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 第1章 备嫁 十月的汴京已是有些寒凉。冷风吹打着街边的老树,带来令人厌烦的水汽。御路上,行人裹紧长衫步履匆匆。街边小贩手脚不停地收拾着摊上的货品,不时抬头望去。 最近边外不太平,连带老天爷也心情不佳,总要落些苦雨,给人心头再添一丝烦忧。 一片枯叶随风飘荡,辗转来到墨竹脚下。她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原来是被虫食走了叶肉,这才抵不住寒风落将下来。 墨竹将叶收入袖中,抬眼看向头顶崭新明亮的匾额,冷笑一声,扭身朝府内走去。路上洗扫的下人避她如蛇蝎,目光左右闪躲着不肯与她对视。墨竹扣住袖中的残叶,眼中沁出丝丝寒意。 丛叶隐秘之处,便是镜园所在。青色小匾上的字已看不太真切,老旧的园门虚掩着,门前两块光滑的石墩孤零零地矗在地上。墨竹皱起眉,刚要推门便听见贺嬷嬷那有意压低的沙哑嗓音。 “你们几个动作快,快把箱子抬回去,墨竹马上就要回了。” 箐兰从屋中抱出一床被子重重地摔进箱中,冲着本应守门的两个婆子急声道: “快搬走吧,掩在最里面。” 墨竹先是一呆,随即马上想通了关键。她一把推开园门,厉声喝道:“放下!” 她快步上前,推开两个婆子,使出浑身力气掀开箱盖,将被子丢在地上,双膝跪在地上不断在箱中翻找。 “官家赏给娘子的那两块狐皮呢?!”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着内心的怒火。墨竹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恨意。 箐兰提起唇角勉强解释:“在呢,在库里放着呢。” 墨竹抓起箱中垫底的那张牛皮狠狠丢下:“娘子的嫁妆都是我亲手整理的,那两张狐皮与这张牛皮放在一处,待去了平夏便要给娘子做冬装用的。如今怎的只剩了这几张皮子?!” “是不是二娘子又来了?!”见箐兰不说话,墨竹立马提高声量。尖锐的声音刺的人耳朵生疼。 贺嬷嬷赶忙捂住她的嘴。 “墨竹丫头,小点声!娘子夜里学习夏语,白天还要习礼,方才歇下,可不敢吵醒她。” 贺嬷嬷朝箐兰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将墨竹架到园门边。 “邢嬷嬷刚走,那人就来了。箐兰给她端茶被她抬手打翻,叫嚷着箐兰的身份不配伺候她。娘子便……自己起身给她端茶……”贺嬷嬷握着箐兰红肿的手,眼中到底滚下泪水。 “娘子怕她再寻理由蹉跎我们几个,便叫我们退下了。没一会儿便让我去库中搬来放皮子的箱,那人将里最好的两张狐皮拣了才带着人走了……” “原本想着……娘子嫁出去就好了……可是……如今这般境地……” 贺嬷嬷压抑的哭声和着凄厉的风声不断传入墨竹耳中,她将眼中热意逼退,趁箐兰替贺嬷嬷拭泪,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贺嬷嬷大惊:“墨竹!” “墨竹姐姐定是去找二娘子了!”箐兰急道。 “快、快拦住她!”贺嬷嬷顾不上许多,连忙叫箐兰去追。自己则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朝正屋奔去。 贺嬷嬷第一次见到孟珏的时候,她只有六岁。清亮的凤眸小心翼翼地藏在锦缎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双颊微微凹陷,磨得发亮的袖口隐约露出青紫的痕迹,细弱的身型还比不上她久病缠身的孙子。 孟家太婆躺在床上,亲手将孟珏交至她手。 “春儿……你是我…从江宁府…带来的……你的品性我清楚……” “玉娘听信痴言…不喜她……本以为有了钰儿她能收敛几分……”张敏年方不过四十二,容貌竟已十分枯槁。如老树般干涩的手轻轻抚过孟珏蜡黄的小脸,缓了好一口气才又续道。 “二郎性情奸滑…不成大器……珏娘自生下至今……他连抱都不曾……” “…若是大郎还在……”张敏眼底微光浮动,眼角渗出晶光。 孟宪自幼跟在开国侯身边,得麒麟玉士荀徽教导,年方十五便已是朝中的一员猛将。可惜天妒英才…… 张敏思及此处,泪终于滚落下来。 “如今这般…珏娘儿就只能拜托您了……若您能答应老身…老身在此……”说着,张敏便要起身,朝贺嬷嬷拜去。 “敏娘,敏娘!”贺嬷嬷连忙将孟珏放在床上去扶张敏。 “娘子这是要折煞老奴啊!”贺嬷嬷强忍着替张敏拭去泪水。 “敏娘千万别这样说。若不是娘子慈悲,我那汉子怕是一个月也撑不过。如今老奴孤苦伶仃,若能照顾小娘子,那是老奴的福气。您放心,老奴会将大娘子当亲娘子对待,不会叫她无依无靠。” 贺嬷嬷紧紧握住张敏的手,掌心不断传来温度将张敏冰冷的手捂热。张敏看着贺嬷嬷,浑浊的眼透出一丝光亮。 她从枕下摸索出一块如冰般澄澈的玉佩放在贺嬷嬷手中,将孟珏抱在怀里。 “我们珏娘……要好好长大…太婆会在天上……保佑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贺嬷嬷抚摸着孟珏枕边的玉,眼角又渗出泪水。 娘子的命,怎就这么苦? “贺嬷嬷?”没等贺嬷嬷开口,孟珏便已睁开了眼。她一向浅眠,心中又惦着事,躺在床上也不过养养眼、缓缓腿罢了。 她坐起身,缠着纱布的手轻轻拭过贺嬷嬷的眼角,轻声道:“嬷嬷怎的了?发生什么事?” 贺嬷嬷回过神,眼含忧愁地看着将将及笄的娘子。 “墨竹丫头……” 孟珏绑发的手一顿,略显无奈地说道:“不是叫您赶快搬走吗?” 贺嬷嬷面露愧色。 “是老奴不好。怕像上次那样被墨竹发现,便叫箐兰填床被子凑数。谁料墨竹丫头脚程实在快,左右一耽搁倒被她撞了个正着。” “上次东珠的事儿墨竹定是记下了,没等老奴说完便跑了出去。我叫箐兰去追,可到现在也没见回来……” 孟珏点点头。她将玉佩系在腰间,快步走到书桌边。将成堆字帖挪开,翻出一个鎏金的檀木盒子,取出一张绢纸铺在桌前。 贺嬷嬷不明就里,但也没出声询问,目不斜视地替她研墨。孟珏文不加点,笔不停辍,眨眼功夫便写完了两张。一张收于袖中,一张递给贺嬷嬷。 “嬷嬷,您拿着去外院寻孟宁,就说这是永和公主上疏礼部的表章,烦他明日上朝时呈于陛下。” 贺嬷嬷听罢忙放下手中墨条,双手接过那表。 “那娘子……” 孟珏从架上取下披风,凤眸中透出一丝抚意。 “别担心嬷嬷,我这便带墨竹回来。” —— 沁春院坐落在孟府风水最盛之地。 这里本是开国侯之女张敏的居所。当年张敏下嫁孟德海,开国侯张震心疼独女远嫁,便请来能工巧匠,耗费半数家产,为女儿在汴京建了座秀雅别致的江南小院。 整座院子意在表达江南精致的山水之美,因而特别引水入院,汇成小池。夏风徐徐,池中荷花竞相绽放,金鳞游弋其中,动静相合,别有一番趣味。若是嫌那水波晃眼,池边还种着各色花草。整座院子百色花木,极尽秀丽,保证四时四景,春色不败。 原本这沁春院张敏是留给孟珏的,但府内二娘子孟钰先天不足,玉娘便做主让孟钰搬了进来,孟珏则搬去了孟府最偏僻的镜园。 因着孟宁起复,最近孟府也不似往日冷清。汴京城中称得上号的绣坊、各大玉石金饰店的掌柜整日来往于此,想要搭上这位新晋的礼部郎中。 随着金乌西沉,天气也愈发冷了下来。王婆双手握拳,放在嘴边不停哈气。身后不断传来的哭声、嘶喊声、木板砸在血肉上的闷声,让她后脊又平添了一丝寒意。她直起身,双手用力搓搓发麻的脸颊,再放下手时,视线迷蒙中见一人从夜色中缓缓走来,俏生生立在她面前。 “大娘……”王婆下意识向后一退。“永……永和公主……” 她偷偷瞄向身后,又一记闷声从院内传来,王婆身体随之一震。 “天儿这么冷,您怎么来了。”她提高嗓音喊道。 孟珏眉峰未动,语气似煦风:“我来接墨竹。” “墨竹啊!”王婆竖起耳朵听着门内动静。“墨竹不是去送邢嬷嬷了?老奴一直在此,没看见墨竹啊!” 王婆是玉娘身边的老人,自然没把孟珏放在眼里。那公主的名头,谁又不知是怎么回事? 王婆吸了吸气,里面已经没了声响,想必是听到了她的提应。她又等了等却没听到大娘子说话,便想开口敷衍两句打发她走。 空中传来震耳声,隐忍许久的雨终于随雷声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一股潮湿的冷意乘着风钻入她的怀中。王婆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抬眼朝孟珏看去。一道惊雷划破乌云,光影起伏间,王婆看到一双如渊般深沉的眸子。 “大……大娘子……”王婆向后一撤,四肢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这是孟府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大娘子?! 孟珏没再看她,伸手推开院门。没理会跪在一旁额头渗血的箐兰,径直入内对着红檀圈椅上的妇人恭敬行礼道: “大娘。” 孟珏直起身,将厅内残余的痕迹收入眼底。 “你怎么来了?!”一见孟珏,堂中妇人忙不迭将怀中少女护在肩头,嫌恶的眼神甚至来不及落在她身,便被绣帕挡了干净。 孟珏神色淡然,刚要开口,少女便伏在妇人肩头轻咳两声。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妇人便朝她喝道: “大晚上的,来此处作甚?!不知道钰娘身子甚是娇弱,经不起风吹吗?!” 狠戾的眼神随尖刻的话语朝她袭来,却又转瞬即逝。妇人用帕子拭了拭眼,似乎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来取回我的嫁妆。”狂风吹打着骤雨,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孟珏青黛微蹙,直接道。 此话一出,那妇人立马直起身。 “嫁妆?!什么嫁妆?!”妇人无视怀中少女的拉扯,刻薄的神情硬生撕裂了容颜的柔美。“你是说那两张狐狸皮?!” 妇人似是没想到孟珏会说这话,目光重新落回孟珏身上。 “你要这皮子有什么用?!待你嫁去平夏,哄得那平夏王开心,甭说这狐皮,就是那麂子皮、虎皮……什么皮弄不到?!钰娘体寒,这两张狐皮正好为她赶件皮坎。你爹爹重得官家重用,汴京各家也要重新走动起来。那两张皮方才我已让锦岚阁的绣娘带走了,你在这儿闹也没用。明日宫中还要来人,你且退下吧。”说着妇人收回目光,手指轻挥示意孟珏离开。 冷风不断卷着孟珏单薄的斗篷,一丝冰冷透过小衫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她的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孟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烦躁,指尖触到袖中粗糙,她刚要拿出,却听箐兰撕扯着嗓子悲声道: “大娘只知二娘子身子孱弱……我们娘子,她从小缺衣少食、无人疼爱,难道她就身体康健吗?!那平夏王,其中曲折恐怕连街边三岁孩童都知!大娘又何必提那些来浑我娘子的眼?!世人都说豺狼虎豹尚且不食亲子,大娘子可是您亲女儿啊!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就算您被那些谶言祸语蒙蔽,但看在娘子为了孟家、为了卫朝、为了天下百姓付出的一切,怎么能…怎么能……” 箐兰蜷在地上,口鼻被涎水糊住,手掌握拳不断锤打胸口。 “平夏那等蛮夷之地,娘子怎么能去啊!你们抢了金簪、抢了东珠,如今还要抢皮子……那可是仅有的两块狐皮!你们不给娘子做衣,数九寒天娘子只有一件布制斗篷可穿!到了平夏要怎么办啊!娘子要怎么办才好啊……” 哀哀欲绝的哭声,在华美精致的堂厅回荡,甚至一度盖过廊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反了……”良久,妇人才反应过来,她颤着手指向孟珏。 “你们都看见了……”妇人圆润饱满的手直指孟珏,圆睁的目中写满了怨毒。 “这个孽种…这个孽种要来讨我的债了……” 钰娘见势不好,伸手去抓玉娘,没想到盛怒之下玉娘竟一把挥开了她,快步走下阶,冲着箐兰就是一脚。 “大娘子!” “大姐姐!” 箐兰瞪大双眼。 “铛”的一声,孟珏束发的铜箍甩飞落地。她慢慢摆正脖子,站起身。与此同时,被拖进里屋的墨竹不知怎的竟也窜将出来,迸血的手冲着玉娘白润的面庞便抓了上去。 “反啦!反啦!”玉娘惊恐万状,随手扯过婆子挡在身前。“去!快去叫郎君,这个孽种终于现形了!” 玉娘跑到钰娘身边,指甲死死抠住钰娘的手,墨竹的血手与孟珏的冷眸汇集在一起,像极了她梦中的索命鬼! “叫陈大来!让他带人打死这个孽畜!快去!快去啊!” 赵嬷嬷是玉娘陪房,自然知道玉娘心中的龃龉。她大吼一声,撸起袖子正要去寻自家汉子。只还没等她冲出,屋门便被人从外重重踹开。空中闪过一道雷光,浑厚的嗓音伴着雷声从堂外传来。 “放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备嫁 第2章 嫁妆 墨绿色的衣袖猎猎作响,孟宁缓步走进正屋,眼睛快速扫视一周,随即抬起一脚,正正蹬在赵嬷嬷的心口。赵嬷嬷翻滚在地,还未发出一声哀嚎便晕死过去。 “确实反了。”孟宁视线划过玉娘母女,拂袖坐在堂上。 “我孟家向来善待下人,想不到竟养出了此等目无国法、欺辱主上的刁奴。”孟宁看向随自己同来的老仆。 “陈大,去账房领一贯钱,明日不用伺候了。” 被叫到的中年男人应了一声,与孟珏擦身而过,低着头将赵嬷嬷拖走了。玉娘瘫在地上不敢动弹。其余女使婆子也是大气不敢喘,生怕下一个被拖走的就是自己。众人埋头将地上血迹擦净,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冷雨被门隔绝在屋外,贺嬷嬷立在门边,眼中满是心疼。孟珏嘴角微动,向她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一时之间,“热闹”的沁春院竟诡异地安静下来。空气犹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孟宁目光紧紧锁在孟珏身上,指尖不停敲在表章上。 “…郎君……”玉娘终于忍受不住,带着孟钰走到孟宁面前。岂料她刚一开口孟宁便直接打断,连个眼风都吝分于她。 “珏娘,这是怎么回事?”孟宁一掌将表拍在檀桌上,喜怒难辨地说道。 孟珏微微屈身,标准得体的宫礼令孟宁眉心一跳。 “惊扰爹爹安宁,是珏娘的不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孟珏让开身,露出身后的箐兰墨竹。 “下午二娘子来镜园与我聊天,顺手取了两张皮子。谁知这俩心大的婢子竟跑来沁春院大吵大闹。原本我想与大娘要回她俩自行处置,可她二人竟当着我面与大娘争辩。” 孟珏又朝孟宁行了一礼。 “请爹爹明日上奏陛下,着礼部重新择人,伴我出嫁。否则日后这二人还不定要闯下什么祸端。” “若是爹爹公务繁忙,”孟珏上前两步,从袖中掏出另一道表章搁在上面。“我也另备了表,明日便可交予邢嬷嬷,请她呈于娘娘桌前。娘娘赐人,自是身份贵重,礼数周全,定不会错。” 孟珏放下表章便退至堂下,敛眉垂目,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孟宁目光从堂下挪至桌上,刚触到“太后”二字便立马转开。 “如何要惊动太后她老人家?!”孟宁到底没敢去抓那张表。“你去和亲,家远人生,现在选来也不合心意,用不顺手。她们是随你出嫁的,代表的可是我卫朝的脸面,何来身份轻贱?!” “至于礼节……”孟宁看向孟珏。“你多教教便是了。” “家中俗务,不必拿到娘娘面前去说,明白吗?” 孟珏感觉到负在自己身上的重压,她嘴角上扬,眼里却无一丝笑意。 “珏娘谨遵教诲。” 孟宁满意地点点头,提起的心终于微微放松。他将手心的湿濡擦在袖中,身体后仰,手搭在椅上,掀起眼帘去看玉娘,目光比雨夜还要森冷。 “钰娘既然身体欠安,府中庶务便交给平娘吧。这段时间你就留在沁春院,待钰娘好转再回北院。” 此话一出,玉娘双眼一翻险些晕厥。孟钰眼疾手快,摸出金针刺向她的后腰。尖锐的刺痛令玉娘身体一震,耳边传来孟钰压抑的咳声,她立马站起叫道: “郎君,怎么能如此……” 尖利的声音吵得孟宁头痛,他立刻打断: “还有,明日把那两块皮子送去镜园,钰娘还在长身体,日后再做衣物也不迟。” “郎君……”玉娘瞪大眼睛。“那是给……” “不必了。”这次出言打断的是孟珏。 她眼帘轻抬,没有错过孟钰指间转瞬即逝的暗芒。 “二妹身体孱弱,自然比我更需要那皮子。平夏牧场兴盛,想来也不会缺我一块皮子。” 孟珏转眼去看孟钰。 “二妹,大姐即将嫁去平夏,有生之年怕是不能再见。那两张狐皮就作为姐姐给你添妆的物件。愿你得一知心人,一生平安幸福,荣华不绝。” 孟珏饱含深意的目光令孟钰心头一震,她从未见过孟珏如此眼神。就好像……博览戏文的看客,冷眼看着戏台上的小生丑态百出。 孟钰立马用帕捂住檀口。玉娘大惊,慌忙将孟钰扶到椅上,又是端茶又是顺气。孟珏收回目光,轻垂眼睫,掩住眼底深处的嘲讽。 孟宁皱起眉,看着乱成一团玉娘母女。 “行了,没什么事早些休息吧。” 玉娘眼见孟宁要走,想起这些天汴京各铺借为永和公主添妆之名送来的各色珠宝绸缎,不死心地再次接道: “郎君,钰娘的身子骨我知道。不会耽误我处理府中琐事,要不……” 孟宁死死捏住那两张表章,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宽大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曲线,怒声道: “都喘成这样了还不严重?!从小到大食了多少灵丹妙药?!你若是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我便将她交给平娘,让她连同莹娘一起抚养!” “郎君!”玉娘骇然。她与孟宁成婚十余载,因着自己命格福贵,孟宁对她多有怜惜。纵是为绵延子嗣纳了平娘,自己屋子的雨水也是从未断过的。如今…如今…… 她手脚冰凉,目送孟宁离去,没有留意耳边渐弱的咳喘声。孟珏眼见外面雨势渐弱也不愿再留,朝玉娘行礼道: “珏娘不扰大娘,先行告退了。”说着便脱下斗篷,将墨竹抱起扶到箐兰身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方才那守门的王婆候在门口,一见孟珏立马涎着脸迎上来,搓着手解释道: “永和公主,老奴被着冷雨糊住了脑袋,竟然忘了!方才老奴尿急曾离开院门口一会儿,想必墨竹女使便是那时来的沁春院……”王婆一路追着孟珏,见她不理,又看向被两人护着的墨竹。 “哎呀,老奴眼瞎,竟没有看到墨竹女使。怎的伤成这样了,快……”说着一双大手便朝墨竹抓去。 “多谢王嬷嬷。”孟珏凌空截住王婆的手,眼底厌色隐藏在浓重的夜影里。 “赵嬷嬷走了,玉娘身边最是要人。嬷嬷不如回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何必趟这夜路,湿身又脏鞋?!” 王婆眼前一亮,立马收回手。 “多谢公主指点,老奴这就回去!”说着也不顾视野昏暗,扭着腚便往回跑。 孟珏取出帕子,将手擦净。贺嬷嬷一把扯过,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娘子,墨竹丫头挨了棍,又淋了雨,眼下已经烧起来了。若是不请大夫,恐怕……” 孟珏点点头,快速扯下玉佩递给贺嬷嬷。 “嬷嬷,您拿着这玉快去府外寻大夫,我与箐兰送墨竹回去。” 贺嬷嬷握着那块玉,手指微微颤抖。 “可……可这是娘娘留给您的唯一遗物啊……” 雨水浸润了孟珏的密发,汩汩水流划过眉骨落在单薄的衣上。 “玉佩终究不过死物,不及墨竹性命之万一!嬷嬷快去!” 贺嬷嬷眼含泪光,咬咬牙朝府外跑去。 天降大雨,各家各铺早就闭灯歇业了。贺嬷嬷不敢歇息,看到一家便敲一家,无人应门便找下家。脸上满是润湿,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从城南到城北,整个汴京竟无一家医馆应门! 贺嬷嬷再也支持不住,靠墙滑坐下来。双手掩面,嘶哑的哭声被迅猛的雨声遮蔽。 且在此时,潮湿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丝苦涩。贺嬷嬷猛地站起身,视线迷蒙中,两盏昏黄的灯光隐隐闪烁在巷尾深处。 贺嬷嬷疯了似地跑到灯下,双手趴在门上细细嗅闻。没错,药味确实是从这里传出的! 贺嬷嬷用力捶打大门,哑着嗓子大喊:“济世救民的活菩萨!求您开开门!救救我家丫头!” “有人吗?” “救救我家丫头!” 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回应,贺嬷嬷眼露绝望正要转身,屋内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别敲了,再敲老朽这门就要塌了。” 贺嬷嬷只觉眼前一糊,两行热泪瞬间划过冰冷的脸庞。她紧紧抓住门环哽咽道: “活菩萨,求您开开门,救救我家丫头。她受了棍还淋了雨,现在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若是不及时医治……” 贺嬷嬷将呜咽吞入腹中,继续敲门。 “求您发发善心,随我走一趟,求求您了。” 贺嬷嬷瞪大双眼,可门内那人既未亮灯也未开门。而是气哼哼地说道: “哼,又是一草菅人命的主儿。这么大的雨也下得去手?现在又怕闹出人命!” 门内传来咚咚声。 “你走吧,这诊老朽不看!你爱找谁看找谁看!” 耳听门内脚步声渐远,贺嬷嬷立马大喊:“活菩萨!活菩萨!求您开开眼!我家娘子怎会下此狠手?!她……” 贺嬷嬷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从小乖巧懂事,爹不疼娘不亲。唯一爱重她的太婆也早早病逝……” 贺嬷嬷紧紧攥住手中的玉佩。 “娘子要怎么办才好……我的珏娘啊……” “若是县主还在,绝对不会让娘子去和亲的……” 贺嬷嬷埋头痛哭,没有留意紧闭的大门悄悄开了一个缝。 “和亲的娘子?!”贺嬷嬷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 “你是永和公主的奶娘?!”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皱起眉上下打量贺嬷嬷。 贺嬷嬷赶紧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我是永和公主的嬷嬷,公主的奶娘已经过世了。” 老人让开门,朝屋内走去。嘴里嘟囔道:“怎么不早说……” 贺嬷嬷不敢入内,怕自己一身水气弄脏屋子惹得老人厌烦变卦,只好跺着脚在门口候着。不过一会儿,老人便背着箱从屋内走出,见嬷嬷还在屋外便从门口拿起一把伞递到嬷嬷面前。 “头前带路,别误了时辰。” 贺嬷嬷连连点头,接过伞便要往老人头上放。 “你走你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见他手在箱上拨弄了一下,一个竹编的棚子从箱上升起,刚巧遮在老人头顶,挡住淅淅细雨。 “这可是老朽的宝贝。”老人语带炫耀。“快走快走,阎王可不会等你。” 贺嬷嬷呆看老人在雨中健步如飞,她刷了把脸,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疾步奔行,不过一刻就赶回了孟府。应是沁春院的事让府上众人有了忌惮,守门小厮没敢多言便替贺嬷嬷开了门。贺嬷嬷也无心理会这其中转变,转头去请老人,谁料老人竟立在阶下收起竹棚,借着月光朝上看去。 “满朝文武不做臣,敢把江山托红颜。” 夜色中,御赐的匾额在两旁灯火的映衬下依旧熠熠生辉。老人啐了一口,没有理会门边惊诧的小厮,大步朝内走去。 从繁华到荒凉,从热闹到冷清。楚涣看着脚下泥泞,两道竖眉死死攥在一起。 贺嬷嬷见老人面色不佳,赶紧出言安抚:“过了这片林就是公主住所,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楚涣想起老妇人方才在自己门前说的话。 “为国和亲的公主怎能住在这里?!若不是老朽方才看到那门口金灿灿的御赐匾额,还当是到了什么荒郊野外!” 贺嬷嬷摸了把泪,哽咽道:“原先娘子住所也不在这儿,是府内二娘子才……” 说话间,二人已到达镜园门口。贺嬷嬷咽下口中未说完的话,推开园门道: “这便是公主所居的镜园,您老里面请。” 楚涣望着几乎脱漆的小门,压着气随贺嬷嬷入内。 箐兰早早便候在檐下,一见贺嬷嬷连忙迎上来。 “嬷嬷,您可算回来了。墨竹姐姐还没醒,浑身烧的滚烫。娘子淋了雨也不换衣服,我劝娘子休息娘子也不听,如今正陪在墨竹姐姐身边。” 贺嬷嬷一听,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楚涣则不等二人开口,自己拾阶而上,推开那道老朽的木门。 过于清冷简单的闺房,没有任何华贵的装饰。两只铜盆摆在地上,里面盛满了浑浊的血水。浓重血腥气中,楚涣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墨香。狭小的房间经不起打量,楚涣朝窗边望去,小小书桌上摞着一叠叠纸,上面写满了熟悉又陌生的字——平夏文。他心头微动,刚想开口耳边便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老人家,请您瞧瞧我这女使可有大碍?” 楚涣下意识回头,正正对上那双凤眸。 昏暗的光在她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女子微微起身,任由灰暗自身上滑落。一缕月光透过窗撒在女子身上,好似一层银纱,又似一抹薄雾,将女子衬得虚幻又脆弱,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吹散。但她挺直的身骨又如一棵立于崖壁之上的青松,任凭狂风骤雨,亦能屹立不倒。 孟珏让开位置,楚涣将丝枕安于墨竹腕下,闭目细辨脉相。孟珏看在眼里,起身去端铜盆。贺嬷嬷连忙拦下: “娘子,您操累一天了,快歇歇吧。”贺嬷嬷边说边从孟珏手中抢过铜盆,箐兰立刻接过端了出去。孟珏这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她扶着嬷嬷的手坐在一旁的墩上,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床榻。 一时之间,整间屋子静悄悄的。老天终于歇息下来,只余那檐上的残雨不时落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楚涣睁开眼,又掀开衣衫看了看敷药的伤口,这才望向月光下的女子。 “手法不错。”楚涣言语中透露出一丝赞赏。“就是药不太行。” 他弯下腰,从箱中拿出一瓶药。 “这是老朽特制的伤药,保证一周腐骨生肌不留疤痕。” “你给她服的药,药力太猛,虽能暂时压住体内邪火,但易淤堵在身伤及脾胃。” 楚涣掏出两叠药交给孟珏。 “这个是去火的,这个是调理脾胃的。前者小火慢煮半个时辰服用,后者中火煎至药汁发黑气味返甘后服用。” 孟珏忙叫嬷嬷拿来纸笔细细记下,娟整的墨行洇晕而生,楚涣想起方才望见的那一沓沓字帖,突然开口问道: “娘子不怨狼烟不起、臣子不为、君意不明吗?” 孟珏似没有想到老人突然问这个,她看向楚涣,没漏掉老人眼中的探究之意。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瓷瓶。 “日月同辉,光华难免蔽人眼目;百废待兴,潜龙应藏于渊底,待积蓄力量方可一飞冲天。” “既生于卫国,以身报国又有何不可?须眉可做之事,此身亦可。” 孟珏将药交予箐兰,看了眼天色,对贺嬷嬷道: “今日之事多亏您了。时候不早了,夜路难行,贺嬷嬷还要烦您送老人家回馆,别叫他的家人担心。” 贺嬷嬷一拍脑门:“呀,老奴险些忘了。” 她将那块玉从袖口掏出,恭敬地递到楚涣面前。 “老人家,这是诊金。方才娘子便交给了老奴,老奴一时心急竟也忘了给您。” 楚涣回过神,顺着贺嬷嬷的目光看去。清晖游曳,莹润通透的光衬得那玉犹如一捧澄澈透明的水,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好玉。只可惜系它的穗子磨损严重,缺了两分精致,但也填了几分岁月的烙痕。 楚涣没有去接,他缓缓将药箱背起。若是小六子在此,定会惊恐于其眼中的温和。 “公主方才之言,已是老朽收过最重的诊金。” 他长身而立,药箱随身体缓缓而下。 “老朽祝公主福寿绵长,一路顺风。” 此去万里,尽负江山。 只愿她一路顺风。 第3章 教习 翌日清早,天刚微亮。孟珏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嘈杂。未等她起身,箐兰便推开房门,面带愧色地对她说: “娘子,扰您清梦了。” 难得她这寒舍也有此等热闹的场面,孟珏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好奇。她边穿小衣边随意道:“什么人?” 箐兰替她取来夹袄:“是东院的。” 孟家这间宅子,是从祖父孟德海手上传下来的。孟德海共有两子,老大孟宪老二孟宁。东院分给了孟宪,北院则住了孟宁。后来孟宪死在了剑川,没留下一儿半女。孟德海死后,孟府便全归了孟宁继承。 孟宁平日里住在外院,玉娘便留在北院居住。后来他纳了平娘,为避免内院纷争,就将她安排在了东院。 听到是东院平娘,孟珏心头微动。她快速系上衣带,坐在镜前细细盘好发。 “请她进来。” 箐兰不明白娘子为何对东院如此重视。虽说从前东院并没有同北院的人那般欺负娘子,但也从未对娘子施以任何援手。三娘子莹娘脾气娇纵,经常在众人面前挖苦娘子,因此箐兰并不喜欢东院的两位主子。 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去违背娘子的命令。自己和墨竹都是娘子拼了命保下的人,若不是娘子,自己早就化作城外乱葬岗上的一捧黄土。府上众人皆怕随娘子去了平夏,她却觉得,只要自己能跟在娘子身边,哪里都是安所。 因着昨晚下了雨,连带着今早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日轮尚未东升,湿润的潮气和着冷风,直叫人冷得打颤。 朱嬷嬷扶着平娘,眼睛却四下打量着这间荒凉的小院。 “小娘,这位半月之后就要嫁去那蛮野之地了,咱们何必来这儿讨好她呢。” 平娘扶扶被风吹偏的绢花,口中热气化作丝丝白雾。 “朱嬷嬷,你看这院子漂亮么?比起沁春院如何呢?” 朱嬷嬷听罢先是一呆,随即便低笑出声。 “小娘莫要与老奴说玩笑了,谁不知镜园从前是堆放柴火的杂房,如何能与开国侯花费半数银钱精心修筑的沁春院相比。” 平娘视线下转,看向手中的匣子。 “那你说说,大娘子又为何从沁春院搬到了镜园?” 这次朱嬷嬷没有立即回答,她迟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据说是当时为大娘估命的大巫算出大娘子命里带煞,会妨害亲人,才……” 平娘冷笑一声。 “郎君信巫,所以才会娶了北院那位。正因为信巫,所以才会弃阿婆临终遗言不顾,叫命格贵重的二娘子搬到沁春院。他信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鸿运当头重入官场。可这官运既不是他那福慧双修的玉娘带给他的,又不是富贵盈门的二娘子赠与他的,你说他会怎么想?” “人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因为抓不住实实在在的东西。可若有朝一日他因外物切实得到想要的,你猜他从前的信仰还能剩下多少?” 孟宁这个礼部郎中到底是怎么当上的,整个卫朝怕是无人不知。孟宁对此有多重视,旁人不晓,作为他的枕边人平娘还能不知?! 世人只知元景三年的榜眼孟德海有个骁勇善战的长子,却不知他还有个苦读诗书却郁郁不得志的次子。 平娘不止一次听到醉酒的孟宁指着天痛骂阿娘不公,随后又踩着地嘲笑大哥命短。忤逆阿婆最后心愿,又何尝不是孟宁对她的报复?! 这样一个人,能做出卖女求官的事,平娘也不足为奇了。 朝阳徐徐升起,曦光洒在地上沉积未干的水,折射出炫目耀眼的光彩。平娘动了动发麻的腿,瞧着屋内人影晃动,轻声呢喃道:“若想得见彩虹,总要有人去承担风雨,你说是吧,大娘子……” 薛清平不比乡野出身的玉娘,她是江宁府通判薛兆的嫡次女。与孟宁的亲事是张敏亲自定下的。当年若不是孟宪孟德海相继离世以致张敏忧思郁结病重卧床,玉娘也未必能先一步接进来做了掌家娘子。 房门缓缓打开,平娘收起思绪,微笑着随箐兰入内。清茶压倒余沫,茶筅轻击茶碗。轻烟迷朦中,一位女子跪坐在室,安静淡然的目光落于其身,蓦然就令人心头一松。 “小娘来了。”孟珏素腕轻提,碗中沫饽细腻柔软。平娘绽开一个笑颜,双手接过茶碗。眼看沫花呈春风拂柳之景,脸上笑意愈深。 “公主点茶的功夫越发了得了。”平娘将碗送到嘴边轻抿一口,茶汤从舌尖缓缓滑入腹中,温润清透的气息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孟珏嘴角上扬,她将茶筅浸入温水之中,转手拨了拨通红的小炉。 平娘眼睛迅速向后一扫,随即笑着放下茶碗。 “瞧我,都忘了正事儿。”平娘端出匣子送到孟珏面前。“听闻昨日墨竹女使受了委屈,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库房找了两根参子。还有这个……” 她从怀中掏出两张纸平铺在桌上。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近了,这些东西也早该交给你了。”平娘眼含柔光看向立在孟珏身后的箐兰。“你们记着,公主代表着卫朝,万事都要以公主为重,不要丢了卫朝的脸。” 箐兰恭敬行礼:“平娘放心,奴婢拼死也会护娘子周全。” 箐兰语气满是郑重,平娘也不由咯咯一笑:“如此主仆情谊,真真叫人羡慕。” 孟珏捏起那两张的纸,那是箐兰墨竹的卖身契,那样轻又那样重。 “如此我便多谢您了。” 平娘将孟珏眼底的悦色收入眼中,心知这算是送到孟珏心坎里去了。 “公主这话从何说起,我也是刚接手家中俗务,若是您有什么需求,遣人去东院提一嘴就妥。” 东西到手,孟珏自然懂得投桃报李。 “小娘这话到提醒我了。”孟珏指了指书桌上堆叠成山的宣纸。“练字的纸倒是不多了,这几日天气多变,我想在家中多练练字。” 平娘眼中划过一丝亮光。 “公主放心,午后我便叫人给您送来。” 平娘特意早起,说到底,不还是昨日那一纸表章惹得?如今孟珏亲口允诺,平娘也不敢多待,赶紧扶着朱嬷嬷到外院交差。 箐兰端来墨竹的药,细致耐心地喂到她嘴中,眼里还透着些许疑惑。 “娘子,我不明白……” 孟珏笑着,白皙的面庞在朝阳的照射下透着莹润的光。 “太婆的眼光,自是极好的。” 邢嬷嬷今日来得很早,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神色。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檐下。清风徐徐,吹动少女轻盈的衣袖。贺嬷嬷额头渗出冷汗,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孟珏头上的茶盏。 调皮的光点在未干的水洼中上下跃动,孟珏眼睫微挑,脚尖轻点,步履沉稳地来到邢嬷嬷面前,缓缓屈身。 邢嬷嬷抬手,将茶盖拿起,温热的水汽带着茶香升腾而起。贺嬷嬷上前接过茶盖,目光却紧紧锁着盏中水面,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待树影微斜,茶香散尽,邢嬷嬷才将茶盏端了起来。 “公主天资聪颖,老奴已经没什么能教给您了。”邢嬷嬷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她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孟珏这样的人。坚毅聪颖,不卑不亢。 到底是张家的血脉…… 邢嬷嬷收起眼底残余的丝缕温意,她双手扶起孟珏,屈身行礼道: “明日起,官家会另派人来教您……” “骑术。”墙边突传一道陌生男音,轻巧地接过邢嬷嬷的话茬。孟珏闻声看去,只见一束发高尾男子身着靛蓝马服,手执马鞭,斜靠在镜园摇摇欲坠的门上。 男子眼神明亮,接到孟珏投来的目光立刻直起身,脸上带着肆意轻快的笑,大踏步朝她们走来。 “邢嬷嬷好。”男子双手抱拳,语气十分亲昵。 对着男子咧出的八颗牙,邢嬷嬷冷肃的脸也和缓下来。 “肖小将军,您怎地现在就来了,官家的旨意还未传下来呢。” 男子拿马鞭的手随意摆了摆。 “我这不是好奇嘛。”说着男子将目光再次转向孟珏,身体朝邢嬷嬷侧去,像是要说悄悄话,声量却不减分毫。“听说那位可是被楚先生骂惨了,我见着时脸黑的就像…烧糊的锅底。您是不知,昨晚虎豹营人人自危,连厩棚里拴着的马都不敢打个响鼻……” 邢嬷嬷面上先是一愣,紧接着似是在脑中略略想过些什么,素来板着的脸也隐隐透出笑意。 “罢罢罢,索性老奴也完成了官家的使命,这里便交给你罢。” 男子面露悦色,刚要点头,园外却紧接一道急声。 “是肖指挥使来了吗?”园门被人大力推开,孟宁身着朝服,拱着手来到男子面前。平娘紧随其后,饱含深意地朝孟珏看了一眼,孟珏却并未避让,而是淡然地接下了她的眼神。平娘心头一松,随即又带了些许谨慎,手中帕子的攥得更紧了。 “礼部郎中孟宁见过肖指挥使。”孟宁躬身行礼,寒锋般锐利的目光在孟珏脸上打了个转。“敢问肖指挥使前来可是娘娘有什么旨意?!” 肖镇西敏锐察觉到了孟宁谦恭之下隐匿的寒意,脑中忽然想起昨夜楚涣的话: “你们既已无能,索性就更无能一些,多替拓跋恭选几个妃子,以免那劳什公主还未到平夏便遭了什么祸,坏了你们的大事!” 肖镇西眼风一掠,将园内景色尽收眼底。掌心鞭子崩得笔直,望向孟宁的目光也失了温度。 “现在举国上下都在筹备和亲事宜,我自然是为此事而来。” “传官家旨意,从今日起,我会每日前来教习永和公主骑术,直至公主出嫁。” 此话一出,不光孟宁一脸震惊,就连孟珏心中都是一颤。 要知道肖镇西可是皇城司正指挥使兼庆州团练使,虽说品阶不高,手中却是有实权的。而且…… 孟珏眼中划过一丝暗芒。 肖镇西与官家自小长大,是正经的保皇派,在官家心中的分量不可与常人相比。 邢嬷嬷倒还罢了,她可不信自己有本事能请来这位做自己的老师。何况…… 官家怎会突然叫自己学习骑术,还是叫肖镇西来…… 要知道,五月初官家出宫祈福,途径梅林遭遇了一场伏击。前殿前司指挥使因此事被问斩,职位也空了出来,此时调肖镇西入京,意味太过明显。怎么会……又要随自己出嫁?! 孟珏想不通的事,孟宁自然看不透,但总归不是他所担忧的那件事。孟宁收回压在孟珏身上的寒光,面上露出几分诚惶诚恐。 “这怎么使得?!肖指挥使日理万机……” 肖镇西没等他说完便挥手打断:“诸事都抵不过和亲的事,况且……” 他余光看到一脸若有所思的孟珏,心中一动,话锋又是一转:“我已于今日卸任指挥使职务,现在不过一介白身,孟大人不必如此恭敬。” 如果说方才孟珏心中略有惊讶,此时便是惊诧了。肖镇西在京职务被罢免了?这怎么可能?! 肖镇西心中一乐,自己在墙头趴了一早晨,都没见这小娘子脸上有过些许波澜,现在总算是看到她另一副表情了。 他朝邢嬷嬷使了个眼色,邢嬷嬷心领神会,又恢复成平日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冷着脸对孟宁下逐客令:“官家旨意不可耽搁,孟大人请——” 孟宁心中急切,他自然想与肖镇西多说说话,好套套官家的心意。可邢嬷嬷那肃然的眼神又叫他不敢多留,目光在孟珏身上顿了顿,到底还是陪着笑脸退了下去。 待邢嬷嬷关上镜园的门,肖镇西才将视线重新投到孟珏身上。其中有探究、有兴味、还有些许欣赏。 二人只隔了一臂之远对视不语,霞光穿过青丝映在彼此的脸庞,只剩下耳畔清风在空中盘旋。 “潜龙在渊,蓄力方可一飞冲天?!” 孟珏一愣,肖镇西眼中笑意更盛。 “须眉尚且以身报国,此身亦可?!” “你……”孟珏脑中快速划过一道身影。 昨夜那位老人,孟珏心中不是没有猜测。尤其是他交予自己的那个药瓶。 胎薄釉厚,底部留有细小的支钉痕迹。那是汝窑烧制的瓷瓶,专供官家不入民间,孟珏也只在张敏陪嫁里见过两对。 因着心中的那点犹疑,孟珏也对老人讲了些漂亮话。 国家之重,绝不是她一人便可担起的。她没那个心思负起全天下人的性命,就如天下人也一样不在乎和亲的是谁、她可否愿意将自己的一身红装埋裹在黄沙凛冽的蛮北。不过她也不怪罪任何人。 生身父母尚且拿她去换富贵荣华,她又怎会在意芸芸众生的想法。 孟府还是平夏,对她来说都一样。若就此还了生养之恩,倒也不错。 “孟大娘子?” 肖镇西清润的嗓音传入孟珏耳中,扰乱了她的思绪。孟珏抬起头,将将就撞进了一双澄澈如水的眸。 第4章 偶遇 孟珏抬起头,刚好撞进肖镇西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下一瞬,那眸子便漾起水波,耳边随之传来肖清朗的嗓音: “楚先生原是太医令,是从小看着官家长大的。辞官后便在北斜街开了家医馆,替百姓诊诊病断断脉。” 肖镇西眸光自孟珏颈间蜻蜓点水般略过,又补充道:“楚先生是九科圣手,平日里我们受些瘀伤也会找他要点膏药,不出三天便能痊愈。” 孟珏没错过肖镇西那一抹的目光,手指下意识抚上脖颈——那是昨日为箐兰挡下一脚所留的淤青。 “一点小伤,肖指挥使不必挂怀。” 肖镇西明白她并不想多聊那伤的来历,对孟珏的好感又高了几分。想起某人在自己来前交代的事,暗骂心脏的人果然看什么都脏。 他索性换了话题:“孟娘子不用客气,我已卸任指挥使的职务,现在只是你的骑术师父,还是说……” 肖镇西屈下身,双目平视孟珏。 “你比较喜欢有个指挥使的师父?!” 青年嘴角上扬,剑眉轻挑,清亮的目将少女纤弱的身影牢牢锁住。孟珏向后一退,脸上淡然自若的表情崩塌了一瞬。 “肖灵武百骑劫夏营的事迹整个大卫有谁不知?能得肖将军的教导,珏娘求之不得。” 肖镇西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头。 “那是文……” 他又忆起某人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 “李郦狡诈多诡。论心眼,你不是他的对手。如此你便依计划行事。记住,不可恋战,你那脑子只适合执行命令,懂?!” 肖镇西压下心头闷火,用力挥去脑中那张可恶的脸。 “文?”孟珏还在等他的回答。 肖镇西清了清嗓子:“传闻而已。” 他身形后撤,让出镜园大门。 “既要学习骑术,孟娘子便与我去太仆寺选匹好马,之后可随嫁妆一同带去平夏。” 肖镇西眼底满是傲意。 “平夏良驹虽多,但我卫朝也不比他们差。” 孟珏敛下眉目,想起自己心中计量已久的事,此时倒是个好机会。 她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便听师父的。” —— 二人均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孟珏马不停蹄,回屋与贺嬷嬷交代一番便随肖镇西离开了孟府。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孟珏长长吐出一口气,享受着难得的自由。 “久等了。”身边传来响鼻声,孟珏转头看去,肖镇西长身挺坐于马背,鹞子翻身落到地上。 “这是我的宝贝,名唤跃灵。” 肖镇西粗砺的手轻轻抚过跃灵柔顺的鬃毛。 “她是我的好伙伴,十三岁起我便与它一同作战。别看它外表可爱,阵前可是把好手。” 肖镇西语气十分温柔,孟珏嘴角上扬,望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缓缓伸出手…… “小心——” 伴随肖镇西的惊呼,孟珏的纤指已埋进那细密飘逸的鬃毛。 “玉蹄踏轻雪,障泥没灵风。” 跃灵亲昵地蹭了蹭孟珏,鼻子打了几个轻哼。 “果然是匹好马。” 肖镇西面露惊异。 “跃灵是我从西域走商手中救下的肉马,对生人一向十分防备。想不到她居然不抵触你……” 孟珏眉眼一弯。 “我极爱世间灵物。” “世人皆言,牲畜较之于人,是愚钝有余灵气不足。”孟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跃灵柔软的舌不断舔舐着她的手。 “我却觉得,说此话的不过一介狂傲无理之徒。” “生灵天性单纯又赤诚无比。你以爱护之心待它,它自会以忠诚之心报你。可要比那胸有千般心思、万般丘壑的人好相与些。” 肖镇西静默不言,孟珏话中之意,他又怎会不知? 这世间可怖之物,向来不是鬼魅豺兽。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未再开口。 且在此时,一道男声突然从二人身后插进,言语间满是赞同。 “这位小娘子说得在理。都说汴京乃大卫朝钟灵之所在,我看未必。”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青年立在二人身后,极为俊秀的脸上挂着抹熟稔的自然。 他从袖中摸出锭金子,放在掌心颠了颠。 “一锭砸下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些脑满肠肥的俗物。” 青年手腕一转,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玉骨扇,浓如漆夜的墨玉遮住他的半面玉容。一双桃花眼善睐多情,光华似比那九天宫阙的云霞还要繁盛绚烂。 “小娘子我说的可对?!” 孟珏敛下笑意。她不动声色地向后一退,眼神隐晦地打量着贸然出现的锦衣青年。 抵值千金的月隐纱拖落在地,皂色罗衫上绞提着细密繁复的梅花。劲挺的腰浅浅勾着一条玉带,一只繁复精巧的锦袋安静扣在其上。 陆齐没错漏女子眼底的防备,不过……他是带着目的来的,自然不能轻易收手。 他正要继续,脸侧却刮过一阵劲风,陆齐身形一撤,眼中沁出一缕无奈。 “肖镇西,你发什么疯。” 肖镇西眼含怒气,声音也不似方才平和。 “我奉官家旨意,今日起教习永和公主骑术。现在要去太仆寺挑马,闲杂人等不要妨碍我们。”说着手掌还向前挥去,作出驱赶之势。 陆齐嗤笑一声,借扇骨将肖镇西的手打开。 “果真是一方水土造一方人,曾经每天跟在丝罗绣缎身后讨糖吃的锦绣公子哥如今越发不懂礼数了。” 陆齐无视肖镇西铁青的脸,修长白皙的手不知何时捏着一根玉钗。 “美人如玉,娘子这般容貌,用这黄白俗物做衬岂不可惜?!” 孟珏只觉发间一松,一丝凉意划过头皮,恍若流风的娟纱淌过她的鼻尖。陆齐唇角上扬,将银钗收入怀中。 “陆大人!”肖镇西揪住男人平整的衣襟拖至路边。“你若是兴起,大可回去对你院中的那些红颜知己发泄。不要来招惹她!” 肖镇西脸涨得通红,指节也因用力过猛而泛白。陆齐收回视线,双眸尽数卷下迎面而来的嫌恶与怒火。 “这话从肖大人口中说出倒是别有趣味。听传庆州一向民风开放。不同于汴京的礼教森严,庆州男女大多姻缘随心,私下约定终生也是有的。” 陆齐眼睫微微一颤,缱绻缠绵的目光再次投向孟珏。 “娘子这般花容玉貌,可受不得那西北的风沙。若是娘子心意未定,大可来寻在下。吾虽位卑人轻,但定会替娘子想法子解了这平夏之行。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人把你替下来,反正那平夏王也不……” “陆大人!”肖镇西将人狠狠摔在墙上。后背传来阵阵痛意,陆齐面上讽色渐深,手中玉扇摇了又摇。 “看来调令下的正是时候,肖团练使怕是锦绣花香闻多了,西北的罡风已尽浑忘了。” “那是……”肖镇西瞳孔一缩,手上不自觉脱了力。陆齐身形一晃,一边用扇骨抚平衣褶,一边朝外走去。谁料肖镇西却突然反身,手掌似铁箍般死死扣住陆齐。 “陆齐!!!” 肖镇西身上怒气尽消,取而代之的,是逼人的杀意。 “肖大人!” “!灵武!” 尖锐的嘶喊和着马鸣盖过孟珏的惊呼。熟悉的嗓音令肖镇西身形一滞,嘴角几番拉扯,终究放下紧握的拳。 马车慌慌急急地停在在三人身后,将行人好奇探索的目光尽数拦下。一只柔荑将车帘撩起,露出副出尘清丽的芙蓉面。 芙蕖低头替独孤清华理好裙摆,将还蒸腾着热气的药炉小心递到清华手中。 独孤清华轻舒一口气,视线划过二人。在那双翦水秋瞳的盈盈注视下,肖镇西不甚自在地捏捏护腕;陆齐则岿然不动,眼中讽意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顽石一般的冷然。 “这位便是孟娘子吧。”独孤清华将众人神色敛入眉目,细若美玉的纤指轻轻抬起孟珏的手。“我叫独孤清华。” 独孤! 孟珏愕然,她是两朝元老独孤朔的嫡长孙女! 独孤清华察觉到手中的僵硬,愈加放轻嗓音:“儿时曾听阿娘讲起元景二年的春日宴,永济县主惊鸿风姿引百花竞放千蝶翩舞,我还不信。今日得见孟娘子,才知所言非虚。” 孟珏一惊。她在家中恍如无物,太婆的事,也只有从贺嬷嬷口中才能知晓一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从他人口中听到太婆的事。 不自觉地,她便朝女子看去,眸中泛起点点涟漪。 “独孤娘子知道我太婆?” 独孤清华怜惜地抚上孟珏的发。 “永济县主是卫朝第一才女。当年她随侯爷入京觐见,汴京御路上的香风三日不散,香花鲜果盈街捡都捡不过来呢。”说到此,独孤清华螓首微弯,灵动俏皮的浮光在她眼底跃动。“偷偷与你说,我爹爹还曾以此为景,画了一幅扇呢。我娘有次翻到,还与他生了好大一场闷气。下次你来我家,我翻给你看。” 独孤清华目光清正,嗓音中透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孟珏不自觉被那光华吸引,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份,下意识点了点头。 独孤清华见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我听爹爹说,从今日起,灵武便是孟娘子的骑术师父了?!”独孤清华一直分神关注着那边二人,见肖镇西遮掩好情绪才侧身说道。“你们这便是去太仆寺挑马了。” 肖镇西瞄了眼一旁静默独立的陆齐,从旁一步,刚好遮住独孤清华的视线。 “一匹相性匹配的马是能救命的,自然要细心挑选。” 独孤清华浅笑颔首:“此话由灵武说出,自是没人不服。” 视线中只余二人,那人始终不再向前。他的性子她再知晓不过了,不是吗? 独孤清华樱唇微颤,终是开口轻唤:“子瑾,好久不见。” 肖镇西身体一震,忍不住朝后看去。陆齐轻撩衣袍,月隐纱显出炫目华彩,腰间锦袋轻摇慢晃。 “见过独孤娘子。” 孟珏微微一颤,只觉那声音似与方才一同戏谑和沐,但又十分疏离飘忽。仿佛一缕怎么都握不住的风,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 独孤清华目光在陆齐腰间转了一圈,嗓音依旧清润。 “子瑾今日沐休?这是要去哪儿?若是得空……” 陆齐眼眸犹如一面死湖,任凭投下什么都掀不起半分波澜。 “芸娘腹中痴子纠缠,寝食难安。我买些蜜饯好叫她下下食。” 此话一出,一直立在车前候命的芙蕖瞬尔抬头,眼中的怨毒之色似要化作利箭射向那个随口抛出无情话语的男人。 “告辞。”而陆齐不等独孤清华反应,也不再理会孟珏,转身便要离去。 “景昃姐……”肖镇西一脸担忧。他刚要开口,就见独孤清华紧跑两步朝陆齐背影高喊。 “翁翁极惦念你,若你得空,便去见见他吧。” 芙蕖急忙扶住独孤清华,眼见那人身硬如铁,眨眼便汇入人流不见踪影,颤抖着唇哽咽道:“娘子……” 独孤清华自然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回应,只是……终是覆水难收…… 独孤清华撑起笑容,安慰似地拍拍芙蕖的手。 “孟娘子此程若是方便,可否让我一同前往?”独孤清华指尖抚过掌心药炉,再次将话捡了起来。“早年我也是习过马的,说不定能给你一些男子给不了的建议?!” 孟珏适时收回目光,将注意放在面前这位仅一面便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深闺女子。 方才那位应当就是传闻中师承独孤朔、两度摘魁但在三年前被应天府陆家逐出家门的陆家嫡长子陆齐。 御史中丞陆章元的嫡子陆齐,年仅十七便一举夺魁,是卫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但不知为何,他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思投身官场,而是蛰伏两年二入棘闱再次夺魁,是轰动一时的两榜状元。 陆家不比独孤家是历经两代的庞然大物,它是随卫朝建立而兴起的新氏族。作为铁血皇党,与朝中政见始终中立的独孤家关系十分疏远。当初陆齐北上求学,陆家族长陆章元并不应允。后由陆齐的翁翁陆思道出面说情才勉强成行。 孟珏心念一转。 不管是肖镇西的调令还是独孤家与陆家的关系…… 她都该好好了解一下…… 思及至此,孟珏握上独孤清华的手欣然应允。 第5章 试探 独孤家对男女一向不分内外,独孤清华又是家中嫡女,她的马车自不比普通官家娘子简单。各种孤本绝册整齐地摆在车壁的凹槽,通体雪白的玲珑盘摆在檀木小几,窗边的小炉不见明火,鹤颈铜壶却冒出袅袅清气。 独孤清华携孟珏走上车,一掀帘却歉然一笑。 “哎呀,芙蕖这丫头,怎么没将棋子收收好。”独孤清华将散在车垫上的子收回盒中。“路上无聊,我便教她下棋。可是这妮子太过惫懒,总是教不会……” 独孤清华指着桌上的残局:“只这一招破角我不知教了她几次。”她捻起一粒棋子往盘上一摆。 “你瞧瞧,这棋怎地下得?!” 孟珏伸首去看,白棋战事已定,黑棋无论如何都已不能破局。所谓破角,大抵是守住阵地不被吃透的意思吧。那么…… 她从盒中探出一枚棋子,在独孤清华探寻的目光中落了下去。 “这步如何?!”孟珏看向对面。“如此白棋为了保住这一角必须要应黑了。” 独孤清华眸光微动。 “白棋在这隅投入太大,若是叫黑跑出去,损失就更大了。所以它下一步只能走这儿,而黑则是继续防守,落在这儿。” 孟珏垂目,一人双执对弈。当手中最后一子落完,白棋已失了先,被黑棋夺了势。 “独孤娘子,依你看,此法可行?!”孟珏抬起头,目华流转,曜曜夺人。“黑虽破不了角,但总归没叫白棋尽数掳获,几番交换也留下了几目棋。外势辽阔,黑棋占先,未必不能求和。” 独孤清华盯着盘上的棋势,手中的白子转了又转。终于,她朱唇轻启,朗笑道:“孟娘子,你居然如此便解了我思虑许久的招……” 独孤清华捡起方才孟珏落的几目棋,手指点了点影响白棋棋势的那处断口。 “若你不应题目,转而攻入白棋腹中,那么不消去应下角的白棋,黑棋切断白棋首尾,你便能直接获得胜利,不需要再与白棋做争了。” 孟珏掩面愧笑:“原来是如此破局的吗?倒是我愚笨了,竟未看到那处疏漏。” 独孤清华脸上笑意渐深。 “比起投机取巧,我倒更喜欢你这种脚踏实地的解法呢。”她收起棋盘,取出两只杯放在几面。“孟娘子学过棋艺?” “儿时太婆教过一些,皮毛而已。”孟珏并未谦虚,张敏去的早,她没能学上什么东西。除了记忆中仅存的几盘棋,剩下的,便是太婆留下的那几卷棋谱了。 孟珏嘲弄一笑。或许她该感谢她的爹爹,如此憎恶太婆的一切,以至于连他最得意的棋都弃之敝履。不然那几本孤本残章又怎会落到她的手上。 “那便是自学成才了?”清亮的茶汤斟入杯盏,孟珏伸手去端,独孤清华眼风自然扫过了她卷起毛边的衣袖。 “很艰难吗?”温热掌心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孟珏淡然一笑。 “他们已经尽力了。” 独孤清华指尖一扣,将孟珏的手放在膝前。 “再怎么也要有件骑装才是。”她转头吩咐。“胡叔,转道先去翠衣坊。” 孟珏连忙阻止:“独孤娘子,这怎么可以……” “添妆。”独孤清华紧紧握住孟珏的手。“比之不及万一罢了。” 那双美目写满了不容错辨的怜惜。倏然,一股潮热涌上孟珏双眼。她猛然低下头。 “只是连累肖大人要在外多等些时辰了。” 闻言,独孤清华不自觉看向印在窗幕上的身影,眼中露出一丝柔光。 “那便只好拿我与他自幼相熟的情份压一压他了。”独孤清华狡黠一笑,再次端出棋盒。 “时辰还早,对弈一局?” 孟珏捡出一颗子。 “那就请独孤娘子手下留情了。” —— 待车轮停下,孟珏刚好投子认负。 “独孤娘子,珏娘受教了。” 独孤清华嗔道。 “孟娘子如此天赋,倒叫我这深浸此道的人掩面羞愧了。” 独孤清华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拭去额前细汗。 “孟娘子棋风稳健却又不乏犀利之色,若得名师指点,我可下不过你。” 孟珏笑道:“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独孤娘子过誉了。” 独孤清华摇摇头,指着方才孟珏险些翻盘之要点。 “拜翁翁之名,我幸得与麒麟玉士荀徽齐名的玄清大师的指点,算是他的半个弟子。虽未得他老人家的真传,但平日对棋也颇为自得。孟娘子棋风之清正,棋路之高远,已是我生平见之少数了。” 说着她便拉起孟珏的手,要与她复盘此局,却不想车窗传来轻叩声。 “娘子,翠衣坊到了。” 二人这才察觉身下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瞧我,一时兴起竟忘了正事。”独孤清华轻面露遗憾地看向棋盘,车外芙蕖继续说道。 “娘子,庞家大娘子和七娘子现正在坊中。” 独孤清华眉头微微蹙起,孟珏感觉到从自己的手上传来的一股力道。 今日也不知是怎的,先是左仆射之女独孤清华,如今又来个枢密使家大娘子…… 孟珏心中自嘲一笑,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独孤清华似乎察觉到孟珏心中的不安,朝她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 “高平郡主性子孤高清傲,算不得什么难相与的人,你无需担忧。” 孟珏点点头,反手握住独孤清华,二人相携入坊。琳琅绮罗中,孟珏一眼便望见了那位光华四射的高贵女子。 庞锦君自然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独孤清华。身侧的庞七娘依旧抬着一匹缎子细细念叨着,她皱眉,出声打断: “独孤娘子。” 庞七娘这才发现坊内又进来两人。她紧随庞锦君,螓首低垂。孟珏只觉眼前闪过一抹白,庞七娘细若美瓷的脖颈如冰似雪,红唇也似独凛雪中的寒梅清艳妩媚。仿如细柳的腰肢款款摆动,透着说不出的楚楚风姿。 那实在是一个过分瑰丽的女子。一身容华丝毫未被身旁那高高在上的郡主所遮,反而显得她娇艳动人,不可方物。 独孤清华携着孟珏来到庞锦君面前欠身行礼。 “见过高平郡主。” “七娘见过独孤娘子。”庞七娘目不斜视,绵弱轻柔的声音宛若湖上清风,盈盈悦耳。 庞锦君挥了挥手。 “独孤娘子身体欠奉不必多礼。”她抬头看向翠娘。“你去招待独孤娘子,我这里且不用你了。” 说着,庞锦君便转身回到方才那两匹布前,再无交谈之意。 独孤清华似早就料到此状,她拍拍孟珏的手,带着她朝成衣处走去。翠娘自是不敢怠慢太后娘娘的心头肉,连忙招呼妹妹罗娘去陪着庞锦君,自己则跟在独孤清华身旁。 “独孤娘子,您可有什么心属的、所需的,尽管吩咐。” 独孤清华目光划过墙上陈列的件件锦绣。 “翠娘,你可有现成的骑装?无需太过繁复,便利轻携便好。”想了想,独孤清华又补充道。“要保暖些的。” 翠娘应道:“自是有的,娘子稍等,我这便取来。” 孟珏目送翠娘行入里间。若她没有看错,那位翠娘身上穿的是缎花绫。虽比不上陆齐抵比黄金的月隐纱,但也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 独孤清华看在眼里,轻声道:“翠娘的阿娘曾在少府监任职,领文绣院。翠娘袭承母业,虽未进宫,但宫中贵人对她颇为推崇,许多女官婢子少不得来此取经。” 孟珏心下了然,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匹匹缎布,想起沁春院堆放的布匹,眼中划过一丝讽意。 指尖触碰着那柔软的缎子,独孤清华轻叹一声:“我都好久没有穿过骑装了,如今也不知还行不行得……” “你要买骑装?” 微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珏回头,庞锦君宛若寒潭的眼眸深不见底。不同于方才的飘渺,此时的目光犹如实质,准确无误地射向身后。 方巧乍起一阵风,吹起门帘的一角,肖镇西的声音隐隐绰绰地传入屋内。庞锦君眸色渐厉,语气也不似方才漠然。 “独孤家要与文家联姻?!” 独孤清华没料到庞锦君突露此语,心中不免一惊。但也只一瞬便想清其中关窍,神色未变地回道: “文家满门忠烈,此事甚大,官家那边应会替他择备人选。” 庞锦君眉心蹙起,语气愈发不善。 “独孤清华,你用不着拿官家压我。我且问你,独孤家是不是欲与文家攀亲!?” 连番咄咄逼人的问话,纵使是独孤清华心下也生出一丝不悦。 “回郡主,此事我不曾听爹爹说过。” 不曾,不可。一字之差,意思便谬之千里。 庞锦君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汴京巷尾皆知,应天府陆大郎与独孤家大娘子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只待陆家大郎归家便要互换庚贴。如今独孤家怎地弃誓言不顾?难不成是看陆郎归家无望才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孟珏从旁听着,心中将庞锦君的话翻来覆去揉了几遍。 当年陆齐北上,陆家族长陆章元虽为平族中流言曾将陆齐逐出家门。但在陆家前任族长陆思道出面讲情后,陆齐于族谱中依旧存有其名,直到三年前陆齐就任给事中…… 给事中…… 觉察到身后之人气息不稳,孟珏向后一退,轻轻扶住独孤清华。 孟珏还在思忖,身旁已传来独孤清华寒凉的声音。 “前几日方听说,庞家收检了全汴京所有媒人婆子的帖子,要为家中娘子们择夫。”独孤清华重重咬在“们”上。“想必那些婆子也是尽力,郡主耳濡目染间竟也学了些本事。如此看来不久庞家便要好事连连了,我可要回去吩咐一声,多备些礼也好贺这连连喜事才是。” 庞家比不得独孤家,并无男子四十无子不纳妾一说。庞家太君膝下仅有两子,次子庞信又为救先帝而死,独留孱弱孤女。为保后嗣香火鼎盛,如今庞家后院繁杂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家家风清正,男子不可纳妾。独孤清华此番分明是在嘲笑自己家风不正,比不得她! 庞锦君柳眉倒竖,正要发难,身旁却传来庞七娘的轻咳声。庞锦君眸光扫过独孤清华手间的药炉,面上愠色尽消,将鼻中药香缓缓吐出。 “文家仅剩一人,你与他自幼相识,应当知道压在他身上的重担,也该知晓这世上再没有我之外可与他相配之人了。若你当真怜他,就不该打他的主意。” 庞锦君缓步走到独孤清华面前,目光朝她手中重重点了点,才又恢复成方才那副视若无物的模样。庞七娘也适时掀起门帘,二人踱步离开。 独孤清华暗叹口气,转头看向孟珏。 “方才的事,你别在意。” 翠娘早已将衣装备好,见二人离去总算松了口气。孟珏上前,接过几件细细端详:“独孤娘子不必介怀。” 独孤清华将孟珏动作收入眼底,见孟珏并未多问一句心中也是一暖。她将鹅黄暗纹提花长袖的那件放下,取另一件暗红圆领短袖襦放在孟珏身前。 “孟娘子,这件如何?若是遇上寒天,也可配上一副棉袖。” 孟珏将配套褶裙搭在下面:“我也正想试试这套。” 独孤清华听着就露出笑容。 “既如此就选这一件吧。”独孤清华接过衣物交由翠娘。“劳烦翠娘帮孟娘子改改尺寸,我且在此等着。” 翠娘连忙点头,领着孟珏便要往里屋走去。 “独孤娘子。”孟珏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摸向束得齐整的发髻,将那支玉簪拔了下来。 “骑马奔行带着玉器可不方便。”孟珏将簪放在独孤清华掌心,“您还是替我交还给陆大人吧。” 孟珏抬头,如琉璃般澄澈的眸对上独孤清华写满讶异的眼。她微微一笑,转身携起一旁候着的翠娘的手向内走去。 “翠娘,听说您祖上曾在宫中任职。待会儿您可得多教我一些骑马便宜的发髻……” 独孤清华怔忪地看着孟珏的背影,手指屈起握紧玉簪。良久才想起招呼芙蕖取来纸笔,快速写下数语连簪一同交给她。 “芙蕖,你速速将信送去陆府,别叫胡叔知道。” 芙蕖不接。 “娘子……” “好芙蕖,就这一次。” 芙蕖面露不忍,最后还是接过信。 “娘子哪次不是仅此一次……” 芙蕖叹口气,到底还是将信揣好,快速跑了出去。 独孤清华迟迟不肯收回目光,手炉中的烟蒸腾而上,她出神望着,指尖不自觉愈发用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