有些纠结,但还是偏向将楚澜君送入宫中。
她在宫中做下见不得光的事,不知太后是否看出不对,在家自是不敢为自己争取,本以为一切就这般尘埃落定,却没想到最后入宫的竟是自己。
昨晚与帝王心意相通,她初试情爱的滋味,今日又被平日里冷漠威严的姑母这般和颜悦色地对待,似乎她十六年的人生在某一刻变得完全不一样,仿佛沉浸在梦中一般。
可很快这梦便破碎了。
“婉柔,哀家可只做得姑母,真叫哀家母后了,哀家可要生气了。”太后的眉梢微微向上挑,那笑容却极为浅淡。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楚婉柔那混乱的大脑在这一瞬冷静了下来。
“本来你是入不得宫的,你的祖父和父亲都更想要澜君入宫,是哀家帮了你。你知道哀家为何要帮你吗?”
“澜君太刚强,不愿委屈自己半分,又骄纵,可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她无意于棋儿,世间之事,唯有姻缘最是强求不得。”
太后直起身子,却仍覆着楚婉柔的手,“婉柔你不一样。你比澜君心狠,比澜君更有城府,比澜君更有手段。”
听到此,楚婉柔脸上勉强维持着笑意,只是那小脸已经苍白如雪,她如坠冰窟,与太后的目光对上,措不及防地打了个激灵。
太后死死握住楚婉柔的手,语调却轻快,带着些许安慰,“那些都过去了,哀家也并不想追究,至于楚家的人,他们并不知晓。是澜君技不如人,也是该愿赌服输地让出位置来。”
楚婉柔闻言,心绪却更加澎湃,只觉那被握住的手,黏腻异常,像是被一条毒蛇缠绕,狠狠地绞杀。
“好孩子,看你吓得。”太后忽地放开楚婉柔,向一旁的魏嬷嬷伸出手,魏嬷嬷用帕子将太后的手仔细地擦了擦。
“你今日既然来了,有些话还是要同你说清楚。你的荣辱所系,不在于帝王,也不在于你自己,而在于整个楚家,楚家如何,你就如何。”
太后从魏嬷嬷手中接过帕子,将楚婉柔的手拿了过去,帮她擦手。
“我们才是血脉相通的至亲人,日后你有的皇子,他也会是我们楚家的至亲人。你喜欢棋儿自然是很好的,母后也高兴。只是,这后宫中的女人没有爱,也不能有爱,这里头唯一真的,就只有权势,唯一靠的住的,就只有自己。若是你想从帝王那得到爱,可能只有死了,才能得到几滴真心的眼泪。”
“往后莫要做出背弃楚家之事,否则哀家可真就饶不了你。”
那声音似乎在丝丝冒着寒气,楚婉柔陡然一悚,立即从椅上滑落,磕头道:“是,谨遵姑母之命。”
太后俯身将楚婉柔扶起,看着楚婉柔的腹部,“你如今呐,就是要给楚家生个皇儿,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楚婉柔连连点头应是。
“去,将哀家的鸾凤金如意拿来。”
魏嬷嬷领命,将鸾凤金如意呈上。
太后对楚婉柔道:“这如意是燕朝的开国帝王赠与贞明皇后,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凤权。”
楚婉柔接过鸾凤金如意,跪地谢恩。
到如今,楚婉柔如何听不懂太后话语中的机锋,她必须如一个木偶一般听从楚家的命令,而不得违逆半分。
对太后来说,她的命就像一片雪一般微不足道。
选中她,多半是因为她的生母好拿捏,而太后的手上也有着她的把柄。太后对自己说了这般多,言语之间却并无多少尊重,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操纵她,甚至还要控制自己的孩儿。
可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玩意儿。
她自是要成为皇后的,她还要让整个楚家都对她俯首称臣。
待楚婉柔离开后,太后的神情变得极淡,看着刚做好的指甲,吹了吹,“你看她如何?”
“贵妃娘娘懂事听话,定不会叫太后娘娘失望的。”
“是吗?希望如此吧。”太后看向被层层叠叠的朱红城墙遮挡的天际,似乎有些出神,“外边的人拼了命地想要进来,进来的人却总是想着如何出去,哀家也算是满足了她们二人了。”
“上次叫你查的棋儿身边的几位御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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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清楚了吗?”
“陛下身边的御侍都无什么问题。”魏嬷嬷看了太后一眼,接着道:“只是其中有个叫姜烟的,罗音曾提起过她。”
“是吗?”太后偏头看向魏嬷嬷,“查过她了吗?”
魏嬷嬷恭声道:“并无什么问题,确实是永安县县丞之女,身家清白,罗音确实曾经与她交恶。”
“如此。”
太后的声音不辨喜怒。
但魏嬷嬷知晓,太后其实提早便为皇帝准备好了御侍,可皇帝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
此前,皇帝几乎从不忤逆太后,可自从他亲政后,有了宇文太尉的支持,好像就变了许多。尤其到了今年,皇帝的逆反似乎已经达到了另外一个高峰。
这点太后比她要清楚许多。只是皇帝之前从未触及到楚家真正的利益,太后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选妃之事,碰到了楚家的底线,虽然其中有宇文太尉的推波助澜,但皇帝也绝非没有私心。
也不难怪楚家已经准备做第二手准备了。
玄云将做好的燕子酥端至上书房。
萧景棋正凝眉看着桌上的几页名单。名单上的要么是这次春闱之中极为出名的寒门才子,要么是既有才干但无人脉而久不受重用的官员,要么是因陆家倒台,被迫迁出都城,致仕艰难的世家子弟。
玄云将燕子酥轻声放置萧景棋的桌前。
萧景棋却没看得十分入神,被那轻微的磕碰声干扰,他循声望去,见是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微微一笑。
“今日又做的什么?”
玄云也笑着回道:“是曲水的燕子酥,卢妃娘娘生前最爱吃的。”
萧景棋的笑容微微凝住,片刻,他的神情极为自若,“是吗?”
他伸手取了一块,放入口中。这燕子酥当真物如其名,精巧如灵燕展翼。外层炸至金黄酥脆,轻咬即碎,内里却藏着软糯乾坤——薄如蝉翼的糯米皮温柔裹住咸蛋黄与豆沙,咸香与清甜在舌尖交织,别具风味。
“姜御侍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
“陛下谬赞了。”
玄云端上一杯水呈递给萧景棋。
萧景棋并不着急喝,而是指着那桌上的名单道:“这里的一些也有你的功劳,你也来看看,这里哪些值得用的?”
乍一看,萧景棋似乎对玄云不设防备,但玄云知晓,越是如此,越能表示萧景棋仍对她有试探之心。
玄云一直认为想要讨人喜爱,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事。只要不奢望对方的真心,弄懂对方的喜好,并持之以恒地讨好,基本没有人不会亲近这样的人。
这位帝王算起来还比她小上四岁,但那城府却是深不可测。他成婚娶妃后,整个人更加沉稳,瞧着已经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反倒像是个而立的男儿。
讨好这么一个少年帝王也只能煞费了几番苦心。
她作为女子,天生的性别所限,不能太过于讨好皇帝,免得皇帝误解,也不能不表示忠诚与亲近,只是这个度要好好把握。
她每日为皇帝奉上亲手所制的糕点,在皇帝面前多留下几分印象,对皇帝的烦恼感同身受,适当谏言,发挥一位“忠臣”的作用,对皇帝嘱咐的事少言多做,不论皇帝是夸赞还是不满,永远表现出宠辱不惊、游刃有余的模样。
但就算如此,玄云知道他对自己还有几分防备,萧景棋从未交代具体的事给她去做,比起金内监还是差了一层。
26. 旧人
玄云依言上前,看着名单依次说出了几个人名。
萧景棋饮了一口茶,闻言,哦了一声,顺口问道:“为何都是些寒门子弟?”
她低头恭敬道:“陛下,奴在民间只知晓这些寒门子弟,对其他贤才并不了解。这几人皆才高德劭,名扬乡里,且出身寒门,未涉朝堂。若陛下想寻得一把能让清流势力到台前来的刀,待考察品性后,他们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萧景棋见玄云眉头微微皱起,瞧着还有些难言之语,“你大可直白些,朕不会治你的罪。”
玄云松开眉头,躬身道:“他们虽才具可造,但阅历尚浅,尚需时日磨砺培养。他们中的多数受当地大族资助扶持,而这些当地大族又与京中世家有所勾连。如此一来,恐将来难以驾驭掌控。”
萧景棋将杯子放在桌上,片刻,眉目舒展,将手中的名单放在玄云面前,“你说的有理。你将这些名单都看看,也帮朕选一选。”
玄云这才接过那份名单,翻看起来,名单上的各个人名后都写着其户籍生平,与当时给她的世家贵女们的名单十分相似。
萧景棋又伸手取了一块燕子酥,微微斜靠在龙椅上,细细地吃着,看着面前肤如玉石般的女子,她阅读的速度十分快,神情肃然,似乎在极认真地思索。
他回想了一下祝莺幼年时的模样,那模样只在记忆里留下了个残影,却无论如何无法与现在的她重合。
不一会儿,玄云将这些将名单放回桌上,对萧景棋道:“陛下,这些久不受重用的官员们若能为陛下所用,自然为一大助力。只是他们与寒门才子一样,需要时间。而陛下,您缺的就是时间。越到要紧时,剑走偏锋也不无不可。”
玄云从名单中抽出两页,在上边点了三个人,“这三人的本家都是受陆家拖累,被迫牵出京城,致仕艰难。但今年陛下大婚大赦天下,他们都可参与本次春闱。他们的身份敏感,但本家又并非全无势力,又绝无可能和楚家交好。若是陛下愿意展颜相邀,想必就能将贤才收入麾下。”
玄云微微一笑。
萧景棋对玄云的意见不置可否,眼扫过玄云选出的那三人,兀自念道:“黄宗木......林定城......崔在衡......”
萧景棋若有所思地将崔在衡的名字念了几遍,看了眼他后边的小字。
崔在衡,原名孟在衡,来自豫州孟家,自幼聪慧过人,素有“谦玉公子”之美誉。孟家曾与陆家交好,互为姻亲,后陆家倾覆,孟家为保全族性命,迁出京城。
路途中,孟在衡的兄长孟在舟生疾,不治身亡。回到豫州后,孟在衡之父孟牧亭郁郁而终,不过一月,其母也随之而去。
孟家大房自此只剩孟在衡,及孟在舟迎娶的新妇——陆家表小姐陆迟。其后,孟在衡与豫州的二房之间不知发生了何事,带着寡嫂陆迟离开孟家,前往母族颍川崔家,改母姓崔。
崔在衡天资聪颖,在颍州考得解元,如今不过二十二岁,也是本次春闱的热门人选。
萧景棋沉吟片刻,“你为何会选中这崔在衡?”
玄云垂手低眉道:“崔解元的背景都比不得其余两位,但崔解元经历诸般坎坷,仍能求学不倦,考得解元,心性可见一斑。只是.....”
玄云略微停顿,见萧景棋吊起了胃口看向她,缓缓道来,
“崔解元似有些叛经离道,日后,过往的经历定会被人攻讦。况且他虽离开孟家,但孟家并未将他除名,若陛下想重用他,到时崔孟两家怕是会因他产生些许矛盾。”
萧景棋并未言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崔在衡那三字,显然对他极为感兴趣。
方才玄云说的那些缺点,只能说是对一个见识并不长远且常年呆在宫中的宫婢而言,但对于帝王来说,这些就不是缺点,而是优点。
会被人攻讦意味着好掌握。
崔在衡的缺点很明显,政治上,他的本家曾与陆家交好,就算他变了母姓,也不能改变这一点,这注定会遭到楚氏一党的攻击。道德上,他带着自己的寡嫂离开,毫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日后免不了被御史台上折子。至于家族世家上,他在两个当地的大族之间没有归属,若是操作得当,他可以得到两族的支持,可若是操作不得当,两边都会不认他,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结果。
但对于帝王而言,只有好用和不好用一说,这些可以攻讦的点都并非是必死无疑的罪过,只要帝王愿意,他大可以帮崔在衡遮掩。
崔在衡有着帝王想要的特质,不拘礼法、敢为人先、果断坚毅。
半晌,萧景棋回过神,对玄云温和一笑,“你退下吧,叫金德进来。”
玄云应喏。
崔在衡在萧景棋这儿就算正式留了名,只要能过春闱,就等觐见了。
出了上书房就见金德在门口守着。
金德看见玄云,只觉一阵牙疼。
他本以为祝莺对皇帝是没有意思,哪里想着她又对皇帝天天献殷勤,皇帝瞧着也不反感。
本以为这次总是冲着皇帝床榻上的位置去的,看过来看过去却不像。
他自是知道皇帝的性子,皇帝看着平易近人,待谁都温和,但心比谁都要冷,没成想皇帝居然愿意为祝莺做几分打算,为了将这祝莺不引起怀疑地调入天坤宫,可费了几分心思,还有为了她特意安排了一个管御药房的御侍之位,这御药房哪里需要人管!平日里皇帝的身体好得很,这不是在帮祝莺躲清闲嘛!最为重要的是,这可是皇帝第一个愿意花心思的女子!
毫无疑问这祝莺对皇帝而言绝对是特别的,金德极为看好她,以为她能走入皇帝的心,二人似乎都没这个意思。枉他想和她交好。
这也就罢了,若说真没意思,这祝莺天天给皇帝送糕点,极为尽心尽力,又是个什么事。
金德总算是咂摸出来了,此意思非彼意思,原来她是盯上了他金内监的位置!
她想要自己这位置是做甚!金德百思不得其解。
见玄云面带微笑对他道皇帝要他进去,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些恍惚。
直到他进了上书房,见到皇帝心情甚好地朝自己招手,他只觉受宠若惊。
金德恍然大悟。原来这祝莺用的这招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各个宫中的娘娘们又有几人能常伴皇帝左右,真正地明白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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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心。
可祝莺不一般,从另外的方面下手,若是日后皇帝除去楚氏,有了这伴驾之情,一个妃位是少不了的,凭着从龙之功升起来的金德再明白不过了。
玄云自是不知自己又被那金内监揣测了。
回到御药房时,就见荷夏站在门口。听见脚步声,荷夏抬眼望去,见是玄云松了口气,上前,拉着玄云便到了一侧无人处。
玄云大抵知晓了是个什么事,跟着她一起走。
“御侍,你将那事......”
“未曾。”
荷夏那素来冷静的眼中竟是紧张与不安交织,但在玄云回答后,那目光停住了,抓住玄云手臂的手滑落。
玄云知道荷夏误会了,她解释道:“现在未到时候......”
荷夏打断了她,一双目赤红,“什么时候才合适?等我的阿姊死在那老太监的床上吗?”
那日玄云听到了荷夏的话外音,第二日便问了荷夏,一开始荷夏并不愿意说,到了后来,玄云对她道,愿意答应她一个条件来换,荷夏思索片刻才终于答应。
原来荷夏有一个阿姊,和她一同入宫,名叫陈茉香,却不知为何被金内监看上了,硬要她做对食,陈茉香不愿,金内监便拿荷夏威胁她,陈茉香无法,只能答应了金内监。金内监将陈茉香编入宫人斜,借守陵的名义在外置入宅院,一日晚间,陈茉香就被传暴毙身亡。
但只有荷夏知晓不是如此,她的阿姊没有死,只是被送出了宫,可何人会相信她。
直到几日前,玄云对她言可以帮她,她才愿意告知玄云,不想这位姜御侍同那些太监女官们没有区别,都是言而无信的骗子。
玄云平静道:“我先前已经同你说过,金内监并不常往宫外去,此事其中应当还有隐情。此时贸然到到陛下面前,你能说什么呢?陛下是会相信一个毫无证据的宫女,还是一位常伴左右的大内监?”
荷夏惨然一笑,“是啊,我能说什么,我们宫女的命就像草一般轻贱。”
玄云叹了一声,“金内监不义,你自会有云开日,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自会告知陛下。”
荷夏渐渐冷静下来,知道玄云说的有道理,她也是唯一一个相信她,愿意帮她的人,她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握住玄云的手臂,“你说的是真的?”
手臂上被荷夏握住的地方颇为疼痛,玄云眉头未皱,不动声色地将荷夏的手拿下,“当然。”
宫中的每一天,似乎都是过着同样的生活,玄云那一方小小的御药房风平浪静,半个月而过,于玄云而言是匆匆,但对于皇帝和宫中的各位妃嫔来说可谓波涛汹涌。
皇帝自从广纳后宫后,宫中的女人变多了,皇帝自然是不能视若无睹。
前些天皇帝还不必操心该去翻哪个宫的牌子,楚家的贵妃,宇文家的德妃,轮换着来便是,至于皇后的凤宁宫并未在皇帝的选择范围之内,但皇帝更喜欢楚家的贵妃,在贵妃的承香殿待得更久。
然后太后便对皇帝婉言规劝,谓皇帝当雨露均沾,各宫俱宜临幸。
皇帝自是要听从太后的话,于是宫中就开始热闹起来。
27. 饼
各位有心的美人自是使出浑身解数,想绊住帝王的心。
只要帝王驾临某殿,善舞者便翩翩起舞,扭动曼妙柔软的腰肢,百般风情尽在目光流转之间;善歌者则轻启朱唇,声音或如黄鹂般婉转动听,或似高山流水般清丽脱俗;善乐器者,素手纤纤,挥动乐弦,描绘大漠孤烟的寂寞浩瀚,江南的杨柳依依游人如织,以及对于帝王的敬仰和爱慕。
如此一来,皇帝忙于抚慰美人们寂寞的心,宿在天坤宫的日子越发少了。
后来竞争越发激烈,不少美人白日里派人蹲守在御花园,只要皇帝路过,便制造一场处心积虑的偶遇。
萧景棋其人不涉及自身利益时,对谁都是一副温文尔雅、怜香惜玉的模样,总是能如了这些故意和自己“偶遇”的美人们的意。于是各个宫的娘娘主子们更是变本加厉了。
当然她们还是不敢直接往天坤宫来,只是其中不乏有特权的。比如说贵妃楚婉柔,德妃宇文菱漪。
德妃不如贵妃得宠,也不如贵妃软得下身段。是以最得帝王之心的贵妃娘娘楚婉柔常出入天坤宫为帝王送上亲手制的羹汤和糕点。
玄云手上表忠心的活儿被人做了,自然不再上前凑热闹,再送,便是同贵妃争宠了。
于是御药房变得清闲无比。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玄云与手下的四位宫女彼此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她们发现,玄云虽言语不多,行事谨慎,但只要她们不犯大错,便对她们极为温和宽容,对于些许小错大多不予计较。
一日桃春在天坤宫的内院中发现了荠菜。荠菜又称护生草,是民间常吃的一种野菜。
桃春向桂秋与梅冬描述了一番荠菜的鲜美滋味,桂秋与梅冬馋得直流口水。
原先在各个宫属时,吃的是大锅饭,除了尚级女官和司级女官,其余的女官与宫人都在膳厅用膳。
帝王的天坤宫、太后的长乐宫和皇后的凤宁宫中专门有给宫人们做饭的灶房,但与膳厅的饭食并无什么不同。不同的在于,一来是管饱,不用去膳厅同她人抢饭食,二来便是他们可以吃到主子们剩下的饭菜。
但宫中自二月的西突厥之乱后,皇帝与太后厉行节俭,那些剩下的饭菜给宫中的人分一些,不知有没有塞牙缝的。
上头的人是节俭了,下头的人那就是清苦了。
桂秋与梅冬先前也是仕宦家的女儿,本以为来了宫中是锦衣玉食,没想到那只是上边的主子们才有的待遇,至于她们有时甚至觉得还不如自己家中的饭食。
听了桃春的话,心中已是蠢蠢欲动了,她们二人央求着荷夏一起,去求玄云。荷夏拗不过两人,于是四人齐齐来找玄云,想要采摘些野菜,拿回来做小食。
当玄云问她们采了野菜想在何处做食时,四人都看向了御药房的药灶。
玄云了然,原来是盯上了御药房久未开火的药灶。
若是说锅碗瓢盆,御药房都能找到替代品,砂锅铜锅瓦罐任君挑选,况且先前玄云需要做糕点也想法子从御膳房要来了几个盘碟,柴火、煤炭也是现成的,算得上是一应俱全。
玄云想了想,御药房这边也向来没什么人来,派人守在门口,只要不让人看到就成。
于是便同意了四人的想法。
见玄云同意,四人脸上都漾起了笑容,一贯表情冷淡的荷夏也微微弯起了唇角。
自那日荷夏抒发了一番自己的情绪,得了玄云的承诺,近日瞧着心情稳定了许多。
她们同玄云打了声招呼,便去采野菜去了。
玄云用两块木板拼接在一起,支起了一张桌子,摆放在门口,又将自己先前读着的医书典籍拿了出来。
她取了纸笔,边看边记忆,将一些为听过的或者一时未想通的药理记下,等背到后边时,想明白了,再做好注解。
这些医书典籍是前几日玄云打扫御药房时发现的,在一看,这些基本都是涉及了玄云并不擅长的方面,救人的药理和方子。
潞姑精通毒术,但医术还是差些,常常因为制作的毒药太毒,而不能配置解药。玄云正式拜她为师是在五年前,只这五年,玄云在毒术的瀚海中日日汲取都嫌不够,对于药理方面的东西并不甚擅长,更别说研究救人的法子。
玄云对这些医药典籍如获至宝,她本就有去太医院借医书的想法,只是迟迟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于是这几日,玄云将大把空闲的时间用在了这些医书典籍上。
不知过了多久,玄云见桌前一黑,抬眼看去,原来是她们四人各兜着一大团回来了。
她们往地上垫了一层布,将野菜铺在布上,玄云也上前瞧了瞧。先前她与潞姑在庙中时,山中野菜丰美,潞姑常带着她去山中采野菜,对于一些常见的野菜她也算是眼熟能详了。
这里头大多是荠菜和地丁的嫩叶,看着十分鲜嫩。
四人拿了小凳来,热火朝天地开始捡起野菜来。
荷夏拿着小凳,看了眼玄云,“御侍,您......”
玄云摇摇头,“我先到外边守着去。”
说罢,她转身走到了门口,继续看起了医书典籍来。
只是这次还未看多久,便有一位不速之客找来了。
但也不能完全说是不速之客,准确来说是位送金银的客官来了。
玄云起身,笑着对他道:“荣公公。”
荣公公甚是年轻,长相不能说俊秀,长脸白肤,小圆眼塌鼻梁,身量并不高,与玄云还矮一些,但脸上的笑极为和气。
他是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在内侍中,极为得脸。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在玄云的怀中,眼睛笑得只有两条小缝,“上次姜御侍给的方子,陛下甚是中意,贵妃娘娘也很高兴。姜御侍向来悉心,想必对陛下的口味偏好已了然于心。还望姜御侍御侍不吝赐教,再提点一二。”
玄云也笑,但手上却将那袋子递还给荣公公。
“姜御侍您这是......”
“荣公公,能为贵妃娘娘做事是我的荣幸,怎敢求回报。反倒是荣公公在贵妃娘娘面前事事躬行,精心尽力,实在辛苦,这......该是您留下才是。望公公日后莫要忘记在贵妃娘娘面前提及我。”
听玄云这般说,荣公公的眼睛笑得连缝也看不见了,连连道姜御侍客气。
玄云也不再多说,只将皇帝的偏好都写了下来,还有往日的那些个羹汤和糕点方子都给了荣公公。
荣公公一看,这方子极为详尽,想来并未藏私,心中直道这姜御侍上道。他来一趟,不仅得了钱,还完美完成了任务,自是喜笑颜开,美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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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地回去领赏了,也没少在贵妃面前说姜御侍的好话,以至贵妃对姜御侍的印象极佳,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荷夏见那荣公公离开,这才从暗处现身,她对玄云道:“您就这般将那些方子给他了?”
玄云抬眼望了眼她,未说话。
荷夏见玄云是这个态度,似是懂了什么,“您并不喜欢陛下?”
玄云并未直接回应,淡淡笑了下,“在宫中所求无非是能活下去罢了。”
但这句话,却让荷夏更加似懂非懂了。她深夜都在制作羹汤和糕点,直到试出陛下的口味为止,这原来只是为了活下去,可她已经是御侍了,又何必为了活下去而去做一件事?
荷夏只觉面前这人似被一层薄雾遮住,她看不清也看不明白。
玄云侧首对她道:“你出来是有何事吗?”
“我本来是想替您。”荷夏瞥了瞥玄云桌上的物件,笑了笑,“看来是不需要。”
玄云将书合上,“不,我在这也坐累了,先进去了。”
说完,玄云真就径直地走入御药房中。
那厢桃春已经生起了火,桂秋正在切着嫩荠菜,切好后放在盘中,梅冬轻手轻脚地抱着一袋面粉,提着一小壶油进来,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像是在做贼一般。
看见玄云,有些发窘地对她笑了笑。
玄云无奈地摇了摇头,问桃春准备做什么时,桃春说要做饼,再做汤,玄云便站在一旁瞧她做。
桃春将切好的嫩荠焯水,拌以脂油、椒盐,裹入烫面薄皮,再烙至两面金黄,瞧着甚是诱人。地丁的做法也是类似的。
在煎饼的空隙,桃春又取了一个铜罐,将剩下的嫩芥和地丁放入铜罐煲汤。
桂秋和梅冬在一旁插不上手,就桃春一人忙得团团转,见状,玄云也挽起袖子接上了桃春继续煎饼。
桃春忙道:“御侍,我一人来便是。”
玄云头也未回,手上麻利地煎好了两个面饼,“我们二人一起,就你一人,到了晚间饼都未煎完。”
桃春看了眼天色,外边的确是晚霞遍布,只能依了玄云。
屋檐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几人将野菜饼和野菜汤放在外边的桌上,就着深蓝的暮色吃了起来。
野菜饼都是热腾腾的,咬破酥皮时,碧汁沁香,与一股淡淡的肉香味巧妙融合,令人不由食指大动。
这肉香的来源是梅冬从御膳房里拿回来的炼好的猪油,但拿回来的油少了些,剩下的几张面饼实在是没法煎下去,只能扯碎了放入铜罐里炖着。
荠菜饼清香略甜,地丁饼略带苦香,各具风味。
玄云与荷香更喜欢地丁饼,而另外三人则更偏爱荠菜饼。
就着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喝下,只觉体内的寒湿之气都去除不少。
几人满足地吃完,玄云将剩余的野菜汤装在罐子里,放在灶台温好,明日还可以分食一顿。
只是还未清理完,那四人要回天坤宫的排房了,因为再晚些,便会来人看诸位宫女和太监是否在排房中。
玄云是御侍,所住是在偏殿,无人会去查她的房间,便让她们先行离去,她一人清理便是。
那四人百般言谢。
天坤宫里的巡卫并不往御药房来,玄云一人慢慢地收拾也无事。
28. 驻足
玄云将御药房打扫干净,余光却瞥见桌上的医书,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今日所背的方子,但有一页迟迟无法记起。大概因为那时荣公公来寻她,她只匆匆看了几眼,待荣公公走后忘记了这事,翻页跳过了。
心顿时痒了起来。她环视了四周,并无一人,暖夜中,心中想着,她只是看一眼,看完那个不记得的方子就收书。
这样一想,理智的防线便崩溃了一处。
她顺从着内心,从房中找出除虫香,并将其点燃分插在桌边的四角。
前些日子天气变暖,御药房蚊虫也多了起来。桂秋和梅冬被蚊虫所扰,求着玄云给她们制些驱虫的香。玄云便将菖蒲和艾草切碎,与蜡油融合,塑成细细长长的模样,制成了简单的除蚊香。
只是宫人们的房中禁止火光,于是玄云又给她们一人制了一个香囊,将藿香、薄荷、紫苏、八角、茴香等驱虫草药填充在香囊内,令她们挂在床前。
几点猩红的火光亮起,白烟慢慢升起。
玄云将陶油灯点燃,将医书摊开,就着屋檐的灯笼和陶油灯微弱的火光看了起来。
但人心总是不满足的,看完了这个,还想看下一个,玄云边记边思索其间的药理,越学越觉药理知识的广博,一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玄云一向是个自持的人,但此时此刻没有一人,如此令人安心的孤独,又怎不叫人沉迷。
人的自制力翘边,理智的防线很容易被攻溃,欲望就此滋长。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只觉浑身上下像是有针在扎,这种感觉令她颈后生出凉意,就像是在被一个人注视,在刹那间,她忽地回神,猛地抬头,看向那注视的来源。
来人站在暗处,看不清样貌,只能看见他穿着石青锦缎圆领右衽常服,腰间束着一指宽同色系的白玉腰带,隐隐可见其上金光流转,玄云目光一凝,正要细看,可那人好似发觉玄云的注目,从暗处走出。
原来是萧景棋。
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玄云并不陌生的笑意,只那双眸子在黑夜中暗得发沉,没有丝毫光亮。
玄云不知为何他会来此,但已来不及错愕,萧景棋已几步走到玄云的身边,看着玄云。
玄云本能地半蹲行礼,而萧景棋却占了玄云的椅子,就势坐了下来,朝玄云挥了挥手,叫她不必拘礼。
他翻了翻玄云放在桌面上的医书,片刻,抬头对玄云道:“祝御侍在御药房还是过得颇为自得,金德先前还担忧你在御药房不能适应,要将你调到朕身边做贴身侍女。现下看来,幸而朕没有答应金德,要不然就耽误了一位未来的女医圣手了。”
萧景棋说时面上并无什么不对,但玄云听起来却不知为何有一丝阴阳怪气的意味。
直到现在,玄云才知晓,这金内监曾经为了撮合她和皇帝竟然还费了心力,这简直是让人啼笑皆非。
她并未理会萧景棋这莫名的话语,沉默了片刻,直接道:“陛下,您找我是有何事?”
萧景棋手上翻书的动作一顿,面上的笑也微微凝住,“朕无事便不能来了。”
玄云沉默。
萧景棋面上的笑容彻底消解了,只一双眼睛盯着书面,一股极为沉闷的氛围弥漫开,就像山火喷发前的沉默。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半晌,萧景棋抬头,对玄云笑了一下,“朕饿了。”
玄云眨了眨眼,有些错愕。
她的敏感让她很敏锐地察觉萧景棋的情绪不对,但这份情绪也影响了玄云。
她的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极为奇怪又危险的感觉。
脑中顿时生出了一个不妙的想法,思绪开始因为这个想法变得混乱,她强捺住这个念头,盯着黑漆漆的夜色,平静下来。
片刻,她对萧景棋微微一笑,“那我去唤金内监来。”
说罢,便要往萧景棋来的那处回廊拐角走去。
藏在拐角处正偷窥的金德吓了一跳,不知为何二人说话说得好好的,怎么那祝莺就要往自己这里来了。
但玄云却止住了步子,因为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却很快松开,不过几瞬,却足够让她停下了。
“你今日不是做了野菜饼吃了吗?一个野菜饼都没有了吗?”
萧景棋漫不经心道。
没听到玄云的回答,他也不在意,盯着一团墨般的黑,大拇指无意识地翻着书角,继续道:“朕今日没有吃晚膳。”
他顿了下,加了句,“直到现在,朕滴水未进。”
最后一句话,说得实在有些可怜,一个帝王到现在滴水未进,玄云是不相信的,只是这般夸大的说法,似乎是害怕玄云拒绝。
拒绝?这一瞬间的念头让她觉得荒谬至极。
她一直都知晓皇帝在御药房安排了人监视她,但没想到此时皇帝会将这事光明正大地说出口。
但他既已说出,看来今晚给他做晚膳这件事已是避无可避了。
黑夜之中,只有两个人,连空气中似乎都浮荡着一种欲说还休的氛围。这自是玄云不愿意见到的。
她往侧边走了几步,与萧景棋拉远了距离,极为恭敬地躬身行礼道:“陛下,野菜饼已经吃完,若陛下不弃,今日还剩些面粉,奴做成野菜汤面给您,您看可否?”
方才的氛围便在这恭敬的话语中消逝了。
萧景棋今日前来本也不是为了吃那野菜饼。
见玄云的举动,那心中尖锐的一块越发锐利,似乎要将他的心戳破。
但当他听到玄云说愿意给他做食,心里那有些突兀的尖尖,棱角顿时平滑了不少。
心里变化上下难测,但他面上未显半分,只口中极为快速地答道:“可。”
玄云听萧景棋答应得那般干脆,愣了下,抿嘴淡淡一笑,进了御药房将烛火点燃。
她拿出剩下的面粉,添水和盐,搅拌均匀,形成絮状,把絮状面粉揉成面团,然后反复揣面,接着将揉好的面团放入大碗中,盖上湿布,醒面。
醒面还须些时间,玄云将火生起,慢慢加热野菜汤,她则坐在小板凳上,不时地调整着木柴。
萧景棋目送玄云纤细的背影走入御药房,在她身影消失在御药房的那一瞬,他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门口,他屏住呼吸,不敢叫玄云发现他。
他看着玄云利落地干着活,思绪不由翩飞。
他自是知道金德脑中的想法,但作为当事人,没有人比他明白,这个女子对他是没有半分男女之间的情谊。她所做的一切的确是在讨好他,这很明显,但她的讨好并不带有半分的引诱,这与宫中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而他对她......也没有男女之欲。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这御药房。好像只是因为他已经疲于应对宫中的女人们,不想再走原来的宫道回宫。
于是他顺从了自己的心,弃了步辇,选择徒步从小道回宫,却不想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御药房。
柔和的火光在玄云半边白皙的脸颊跃动,令她秀美的曲线更显温雅。
萧景棋目光微微涣散,似是回到了当年在冷宫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
冷宫中总是短衣缩食,宫人待他们与仆人无异,但母亲总是会将最好的留给他。
温柔的母亲此刻与面前的这个女子融为了一体,只是看着她,他的心就变得踏实无比。
他心中那突兀之处彻底地消了下去。
而细究今日为何有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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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态之举,只是因为金德告知他,贵妃的身边的荣公公又去寻祝莺了。
他自是知道贵妃派人去寻祝莺是为了什么,就在那一瞬间,对着贵妃为他精心制作的膳食没了半分胃口,贵妃的喁喁细语,体贴温柔对他来说如有针扎。
他几乎要立即要站起离去,但脑中唯一清醒的弦死死地紧绷着,让他保持最后的理智。
只是用完膳后,到底忍不住,找了一个借口离去。
他早已察觉自从贵妃来天坤宫后,祝莺便不曾来。而贵妃每日送的羹汤糕点却极为准确地把握了他的喜好,与祝莺的别无二致。很容易便能猜到贵妃是如何做到,他那时便知晓,那位贵妃身边的荣公公去寻过祝莺,只是没想到,第二次再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竟会感到皮下如烈火炙烤。
他与她的第一面,她便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不知从何时起,祝莺便在他心中占了一个小角,平日像个影子并不显眼,可只要望去,再也移不开眼。
可为何看到祝莺将自己毫不犹豫地推出会痛苦,就像心缺了一块,需要迫切寻找能填补的东西。
他不明白。
但在这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只要她能陪在自己的身边,她一直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母亲虽然离去,他仍能感觉她的存在一样,这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只要她永远不背叛,他可以永远保护她,就像母亲保护他一样。
醒完面后,接下来的步骤便简单了,把醒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撒上干面粉,擀成薄片,将擀好的薄片折叠起来,用刀切成宽窄均匀的面条。
此时野菜汤也煮得咕咕冒泡,玄云将面条均匀撒下,待熟后,将面打捞起来,放在碗中,端到屋外。
而萧景棋见玄云将面制好,趁在她未出来之前,转身在桌前坐好。
玄云似是没有发觉萧景棋的窥探,神色如常地将碗筷放在他的面前,见那除虫香已经燃烧得差不多了,转身去取新的除虫香点燃。
萧景棋一言不发,直到玄云将一切做完,才发觉萧景棋并未动筷。
他仰起头看着玄云。
玄云犹疑片刻,还是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萧景棋的侧边坐下。
萧景棋这才动筷。
这面做得极为劲道弹滑,野菜汤清香与苦香交织,虽只有盐巴调味,但却是他自母亲离世后,吃过最满足的一顿。
他低着头,极为快速地吃完,动作却并不粗野,吞咽时无声无息,极为从容,像是在吃什么难得的美味。
黑夜中,带着一股暖香的风吹来,龙涎香混杂这各类香甜的味道让玄云呼吸一窒。
灯笼飘摇,烛火不定,萧景棋站起,灯火下,他的眉目之间清朗温润,对玄云轻声道:“多谢。”
也不等玄云反应,他便大步离去,就像他到来时无声无息。
等得有些百无聊赖地金德终于见萧景棋出来了,连忙跟上。
萧景棋一路沉默,令金德的心也七上八下。
皇帝今日的举动古怪,让他摸不着头脑。
让他一时间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与祝莺之间的关系捡起,揣摩着日后对待祝莺的关系。
当天坤宫明亮的灯火出现在萧景棋的面前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金德的心一下吊起。
“今日的事,都忘记吧。”
金德脑子一懵,半晌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同自己说话,也不管萧景棋看不看得见,连连点头答应,“喏。”
这只是一次失控。萧景棋很清楚地知道。
他只是在一片平原上奔跑了太久,遇到一方甘甜的湖泊,忍不住驻足了一刻。他告诉自己,以后不会再有了。
今夜过去,就将一切都忘却吧。
29. 苏均
楚府之构,颇具魏晋遗风,外院翠木修竹,竹帘掩映,木石为阶,并无极为高耸的亭台楼阁,一派雅致清逸之气。若是单看庭院布置,觉不会想到这是乾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之家。
楚相的夫人柳慕寻是江南人士,楚相与其夫人在江南相知相爱,对于江南的感情不一般,此间营造,多取法江南园林之妙。
苏均着玄衣,轻袍缓带,足穿一双檀木木屐,步态从容地行走在曲廊中,虽外院以绿为主,但不同地的绿仍然有着铺排布置,层叠渲染的区别,几步一景,并不觉单调。
待行到一处时,他负手而立,似是在赏景,但那脸上极是淡然,不见丝毫赏景的愉悦。
旋即,木屐踩在香木地板的笃笃之声传来,短而清脆,如轻敲竹节,干净利落,从脚步声似乎便能判断来人的爽朗不羁。
楚佑慕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曲廊处,意态风流,他心中一喜,大步走上前去,一拍苏均的肩膀。
“这些日子父亲带我四处赴宴,好久都未见你了,好容易今日父亲放我一马,问了侍人便来寻你,最近你在楚府过得可还合心意?”
楚佑慕与苏均结识于大南寺的一场佛法辩理雅集,那场雅集,是高僧们为了筹集善款,给去年发大水而失去家园的孤儿们建设屋舍。到场的人有人才不凡的俊彦、隐逸山林的大家,还有不少当地颇有势力的耄老乡绅。
规矩则是,各家皆可携一人同往,与诸高僧论道辩理。若能胜出,便可令高僧应允一事,若落败,则需捐出金银。
这件事,无论输赢实则都是增加名声的好事。若是落败,也能在在座的各位贵人前留名,日后好办事,若是有幸赢了,更不必说,便能赚个才子之名,说不准便被其中的大家看上,收作徒弟,自此青云有路。
只是,上去的众位大多一局便落败了下来。
楚佑寻的目标是以“辩才无碍,慈悲济世”而闻名于世的得道高僧——慧憎大师,但慧憎大师并不能随意挑战,需击败两位高僧,才能获得资格。
但这对楚佑慕而言并不难。他游学大江南北,所获之丰,所猎之广,是常人不能及的,且他阅书无数,天资不凡,兼之有楚相教导,所见所识也更深。是以,他尚算轻松地解决了那两位高僧,只是到了慧憎大师时,不过一炷香他便败下阵来。
慧憎大师学贯天人通元识微,他拼尽所学,只能窥见慧憎大师半分。
他输得心甘情愿,但自认在座的人应该不会有人能超过他。
此时却上来了一位如寒月般的男子,举止间风流无二,他本心生不屑,深觉此人不过是博取众人眼球罢了,不想,这位男子居然让慧憎大师落入下风,二人辩论精彩纷呈,奥妙连贯,对于听他二人辩论的人而言是一大享受。
只到最后关键处,这男子却认输了,掷下千金,潇洒离去。
楚佑寻看得分明,这男子已经引出慧憎大师言语上的漏洞来,在下一步便可赢下那慧憎大师,此时他的认输,无非是在给慧憎大师留下面子,这般做法立即引起了他的兴趣,当下便追了出去。
如此便与苏均结识了,后来他才知晓原来这位便是夷山老人的闭门大弟子,如今在外游历。
他一直深以见不到夷山老人为憾,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夷山老人的大弟子。
夷山老人窥得天意,曾在二十年前写下帝王册,据说预测了未来王朝变动和走向,有得帝王册者得天下之说,如此一来,遭到江湖多方人马的抢夺,甚至各朝皇室都出了手。
夷山老人预感此册会将引发天下大乱,便将那帝王册销毁,自此隐入山林,再不出世。
楚佑寻遇到这番机缘,自是缠着苏均,对他礼遇有加,惊讶发现二人爱好志趣相同,待他更加亲厚。
后来楚相因做官一事将他召回,楚佑寻便去信给父亲,说会带夷山老人的弟子一起归京。
楚相自是不反对,并且等苏均到了楚府,特地设宴,见他才思敏捷,才华横溢,对他十分赞赏,在楚佑寻眼中,父亲对苏均满意到只恨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楚相将他聘为了楚氏一族的夫子,也算是楚府的门客。
“你在国子监当主簿可还欢喜?”
苏均不答反问,楚佑寻面上顿时露出苦笑,“苏兄,你又不是不知我志不在此。”
楚佑寻天性便对权势没有什么向往之心,更别说要打理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要不也不会常年在外游学。
“我走了这么久,都是父亲和大哥在顶着楚家的门楣,父亲那般精明,早就明白我的心意,早些年不强求我分毫。只是楚家到如今还要沦落到嫁女换取安宁,此次选妃送了我侄女入宫,我这个自诩自由的小叔是不能免责的,起码现在不能再掩耳盗铃了。”
他一顿,接着道:“更何况,这些日子我也见到了如今的局势,楚家已是四面楚歌了。”
苏均看向他,但楚佑寻却是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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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势力分为三股,宇文太尉对楚家虎视眈眈自不必说,那些清流明面上不站队,势力也最小,可他们代表着天下的寒门子弟,对权贵向来不假辞色。
更何况,当年陆太傅欲重振寒门,打压世家,已经初具气象,许多寒门子弟都尊陆太傅为圣人,若不是先帝登基五年便暴毙,哪里还有楚家说话的份。
后太傅出狱,被驱逐出京,刚到封地就因一场暴乱被杀,不论其中是否有楚相的手笔,他也脱不了干系。这些清流中不少对陆太傅推崇备至,对父亲自然是心怀不满,虽说是中立,倒不如说是保皇一派,皇帝渐渐长大,心与楚家并非一线。
皇帝此次立齐家的女儿为皇后,他知道父亲虽未表现出来,但对皇帝已经极为不满。而与楚家形成联盟的世家们,见齐家越过楚家去,各家都有百般想法。
自古以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齐家却迟迟不表态,父亲自是不会让齐家得过且过,到底是站皇帝还是楚家,一定要做出抉择来。
皇帝却开始重用齐家,近日,居然还传来皇后有孕的喜讯。
齐家仍旧不给楚家明确的回应,而此时,没有给出回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父亲是何雷厉的性子,怎会任齐家左右摇摆,楚家的倚仗就是其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若是其他世家也有了异心,效仿齐家,那真是惹火烧身了。
那齐家也不是个安分的,居然暗中拉拢旁的世家。虽没直接表面投向太尉一边,但太尉毫无疑问地在其中掺和了一脚,让局面变得更加棘手。
齐家也是原先随楚家起势的一支,势力不容小觑,父亲对齐家的处理就要慎之又慎了。
楚佑寻知晓父亲面临的麻烦,但他却帮不上什么忙。但这其中的事便不好与外人道了。
他皱起眉,看上去极为愁苦。
苏均微微笑道:“楚君一向洒脱,怎的会露出这般表情来。”
楚佑寻只觉自己含了一大勺盐,口中和心里都发着苦,有些话却不能直说。他眉目舒展开,故作无事地笑了下,扯到另外一件事上,“苏兄在楚府不知听闻崔探花一事未曾。”
苏均眉眼含笑,“略有耳闻。他可是近些日子乾都的风云人物,尚在翰林院挂职,就被陛下任命为特使,入刑部当刑部主事,屡建奇功,不过两月,已是连跨四品,成了刑部郎中,各个世家已经传遍了他的名号了。”
楚佑寻看向那一片茂竹,“不错,不过陛下是想用他当对付楚家的刀呢。”
30. 针芒
见苏均看来,楚佑寻也不隐瞒,“几日前,监察御史林忠弹劾我楚氏族人以低价购得大片良田,但这良田来历不明,疑似是我那位大堂哥户部员外郎以权谋私,在其中运作强买得来。陛下令大理寺审理此事,而崔郎中也协从调查。”
他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双眼甚是疲惫地看向苏均,“以我对大堂哥的了解,这事多半是真的。”
“我生在世家之中,所食所用所学无一不是最好的,而这些都是楚氏尽全族之力所呈。我幼年时只当理所应当,长大知事后便知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生便具有。那些都是他们争抢得来的。”
“我常常思索,一个家族的兴起,是一定要践踏他人的幸福和尊严才能获得吗?一个家族的积累,也一定要踏着他人的血肉才能达成吗?就我现在所看到的,好像确实只有如此才能做到。”
他苦笑了下,“我熟读四书五经,但我不能指责他们分毫。因为我的逃避都是由他们的不择手段换来的。而我未曾为他们付出分毫。苏兄......”
他与苏均的目光对上,“或许仁义礼智在朝廷中是一种束缚吧。就算明知大堂哥犯了法,父亲和大哥定会出手相助,而我也必须站在楚家的阵营中。什么是忠君重道,什么又是救济苍生,我在想,我不曾读这些,我不明白这些,是否会少些痛苦?”
苏均摇摇头,“楚君赤忱之心,容不得半分污秽,可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所做之事,只求不负忠心跟随之人即可。”
“我明白,只是我做不到......”楚佑寻低声叹息道。
他抬头,对着苏均笑了下,“想当初,我们在外那般自在,以后怕是再也寻不见了。那位狂人李贽,当时我二人拜访后,我还说他言行不一,俗不可耐,不想他说的才是真道理。”
“耕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身家计虑,无厘为人谋者。李贽果真不欺我。”
他问苏均,“你并不重名利,为何会答应我父亲留在楚府做夫子?你应当知晓在楚府做了夫子,父亲就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了。”
苏均见他好以整暇的表情,正要回答,就听曲廊处又传来噔噔噔的声响。
二人对视一眼,看向来人的方向。
只见一身紫衣的楚澜君提着裙子快步走来,见到二人,将裙子放下,从容优雅地走来。
楚佑君将自己的侄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只见她妆容精致,鬓发上插着珠花和流苏,一双眼睛柔如秋波,红晕半生,视线很明显地看向身旁的苏均。
他好歹也能算个脂粉公子,这时还看不出自家这个大侄女在想什么,那他也是混到头了。
他也顺着楚澜君的目光将苏均打量了一番,面容俊美,高大结实,尤其那份独特的如冷月柔和清辉般的气质,充满了神秘。
确实是一位充满魅力的男儿,他承认,就比他差一些。可要是拿来当侄女婿,楚佑君那就是接受无能了。侄女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苏均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就是个空心人,对于女子的心意,向来都是不理会也不拒绝,他的几位红颜知己都是这般评价的,最是钟情苏公子,最是无情苏公子。
就凭自己这侄女的手段,想拿捏这么一个男儿的心,那真是不自量力了。
且不说苏均并非良配,自家大哥也绝不会将楚府嫡女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白身,到时候真是伤人伤己了。
作为小叔,楚佑寻觉得自己有义务让侄女迷途知返。
楚澜君柔声道:“小叔,祖父让你到书房中去。”口中的话是对楚佑寻说的,但她的那双眼却是眨也不眨看向苏均。
楚佑寻在心中哀叹一声,看来是被迷得不浅了。也是,听说苏均为夫子后,楚氏不少姑娘们都凑到族学旁听。
“苏夫子,上次你教我的那首古琴琴谱,我还有些指法不明白,可否......”
“不可!”楚佑寻听后讶然,看了一眼苏均,他们二人已经进展到此种地步了?见楚澜君还要大胆相邀,急忙制止,“苏夫子与我一齐去见父亲,没时间。”
楚佑寻平日里在楚家的小辈面前就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楚澜君也不怕他呛道:“父亲未叫苏夫子去,小叔莫要自作主张。”
知道楚澜君刁蛮,没想到有这么难对付,楚佑寻瞪了她一眼,“他不随我见父亲,莫非到你房中教你古琴去?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
楚佑寻说得无赖,楚澜君脸一红,“你!”
她还要再说,却听楚佑寻威胁道:“你再纠缠,小心我告诉你父亲。”
自己爹是个什么德行,楚澜君心里清楚,若是楚佑寻真在楚佑慕面前说些什么,她就别想再见到苏均了,趁着这个机会,楚佑寻带着苏均赶紧走了。
只留下楚澜君一人在原地,狠狠地跺了下脚。
楚佑寻见楚澜君不见,这才问苏均,“你什么时候和楚澜君那丫头扯上干系了?”
“楚大小姐对琴谱甚是感兴趣,某自是不好拒绝。”
楚佑寻听苏均这般说,便明白是自己侄女单相思。自家这个侄女在楚家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哪里会学什么琴谱。现在看来苏均没半分这个意思。但为了保险,他还是对苏均道:“她是我侄女,年纪尚小,平日骄纵了些,少了些分寸,看她那意思,对你似乎有些情思,若她下次再来,你给我一个面子,直接拒了她。”
苏均瞧了楚佑寻一眼,他本也对楚大小姐的纠缠得甚是不耐,但又顾忌这楚大小姐的性子,此时见楚佑寻亲口相求,有了楚家人的支持,此事是再合适不过,答道:“自然。”
楚佑寻拍了拍苏均的肩膀,不知想到了什么,挑挑眉,一脸坏笑对苏均道:“其实你若是想做楚家的女婿,我也不是非要阻止......诶!你怎么就走了!”
苏均挥挥手,回头对楚佑寻道:“楚君还是操心自己的婚事吧。”
楚佑君也恨恨地跺了下脚,这个苏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近日被楚相逼婚逼得都要跳墙了,若不是母亲还帮他说几句,父亲恨不得直接摁着他的头娶亲。只是他知道,这般消极抵抗不过是垂死挣扎了,到最后,他还是会屈服,因为父亲这次是真下定了决心。
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叮地一声,正中靶心。
萧景棋穿着一身明黄的马装,黑发用一根明黄的发带绑成高高的马尾,多了几分少年意气,他左手取箭,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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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挽弓,这次他取了两支箭,弯弓搭弦,又听两声嗖嗖声响起,均中靶心。
以萧景棋如今的弓马娴熟程度,在武将世家的同龄人中也能称得上好了。
宇文蕴穿着一身玄色马装,腰系一根玉钩皮带,长发用银冠挽起,如一柄在刀鞘中的锋刀,敛住锋芒,但仍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他此次前来,主要是考校萧景棋的弓射。陛下还未及弱冠,他和楚相便是皇帝一武一文的老师。
“陛下如今的弓射已经小成了。”一个侍从在靶子旁挥舞着赤色小旗,宇文蕴点头赞道。
萧景棋偏头看向宇文蕴,“多亏太尉相教,不然朕也不能轻易参透弓射的技艺。”
“陛下善忍善思,参透弓射的技艺也是迟早的事。”
萧景棋眼微微一动,停了下来。
宇文蕴挥退左右,淡淡道:“陛下选择了宇文氏,想要重用何人,微臣都会鼎力相助。只是凡事都有个度,若是陛下想效仿陆太傅变法,那便恕臣不能相助了。”
“朕并非想要重寒门而轻世家......”
宇文蕴不等他说完,直接开口截断,“陛下所想,不必与微臣全盘拖出,微臣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还有陛下令微臣看到的。有些人总喜欢做些自以为是的事,只当旁人是傻子,微臣不希望陛下也是如此。”
他取了三支箭,搭在弓弦上,眸子微眯,下一瞬,三箭齐发,这力道极大,劈开原先的三矢,透靶而过,尾部还犹自颤颤。
射完,宇文蕴将弓放在一旁的铜盘上,“齐家是陛下的外家,宇文家也是陛下的外家,外家之间没有仇恨,该一视同仁的就一视同仁,皇后有了身孕,想必其他娘娘也不远了吧。”
萧景棋知道这是在敲打他。
他启用寒门之事,虽然有作秀的成分,但也藏了自己的私心。
他太需要一支能作为他倚靠的势力,行为之间不乏极端。但实际的推动却是宇文蕴的势力。
宇文蕴答应帮他,的确是实打实的,他手上不少位置都让出给那些寒门子弟,明里暗里为他们开路。
但宇文蕴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愿意让位的寒门都是归附于他的,而愿意归附萧景棋的人,宇文蕴则是将他们安排在下品官职。
归附宇文世家的势力较楚家还是弱一些,宇文蕴想在寒门下手,但世家天然便排斥这些从底下爬上来的寒门,于是打着他萧景棋的幌子平息那些势力的不满。
他和宇文蕴相比,相互利用,不能比谁多谁少,只能说半斤八两。
只是皇帝失权,他只能听这一口一个“微臣”的男子,对他咄咄逼人。
这个时候,萧景棋便只能当自己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失去的心智的畜生,一个听主人话,愿意随他的心愿交合的畜生。
他极为听话道:“是。”
宇文蕴见他恭顺,心里舒服了些,此时就听金内监来报,说是崔郎中求见。
金内监看向萧景棋,萧景棋看向宇文蕴,宇文蕴道:“让他进来。”
金内监向来视宇文蕴如猛兽,一听宇文蕴下令,浑身一抖,忙不迭地跑到外边去了。
崔在衡进到射场时,见到宇文蕴也在,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跟二人见礼。
31. 故人来
崔在衡今日前来是向皇帝汇报楚家恶意低价收购良田一案。
案情其实十分清晰,证据确凿,但因牵涉了楚家,大理寺中在对那位户部员外郎的处理上有争执。
大理丞张献判决楚员外郎缴纳四十斤铜抵罪即可,可大理少卿王寿仁一向对楚家甚是亲近,道楚员外郎是按官价购买,系私人买卖,应判无罪。
大理少卿在大理寺凭着楚家的势力向来是耀武扬威,旁人见他这般说,不敢直接出言反对。
崔在衡并未表态。
此事可大可小,大有大的做法,小也有小的做法。他自是要禀报帝王,看皇帝准备如何处置。
萧景棋听完崔在衡的话,问道:“那爱卿的想法是?”
崔在衡弯腰一礼,恭声道:“楚相定是会保楚员外郎,大理寺少卿此番言论在大理寺众人心中落下口舌,何不顺水推舟,再令林御史主持公道。”
站在这的三位都不是蠢人,被崔在衡这么一点,便知道他心中所想。
话中之意是明着不得罪楚相,暗着将这事透露给林监察御史。
这位林监察御史不比那些明哲保身之辈,以敢于直谏、言辞激进闻名朝野,历经三朝,曾因过于激进的举动在昭狱三进三出,连楚相和太尉都曾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但没一位想去动他,与一位以死为荣的监察御史计较,无异于与一根棒槌谈理想。
若是这位监察御史得知此事,定会上书弹劾,恳请皇帝再次派人审理此案。
也多亏了这位急功近利的王寿仁,让这本来判决明了的案子也多了些不同寻常的变数。
这次再审理,那位楚员外郎可就不止要交四十斤铜了,在本朝以权谋私,可是要杖责二十,削官一级。
皇帝大可给楚员外郎一个面子,只是楚相也要给皇帝一个面子。
比如说此次皇帝扶持崔在衡背后崔孟两家的子弟为崔在衡造势,楚相就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宇文蕴这才将目光放在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的确是个人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不过三月,就能在刑部混得风生水起,还是有缘由的,并非萧景棋执意相捧。这般圆滑老练,可以说得上当官中的天纵奇才了。
崔在衡交代完,见宇文蕴不动,瞧着还有事与皇帝商议,很是利落地请辞离开。
这日,玄云要前往太医院寻一些新的医书典籍,御药房的医书典籍已经看完,太医院的薛院使极为随和,在玄云与他说明来因后,大方地将太医院的医书借与了她。玄云承诺七日后归还,这才带着书离开。
朱红的高墙之间,玄云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不时有宫人从她身旁匆匆走过。
玄云亦低着头,快步走着,却听身后有人叫到,“姜御侍!”
那声音不大,如同幻觉,往前再走了几步,喊她姜御侍的声音渐渐变大,还夹杂着脚步声。
玄云确认,是真有人在喊她,她站定回头,是一个穿着粉衣的宫女,正是兰邀月的贴身侍女墨菊。
玄云的视线落在十几步开外的一道墨青宫装的身影上,墨菊走到近前,道:“姜御侍,兰昭容娘娘请您前去叙话。”
多日不见,墨菊也比之前当侍女时成熟稳重不少。
玄云走到兰邀月跟前,半蹲行礼,兰邀月托起玄云的双臂,“不必多礼。”
“娘娘怎会在此?”
“皇后娘娘有孕,前些日子都未晨省,昨日太后娘娘口谕,要各宫妃嫔每日定省。我刚出凤宁宫,墨菊眼尖便看见了你,想着我们好久没叙过话了,便追着你来了。”
一旁的墨菊对着玄云羞涩地笑了笑。
兰邀月见玄云手上抱着一摞书,对墨菊道:“你替姜御侍抱会儿,我与姜御侍说会儿话。”
不等玄云动作,墨菊已从玄云怀中将书抱走。
兰邀月对玄云笑了下,面上又恢复了那带着几分清冷又温婉的神色,“上次你要我留意陛下身上的香味,除了龙涎香,我并未闻到别的香气。我对香料还是有几分了解,这上边不可能出错。那你上次给我的香囊还需挂在床上吗?”
玄云眼眸微动,不答,问道:“陛下对那香囊中的香气有什么反应吗?”
兰邀月回想了下,答道:“并未,倒是夸那香气宜人舒缓。”
玄云点了下头,“以后陛下来,上次给您泡茶的香叶可再多添几片,香囊中紫薇、赤沱、闼萝各加一两,磨成粉,装入原先的香囊,继续挂在床头。”
兰邀月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这香囊和香叶有何作用?”
玄云微微一笑,看着兰邀月衣襟上精致的半爿刺绣,“可以帮昭容娘娘得圣宠的小玩意儿罢了。”
兰邀月的手轻轻一抖,上次玄云那疯狂的手段还令她记忆犹新,此刻见到玄云的笑容,不知为何心里发寒。
似是料到兰邀月心中的顾忌,玄云上前,握住兰邀月方才抖动的手,直视她的眼眸,那眸中强撑着的镇定一览无余,她轻声道:“昭容娘娘大可放心,我不会害您。”
她松开手,继续道:“昭容娘娘,若您的目标是生下皇子,那是远远不够的,您和皇子的命始终牵制在他人手里,你更应该想的是,那凤宁宫的位置。”
“实话跟您说了吧,皇子会在谁的肚子里出生,全看陛下的心意。”
兰邀月心中一惊,她道:“莫非,陛下他......”
玄云摇头,示意兰邀月点到为止。
其实那日坐在皇帝旁时,她闻到的那股味道正是避子香,起初她还不敢相信,因为这香的量下得极重,久闻之下,不仅女子身子受损难以受孕,男子也会精气亏空,极为伤身。
她稍加打听,便知那日皇帝是从贵妃那离开。如此,便能说清了,整个宫中,皇帝最不希望生出皇子皇女的人,一定是楚贵妃和宇文德妃。而德妃那儿有没有用上这避子香,玄云无从得知,但八九不离十。
还未待兰邀月从方才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玄云继续道:“凤宁宫的那位皇子能否出世,就是一个问题,出生了,能否养大又是一回事。那个孩子的用处有很多,但他不可能成为太子。陛下重视清流,想培养自己的势力,您说这孩子最好是在谁的肚子里出生最好?”
“娘娘想好了,命只能攥在自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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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谁都靠不住。若是娘娘日后不想过着被人挟持的生活,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玄云已经点到了宇文蕴,兰邀月本就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想明白了。
兰邀月凝视着那双剔透墨黑的眸子,就像在凝望深渊。
或许她对这位女子的定义局限了,她并非棋子,而是其中的掌棋人。她一直自诩聪明,但她从未看透过这个女子。但她已将自己全然看透。
她已经料到,就算她明知那香囊和香叶定有问题,也一定会冒险一试。
“为何要帮我?”
“我亦是在帮我自己。”
“如此。”兰邀月含笑点头,“我现在庆幸,我不是你的敌人。我起初并不信你,因你先前的手段,还有些排斥你。我还不理解,太尉那般性子的人为何会留下你,甚至是陛下的身边,现在我明白了。”
玄云亦含笑不语。
兰邀月抬头,看向玄云的身后,“下个月陛下会前往玉华宫避暑,我应该也会前去,你会一起前去吗?”
“尚宫局还未公布名单,不过我也不确定。”
玄云的这份不确定,来自皇帝先前夜间来去如风的行径,那种似暧昧却又似依赖的感觉,十分莫名,但自那日后,皇帝也再未来寻过她,仿佛那日就像一场梦一样,了无痕迹。
玄云只能归结于皇帝那日受了什么刺激,误打误撞来了她这里,久而久之也未放心上。但玄云的目的就是留在皇帝身边,这般被皇帝抛之脑后,与她的想法已经背道而驰了。
“你若需要,我可以帮你。”
玄云拒绝了兰邀月的好意。
这位帝王疑心病不轻,对她的监视从未停止。若是让他知晓她与兰邀月扯上关系,对他的计划怕是有功亏一篑的风险。
纵然此次玉华宫之行,她很想随着前去,表明自己的忠心,但她清楚地明白,此事必须全然看帝王的心情。
兰邀月还想说些什么时,却见前方前往天坤宫射场的岔道口出现一道绯色的身影。
那身影越来越近,终于兰邀月看清来人。
他一身浅绯圆领袍,配银带九銙,一张清俊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肃然,目不斜视地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玄云见兰邀月的目光不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崔在衡?
久逢故人,玄云心中的惊大于喜,此地并不是一个故人见面叙闲话的好地方,此时也不是一个好时机。看崔在衡来的方向,应该是从西内苑来的,而西内苑有一处专为帝王所设的骑射之场。
崔在衡见过帝王,而寻常这个时候帝王不会在射场,说明皇帝的武夫子太尉也来了。
寻常朝廷的臣子不会走这条内宫道,崔在衡今日来见帝王应该不希望引人注目,所以才会走这条内宫道,此内道是通往皇宫侧门天璇门。
玄云很快意识到,宇文蕴若是前来,要离去应该也是从这条内宫道走。
玄云连忙低头,不想引起崔在衡的注意。余光却见兰邀月那向来淡然的面上,透出几分痴愣之色,竟直直地看向崔在衡处,而崔在衡似是感到有人在看他,将目光移了过来。
32. 冲动
玄云忙伸手扯了下兰邀月,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崔在衡在犹豫驻足了下,朝着二人走来。
见已是避无可避,玄云只能随兰邀月面向崔在衡。
“臣见过娘娘,见过女官。”
崔在衡向兰邀月和玄云分别一礼,那目光不偏不倚,规矩地看向地面。
兰邀月仍有些怔怔,看着崔在衡的侧脸,久久不语,久到气氛凝结,崔在衡都察觉不对,眼中透着一丝疑惑,却不能抬头直面皇帝的妃嫔,半低着头,甚为辛苦。
玄云心中叹了口气,终是开口道:“昭容娘娘,崔大人向您行礼呢。”
兰邀月被这话激得清醒了,发觉自己这般逾矩,连忙叫崔在衡免礼。
听到玄云的声音时,崔在衡的脖颈微微一僵,但那动作极其轻微,叫人不能看见,起身后,临走前,他状若无意地看了玄云一眼。
那一眼极幽深,玄云心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
容貌通过一些手段可以改变,但声线就算利用药物,也只能尽力模仿,若是极为相熟的人留心还是能听得出。
但他们多年未见,按道理,崔在衡不可能认出她来。
崔在衡应是知晓她成了宫中的女官,但到底是何人,他应该并不清楚。
看着崔在衡顺利离去的背影,并未再起半分幺蛾子,玄云才放下心来,应是自己多心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非必要,玄云并不准备透露自己的身份。
说到崔在衡,也是个难缠的人物。
二人的相识颇为戏剧,当年他为他的寡嫂前来求医,抄小道上山,私自入庙,她误以为是益王派来的探子,迷晕了不吃不喝绑了一天,若非潞姑来了,她怕是已经取了崔在衡的小命了。
但潞姑自收养她后,再不出手救人,玄云出于愧疚,帮他求潞姑救了他的寡嫂。
只是在崔在衡眼中似是没什么功过相抵,在外对旁人都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样,但对她永远都是一副刻薄毒舌的嘴脸。
玄云自是对崔在衡这般幼稚之态视若无睹,只是玄云越不理他,他就越变本加厉。但这相看两相厌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他寡嫂是娘胎里带出的弱症,需要静养,稳定下病情后,他便带着他的寡嫂离去。
本以为此后再也不会相见,却不想兜兜转转二人因为楚家扯上了联系。
玄云收回目光,却见兰邀月也看着崔在衡离去的方向,那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玄云心一动,开口道:“那日榜下捉婿时,听说几家为了争抢崔大人,打得头破血流,若不是崔大人有所准备,怕早就是某位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了。”
兰邀月面上露出一丝怔忪之色,片刻,唇角却挂起了笑容,“崔大人这般人才,也不难怪各位大人争抢。”
“陆小姐认得崔大人?”玄云问兰邀月,但已有论断。
兰邀月看了玄云一眼,知道玄云在套自己的话,但她并不想提及往事,对她道:“只是相识罢了。”
玄云见她并无多说的意思,也便不再深问。
此时身后传来得得蹄声,能在宫中骑马穿行的,除了宇文蕴不做他想。
宇文蕴手持马缰,就算在宫中也并未控速,任凭马儿狂奔,但宇文蕴却仍觉速度不够快,正要再喝一声,不知怎的,余光却看向宫墙边一红一青的身影,待驶过二人,宇文蕴才觉有什么不对。
方才那些宫人,都是先望向他,然后才低头避让,而那橘红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未回头,像是早就猜到他是何人,至于那青衣女子,想起她抬头看向他时的模糊容貌,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女子是陆蓁,那另外一位,是卫女?
若是平时,宇文蕴定是路过就路过了,只是今日不知是见了那不听话的皇帝,心里不是很痛快,还是见那卫女自始至终都未看他一眼,不知是出于一个什么心理,居然将马停下,调转马头,往回驶去。
只是在这个动作做出后,宇文蕴就有些后悔了。
玄云看着驶过一截的宇文蕴又回来了,最后停在自己和兰邀月的旁边时,心中一惊,极为错愕地看向他。
宇文蕴坐在马上,很容易便能看到玄云那双眸中的惊讶之色,但很快,那双眼中的惊讶之色消退,如镜面般倒映着他的面容,没有半分情绪。
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傻子?她居然敢那么想!宇文蕴心中的后悔到达了顶峰,他知此举做的宛若一个智障,那也不是这卫女可以这么想的!被玄云这么一看,那后悔的心理很快消失,竟是生生臆想出怒火来。
平日里宇文蕴自认不是个心思浅显,意气用事的人,可却总是在卫女面前失了分寸。
究其原因,应是他从未在与卫女的相处中真的占据上风,且不说在他府中下毒恐吓他,那次桃花林中看似稍占上风,挟了她她侍女威胁,让卫女服了软,但他回去一想,卫女又何尝不是给他耍了一招以退为进,彻底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就算他有那侍女在手,卫女也看似向他臣服了,可他却仍然有种不切实际的缥缈感。只要想到卫女,那股难言的空虚感就涌上了心头,以至于今日见到她,居然会近乎失态般上前。
他知道玄云那个举动是不想见他,可越是如此,他偏不让她称心如意,非得让她正视他不可。可此时见到那乌黑的双眸倒映出他的影子,但那难言的空虚仍如阴霾沉沉地压在心头。
困惑、恼怒还有空虚狂乱交织在心间。
最终,宇文蕴微微抽动下自己的嘴角,什么都没有说,有拍马离去。
只留玄云和兰邀月在原地面面相觑。
莫非他最近脑中生了疾?
玄云如是想。
若是玄云知晓宇文蕴方才的揣度,怕是大喊冤枉了,当时她是真以为宇文蕴有什么事要寻她和兰邀月,以至要亲自打马过来,可并未称这位太尉大人为傻子啊!
兰邀月则是想着,莫非太尉已经等不及了,催促她加紧怀上陛下的孩子?
只是想到适才见到的崔在衡,她心尖上不由泛起一阵疼痛。
崔在衡正在天璇门厩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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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取过马,正要上马,却见宇文蕴骑着马如一阵风般消失在眼前,他愣了下,回头看了眼来时的方向,那橘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宫道。
宇文蕴被纠结的情绪束缚着,脑中时不时回想起桃花林中玄云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水,像是滴落的沸水,扰得他心烦意乱,胡乱挑了个偏路绕远路,待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才骑马赶回太尉府。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为这些日子那不可言说的空虚感找到了理由。
大概是事到如今,他都不能完全掌控心机深沉的卫女。
他用人最重视忠诚,谋略都在其次,但用卫玄云的决定是他为数不多与理智相违背的决策。
宇文蕴握着手中的马缰,眼中闪过冷光。
他已经为卫女费了许多对寻常探子不该花的心思,也是该适可而止了。
既然已经决定用她,不管她的身份,听话就留着,不听话,再杀也不迟。
这样一想,宇文蕴那颗波动起伏的心彻底冷硬了下来,那些纠结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他最讨厌女人的眼泪,现在来看,卫女的眼泪与她们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刚回到府中,青及就将一纸密报交到他手中。
密报上的内容是崔在衡的生平过往,所书甚密,哪一年做了什么事都写得明明白白。
宇文蕴靠在椅上,看了会儿密报,看到一个熟悉的词,挑了挑眉,将密报摊在桌上,指着崔在衡十六岁的那片,对青及道:“他十六岁曾前往益州?去益州是做甚,还要带着他的寡嫂?”
“听闻陆夫人体弱,自崔大人的兄长离世后,得了个咯血的毛病,迟迟不见好,当时孟家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崔大人带着寡嫂默不作声地前往益州求医。但到何处求的医就查不出了,只知等崔大人再带着寡嫂出现时,他已改名换姓到了崔家,陆夫人虽还是要汤药伺候,却没了必死之象。”
“如此。那这十六至十七,有几月就是空白的。”宇文蕴捏着密报,想到了那条路上的卫玄云和陆蓁,还有城门处的崔在衡。
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向青及,“卫女当时也在益州,他们二人会不会相识?”
宇文蕴将密报丢在烛火中,“查。”
崔在衡上升得太快,皇帝赐下的屋宅还在清扫,是以他还是住在距皇宫较远的平安街上,这条街上,大多是一些官职不高的官员。
崔在衡赶回时,橘红的灯笼在石阶上留下两片暗影,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橙红的灯笼,推开门,老仆泉叔正扫着地,他是崔在衡从孟府带出的唯一一位仆人,看着崔家两兄弟长大,感情十分亲厚。
见到崔在衡,迎了上来,放下扫把,接过崔在衡手上的糕点,看见崔在衡额上的汗,随崔在衡进入堂屋,将桌上的水递给崔在衡。
他笑眯眯道:“又去西市给夫人买的?瞧您这满头的汗,入了夏了,这太阳一日比一日毒。饭在灶房里热着,夫人和丫鬟们都吃了。”
“夫人给您煮了下火茶,是我给您端来,还是您等会儿到夫人那去。”
33. 千斤
崔在衡闻言,前往自己房中的脚步一顿,对泉叔道:“不必惊动嫂嫂,我用完饭,还要出门。”
泉叔应好,提着糕点,人往后边的屋舍中走去。
崔在衡在房中将汗湿的里衣换下,放在一旁的竹筐中,过会儿,泉叔会来他房中将这些脏衣物拿去洗了。
他并不急着用饭,一下倒在床上,看着因他仰倒动作而不断摇晃的床穗。
他认出了她,卫玄云,那个在回忆中不怎么清晰,却足以刻骨的女人。
他早就知晓,卫玄云在宫中成了女官,按照那女人的性子,不可能安安分分地在不起眼的地方呆着,越是危险的地方,她越会前去。所以他立即想到了三个去处,皇帝的天坤宫,皇后的凤宁宫,还有太后的长乐宫。
再想到潞姑那讳莫如深的模样,卫玄云多半是在殿中担任了不小的官职。
这三位宫中的近侍女官都是身着橘红的官服。
今日见到那橘红官服的女官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注意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已经对卫玄云的声音那么熟悉了,就算卫玄云的声音有所变化,但在她开口的那一瞬,他还是将她认了出来。
他本还心存怀疑,可卫玄云那弄巧成拙不敢与他对视的模样,让他无比确定,这么多年,她还是老样子。
她一贯擅长自欺欺人。
若不是旁边还有人,他定是要捉住她,好好嘲讽一番,莫以为她不告诉他,他就找不到她了。
脑中闪过与卫玄云相识的一幕幕,交织的感情百转千肠,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时间在这个瞬间变得无限漫长。
但其实不过几瞬,崔在衡只觉自己的心变得无比轻盈,多日官场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力量重新充盈他的躯体,他什么都没想,从床上一跃而起,将官服穿好,才觉此时腹中轰鸣大作。
打开门,却见一道坐在椅上的月白身影。
听见声响,那女子转头看向崔在衡的方向。
崔在衡一愣,那些激动之下刻意遗忘的事,席卷上来,将他的心沉沉压住。
陆迟那对烟眉下的双眸透出柔和的光,她将手中的茶盏递出,柔声道:“我听泉叔说你等会儿还要离开。你一向忙起来,就顾不上这些,叫泉叔拿来,怕你给忘了。我就亲自来送,这茶得趁热喝了,效果才好。”
崔在衡接过,呼吸都轻了几分,像对面的女子是一块易碎的玉石,轻声温和道:“多谢。前几日你的寒症刚好,别为我费心了。”
陆迟那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丝笑,“费不了多少心。过几日,我就搬到那宅子里去了,只那宅子在郊外,你往后公务越来越多,不知何时能见面。”
崔在衡握住茶杯的手微微发紧,他看着茶杯中那澄清明亮连丝浮沫都没有的茶汤,沉声道:
“若你不想去,我就......”
陆迟注视着他的目光越发柔和,但那柔和中渐渐透着深切的悲哀,却也渐渐坚定。
她打断崔在衡,“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呆在这儿。毕竟,我是你的嫂嫂。”
她只能是他的长辈,嫂嫂一词不能带有半分香艳的旖旎。
他们二人之间相处几乎从未提起过嫂嫂、小叔这般世俗伦理的称呼,可不称呼并不代表不存在。
崔在衡感到这话中的决绝之意,他猛地抬起头,只是陆迟已经不再望向他。
陆迟微微垂下眼眸,但脸上还是挂着笑,眼中深埋着难以表达的纠结痛苦,“你年纪也不小了,却仍未娶妇,这些年是我耽误了你。若没有你,我早死在了孟家。你对得起所有人。乾都的贵女们也并非都看重世家身份,若你遇到可心的,她也愿意,那就择个时候,上门提亲吧。”
“你......”崔在衡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份心头的沉重压在喉头,温热的茶盏此刻变得烫手无比。
“这些年我也存了些金银,到时候你成婚,作为嫂嫂,见面礼还是有的。婆婆当年留下的一对玉石镯子,是传给崔家的媳妇,我一直好好保存着,正好将镯子给未来的弟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对崔在衡又露出一个笑脸,“我这病养了这么多年,已经稳定下来了,你也不必担心我。”
但那笑容并未维持太久,说完,她立即低头看向桌面。
二人之间唯有沉默。
崔在衡只觉那茶盏有千斤重。
他看向陆迟,陆迟却又低下头去,他们的目光永远无法相接。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如此,总是差一步。
对她说他不在意世俗如何看待他们,可说了后呢,他要娶她吗?他能娶她吗?
崔在衡一直不愿承认,可血淋淋的事实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并不是伦理纲常,也不是心里的那道槛。
而是他的心变了。
他已经做不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不再坚定。
他的心给了谁,他不明白,他爱着谁,他也不明白。
可若是如陆迟劝自己成婚般劝她改嫁,他也做不到。
崔在衡此刻的心彻底冻结,他悲哀地发觉,他是个彻头彻尾卑鄙自私的男人,引诱获得了一个女子的不伦之爱,却变了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而陆迟的离开,是否也是看到了他长久的犹豫和沉默,对他死了心?
他告诉自己,这样也好,为了父亲母亲大哥的仇,他不会走,但作为帝王的刀,最后能保住自己这条命都是个问题,将她暗中送走,若是出了什么事,也能保得了她的性命。
他正要开口,却见陆迟抬头看向他,陆迟起身,对他柔柔一笑,“我回房里了。”
此时什么都不必说,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心意了。
只是在转身离开的那一瞬,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在那短暂的沉默中,陆迟第一次如此痛恨崔在衡那君子般的作态,她宁可他是个混账,那样她也不会爱上他。
却不知为何,心里怀着一份难以说出口的希冀,多希望他能不顾一切地带着她离开,离开这里,远离世人,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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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二人。
但这沉默给了她答案。
他的心太大,太宽阔,她在其中太过渺小。功名与仇恨太重,而她太轻。他太无私,而她太自私。
既然对他毫无帮助,再留下也不过相互折磨。
直到陆迟的背影消失,良久,崔在衡举杯一饮而尽,苦,真是苦。
苦得心里都在发疼。
楚员外郎占田案经过一波三折,终于彻底定谳。
因大理寺少卿王寿仁求情曲法裁判公事,被林御史又是一本奏章弹劾,只是朝廷众人以为此事还将闹大时,几日后却以王寿仁鞭笞二十,贬谪岭南,楚员外郎缴纳六十斤铜结束。
这六十斤铜虽多,但对家大业大的楚家来说,也不过是洒洒水罢了。
利用权势侵占良田对各世家来说都是暗中不可言说,但都互相心知肚明的事,但这事却不能轻易地暴露在明面上。
一是乾都的律法不允许,这要上溯到太宗皇帝,本朝对于权贵侵吞良田之事惩罚就不轻,这位楚员外郎若不是楚家的人,此时已被脱去官服,发配边疆了。二是这事露了出来,也算是一个家族的事,叫上边的人怎么做人,在其他世家面前如何做人。
但此时,犯错的是楚家,于是大家纷纷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皇帝没意见,太尉没意见,他们能有什么意见?
楚府书房中,左侍郎楚佑慕正来回踱步,气得咬牙切齿,终于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对着坐在上首的楚相正要说些什么,半天张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倚在紫檀太师椅上的楚相一手自然垂下,一手半搭在紫檀阔面方桌上,半抬起眼看向面前的长子,眉目间划过深深地不耐。
“有话快说,别搁这磨磨唧唧。”
楚佑慕顿感委屈,不是您让我别说话吗?只是想到自己要说的话,那股怒气就将自己的委屈压了下去。
“父亲,这萧景棋是什么意思?那日叫您到宫中,竟然是找你谈条件!他也不看看,没有我们楚家,他坐得上皇位吗?现在他是胆子大了,就敢拿了宇文蕴那支鸡毛当令箭,真拿我们当软柿子捏了!还有那个齐家,真当我们是病猫了,抢了楚家皇后的位置,还想到兵部分一杯羹,宇文蕴那个傻蛋就不说了,父亲你是怎么想的?”
在一旁听的楚佑寻耳朵一下竖起,赶忙上前拦住自家哥哥,“大哥......”
只可惜楚佑慕说在兴头上,一把将他推开,“真就让齐磊那混蛋得逞?让齐田滁那家伙到兵部去?他那一身武艺还是在我们楚家族学里学的!齐田滁毛遂自荐想负责此次避暑行宫之行,分明就是想趁机立功,父亲您非但不阻止,反而帮他是怎么回事?”
“说完了吗?”看着大儿子气咻咻大呼小叫的模样,楚相却极为平和,心中没半分波澜。
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见他发蠢的时候多了,此时发癫也不足为奇。
“齐田滁有什么不好?人家起码本事是真的。你呢?全身上下,有几分本事?你不会还记恨着他小时候将你揍趴下的事吧?”
34. 解法
楚佑慕一听,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父亲,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帮齐家?”
楚佑寻上前一步,向楚相低声询问道。
楚相自围城之战后深谙军权之重,自此之后,他便暗地里在兵部安插亲信。
楚相曾透露给楚佑寻一些,此事绝不能叫其他世家的人知晓。原因则是明面上须持和衷共济之义,暗中各怀鬼胎罢了。
其余世家见楚相未插手兵部,宇文蕴又在前阻碍,也不能越过他们二人去,只能多豢养曲部和打手。
现如今齐家伸手到兵部,若这位齐田滁真能在兵部扎下根来,可以预见那些世家中人心会怎样浮动,说不准真有那些个有野心的投靠齐家呢!
宇文蕴有意放任,这情有可原,但楚相没什么动作就奇了。
楚相看向自己最得意的小儿子,见他不解地看向自己,却并未解释,呵呵一笑。
“人若是一直防守,那叫等死。未宜动处,逸以待劳,及当发时,应当雷动风行,势若破竹。”
楚佑寻似懂非懂,但心中却像挂了七八个水桶,又沉又晃。
“待日后你们就会明白了,现在多说无意。”
楚相调转话锋,说到楚佑寻的婚事上,“听你母亲说,已将各府中的适龄女君的画像给你送去了,可看了?”
“看了。”
“可有合意的?”
楚佑寻抿了下唇,片刻回道:“儿子......选不出。”
“看来是没合意的了。”楚相并不意外,站起,走到楚佑寻的身边,声音很是柔和,“那你是否已有可心的女子?若是有,平民也无妨,我们楚家也到如今,也无需倚仗他人之势。”
最后一句隐隐中透着几分张扬霸气。
楚佑寻已经无心那话语之中透露出的非得找一女子成婚的意思。
他直起腰,目光落在楚相黑发中的银丝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比楚相还要高了。
目光落在楚相的肩膀上,不动声色地长长叹息一声,父亲已将能给予的都给了他。他心中突感一阵酸涩,话语已是脱口而出,“并无。婚姻大事,当以父母之命为重,儿子不敢擅专。”
话说出口时,楚佑寻都惊了下,没想到自己将这话就这般轻易地说出了口,可看到楚相面上赞赏的笑,又释然了。
他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楚相听明白了小儿子的话中意,高兴地拍了拍楚佑寻的肩膀。
他的这个小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对政事不感兴趣,只想做个桃源君子,只是他生做楚家人,命中注定就得在水深火热之中走一趟。
“好好,你早些想明白就好。”
“既无可心的女子,就莫要学那些世家子的放浪之态,你带回来的那些个姬妾就放了吧。日后娶了妇,就一心一意对她好。莫要像你大哥,早些年连自己房里那一亩三分都处理得不干净,硬要折腾个人仰马翻才好。”
在亲弟面前,被亲爹提起自己曾经的房中事,楚佑慕脸上刚刚消退的紫就变成了青。
这又是一桩风流往事了。
楚佑慕的夫人杜氏,是武将之后,出了名的妒娘子。当年杜氏初入楚府时,楚佑慕还是位风流公子,房中还有数位小妾,三年后,小妾就被收拾得一个没留。
若是楚佑慕胆敢反抗,或是在外跟些不三不四地纠缠,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棍棒伺候。
不过,楚佑慕知晓自己不占理,也不敢同楚相哭诉,因为楚相和母亲都是偏帮自己的儿媳的。当时楚佑慕还心有不平,哪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
后来,他在城外偶遇了去拜佛的罗女,一时着了迷不可自拔,硬要将她以平妻之礼娶入府中,但被楚相所止,还要他与罗女断了联系。
他生平第一次做了忤逆楚相的事,将罗女收做自己的外室,日日留宿在外。
可纸哪里包得住火,很快杜氏知晓,楚佑慕原来贼心不死,前去将楚佑慕捉了回来,二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不想杜氏当时已有孕,被他一激之下流了产。
楚相一气之下把楚佑慕打了个半死,说是罗女迷了他的心窍,就要将她打死。
此时杜氏出来相劝,此事方才作罢。
楚佑慕自此感念着杜氏的恩情,又对她抱有愧疚之情,守着杜氏,但到底第一胎伤了身子,过了好几年,杜氏才生下一女,但生女时,却难产了,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只是此后再不能生育。
杜氏也不再拘着楚佑慕。楚佑慕原本不想做那薄情郎,将罗女养着,只是不再去见她,见杜氏默许他纳妾,想起这位曾经让他沉迷的女人,心痒难耐,一日终是向杜氏讨了个答应,这才将罗女纳入府中,待罗女生了儿子,再抬为贵妾。
但此时的楚佑慕已经与往日大不同,不知是守着杜氏的日子与自己的正妻产生了感情,还是别的,事事以杜氏为先。
杜氏永远是正妻,罗女和其他妾室再如何都不能越过她去。若是杜氏不喜欢,都可以随杜氏心意处置,这些妾室与楚府中的杂役仆人无异,这一点上,他终于展现了和楚相一般的手段和决心。
再过些年,原先那些荒唐事众人都已忘却,楚佑慕在一众贵妇们口中居然也成了对夫人关怀备至、疼爱有加的典范。
“父亲,其实那些姑娘并不是我的姬妾,她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姑娘,我遇到她们时,大多身世悲惨,举目无亲,实在无处可去 ,儿子便将她们收留了。”
“如此。”楚相点了点头,“那我同你母亲说,看看如何处置。幸好你还是像我,不像你大哥,他一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父亲......”
楚佑慕颇为幽怨地喊道。
楚相摆摆手,“别喊,听你喊我就头痛。澜君的亲事也要定下了,你这亲爹没什么想法?”
“我和梅儿商议过了,她说就这么一个独女,还想再留两年。我也听着也有道理,让澜君慢慢选,挑到她合意的也不迟。”
楚佑慕不以为意道,似是半点不担心自己女儿的婚事,不过楚家确实实力雄厚,想贴上楚家的俊才不知凡几,楚澜君作为楚家的嫡出大小姐,定是不愁嫁。
“她今年十七,再过两年十九,这是准备挑到什么时候去?”
“爹,您先前不是说不着急吗?”
楚相哼了一声,看了眼一旁的楚佑寻,对楚佑慕道:“我们是不着急,倒是澜君自己着急得很。”
楚佑慕咂摸了一下,终于琢磨点味来,他面带犹疑道:“父亲的意思是,澜君有了心仪的人?”
“是啊,这心仪的人就是苏均。”
楚佑慕脸色骤变,“什么?我们楚家请他当夫子,他居然心怀歹意,勾引我的女儿!”
楚相揉了下头,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说出那句,苏均没看上自家孙女,是自己孙女一厢情愿。
楚佑慕此刻怒火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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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我这就带人将那竖子打出去!”
楚佑寻早在听到楚相说到澜君时,就猜到了父亲要说什么。父亲精明一世,楚府上下发生的分毫动静都会送入他的耳中,更何况澜君那个莽丫头,也没想遮掩,楚相知晓也不足为奇。
楚相此刻发难,楚佑寻在心中连连苦笑,苏均啊,苏均,你欠我的又添了一笔。
见自己的莽哥哥就要去寻苏均的麻烦,连忙将他的衣袖死死拉住,口中不停劝道,“大哥,大哥,莫要冲动。”
“够了。”
楚相喝了一声,二人的动作都停了。
“只有窝囊的男人才会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说她们勾引了自己。你自己窝囊不说,还要带着澜君一起窝囊吗?”
楚佑慕回身,瞪大双眼,“那怎么办!就让那混小子得逞?他不过一介江湖白身,澜君自小没吃过苦,怎可嫁给他吃苦!”
楚佑寻小声为苏均抱不平,“苏均是夷山老人的大弟子,才华非凡,日后定有大作为。”
楚佑慕没想到弟弟在此时背叛了自己,一把将楚佑寻推开,指着他,“你到底和他是一伙的,还是和我是一家人?夷山老人的大弟子如何,才华非凡又如何,挑女婿又怎可看这些!那苏均的心思重,心根本不在此处,大家都是男人,你扪心自问,澜君若是嫁给他,真能被他倾心对待?莫是被他卖了还不知!”
楚佑寻张了张嘴,又彻底闭上。
楚佑寻说得没错,要不他也不会阻止。本以为靠自己的努力,能阻止侄女,但楚澜君被家中娇宠惯了,毫不将自己的亲小叔放在心上。
这几日做得越发过分,将那些稍微靠近点苏均的小姐丫鬟们纷纷驱赶,十分具有当年其母的风范。
只是刚刚见大哥轻视苏均,没忍住为他仗义执言了一番。
“行了,都少说两句。这些日子多留意各家的青年才俊,有合意的给澜君过过眼。”
楚相对楚佑慕道:“你也没忙到连管女儿都没时候,这些日子拘着她些。你也莫要去寻苏均的麻烦。”
见楚相发话,楚佑慕心中不平,但只能压下,不情愿地应下。
楚相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楚佑寻,“苏均的确是个不出世的人才,你比之于他,还远远不够,多向他学学。”
近日苏均没少来父亲的书房,想必定是建言献策了许多。父亲说得没错,苏均见识不凡,楚佑寻也心悦诚服,莫不应是。
楚相看向半空,似是想到了什么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半晌,缓缓道:“朝廷中后浪汹涌啊,我这批前浪,稍有不慎,就要被他们吞下了。”
“父亲忧心何事?”
楚佑寻道。
楚相却摇头,并不细说。
此刻便听仆人来报,说是苏均前来。
楚家兄弟对视一眼,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不巧了吗?
楚相却眼中一亮,叫仆人去叫他来,挥挥衣袖,叫二人退去。
看出自家父亲的不耐之意,二人也不逗留,告退离开。
房门打开,苏均已等候在外。
苏均向二人拱手,楚佑寻点头回礼,楚佑慕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翘着下巴走了。
楚佑寻向苏均歉然一笑,跟着楚佑慕而去。
进了书房中,苏均向楚相一揖,面带着从容的笑容,“大人,上次您向我发问,三雄鼎峙,二盟缔结,双虎窥伺之局如何破解,某得出了解法。”
35. 无门
“哦?”楚相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令苏均坐下,亲手为苏均倒了一杯茶,“还请谨言不吝赐教。”
谨言是苏均的字。苏均落座,“不敢当赐教。上次大人与我分析朝中局势,所见之深,均望其项背。”
楚相笑而不言。
苏均也不再客套,直接切入中心,“堵不如疏。”
楚相不由坐直,“何解?”
“世人熙攘皆为利往,聚散离合亦因势而迁。陛下与太尉之盟,看似铁壁铜墙,实则如风中残烛。陛下之心,如今已昭然若揭。先与太尉携手,合力对付楚家,再逐个击破。太尉焉能不知此计?如今放任,又岂无二心?”
“崔大人起势,也不过是提拔崔孟二家的子弟。他既已是陛下的刀,清流为保其名不会与之同流,太尉也不会尽全力托举,又何惧其势大?就如一株无根树,再怎么长,推倒它也不过刹那的事。崔大人是把好刀,陛下驾驭不了,他就能是任何人的刀。只要陛下与太尉之间互生猜疑,就能为大人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大人便可以静观其变,稳操胜券。”
楚相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半晌,对苏均一笑,“好啊,老夫果真是没看错人。”
时间确实是楚相最大的敌人,宫中和兵部还有太多事没有安排好,现在不是亮出底牌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表人才,眼光毒辣,目光长远,处事圆滑,若是做手下谋士,无可挑剔。若是他有意,澜君也不是不可嫁他。
可惜,这般男儿心高气傲,若非真心喜爱,勉强屈就,不过是相互蹉跎罢了,指不定到时反而翻脸成了仇人。
得益于楚相的暗中相助,崔在衡近日可谓是一路高升,因着楚员外郎占田一案,顺利升了刑部侍郎,仅次于刑部尚书之下,因大理寺少卿还未选出合适人选,还暂代大理寺少卿一职。
且孟崔二家的子弟进入官场的路途也格外顺遂,各个世家似是嗅到了政治场上的信号,纷纷向崔在衡抛出了橄榄枝。
在皇帝太尉以及楚相这三方沉默地支持下,崔在衡一时之间竟成为乾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白日里,崔在衡忙于政事,夜里,还有各方的酒宴邀约。这些邀约不能轻易推却,因为崔在衡太缺人脉了,好容易打开世家坚不可摧的圈子一角,自是要牢牢地抓住机会。
以至陆迟离开时,都未来得及送她一程。
等收到消息时,他请假半日,匆匆赶往家中,内院却已是没了半点芳踪。
看着空荡荡的内院,崔在衡心中顿感凄凉,自父母哥哥离世后,在陆迟离开的这天,他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被抛弃时的无助。
泉叔将一个锦囊递到他手中,“这是夫人为您求的护身符,她离开前,让我同您说,不必挂念她,她会日日为您祈福,愿佛祖保佑您以后都平安顺遂。”
崔在衡接过那锦囊,闭了闭眼,将那小小的锦囊小心地收入自己的衣襟中。
泉叔低声劝道:“若您后悔,就赶紧去追吧,一切都还有机会。”
崔在衡摇摇头。
泉叔叹了口气,“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已成虚幻。一生那么长,没有什么坎是过不了的,世人的想法也没那么重要。若是真心相爱,在一起便是,莫到最后,追悔莫及。”
崔在衡不言,不欲和泉叔说自己心中的想法,面上露出一抹极苦涩的笑。
中书令严宽济端坐在上首,右下首是前大理寺少卿王仁寿之兄——右散骑常侍王仁川,以及王仁川带来的以楚家为首的新兴世家各代表。
遥想当年,严家不过是乾都城中寂寂无名的小世家,和如今在座的这些新兴世家并无二致,在乾都众多权贵之中,根本不起眼。但严宽济跟对了人,楚相一朝显贵,将严家引为臂助,经过多年积累,严家已然成了乾都中的大世家。当年的齐家家主也是如此,只是他离世后,时移世易,现在齐家的小辈有了自己的想法。
私下,严宽济与楚相也是好友,可以说只要严宽济不死,严家就永远是楚党。
王仁川此行并不是因王仁寿之事来找严宽济,一是他虽是中书省的右散骑常侍,但顶头上司也不是严宽济,就算吃了亏,要找也寻不到严宽济面前。二是此次楚家占田一案,王仁寿也算是顶了大半的压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楚相并没有亏待,若是今年不出岔子,明年他就会升官。
“中书大人,近日听闻孟崔二家多有子弟获提拔任用,不知大人您对此事可有留意?下官见楚相大人并无阻拦之意,其中可有深意?”
此行是王仁川领头,他第一个开口询问。
严宽济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看出这一行人找自己是有何目的。
朝廷里的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提前预定好的,崔在衡想安插孟崔二家的人,只有两种法子,一是看看哪些位置没人,找个借口插进来,但谁会留个好位置给别人,二是直接挤掉别人,夺了他们的位置。
第二种明显更加现实,也更快速。
借着占田一案,皇帝在朝中要大查各个世家贪污腐败之事,任命崔在衡负责此事,顺带将官员违法乱纪的事查一查。
太尉不反对,可连楚相也不反对。
这摆明了就是在给崔在衡开路,哪个世家是全然干净的,天下就没有不黑的乌鸦。
崔在衡下手的对象也极有门道,大世家不挑,就挑那些弱势的中等世家和那些小世家。
楚相的默认,让他们这些靠着楚家的中小世家遭了殃。本就指望着楚家手缝中漏出的那点肉,但楚相却任由崔在衡侵占了他们的利益。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参与了党派,不仅没吃到肉,连面前摆放的肉汤都收了,楚相也未给个交代,这如何平得了人心。
说实话,严宽济也不明白楚相在想什么,楚相做出这个决定前,曾邀请严宽济到府中畅谈,严宽济便发问,为何要这么做,但楚相并未给出解释,反而预料到这些人定会生乱,让他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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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付一下。
果真如此,这几日楚相上完朝,回了家中,便闭门不再见客,于是这些人便寻到自己面前来了。
严宽济瞧不上这些贴着大世家才能过活的人,这些人不过是些吸血的蚂蟥,平日里无事时表忠心,有事时一个都见不着,有了他们和没了他们,差别也不大。但楚相让他帮忙应付,也只能好声好气地说些什么。
严宽济打了好大一圈太极,从自己跟随楚相的不易,再说到宦海起伏,总是正常,最后总结楚相心中有数,对他们的损失和贡献都记在心中。
底下众人见严宽济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心中失望。但中书令愿意给他们打哈哈,他们还敢言出个一二三?
都非官场新手,瞧着严宽济的态度便知晓此事是不能解决了。
王仁川心中失望,提出告辞。
严宽济对他极力挽留,拿出了上好的银毫,叫王仁川莫要心急,邀众人共饮。
他们自然推拒不得,坐在严府如坐针毡地喝了一会儿茶,这才离去。
临行前,严宽仁还要仆人给众人分发银毫。
王仁川拎着那袋子银毫,只觉脑子发晕,走出严府时打了个趔趄,好在有侍从扶着没有跌跤。
事情没有解决,这些个跟着王仁川来的人围在他身前,询问王仁川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王家与他们不一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日里也颇受楚相看重。亲弟为了表忠心,当了靶子被贬谪,对于还在上升的王家而言无异是个极大的打击。因着王仁寿,崔在衡重点针对王家,王家失官位者不在少数,受损最为严重。
上面的大人物能大而化之,王仁川可不能。
王仁川实在没有力气再应付他们,今日这茶可是要命的茶,这茶堵了他的嘴,还浇灭了他的心火。
这些人打着的主意,王仁川当然知晓,他也有自己的心思,找这么多人来也是指望着给严宽济施加些压力。
显然,他的心思打了水漂。
他知道这严宽济没什么己见,就是当年命好,跟对了人,只跟着楚相就成了事,不比楚相精明足智。本想从他口中探听消息,却不想他真本事没有,甩锅敷衍的手段倒是炉火纯青。
王仁川只觉绝望,王氏除了他们哥俩在朝中就没什么要职,楚相虽允诺让他升官,但那都未成定数,更何况,王氏如今被崔在衡针对得只差分崩离析了。
若是王氏倒了,现在同他一起,一口一个王大人的同袍们,只怕是迫不及待地要从王氏分一杯羹。等到楚相反应过来时,看到几乎一无所有的王氏,又能给王氏多少,一个家族败落何等简单,想要再重新聚拢,谈何容易?
莫非真的就只能坐以待毙?等着楚相的补偿?
其余人见王仁川这般态度,也只能暂时作罢。
王仁川正要乘轿离开,却被一位满面菜色的官员叫住,“王大人!”
王仁川回身,目光微凝,“符大人。”
36. 寝衣
来人是吏部下吏部司郎中符昌,先前就已拜访过王仁川,这些人中,除了王仁川就属符昌最惨。
历来官场中的肥差,不是管人的,就是管钱的,把吏部和户部的人拎起来抖两下,随便掉落的银子都够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嚼用。
符昌对楚家大爷楚佑慕极尽奉承之事。年轻时,还将自己的亲妹子献给了楚佑慕做妾,后来楚佑慕娶了妻,杜氏是个狠角色,将他妹子扫地出门。
不过他很会来事,不仅无半分不满,反而将楚佑慕伺候得更加周道。
楚佑慕见他表现积极,又因他妹子一事,日常颇有照顾。旁人见楚佑慕对他态度不一般,默认他是楚党的人,此后官场上顺风顺水,升官发财,不必多说。
只是符昌是穷苦出身,穷怕了,在吏部行事并不收敛,甭管大财小财,也不管能不能收,只要能进自己口袋的,来者不拒。
此次崔在衡的清查行动,无异是悬在他头顶的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砸下要了他的小命。
据他所知,崔在衡下一个就是要查吏部,他没甚根基,到时定免不了被拿出来杀鸡儆猴。
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心中却是有数的,自己的靠山是楚佑慕,而不是楚相。现如今,楚佑慕也不能说是靠山了,那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只能说在楚佑慕面前有一份脸面。
楚相向来厌恶楚佑慕身边献媚之人,且不说楚相现在不见客,就算能见客,他连楚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他只能派人蹲在楚府附近,终于守到楚佑慕,可楚佑慕坐在轿中,连面都不愿露,只随意敷衍道崔大人自会给个交代。
准备好的厚礼砸在自己手中,这时候不怕送礼,只怕礼送不出去。
符昌心凉了半截,他已经明白了,这事定是楚相交代过了,楚佑慕管不了,也不想管。
等死的日子不好过,符昌吃不好睡不好,人迅速消瘦了下来,从原先的白胖变得一脸菜色。
王仁川仔细辨认才能看出这是那位带着重金前来,只求能与他一起拜访严宽济的符大人。短短几日,他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仁川犹豫了一下,心中不信符昌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但他已被逼上了绝路,再坏也不能坏到哪里去了,听符昌说说也无所谓,命令仆人退下。
“楚家不管,严家不管,我们当真要坐以待毙?王大人,你甘心吗?为官数十载,到最后都是空空,家人还要因此受到牵连。”
王仁川一惊,虽符昌说话声音极低,但他还是不由环顾左右,见其他人渐渐离开,无人关注这边的情况,这才对符昌道:“楚相和严中书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王大人,如今这般局面,我们也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不必遮掩。交代?家破人亡了,到时候究竟是给谁交代?”符昌抖着唇,露出一抹极为怨毒的神色。
“那你能如何?”
符昌抬眼看向王仁川,“杀。”
王仁川一震,似是懂了,又似是没懂,眼珠子转了下,看向符昌。
符昌混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知有戏,连凑到近前,低语几句。
王仁川双眼发直,半晌才回过神来。
“若是他死了,这些事都能迎刃而解,楚相也不会追究,还能彰显大人的追随之心。您此举,是忠义两全呐。”
王仁川看了眼符昌,久久未言,转身,对着符昌道:“不知符大人可有时间来我府上小酌一杯。”
符昌一揖,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距离避暑之行还有两天时,玄云得到了消息,她也要一同前去。
来通知的人是金德,他笑眯眯地让玄云赶紧打包收拾自己的衣物,与其他三位被选中的御侍一起住进天坤宫的偏殿。
实际上,避暑之行的前去的女官名单在半月之前就已经出来了,并无玄云的名字,这在玄云的意料之中,并无如何,倒是御药房的其余四人都极为丧气。
不知皇帝为何改变了主意,但对玄云来说,也只是在知晓这个消息时微微惊讶了下,便很是淡定地到房中清好衣物。
她的衣物并不多,都是宫中发的宫服,原先只有两套换洗的衣物,成了御侍还多了一套,不知要在那避暑之地呆上多久,玄云选择全部都带上,还拿了一些这些日子借着配药的名义配置的药粉。
又同御药房的四人交代事宜,好在御药房并无什么事要做,要不然一时半会儿还交代不完,这才跟着金德往偏殿走去。
到了偏殿时,金德才对玄云道,晚间皇帝要她去陪侍。
玄云表现得很平静,恭敬地说了是,什么都没有问,弄得金德张了半天的嘴,口中准备的话一句也未来得及说。
金德回到殿中时,萧景棋正坐在椅上,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他没有多看,恭敬地低下头,道:“祝姑娘已经来了。”
萧景棋将匕首往上抛了抛,闻言,一把将匕首握在掌中。
“她有没有说什么?”
他状若无意问道。
“并未。”金德的头更加低了,“她只跟御药房的宫人们吩咐了几句。”
“你同她交代今晚来天坤殿没?”
“说了,说了。”
“那她......还是什么都未说?”
“是。”
萧景棋摸了摸刀鞘的纹路,半天未言,手指到一处小小的红宝石处停下,他平静道:“你退下吧。”
金德退了出来,擦擦脸上不存在的汗。皇帝积威越发重了,可怜他这位在皇帝手下办事的人。
陛下对祝莺态度成谜,说他没意思,那次深夜跑去御药房见祝莺,特地要他将祝莺放入避暑之行的名单中,说他有意思,那也说不上。这么多日对祝莺不闻不问,若说是为了保护祝莺,金德都觉得心里发虚。况且,陛下对各宫娘娘的心也看不出假的,温香软玉来者不拒。
帝王的心真是难测。
不过,也并非没有法子看清皇帝的想法。
祝莺被陛下晾了那般久了,心性也该被打磨了,那女子也没蠢笨如猪的地步,她该明白陛下不吃她玩的那些勾搭的小把戏。
金德也有自己的心思。
这些日子的观察下来,金德感觉自己对祝莺有所了解了,一个有点本事有点小聪明,但不会转弯变通的女子,想要拿捏她有些难,但也并非不可能。
祝莺若是能得陛下的眼,还不得感谢他的提携之恩,他再施以恩情,威逼利诱,总有一套能控制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可比旁的宫中娘娘好拿捏多了。
他在宫中屡屡都能活下来,靠的可不只是运气,没有计谋心机坟头长草都三尺高了。
金德眯着眼,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决定给祝莺送上一份礼。
与玄云同住的是位叫宋容的女官,来自尚宫局,保养得宜,面容圆润,身材丰腴,举止之间,恰到好处,既不逾矩又显得通达宽容,脸上常画着宫娥中流行的妆容,对与玄云的突然造访也并不多问,态度很是温和客气,时不时柔声细语地为玄云指出物件的摆放之处。
玄云自是以晚辈的身份表示感谢。
到晚间,金德要宫人给玄云送了一套极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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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轻薄的寝衣,在宋容惊讶又暧昧的目光中,玄云只能苦笑一声,对她道:“金内监误会了。”
说完,玄云还是照常穿上自己的女官服。
宋容摇头,轻声道:“金内监既然送你这件衣物,又怎会没有用意,他看中你,你不穿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她扫玄云一眼,“作为御侍本就有此职责。陛下难得叫御侍侍奉,若是有幸得了陛下的青眼,怀了龙子,不仅扎稳了脚跟,日后深宫之中的日子也不寂寞了。”
玄云没想到刚认识不久的宋容愿意善意地提醒自己,先是一愣,接着向宋容投以感激的目光,“多谢姑姑提醒。”
她敛目,手指略过丝滑柔软的寝衣,似叹般道:“荣华富贵固然是好,可要争要夺,要防要守,我虽无安贫乐道之念,但也只想简简单单度过此生。”
宋容了然,但却不以为意道:“你还年轻,年轻气盛,人呐,向来是身不由己的,能抓住可以抓住的,日后才能不后悔。”
玄云只是笑而不语。
宋容见玄云不言,似是并不放在心上,也不再多说。
到天坤殿时,金德已在门口守着。
玄云将寝衣连着托盘完完整整地还给金德,金德面上神色变换,末了,只冷冷哼了一声。
他是陛下的身边人,到了各宫娘娘面前,都得给他面子,祝莺不过是个女官,还敢掀了他的面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你可想好了。”
金德头一次在玄云面前像个太监一样捏着嗓子不阴不阳地说话。
“多谢公公,只是祝莺无心于此。”
“好的很。”
金德抬手,撩了下袖子,那袖子不偏不倚,正好拍在玄云的脸上,像一个耳光。
“进去吧,陛下可在等着你呢。”
金德的声音刻薄得发冷。
玄云行了一礼,便进到萧景棋的寝宫了。
宫门在面前合拢,金德举起托盘欲砸,想了想,怕让皇帝听见响动,终是没有砸下,只朝着门呸了一声,极怨毒地切齿道,“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玩什么欲擒故纵,没那心思在陛下面前装什么纯,贱人。”
寝宫中的明黄的幔帐已经放下,玄云拂开重重的幔帐,烛火随着玄云动作带起的风摇摆。
她掀开最后一层幔帐,一张宽阔的床榻出现在她的眼前,悬垂的帐幔极尽奢华,透如蝉翼的明黄鲛绡纱为底,叠覆数层绣有五爪金龙纹的织金软烟罗,随光线流转隐现龙鳞光泽。
一道黑影映在纱上,似是坐在床上,凝视着玄云。
玄云不再上前,而是半蹲行了宫礼。
时间缓缓流过,玄云额间冒出细密的汗水,她几乎不受控制地晃了下,但她调整下了位置,很快控制好自己。
这时,明黄鲛绡纱打开,萧景棋出现在玄云的面前。
他坐在床前,两只脚自然地垂在脚踏上,一双眼看向玄云,面无表情道:“平身吧。”
玄云这才站起,她的腿微微颤抖着,但她面上看不出分毫。
“到前面来些。”
玄云依言往前挪动了几步。
“再前些。”
玄云看了眼她与萧景棋的距离,犹豫了下,向前移动了几小步。
“朕莫非是什么洪水猛兽?再往前一些。”
玄云停了数秒,往前再走了一大步,却不再走,而是准备抬眼看向萧景棋。
不想,就在这个空档,萧景棋猛地探起身子,伸臂挟着玄云的腰,玄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已经躺在那宽大的龙床上。
37. 匕首
脖颈上抵着一片尖锐的冰凉。
萧景棋一手撑在玄云身侧,明明是个暧昧的姿势,却因那相隔甚远的距离,还有他脸上冷酷的表情而显出危机四伏的意味。
玄云抬眸,对上一双如寒潭般的双眼。
“朕有几事不解,还需你解答一番。”
萧景棋的语气平稳缓慢,仿佛现在威胁玄云性命的不是他。
因萧景棋拖拽而震颤不休的幔帐上,流淌着金石一般光泽的织金龙纹光芒乱射,她不由闭了闭眼,却又很快睁开。
“陛下请问。”
“朕听闻你近日和兰昭容频频见面,甚是要好,不知祝御侍何时和兰昭容相识?”
玄云的心放下了泰半。
她与兰邀月的会面避于人前,往往有墨菊盯着,叫人不能接近,自然,皇帝派来的探子无法细听。
也难怪,兰御史是中立清流,兰邀月是为数不多入宫的清流之女,在皇帝心中应是十分要紧。
玄云双目舒缓,并不与萧景棋对视,而是看向已经不再抖动的幔帐,平静道:“兰昭容体弱,奴曾奉派至兰昭容身侧,为其调配药剂。后来兰昭容因春疾移至璴心殿调养,奴便再也未见过兰昭容。兰昭容来寻我,只是向奴询问一事。”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与萧景棋对上,“兰昭容对奴说,陛下夜间常常辗转反侧,无法轻易入眠,故而特向奴问询应对之法。兰昭容念及此事关乎陛下私密,又想为陛下分忧,便找到了奴。兰昭容也曾夜间难眠,奴与她开具了药方,最终痊愈。”
萧景棋整个人似乎都僵硬了下,但那目光仍然是灼灼,像是在判断玄云话语中的真假。
玄云继续道:“不过兰昭容深感药苦难咽,希望奴能给些理疗的法子,给陛下慢慢调养,所以才有了几次见面。”
萧景棋没说话,只是架在玄云脖子上的冰凉微微松开了一些。
“罗音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的手肘微微弯曲,人也离玄云更近了一些,也更具压迫感。
玄云只觉一片阴影笼罩在自己的脸上,她能看到萧景棋雪白的单衣。
“奴不明白。”
“不明白?”
那微微松开的冰凉又紧紧地贴上了玄云的脖颈。
“那郁紫竹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抑或是,你下的手?”
“奴不知。”
玄云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她能感觉到脖颈处有什么正在缓缓流出,眉头轻轻皱起,面色发白。
萧景棋不由将手退开了些。
“陆氏探子之事是你的设计?”
“不是。”
玄云闭上眼,“奴确实不知陆氏一事,就算陛下杀了奴,奴也还是不知。”
“罗音觊觎奴的新方,对奴百般刁难,甚至不惜污蔑奴盗取太后的御赐之物,奴只能向罗音屈服。奴确实存了报复之心,在宫正来查春疾时,将责任推给了罗音,自此外,再无其他。至于郁司药,奴全然不知她是如何离世。”
萧景棋自然知晓这些,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玄云亦知晓这不是萧景棋想知道的答案。
萧景棋试探的同时,玄云也在试探。
萧景棋想用手上的砝码得到更多的砝码。
而玄云则是要知道萧景棋手中到底有多少砝码。
此时,玄云心中已经有了底。
“那你要如何解释罗音为何会将你那下毒的法子给了那些世家小姐?”
“当时奴本准备亲自去下毒,使宫中生乱。陛下已设计一些贵女相斗,若奴去下毒,众人只以为这些贵女们相互争斗才会给对方下毒。可罗音逼奴交出药方后,奴为保命跟随她左右,发觉她竟与楚二女君有所牵扯,欲帮楚二小姐夺得皇后之位。”
玄云看了眼萧景棋,见他脸上并无甚表情,继续道:“奴便心生了一计,让罗音代替奴去做。奴也未想到罗音那般自负,自认为不会被发觉,竟亲自现身在众贵女面前。”
萧景棋将横在玄云脖间的威胁终于拿去,他一手扶起玄云,一手拿出一张雪白的帕子往玄云的伤处擦去,那帕子像早已备在此处。
玄云想要拒绝,“陛下,奴自己来。”
“不必。”他的声音冷硬,全无往日的温和。
她拗不过萧景棋,只能坐着任由萧景棋将她伤处的血痕擦干净。
萧景棋的手很轻柔,与他方才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
“你知道朕今日为何会问你这些吗?”
“奴不知。”
玄云确实不明白,但她早已猜到迟早有今日。萧景棋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其间若有一丝不对都会探究本源。
可以确定他早在罗音替自己顶罪被杖毙时,就对自己有所怀疑,因为这与她告诉他的计划有些许不同。
但他却迟迟未发作,定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玄云早就希望他快些质问,怀疑就像一颗毒瘤,里面的脓水只会越来越多,只有好生挤一挤才能好全。
“因为在宫中并未搜到一个陆氏余孽,就像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玄云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是在这里出了差错。
“一个都找不到,你说是他们隐藏的太好,还是根本就没这件事。”
宫中出了陆氏余孽,太后虽不想大查惊动帝王,但宫中出了件事,萧景棋这么可能不知,更何况,这陆氏余孽极为难缠,曾经在萧景棋刚登基时刺杀过他,若不是内侍拼命保护,也不知有命在否。
这么多年了,民间一直有陆氏余孽的消息,但宫中再未出现相关事宜。
此次陆氏卷土重来,萧景棋怎么可能不重视,他一直都在遣人暗中调查。
却毫无收获。
这怎不让萧景棋怀疑。
有没有一种可能此次的陆氏余孽就是杜撰的,所以完全查不到一点消息。
他想到了玄云。
玄云并未言语。
而萧景棋似乎也没想让玄云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抬了下玄云的下巴,她的脖子微微仰起。
脖颈上的伤口更加明显,萧景棋专注地看着那道伤口,那里浅浅割破了一小块皮肉,并无大碍,在彻底止住血后,涂点金疮药便可。
萧景棋摁着伤处,血渐渐凝成一道血痂。
但他的手仍放在玄云的脖颈处。
此刻,他的目光已经全被玄云白皙细长的脖颈吸引,他几乎看入了迷,烛火似是在皮肤边缘打上一层柔光。
一种想要一口一口咬下她的皮肉,吞入腹中的渴望令他几乎浑身战栗,那不属于任何身体浅层的欲望,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他的皮肤之下似有虫噬,他咽了下喉咙,口中竟已分泌出了津液。
这种感觉在旁的女人身上从未有过。
在这种渴望的驱使下,他几乎忘记了一切,越靠越近。
玄云虽不知萧景棋的动作,但她隐约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她本能地感到危机。
“陛下。”她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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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一声让萧景棋回了神,几乎慌乱地收回了放在玄云脖颈上的手,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对玄云产生了这种恶心的欲望。
他一直都在从玄云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这种类似男女欲望的冲动对于这份不可言说的寄托来说是一种彻底的亵渎。
但玄云并不知晓,待她向萧景棋看去时,萧景棋面上已恢复了平淡无波的表情。
他转过头,起身从一旁的柜中拿出一瓶金疮药,递给玄云示意她自己抹上。
玄云见萧景棋神色无异,只当是方才上药时他靠得近了些,便未放在心上,伸手接过,却未马上上手涂药,只道:“多谢陛下。”
萧景棋探身将枕侧那把匕首拿起,玄云望去,只见那精致小巧的刀锋上微微闪着血光,与红宝石的光泽相互映衬,更显嗜血。
看来这就是抵在她脖颈上的物件了。
萧景棋又拿了张帕子,将匕首擦干净,递给了玄云。
玄云未接,而是看向萧景棋的脸。
“玉华宫居于山林之间,野兽众多,这把匕首你防身用。”
玄云心一动,她起身,跪在萧景棋的面前,恭敬地双手接过那把匕首。
匕首不大,分量却是不轻。这匕首的刀柄是纯金打造,其上还镶嵌着宝石珍珠。
作为一把杀人利器,它并不合格,花里胡哨,杀人时需要毫无干扰全神贯注,稍有不甚就会失败,甚至被反杀,这耀眼的装饰极有可能在关键时折射光芒,引起他人注意,毫无疑问是个累赘。
她以头触地,“谢陛下。”
虽然这匕首是个累赘,但它的意义并不一般,这代表了萧景棋的认可。
金乌初升,天枢门、天璇门、天玑门次第洞开。
六匹青骢马拉动的金根车辇自天枢门缓行而出。两侧导驾仪卫执雉尾扇、卧瓜杖,赤色绶带在熹微中飘荡。
皇帝不欲惊动城中百姓,与楚相和太尉商议后决定悄然而行。
仪仗尽敛,只能听到车辇碾过青石的微音。
随驾大臣跟在皇帝銮驾之后,或骑高头大马,或坐轿中,按照品级高低依次排列。
队末随着数乘马车,公主并随驾女眷隐匿其中,只是乾都公主与随驾女眷所乘马车并无太大区别,只在车辕悬上玉铃,玉铃上刻着公主的名号。
城门打开,队伍行出,走了数里,连绵起伏的山丘出现,那是与宫中桃仙山同源的山脉。
玄云打开布帘一角,只见那山丘上云雾缭绕,山姿极妩媚,被一道不知名的界限斜分为青粉两半,青的是林木,如黛眉,粉的是桃花,如美人的柔唇。
她还记得在桃花林中那种近乎死亡的窒息。
这些山供养着许多人,也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
她收回目光,将帘子放下。
此次太后并未随行,而在宫中调养身子。
原因则是就算轻装而行,前往避暑之地也要五日,更何况皇帝楚相、太尉还要处理由驿站快马每日往返带来的京中政事,每日到一个行宫便要停下停歇一晚。
当然,玄云自是明白,太后被那冷凝香丸伤了根本,禁不起丝毫的舟车劳顿。
颜绮玉制出冷凝香丸时应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但这想法不能与任何人说。罗音却以为她有私心,甚至不惜下毒杀了她也要将那方子抢夺过来。
颜绮玉对罗音应当是有几分爱,毕竟她到了最后一刻都未吐露出罗音半分,但罗音对她的感情却......
可惜。
38. 公主
经过八日的行程,众人终于抵达玉华宫。
玉华宫依山势而筑,九重汉白玉台基如凝脂叠雪,自山腰迤逦而下。远远望去,日光之下,一片雪白中反射着金光,宏伟而又美丽。其中最为稀罕的是这处的一泓天然温泉——玉泉。
匠人们依山引水,以石渠导流,将温泉水引入不同池中,再于其上修筑殿阁,遂成“玉泉殿”。池底铺以光滑的卵石,四壁砌以汉白玉。
本朝高祖建此玉泉殿本意便是想让君臣同乐,是以皇帝和大臣们都可享用本泉。
玉泉殿分为外殿和内殿,内殿是皇帝的专属之所,外殿才是大臣们的去处。不过楚相和太尉都是陛下的近臣,自然无需和其余臣子们挤在一起,而是与皇帝共浴一池,当然二位若是单独前来也是可以的。
此地本就清凉,而温泉更是益处良多。夏日浴泉,以热制热,使腠理开泄而暑气自消,泉中矿物沁肌,能化湿浊而通经络,硫石入汤,可祛骨间沉疴。尤其是对于到中老年,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的老臣们。
因着燕朝这些年接连不断的政变,战役频生,围城之战险些亡国,大伤了元气,萧景棋登基后主张休养生息,已经多年都未来过玉华宫。
不少大臣们极为珍惜这次温泉之行,在修整的几日相约交好的同僚一起泡温泉,一扫奔波的疲惫。
萧景棋对于温泉并不太感兴趣,更何况太尉时不时邀他一起在后山狩猎,热出了一身汗,回来沐完浴后,没有什么比在摆满冰鉴清凉的宫殿更令人愉悦。
他将头放在美人柔软的大腿上,一双柔夷轻柔地按揉着他的太阳穴,鼻端时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兰香,与一种极为浅淡的药香融合,并不难闻,令他有些鼓动发涨的脑子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闭着眼一下捉住了那双如凝脂般的手,放在鼻下嗅了下,又将手移到唇上亲了亲。他睁开眼,看清这位美人的面容。
“朕每次在你身边时,你身上的香气总能让朕平静。你说,是不是给朕下了蛊?”
萧景棋面上带笑,像是一句笑谈。
兰邀月坐在榻上,目光微不可查地凝了下。
她微微一笑,颇有些娇嗔道:“若是真能给陛下下蛊才好。”言语中还透着几分哀怨。
萧景棋笑而不语,片刻,似是无意问道:“你过往也有失眠之症?”
兰邀月的手微微一顿,萧景棋向她看去,只见兰邀月面带笑容,那笑容间还带着好奇之色,“陛下怎知晓?”
萧景棋再摩挲了下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开,脸上笑意深深,带着暧昧之色,“美人为朕的不眠之症日日熬羹汤,朕能不知晓?”
兰邀月红晕生颊,伸指点了下萧景棋的额头,“我的失眠之症是老毛病了。陛下身边的姜御侍曾是我的侍药女官,她年纪不大,但医术十分了得,将我的失眠之症治好了。我见陛下有时辗转难眠,便想到了她,把陛下的症状说与她听,让她说些食补的法子。”
“不过,陛下心里装着天下,这些方子也只能起缓解之效。”
萧景棋一下坐起,扑倒兰邀月,轻咬着她的脖颈,“看来朕还得努力证明才行,与邀月在一起时,心里可没想其他。”
只觉脖颈处传来一阵痒意,兰邀月笑着伸手去阻,“陛下,别......”
金德在外听着殿里笑闹的动静,摇摇头,年轻人就是这么火热,正准备让周围宫人都走远些,却见一个小内侍匆匆走来。
他看到金德,三步做两步,跑到金德旁,说崔在衡来了。
皇帝先前就吩咐过,若是崔在衡来了,不论何事,都要前去告知于他。
金德颇为头痛,挥手让那小内侍退下,在门前敲了敲。
“何事?”
那声音气息不稳,金德心道,这真是造孽哟。
他大声道:“陛下,崔大人来了。”
萧景棋起身,“叫他在前厅等着。”说完,唤宫人进来换衣。
兰邀月也站起,站在萧景棋面前为他整理衣襟。
他看了眼兰邀月,“朕先去处理政事。”
兰邀月笑着点点头。
待萧景棋离去后,兰邀月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
皇帝果真怀疑姜烟,幸好姜烟提前与她对好了话,要不今日就要露馅。
因为姜烟从未给她治过失眠之症。
“陛下。”崔在衡一揖,“一切已准备妥当。何时动手?”
他抬起头,“是今夜,还是......”
萧景棋摇头,目光闪烁,“再等等。”
崔在衡应是。
“你说,有没有人真的想杀朕?”
萧景棋转过身,对着墙上一幅悬挂着的猛虎戏水图,问道。
崔在衡微微皱眉,片刻后,道:“臣知太尉和楚相现下不会这般做。”
“现下”两字,崔在衡特意加重语气。
萧景棋若有所思,缓慢道:“如此吗?”
今日太尉和皇帝领头的打猎,所获颇丰,摆满了后厨,加上前几日所捕获尚放在冰窖中的猎物,已经能堆几座小山了。太尉下令,今晚就举办夜宴,邀请随行的所有官员,正好为此行接风洗尘。
几位兵士合力抬着一只通体玄色的巨大熊罴送到后厨,送来时头与身子被斩断,鲜血淋漓,显然是不久前刚死的。不少宫人都偷摸着都跑来观一观这熊罴的模样。
这几位兵士也不需庖人帮忙,自己从后厨取了刀,打了热水,寻了一处空地,就开始处理起来。
这熊罴头圆耳小,站起时类人,体内构造似与人无异,加之皮厚,需得一层一层割开,发出吱嘎声,就如在切人的骨头,瞧着十分残忍血腥。
许多胆子小的宫人似能感同身受,双腿发软,不敢直视,胆子大些的,也觉毛骨悚然。
没多久,这些宫人们全都跑了。
除却场面引人不适外,还因今日的夜宴并非是提前定好,而是临时所定,内官们都忙个不停,这些宫人们自是不能再偷闲了。
玄云作为御侍也被借去当了壮丁,这也是无法,皇帝此次避暑之行带的宫人不及过往出行的三分之二,要举办一个大宴,难免显得手忙脚乱。
好容易忙完了一阵,玄云突地见一个女子急匆匆地走来,时不时望向后面,似是有人在后边追着,她很是慌乱,玄云上前一步,她也未觉,一头就撞到了玄云的身上。
她抬起一双湿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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漉的眼,透着恐惧,只那眉心一点红痣格外艳丽。
玄云握住她的双臂,用轻柔地语气安慰道:“没事了公主,发生了何事?”
燕明帝子嗣不丰,一生育有二子二女,长子萧峥成,次子萧景棋,长女萧平韶,次女萧明珠。
萧平韶是严妃之女,获封启闻公主。因着严家随楚家起势,严妃也随之成为严太妃。后来,严太妃投入佛门,自此青灯古佛,启闻公主也随严太妃一同带发修行,正因如此,在此次避暑之行,启闻公主并未参与。
而萧明珠,母亲是昔日权倾朝野的桓家之女,后入宫被封为桓贵妃,如今司天台在她出生时,曾言她眉间的红痣为天授赤符,乃是赤帝化身,当护佑社稷,开三百年太平。燕明帝对她极为宠爱,赐封号琼月公主,寓意其如美玉般珍贵,又如明月般皎洁,取名明珠也有掌上明珠之意。
后桓家被以陆氏为首的清流势力联手斗倒。桓贵妃自尽,萧明珠因见桓贵妃自尽后自此失言。
玄云能一眼认出她,因为她曾见过皇室所有人的画像,萧明珠的最为好记,因为那眉间的红痣太过不同。
不过观其衣着,衣裳虽为绫罗绸缎,但并不合身,可见这是因为晚间要参加夜宴,照顾她的宫人不得已找来的衣裳。
桓家倾覆后不久,燕明帝也溘然长逝。据传他是因为桓贵妃自尽郁郁而终。一个失去双亲的公主,不必想,定是举步维艰,玄云握住她手臂时都能感觉到那硌手的骨头。
萧明珠张张嘴,指着数步远的拐角处,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玄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微微眯上眼,模糊间看见一双眼睛。
玄云对萧明珠温和地笑了下,“我去看看,公主就在此处。”
玄云快步走去,快到拐角时,才听到另一边传来的逐渐变远的脚步声,似是很不心甘情愿地离去了。
等她到拐角时,另一边已是空空如也。她回身,走到萧明珠身边。
她似乎还没从惊慌中回神,扯住玄云的衣袖。
“那人已经走了。”玄云拿出帕子擦了擦萧明珠的额头的汗水,看向萧明珠的眼睛,“公主您听我说,这几日莫要独自一人,尽量与照顾你的宫人在一起,明白吗?”
萧明珠愣愣地点头。
却听前方一阵嘈杂声传来,一个面黑的嬷嬷一叠声地喊着,“公主,你在哪?”
不少人纷纷为她让开条路。
她忽地往玄云这边看来,看见玄云身旁的身影,连忙跑了过来,只她也是极瘦。玄云见她跑起来都感到一阵心惊,仿佛能听到她身体深处骨头相摩擦的咯嚓声。
她一把抱住了萧明珠,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是跑哪里去了?一眨眼就不见了,吓死我了,你要是如何了我怎么跟娘娘交代!”
萧明珠拍了拍她,她哭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看着玄云,对她道谢:“多谢姑姑。”
以玄云现在的品级和资历,被人叫姑姑那是奉承,玄云连忙道:“不敢,不敢。”
那位嬷嬷又再感谢了几番,这才带着萧明珠离开。
离开前,萧明珠回头看了玄云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只是被那位嬷嬷拉扯了过去,很快消失在玄云的视野里。
39. 妖女
两侧排开的铜鹤灯架上,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映得夜间如同白昼,几尊古朴的鼎炉中燃烧着有驱虫之效的草药,散发出浓浓的白烟,未几,又在空中散开。
因为今晚的食材主要来自山中的野物,为了应这野趣,此次夜宴就在外布置了下来。
此时没有党派之争,众人推杯换盏,相互应酬,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正中间,厚实猩红的绒毯上舞姬广袖翻飞,纤腰折转,裙裾旋开如千重莲花。隐在暗处的乐师拨弦引商,轻拢慢捻,编钟次第而鸣,笛箫合奏,时而缠绵如诉,时而激越似战。
皇帝下首左右坐着丞相和太尉,他笑着向二人举杯,一饮而尽,坐在下首的二人也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此时,数位端着银盘的宫婢鱼贯而出,将银盘放在各位大臣面前的酒案上。
萧景棋起身,恭执玉觞,朗声道:“今日幸得太尉鼎力相助,才有了这熊罴之肉可食,敬太尉。”
底下众人也站起,举杯大声道:“敬太尉。”
说完,他一饮而尽,众人也随他动作。
他又看向楚丞相,一旁站着的金德忙倒上一杯,他再次举杯,“楚丞相心怀体恤,见诸公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启奏于朕,方有此避暑之行,敬楚丞相。”
众人再次大声道:“敬楚丞相。”
萧景棋饮完酒,对着众人道:“诸公今夜需得尽兴,才能不枉太尉和楚丞相的心意。”
众人应是,坐下后,似比方才更加热闹。
萧景棋拿起盘上摆放的刀具,亲自切了两块最鲜嫩的分装在另外两个小盘中,叫侍从给楚相和太尉送去。
若是这么看,都以为这小皇帝老实无害呢。谁又能猜到他肚子里有那么多坏水。到底是长大了,心就变大了。
楚相扫了眼皇帝,示意侍人将皇帝派人送来熊肉切好,拿起木箸夹起切成片的熊肉。
熊肉烤得外焦里嫩,一口咬下,肉汁四溢,确实不错。
楚相没忍住又多夹了两块。
只是这熊肉吃多了容易腻,他夹了两筷清爽的小菜放在口中,余光无意向宇文蕴看去。
只见宇文蕴直接用一把匕首割肉,将肉挑在刀尖上,再送入口中。
真是个野蛮武夫。
楚相无不鄙夷。
却又见宇文蕴从盘中取了一片肥厚宽大翠绿叶片,将一片割好的肉放在其上,再卷成一团,一口一口吞入腹中,瞧着十分美味。
这竖子吃东西倒挺香。
楚相只觉唇齿生津,忍了一下,终是向伺候自己的侍人问道:“太尉那里摆放着的叶片叫什么?”
侍人向太尉那边看去,看清后,笑着对楚相道:“听说那是叫莙荙菜,叶似葵而厚,可以生吃,口感脆嫩微甜。今日太尉叫人特意采来,与肉同食时可以解腻。”
楚相点点头,“去,给我也来一份。”
侍人退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只是双手空空,他为难道:“太尉怕其他大臣吃不惯,只摘了自己的那一份,不许......不许他人去拿。”
不过侍人没有说的是,宇文蕴甚至派了几位兵士守着那莙荙菜,听他说是楚相要拿,直接说没了。
侍人并非楚相家奴,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件事被这些目露凶光语气不善的兵士打一顿,便也没争辩,灰溜溜地回来了。
“是吗?”楚相指了指萧景棋桌上摆着的那盘莙荙菜,“陛下的方才才送上来,怎么一到我就没了?”
侍从的表情极为惶恐,跪下道:“奴才不知。”
楚相摆摆手,“只怕是不允许我一人吧。罢了,罢了,你退下吧。”
等他再朝宇文蕴看去时,宇文蕴正好看向他,二人的目光就这么对上了。
宇文蕴晃了晃手上的莙荙菜,对着楚相露出白牙灿然一笑。
老东西,就知道他见着别人手上有的就想要,真真是恬不知耻。幸好他留着一手,他辛苦带人去摘的菜,这老东西休想分得半毫。
楚相也勉力地笑了笑。
这厮小气至此,如此小家子气,难成大事!
这边二人打着眼仗,另外一边崔在衡则是忙于与众人的应酬,往来敬酒的官员络绎不绝。
不一会儿,崔在衡酒案上的酒壶就空了,一个侍从要给他加满酒壶,也不知怎的,整个人竟径直撞到崔在衡的肩膀上,酒壶自手中脱落,酒液倾泻如瀑,霎时间洇湿了崔在衡的衣袍。
那侍从知自己闯下大祸,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像寒风中的落叶抖个不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崔在衡皱着眉,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污渍,从肩膀处一直到衣摆都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斑斑酒渍。
衣服定是不能穿了。
他令侍从退下,向正在交谈的官员们抱歉致意,从席面上退下,准备前往自己房中换一件衣物再回席上。
待走入自己房中时,崔在衡正要往衣柜走去,却忽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床上竟若有若无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他心一提,几步上前,猛地掀开床帘,一位只着姜红薄纱衣的女子满面赤潮地侧躺在天青色的被褥中,一双眼紧闭着,雪白的身子不停地扭动着,像是极为难忍。
崔在衡一看便知这女子中了药。那女子似感到从崔在衡那透进来的的几丝清凉,转过身,向他这边转了过来,待崔在衡看清那女子的脸时,心中一震。
不好,被算计了!
他转身就要出去,脚步却顿了下,若他走了,一个公主呆在自己房中又如何解释得清。
就在这犹豫的空挡,门外传来一声咔嚓声,隐隐可见一个黑影匆匆跑走。
崔在衡一惊,上前使劲地推了推门,只是门闩被人放上了横木,又加了几层铁链,他如何推得开。
家中有女眷的官员被安排在另一处住所,而与崔在衡同住一处的,则都是未带家眷的官员,这些官员此时正在宴会上畅饮,无人发觉此处异状。
他的侍从本应在房中,此时都未出现,不必想,多半是被人引走了。
崔在衡正要使蛮力,却想起那位琼月公主,若是引起动静来,岂不是将人引了过来,那不正合了幕后推手的意。
现下他只恨为何当年不多学些功夫,要不然就能用江湖人所说的内力直接将这门不动声色地破开。
他忽地想起这房中还有一处后窗,他连忙去后窗看,只这后窗不知何时也被人堵得严严实实,他使劲要推开后窗,不料后窗居然比前门还要牢固。
他本有一把佩剑,只他身为一介文官,并未有特别的荣宠加身,在入这玉华宫时,已将佩剑上交。
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的视线看向床的方向,有了主意,将被单扯出。床上的萧明珠因这一扯,在床上打了个滚,正好滚在床边,眼见着就要滚下床,崔在衡犹豫了下,还是将她抱起,放回床中央。不想,萧明珠却如条蛇般缠住他的手,口中直道:“好热,热......”
崔在衡闭了下眼,时间紧急,“抓奸”的随时都会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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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了声得罪了,直接将萧明珠扯落,动作极为粗鲁,但那药下得极重,就这般萧明珠都只是哼了两声。
他松了口气,幸好她没醒,他可不想一边忙一边还得安慰中了春药的公主。他将被单拧成绳,穿过窗户的木栏,双手使力,用力搅去。
可越是动作,崔在衡越觉自己浑身发着软,突地一股难以言说的热窜入小腹,渐渐到他的四肢百骸去。
他喝的酒中也被人下了药!
这春药越动发作越快,不得已,他只能停下手上的动作,趁自己未失去理智时,从自己衣上撕下布带,用牙齿将手脚牢牢绑住。
第一波药效很快来袭,崔在衡在一个距离萧明珠最远的角落蜷成一团,全身皮肤之下传来如蚁虫噬咬的痛苦,他咬紧牙关,苦苦忍受。
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角滑落。
在这些时候,他想了许多,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哥哥,陆迟......还有那个妖女,他还没见过她如今长什么模样。
靠着这些念想,他抗住了,可人也几乎被折磨得失了力气,几乎昏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被越来越热的地面给烫醒了。
他抬起头,只见房中渐渐弥漫开来了白烟,崔在衡拼尽全力坐起,看了看四周,这是起火了。
有人点燃了比邻的两间房。
这两间房与他的房间只隔着一块木墙,火势很快就要蔓延到自己房中。
看来,这位幕后推手恨自己极深,不仅要他身败名裂,还要他的命。
崔在衡不愿认命,他用牙咬开束缚自己的布条,扶着墙拼命站起,但才跨出一步,就跌到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他躺在地上,甚至能听到火焰发出的哔啵声。
吾命休矣。
他闭上眼,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虽然他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但确实有些太过窝囊了,就这么被害死了。
脑中不由想到了他和玄云的第一次见面。
他为了给陆迟求医,不顾大雪封山,执意前往,抵达时,因体力不支,晕倒在雪地里。
他走的那条路人迹罕至,只有猎户在春秋时为了打猎才会来往,更何况冬日。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同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就在自己决定向命运投降,到地府与家人团聚时,一个女孩走到他面前,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两耳光将他打醒,问他为何在这里。
那双乌溜溜的透着冷漠的眸子自那以后不知为何常常入他梦中。
后窗传来砰的一声。
崔在衡以为自己幻听。
结果后窗又接连不断地传来砰砰几声。
崔在衡只觉这死都不让人死个痛快,他皱紧眉头。
片刻,他忽地睁开眼,几乎是垂死惊坐,只见此刻那后窗被人打开一个大洞,一双雪白的手猛然将那摇摇欲坠的窗户推开,一个面带白纱的女子一跃而入。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个女子向自己走来。
“愣什么神。”
玄云见崔在衡傻傻地看着自己,以为他是被吓昏头了。
崔在衡莫名笑了下,“妖女......”
玄云不理他,背起床上不省人事的萧明珠,站在窗户前,却见崔在衡还在那坐着。
“你莫非也要人背?”
幸好崔在衡方才没挣扎,躺在地上又有了些气力,当即站起,跌跌撞撞地朝玄云走去。
40. 不举
那处屋舍以原木架构而成,又遇夜间微风助势,火势越来越大,映得黑夜的天际一片橙红的火光。
在席上有人很快就注意到那不同寻常的橙色火光。
“走水了!”
有人喊道。
一时之间,你传我,我传你,都往那处看去,众人议论纷纷,但见为首的三人并无动作,也都未起身。
楚丞相放下酒杯,眼中并无丝毫慌乱之色,很是淡定道:“那火并不成线,并非来自山林中,不是山火。”
他话音刚落,刚升官不久的右千牛卫大将军齐田滁匆匆赶来,跪地抱拳禀道:“陛下,火势是从琴珞殿所起,眼下火势已渐受节制,不出多时,必能将那火患彻底扑灭。”
他微微抬起头,快速扫了眼萧景棋,“目前并未发现伤亡。”
萧景棋点了下头,那琴珞殿只有官员居住,并未有女眷,现在他们都在此处。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问道:“已查明火势具体是在琴珞殿何处而起吗?”
齐田滁还未回答,就听底下有人惊道:“崔大人怎的还未归来?”
萧景棋猛地站起,“什么?”
立即有人上前道:“方才崔大人被一侍从浇了一身的酒,回去换衣了,到现在都未归。”
萧景棋眉头紧皱,掩在袖中的手无声攥紧。
玄云一边架着崔在衡,一边扶着萧明珠,虽然萧明珠瘦小,但还要带着崔在衡这么一个大男人,行走之间,极为艰难缓慢。
适才崔在衡从那窗户爬出时,已经用光了积攒的所有力气,他现在已经同一滩烂泥差不多,脑子也昏昏沉沉。
玄云知道崔在衡坚持不了多久,就近走入了一偏僻的庭院中,将二人放下,让他们倚在假山前。
崔在衡只觉体内似在冷热交攻,玄云的脸在他面前开始模糊,声音也开始失真,他紧紧抿住唇,强力抑制住脑中禽兽般的想法,但人却不由自主地向着玄云靠去。
玄云从腰间取出一个布包,将布包打开,拿出一根最为细长的银针,握住崔在衡的手腕,微微上倾,衣袖滑落至他的手肘处,玄云找准穴位后,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往下扎。
一阵剧痛在崔在衡身体中炸开,炸得他脑中一黑,七窍升天,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张嘴欲喊,却被人掐住下颚,快速精准地向他嘴中投入一团带着雪莲芳香的帕子。
崔在衡从假山前软倒下来,玄云面无表情地将他摆正,继续下针,他几欲痛死,时不时发出吃痛的闷哼声。
就在他感觉今日没死在火里,却要交代在玄云手里时,玄云极快地开始收针。
与此同时,崔在衡只觉身体渐渐轻盈,体内那股火也消了下去。
“现在清醒了吗?”
玄云站起,低头看向崔在衡。
崔在衡微扯了下唇,“你还是那么粗鲁。”
玄云看了眼方才进来的门,“大概还有半炷香的时间。”
她看向崔在衡,“长话短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崔在衡的声音有些嘶哑,说完,他咳了两声。
“我白日发现有人跟踪琼月公主,那人并未得逞,不过他们一定不会甘心。今日夜宴就是动手的好机会。我今夜一直守在琼月公主的屋舍旁,果真见几人带走她,我跟在其后,那几人有些功夫,怕他们发现,就没跟上。”
玄云从腰间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崔在衡,“所以才来晚了些。”
崔在衡接过,直接服下,“你既已跟丢了,怎会猜到他会来我这里?”
“崔大人现下可是香饽饽,想弄死你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若是我要对付崔大人,半夜冒着风险带走一个公主,那我会将公主放在崔大人房中,待崔大人回去后,找人来‘捉奸’。当然其中还要安排一番,崔大人死了是最好,不死,被迫尚了公主,往后就再不能插手朝中事。”
“若那公主未放在我房中呢?”
崔在衡吞下那药丸后,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浸入丹田之中,浑身渐渐有了力气,声音也不再嘶哑。
玄云面上毫无波动,并未回答他。
崔在衡弯了下唇,颇为嘲讽道:“你还是那么绝情。看来你和那幕后推手的想法别无二致,还是如往日那般‘心思歹毒’。”
玄云懒得理会他,将萧明珠扶起,“他们对你也挺愿意下血本,你中的春毒名叫一夜春,源自南疆,一指甲盖的一夜春,无色无味,发作极快,价值千两,没有解药。方才给你把脉,给你下的份量不轻,施针只能暂时缓解,可保今夜平安,若是夜间难以入眠,也属正常。若初发作时寻了人帮你纾解,可能还好些,但你硬抗至今,对身体损伤极大,再寻人也已是无用。等此间事了......”
她若有似无地看了眼崔在衡腹部,淡淡道:“若你不想日后落下阳事不举之症,明晚丑时想法子来行宫最南边的山包。”
崔在衡先是一僵,接着面色一黑。
“卫玄云!”
他几乎切齿。
玄云理也未理他,带着萧明珠离去。
萧景棋赶到时,大火已被扑灭的差不多了,所幸火势发现得及时,只烧毁了连着的一排约莫七八间房屋,那些房屋此时只留下焦黑的框架,微弱的猩红火光不定地闪烁着,浓烟翻滚着涌向天际。
身后站着的不少官员都被这浓烟呛得猛咳。
他屏住呼吸,闭了下眼,金德上前小心道:“丞相说要您过去,怕这毒烟熏着您。”
萧景棋睁开眼,看了眼金德,转身向着更远处的楚相和太尉走去。
金德被那极为狠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见萧景棋离去,顾不得狂跳的心肝,紧随其后。
楚相对着沉默的萧景棋道:“生死有命,若崔大人不幸遇难,陛下也莫要太伤心。”
他看向宇文蕴,“不过,这该查的人还是得查,莫要让幕后推手得逞。太尉,你说这崔大人怎么会遭此横祸,莫不是有人因陛下得此拥护之臣,心生间隙,又看不过眼吧。”
宇文蕴知楚相点自己,他笑道:“瞧楚相说的,天下臣子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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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陛下的拥护之臣。何况,这崔大人还未找见呢,楚相这么早就断定他不在人世,是否过于武断?还是说楚相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事。”
这边二人针尖对麦芒,萧景棋成为了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他什么也不能说,也说不出什么,他只能等待。
就在这时,齐田滁走到几位面前,抱拳行礼道:“未找到崔大人,也并未见烧焦人骨,他应不在此处。”
萧景棋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没找到人就是好事,起码还有活着的可能。
“报!”一个军士匆匆跑了过来,对宇文蕴一人单膝下跪道:“在一处庭院中找到了崔大人。”
此军士腰间配着鱼符,是位掌百人的都头,铁甲上的胸甲纹饰是一振翅欲飞的海东青,显然来自宇文蕴的伏光营。此次宇文蕴前来玉华宫从伏光营调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兵士。
萧景棋大喜,连往日的镇定都维持不得,“他人在何处?”
远处,一个兵士扶着一位行走间一瘸一拐的男子走了过来,萧景棋强忍住要走上前的心情,待崔在衡走到近前,欲对他行礼,忙伸出双臂扶住他。
“爱卿不必行礼。”
崔在衡道了声谢陛下,对着楚丞相和宇文蕴点了下头。
崔在衡简单地说了下方才发生的事,隐瞒了玄云和萧明珠的事,真假参半地说自己回房中时,被人打晕,后来被着火时产生的浓烟给呛醒了。当时他双手被绑,将烛台打翻,用烛台的尖端将绑住手的绳子割破,这才逃了出来。但他吸入的毒烟太多,也不知走到哪里,就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刚走出那庭院就被一个兵士发现了。
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萧景棋只道爱卿辛苦,派人将崔在衡扶下去,送到自己的宫殿——玉成宫休息。
却不想,崔在衡拒绝了。
“微臣虽遭此祸,又岂敢僭越圣居。请准微臣前往失舍诸官安置之所,既合礼制,亦安臣心。”
萧景棋见他坚持,也只能答应。
崔在衡离去后,萧景棋叫人将左右千牛卫将军找来,命齐田滁找出今晚的幕后真凶。
齐田滁明白萧景棋的用意,不管今日他是否在坚持值守,这个调查的苦差事都要交到他头上。
因为他要入兵部的事,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就等着他犯错。结果在他眼皮子底下,皇帝的心腹大臣崔在衡差点被人害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倒不如主动揽下这个活,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就算日后被人抓住错处也有辩解之机。
齐田滁应下。
楚丞相回到自己的住所,想着今日的事,叹了声,“真是毒啊,差一点就能一箭双雕了,只可惜操之过急了。”
想了会儿,找来了他的亲信,“那齐将军若是要查,随他查,明白了吗?”
亲信应是,片刻,犹疑道:“那原先的布置还是不变吗?”
他摸着下巴上蓄着的美须,“自然,又不冲着你我来的,不必慌,清者自清。不过,我也好奇了,还有谁胆子这么大敢在这里杀人?”
41. 暴跳
玄云带着萧明珠回了她的寝殿,先前被刺客打开的窗仍旧大开着,幔帐被风吹得摇摆不停。
她轻盈地越过窗棂,抱着萧明珠将放回床上。
萧明珠的贴身嬷嬷睡在外间的榻上,似是根本没发现寝殿里的动静。玄云听她的声音不像熟睡,走上前去探了探她的呼吸,还好只是被人打晕。
玄云折返回萧明珠身边,此时萧明珠呼吸微弱,已经有些出气多进气少。
玄云将她放下,拿出方才给崔在衡的同种药丸给她服下。
萧明珠喟叹了一声,似是觉得松快了些,皱起的双眉都舒展了不少。
这药丸叫玉生丸,是她离开前潞姑所赠,说是一位名叫东山的炼药术士的闭门之作,要她时时带着。若遇中毒或重伤后不能立即医治时,可以救命。
此瓶中只备有三粒,玄云平日用不上,也不轻易用,并未见过其奇效。今夜用在崔在衡和萧明珠身上才见其药效,相比较而言,她的医术还是差上许多。
萧明珠所中的与崔在衡不同,只是普通的春药,但她体弱,又被人带着四处走动折腾,玄云怕她熬不过今晚,便给她也服了药,不过就算服下了这玉生丸也只能起到缓解之效。这些刺客给她下的蒙汗药倒是足量,对萧明珠也算是好事,只当做了一场不见人影的痛苦噩梦。
玄云并未久留,她要趁着发现火情戒严之前赶回自己的房中。她给萧明珠掖好被子,再将窗户合上,这才离去。
天色尚未完全放明时,楚相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昨晚齐田滁带人到各个宫舍查了一夜的刺客,楚相自是要配合,待终于可以上床入睡,又听得官兵往来行走,楚相上了年纪本就眠浅,自是被扰得难以入眠,好容易睡着了,又被这一阵敲门声吵醒。
在楚相近前侍奉的楚府家人打开门,因着楚相吩咐过今晚不论何人来找都要和他讲白,不能随意放人而入,见楚相已醒,低声问道:“大人,来人是大少爷。”
楚相从床上坐起,面露狐疑之色,“这小兔崽子现在找我作甚?”他看向家人,“确定是他?”
“千真万确,奴不可能听错。”
楚相沉默了会儿,片刻后,还是决定让楚佑慕进来。
只是他千防万防少问了一句,是不是只有楚大少爷一个人来。
在看到楚佑慕身后弯弓驼背,眼神躲闪的王仁川时,他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下从床边站起,指着楚佑慕和王仁川挨个骂,“他娘的!蠢货!蠢货!都是蠢货!”
站在一旁的家人只觉莫名,不知为何见楚相发这么大的火,看了看楚相的脸色,赶紧退出去,吩咐人将前门关牢了。
王仁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救我!您要相信我的心!我是忠于您的,我做这一切都是......都是为了楚家啊!”
“为了楚家?”楚相冷哼道:“谁准你做的,跟我说了吗?口口声声为了楚家,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
王仁川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地板上的砰砰声让人心惊,“我该死,我该死,可我若不杀崔在衡,我王家不过几月就要在乾都除了名,大人,我等不到您啦!百年望族积三代之功,方得朱门绣户,一朝倾颓,不过风雨夕照间。”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楚相,他对王家之事怎么可能不知晓,不过这些人只是手中的棋子,他自是知晓底下会有人因崔在衡而不满,但料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却没想到狗急了也要跳墙,居然敢真的动手。
楚佑慕也上前求情,“爹,事已至此,再怎么说王大人也有为楚家的这份心。”
“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最不该说话的就是你。”
楚佑慕抬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骂,却见楚相一脸阴沉沉地盯着自己,瞧着那模样恨不得剥了自己的皮,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好......好吧。”
楚佑慕走了出去,心中还是不平,脚下一个没注意差点在门槛处绊倒,也不敢多看,赶紧将门关上。
楚相眼都未往楚佑慕那处看,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看向王仁川,“行了,你请的那位帮手也走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你那点小心思我看得清清楚楚。还知道找我那大儿子来,比我那儿子强。”
王仁川的额头已经磕破,鲜血从伤口流下,他也不敢擦,任凭血流满脸,听到楚相极为阴阳的话,连忙伏地,口中只道:“求大人救我,救我王家。”
楚相没说话,王仁川也不再言语,只是一味地行大礼,良久,楚相终于道:“能不能救不在我,在于你。”
王仁川一听有戏,连忙又磕了几个头,“谢大人,谢大人。”
“你先别谢早了,我问你,你那些找来的人靠得住吗?”
“那些人是我花重金从云暮阁求来的。”
云暮阁成立于三十年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专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幕后掌权者身份神秘莫测,无人知晓其真容,其下设八位长老,个个武功卓绝,身手不凡。只要酬金足够,被他们盯上之人几乎无处可逃,万一失败,也会自尽不暴露雇主一分一毫。
云暮阁素来行事低调,不轻易插手江湖事务,亦正亦邪,又因实力强悍,少有人敢触它的霉头。
楚相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暴了句粗口,“你他妈连云暮阁绝不参与朝中事都不知道,找什么云暮阁的人,你他妈到底从哪找的人!”
王仁川抬头,面上尽是蒙然。
楚相见他这无辜模样,像是完全没参与此事,恨不得直接替皇帝砍了他的头,他拿出自己这么多年养气的功夫来,尽量平静道:“你说,还有谁和你合伙干了这事。”
王仁川不敢隐瞒,说出了几个人名。
“谁负责找来杀手?”
“是......是吏部司郎中符昌。”
楚相对这个人还留有几分印象,他曾跟在楚佑慕左右像个狗腿子,因他不喜,就让楚佑慕断了和这些狗腿子的来往,倒是没想到这狗腿子还有这般狠辣的心肠。
“这事你亲自过手没有?”
“没,我只给了钱,还有帮那些杀手混进玉华宫,不过那些杀手都未曾见过我的脸。”
“你终于长了点脑子。昨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肯定是不能善了了。你要是想保住你的那颗人头,就想办法将这事推给符昌。最好,是让他以死谢罪。”
最后一句说得极为冰冷,王仁川不自觉一抖。
楚相想起一事,“那些杀手被抓没?”
王仁川战战兢兢道:“没......我让他们藏在了一处没人去的宫殿里。”
“宇文蕴已经回了山下驻扎的营地,如今山上和山下都已经戒严,那些杀手被找到是迟早的事,他们若是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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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一线生机。我也会帮你遮掩过去,若是你擦不干净你的屁股,也别怪我不救你王家。”
王仁川知道楚相愿意出手相救了,郑重伏拜,“谢大人。”
见状,楚相的语气终于软和了些,“你呀,太鲁莽,这急性子不改改迟早要了你的命,你弟弟也是。官场之中,胜败都为常事,这般沉不住气,又怎能成大事。”
王仁川再拜,“谢楚相教导。”
“退下吧。”
王仁川应是。
待他出了楚相的那张门后,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眼里带着一抹嗜血的果决。
侍从给他披上披风,他冷冷道:“走,去找符昌。”
月光下,一双阔大羽翼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以极快的速度移动,掠过树叶枝稍,在黑夜中不能捕捉半分它的模样。
宇文蕴听见动静,先一步将窗户打开,一只通体雪白、羽片紧密的海东青飞到窗前。宇文蕴从它粗壮有力的黑爪上取下一封密信,伸出手臂,海东青很是亲密地跳到他的手臂上,舒展羽毛,轻轻摇晃了下头。
一侧全副武装的驯兽师已经备好了栖木架和生肉,宇文蕴手臂轻送,口中道:“去。”
海东青极通人性,拍了两下翅膀,就跳到了栖木架上,驯兽师一边喂着肉,一边弯腰示礼,退了下去。
这次传来的密信共有两张。
第一张是成东夷和曲梦冬攻下敦煌郡的好消息,二人乘胜长驱直入,连破巴鲁图及西突厥二位王子所率精锐,兵锋直抵西突厥可汗弥钦王城之下。他二人本想一鼓作气,拿下王城,但弥钦见势不敌,已绕过大军遣使请降。他们不敢擅专,待太尉将令。此役大捷之讯已由八百里加急传出,不出两日,这个消息就会传到朝中。
其下有一行小字,写得歪七扭八,与上边行如流水、笔力刚健的字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内容大致是此前曾借东突厥之道奇袭,一位东突厥的公主缠上了曲梦冬,硬要曲梦冬当她的驸马,言辞之间颇为幸灾乐祸。
宇文蕴都不用想,定是成东夷那傻货。他将那信握在手中,自顾道了几声好,又来回踱了几步,直到将心中那份打了胜仗的喜悦彻底消解了下去。
不过他明白,此事远没有结束,接下来的和谈才是重点。
他的眸中闪过冷光,谁都不能阻止他拿下那座王城。
接着他打开第二封密信,越看,宇文蕴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他忽地将那密信撕成几片,几乎从齿缝中挤出,他一字一句道:“卫玄云!”
那封密信上写着崔在衡曾求医于一位名叫静莲道姑的女尼,在山间待了一个月,经过查证,那位静莲道姑就是去凡道姑。而在距离卫玄云寻到太尉府之前,崔在衡曾收到过几封署名颇为奇怪的书信,发信地逐渐从益州向东移动。
此信为青及所写,其间还润色了几分,不动声色地避重就轻一番,只称二人相识,但玄云来乾都后,并未查明二人之间还有联系。
但宇文蕴本就对玄云从未放心过,就算青及说出一朵花来,宇文蕴也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更何况在卫玄云靠近皇帝后,崔在衡就得了皇帝的青眼,说给谁听,谁都会觉得其中有鬼。
一想到自己又被玄云蒙骗,宇文蕴只觉胸口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他双手握拳,青筋暴起,一双铜牙几乎咬碎,这团火不找人灭了,他自个儿就要焚烧殆尽了。
42. 找人
天大亮时,楚相和宇文蕴都被请去玉成宫前殿。
齐田滁此人还是颇具干才,一夜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他站在中间,禀陈着昨晚刺杀一事的结果。
晨光微露时,在一处池边发现了给崔在衡倒酒的侍从,经查验,并无打斗痕迹,显然是自我了结。至此,参与此次刺杀的所有刺客均已落网:二人拒捕时当场毙于弩箭,另有一人重伤但幸存。经过审讯,那名幸存的刺客供认,此次事件是由吏部司郎中符昌指使。而符昌已在自己房中畏罪自尽,桌上留有一封遗书。
说到这儿,他将这份遗书拿出,跪下呈递给萧景棋。
金德看了一眼萧景棋,见他微微侧脸,忙上前要取了这份遗书。
“直接念便是。”
楚相端起茶杯,浅喝了一口。
金德一愣,转身看向萧景棋,齐田滁也抬眼,只见萧景棋面上平淡无波,轻轻点了下头。
齐田滁站起身来,照着遗书就念了起来。
遗书中,符昌自陈因贪图金银而滥用职权,实在是辜负圣恩、父母养育之恩及同僚信任,兼及百姓福祉。然至中段,笔调突变,称自己也想告知陛下赎罪,可崔在衡步步紧逼,急着让他腾出位置,不容他多想,迫不得已之下才走上买凶杀人之路。其间多有含沙射影之处,指责崔在衡亦为一己之私的酷吏,言辞间充满怨愤与无奈。
齐田滁念完,空气中一片静默。
金德只庆幸方才没有手快,将这遗书拿在自己手中,要不念的人就是他了。
这哪是遗书,这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楚相玩味一笑,淡淡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我听符大人这遗言就像听硕鼠泣于庙堂。身为朝廷的官员,贪图私利,到死了还要将罪责推卸于他人,实在是无耻之尤。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向萧景棋,“园丁治圃,刈草除虫固然紧要,若连根刨尽沃土,来年何以植嘉木?崔大人之清于朝中固然是好事,可过于激进,怕是也要好生想想了。陛下圣明如皓月当空,当知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群臣噤若寒蝉之日,恐非盛世祥瑞。”
萧景棋微微一笑,“楚相说得在理。”
边说着,眼睛看向金德,又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宇文蕴,金德顿时明白了萧景棋的意思,心里苦哈哈。
金德向着宇文蕴看去,心中直道,陛下您自己都不喊太尉掺和进来,要他喊,这不是要了他的小命吗?
这太尉也不知怎么了,从到殿中来时就满面肃然,半垂着眼,不发一言,平日里虽也冰冷,让人难以靠近,可今日却是格外寒意阵阵,连接近他的蚊虫怕是都要冻死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邪气。
金德还在左右犹豫,到底要不要喊宇文蕴时,楚相帮他开了口。
“太尉,你怎么看?”
宇文蕴笑了下,只那笑像是含了冰碴子,“我怎么看?若不将土好好刨一刨,又能长出哪门子的嘉树来。一个王朝都被这些蛀虫吃垮了,又谈何未来?莫非楚大人想弄一个新朝出来不成,这又不是生儿子,生第一个不成器,还可以再生一个。”
此话一出,萧景棋抬头看了看屋梁,齐田滁的头更低了,金德在心中默默对宇文蕴伸出大拇指。
太尉这刻薄刁钻的功夫与时俱进啊!随便一句,就能毒死人。
楚相脸一黑,“你.......”
宇文蕴完全不给楚相开口的机会,直接打断,“我还有一个问题,一个吏部司郎中,独自一人就能将这几个刺客放入玉华宫,还能隐藏这般久,到底是玉华宫的守卫太过拉垮,还是说计划此次事件的并非只有他一人。毕竟,一片园圃中不只一只虫,崔大人除虫也不是一只一只除的。”
楚相后悔问宇文蕴了,早知就让他在一旁当背景板了,也不知早上是不是吃了火药,满嘴喷火。
宇文蕴看向楚相,“当然,这都是我一人的观点,没有旁的证据佐证。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位吏部司郎中与令郎曾是旧识,符郎中死了,想必令郎很是伤心吧。这案子能不能结还得看您。”
这话说得那就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楚相被噎了下,“你这是何意?”
宇文蕴笑了下,只那笑意极浅淡,并不理楚相,而是对着萧景棋道:“案犯都已伏法,多说也无意,我对此案无异议。”
他起身,对着萧景棋告辞行礼,转身离开。
“站......站住!”
楚相呼啦一下站起,只他年纪大了,站起得太猛,眼冒金星,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一旁的宫人连忙扶住他。
这阵头晕很快过去,他将宫人扶着的手甩开,只是再看过去,哪里还有宇文蕴的身影。
“竖子!胡言乱语!”
楚相骂道。
全场无一人敢言。
虽然宇文蕴逞口舌之快黑了楚相一把,但正如宇文蕴所言,涉事人都已经死光了,没有证据,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最后也只会以符昌买凶杀人结案。
不过因着宇文蕴的这几句话,给萧景棋留了一个把柄,若是日后需要拉楚家下马,要再查此事,可以说太尉当时对事情有异议,人都在这里站着,料宇文蕴想推托也不得。
宇文蕴在玉成殿怼了楚相一番,但心中的那团郁火不减反增,走到无人处,锵的一声拔出腰间佩戴的长剑,挥臂,只一下,一棵碗口大的树被砍得斜斜倒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团火发在谁身上都不管用,只有卫玄云,只有她!
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去寻玄云的念头,在心中告诫自己数声,现在还不是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半晌,他眸中墨色翻涌,对着站在身边的亲卫长器罗道:“找个人跟着那个叫姜烟的御侍身边。”
亲卫长器罗是宇文蕴的母族——上郡林家收养的一位战争孤儿,同成东夷一起被林家送到宇文蕴身边。
器罗与成东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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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迥异,性格亦大相径庭。
器罗内敛沉稳,如静水深流,他与青及一般,只愿守在宇文蕴身边。而成东夷则张扬豪迈,犹如烈日当空,只想封狼居胥,建功立业,恨不能效霍嫖姚勒石燕然。
器罗与成东夷皆于宇文蕴少年时入侍,那时青及已伴左右许久,但三人情谊甚笃。
在来玉华宫之前,青及与他说起过皇帝身边的那位姜御侍,因着成东夷外出打仗,伏光营先前出了倒卖一事,宇文蕴就命器罗看着伏光营,处理里头的军务,联系成东夷和曲梦冬,府中的侍卫一职就交给了青及,所以他并不知晓玄云的事。
青及拜托他看顾些那位姜御侍,器罗虽不解,但也没多问,只当是青及相熟的人,若是成东夷,不问出个一二三来绝不会放过青及。而青及自然相信平日行事稳重可靠的器罗。
此刻从宇文蕴口中听到这位姜御侍的名号,器罗不由愣了一下,他随侍左右,自是能感觉到宇文蕴今日的不对,就好像憋着什么似的,按照以往来看,多半某个人被他盯上,要倒大霉了。
不过,器罗还是没将这份怒气和那位姜御侍扯上关系,也还没明白青及口中“看顾”二字的真正含义,这也怪不得他,青及没给他说明,他不了解其中事,自是没防备,但等到他明白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宇文蕴未听回应,回过头看向器罗。
器罗连忙应是。
夜幕低垂,山中无风,空气凝滞而沉闷。自午后起,天色便变得压抑,热气蒸腾,裹得人肌肤黏腻如浸温汤。即便入夜,这份闷热依旧未减。
崔在衡遇刺一案一天便被了结,玉华宫戒严的状态就解除了,但明显可以看出往来巡逻的次数更加频繁。皇帝因为种种原因,拨给崔在衡不少守卫,崔在衡虽然婉拒,但皇帝似乎下定了决心,崔在衡便不好再拒了。
这让崔在衡颇为苦恼,只能与自己的贴身小厮平福换一间房。平福还在为先前被人骗走,导致主人差点死在火海里而自责,无论崔在衡用什么理由,平福都不肯答应。
崔在衡只能骗他,说他害怕,需要人陪侍,待平福美滋滋地过来后,一下打晕了他,怕他醒了乱喊,又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脚,堵住他的嘴。
崔在衡麻溜地将二人的衣服互换,轻手轻脚地到后方侍从居住的屋舍呆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趁着换班之际,偷摸地溜出去。
至于玄云为何要约到最南边的山包,完全是因为那山包离自己的住处近。玄云将与同住的宋容迷晕后,就打开后窗,从这个窗户可以望见通往小山包路上的人影,这也是玄云选择这间房间的缘由。
此室僻处一隅,日光照拂难及,本为另外两名御侍之居。其中一人向玄云提出换房,玄云自是答应,不想宋容也跟了过来,宋容以为她太过谦让,不想得罪那些老前辈,劝诫她莫要太过于容忍,深宫墙垣,退一寸,人便进三分。
崔在衡不敢晚到,只能尽量早,远远地,玄云就看到了崔在衡的身影。
43. 疼得要命
看来男子都还是在意那事的。
玄云感慨,生怕她跑了。
崔在衡到达山包附近后,举目四顾,就见一树上系着一条青色的丝带,这是他与玄云早就约定好的记号。
他赶到树下,取下丝带,朝周边看了看,不见玄云的影子,暗暗咬牙,那妖女莫非是在耍他?想到她过往种种可恶的行径,他越想越觉得玄云做得出这事。
正当崔在衡沉浸在被害不举的妄想,还没想出个如何惩罚玄云的法子时,夜枭飞过,散落的叫声如怨女的呜咽。他莫名全身一冷,猛地向一旁的树林望去,借着月光,只见里头林影重重,幽暗深邃不可测。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柔和清雅的声音,只是此刻,听起来却带着几分女鬼的幽怨,崔在衡不查,浑身一僵,片刻后,才慢慢转过身去,看到真人了,顿时恼羞成怒,瞪大双眼,“你站在我身后做甚!我还以为......还以为......”
崔在衡喘了口气,磨磨牙,恨恨道:“你不是最是准时吗?怎么今日来得这么晚?”
玄云将头上盖着的兜帽拿下,“抱歉,路上有侍卫,绕了远路。”
末了,她淡淡道:“我没想到你看林子也能看那么入迷。”
闻言,崔在衡也顾不得玄云语气中的暗讽之意,一双眼凝视着那团黑暗,低声道:“你不觉得那处有人吗?”
“是吗?”玄云顺着崔在衡指着的方向看去,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她看向崔在衡,“你出门时,能确定无人跟随吗?”
崔在衡点头,“当然。”
玄云看着崔在衡一脸笃定的模样,想到崔在衡的武功也不至于弱到连有人跟随也发觉不了,便道:“那你现在还能感觉那处有什么不对吗?”
崔在衡摇头。
玄云的眉眼弯了弯,“你莫不是还怕鬼吧?”
崔在衡冷笑一声,“就算我怕鬼,那也是谁干的?”
自从玄云当年误会崔在衡,将他关入柴房之后,崔在衡便对独处暗处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玄云心中有愧,听崔在衡这般说,微抿着唇,诚心诚意道:“抱歉。”
崔在衡见状,偏过头道:“好了,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不能出来太久,你要做什么快些做。”
玄云仰头,看着崔在衡高高扬起的下巴,无奈地笑了下,“那就劳烦您坐下吧,我不好施针。”
崔在衡见玄云那理亏的模样,哼了声,从衣中拿出帕子,放在地上,这才坐了下去。
“将衣服脱了吧。”
“什么?”
玄云对上崔在衡震惊的双眼,平静道:“我不能隔着衣服给你施针。”
崔在衡闭了下眼,手上已经开始解自己的腰带,不过片刻,就将上半身的衣物褪下。
崔在衡的肌肉并不壮硕,而是薄而匀称,恰到好处,一身素肤如新雪初凝,光润皎然,就算是女子也难有能及。
但玄云这片春色视若无睹,很快取出银针,面无异色地为崔在衡插针。她虽非医者,但面对人体时,较之常人更加淡然,人的身体在她眼中无非就是长短方圆、黑白黄褐之别,无甚差异。
倒是崔在衡,总觉玄云目光如芒,扎得他浑身不适。他闭上眼偏过头去,那种如坐针毡的不适却如影随形,都覆盖了针入肉时的刺痛感。
也不知是不是那闷热的天气,他的身体渐渐泛红,犹如煮熟的龙虾,连脸上也透出一片酡红。细密晶莹的汗珠自他的肌肤中渗出,滴滴滚落而下,滑落到腰间堆起的衣物上。
玄云的手顿了下,问道:“很疼吗?抱歉,这银针是我新学的,之前都是用针下毒杀人,第一次救人还比较生疏。”
他难以置信地盯了玄云一眼,这女人新学的,居然敢给自己扎两次针,又看着自己胸口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你不会扎什么针?”
“不是不会,只是扎起来很痛。”说话间,玄云又扎下了两针,“很快就结束了,你再忍忍。”
玄云皱了下眉,汗水太过滑腻,已经影响到她施针了,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被汗浸湿的腹部。
崔在衡本是倚靠在树前,被玄云这么一擦,人直接坐起。
玄云仰面,看着崔在衡,“你又怎么了?”
玄云不知,她这个可以说极为寻常的举动,对崔在衡而言是极大的刺激。
隔着那块轻薄的布,他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柔软的指尖,像是一片羽毛在他的心里擦过,有些软又有些疼,一股热气腾腾地向腹下而去。
“行了,要扎快点扎,别磨磨唧唧。”崔在衡红着眼,一字一句催促道。
玄云点头,既然崔在衡不怕疼,她也乐意。
她也不管疼不疼了,只管快,崔在衡两手死死地抓着杂草,方才的那些不可言说的羞耻散了个干净,只剩下疼了,疼得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满地打滚。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妖女面前露怯。
崔在衡当真一声不吭,若不是他全身肌肉绷紧如石,连银针都难以穿透,玄云还以为他不疼呢。
玄云叹了声,崔在衡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本质就是个傲娇毒舌货,她不该和他计较的。
她放柔了手上的动作,温和开口道:“你知道兰邀月吗?她其实是陆太傅那位云游在外逃过一劫的孙女陆蓁,你与她相识吗?”
这句话成功转移崔在衡所有心神,他愣了下,似叹般道:“没想到她还活着。”
说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玄云下针的速度越发快,只崔在衡在想着事,对玄云的动作恍若未觉。
崔在衡没有回答玄云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为何会提起她?什么时候和她扯上关系了?”
“她是宇文蕴安排的人。不过她并非被控制,她是心甘情愿的。”
崔在衡顿了下,没有言语,未几,他道:“她和我相不相识,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玄云微抬了下眼,就见崔在衡斜着眼看着自己,一副看透了的表情,“孟陆相交,情义甚笃,孟家的两位少爷都定下了陆家的女君,孟家大少爷娶了陆家的表小姐,我曾听潞姑说过,你有一门亲事,陆太傅的孙辈中也就只有陆蓁一位在年龄上合适的。”
“其余的陆氏女君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已经出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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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已经决心终生不嫁带发修行,你总不能强配一位‘志不在此’的女君吧。”
这句话也不知怎的戳到了崔在衡的痛处,他的脸顿时冷了下来,“闭嘴。”
玄云落下最后一针,呼出口气,用一根布带勒住崔在衡的左手臂,对崔在衡的话全然不在意,自顾道:“等毒血全部流入你左手手臂时,我再放血,你的毒就算解了,还有些毒素可自行排除,你这个月多吃些补血的食材,少用左手。”
崔在衡不看玄云,也不回应她。
玄云取出厚厚一沓棉布放在崔在衡的左手侧。
方才的扎针太过耗神,她的额间都生了密密的冷汗,顾不得整理衣物,顺势就坐在地上。
崔在衡见她摇晃,似是要晕倒了,本能地伸出手,只还在半空,玄云已及时稳住了身子,崔在衡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
“你此次被人算计和楚相有关吗?”
崔在衡的声音还有些发冷,只是比方才多了些温度,“应该与他无关,他要杀我也绝对不会在这里动手。更何况,最近他对我热情得很,就差将我放在火上烤了。不过这样也好,这些想拿我当棋子的也需好生掂量一下我的分量了。”
他话锋一转,“你呢?倒是好本事,敢夹在皇帝和太尉之间,那皇帝不是吃素的,太尉更别说,那就是一头野狼。”
他的目光打量着玄云的假面,“你这跟着潞姑学的易容术倒是炉火纯青了,看不出瑕疵来,最好是叫别人永远瞧不出来。”
玄云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打趣道:“难得听你夸一回人。我这脸就不用你操心了,自有法子,到是你,如今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要被人生吃油炸了吧。”
“只要能活到楚相倒台的那天,以后想死怕是都死不成。”
崔在衡懒洋洋道。
“那你也要活到楚相倒台的那天,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皇帝要拿你开刃,楚相和宇文蕴任凭局势发展,那些被你触犯利益的世家们不会轻易放过你,这次正好是被我遇到,下次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日后还是多加谨慎为宜。”
“知道了。”
玄云拿出匕首,在崔在衡的手臂上划了下,霎时黑红的血液奔涌而出,如浓稠的流水淌在厚厚的棉布上。血淅淅沥沥地放了会儿,待血流干净,玄云拿出根针,如缝衣般将绽开的皮肉给缝上,又倒上金疮药包扎好。
待事了,就见崔在衡眼睛不眨地看着那把匕首,月光下,那刀柄似乎还反射着金光,银亮的刀刃映着血色,一看就并非凡物。
片刻,他疑惑地看向玄云,“你这匕首是怎么来的?”
玄云本不想将这匕首带来,但奈何宫中不允许携带锐器,她身边除了银针,就只有这一把匕首能用,但这匕首的来源她并不欲多说。
她收好匕首,站起,只道:“半月后拆线,寻个医师即可。”
崔在衡还要追问,玄云却已离去,轻飘飘留下一句,“那血布你自己销毁了,我先走一步。”
等他匆匆穿好衣服,还是迟了一步,在黑夜中已不见玄云的背影,看看月色,已经到了要返回的时候,只能作罢。
44. 争执不休
空气凝滞如铁,山间的暑气蒸腾而上。云层愈厚沉沉压下,云隙间闷雷暗涌,掺杂着的更漏声似有若无。
玄云避开打更的太监,并未选择来时的近路,而是走了另外一条更远也更偏僻的小路。
她抬眼看了下天,月亮渐渐被吞噬,浓黑的云层中紫白的光亮交织翻滚着,脚步不由更快了些。
这条偏僻的路上有一处必经之所——草料场。
这草料场本属乡民僭堆,因皇帝久未驾临,且仅在行宫守设,便误以为除行宫之外的山林区域皆可随意使用。没成想今年皇帝驻跸,山腰尽数征为御地,这草料场自难幸免。然而行宫备有上等的草料,御马也不食此等粗劣草料,所以此处并未派人看守。
去岁刈获的草料累作圆锥形,一个个有人高,如小型的草庐,错落有致,形成天然的遮蔽,行走其间,像走入一座原始的迷宫,叫外人看不清其间发生的事。
玄云的步子却变得有些缓慢,不知从何时起,她颈后的汗毛都竖起,直到在朦胧的月色下,她不经意看到那倒在地面的影子在肩膀处冒出了一个头,血液迅速在全身奔涌,心脏砰砰敲打着胸腔。
那人到了此地似乎也不想隐藏,并不抑制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也越发的重。
他准备动手了。
她一手慢慢插入袖中,拿出预先准备好的药粉,那墨黑的眼眸中快速闪过一道决绝的杀意。
她不清楚此人跟在自己身后有多久,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但想到先前崔在衡的异样,本以为他是怕鬼,看来那时林子中是真的有人。
这人绝对武艺超群,要不然她和崔在衡两人绝不会发现不了他。
既如此,只能搏一搏了。
就在进入一处拐角盲区时,玄云以最快的速度向后转身,想将手上的药包洒出,但那人的速度更快,似乎已经预料到玄云的招数。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捉住她的手腕反剪,玄云吃痛之下,不由将药包松开,散落一地,正要挣扎,却被那人的膝盖轻顶住腹部,一下便倒在草料上。
那人收住势,双腿分开,将玄云完全笼在他的身影下。
黑暗中,玄云看不清他的脸,却不肯认命,手脚并用地挣扎着。
但男女天生便体力悬殊,就算玄云习过些武艺,比寻常女子有些力气,但哪里能比得上一个武功高强的精壮男子。
他似是被玄云弄得不耐烦了,手上加重了力道,整个人越发下压,玄云渐渐失了力气,被深深地埋在草料堆里,不时有干枯发黄的草料从头顶跌落,散落在玄云的脸上和脖颈,毛糙的干草刺痛着她柔软的肌肤。
她的挣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她能感觉到男人越来越近温热的平稳气息。
此时,天边炸开一道紫色的闪电,刹那间照亮了黑夜。
借着这道光,玄云看见了那如翠绿琉璃般的双眸,流动着一团妖异的火光,还有那张模糊但并不陌生的脸。
看清了来人,玄云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就提了起来,显然,宇文蕴来者不善,只她全身紧绷的肌肉已经随着方才呼出的那口气彻底软了下来。
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像是压着什么似地倾倒,修长有力的双腿边是两只软软下垂的脚,因着方才的动作,一只秋波蓝的素履脱落随意地掉落在地,只留下纯白柔软的布袜严实地包裹着纤柔的秀足。
她躺仰着,对上那暗中似在冒绿光的眼,语气淡淡地讥讽道:“如此深夜,太尉大人做贼般跟在我身后,是有何事?”
玄云的心情并不像语气那般平静,因为她真以为自己被歹人盯上,甚至已经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却没想到只是一个恶劣的男人玩了个恶劣的把戏。
只是玄云已经习惯将自己真实的情绪隐藏,就算心中如何恼怒,也叫人看不出分毫。
见玄云还敢反问,宇文蕴莫名地笑了下,腾出一只手,摸了下玄云的脸,“这脸是假的。”
他的手指一路向下,划过玄云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落在了声带处,“声音也是假的。”
玄云强忍住没有挣扎,宇文蕴并未用力,但他的手指经过处,却让玄云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身份也是假的。”
宇文蕴将手放在玄云的颈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触着玄云的脖颈,“假若足够真,那假的就是真的,真的若足够假,那就是假的。真真假假,才会叫人看不透,卫督军恐怕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比他玲珑通事务多了,若是卫督军有你这手段,也不会被益王陷害了。”
玄云闭上眼,没有言语。
“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的所有事都应该在你的掌握之中?”
宇文蕴见玄云不作声,心里越发来气。
想起自己在林中所见,二人距离靠得那般近,崔在衡都能袒胸露乳与她面面相视,想必二人关系十分亲密,说不定还是一对成双的野鸳鸯。
这样一来,很多事都说得通了,卫玄云成为皇帝的御侍后,崔在衡就出现在皇帝身边,他不信这其中没有卫玄云的设计。
一想到她利用和蒙骗他去捧情夫,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将他耍得团团转,他就难受得想杀人。
“为何不说话?你不是很会能言善辩吗?”
玄云睁开眼,缓缓道:“太尉想让我说什么呢?您不是都知晓了?”
她对上宇文蕴的眼,一字一句道:“你想的都是对的。崔在衡与我就是同谋。”
“你!”
宇文蕴真恨不得能掐死这个女人。
感受到宇文蕴越发不受控制的气力,玄云忍痛蹙眉,想抽回手,却宇文蕴死死锢住,不能动弹丝毫。
她本可以服软,就像上次在桃花林那样,也不知是这让人焦躁的天气,还是方才给崔在衡解毒已经用尽所有心神,她那仅剩的那可怜的自尊和自我此刻从身体深处被唤醒,让她无法再忍受宇文蕴的欺压,也无心再应付这个疑心病太重的粗鲁男人,她只想离开这里,让这一切就这样结束。
玄云讽刺道:
“太尉又让我如何相信你。你在府上答应过我不动我师傅和我的人,结果我前脚刚入宫,后脚就派人去搜捕。为了威胁我,不惜割下我情如姐妹侍女的手指!你从未相信过我,我又怎么可能不做其他的准备!我早听闻太尉出尔反尔、阴险狡诈的名声,还真是久闻不如一见。”
宇文蕴一动不动,玄云却能听到那越发粗重的气息,但她仍道:“太尉扪心自问,我可有做过害你之事?可有破坏过你的安排?我知在太尉面前,我不过是一介蝼蚁,可蝼蚁尚且偷生,我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崔大人亦然。想必太尉已经调查了崔大人,应该明白他的对手也是楚家。”
“何况,就算崔大人能入陛下的眼有我的安排,可我能逼着陛下做抉择吗?我能逼着太尉大人将崔大人当靶子而去捧杀他吗?”
“够了!”
宇文蕴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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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玄云恍如未闻,“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得匍匐在太尉大人的脚边,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要掌握在太尉大人的手中。若太尉用人定要怀疑,我想我们的合作也可以结束了。”
“住口!”
宇文蕴放在玄云颈侧的手猛然掐住了玄云的脖颈,眸中的那抹翠色亮得越发惊心。
“本太尉起岂是你招之及来挥之即去的人?要说结束也得由我来说才是。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你千方百计靠近皇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借我的势,自立门户,想得倒美。”
“你早知道本太尉是个掌控人的,你就该明白,找上了本太尉,就只能乖乖做我的棋子!要么,你当时就不应该来找我!你倒是好手段,先前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等崔在衡站稳了脚跟,觉得我暂时动不得崔在衡和小皇帝了,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青及将你当做亲妹子,你明知所做所为会触怒我,却仍要去做,让青及那傻小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是无耻!你那侍女的手指不是我砍下的,而是你,是你为了讨好皇帝,放弃了她,这是伪善!你答应做我的耳目,却早就布置,自作主张,这是不忠!明明怀着私心,却只说好不说坏,巧言令色,这是虚伪!你这般无耻伪善、不忠虚伪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评价本太尉。”
玄云听着宇文蕴的话,心脏一阵一阵地收缩着,苦水似是在腹肠中翻涌,她想否认,可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他说得都是对的,是她在故意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知何时,她已经成为了宇文蕴口中那个无耻伪善、不忠虚伪的女人。
玄云已经无数次庆幸宇文蕴忘记了他们儿时的过往。
这样,在那被遗忘的净土上,她仍然是那个干干净净、善良真诚的姑娘。
模糊间,那一双碧色的光亮渐渐化作两朵洁白芳香的不染世俗的木香花,急速地下坠,跌入她没有光亮的心间。
什么也不存在了,只有她一人记得的记忆,就此永恒地埋葬吧。
他已不再是他,而她也不再是她。
因宇文蕴的话而感到痛苦的心很快重新冷硬起来,不留半分痕迹。她能来到此处,靠的从来不是过往温情的记忆,而是仇恨,没有人可以阻止她,阻碍她的人都该死,若是有一日她将为此付出生命,她也心甘情愿。
宇文蕴终究还是没有动手杀玄云,他松开手,冷酷道:“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不杀你,还是老规矩,你不死,总要有人替你受罪,比如说你那个侍女,或者是去凡道姑。你以为推一个侍女出来就能迷惑我了吗?你越是伪装,我越能肯定去凡道姑定在城中。只要她在城中,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她。”
就听身下传来玄云微弱的声音,“你要做什么冲我来就是。我们之间的事与她们无关。”
宇文蕴冷哼一声,“她们既然帮你,那就与你有关。现在才想起那些人,已经晚了。方才不是很能说吗?”
他松开束缚住玄云的手,就听到她轻轻道:“如此。”
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死寂味道。
宇文蕴心中警铃大作,正要起身,脖颈处却缠绕上两条如灵蛇般的手臂,以为她又是要下毒或使银针,他忙伸手扯下玄云的手臂。
不料,他失策了,玄云这次用的不是手,而是嘴。他只觉脖颈间传来一阵剧痛,他想要推开玄云,但玄云却死死咬着他的颈肉。下一瞬,宇文蕴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一痹,就这么直挺挺地压了下去。
45.互相伤害
玄云早在齿间藏了毒,原是备给自己用在求死不能之时。
她费劲推开沉沉压在自己身上的宇文蕴,宇文蕴已经浑身无力,在这一推之下,径直从草料堆上滑落,她拿出帕子,将口中的余毒和血沫吐出。
也顾不得宇文蕴身形扭曲地倒在地上,这次真是要人命的药,当时她选中此药就是因其发作起来极快,死时没那么痛苦。
她忙从袖中拿出一个布袋,取出两个瓷瓶,各倒了一颗药来,跪在一侧,掐住宇文蕴的下颌,不成想他已近乎被毒晕了过去,防范心却奇重,硬是不肯张嘴,玄云也顾不得了,啪啪给了宇文蕴两巴掌。
这两巴掌使得宇文蕴已经有些发青的面皮有了红润之色,也把他给打醒了。
宇文蕴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震怒,她不仅给他下毒,居然还敢打他!他自出生起,就是节度使之子,后来更是成了朝中兵权在握的太尉,旁人连冷眼都不敢给他瞧,今日竟然被一个女人打了耳光!
“你......”
宇文蕴刚要出声怒斥,被玄云抓住了机会,趁着他张嘴的功夫,掰着宇文蕴的下巴,就将两粒药丸送了进去。
末了,玄云还将宇文蕴的嘴合上。宇文蕴恶狠狠地盯着玄云,似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玄云呼出一口气,发觉宇文蕴看着自己,也回以同样的目光。
片刻,见宇文蕴毫无退意,她俯身,同宇文蕴对待她一样,狠狠掐住他的脖颈,“太尉,你其实早该明白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耻伪善、不忠虚伪的人。”
宇文蕴的脸渐渐涨红,却仍旧死死盯着她,若是那目光能化成刀,玄云怕是要被千刀万剐了。
玄云冷冷一笑,松开宇文蕴的脖颈,转而低头看向宇文蕴的左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层层裹覆在虎口与指根的厚茧泛着浅淡的蜜色,这么健康完整无缺的手,奚芷却再也没有办法拥有,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一指。
想到这,她心头一痛,已经让奚芷承受了一次难以磨灭的痛苦,她不能让她再被夺取任何一部分。
“你是要赎罪的,我也是。”
她自顾喃喃地念了一声,视线移向宇文蕴,眸光大盛,像是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偏执。
宇文蕴被那燃烧着疯狂的眸光给震住了,待反应过来时,玄云已经抓起了他的左手,不知何时右手指缝间出现了一根银针。
宇文蕴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完蛋,这婆娘又疯了!
他想挣扎,奈何现在举起一根手指都需拼尽全力。
惊雷如战鼓,轰然敲响,紧接着闪电划破天空,似银蛇狂舞,大风骤起,吹得草叶飞扬。
那根银针就在此时扎向宇文蕴的无名指。
所谓五指连心,更何况玄云有意让宇文蕴感受到那如断指的痛苦,顿时宇文蕴疼得脖颈上的青筋暴起,面上瞬间红得发紫。
玄云看着宇文蕴的痛苦脸色,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直到银针抵骨,这才将银针拿下,不紧不慢道:“我的侍女受得,太尉也当受得。若我发现我的侍女身上少了什么......太尉到时莫要怪我下手不留情面。”
“给你喂下的两颗药丸,一颗是解药,还有一颗是毒药。那毒药明叫七日散,每月都需服用解药,要不然,七日之后便会从内到外全身溃烂而死。除我之外,无人知晓解法,什么时候太尉愿意与我同舟共济,不计前嫌,共谋大事时,我自会将解药给太尉。”
她说着,用帕子轻柔擦去宇文蕴指上冒出的血珠,失神了片刻,仰面看了看已经不见明月的天空,再低头看向面色极为难看的宇文蕴,轻声道:“等到大仇得报,我愿任凭太尉发落。”
豆大的雨滴很快落下,如同天边缺了一个大口子,呼啦啦地往下流。
守在林中的器罗终于发现了不对,按照主子过往的作风,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处理完,他奔入草料场,很快就发现了一道被暴雨冲刷着的身影。
宇文蕴渐渐恢复了些气力,撑着被雨水浇透后变得扎实的草料堆,一点点站起,他浑身发着软,身体也一阵冷一阵热。
看到器罗到来,他松了口气,一下不受控制地软倒了下去,器罗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接住了他。
“主上,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为何见了那姜御侍一趟,就变得如此。要知道以宇文蕴的武功曾以一敌他们三人,都游刃有余,未尝败下阵来,能让他这般落魄的人得是何等的高手!
器罗此时还是没有将玄云与宇文蕴牵连起来,因为这在他脑中几乎不可能实现。
“我被那女人下了毒。将我带到山下的营地去。封住消息,莫要让旁人知晓了。”宇文蕴艰难地说着,而后几乎从齿缝中吐出,“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给我将那个女人带到我的帐中。”
说完,他就彻底地晕了过去。
器罗喊了几声,见宇文蕴没反应,急忙背起他就要往山下赶。
就在这时,一个小物件从宇文蕴手上跌落,器罗听到一个铁器碰撞在地面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借着闪电的光芒,只见一把镶着珠宝和宝石的金匕首静静地躺在地面。
玄云敢对宇文蕴动手,并非完全是因为失控的情绪和冲动。
她筹谋已久,现在已经有了底气。她需要的不再是隐忍与藏匿,而是锋芒毕露,要让宇文蕴明白,她已不再是他手中软弱可欺的棋子,而是以身入局的掌棋人。她要让宇文蕴像对待一个平等的伙伴那样对待她,而不是将她视为一匹待驯服的烈马或不听话的奴隶。
中间他可能会愤怒,甚至是想杀了她。但他能坐上太尉的位置,就不会是靠感情用事。
如今朝廷的局势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宇文蕴现下绝不会动崔在衡与皇帝,他就算想杀她,也不会现在动手。
不过,或许会报复她,但那又如何,只要不影响大局,任凭他折腾。
只是这次玄云失策了,宇文蕴的报复心比她想的更加猛烈也更加疯狂。
在当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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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整理衣物时,她就发现了不对,带出去的那把匕首不翼而飞。
崔在衡遇刺的事在前,若是被人发现交了上去,就算那是一把普通的匕首,怕都是一场没有必要的麻烦,更何况那把匕首是萧景棋给她的。
她向来做事谨慎,将来去的路程细细想了一遍,确保自己绝没掉在路上,而她离开时都有检查是否有遗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匕首被人隐藏起来了,崔在衡没有机会拿到,那宇文蕴呢?
玄云只觉一阵后怕,她还是托大了,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宇文蕴居然还能从她身上拿走匕首。若宇文蕴想要反杀,她已经死了。看来下次对付这般武功高强的,要记得补刀。
若他知道那是萧景棋给的匕首,以他的性子怕是又会心生怀疑,那男人纠缠起来实在是没完没了了。
她实在是累极了,还没想出个应对的法子,沾着枕头就昏睡了过去,但睡着时眉头微蹙着,像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
一晚风雨入梦,玄云起来时,只觉做了个极累的梦,醒时并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能记起那混乱无序的感觉。
清晨已是风息雨歇,玄云与宋容到膳房帮忙。
本来作为御侍是只需呈上皇帝的饭食即可,但奈何尚食局派来玉华宫的两位女官不知为何吃坏了肚子,皇帝那边今日也不归玄云和宋容伺候,尚宫便要二人来膳房替一天。尚宫发话,自是要给这个面子。
女官自是不用动手,只是站在一旁指挥到底有些劳累,玄云昨晚本就没睡好,被膳房里冒出腾腾的白烟熏了会儿,只觉晕晕然,呼吸都开始不畅。
宋容发觉玄云的不对,叫玄云到外边去,自己一人看着就行。
玄云朝宋容感激地笑了笑,临走时,宋容还给玄云递了个馒头。
走到膳房外,一股清爽潮湿的空气瞬间将玄云包围,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等清醒些,将手中的馒头掰成小块,再送入口中。
膳房外并无人生守着,一切是那么安静甚至有些安宁的意味,只有乒乒乓乓的烹饪声。
就在馒头快要吃完时,玄云忽地看向门口,只见通往膳房的大门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身姿挺拔,一身黑衣,相貌称不上英俊只能说端正,沉默而内敛,像一把敛住锋芒的利刃,一双眼直直地看着玄云,因身在行宫内,腰间空空荡荡,并未别着什么东西。
但玄云直觉他是个武将,还是个强悍的武将。
器罗本想等玄云将那馒头吃完,但见她已经看了过来,他也未再犹豫,朝玄云走去。
他方才一直在观察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就是这么一个长相温婉的女子让太尉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直到现在他才深刻地明白,那时青及交代口中的看顾是什么意思。
看在青及的面上,他并没有采用强势的做法,而是开口道:“姜御侍,太尉有请。”
玄云捏着剩下的馒头,指深深地陷入了柔软的面皮。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宇文蕴他已经疯了。
46.营地
面对器罗探究的眼神,玄云微微一笑,目光深深,“不知太尉以何种缘由要我去?毕竟我还是陛下的御侍。”
没想到玄云此时还在装无辜试探,器罗也不欲纠缠,开口就直击中心,
“姜御侍给太尉下毒威胁时,就该想明白自己还是陛下的御侍。”
语气中带着一股警告的意味。
若不是有青及的相求在先,就凭她敢给太尉下毒,他早已将她捉拿。
说完,他淡淡道:“太尉自有安排,这些姜御侍都不必担忧。”
听从他的安排?只怕他的安排就是没有安排。见器罗这架势,已是没了转圜的余地。
只是到了宇文蕴那里去就只能任他鱼肉,她不能再将主动权交到宇文蕴的手中。
玄云面上的笑意加深,“今日这膳房我与一位女官值守,可否容我进去同她说明,免得她寻不到我节外生枝。”
器罗不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玄云对他点了下头,转身朝膳房走去。
器罗已经猜到玄云会如何做,心道,这位姜御侍不算蠢笨。
玄云不清楚宇文蕴已经疯到了何种程度,对于他接下来会如何做也完全没有把握。
她自忖于洞察人心之道,虽不敢妄称臻至通透之境,却也自信小有所悟,可在面对宇文蕴时,她总会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每当她感觉对他有所了解时,他却常能做出出乎意料的事来。
他难道真的是一个......正常人吗?
玄云甚至这样想到。
她想起了那次在宫门时,他莫名奇妙骑马而来,又没留下一句话离去的场景,心中那个念头变得更加坚定,他的脑疾应该是加重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了。玄云越想越深以为然。
她深深地呼出了口气,脑中飞速运转想出一个由头。
待到了宋容面前,就这么扑通跪下。
“宋姑姑救我。”
宋容被玄云动作被吓了一跳,又见她双目含泪,神色悲苦,连忙就要扶起她。
见左右的宫人已经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若有似无地望来,玄云才扶着宋容的手臂起身。
才站起,两行清泪就这么坠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她不言语只摇摇头。
宋容对着玄云道:“我们到外头说去。”
玄云满面恐慌地紧紧扯住宋容的袖子,不肯动。
想到玄云方才从外边进来,宋容便明白了这膳房外有人。
宋容到底久在深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着膳房中的的宫人厉声道:“做你们的事去,若不能准时备好餐食,仔细你们的皮!”
宫人们听闻皆不再敢看。
宋容训诫宫人后,领着玄云到了无人处,问她发生了何事。
玄云这才凑到宋容的耳边,将那缘由说了一遍。
宋容听得双目发直,片刻,闭了闭双目,“你平日是个伶俐通透的,怎的做了这般糊涂的事?”
玄云只道:“求宋姑姑救我!”
宋容看着玄云眼中的哀求之色,叹了口气,“这也是命,也怨不得人,谁能想到太尉喝醉了酒会将你当做舞姬?谁能想到你会失手将他推倒,还被太尉记住了面容。不难怪夜宴那晚你送酒后久久未归。只是你得罪了太尉,我又如何救得你?”
“陛下。”玄云凝视着宋容的眼,“陛下能救我。”
就在器罗在门外等得有些不耐时,玄云终于出来了。
此时她的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去,面上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器罗做了个请的姿势,玄云走上前,就在越过器罗时,向器罗屈膝行礼,“多谢器罗大人。”
听到玄云唤他的名字,他先是一怔,接着道:“不用谢我。”
声音冷漠而又克制。
他给了她机会自救,也无愧青及的嘱咐,至于到了太尉手上又会如何,那就与他无关了。
当然,他并不认为她能有手段自救成功,太尉盯上的人,就算是帝王来的又能如何?更何况,那位看似温和实则淡漠的帝王真的会为一个御侍来向太尉要人吗?
似是能感到方才唤他名字时器罗的疑惑,她往前走去,边走边道:“青及哥哥曾向我说起过你。我来玉华宫后,若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求助于您。”
玄云顿了下,继续道:“我无意与太尉为敌。昨晚给太尉喂下的药丸也并非毒药,不过是一种强身健体的药罢了。”
闻言,器罗皱起眉,不过他皱眉只是因为玄云用毒戏弄太尉,但对她的话却是相信的。
昨晚将随军而行的胡军医请来给太尉把脉时,胡军医就说太尉是中了毒,但因解毒及时,已对性命无碍。太尉再问体内有无别的毒,胡军医却道并无。
但器罗是知宇文蕴还被下了一种毒,见胡军医这般说,心中发急,连忙再问,见器罗逼问得紧,胡军医没法,只能又取了些太尉的血来判断,但得到的答案还是没有。
太尉坐在床边,一张脸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问胡军医是否知晓七日散。
胡军医答道那是江湖中流传的一种极为阴邪的毒药,中毒者会极尽痛苦而死,传言由去凡道姑所制,不过知晓药方的人甚少。若是中了七日散,把脉取血不可能看不出不对来。
太尉又问,有没有一种毒药,无论是把脉还是取血都看不出半分不同。
胡军医斩钉截铁地表示,不可能有此类毒药,这世上最隐蔽的毒药也只能隐在脉络之中,就算从表征中不能看出不对,但血液中一定会有异样。
胡军医精擅诊血之术,造诣颇深,从未出错。他的话还是颇为可信。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由这位系铃人确认。
听玄云这样说,他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器罗跟在玄云身后,以为她还要再说什么,就像方才从他口中套话一般,玄云却开始一声不吭,好像刚刚开口就是为了解决他的心中的疑惑。
他本不是多话之人,就算他对玄云的来历多有好奇,但玄云不言,他宁可自己去查个清楚,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
玄云在心中数着步子,默默计算着从山腰到山底的路程,比较着膳房到玉成宫的距离。
等她到宇文蕴军帐时,不出意外,宋容应该已经见到了萧景棋。若是萧景棋若有心救她,今晚之前她就能回去。
玄云对于萧景棋会派人来解救她的自信并不是来源于她和帝王之间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信任,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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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有萧景棋的把柄,比如那次贵女们的中毒,就算她要死,萧景棋也只会允许自己死在他的手中。
按道理来说,等萧景棋派人来时,若宇文蕴不是全然失智,不会多加阻拦。
只是玄云现下心里却没了底,这种按道理的假设,在宇文蕴面前都是狗屁,他若真要发癫,她又能如何。
真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她还不能死在这,并且她也不想这样做。
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山脚下,青铜杆和髹漆并施有彩绘的木杆搭建的帐架如林而立,军帐外覆桐油浸渍的绢帛,其上用染料绘制了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中层夹鞣制皮革,内衬苎麻布,看上去极为厚实。来来往往成队的兵士来回巡逻,铠甲随着行走碰撞,发出清脆的金铁之声。远处传来操练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玄云并不乱看,只随着器罗走,但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来自年轻军士们的视线。
在这么一个尽是男子的军营,出现一头母猪都要上下打量,更何况是一个穿着女官服饰白肤清秀的佳人。
随着军士们或明或暗,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中,玄云走进了位于中心最大的一方帷幄。
这帷幄已经接近于一个小宫殿的大小,在里头与在室内并无太大区别。
刚走入,器罗停下了脚步,玄云的步伐也随之一滞。
玄云抬眼一瞧,只见右边摆着一三面环绕比一人高的屏风摆在一旁,而屏风旁站着两个婆子,头发梳得很是齐整,穿着也体面,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她曾听闻,宇文蕴行军治军,严如铁律,身先士卒,从不携美人宠姬随行。此次应当并非征战,才会带了两个婆子放在身边伺候,也不算违了军法。
而左侧一面黑墙前陈设着书案小榻,旁置书架,书架之侧,列阵般陈列着各式兵刃,刀枪剑戟,错落有致,一看便是经人细心擦拭的,刀刃皆寒光熠熠。
却独独不见宇文蕴。
器罗上前,将最左侧漆黑的一大片“墙”移开一些,明亮的烛光透过缝隙射了进来,玄云看去,隐隐可见床柱一角,才发觉原来那是一块大幕布,将这帷幄的空间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处办公一处安寝。
“要见太尉,须先经周身检视。”
器罗侧身,对着玄云道。
话音刚落,两个婆子就到了玄云面前,直勾勾地看着玄云。玄云已到了此处,自是不准备反抗,便随二人到了屏风后。
器罗见玄云往后头去了,这才撩开幕布走了进去,向宇文蕴复命。
玄云以为只是搜身罢了,却没想到屏风后还放了一个柏木制成外箍铜条的椭圆浴桶,似是刚注入热水,还氤氲着热气。
一旁的青铜三脚架上放着备好的干净衣物,一盘价值千金的荧荧发绿的玉澡豆。
玄云浑身一僵,这里还有宇文蕴和器罗,就算隔着屏风和幕布,以他们二人的武功如何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宇文蕴想出羞辱她的法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她万分后悔自己昨日为何没干脆动手杀了他,何必留他这个祸害。
霎时间,往日的冷静都被抛在了脑后,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澡还是留给宇文蕴自个儿泡,最好是把有了脑疾的脑子也好好泡一泡。
47.空虚
她转过身,就要去寻宇文蕴,一直看着玄云的两个婆子哪里会让她走,一左一右张开手,像门神拦住她的去路。
玄云没有多言,只极为快速地出手,五指成爪捉住一个婆子的肩头,向下狠狠一拉,那婆子吃痛,不由矮了肩膀,玄云借着这力道,如鹤般足履轻旋到了那婆子的身后。
这几步动作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另一婆子没想到玄云还有武功,眼见同伴失守,也顾不得其他,弓着腰向蛮牛一般朝玄云冲撞而来。能在宇文蕴身边呆着的婆子也还是通些拳脚,方才玄云能得手只是因为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这冲撞的角度极为刁钻,玄云不得不松开手,错开身子,那婆子收势不及,竟要直直地撞到那屏风上。
玄云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那婆子被这么一抓去势渐缓,只她使了牛劲,凭玄云的力气终究是抓不住,只听嘶啦一声响起,那婆子的衣物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棉麻里衣,紧接着“咚”地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与屏风相撞,再是“砰”地一声巨响——屏风轰然倒下。
声音连绵不绝,像是在一锅乱炒,在这安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婆子倒在屏风上不停地发出“哎哟”的呻吟声。
另一个婆子看了,不知是先将同伴扶起,还是继续捉住玄云。
不过很快,她就不用纠结了,宇文蕴和器罗已经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宇文蕴身上只着一件洁白的里衣,搭着一件外衣,脚上穿着一双软底的寝鞋,头发随意披散着,似是刚刚从床上起身。
看着面前一团乱的场景,他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抖了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卫玄云都能惹出事来。
他看向玄云,却见玄云竟然瞪着他,双目似燃着熊熊怒火。
他本该发怒,在他的地盘上惹祸,还敢瞪他,按照他过往的做法,那两只眼都得被他拿下来当挂件。
也不知是因为生着病的缘故,还是这般有活人气的卫玄云不多见,宇文蕴一手握拳放在唇下,咳了下,对玄云道:“她又怎么了?”话语中甚至带了些无奈的意味。
这话是对玄云说的,但问的却是那两个婆子。
那倒在地上的婆子在宇文蕴出来时就已经爬起,二人低头垂手而立,听宇文蕴这般问,那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如实回答。
宇文蕴听完,皱起眉,问玄云:“想面见本太尉检视行藏也属正常,你在宫中当了这么久的女官莫非不知?你莫要忘了,你谋害本太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查细致些,你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本太尉还这么好心,让你在我这儿沐浴换衣,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宇文蕴越说越想起了玄云的“恶行”,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玄云冷笑一声:“满意?你若是对我不满,直接动手便是,又何必想这么一出卑鄙下贱羞辱人的法子。”
宇文蕴都给听愣住了。
这倒是错怪了宇文蕴。
他一生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斩将夺旗、驰骋沙场,就是在乾都玩阴谋诡计,不想花也不愿意花半分心思在男女之事上。一来,他以太尉之尊,前来投怀送抱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二来,他对女子所求,不过解形骸之困。
美人不过是权利之路上的一种奖赏,无需拘泥于那些男女之间的繁文缛节,至于体贴入微、关注女子心事,更是无从谈起。
他让玄云更衣沐浴纯粹只是因为怕她又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在她手上吃了几次亏了,实在是有些投鼠忌器,若不将她上下都查个干净,着实是难以心安。
他正好喜洁,此时又没行军打仗,有这个条件将到嘴的猎物捯饬干净那当然没理由不做了,免得污了他的地盘,于是就顺嘴下令将玄云洗干净,送到他面前去。
他是要打击报复她,这不是还没开始吗?
宇文蕴还是没转过弯来,“我哪里羞辱你了?你给我说明白!”
玄云越发恼怒了,“还要我给你说明白!”
她上前几步,冷道:“周礼曾言‘妇人不昼沐,浴必蔽形’,让女子于你跟前宽衣就浴,不是羞辱是什么!太尉也不怕折损阴德!”
器罗见玄云气势汹汹,本能就要挡在宇文蕴面前,宇文蕴伸手拦住了他,听玄云说完,宇文蕴微微眯上眼,喜怒难辨。
片刻,他唇角微弯,讥讽道:“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你放心吧!我宁可看一头母猪沐浴,也不会看你!”
玄云盯着他,狠狠道:“最好是如此。”
但她心中其实已如明镜,宇文蕴并没有这个打算,不过她不想同他致歉,一点也不想!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来源于他。
她太久没有这般生怒过,微微喘息片刻,才终于平缓下来,扭过头不想再去看宇文蕴。
宇文蕴只能看见她半边流畅的侧脸,只觉那腮帮处似乎有些气鼓鼓的,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强作低沉道:“我真要把你如何,也不会用这种法子,当本太尉是什么人了!”
见玄云还不说话,他挥手道:“还不帮姜御侍沐浴。”
两个婆子领命,只是方才吃了玄云的亏,也不敢硬抓她,只能站在一边请她沐浴更衣。
玄云却是一动不动。
宇文蕴笑道:“你二人怕什么,姜御侍心中有数,她到我这来可不是享福的。”
又转头对着玄云道:“姜御侍不动,是想等着本太尉帮你洗吗?你若是想,本太尉也不是不愿,只是我第一次跟女人洗澡,要是磕到哪碰到哪,就莫要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说完,宇文蕴好以整暇地双手抱臂斜看着玄云。
“不必。”
玄云断然拒绝。
她看看那两个婆子,“无需你们二人,我自己洗便是。”
“那可不行,姜御侍手段太多,防不胜防。还得要人专门搜一搜才是。”
玄云顿了下,恨得牙痒,却是没再说其他,而是咬着字道:“那便随太尉的意思。”
说完,她便往屏风后而去。
看着玄云的背影,宇文蕴扬声道:“器罗,去将我那椅子搬来,既然在姜御侍心中我已是这么一个饥不择食的卑鄙小人,那不能白白担这个名号。姜御侍,我就在外坐着,你可要好生洗一洗。莫要浪费专门为你备下的汤浴。”
玄云浑身一僵,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陷到肉中去,但到底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器罗看着那纤细单薄的身影,又看了看宇文蕴,在心中叹了口气。
那屏风被扶起,再度围成一方私密小天地。素绢屏风上,佳人倩影如墨笔勾画,随着衣衫一件件脱落,饶是玄云并不情愿,但女子天生优美圆润的身体曲线也还是渐渐显露出来。
宇文蕴早已将器罗遣走,这世上若有什么不能和好兄弟共享,除了他看上的女人,就是他盯上的猎物。
器罗见玄云有武功,还有些犹豫,但宇文蕴态度坚决,只道自己就算受了重伤,对付一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器罗不好提昨晚他中毒晕倒之事,但想着玄云的东西都被拿走,想要施展也做不了什么。她那功夫对付两个婆子尚且马马虎虎,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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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宇文蕴那确实是不自量力了,便听了宇文蕴的话离开。
眼见着玄云脱衣的速度越发慢,宇文蕴的眸中闪过一道如宝石闪烁的翠色光泽。
那是猛兽在搏斗中即将胜出,将那仍在挣扎却已无力反抗的猎物牢牢按于掌下,心中本能涌起的一种征服的快意。
宇文蕴的目光扫过屏风上玄云身体的剪影,并无任何男女邪念,只像是欣赏一件令人愉悦的战利品一样欣赏着玄云的窘迫,只觉心情大好。
玄云的身上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衣和亵裤,光裸雪白的肌肤触及热气便不由泛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捏着脖颈上小衣的细线,站在原地,迟迟不肯褪下这最后一件衣物。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的人似乎终于是看够了,玄云听见人行走时衣袂带起的风声,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她松了口气。
他终归还是有些下限。
她实在难以忍受有人看自己的身体,看也未看那两个婆子,一改方才脱衣的犹豫之态,穿着小衣和亵裤就坐到了浴桶之中。
“您这......还需将衣物脱下才是。若是太尉追究下来,我们两人可担当不起......”
婆子话还未说完,就见玄云那晶亮的眸子望了过来,那眸光太亮,让她不由停住了口。
就见玄云在水中将小衣和亵裤褪下,搭在了浴桶的边缘,紧接着整个人隐入了水面,一动也不动。
两位婆子没想到方才还激烈防抗的玄云居然这么配合了,面面相觑了一下,才上前一个搜身一个沐浴。
想来她们二人是受过专门调教的,深谙搜身之道,何处可能藏物,何处应当细查,皆了如指掌,对于伺候人沐浴也颇有一手,手法很柔和。
不过她们可要失望了,因为她今日出门,只带了银针,再未带其他的旁物。
蒸腾的热气在玄云的羽睫上凝成了水珠,玄云并不伸手去抹,而是眨了眨眼,令水珠落下,水珠砸落在水面上,只余凌乱的波纹,就像玄云的心一般。
方才质问宇文蕴的劲头一过,她的心就只留下了无尽的空虚。
她很沮丧。
面对宇文蕴,她总是失了理智,变得易怒敏感。
她不该如此的,她身上背负的是父亲母亲,还有在益州之乱中死去的所有忠义之士的仇恨。她的一举一动,决定了那么多还在世上她爱的和爱着她的人的生死。
她实在是任性了。
她想起了被埋在土下,以为自己要同父母亲一同死去的那刻,其实她并不觉得害怕,若是死在那天,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
一滴泪珠连着水珠滑落,很快隐入不见。
她早已不是一个人了,是一个蚕食着仇恨才能活下来的怪物,又谈什么尊严,那是她不该有的东西。
宇文蕴再如何,没有要取她的性命,也没有阻碍她的计划,既然已经知道他是个霸王性子,何不随了他,只要能达到目的,又何必惹他,只当自己是块死肉便是,这一点,这么多年她已经做得极好了。
宇文蕴仰躺在软枕上,静谧中,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准确捕捉到来自玄云那处并不算清晰的水声。
他唇角微扬,指尖轻挑,将一枚青瓷小瓶抛入半空,又伸手接住。这物什是寻了军中曾在江湖行走会易容的能人拿来的,据那位能人所说这里头盛着的是可以洗去任何易容的洗颜露。
她不是最在乎她那个御侍身份了吗?他偏要卸去她那张假脸。
一想到等会儿会出现在卫玄云脸上的神情,宇文蕴就觉得心潮澎湃。
48.晕倒
随着“哗啦”的水声响起,宇文蕴不由坐直了身子,看向幕布,烛光晃动,在幕布前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
屏风内,两个婆子取来棉布,擦干玄云身体上的水珠。
其中一人啧啧赞道:“御侍这身雪肌当真稀罕,老奴活了大半辈子,倒是头回见着像白瓷一样的肌肤,找不出一丝粗糙来,还有这身段,玲珑有致,肉生得正好,多一分太腻,少了又太单薄。”
另一婆子听了也附和赞道。
她们在宇文蕴身边呆了数十年,是从节度使府来的老人了,已经活成人精,自是看出宇文蕴对玄云的不同,二人看似争锋相对,但若不是他愿意,哪里会允许旁人在自己面前放肆。
能留在宇文蕴床上的女人不稀奇,但能留在宇文蕴大帐的女人那可是十分少见,说不准哪日就有了大造化,丝毫没考虑方才玄云对宇文蕴的态度。
要她们来说,这是玄云还没想明白,与其留在皇宫当个终生孤独的女官,找个位高权重的郎君显然更值当。
二人说话便存了讨好的心思,女子当然是希望自己美丽动人的,话语之间难免存了夸大的意味,但二人也不算违心,玄云的长相只是小家碧玉,身段确是极好,秾纤得衷,皮肉是少见的紧致,应是练武所致。
玄云却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帐面,像是上面有一朵花似的。
先前出声夸赞的婆子又道:“御侍既到了太尉的大帐中,也莫要想着皇宫了,一心一意在太尉身边服侍,太尉也不会亏待了您。”
玄云的目光微微移动,看向说话的那婆子,那婆子触到玄云的目光,被吓了一跳,那一双眼睛像是两个未知的黑洞,似是要将人的魂吸走,没有半分人气。
她不由自主地就闭了嘴。她本意是想劝玄云莫要跟太尉犟,免得吃更多苦头,见玄云不领情,倒显得自己多管闲事,便也不再说话。
二人很快便给玄云穿好衣物,拎着东西退出了大帐。
那声水声过后,不见玄云进来,反而听到了外边那两个婆子的声音,听到那婆子夸卫玄云时,不屑地撇了撇嘴。这卫女的容貌和身段就算是这天下第一又能如何,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不见女子半分可爱,谁要是看上了她,定是双眼生疾。
又听到那婆子说到要玄云安心呆在自己身边,不悦地心想,他有这么饥不择食吗?这二人是从何处看出他对卫玄云有意思的,这般说岂不是叫卫玄云误会。
宇文蕴向来对仆从干涉主人的事很是反感,这两婆子太过啰嗦了,若不是她二人是已离世乳母的结拜姐妹,定要将她们二人逐出府。
接着又听外边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待一切安静下来,在这帐中只能二人的呼吸声时,幕布上的烛影晃动,接着幕布被撩起。
就见玄云踩着一双样式与他相同的寝鞋缓缓而入,一头乌发仅以一根素色发绳轻轻束起,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面上被热气蒸得泛红,几缕湿发贴着脸颊,只是那一双眼睛如月亮一样冷清。
宇文蕴指尖旋转药瓶的动作一滞。
玄云刚入幕布内,就发觉帐内的通风处被合上,这里的温度显然比幕布外高上一些,左右点起了两排蜡烛,将昏暗的室内照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药味,却并未在桌上发现药碗或其他药具。
玄云本就是细心之人,适才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见此情形,立即记起方才宇文蕴的穿着与行为。再看宇文蕴,在暖色的烛光下,却依然可见他有些泛白的唇色,眼窝有些下陷,只那双眼依旧灼灼逼人。
“你病了。”
玄云上前走了几步,却被宇文蕴叫住。
“你要做甚?”
“给你把脉。”
“不必。我是如何生的病,你心里清楚得很?别在这假惺惺了,现在已经于事无补了。”
言下之意,是说玄云已闯下大祸才知道讨好他,已经来不及了,该报复的还是要报复,玄云休想逃过。
玄云面上浮现一道自嘲的笑意,但很快消失不见了。
“你要如何?”
玄云平静道。那姿态颇像一个已经知道死期的囚徒,只等着引颈就戮。
宇文蕴见她一副随你处置的模样,心中不快起来,冷声道:“既然知道做错了事,就该拿出赎罪的态度来。”
话音刚落,就见玄云扑通一声跪下,骨头与地面接触时发出咚的响声,但她面上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毫无反应。
宇文蕴倏地握紧了手上的药瓶,微微眯起眼睛,“先前怎么没见你的膝盖这么软,说跪就跪。”
玄云沉默了下,才道:“罪妾愚钝无状,为复仇行事全然不知分寸,妄图兼得,以至欺瞒忤逆太尉,有负太尉的恩德,太尉若要取罪妾的命,罪妾也无话可说。”
宇文蕴哼了一声,“你别在这演戏,你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悔过只发生在我来找麻烦的时候。当时你在桃花林时如何说的,后面又是如何做的,还须我说吗?”
玄云抬眸,对上宇文蕴看来的视线,真诚道:“在桃花林时,太尉同罪妾约定的是,在宫中听从太尉的命令。罪妾帮陆女君在后宫夺得恩宠,传递消息,从未懈怠。罪妾自问并未违背约定。若您要说崔大人之事,罪妾的解释同先前一样。除他之外,罪妾在太尉面前再无隐瞒。日后,罪妾定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不过还是在巧言令色。你都达到你的目的了,还需要对我隐瞒什么?说的比做的好听。”宇文蕴将手上的药瓶抛在玄云面前的绒毯上,“这里头是可以卸去易容的洗颜露。”
他面上浮现出一抹极为冷酷的笑意,“你要是真的想表忠心,就将你那张假脸卸去。”
玄云看向那青瓷小瓶,目光微凝,并没有伸手去拿,而是问道:“太尉是否已经决定不让罪妾回去。”
“那要看你表现了。这病是因你而起,自是要你来结束,这几日将我伺候好了,说不准我就让你回去了。”
她垂着头,半抿着唇,只余光洁白皙的下巴。
宇文蕴越看越觉玄云的边缘像是渡上一层柔光,他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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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不仅没变淡,似乎还变得更亮了一些。
“为何?”
玄云的脸都开始模糊,只能看清她那双眸,似是执着似是不解地看向他。
“什么为何?”
宇文蕴眨眨眼。
“以为会给你上刑具?狠狠折磨你?本太尉不屑做这些事,我还没这么逊。何况,你根本不怕死,让你死了,怕才是真的圆了你的心愿。我就要留着你被这世事折磨,只有你的心难过了,才是真的让你难过。”
他的脸上挂起了一抹笑,意识似乎渐渐被抽离,但仍不忘继续说道:“我们来赌一把。你不是押宝到那小皇帝身上吗?看看这么些日子你押宝的效果如何,什么时候那小皇帝来救你,我就放了你如何?”
但他已听不到玄云的回答,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晕了过去。
玄云眼见着他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暗淡,心道不好,连忙起身,却不小心踩到裙裾绊倒,但她顾不得疼,宇文蕴的身体向着床沿外边倒来,在他身体接触到地面之前,玄云手脚并用,用柔软的身子接住了他。
宇文蕴那一身腱子肉重量不必多说,玄云被压得呼吸都停了下,她挣扎着将宇文蕴放回床上,这才站起来,给他把脉。
昨晚给宇文蕴下的毒并未伤到心脉,但这毒到底发作太快,还是侵入肌骨,蚀其元气。先前本就怒极伤肝,郁火内炽,加上昨夜淋雨,导致邪风乘虚而入。
他素来体健,鲜有病痛,这一病如山倒。这几日须好好养着,不能见风也不能受寒,更得静养调息。不过以宇文蕴的个性,玄云不必想便知他定是想着如何报复她,没有好好修养。适才他强撑着走到幕布之外时,身体早已不堪重负,所以方才才会因体力不支而昏厥。
探清缘由后,玄云松了口气,凭着宇文蕴的体质,只要这几日好生养着,就不会留病根。
她的目光重新移向绒毯上的青瓷小瓶,眸色微深。
但玄云那口气还是松得早了些,才没多久,宇文蕴就开始发起了高烧。
玄云将叫守在门口的器罗入内,器罗见宇文蕴情况不妙,又连忙找来胡军医。
胡军医来时应当还在用饭食,胡子上还沾着一粒米,一头有些花白的头发微散着飘荡在空中,可见器罗将他拉来时有多么十万火急,胡军医看后只道正常,开了个方子叫人去熬,让器罗派个人看着太尉就行。
器罗本想找那两个婆子,玄云却主动揽下。
“太尉未醒,你不必如此。”
器罗冷淡道。
“太尉的病由我所起。于情于理,我都该为此事负责。我通些医术,比她们更合适。”
器罗还是直接回绝了她,“不必。”
“太尉曾吩咐要我这几日做侍婢伺候他,若他醒时没见到我,怕是……又会生怒。”
听玄云这般说,器罗沉吟了下,这几日宇文蕴要修养,军务都是交由他整理,若非如此,他早就亲自守在宇文蕴身边。
料玄云也不敢在这里动手,他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49.柔软
宇文蕴睡得并不安稳,只觉陷入了一场绵长不安的动荡之中。
他独自一人走在黑夜中,四周空无一物,已经极累,却始终不能停下,身体一会儿冷得像是在雪原,一会儿热得像是在火焰上灼烤,宛如酷刑。
耳边忽地响起脚步声,似是有人在身边行走,他警惕地想要拔出腰侧的佩剑,手摸到腰际时,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他瞬间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眼皮却是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轻轻托起他,给他灌入温热的液体。
宇文蕴本能地想要吐出,但那人似是有所预感,抬起他的下颌,手法熟练,逼得他不得不喝下。
他被苦得皱起眉头,迷糊想到,这是谁在伺候,这般大逆不道,还敢强喂,还有这药怎么苦,不知道加些蜜?等他醒了定要好好惩治。
他被轻柔放下,额上覆上一层冰凉,那凉意渐渐扩大,似是化成丝缕,钻入骨缝皮肉间,他不由舒展身体,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不过片刻,他便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甚是甜美,睁开眼时,宇文蕴盯着帐顶,还有些怅然,似是在梦中度过了一段很温暖的时光。
手侧忽觉一阵平稳轻缓的热息,宇文蕴侧过头,目光微凝。
一个女子正趴在床沿边,身侧是一个盛满水的铜盆,边缘搭着一条棉帕。
她睡得似乎很不适,眉头微蹙着,半边侧脸在烛光下泛着蜜色,脸上的肌肤白得不正常,像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双目闭合,长长的羽睫在眼下留下深深的阴影,依稀可见青色。
宇文蕴觉得奇怪,就在见到这半张脸的瞬间,他居然能准确回忆起见到玄云第一面时她的模样。
她的唇因着半趴的姿势微微嘟起,显得十分天真与纯良,没有半分平日里对人的疏离冷漠。
一时,他有些失神。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
其实又很短,烛火猛地一跳,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玄云本没有睡得很沉,很容易地便被惊醒。
宇文蕴还未反应过来,眼见着玄云要睁开眼了,他连闭眼装睡都忘了,只连忙扭过头,重新看向帐顶。
只他这番动作自是被玄云注意到了。
宇文蕴闭了下眼,无语地骂自己是个蠢货。
“你醒了。”
她直起身子,伸手探向宇文蕴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松了口气,“退烧了。再好好休息一日,就不用服药了。”
说着,她扶着床沿站起,看了眼柜上放的香漏,估摸睡了大概三刻,双腿已有些发麻,她揉了揉双膝。
宇文蕴的高烧反复,折腾了许久,待他的体温终于稳定些后,玄云才没抵挡住困意睡了会儿。
玄云走到桌旁,倒了杯水,递给宇文蕴。
额上似乎还带着玄云手上的余温,宇文蕴看着玄云的一举一动,他其实并不十分口渴,多半是玄云在他昏睡时喂了他不少药汁和水,但他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自动接过。
他端着茶杯慢慢喝着,一直瞧着玄云的脸。
玄云低眉敛目,似是全然没有发现来自宇文蕴的注视。
一杯茶快要见了底,宇文蕴才慢吞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罪妾先前已说,日后再不忤逆太尉。既然太尉想让罪妾将那假面去除,罪妾自是要做的。”玄云说道,姿态十分柔顺。
“以退为进?发觉威胁算计本对本太尉没用,就换表忠心和......”
宇文蕴顿了下,“苦肉计”三字终究是没有说出口,紧接着道:“你以为这就可以让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吗?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所想,还是想回去。”
“罪妾辜负了太尉的信任,破镜难以重圆,再如何做,太尉也只会觉得罪妾心机深沉,另有所图。罪妾并不希冀太尉的原谅。罪妾只是真心希望有所挽回,此番心意,绝无半点虚伪。”玄云看向宇文蕴,言辞恳切。
听着玄云一口一个罪妾,那语气和态度好像真的弃暗投明一般。
宇文蕴是想要玄云臣服,可她真的在他面前屈服乞怜了,又好像哪哪都不对。
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微微上吊,眸色如墨,想起了晕倒前二人的对话,还有玄云的那一跪,又看到玄云现在百依百顺的模样,心里却微妙地感到不痛快。
他语气莫名:“听你这意思,我倒是误会你了。你过来。”
二人距离已经很近,玄云对宇文蕴睡的那张大床本能抗拒,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走了两步。
宇文蕴指着床沿,“就坐这。”
玄云依言坐下,宇文蕴又要她坐近些,她的心里又有些踌躇了,宇文蕴现下看起来实在是危险。
宇文蕴却是一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似是在说“就知道你口不对心”。
玄云闭了下眼,心一横,就往前一坐。才刚刚坐稳,只觉腰上一紧,全身一轻,整个人被宇文蕴单手抛进了床内。她虽有防备,但没料到宇文蕴刚退烧就有这般力气,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才停下。
她只觉被一阵阴影笼罩,原是宇文蕴翻身覆在她身上,一股浓烈的男子气味混合着药味钻入鼻息中,玄云想要侧过脸躲避,却被捏住了下巴。
“不是说日后都要听我的吗?别动。”
宇文蕴说完,察觉身下的女人浑身僵硬,却是不再动弹,他用一指轻划过玄云脸侧的疤痕,勾唇一笑,只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他声音森森,“你这脸确实有碍观瞻,不过关了灯也不是不能下嘴。现在这里找不到别的女人,找你充数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倾身向玄云慢慢逼近。
只是目光在不知不觉间移向那张饱满的朱唇,竟忘了目的,靠近的速度越来越快。
暗影里,玄云看不到宇文蕴眼中的涌动,只觉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热得背部都生了汗意,她已经能感觉到男人起伏的呼吸声,眼见着宇文蕴的脸只距离她一掌宽,她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急忙道:“太尉不是说宁可看母猪,也不愿看我吗?”
她并未如何使力,但宇文蕴却因这小小的推力停了下来,不答反问,“所以你不愿意?”
玄云当然不愿意!但她此时却不能这样说,不然岂不是言而无信,自挞其面。但以宇文蕴那高傲的性子,越是这么作态,多半只是为了吓唬她。
这样想着,玄云回道:“若是太尉不嫌罪妾的残破之躯,罪妾自然愿意。”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一双眼直直地看向上方的空气。
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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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见她摆出准备就义的模样,气乐了,这是愿意的态度?还在嘴硬!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直到二人鼻尖相对,呼吸之间都是对方的气息,玄云连眼珠都未动,像是笃定他不会如何。
都到了这一步,本来不想亲的,也非亲不可了。当然,宇文蕴是绝不会承认,他对即将要亲上的那抹朱唇并无半分反感,反而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玄云不闭眼,宇文蕴也就睁着眼亲了下去。
两片唇相接时,二人都是一震。
宇文蕴是感到那方朱唇柔软得不可思议,独属玄云那股雪莲般的香气将他紧紧围绕。
而玄云则是没想到宇文蕴真的会吻下来,一时间竟有些呆若木鸡。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宇文蕴,却见他也正在看着她。
二人大眼瞪小眼,但谁也没有动作。
宇文蕴罕见地生出一种做贼心虚之感,他目光四移,压抑住想要继续探索的本能,但男人的劣根性在此时尽显,没忍住伸舌轻舔了下那软嫩芳香的朱唇。
玄云的脑中顿时像是烟花绽开,一片空白,一种极度的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在下一瞬,她几乎未经思考地用双手抵住宇文蕴的胸膛,拼尽全身力气两腿使劲一蹬,将宇文蕴推开半臂之远,仍是不解气,又蹬了他一脚,怕他起身捉她,也不敢再停留,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下床。
玄云离床足足有几步远才停下,用袖子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嘴。
宇文蕴被她踹翻在一侧,到底生病气虚,好一会才爬起来,摸了摸肋下被她踹了一脚的位置,多半是踹出青紫来了,这娘们是使了狠劲啊!
却见玄云用力地擦着自己的嘴,顿生不悦,皱了下眉,他从不轻易亲吻女子的唇,难得愿意亲一个女子,居然还敢嫌弃他。
但那不悦宇文蕴不敢表露出来,他做了亏心事,自觉不占理,而玄云正双目若喷火地看着他,肋下似又在隐隐作痛,宇文蕴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怕一个女人的。连带着方才的几踹之仇,宇文蕴都不好找麻烦。
就在这时,更鼓声悠悠响起,穿透了夜的宁静,原来已是子时了。
玄云和宇文蕴几乎同时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尽管那处空空如也,只有孤零零的帐面横亘。
玄云忽听大笑声,她转头向宇文蕴望去,他斜坐着笑得不可自抑。
他指着玄云,似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卫玄云,你装什么,还以后乖乖听我的话,这事你做不来的,放弃吧,还是要你杀人更简单些。”
玄云心一动。
就见他从床上起身,向她走去,玄云全身绷紧,向后退了几步,她对他的信任已经为负值。
宇文蕴见她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也不强求,不再上前,而是笑道:“今日已过,那小皇帝还没来,你也不必抱太大的期待了。我先前说的那个承诺依旧有效,在我这病彻底好之前,小皇帝什么时候来找你,我都放你走。过往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崔在衡之事,我也可网开一面。但是,若他没来找你,你就当我的姬妾。”
见玄云脸色一变,宇文蕴连忙补充道:“当然不是真要你当我的姬妾,我的意思是就此退下来。”
“你讨好小皇帝这么久,连他连前来问询都做不到,又何必继续做无用功。”
50.喷粪
玄云只道:“我要回去。”
得,白费了口舌,好心好意的话倒被衬得像是在多管闲事,宇文蕴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语气不由加重,“你回去作甚?这么想当那小皇帝的御侍?莫非,那小子在床上的功夫不错,你舍不得他□□那物?”
玄云听他满嘴喷粪,沉默不语。
宇文蕴一下便上了火,“你这么多年没碰过男人吧,遇上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回去有什么好的,皇宫就他一个男人,是粗是细,你知道吗?到外边试试好的,才能见真章。”
玄云拿眼睛瞥他,宇文蕴闭嘴了几秒,旋即道:“我没说我,今天是个误会,谁能想到你不避开......”
玄云见宇文蕴还敢提起这件事,居然还将这事的原因推在她的身上,她改瞥为瞪,宇文蕴立即像是被压了一头,转移话题,保证道:“你放心,就算你在我面前脱光我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说完,宇文蕴又接回了先前的话,“你就非得吃那鲜嫩的?出了宫,我帮你安排几个还不行吗?”
玄云不耐地盯了他一眼,终是没忍住,“宇文蕴,你脑子里只有这种事吗?”
“你对他没意思?”
“我为什么会有意思?”
宇文蕴心中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顿时松了松。
宇文蕴本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在男女之事上就表现出一种极端的占有,他并不喜爱玄云,但他对她产生了一丝兴趣,目光已经被玄云短暂吸引,所以,即便他不想要,也不允许旁人觊觎。
他咽咽喉咙,打了个哈哈,“是吗......”
“那你为何一定要回去?崔在衡已经站稳了脚跟,我和楚相一时半会都动不了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趁你还没完全掺和进来,早些退出来也是好事。别忘了你做的那些事,楚家丢了皇后之位,一时没吭声,但不代表这一篇就翻过去了。楚太后可不是吃素的,当年那位燕明帝死那么快,和她脱不开关系。你想用陆氏余孽的事掩盖过去,没那么简单。”
宇文蕴顿了下,看了眼玄云的神色,她面色不改,只目光微动,继续道:“你要下毒,就该给小皇帝也来点。陆氏支持的是燕灵帝,怎么可能不想杀小皇帝。更何况,陆氏余孽前些年已经遭受重击,就算能卷土重来,一定是极为审慎,不可能闹出这么大一场动静,就只是为了阻止楚家的人当上皇后,这对他们而言毫无益处。”
“你确实找了个好时机也找了个好理由,楚太后不会闹大,还会尽量遮掩,就算太后想事后大肆清算,也要寻一个能服众的由头。要不然永远只能暗中调查,以你的安排,应该是永远也查不到你身上。”
“不过,你要是这样想,就看低了楚家人。几日前我收到消息,楚太后以冷凝香丸导致的病痛为由留驻宫中,借此大肆整饬内廷。她令宫女们互相揭发,一面搜查异己,一面安插耳目于各宫之中。你现在在行宫不会被波及,可回去后呢?就算你前边没有留半分把柄,但以后呢?你只要在皇帝身边,你就不会安全。”
玄云到行宫来后,消息闭塞,没想到在这些日子里楚太后已经出手,将宫中的势力重新洗牌。可以预见,等皇帝回宫后,宫中局势会如何紧张。依宇文蕴所言,选择回到皇帝身边的确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但玄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那来自于她的内心。
她的视线扫过宇文蕴的容颜,平日冷峻的脸上此刻似乎带着一种值得让人信任的温和,仿佛只要她留下,他就会给她周全的庇护。
她知道,宇文蕴的让步已经展露出十足的诚意,玄云能感受到他说这番话的真心。但真心就像珠宝上一闪而过的流光,转瞬即逝。她却不由发问,她真的能将身家性命交到面前这个男人手里吗?她真的可以安心地将复仇的权利交给他?其实在很多时候,提出问题时,往往就已经知道答案。
她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人,宇文蕴不行,崔在衡也不行,她相信的只有她自己。
宇文蕴看似处处为她着想,他难道没有自己的心思?只怕是她继续呆在皇帝身边,对他而言利益减少,但风险不变,况且她如今难以掌控,何不早些将她移出皇宫,防范于未然。
玄云微微一笑,“多谢太尉提醒。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向来为将士心之所向,而我之所向,则是金銮朱阙的宫闱,身入此局时,便已矢志以命相搏。”
宇文蕴面上的表情微微凝住,渐渐有些发青,“卫玄云,你是不是非要和本太尉作对?”
玄云摇头,似是哀怨又似是轻叹道:“太尉误会了。我来去的自由哪里由得了我决定。”
宇文蕴本要反驳,话到嘴边改口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陛下一定会来。”玄云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袖,平静道:“太尉深谙楚氏一门,洞若观火,我不及太尉。但对陛下,我略有所知。”
这话说得颇有些含糊,那小皇帝莫非有什么把柄在卫玄云手中不成?
宇文蕴犹疑问道:“你做的那些事,皇帝都知晓?他也参与其中?”
当然不是。
但玄云没有否认。若她不这般说,宇文蕴指不定会找个理由将她留下。
宇文蕴看了玄云一眼,片刻后,轻轻一笑,“我知道你这话真假参半,犯不着这样,你若已经决定好回去送死了,我还能不让?”
如玄云所料,宇文蕴想让玄云留下确实有考虑到玄云不好把握的因素,但玄云的目标与他一致,就算玄云不听他的话,让她将后宫弄得鸡飞狗跳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让她回来,反而做的是亏本的买卖。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对玄云有一种极为微妙的情感。虽然他丢失了幼年的记忆,但对这位与幼年那段时光相关的人,到底是不愿见到她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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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一点自然是不能跟玄云提起的。
宇文蕴说完那句话后,气氛又沉默了起来。
就在这时,器罗掀开幕布进来了。
器罗忙于军务和巡查,但仍不忘在病中的宇文蕴,每半个时辰定要亲自来看一眼,顺便将需要送服的药汁带来。
此时见二人面面相对,也没有在意。他先看了一眼低着头的玄云,还是有些不适应玄云的新脸,又转而看向宇文蕴,“太尉。”说着,将手上的密报呈给宇文蕴。
宇文蕴将密报拿过,正要看,就听器罗道:“卫女君......可要避让?”
语气中竟还带着些恭敬,与先前对玄云完全不同。
器罗是个行动派,先前起了心思要查玄云的身份,到了晚间就通过各种手段得到了玄云的来历,终于知道这位姜御侍居然是那位已逝儒将卫督军的女儿。
虽在朝廷中,卫督军被描绘成一位沽名钓利,荼害百姓以至于遭到反噬的反派人物,不过史者,多为胜者之笔。器罗曾看过一本兵书,受益匪浅,正是卫督军所写,亲创军阵以御南疆,使南疆屡战屡败,南诏王叹其精妙无双,自知难以抗衡,遂愿年年纳贡,共维边陲安宁。庙堂毁誉无常,但此等实绩不会说谎。
器罗相信能研出那等军阵的人,觉不会是传言中的那般。
玄云听到器罗这般说,便道:“我去给太尉拿药。”
也不看宇文蕴,转身就走。
“你卸了易容,拿什么药,是想让别人都发现姜御侍有两张面孔吗?药我等会儿喝,用不着你操心。”
玄云闻言停住脚。
器罗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宇文蕴,宇文蕴平日说话时大多都是冷冰冰的,少数时候说话淡淡的,一般都是藏着想杀人的心,哪里听过他这般像赌气一般的语气。
宇文蕴重新回到床上,坐在床边,一边看密报,一边道:“器罗,你去把外间的小榻和屏风搬进来,别管那女人。”
器罗依言到外边搬了小榻和屏风进来,他犹豫了下,将小榻放在远离宇文蕴床的角落里,正准备将屏风搬过去,就听宇文蕴道:“放那么远做什么?我的病还没好,要她给我端茶送水的时候都找不到人。”
器罗只能将小榻往宇文蕴的方向移,直到将小榻放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宇文蕴没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器罗一时间真是有些汗流浃背了。
幸好宇文蕴没让他再挪动,器罗将屏风搬到小榻边,正正好围成一个圈。
宇文蕴已经将密报看完,他将密报随手扔在床上,冷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去那个榻上躺着。”
玄云闷不吭声,就往屏风后走去。
宇文蕴见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忍住想要将这张榻和屏风连带着这个人一起扔出去的冲动。
玄云褪下鞋袜,躺在榻上,能很清楚地听到二人的谈话。
51.吃药
玄云褪下鞋袜,躺在榻上。二人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尽管她不欲细听,甚至有意忽略,但他们的声音却不时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她索性摊开身子,认认真真地听二人的谈话。宇文蕴都不遮掩,她又何必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渐渐地,凭着她敏锐的嗅觉和那些零散的话语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事件。
宇文蕴采取“虎符不轻出,精锐不离京”之策,遣麾下大将成东夷与曲梦冬率军远征,却紧握了立命之本——青阙营的精锐驻守乾都。他调遣的,是朝廷的府兵与部分青阙营的精兵,既足以震慑西突厥,又不至于让自己在朝中失势。
然而,这一布局终究给了楚相可乘之机。战事初定,楚相便以“增援”为名,将妹婿杨监军使安插进前线军营,名为督军,实为掣肘。
成东夷与曲梦冬已大败西突厥,直抵王城之下。西突厥可汗不想亡国,欲遣使求和,称臣纳贡。但宇文蕴知道这些人的虎狼本性,若不能一次就将他们打服,那就会像草原上的草,春风吹又生。
燕朝军制,是以折冲府为根基,战时征调。为此次征伐,北方十三州的府兵尽数集结,若此次不能成,日后想再歼灭西突厥又不知要到何年之后了,况且,这些府兵不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久战思归,若战事拖延,士气必衰。
玄云猜想宇文蕴非打下去不可的理由,除了为边关的百姓,也有要掌控北方十三州兵力的意思。
西突厥若求和,朝廷必令撤军,北方十三州府兵便需各归本府,宇文蕴便再无理由继续掌控大军。可若一举攻灭西突厥,他便能以“战后安抚”“防胡人复叛”为由,将府兵暂驻朔方——他的根基之地。届时,十三州折冲府的兵符虽仍归朝廷,但实际调度权却已落入他手。
最为重要的是,此战若胜,宇文蕴就赢得了北方军镇上下的军心,将自己的大本营保住了。
楚相必然会提出求和之议,其背后的世家大族也定会力主求和。宇文蕴进驻乾都不过短短五年,在世家支持度方面,远不及根基深厚的楚相。倘若未曾迁都,宇文蕴对乾都世家的影响力恐怕更为有限。燕朝以世家立国,虽然崇尚武力,但在乾都,边关那套谁的拳头大谁就能称霸的这条准则是完全行不通的。
此次西突厥派出了二王子作为求和使者,宇文蕴得到消息后,密令心腹在使团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欲将二王子拦截于半途。但中间出了岔子,那位杨监军使留了一手,找人替换了二王子一行人,等拦截的士兵发现不对时,已经太晚了。
自此,宇文蕴这方完全失去了这位二王子的行踪。而不出意外,在明日,前线的捷报就会送到皇帝桌案上,是和是战就要一锤定音。
但宇文蕴的选择让玄云有些惊讶,他居然决定同意求和,放那位二王子入乾都。当然,现下看来,除非西突厥如有神兵相助,在如此险境之下能反攻成功,要不然他再如何挣扎最终也不会改变求和的结果。
玄云直觉宇文蕴不会甘愿就这么放弃,但她凝神思索了许久,也未想出破解之法。
话谈到这里就结束了,玄云之觉屏风上一道黑影划过,又听靴声渐逝,器罗离开了,不过一会儿,他又返回,请宇文蕴喝药。
过了片刻,宇文蕴应是喝完了,嘱咐器罗记得往药碗中加蜜,要不就换一个没这么苦的方子,没想到器罗一板一眼回答,说胡军医交代过,良药苦口,不准掺半分假,并且只有这个方子是最适合宇文蕴的。
宇文蕴叹一声,骂了声胡军医,器罗提议给他带蜜饯来,被宇文蕴很是果断地否决了,说是苦都苦了,吃蜜饯有什么用,接着就听他很是不耐地让器罗滚蛋。
器罗离开前,还很是贴心地将大部分烛火熄灭,顿时便暗了一大半。
玄云面上不经露出一抹淡笑,宇文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喜欢吃药。
她又否定了这句话,不是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可比现在招人稀罕多了,就算不爱吃药,也会乖乖喝完药,也不刁难侍从,喝完就自己找蜜饯吃,没找到就喝点水。
这样想着,便想起了幼时关于宇文蕴的回忆。
她在心中默默腹诽:这么多年,该改的不改,不该改的倒是变了个干净。
她突地觉得烦躁,翻了个身,将脑中那段记忆挥去,过去的小宇文蕴和现在的大宇文蕴已经是两个人了,她不该老是想起过往的事来。
几声噗嗤声响起,室内沉入了一片黑暗。
似乎是一个重物上床的声音,床柱发出轻微的晃动声,玄云在黑暗中睁开的眼才放心地闭合上。
这混乱动荡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而此刻宋容在房中也未睡着。
她起身打开窗,看着浓黑的夜幕,心乱如麻。
今日清晨她急匆匆地赶往了玉成宫,询问了守在宫前的小太监,却得知皇帝昨晚留宿至楚贵妃的青萝殿,现在还未归来。
宋容只能赶往青萝殿,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她是个御侍,很是敷衍,说皇帝和楚贵妃正恩爱着,让她在外边等着皇帝出来,她能等,玄云哪里等得了。宋容在宫中多年,深知敷衍塞责的风气盛行,没出事就万世太平,真出了什么事就互相推倭,这些没了根的阉人更甚!宋容便恐吓他,道此事十万火急,若是误了事,陛下要剥了他的皮。
这内侍还年轻,不比那些久浸深宫的老油条,知道御侍职位不高,但不时就能在皇帝身边伺候,听她这么说,便软了语气,当即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金德就出来了,皱着眉低声道:“你来有什么事?”
宋容将玄云的事说给金德听,恳求他跟皇帝陈情,早些将玄云带回。
金德听后,脸上神情很是漠然,只道知道了,正要往殿里走去,临了,又停下,转身对宋容道:“这事莫要叫旁人知晓了。”
宋容连忙点头。
宋容只以为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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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护玄云,免得让旁人知晓此事,徒生事端。
此后,她便离开忙于宫事,直到晚间回到房中,才发觉不对劲,因为玄云还没回来。
她本以为玄云可能被送到了皇帝的身边,趁着晚间戒严之前,匆忙赶到玉成宫打探玄云的消息,玉成宫的人却说帝王一整日都未归,应是呆在了青萝殿。
宋容还是不肯相信,又赶到青萝殿,直到这时,她终于能确定,玄云还在太尉那。
这个结论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整天的时间,玄云遭受了怎样的事,她难以想象。
就在这时,催促宫人们回宫的更声响起,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找去青萝殿,二是回去。
她选择了后者。
她既已向金德明言此事,再迟,都该有动静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金德从中作梗没有告知皇帝,二是皇帝不愿意得罪太尉。
而不管是皇帝还是金德,都是她惹不起的。在明哲保身和舍身救人之间,似乎不需要选择。
玄云是生是死已是定数,但她还不想死。
她能做的最后努力就是将此事呈报给尚宫,尚宫既知,必会奏达皇帝。此时摆在明面,皇帝定会给出处置。
她已仁至义尽,问心无愧,能不能活就要看玄云的命了。
只她回来后,一直不能安睡,她心里渐渐已有了猜想。去青萝殿时,脑子还在混乱之中,许多细节都被忽略了。
其实当时她见金德那般神情,心中已隐隐有些不安,但想到他与姜御侍无冤无仇,没必要知情不报,她强行将那不安压下。
现在想来,金德要她缄口,只怕不是为了保护玄云的名誉,而是想掩盖玄云之事,以至从中操作,让她不能及时反应。
对着夜幕,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她对玄云颇有好感,那姑娘举止沉稳,迥异于年轻宫人们的浮躁与急功近利,行事谨慎而稳妥,滴水不漏,本性不坏,实为可塑之才,日后定能有大有作为。
她初时接近玄云,心中是藏着几分算计——年岁渐长,终身未婚,她这个年纪,已是生也宫中,死也宫中,但像她这般不得宠的女官晚景多半凄凉,若能结交一二可靠之人,日后或可倚为臂助。
但到了后面,她也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孩子。
命运却是捉弄人的,总在些出乎意料的地方出岔子。
萧景棋从楚婉柔的殿中出来时,夜风似乎都带着一丝燥热之气,等回到玉成宫,刚坐下,就见金德屏退左右,跪倒在地,口中道:“陛下,奴有罪。”
萧景棋要金德起来说话,但金德就是不站起来,他也不强求,打开折子,“你有什么罪?”
金德挺腰,一面觑着萧景棋的脸色,一面将玄云的事说给萧景棋。
萧景棋神色不变,看折子的动作顿住,看向金德,“舞姬?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说完,他笑了一下,“这么碰巧。”
52.质问
金德看到这个笑容,心里莫名发冷,就听萧景棋道:“什么时候的事?”
金德低眉道:“早间的时候。”
“早间的事,怎么不等朕死了再说。”
他闭了闭眼,继续道:“您在贵妃娘娘的宫中,奴实在不知道如何和您说。”
“哦,是吗?一整日你都找不到时候跟朕说。在你眼中,朕是什么很好糊弄的人,随便一个什么理由都能打发朕?”
萧景棋的语调很是平静,金德却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扯着嗓子道:“陛下圣德仁厚,奴实恐陛下因一时怜悯而做出欠妥之策。太尉大人好不容易同陛下站成一条线,若是因为一个御侍翻了脸又怎么得了。”
萧景棋倏地站起,手上的折子飞出,精准地砸到了金德的额角,那奏折外边是硬板,被砸的地方顿时流下一缕鲜血,金德被砸得头昏眼花,却咬着牙不叫出声来。
“胡言乱语!朕与太尉的关系怎么会被一个女子左右!朕是一国之君,朕的人被带走了,朕都不过问一句,日后宫中如何看朕,太尉如何看朕,朝臣如何看朕!”
萧景棋从桌后走出,脸上像是挂着寒霜,“知道朕最忌讳什么人吗?朕最忌讳的,就是你这样自作主张的人。”
“你私底下使的那些手段,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你跟了朕八年,出生入死,这是你应得的。但千不该万不该将脏腌手段放在朕面前。”
金德听出了其中的失望之意,心中一慌,膝行上前抱紧萧景棋的腿,“陛下,陛下,奴错了!奴错了!”
他几乎痛哭流涕,“奴是有私心,可奴万死也不敢害陛下啊!在这么个风口上,楚丞相就等着抓您的错处,大臣们都在盯着您,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影响朝中的局势。太尉手握重兵,行事向来无所顾忌。而陛下您......靠的只有自己啊!走到现在,历经了多少辛苦,实在是容不得半分差错。太尉前脚将人接走,定是怒火未消,陛下若强要接回祝姑娘,若被有心人传出去,就是陛下与太尉争夺一个女子,非但陛下在朝上的颜面不保,只怕到时祝姑娘才是真的留不住命了!”
萧景棋怒不可遏,他一脚掀开金德,咬着牙,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的主子到底是谁!是朕!朕是天子,他再如何强,也只是朕的臣子,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朕好,朕倒是看你是处处考虑太尉,若你这么在意太尉,索性将你送去太尉那。”
金德被掀得几步远,闻言,双目瞪大,抖了下,见萧景棋转身要走,他反应过来,爬向萧景棋,再一次抱住萧景棋的大腿,仰着头,涕泗横流,“陛下这是要诛奴的心!奴的心都是向着陛下的,又何来向着太尉之说。陛下现在在气头上,奴明白陛下的心,陛下要为此取奴的性命奴也心甘情愿,只一个,今夜若是陛下非要接回祝姑娘,就从奴的尸身上踏过去。”
萧景棋都给气笑了,“你算什么东西,你的命能值多少。”
金德摇头,一字一句道:“奴不过是贱命一条,奴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奴也不是在威胁陛下。”
那张白胖的脸上露出少见坚定的神色,“陛下,您现在去也于事无补,这么久了,祝姑娘是生是死已是定数。夜间宫中这么多双眼睛,陛下您万万不可动。若您要接回祝姑娘,大可再挑个时候。若是......若是祝姑娘被太尉处死......”
金德咽了口唾沫,直视着萧景棋的眼,“奴愿意给她赔命。”
萧景棋又是一脚踢开他,阴冷地笑了两声,“好,既然你这么说,朕自是不能不听从。”
见萧景棋神情,似乎真的有取他性命的意图,金德一时有些错愕,整个人都停顿了一下,但到底姜还是老得辣,很快他反应过来:笑话,现在要是露了怯,不用明日了,现在萧景棋就能要了他的命。面上立即又露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忠贞模样,其间神色的转换简直让人难以发觉。
金德想给自己一耳光,在宫中这么久了,早该知道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在宫中都是要命的。
方才气氛到那了,他嘴上一时没把上门,那些愿意为帝王而死的话就这么吐露了出来。只他费了半条命才从一个小内侍爬到帝王最得眼的位置,还没好好享几天福,当然不愿死。
但话已说出口,金德也必须撑着,他梗着脖子,扎扎实实地磕了个响头,“谢陛下。”
要说金德有一项能力超越众人,就是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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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演戏起来自然流畅,毫无作秀痕迹。
萧景棋不再说话,脸色变得淡了些,他不让金德起身,金德也就一直以磕头的姿势跪着,良久,他才说话,“出去,去领罚。”
金德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反身下跪,磕了几个头,这才走了出去。
待走到门外,才发觉两条腿已经软得像豆腐,抖个不停,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守在一旁一长脸白面的内侍连忙上去扶着他,“干爹,这是怎么了?”
金德往边上一看,借着烛光见他眼角的一颗泪痣,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干儿子之一,名叫李良,长得尚算清秀,孝敬给得足,做事也甚是贴心懂事。但他现在郁闷烦躁得紧,只觉这李良怎么这么不会看人脸色。
他扯开他的手臂,一个人慢慢往前移动,没回答他,只生硬道:“不必。”
李良像是没察觉,又上前要来扶住他,金德心里的那团躁火一下涌了起来,浑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一把将李良推开,“滚!滚!瞧你这窝囊样,一辈子只能卑躬屈膝给人当奴才!”
李良似乎被吓,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声音极为阴柔,“干爹息怒,干爹息怒。”
金德还要再骂两句,眼睛却扫到了宫里的灯火,突地狠狠地拧了李良的背心肉,低声骂道:
“争争抢抢,这么心急做什么,你们这些年轻的在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我这身子骨还能活三四十年,轮不着你们。”
李良不敢叫痛,只缩着身子成一团。
到底怕惊扰萧景棋,金德拧了两下,便离去。
李良揉了揉被捏痛的肉,宫中的太监最是知道磋磨人的法子,人哪出地方掐着疼,哪个角度好使劲,都是一清二楚的。他呸了下,那双狭长不大的眼睛里折出一抹狠辣的光芒。
翌日,自宇文蕴醒来后,玄云就没消停过,一会儿叫她给他更衣,一会儿叫她给他端茶,一会儿说被褥不够软和,要玄云换一套新的被褥,一会儿又说帐中又蚊虫,吵得他躺不安宁,却不肯熏香,说味道太大冲得很,硬扯着玄云捉蚊子。
就在玄云被折腾得晕头转向之时,器罗进来解救了她。
53.良心
夏季巳时,日头已经高照,阳光透过树叶,密密麻麻地撒下,金德坐在轿中,擦了擦脸上的汗,分不清面上的汗是冷汗还是热汗。被施棍刑的臀部浸泡在汗液里,像是在给伤口上盐,痛不欲生。
那行刑的内侍见是金德,手下还收着力。宫中行刑所用的长棍,并非寻常棍棒可比。那刑杖是特制之物,平日浸于水中,待用时取出。棍身饱吸水分,其质愈沉,其威愈重。行刑之际,湿木着肤,不仅伤及皮肉,更能透入肌骨。普通人吃一棍都够呛,更别说金德养尊处优久了,那肥臀娇嫩得紧。
皇帝本不要金德来,挑中了金德其中的一位干儿子。金德干儿子多了,互相倾轧,加之金德在其中挑拨,连忙就有其他干儿子来报信,报信人正是昨晚在殿外的李信。
金德也顾不得养伤了,强撑着一口气爬到了殿内求来这份苦差事。这关乎他的脑袋,交给谁都不行。那些个一口一个干爹的干儿子们更是不行,最希望他死后让位的,恐怕就是他们。
萧景棋到底没想换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只道:“这事跟你也沾了关系,既然你执意要去,朕要是拦了也显得不通人情了。”
萧景棋却并未让金德马上动身,而是等前殿的内侍前来通报太尉和丞相抵达时,才下令让他前往山下的营地将玄云接回。
金德顿时如遭雷击,突地理解了萧景棋方才那似笑非笑的含义了。
敢情这是要背着太尉啊!此举固然是避免了和太尉的直接冲突,也让人抓不住话柄,但在太尉面前玩先斩后奏,若是太尉追究下来,皇帝是没什么事,他这些办事的可有大事了,但此时,却不能再变卦了。
昨夜八百里加急抵京,两封密报并呈御前——其一报西突厥大败,欲要求和,求圣山裁决,其二报西突厥求和使团已至乾都。皇帝当夜便该召太尉、丞相入宫共议,但萧景棋却命人誊抄密报,分送两人。
只因关于这两份密报实在是有太多可争论的点。
但最具争议的点还是战还是和。
萧景棋甫一入前殿,就感觉到气氛的焦灼,两边的人已经吵成了一锅粥,若不是内侍唱喏提醒,殿中的众人都不知晓皇帝来了。
众人给萧景棋辟了一条道,他走到上方才坐下,下方就又开始吵起来了。
萧景棋知道这戏怎么都要唱一遭,也不阻止,随他们吵去。
不过楚相这边的人主要是攻击,而太尉这边的人主要是防守。
楚相这边说,西突厥派人求和,主将斩杀来使,此举有悖道义,更失大国风度。进而开始阴谋论,说主将欲独揽战功,含沙射影是有人好大喜功,图谋虚名。
又提到西突厥使团抵达乾都,竟随西域商团而来,乔装成昆仑奴模样。若不是凭着手中的信物,没人会相信他们是使团。此等隐秘行径,必有深意,定是为了离开避某人耳目。句句不提宇文蕴,句句都是宇文蕴。
宇文蕴这边则是句句有回应,要错都是西突厥的错,若要挑刺,那就自己上战场砍两个敌将再说,夹杂着武将们哭爹骂娘的脏话,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一时间,宇文蕴这边从气势上看貌似还占了上风。
最后说到是战是和的问题,两方都火力全开。
萧景棋撑着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差不多了,气沉丹田,“暴怒”道:“够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说罢,拂袖而去。
宇文蕴气定神闲。时间拖得越久,对谈和越是不利,急的人是楚相,不是他。
见萧景棋离去,众人面面相觑,却一时都没有离开。
楚相淡淡地看了一眼宇文蕴,“只有和才是众望所归,你又何必强求。”
宇文蕴连眼风都未给他,从他身旁走过。
楚相冷笑一声。他昨晚就已找到了萧景棋,与他陈明厉害。萧氏政权不稳,应当休养生息,不宜再战。拥护他登上帝王之位的世家们也不会允许。他可以允许萧景棋在适当范围使使手段,但大事上,就由不得他了。
萧景棋在他面前极其谦卑,就像在幼年时,接受他的教导一般。只他们的立场,却是天生不相容的,若他心甘情愿地当个傀儡便罢,他愿意留他一命,可他却是个有志向的,面上再如何装,行动已说明了一切。
雏鹰终要展翅,这是天理,那他只能在他展翅之前,将他的羽翼折去。
他近乎怜悯地想,他的道行太浅,不知道除了致命一击,其他的招数都无用功。
宇文蕴行至殿外时,有一个小内侍找上了他,说是皇帝有请。
此时身边还有其他大臣,宇文蕴怔了下,便随着这小内侍往后内殿走去。
很快就有人将这事告知了还在殿中的楚相。
在旁的一人忧虑问道:“此时找太尉过去,莫非陛下想主战?”
楚相目光扫过那人,向外走去,“陛下心怀天下,深知百姓苦战久矣,不会主战。”
金德忙不迭地往山下赶,并未选择大道,怕与宇文蕴撞上,走的另外一条小路。
这一路金德很是忐忑,不知道玄云是死是活,很快又担心,到了军营该打着什么名义进去。宇文蕴的军营跟铁桶似的,根本安插不进探子,想找人探探情况都无门。
他心一横,就不信了,宇文蕴都不在,他打着皇帝的名号连这军营都进不得?
待到了牙门,金德却知自己想多了,没有皇帝的诏令,凭着内侍监的名号是通不过牙门的,只能在外等候。金德气极,感觉臀部紧一阵松一阵地开始疼痛,恨不得直接冲进去,但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忍了下来。
也不知金德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那位跟在宇文蕴左右的亲卫长器罗居然没跟着宇文蕴一起走,顿觉绝望,早听说这位器罗亲卫武功高强,但就是不知变通,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他的脑袋恐怕也要不保了。
器罗却对他很是客气,让人放行,只不让他往里走,就在军营边上呆着,听闻他是奉着皇帝之命而来时,还与他解释军营重地没有太尉的指令不得随意进入,言下之意,就算是皇帝来了,没有宇文蕴的准许,想进来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金德说明来意后,器罗露出为难的神情,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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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御侍被带来后,一直在宇文蕴的帐中,他也不知道姜御侍如何了。
金德心凉了半截,你是宇文蕴的亲卫长,你能不知道姜御侍的死活,他可太知道这些搪塞的话了,只他还不肯放弃,这姜御侍就算成了尸体,他也得亲眼见到才死心。
他细声细语道,“这姜御侍失手将太尉打翻到池子里,是她不对,她在宫里待久了不知事。只这事事出有因,太尉将她认作了舞姬,姜御侍惊慌之下才逃离......”
器罗抬了抬眉毛,有些诧异,不过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勿向我说,我明白金内监的意思,只是我也只能去看一眼,还望内监见谅。”
这句话正落金德下怀,连忙点头答应,“是,是,这是极好,有器罗大人,杂家也放心了。”
且不说金德在外是如何煎熬,器罗转身离开。
等脚步声远离,玄云手上的动作停下,光洁的杯壁上倒映着她的面容。
她猜到宇文蕴是因什么而离去了。看这模样,朝廷上应该有得吵了。
她起身,叹了口气。
若是今日皇帝不派人来接她......
她闭上眼,绝不会如此。
她起身将帐中再打扫一遍,很快便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正在她擦拭着桌面时,她又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由直起身子。
幕布掀开,玄云很是意外,她没料到器罗这么早就回来了。
器罗寻了张椅子坐下,语调平淡无波,“太尉没有让我一同前去,他要我留在这里看着你。”
玄云心一紧,宇文蕴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竟然还不死心。
“太尉说过若是陛下派人来寻,就要放我离去。”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继续道:“你赌对了,金内监来了。你不用担心回不回得去了,此时他在营外。”
玄云松了口气,旋即又吊了起来,器罗道:“我并未说明你是死是活。”
皇帝仅遣金德一人,此时前来,显然是预留退路。听器罗的意思,金德并未携着皇帝的诏令。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若她死了,自是不必多说,做个顺水人情,若是没死,则瞧宇文蕴的意思,便宜行事,能带则带,不能带,就寻个妥当理由将她其送至太尉身边,也不致撕破脸皮。
玄云看得明白,只这器罗说话有些古怪,沉吟片刻道:“你这是何意?”
“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你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
玄云坚定地回答:“我必须回去。你......为何要帮我?”
器罗没有说话,起身道:“我明白了。”
待走到帐门时,他才道:“青及曾拜托过我,我不能食言。但若你以后再敢伤太尉大人,我不会放过你。”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玄云是忠烈之后,身负使命与仇恨,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宇文蕴玩弄一个好女子,宇文蕴大可抽身而去,对她而言却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良心。
54.归去来兮
器罗离去后不过须臾便折返回来,手上端着两个托盘,一个装着她的官服,一个整齐地摆放着易容要用的物什。
官服已被洗净,散发出好闻的皂香味。那些易容要用的物什竟与她先前自用的一模一样。
在太尉府时,宇文蕴便盯上她手上易容的方子了,差遣青及前来讨要,她不欲让青及为难,也料想宇文蕴多半是想将这易容之术给军中的奇才异士,便将方法写下给了青及。
再者,易容之术关键在于手法技巧,所用材料之中,唯有那来自海外番邦的特制胶皮较为罕见,其余易容所需之物,在江湖上虽不常见,却也并非难以寻觅。就算将方子给了青及,于她而言并无大碍,倒是青及在她面前,连连致歉,满心愧疚。
玄云抬眸看向器罗,正要张口感谢,器罗却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帐中并未设有女子常用的梳妆台,仅有一面简朴的铜镜。然而,这面铜镜也显得颇为模糊,显然久未被人擦拭使用。
玄云用抹布擦了擦,勉勉强强能从镜中看到自己的面容。时间紧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一手摸着面部的骨势走向,一手则熟练地易容。幸而学习易容的第一步就是摸骨之术,玄云没少在上面下功夫,基本功扎实,这么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对她来说也不算太过困难。
最后,她换上衣物,最后从铜镜中看了一眼自己的面容,才从帐中走出。
刚到帐外,一股热浪便火辣辣地扑了过来,与摆满冰鉴的帐中恍若两个天地。不过短短两日,再站在这日头之下恍若隔世,这热似乎都变得亲切。
器罗站在帐门处,见玄云出来,忽而向玄云走去。玄云不明,器罗在玄云面前站定,伸手,一把匕首如丝般顺滑地从他袖中滑出,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玄云目光一凝,那匕首正是她寻找的那一把。
那日她来后,心中早已做好了拿回匕首被宇文蕴刁难的准备。但宇文蕴却迟迟未提那柄匕首之事,她心生疑窦。若宇文蕴真拿到了那匕首,绝不会忍耐如此之久。其间,她几次用言语试探宇文蕴,他却只说那日是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件,像是匕首,宇文蕴何等敏锐,顺口就问她是不是有东西遗落了?玄云一听,原来他是不明白的,自然是直接岔了过去。
让他知道那把匕首是萧景棋给她的,只怕又会拿来威胁她,这点她百分之百清楚。
她心中是有许多猜测,打听到那日是器罗将宇文蕴带回,在宇文蕴晕睡时,曾出言试探于器罗,道自己有物件掉落在那里,但器罗却是一点反应也无,玄云也不好再问。
她这么急着回去也是有缘由的,那把匕首踪迹未知,若是实在没找到,也好提前做好准备,免得被人拾去生了事端,她来不及应对。这种想法压在心上,到底是不放心,还想再试探器罗,但宇文蕴醒来后就像块黏皮糖,她根本无法再寻得与器罗交谈的机会。
没想到,居然真是在器罗手中。
“你的东西,拿好。”
器罗的眼神没有丝毫停留,仿佛玄云只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那里两队人马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换班交接。
玄云知他不想多言,虽还是不解,接过,“多谢。”
器罗转身,领着玄云往外走,此时不比来时,众士兵完全目不斜视,玄云正看着四周,就听器罗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这把匕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握住的匕首有着沉甸甸的重量,玄云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关乎我的性命,确实十分重要。”
器罗了然,只是这份了然错了方向。那匕首小巧珍贵,但刀锋锐利,他误以为是玄云曾经的旧物。“既然珍贵,就要好好收着,莫要轻易让旁人发现。”
不过玄云的理解则是南辕北辙了,但也听出器罗言语之中的好意。若他告知了宇文蕴难免又是一场麻烦,他虽是看在了青及的面子上,但也值得她发自内心地感激。这器罗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内里倒是有些人气,是个正直可靠的人。可见宇文蕴才是那个最坏最无耻的坏蛋。她口中就将心里感激的话也说了出来。
但她话还未说完,器罗的步伐却越来越快,甩了玄云十几步远,玄云很是无奈,但也只能跟上。
金德又擦了一把虚汗,远远地见日光下走来两道拉长的人影,心一颤,连忙扯着旁边的内侍道:“怎么看不清楚,你帮我看看,那个跟在器罗大人身后的是不是姜御侍。”
那内侍也眯着眼向前望去,一抹橘红的身影在这青黑整肃的军营格外显眼,连连点头,“是姜御侍,是她!”
此时金德也看清楚了,心中大喜,喜得都踮起脚尖,伴着臀部传来的疼痛,他的脸上一阵抽搐地扭曲,却也顾不得了。
玄云走到近前,低眉顺眼地给金德请安,金德连说几个好字,忽而看到一旁的器罗正看着他,不由面上露出几分尬笑来,这表现貌似有些过激了,好像目睹了诈尸似的。
对着器罗那张冷脸,金德脸上的那分尬笑也止住了,那阵喜劲儿过去了,终于有眼睛看看玄云,瞧着没受什么伤,全须全尾的,当下便提出要将玄云带回去。
二人客套了一番,器罗道:“太尉将姜御侍找来,本也只是问清那日为何要......推他下水的缘由。只是出了些事耽搁了,今日本是要将她送回去的,哪知道金内监您亲自来接了。”
金德心里啐了一口,这问清楚要两日?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要不是他亲自来,说不准都不肯放人。
金德笑得跟一团菊花似的,口上道:“太尉大人宽宏大量,自是不会与这不长眼的奴才计较,陛下也是想着让姜御侍解释清楚便是了。既然这样,那杂家先带人回去复命了?”
器罗点点头,金德连忙一挥手,轿子就落下了。
器罗看着玄云上了轿,走在前方的内侍用尖细的声音喊道:“起轿——”
轿夫们稳稳地将轿子抬起,往山路上走去。
青帘摇晃,露出白皙的下巴和红润的唇,器罗握刀柄的右手微动,他莫名地想,还是这张脸看着习惯一些。
玄云的易容之术,确是神乎其技,无怪乎太尉想要她效力。他曾见过军中密探使用易容术,最简易者不过是一张假面,即便制作再精良,那面具也难免粗糙,且无法久戴。若不依赖假面,仅凭化妆手段,效果亦难以持久,更难保万无一失。而她的手法,却似将两者之长融会贯通,既随心变换面容,又能在数日之内保持如初。
宇文蕴到时,只见萧景棋正对着一方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已然摆成了一局残势。宇文蕴行了一礼,道参见陛下,萧景棋似乎极为沉迷,听到宇文蕴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只眉宇之间挂着几分怔忪,抬头看到宇文蕴的脸,连忙起身,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太尉你来了,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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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蕴撩开衣摆,在萧景棋面前落座。
萧景棋指着棋盘,对宇文蕴道:“这是昨日楚相与朕对弈的棋局,楚相棋艺精妙无双,朕望其项背,今日将这棋局拿来研究,没成想一下入了迷。”
说着,他摇摇头,似是颇为苦恼道:“不过朕现在也没想到破解之法。”
宇文蕴看了眼棋盘,的确有几手下得格外漂亮,但下棋不是他的强项,只能看个大概罢了,指导萧景棋那也是无从提及。
楚相的棋艺年轻时已是一绝。他曾与棋怪苏兰州对弈,苏兰州棋风诡谲,与多位棋道高手对弈,屡战屡胜,他却能赢下苏兰州半子,苏兰州自此颇受打击,隐姓埋名再不出世。
他淡淡道:“楚相经年弈道,棋局已在他的心中,陛下年纪尚浅,看不透很正常。”
萧景棋微微一笑,“太尉说的是。”对一旁的宫人道:“换新的棋盘来,朕与太尉要对弈一局。”
当即从左右来两个侍人要将棋盘抬走,宇文蕴却阻道:“不必,我还有军务在身,陛下有话直说便是。”
萧景棋闻言一愣,宇文蕴从未在他面前为了军务这么火急火燎,挥手让左右的宫人退下,目光落在宇文蕴手上的杯上,眸色渐深,若有所思。
“陛下。”
萧景棋抬眼望去,只见宇文蕴微皱着眉看着自己,似是有些不耐,萧景棋知道是他失态了,也不知为何,今日他总是不能集中精神,像是没有做完某事而感到不安。
他开口道:“朕希望太尉能答应求和。”
“好。”
萧景棋错愕地看向宇文蕴,没料到宇文蕴竟这般干脆利落地答应,准备好的满腹劝说之语顿时消解在肚中。
宇文蕴缓缓道:“开疆拓土、克敌斩将,此乃节度使职责所在,而国计民生之谋划、社稷苍生之安顿,则是太尉的责任。”
这话说得可谓光明伟岸,让萧景棋都语塞。
“那为何太尉在朝堂上要......?”
萧景棋见宇文蕴杯中的水要喝完,起身亲自给宇文蕴沏茶,宇文蕴也很是顺手地将茶杯递给萧景棋。
宇文蕴做沉痛状,低声道:“陛下向来清楚,我与楚相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若我在朝堂之上表达求和之意,楚相定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吵上一吵,如此一来,至少楚相日后不会再无故生事,挑起其他风波。”
这理是这么个理,但就被宇文蕴这么说出来,显得朝廷在过家家似的。但想一想,朝臣们吵起来时,和东市西市没什么区别。
萧景棋仍有些犹疑,宇文蕴露出一副了然模样,“看看,陛下也不信吧,早知道我也应和陛下辩上几番才是。”
这话一出,萧景棋心中再是怀疑也不好说了,他神色一正,“太尉大人心怀万万民众,朕当然没有质疑太尉的意思。”
“晚些时候楚相应当要来,陛下将我的意思同他说说。记得将我二人的谈话说得激烈些,免得楚相不相信我。”
宇文蕴弯唇一笑,那笑怎么看怎么都带着嘲讽之色,举起茶杯向萧景棋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若没旁的事,我就先离开了。”
萧景棋忽而笑道:“朕险些忘记,确实又一事要同太尉说。”
就在这时,一个小内侍跑进来在萧景棋耳边低语了几句。
宇文蕴这才发觉不对,那个狗腿子金德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