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凿光》 第1章 归客 寻山如沉睡的龙脊,浮沉于云端之上。游动的雾霭如同凝结的叹息,又似仙人挥毫时晕染开的墨迹。云气依循风的指引,袅袅缠绕而上。邓煜踏足峰顶,屈指轻弹衣襟,向静坐的许况躬身施礼:“老师,昨夜弟子得一梦境。” 许况盘坐如山,身形仿佛古卷轴里拓下的篆体文字,每一处轮廓都似经墨线精心校准。他缓缓启目,问道:“怎样的梦境?” “醒来时,梦境已渺无踪迹,”邓煜的声音低沉,“唯见枕上泪痕犹新。” “是个悲伤的梦么?”许况的目光沉静。 邓煜的拇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或许吧。”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无法分辨那泪水是源于悲伤,还是源自某种顿悟的喜悦。” 许况唇角微扬:“看来你又多了一层体悟,甚好。” 邓煜继续道:“而且,我发现这段时间,仿佛总是在重复经历这个梦境。” “既已忘却梦中景象,何以断定是重复?”许况反问。 邓煜的手下意识抚过腰间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因为梦里,总有一首歌,萦绕不去,刻骨铭心。” 窗外芭蕉叶上滚落的雨珠骤然密集,少年腕间缠绕的五色丝绦无风自动。许况凝视着他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朱砂印记,忆起多年前于寻山拜师时,那双深藏迷茫的眼眸。 “什么样的歌?”许况的声音带着探究。 邓煜忽然抬手,仿佛要接住穿窗而入的微凉气流,那气息在他掌心聚成小小的涡旋:“难以言喻的美妙,却又浸透哀伤。感觉遥远得如同隔世,偏又熟悉得仿佛来自心底。” “你心中作何感想?”许况追问。 “每当那歌声响起,心便如琉璃般澄澈,许多郁结豁然开朗。”邓煜的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 许况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所以,你是来辞行的。” “我感受到了一种召唤,”邓煜迎上师父的目光,“或许,我是时候启程回去了。” 许况久久地凝望着他,最终颔首:“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老师的授业解惑之恩,弟子终生铭记。” “也罢,此去路途遥远,你如今已年满十八,不久将要及冠,为师便为你取一字。” “你名为煜,此乃光明之意,为师便为你取字“晦”,但又望你在这乱世之中坚守气节,便取作如晦,选自《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万望你勿失本心。” 邓煜对许况叩首,“字以正名,教以立身。煜受教,终身不敢忘。” “既如此,那便出发吧。” 夕阳将寻山的青石染成琥珀色,松涛在崖壁间来回碰撞,震得竹亭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邓煜坐在石案前,苍白的指尖抚过竹简上未干的墨迹,那些关于“术势”的论述在暮色中泛着五彩斑斓的黑。 梨时斜倚朱漆廊柱,玄色深衣的下摆沾着草屑。他望着山道上运送典籍的牛车,忽然轻笑:“师兄当真要走?”声音里带着云梦山特有的雾气,潮湿而清冷。 竹刀刻入简牍的沙沙声停顿了一瞬。“就程的梧桐该落叶了。”邓煜将刻刀收入鱼皮鞘,青铜镇尺压住翻卷的简册,“上月家书说,父皇的风疾又犯了。” 一阵山风掠过竹海,掀起黎时束发的帛带。他按住腰间长剑的玉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邓国积弱,朝堂如腐木。师兄纵有补天之才,又如何经得起蛀虫啃噬?”话音未落,亭外传来竹枝折断的脆响——是搬运典籍的仆从失手摔了书箱。 邓煜起身整理素纱深衣,袖口银线绣的玄鸟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三年前在严州郊野,”他望向北方层叠的远山,“我见过被宋军焚毁的村庄。焦土里埋着半截竹笛,调漆还是邓国的朱砂红。” 茶炉上的蟹眼泡渐密,黎时执起越窑青瓷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弧线。“所以你要做那支断笛?”茶盏相碰时,他腕间的赤玉镯与邓煜的错金臂钏发出清越的撞击声,“可师兄,而我宁愿成为焚天的野火。” 竹影在石阶上爬行,邓煜的佩玉突然发出碎冰相击的声响——是他无意识握紧了玉珮。“当年在寻山底,你总说要做仓廪之鼠。”他低头看着茶沫聚散,“如今倒是改变想法了?” “尚材县衙的米仓鼠,终究不如就程太仓里的肥硕。”黎时将冷茶泼在青苔斑驳的砖地上,水渍很快被暮色蒸干,“师兄可知?前日有宋使送来三车错金编钟,说是宋王听闻许卿新作,特来求教。” 最后一缕夕光掠过邓煜案头的玉印,照亮了阴刻的“邓煜”二字。他摘下腰间另一块佩玉放入黎时掌心,“莫要学别家作态。” 山风骤起,吹散石案上的楮皮纸。黎时按住纷飞的纸页,瞥见有两个字被朱砂笔圈得殷红如血。“师兄的文章写成了?”他笑着将佩玉系在腰间,“待我入宋,定要请宋王品鉴这篇雄文。” 松脂火把次第亮起时,两袭白衣在石阶尽头背道而驰。邓煜的牛车碾过满地竹叶,辘辘声惊起寒鸦;黎时的马蹄踏碎溪中月影,嘚嘚响惊散流萤。寻山的雾霭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像一卷正在收拢的竹简。 邓国就程的暮色里,残阳如血。城郊驿道上,一辆青篷马车碾过碎石,车辙声惊起林间寒鸦。车帘微掀,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侧脸——他眉目疏朗,嘴角噙笑,手中把玩着一只青铜酒樽,酒液轻晃间映出他眼底的暗流。 “公子,前方就是就程城城门了。”驾车的老仆低声禀报。 邓煜并未应声,只将酒樽一饮而尽,指尖摩挲着樽身上的蟠虺纹,似在掂量这座故国的重量。 十一年前,他远赴寻山求学,师从寻山许况,如今归来,邓国却已非记忆中模样。朝堂之上,大将军叶秦权倾朝野,而其手下黄泉四剑客如鬼魅般盘踞;而朝堂上的每一步,皆是暗潮汹涌。 “停车。”邓煜忽地开口,目光投向城门外一处荒冢。 残碑旁,几具腐尸横陈,鸦群啄食,腐臭扑鼻。老仆掩鼻欲避,却见邓煜径自下车,蹲身细察。 “死者衣着华贵,却无外伤,口鼻泛青,似是中毒而亡。”他拾起一片碎布,捻了捻,“这布料……是王宫近卫的制式。”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马蹄声。一队黑甲骑兵疾驰而过,为首者黑袍铁面,腰间佩刀寒光凛冽。 “黄泉的人……”邓煜眯起眼,指尖轻叩酒樽,“看来我这归途,倒是赶上了好戏。” 第2章 初逢 入夜,就程城华灯初上。邓煜信步踏入城南最繁华的街巷,目光掠过一座朱漆雕栏的三层楼阁——匾额上书“琉璃阁”,鎏金小篆,气韵风流。 楼内丝竹声袅袅,却无寻常风月场的脂粉气。邓煜甫一进门,便被一袭蓝衣拦下。 “公子面生,可是走错了地方?”女子嗓音清冷,眉眼如画,腰间缠着一柄软剑,剑穗缀着银铃。 邓煜轻笑,目光扫过她袖口暗绣的流云纹:“蓝姑娘的待客之道,倒是别致。” 蓝绪眸光微动,未及开口,忽听二楼传来一声冷笑:“殿下微服归国,不去皇宫复命,倒有闲情寻欢作乐?” 楼梯转角处,玄衣青年抱剑而立。他眉峰如刃,眸色沉冷,剑鞘上的青铜饕餮似欲择人而噬。 “梁章兄这话可冤枉我了。”邓煜抚掌轻笑,“我正是来寻欢作乐的——比如,与二位共饮一杯,聊聊……阴兵杀人的真相?” 梁章闻言抬头。三日前,朝中两位重臣在家中被阴兵所杀,随从尽数暴毙,朝野震动。叶秦借此发难,下令让人彻查,却无人敢接这烫手山芋。 蓝绪指尖轻敲案几,一壶兰陵美酒凭空出现:“公子可知,上一个追查此案的人,昨夜尸骨已沉入冷宫枯井?” 邓煜斟酒自饮,眸中锋芒乍现:“枯井太冷,我这般贪杯之人,还是更爱热闹处。比如——饮酒作画。”他忽然倾身,指尖蘸酒在案上勾勒,“朝廷重臣家中守卫森严,但却无打斗痕迹。若真是阴兵作祟……” 酒渍在案几上蜿蜒成图,竟是朝臣家中地形。邓煜凝视那图案,梁章手中剑鞘铿然作响。 “更何况,那些暴毙的随从,死状与我在城外所见腐尸如出一辙。”邓煜压低嗓音,“有人借阴兵之名,行毒杀之实。而这毒……来自南疆。” 蓝绪与梁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诧。南疆遗民蛰伏多年,如今竟与黄泉勾结?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蓝绪过去将窗户关上,“看来今夜是不得安宁了。” 暴雨如天河决口,倾泻在邓国都城就程之上。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被墨汁浸透的巨幕,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整座城池,只余下雨水砸落地面、屋檐时发出的、永无止歇的狂暴轰鸣。远处,就程高耸的城墙在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骤然显露出一线狰狞而湿漉漉的轮廓,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电光消逝后,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才迟迟滚来,沉闷地碾过大地,震得人心头发颤。 就在这片天地震怒的喧嚣深处,远离皇宫和市井的西北方向,一条泥泞不堪的官道上,却上演着比雷暴更令人胆寒的诡事。 沉重的辎车深陷泥泞之中,车轮徒劳地转动,搅起浑浊的泥浆。拉车的马匹惊恐地喷着响鼻,浑身湿透的押运军士们拼命推搡、鞭打,咒骂声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绝望。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铁甲流淌,寒意刺骨。 突然,毫无征兆地,官道两侧茂密的、在狂风中疯狂摇曳的树林深处,亮起了一团团幽幽的、惨绿色的鬼火。那绿光跳跃不定,如同无数只来自幽冥的眼睛,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盯住了官道上挣扎的车队。 “鬼!是阴兵!”一名军士的声音骤然拔高,撕裂了雨幕,带着非人的惊骇。他手中的火把“噗”地熄灭,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掐灭。 紧接着,凄厉尖锐、不似人声的嚎叫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瞬间压过了风雨雷鸣。惨绿的鬼火猛地暴涨,急速逼近! 雨水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浮现出来。它们身披残破腐朽、样式古老的青铜甲胄,甲片上沾满淤泥,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仿佛刚从千百年的墓穴中爬出。脸上覆着锈迹斑斑、狰狞扭曲的青铜面具,空洞的眼眶位置,燃烧着两点与鬼火同色的幽绿光芒。它们步伐僵硬诡异,踏在泥水里却悄无声息,手中锈蚀的戈矛剑戟,在绿光映照下泛着死亡的寒意。 “放箭!快放箭!”领军的校尉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却在巨大的恐惧中变了调。 弓弦嗡鸣,利箭离弦,然而箭矢射入那些鬼影般的躯体,竟如泥牛入海,毫无阻滞地穿透过去,仿佛射中的只是虚无的雾气,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鬼影依旧无声地、不可阻挡地向前飘近。 “杀!杀过去!”绝望的校尉挥剑前指。 军士们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挺着长戈冲了上去。金属碰撞的刺耳刮擦声在雨夜中爆响,然而士兵们手中的武器砍在那些破败的青铜甲胄上,竟迸射出诡异的火花。阴兵手中的古旧兵器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巨力,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凄厉的惨叫。一个军士被锈蚀的长戈拦腰扫过,鲜血混合着雨水狂喷而出,他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里,再无声息。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炸开。有人丢下武器,抱头鼠窜;有人僵在原地,被阴兵无声地刺穿胸膛;更多的人在混乱中互相践踏。惨绿色的鬼火在人群中穿梭、跳跃,每一次跳跃都带起一蓬猩红的血雾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雨水冲刷着地面,将浓稠的血水卷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溪,渗入泥泞,散发出浓重的铁锈腥气。 混乱中,几道鬼魅般的青铜身影飘至辎车旁,它们伸出覆盖着腐烂皮肉或是森森白骨的手爪,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车上的油布和粗大的绳索。沉重的金锭暴露在惨绿的光线下,随即被那些白骨爪抓起,如同丢弃废物般抛入路边深不见底的幽暗密林深处。金锭砸在湿泥和腐叶上的沉闷声响,被风雨和濒死的哀嚎彻底淹没。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呜咽彻底被暴雨吞噬,官道上只剩下倾覆的辎车、散落的兵器、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残破躯体,以及深深嵌入泥泞的车辙和凌乱的脚印。惨绿色的鬼火倏忽间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那凄厉的嚎叫也消失了,只有滂沱的雨声依旧统治着这片死寂的修罗场,冲刷着一切痕迹,也冲刷着十万军饷消失无踪的谜团。 第3章 叙旧 风雨的余威尚未在就程城内完全平息,琉璃阁内却已是暖香浮动,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袅袅如烟,混合着女子娇柔的轻笑和醇厚绵长的酒香,织成一张温柔醉人的网,将外面世界的肃杀与血腥隔绝开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昂贵的慵懒。 二楼临窗的雅阁内,邓煜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姿态闲适得近乎放肆。他一身青衣华服,领口微敞,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底轻轻晃荡。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和玩味的眼睛,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面端坐的年轻人。 傅长璟,丞相傅楷滇之孙,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坐姿端正,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他面前的几案上,茶水已冷,却一口未动。 “殿下,”傅长璟的声音清越,打破了室内的靡靡之音,他微微躬身,礼节周到,“暌违多年,今日得见,璟心甚慰。听闻殿下在寻山求学多年,学问愈发深湛,见解卓绝,实乃邓国之幸。” 邓煜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那笑意仿佛初春湖面上化开的薄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暖意,又深不见底。他晃了晃手中的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琼浆映着雅阁内柔和的烛火,漾起细碎的光晕。 “尚暗贤弟过誉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丝被美酒浸润过的沙哑,“你这话听着像是在夸我,可我怎么觉着……像是在骂人?”他笑着,身体又往柔软的锦缎靠垫里陷了陷,青衣的宽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腕,“寻山清修,不过求个静心明理。学问深浅,于这波谲云诡的世事,又能济得几何?”他抬眼,目光落在傅长璟脸上,带着故友重逢的探究,“倒是贤弟,数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傅相可还安好? 邓煜仰头,杯中酒液滑入喉中一线,发出满足的轻叹,随即空杯自那细长的手指间滑脱。 傅长璟微微欠身:“劳殿下挂念,祖父身体尚可,只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颇费心神。”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邓煜略显疲惫的眉宇间,“殿下此番归来,一路辛苦。昨夜风雨甚急,可曾安歇?” “尚可。”邓煜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残留的雨迹,“只是故国风物,十一年未见,心中难免有些激荡,难以成眠罢了。”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倒是尚暗贤弟,此刻不在府中陪伴傅相,却来这琉璃阁寻我,想必……不只是叙旧吧?” 傅长璟神色一正,清朗的眉宇间忧色更浓:“殿下慧眼。璟此番前来,确有所虑。殿下甫一归国,便遇风波。昨日城外……那几具腐尸,死状蹊跷,恐非寻常凶案。不知殿下可有所见?或有指教?” 邓煜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早已料到傅长璟会提及此事。他指尖沾了点酒液,随意地在光洁的案几上画着无形的轨迹。 “城外所见,确乎惨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衣着华贵,口鼻泛青,无外伤痕迹,显是中毒而亡。观其布料纹样……似是宫中近卫制式。” 邓煜那番言论落下,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檀木小几上,那几点深色的酒渍在沉默中仿佛晕染得更开了些。 傅长璟的目光,缓缓从那几点酒渍上移开,最终落在邓煜那带着讥诮笑意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沉静,像深秋无风的潭水,波澜不惊,却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 “宫中近卫?!殿下此言当真?”傅长璟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瞬间划破了满室的酒气与慵懒。 “仅是推测。”邓煜收回手指,指腹在素纱袖口上轻轻擦拭,“尚暗贤弟想必也听闻了近日朝中重臣遇害的‘阴兵’之说?” 傅长璟点头,忧色更深:“正是。此案蹊跷诡异,人心惶惶。大将军叶秦借此发难,责令彻查,却无人敢接。殿下归途中得见城外异状,莫非……与此案有所关联?” 邓煜没有直接回答,他端起酒杯,目光落在琥珀色的酒液中,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关联与否,尚需查证。不过……”他抬眸,目光直视傅长璟,“死者死状相同,皆为中剧毒,且毒发迅猛,高手亦难幸免。此等毒物,无色无味,发作奇诡……尚暗贤弟博闻强识,可曾听闻何地有此奇毒?” 傅长璟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殿下是说……南疆?” 邓煜微微颔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了几分:“南疆蛊巫,向来以诡谲毒物著称。其毒,非中原常见。若真有人借‘阴兵’之名,行毒杀之实……这毒源,南疆嫌疑最大。”他顿了顿,补充道,“且城外腐尸发现之地,与落鹰坡方位相合。” “落鹰坡?”傅长璟一时不解其意。 就在这时,雅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笃、笃、笃。” 三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的镇定。 傅长璟压下心中疑虑,沉声道:“进。” 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同样身着靛蓝布袍、作书童打扮的年轻身影侧身闪入。他面色凝重,快步走到傅长璟身侧,俯身在他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傅长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方才的沉稳被一股巨大的惊怒和沉重取代。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邓煜,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西北官道……十万军饷……昨夜暴雨……落鹰坡……‘阴兵’……全军覆没?!” 邓煜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蕴含着沉重的冰山。他微微颔首:“看来消息已经传回。正是如此。” 傅长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抓住几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军饷……十万……,这……这……”巨大的震惊和沉重的压力让他一时失语。他再次看向邓煜,眼神复杂:“殿下……你……你早已知晓?” 邓煜的目光沉静如水,他缓缓站起身,湿透的青衣紧贴着他骤然绷紧的脊背,勾勒出凌厉如出鞘剑锋般的线条。 “城外那几具腐尸,穿的是王宫近卫内甲的制式布料。”邓煜的声音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质感,“‘阴兵’袭击军饷队,死状与腐尸相同。毒源指向南疆,行凶者披‘阴兵’之皮……内外勾结,釜底抽薪,这是要绝我邓国生路啊。” 他拾起一片之前被他捻过的、从城外腐尸旁拾回的碎布片,掷到傅长璟面前的几案上。那布料在烛光下,清晰地显露出内衬处一道特殊的、不易察觉的暗色云雷纹滚边——正是邓国王宫近卫营内甲特有的标记。 “他们敢做,就必定清理过现场。”邓煜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冰冷的清醒中急速推演,“但既是毒杀,必有施毒之媒介,暴雨能冲刷血迹,却未必能完全洗去所有痕迹。城外那几具腐尸被发现得早,或许……那里反而会留下被忽略的线索。”他转向傅长璟,“腐尸,带我去发现他们的地方,现在就走。” 傅长璟看着邓煜,没有丝毫犹豫,断然道:“阿竹,速去备马!走侧门。” “是!” 阿竹应声,身影如狸猫般迅速消失在门外。 邓煜不再多言,一把扯下身上那件青衫外袍,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袭更为利落的深青色劲装。他大步走向窗边,一把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 第4章 乱象 夜风裹挟着雨后潮湿的土腥气和远处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味,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雅阁内浓得化不开的酒气与暖香。冰冷的空气激得邓煜精神一振,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死亡与阴谋气息的夜风,目光如刀,刺向就程城西北方向的沉沉黑暗。那里,是乱葬岗的方向,也是谜团与死亡开始的地方。 夜黑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白日里喧嚣的都城早已陷入死寂,只有更夫梆子空洞的回响,在湿漉漉的街巷间幽灵般游荡,更添几分阴森。雨虽停了,但空气里饱胀的水汽沉甸甸地压下来,混合着泥土、腐烂植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令人窒息。 三匹快马如同融入夜色的魅影,蹄铁裹了厚布,踏在青石板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傅长璟一马当先,靛蓝布袍在风中紧贴身形,显露出不同于白日文弱的利落。邓煜紧随其后,深青劲装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湿发被夜风吹拂向后,露出光洁却冷硬如石刻的额头。阿竹殿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黑暗。 他们避开灯火尚存的主街,专挑僻静无光的窄巷穿行。高墙夹峙,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清辉,只照亮墙头几丛在夜风中摇曳的荒草,形同鬼手。马蹄踏过积水坑洼,溅起的泥点冰冷地打在裤脚上。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窥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阔,压抑的城墙轮廓被甩在身后。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鼻腔,直冲脑髓。连座下的马匹都不安地喷着响鼻,原地踏蹄,不肯再向前。 到了。 就程城西北郊,乱葬岗。 月光在这里似乎也被那弥漫的死亡气息所污染,显得更加惨淡稀薄,勉强勾勒出一片起伏不平、荒草凄迷的坡地轮廓。无数低矮的土包或浅坑毫无规则地散布着,许多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用半截烂木头或几块石头草草标记。新坟旧冢混杂,空气中除了浓烈的尸臭,还混杂着廉价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和泥土被反复翻动后特有的土腥气。 “就在前面坡下背风处,靠近那片矮林子。” 傅长璟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死寂之地也显得格外清晰。他勒住马,指向不远处一团更深的阴影。 邓煜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落地无声。冰冷的、饱含湿气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腐臭瞬间将他包围。他没有丝毫停顿,将马缰随手抛给阿竹,大步朝着傅长璟所指的方向走去。傅长璟和阿竹也立刻下马跟上。 越靠近那片背风的洼地,气味越是令人窒息。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更加松软湿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腐烂的血肉之上。月光艰难地穿透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落,勉强照亮洼地边缘的景象。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泥泞中。正如邓煜白日所见,衣着尚算体面,但此刻在惨淡月光下,那华贵的锦缎已被污泥和暗褐色的干涸血渍浸染得面目全非。尸体肿胀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口鼻处凝固着深色的污迹。几只体型硕大的乌鸦被惊动,“呱”地一声怪叫,扑棱着翅膀从尸体上飞起,落在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盯着这三个不速之客。更远处,还有野狗拖长的、贪婪的呜咽声在夜风中隐隐传来。 饶是傅长璟早有心理准备,此刻直面这地狱般的景象,脸色也不由得更加苍白,胃里一阵翻搅。阿竹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强忍着呕吐的**。 唯有邓煜。 他仿佛对这炼狱般的恶臭和惨状浑然未觉。那双在琉璃阁中还燃烧着余烬、凝结着寒冰的眼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奇异般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幽潭。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所取代。他像一把终于出鞘饮血的利剑,所有的光芒都内敛,只剩下最纯粹的、切割目标的锋利。 他径直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无视那肿胀可怖的面容和浓烈到极致的恶臭,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那手上还残留着白玉杯的凉意和银酒壶的冰冷触感——开始仔细地翻检。 动作精准而高效。解开衣襟,检查脖颈、胸口有无外伤或针孔;掰开口腔,查看舌苔、牙齿缝隙;翻开眼皮,观察浑浊的眼球…每一个步骤都冷静得如同在寻山竹简上推演术势,而非面对一具高度**的死尸。月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而专注的线条,汗水混着夜露,从他额角滑落,滴入身下的泥泞,无声无息。 傅长璟看着邓煜那近乎非人的冷静与专注,心中的惊异压过了不适。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也走到另一具尸体旁,忍着强烈的恶心,学着邓煜的样子开始检查。阿竹则紧张地守在稍远处,警惕地监视着四周黑暗的动静,尤其是那片乌鸦盘踞的矮林和野狗呜咽传来的方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腐臭和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偶尔翻动尸体的沉闷声响,以及远处野狗断续的呜咽和乌鸦不祥的“呱呱”声。 邓煜检查完第二具尸体,依旧一无所获。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扫向第三具,也是倒在最边缘、靠近一丛茂密荆棘的尸体。这具尸体似乎比其他几具更“新鲜”一些,肿胀程度稍轻。 他刚迈步过去,脚下突然踩到一小块硬物。低头,拨开湿泥,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的陶片,边缘不规整,像是从什么器皿上碎裂下来的。他捡起,指尖捻了捻,触感粗糙,凑到鼻端——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浓烈尸臭完全掩盖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钻入鼻腔。这气味…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与他幼时在邓宫秘库角落某个布满灰尘的瓦罐里闻到的、被老宫人警告绝对不可触碰的“虫腥”味隐约相似! 邓煜眼神一凛,迅速将陶片收起。他快步走到第三具尸体旁。这尸体俯卧在地,一只手臂怪异地压在身下。邓煜用力将其翻过。 就在尸体翻动的瞬间,异变陡生!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厉啸,从尸体身下那丛茂密的荆棘阴影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如闪电,直取邓煜的咽喉! 那并非箭矢,而是一条通体漆黑、细如竹筷、头部却呈诡异三角状的怪蛇!蛇口大张,露出两点幽蓝如鬼火的毒牙! 千钧一发! 邓煜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翻动尸体的动作尚未停歇,身体却已凭着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本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后仰!同时,一直按在腰间的手闪电般挥出——并非拔剑,而是将一件硬物迎着那黑蛇砸了过去! 正是他之前从泥里捡起的那块暗红陶片!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无比的撞击声! 陶片精准无比地砸在黑蛇三角形的头颅上,虽未能将其击毙,却成功将其飞行轨迹砸得一偏!黑蛇擦着邓煜的颈侧飞过,幽蓝的毒牙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光泽,“啪”地一声撞在后方一棵枯树的树干上,瞬间盘绕上去,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吞吐着猩红的信子,两点幽蓝的鬼火死死锁定邓煜,发出威胁的“嘶嘶”声。 “小心!” 傅长璟的惊呼和阿竹拔剑出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傅长璟脸色剧变,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蛇:“蓝星鬼蝮!南疆蛊巫的杀人毒物!” 话音未落,那丛荆棘深处,以及周围几处荒草丛中,数道同样的黑色闪电伴随着刺耳的“咻咻”破空声,激射而出!目标不仅包括邓煜,更分袭傅长璟和阿竹! “退后!” 邓煜厉喝一声,腰间佩剑终于出鞘!剑光在惨淡月光下骤然炸开,清冷如秋水横空,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并非大开大合的劈砍,而是精准到毫巅的点、拨、挑! “叮!叮!叮!” 一连串细密如骤雨敲打玉盘的清脆撞击声。 第5章 暗锋 冰冷的杀意如钢针般刺入邓煜的背脊。那条蓝星鬼蝮撞上枯树后盘踞昂首,幽蓝毒牙在惨淡月色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这声音如同某种诡秘的咒语,瞬间点燃了周遭的死寂! “咻!咻!咻——!” 更多的破空厉啸自四面八方炸响!荆棘丛深处、半塌的坟包之后、低洼处浑浊的积水之下……十几道细长的、快如黑色闪电的鬼蝮激射而出!它们的目标不再仅限于邓煜,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毒牙幽蓝,分袭傅长璟与阿竹!空气被撕裂,腥甜的死亡气息骤然浓烈,彻底压过了腐臭! “退后!”邓煜的厉喝如同金铁交鸣,压过毒蛇的嘶鸣。他手腕一抖,腰间长剑终于完全出鞘! “铮——!” 清越龙吟撕裂阴森夜气。剑光乍起,并非大开大合的劈砍,而是在惨淡月光下骤然炸开一片清冷如深秋寒潭的光幕!剑尖精准如穿花点水,瞬间迎上扑向自己面门的三道黑电。 “叮!叮!叮!” 细密如骤雨敲打玉盘的清脆撞击声连成一片!剑尖每一次点出,都精准无比地撞在毒蛇三角形的头颅或七寸要害。力道凝练,角度刁钻。三条鬼蝮如同撞上无形的铁壁,被沛然剑气震得倒飞出去,扭曲着砸进泥泞或撞上朽木,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一时挣扎难起。 然而,蛇群不止于此!更多的黑影从刁钻的角度钻出,无声无息,快如鬼魅! 一条鬼蝮贴着地面疾射,毒牙直噬邓煜脚踝!邓煜身形未动,左脚如电般反撩踢出,靴尖带风,精准无比地将那毒物凌空踢飞!另一条却借着同伴的掩护,自他视线死角——一具腐尸大张的口腔中猛地窜出,直扑他持剑的右腕! 邓煜瞳孔骤然收缩!回剑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剑鸣,如同沉睡古钟被骤然敲响,自众人头顶的夜空中悍然压下!一道身影如鹰隼搏击长空,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劲风,自旁边一棵枯树虬结的枝桠上俯冲而下!玄色衣袍在惨淡月色下翻涌如墨云,手中一柄形制古朴的玄铁重剑撕裂空气,带着劈山断岳般的沉雄气势,直斩而下! 目标并非毒蛇,而是邓煜身侧那具被用作蛇巢的腐尸! “轰!” 玄铁重剑毫无花巧地砸落!剑锋未至,凌厉无匹的罡风已将腐尸连同其下潮湿腥臭的泥土硬生生压得塌陷下去!那条刚从腐尸口中钻出、毒牙已触及邓煜腕间皮肤的鬼蝮,连同其藏身的巢穴,瞬间被这股毁灭性的力量碾成了一滩混合着骨肉碎末与腥臭粘液的烂泥!剑气余波如同实质的涟漪猛烈扩散,将周围几条扑近的鬼蝮狠狠掀飞! 泥土、碎骨、腥液混合着刺鼻的毒腥气,如同炸开的污秽之花,劈头盖脸溅了邓煜半身。他毫不在意,目光如电,瞬间锁定那道从天而降的玄色身影——梁章。 梁章落地无声,重剑斜指地面,剑身上沾染的污秽正顺着冰冷的刃口缓缓滑落。他眉峰如淬火的刀锋,眼神沉冷如万载寒冰,扫过混乱的蛇群和狼狈的三人,最终落在邓煜脸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殿下好兴致,月黑风高,携友赏尸,雅趣非常。”声音毫无温度,字字如冰珠砸落。 “梁章兄!”傅长璟又惊又喜,他正被两条鬼蝮逼得左支右绌,阿竹挥剑格挡,险象环生,“当心蛇毒!” 梁章鼻中发出一声冷哼,重剑一摆,那庞大剑身在他手中竟轻若无物。他一步踏出,玄铁剑刃化作一道厚重乌光,横扫千军!剑风呼啸,卷起地上枯草腐叶,如同平地刮起一阵腥风!几条扑向傅长璟主仆的鬼蝮被这霸道绝伦的剑风扫中,如同断线风筝般抛飞,撞在远处的石碑上,筋骨寸断。 “呱——!”树梢上窥伺的乌鸦被这骇人声势惊得怪叫着冲天飞起,血红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邓煜压力骤减,眼神却愈发锐利如鹰隼。他并未因梁章的援手而有丝毫松懈,反而借着这短暂的喘息之机,目光如探照灯般急速扫过整个洼地战场,捕捉着毒蛇攻击的源头与规律。这些鬼蝮的攻击看似杂乱,实则隐隐带着协同围猎的章法,绝非野物本能! “西南!荆棘丛后!”邓煜的声音斩钉截铁,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快逾闪电般刺向洼地边缘一丛异常茂密、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的荆棘! 剑光如流星贯日!就在剑尖即将刺入荆棘的刹那—— “叮铃铃……” 一阵极其轻微、空灵而飘渺的银铃声,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幽潭,毫无征兆地在西北方向的夜风中断续传来。铃声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蛇群的嘶鸣、剑风的呼啸,清晰地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铃声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那些悍不畏死、攻势凶猛的蓝星鬼蝮,动作齐齐一滞!它们昂起的三角头颅转向铃声传来的方向,幽蓝的毒眼闪烁不定,凶戾之气竟被一种本能的犹豫和迷惑所取代。有几条甚至放弃了攻击,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 梁章眼神骤然一凝,如寒潭深水投入石子。他猛地收住追击的剑势,重剑横胸,警惕地望向铃声来处。 傅长璟和阿竹也愕然停手,循声望去。 只见西北方向,一座半倾颓的高大坟冢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惨淡的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深蓝色的衣袂轮廓,在夜风中微微飘拂。她腰间,一点银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发出那空灵的声响。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唯有一股清冷疏离的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月下幽兰,遗世独立。 是蓝绪。 她并未靠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夜色中一道沉默的剪影。腰间的银铃随着夜风,时断时续地轻响着,如同某种指引,又似无声的警告。 洼地中的蛇群,在这飘渺的铃声下,躁动与攻击性明显减弱,甚至开始缓缓向荆棘丛和荒草丛中退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走!”梁章反应极快,当机立断,低喝一声。他不再理会那些退却的毒蛇,重剑一引,指向蓝绪所在的坟冢方向,示意众人立刻撤离这凶险之地。 邓煜深深看了一眼荆棘丛后那片依旧死寂的黑暗,又望向坟冢顶上那道蓝色的身影,眼神深处锐芒如星火一闪而逝。他没有丝毫犹豫,收剑入鞘,对傅长璟和阿竹低喝:“跟上!”三人紧随梁章玄色的背影,迅速朝着坟冢方向撤离。脚步踏过泥泞污秽的洼地,留下杂乱的印记,迅速被更浓的夜色吞噬。 身后,鬼蝮幽蓝的眼睛在草丛中明灭不定,最终彻底隐入黑暗。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腥甜毒气,依旧顽固地弥漫在乱葬岗死寂的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与诡异。 琉璃阁。 三更已过,楼内的丝竹欢笑早已散尽,只余下无边的寂静。空气中残留的暖香与酒气被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血腥、尸臭和淡淡药草味的凝重所取代。 三楼最深处一间从未对外开放的暗室,门扉紧闭。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几、数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寒意。墙壁厚重,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仿佛一个沉入地底的秘匣。 邓煜已换下那身被酒液和尸秽浸透的衣物,此刻仅着一件深青色的素面中衣,坐在榻边。梁章正半跪于前,手法利落地处理着他手臂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微微肿胀,是方才在乱葬岗被鬼蝮毒牙擦过所致。梁章用一把薄如柳叶的银质小刀,精准地剜去伤口周围受毒素侵染的皮肉,动作迅捷稳定,仿佛在处理一件毫无生命的木雕。暗红的血珠和淡黄色的组织液渗出,滴落在下方的铜盆里,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浓的腥气。 邓煜脸色苍白如冷玉,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剧烈的痛楚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下攒刺,他却硬生生扛着,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唯有搁在膝上的左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死死盯着梁章的动作,仿佛要将这剜肉疗毒的痛楚刻入骨髓,化为淬炼意志的火焰。 傅长璟站在稍远处,看着那不断滴落的污血和邓煜强忍痛楚的模样,脸色难看至极,眉宇间忧色浓得化不开。阿竹则紧张地捧着一个打开的乌木药箱,里面排列着各种药瓶、银针和干净的布带。 “蓝星鬼蝮,南疆蛊巫以秘法豢养,取其极阴之地毒涎,辅以尸气怨念滋养,其毒阴损刁钻,蚀骨腐肉。”梁章的声音冷硬平直,如同在念诵一段冰冷的记录。他放下银刀,取过阿竹递来的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辛辣刺鼻、令人闻之欲呕的浓烈药味瞬间冲散了血腥。“此毒虽烈,好在殿下沾染不多,剜去腐肉,再辅以特制拔毒散,可阻其蔓延。”他将瓶中深褐色的、粘稠如膏的药粉,毫不吝啬地厚厚敷在邓煜伤口上。 “嗤……” 药粉接触血肉的瞬间,发出一阵细微的灼烧声响,腾起一缕极淡的青烟。邓煜的身体猛地一震,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冷汗顺着鬓角涔涔而下。那剧痛,比剜肉更甚百倍,如同滚烫的岩浆灌入了伤口! 梁章面不改色,取过干净布带,手法娴熟而稳定地开始包扎。动作间,他玄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同样肌肉虬结、布满新旧疤痕的小臂。 “梁章兄,蓝绪姑娘她……”傅长璟待他包扎完毕,才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地开口询问。方才若非蓝绪铃声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无恙。”梁章打断他,包扎的动作依旧沉稳,声音毫无波澜,“引开几条畜生罢了。此地机关重重,那些东西不敢靠近。”他系好布带末端的结,动作干脆利落,随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邓煜,眼神锐利如刀,“殿下当庆幸,若非那铃声来得及时,你这条手臂,此刻该在化骨水里泡着了。” 邓煜缓缓抬起头,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角,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更显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灼热逼人,直视梁章:“梁章兄与蓝姑娘倒是出现的及时。” “及时?”梁章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缝,“殿下以为,这风雨飘摇的就程城,还有‘及时’二字?”他目光扫过邓煜腰侧,“若非你那枚环佩异动,引动了蓝绪腰间‘牵机引’的共鸣,我们岂会知晓堂堂皇子殿下放着皇宫不归,深更半夜跑去乱葬岗与腐尸毒蛇为伍?” 邓煜瞳孔猛地一缩!手下意识抚向腰间悬挂的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入手温润,却并无任何异常温度。异动?共鸣?他心中巨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愈发深邃。 傅长璟和阿竹闻言也惊疑不定地看向那枚环佩。 “此佩乃家师所赠。”邓煜缓缓开口,声音因疼痛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梁章兄识得此物?” 梁章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暗室角落一张石案:“识得不识得,有何要紧?要紧的是,”他拿起石案上一个巴掌大小、以整块墨玉雕成的罗盘状器物,上面镶嵌着几颗细小的、散发着微弱幽光的奇异宝石,宝石之间以极细的银丝相连,结构繁复精妙。“‘牵机引’动了,指向乱葬岗。蓝绪觉得有趣,我便跟来看看。”他将那墨玉罗盘随手抛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看来殿下身上,不止有酒气和尸臭,麻烦也不少。” 气氛一时凝滞。伤口的剧痛仍在持续,但邓煜的思绪却在急速飞转。环佩、牵机引、共鸣…… 第6章 牵机亦千机 梁章抛出的“牵机引”与青玉环佩共鸣的秘密,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了邓煜内心最深处、被层层包裹遗忘的角落。冰冷的密室中,梁章剜去腐肉的动作精准利落,银刀划开皮肉的剧痛尖锐无比,邓煜额角冷汗涔涔,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然而,这切肤之痛竟奇异地被另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烫洪流冲淡、覆盖。 他死死攥着膝头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冰凉的玉石此刻竟在掌心微微发烫。梁章那句“环佩异动,引动牵机引共鸣”的话,在他脑中反复撞击、轰鸣。十一年前寻山拜师那一幕,在剧痛与震惊的混沌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寻山之巅,云海翻涌如凝固的叹息。许况枯坐青石,身形如拓自上古卷轴的篆文,每一笔都蕴着难以言喻的苍古与力量。他将这枚青玉环佩郑重地放入少年邓煜的掌心,指尖微凉,声音却沉如洪钟:“此佩随我半生,内蕴一缕‘守心’之意。佩在,心宁。他日若遇大迷障、大凶险,或可引你一线清明。” 彼时年幼,他只知此佩乃师门重物,贴身佩戴,视若珍宝,却也仅此而已。久而久之,佩成了习惯,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那所谓的“守心”之意,早已在寻山的清修岁月里被寻常的晨钟暮鼓所淹没,沉入记忆的深潭,不起微澜。 直至此刻。 剧痛如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神经,邓煜的拇指却近乎痉挛地摩挲着环佩温润的表面。梁章包扎的动作带起新的痛楚,他闷哼一声,齿关紧咬,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强行咽下。这痛,竟成了凿开记忆坚冰的楔子。许况赠佩时的肃穆眼神,那沉甸甸的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再是遥远模糊的训诫,而是化作了滚烫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灼灼燃烧起来。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箭,穿透额前被冷汗黏湿的发丝,死死钉在梁章脸上:“这佩…如何引动‘牵机引’?”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中艰难挤出。 梁章已包扎完毕,正用一方素白棉布擦拭着玄铁重剑剑锋上残留的污秽血泥。闻言,他动作微顿,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如同冰棱相击:“殿下何不问问赠你此佩之人?琉璃阁的‘牵机引’,本就是为寻它而制。”他随手将染污的布巾丢进盛着血水的铜盆,发出沉闷的“噗通”声,“蓝绪当年创建琉璃阁,所求不过一事:借牵机引之力,寻一枚失落多年的古佩。此佩形制特异,内蕴奇力,非金非石,其纹如……”他目光终于抬起,落在邓煜紧握的拳上,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如龙隐云涛。” “龙隐云涛”四字一出,邓煜脑中“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他猛地摊开手掌,那枚青玉环佩静静躺在掌心,沾染着他自己的血污。佩身温润,内里果然有极其细微、近乎天然的纹路,丝丝缕缕,蜿蜒盘绕,不正是云海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姿态?! 蓝绪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石案旁。她换下染尘的深蓝外衫,只着一袭月白素绫中衣,腰间依旧悬着那枚精巧的银铃,此刻却寂然无声。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抚过墨玉罗盘上那几颗因共鸣而震颤不已、闪烁着微弱幽光的奇异宝石,以及连接宝石、此刻仍在微微嗡鸣的银丝。她的动作极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牵机引…”蓝绪的声音响起,空灵飘渺,如同幽谷深处传来的回音,在密闭的石室里荡开细微的涟漪,“乃取极北寒玉之精,佐以星陨奇金,内嵌感应灵枢百二十道。其枢,本为寻索‘龙隐云涛’佩中那一缕‘守心’意念的波动而设。”她抬起眼帘,目光清冷如寒潭之水,落在邓煜脸上,又似穿透他,望向更渺远的虚空,“此佩…原属寻山一脉秘传信物。家师穷尽半生,亦未能窥其全貌。只道若遇其主,灵枢自鸣。今日…终得一见。” 石室之内,死寂如墓。 灯焰在青铜雁鱼灯盏中不安地跳动,将几人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映在冰冷厚重的石壁上。傅长璟和阿竹屏住呼吸,目光在邓煜紧握的环佩、蓝绪抚摩的罗盘以及梁章冷硬如铁的面容间来回逡巡,震惊与茫然交织。邓煜掌心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缓缓渗出,浸透了新裹的布条,温热粘腻的触感直抵心尖,却远不及心头翻江倒海的震撼与冰冷。 寻山秘传,龙隐云涛,守心之意。 师父许况从未言明此佩如此来历。这枚佩,竟成了寻山隐秘传承的信物?蓝绪师门穷尽半生追寻?琉璃阁的牵机引,竟是为它而造?! 十一年前的梦境碎片、那萦绕不去却始终捕捉不到的飘渺歌声、城外腐尸与落鹰坡军士如出一辙的南疆剧毒、黄泉四剑客如跗骨之蛆的杀机…还有这枚沉默十一年、却在今夜骤然鸣响的青玉环佩。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这逼仄的石室中,在这牵机引幽微的光晕下,骤然被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劈中,强行串联!一道狰狞而清晰的脉络,在无边的暗夜里骤然显现,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邓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连臂上剜肉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翻了榻边矮几上的一盏铜灯。灯盏“哐当”坠地,残余的灯油泼溅出来,在冰冷的地面蜿蜒流淌,火焰挣扎了几下,倏地熄灭。室内光线骤然暗了一瞬。 “所以,”邓煜的声音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目光如刀,刺向蓝绪,“你师门所求,便是此佩?你创立琉璃阁,亦是为此?”他紧握环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深青色的衣摆上晕开更深的墨迹。 蓝绪迎着他刀锋般的目光,神色依旧清冷如霜,并无半分被质问的窘迫或贪婪。她缓缓摇头,指尖离开那微微震颤的墨玉罗盘,银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极其清越的一声微响,仿佛某种澄清的宣告:“非也。家师所求,非佩本身,乃是‘守心’真意。此真意,只存于佩主心念通达、遇大迷障而引动佩鸣之时,方有一线契机可感。此乃寻山一脉守护之道,强求不得,夺之无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邓煜臂上渗血的布条,又落回他因震惊和剧痛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今夜牵机引动,共鸣骤起,非为夺佩,实因殿下心潮翻涌,佩中‘守心’之意应激而发,引动了灵枢。此乃…机缘巧合,亦是…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傅长璟失声问道:“蓝姑娘此言何解?” “守心之意,非遇生死大怖、心魂激荡之绝境,岂会轻易触动?”蓝绪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冰冷,“此佩鸣响,引动牵机,只说明一点——殿下此刻所陷之局,所历之险,已迫近心魂崩解的边缘。黄泉之刀,南疆之毒,阴兵之祸,军饷之失…环环相扣,步步杀机。这枚佩,它在示警。” 示警两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邓煜心头。窗外,浓云终于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残月微光,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也淹没了这座石室唯一与外界相连的窄小气窗。压抑、冰冷、带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死亡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 “叮铃铃——!” 就在这死寂与黑暗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刹那,石案上那墨玉罗盘中心最大的一颗幽蓝宝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光芒并非恒定,而是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之人的急促心跳。连接它的数根银丝疯狂震颤,发出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嗡鸣。整个罗盘都在石案上“嗡嗡”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不好。”梁章瞳孔骤缩,脸色第一次剧变!他反应快如闪电,玄铁重剑瞬间横于胸前,魁梧的身躯已如铁塔般挡在了邓煜身前,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密不透风的石壁与紧闭的铁门。 蓝绪亦是花容失色,但她并非看向门外,而是死死盯着那疯狂闪烁、嗡鸣不休的罗盘,纤纤玉指飞快地在罗盘边缘几处细微的凸起上连点数下,每一次点落,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淡蓝色微芒注入罗盘。随着她的动作,罗盘剧烈的震颤似乎被强行压制了半分,但那核心宝石的疯狂闪烁与嗡鸣却丝毫未减! “灵枢…被侵染!”蓝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指尖蓝芒更盛,“是蛊!南疆…万蛊噬心引!有东西带着此毒在强行干扰、污染牵机引的灵枢。它在定位这里。” “定位?!”傅长璟倒抽一口冷气,阿竹已“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不可能。”梁章回道,重剑剑锋指向地面,玄衣无风自动,“此地有秘阵守护,隔绝内外气息,寻常毒物邪术根本…”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脚爪在粗糙的石壁上飞速爬行,正从头顶、从四面厚重的石墙内部…渗透进来。那声音密密麻麻,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仿佛整座石室都活了过来,被包裹在亿万只嗜血的毒虫之中。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混合着腐肉和奇异花草的甜香,无视了厚重的墙壁,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这气味初闻甜腻,细嗅之下却令人头晕目眩,心口烦恶欲呕! “在上面!”邓煜厉喝出声,强忍着臂伤剧痛和那毒香带来的眩晕,目光如电射向石室穹顶。 只见那原本平整光滑、由巨大青石砌成的穹顶缝隙处,正有无数芝麻粒大小、通体漆黑发亮、背甲上却闪烁着诡异暗红纹路的甲虫,如同黏稠的墨汁般从石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它们汇聚成数股细小的黑色溪流,沿着冰冷的石壁蜿蜒而下,目标赫然是下方散发着幽蓝光芒、兀自嗡鸣不休的墨玉罗盘! 噬阵蛊! 蓝绪眼中寒光大盛。她腰间银铃无风自响,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清越的颤音,无形的音波涟漪般扩散开来。那些正飞速爬下的黑色甲虫被音波扫中,最前面的一批如同撞上无形的墙壁,瞬间爆裂开来,溅射出腥臭的绿色汁液。但后面的虫子却悍不畏死,前仆后继,顶着音波的冲击,速度只是稍缓,依旧疯狂涌下。它们背甲上的暗红纹路在爬行中明灭闪烁,散发出更浓郁的腥甜毒气。 “破阵毒蛊,护住灵枢。”梁章说道。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铁重剑并非斩向虫群,而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向众人脚下的地面。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地砖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以剑落之处为中心,疯狂向四周蔓延。碎石飞溅中,一股沛然莫御的罡气如同沉睡地脉被骤然唤醒,自破碎的地底咆哮着冲天而起。 这股精纯厚重的大地之力形成的罡风,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室空间。那些正从穹顶疯狂涌下的噬阵蛊虫首当其冲。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黑色的虫群洪流猛地一滞,随即被狂暴的罡风撕扯、挤压。密集的“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无数蛊虫瞬间化为齑粉,腥臭的绿色浆液被罡风卷起,形成一团团恶心的毒雾。 “走!”梁章借着这一剑劈出的罡风屏障争取到的刹那空隙,反手一把抓住邓煜的手臂,同时对着蓝绪和傅长璟厉声咆哮,“此地已破!随我来。” 他拉着邓煜,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暗室一侧看似毫无缝隙的厚重石壁。蓝绪随之其后,身形飘忽如柳絮,另一只手却凌空一抓,一股柔韧的无形气劲卷住石案上那光芒明灭不定、仍在疯狂嗡鸣的墨玉罗盘,将其摄入手中。 蓝绪反应丝毫不慢,在梁章吼声出口的瞬间,她一把拽住身旁还有些发懵的傅长璟,低喝一声:“走!”两人紧随梁章之后,冲向那面石壁。阿竹也咬牙跟上。 梁章空着的左手五指如钩,闪电般在石壁几处看似天然纹理的凹陷处连点数下,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喀啦啦——!”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厚重的石壁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霉味和陈年灰尘气息的风从缝隙中猛地灌了出来。 “快!”梁章率先将蓝绪推入缝隙,自己庞大的身躯也随之挤入。 邓煜毫不犹豫,将傅长璟往前一送:“进去!”傅长璟踉跄跌入黑暗。邓煜正待闪身而入,眼角余光却瞥见穹顶那被罡风暂时阻隔的虫群之后,几道惨绿色的幽光如同鬼火般骤然亮起。那光芒阴冷怨毒,死死锁定了他的后背! 一股前所未有的致命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 “殿下小心!”殿后的阿竹也看到了那绿光,骇然尖叫。 邓煜想也不想,身体在冲入缝隙的瞬间猛地拧转半圈,手中迅速凝聚一股真气,被他当作暗器,狠狠砸向身后石室中央那盏依旧顽强燃烧着、火焰却在罡风与毒雾中摇曳欲熄的青铜雁鱼灯。 “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真气形成的球精准无比地击中灯盏,灯油泼洒,跳跃的火焰瞬间引燃了泼洒的灯油和空气中弥漫的毒雾与蛊虫浆液。 “轰——!” 一团炽烈而妖异的碧绿色火焰猛地爆开,火舌疯狂舔舐着空气,发出“嗤嗤”的怪响,瞬间将石室中央化作一片翻滚的毒火地狱。炽热的气浪夹杂着剧毒的焦臭扑面而来,将最后几只试图追近的噬阵蛊虫吞没。 借着这爆炸的冲击和气浪,邓煜和阿竹被狠狠推入了狭窄的缝隙之中。 第7章 天涯剑之彼岸花 密道狭窄得令人窒息,仅容一人佝偻穿行。身后那堵被梁章一剑劈开的石壁,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缓缓合拢。石壁合拢的沉闷摩擦声,如同巨兽在黑暗里吞咽最后的光线。门缝外,碧绿的毒火舔舐着石壁,映出无数疯狂攒动的细小黑影——噬阵蛊虫正顶着火焰与罡风的余威,潮水般涌来。腥甜中带着焦糊的毒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入缝隙,浓烈得令人作呕。 “快!”梁章低沉的吼声在前方黑暗中炸开,如同闷雷滚过狭窄的通道。他在前方开路,玄铁重剑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在绝对的黑暗中迸溅,短暂地照亮脚下湿滑、布满厚厚苔藓和污秽泥泞的石阶。每一步踏下,都溅起冰冷粘腻的泥浆。空气里弥漫着万年不散的阴湿土腥,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更深沉的腐朽气息——那是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死亡味道。 邓煜紧随其后,臂上伤口在每一次急促的呼吸和身体的剧烈颠簸中,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新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和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肉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剜肉剔骨般的痛楚。冷汗顺着额角、鬓发不断滑落,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和视野的模糊。他紧咬着牙关,齿缝间弥漫着血腥味,硬生生将闷哼咽回喉咙深处。他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脚下这条不知通向何处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通道。 蓝绪紧随邓煜身侧,一手紧握着那枚仍在微微嗡鸣震颤的罗盘“牵机引”,幽蓝的光芒在她指缝间明灭不定,如同濒死的心脏在微弱跳动。另一只手则搭在腰间,指尖按在银铃之上,无形的音波涟漪般持续扩散开去,竭力驱散着从身后缝隙中顽强渗入的甜腻毒气。她清冷的脸上此刻也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眉头紧蹙,显然维持这音波屏障消耗巨大。 “沙沙沙沙——!” 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爬行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地从身后逼来!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穿透了蓝绪的音波屏障,阴魂不散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是噬阵蛊虫!它们已经突破了那扇正在合拢的石门,正沿着这条狭窄湿滑的密道,疯狂追击! “梁章,出口还有多远?”邓煜的声音在急促喘息中挤出。 “就在前面,尽头有光。”梁章回应,脚步再次加快,重剑刮擦地面的火星更密集了些。 果然,在前方深邃的黑暗尽头,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惨绿幽光,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浮现出来。那光,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希望,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森诡谲的寒意。 众人精神一振,向着那点幽光冲去! 通道陡然变得开阔,一股浓烈了十倍不止的、混合着尸腐、霉菌和奇异甜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巨浪,劈头盖脸砸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间。 这是一处巨大无比的地下溶洞,穹顶高悬,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无数倒垂的嶙峋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脚下是凹凸不平、湿滑冰冷的岩石地面。而更令人心胆俱寒的是,整个洞窟的四周岩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开凿着数不清的方形墓穴。这些墓穴大小不一,有些敞开着,露出里面腐朽破碎的棺木和森森白骨;有些则被巨大的石板封死,石板缝隙里渗出暗绿色的、滑腻的苔藓。无数悬棺被粗大的、早已腐朽不堪的铁链悬挂在洞窟半空,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吱嘎…”摇摆声。洞窟中央,则散乱堆叠着更多腐朽的棺椁和枯骨,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巨大坟场。 那点指引他们的惨绿幽光,来自洞窟中央最高处一口巨大悬棺旁插着的一支幽磷火把。跳动的绿光,将整个墓穴群映照得鬼影幢幢,光怪陆离。 “出口在对面。”梁章剑指前方,在无数悬棺的缝隙间,依稀可见对面岩壁上有一道狭窄的石缝,微弱的天光从缝隙中透入,是通往地面的唯一希望。 然而,希望之光近在咫尺,死亡的阴影却已如影随形! “沙沙沙沙——!” 恐怖的虫潮声已追至身后通道出口。如同黑色的潮水,无数闪烁着暗红纹路的噬阵蛊虫从通道口汹涌而出,汇成数股粘稠的黑色洪流,沿着冰冷的岩壁、攀附着垂下的藤蔓、甚至踩着同伴的身体,从四面八方朝着洞窟中央的众人疯狂涌来。它们背甲上的暗红纹路在幽磷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流淌的污血,散发出更浓郁的腥甜毒气。 “结阵!”梁章须发皆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爆喝声响彻整个洞窟!他猛地踏前一步,玄铁重剑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狠狠插进脚下的岩石地面。 “轰!” 碎石飞溅,一道肉眼可见的黄色厚重罡气,以他为中心,如同大地脉动般轰然扩散开来。罡气所过之处,地面震颤,靠近的悬棺剧烈摇晃,靠近的虫群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掀飞、碾碎,瞬间在众人周围清出一片丈许方圆的“净土”。但这罡风屏障也只能暂阻虫群,黑色浪潮在屏障边缘疯狂涌动、堆积、攀爬,如同黑色的巨浪不断拍击着无形的堤岸,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和密集的爆裂声。 “去对面石缝!”梁章维持着罡气,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消耗巨大,“我断后。” “走!”蓝绪毫不犹豫,一把拉住傅长璟,另一只手凌空一挥,一股柔韧的气劲托住阿竹,三人朝着对面石缝方向疾掠。她腰间银铃急响,无形的音波如同涟漪般向前扩散,试图驱散前方弥漫的毒雾,为众人开路。 邓煜强忍臂伤剧痛,正要紧随其后。就在他身形欲动的刹那。 “叮铃铃……” 一阵极其轻微、慵懒、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意味的银铃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耳畔响起。这铃声空灵飘渺,与蓝绪腰间那清越的铃声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魅惑与寒意,仿佛情人的低语,又似死神的呢喃。 邓煜察觉一股剑气向他袭来,他想也不想,身体猛地向侧面转过。 “嗤——!” 一道细长、猩红、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极限的流光,几乎是贴着他后颈的皮肤擦过。凌厉无比的破空声直到此时才尖锐地响起,带着撕裂空气的恶毒啸音。 猩红流光击中邓煜前方一块半人高的腐朽棺木。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的“噗嗤”声。 那截足有半尺厚的硬木棺板,连同里面一具早已化作白骨的尸骸,瞬间被从中无声地剖开。断口平滑如镜,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如同被最炽热的火焰瞬间烧熔、切割。被切开的白骨断面,也迅速蔓延开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泽,仿佛生机在瞬间被彻底抽干、湮灭。 猩红流光一击落空,并未消散,而是在空中灵动地一折,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倏地缩回。 邓煜就地翻滚,半跪起身,左手按住剧痛难当的右臂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染红了深青色的衣袖。他顺着猩红流光缩回的方向望去。 就在他们来时的通道口上方,一处凸起的嶙峋岩石上,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惨淡摇曳的幽磷火光,吝啬地勾勒出那人的轮廓。一身绿色长袍,袍角绣着大朵大朵绽放的猩红彼岸花,在幽绿的光线下如同流淌的鲜血。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惨白如骨的面具,面具的眼孔处是两团深不见底的漆黑,唯有面具的嘴角,被人用朱砂,极其精细、极其邪异地勾勒出一道微微上扬的猩红唇印。 他的身形在宽袍下显得有些模糊,辨不清男女,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慵懒与优雅。一条细长、猩红、如同活物般轻轻扭动盘绕的软剑,正温顺地缠绕在他纤细苍白的手指间,剑身薄如蝉翼,在幽光下闪烁着妖异的血芒——正是方才那道致命的猩红流光。剑柄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彼岸花骨朵,花蕊处似乎镶嵌着一点幽暗的绿芒。 面具后,两道冰冷、戏谑、如同毒蛇打量猎物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定在邓煜身上。 “啧啧啧……”一个雌雄莫辨、带着奇异磁性的沙哑嗓音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慵懒地在死寂的墓穴中回荡。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虫群的沙沙声、罡风的呼啸和悬棺的吱嘎呻吟,直接钻入每个人的骨髓,带来刺骨的寒意。“好快的反应……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呢。” 话音未落,缠绕在那苍白指尖的猩红软剑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倏然绷直。不再是流光,而是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血色毒蛟,无声无息地撕裂空气,目标直指邓煜。这一次,剑势更加刁钻狠辣,角度诡异,剑尖未至,那蕴含的阴毒蚀骨剑气已让邓煜颈后皮肤如被冰针刺扎,汗毛倒竖。 “邓煜!”梁章的怒吼如同炸雷。他维持着护体罡风本就吃力,此刻眼见邓煜危在旦夕,目眦欲裂!他想也不想,插在地上的玄铁重剑猛地一拔一抡! “嗡——!” 沉重的破空声带着万钧之力,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黄色罡气匹练,并非斩向那猩红软剑,而是如同咆哮的土龙,狠狠砸向彼岸立足的那块凸起岩石。邓煜不知何时结出了土龙替自己阻挡进攻,望向岩石上的人影低声道,“黄泉四剑客之一——彼岸花,真是好兴致呢,以为带上面具我便认不出你这天涯剑吗?呵!” 而岩石上的人影却发出了一声轻蔑到极致的嗤笑。宽大的衣袍如同夜色本身般微微鼓荡,他的身影竟在土龙冲过去的瞬间变得虚幻,并非高速移动留下的残影,而是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破,诡异地扭曲、消散。 轰隆!!! 巨石在梁章的罡气下炸裂成无数碎块,烟尘弥漫,但烟尘之中,却不见敌人的身影。 “小心!”蓝绪的惊呼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她一直分神关注着后方,那铃声出现的刹那,她腰间的银铃就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急促嗡鸣,如同示警。此刻,她手中“牵机引”罗盘的幽蓝光芒骤然黯淡,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她猛地转头,瞳孔骤缩。 只见邓煜身侧不足三尺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彼岸花的身影,如同从另一个空间直接踏出,衣袍轻摆,猩红彼岸花妖艳绽放。那柄猩红软剑,此刻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梁章罡气的余威,毒蛇般噬向邓煜的太阳穴,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剑身上那股甜腻又腐朽的死亡气息。 太快了!太诡异了!这根本不是轻功,更像是……鬼魅的瞬移! 邓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使出一截细长的、闪烁着寒芒的银针,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猩红软剑的剑脊之上。那银针细如牛毛,针尖却凝聚着一点锐利到极致的青芒,正是这一点青芒,硬生生将毒蛇般噬咬的软剑撞偏。 一声清越到刺耳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火星迸溅,如同黑暗中绽开的微小烟火。 剑锋擦着邓煜的耳廓掠过,削断几缕发丝,凌厉的剑气在他脸颊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线,他的眼神却不见之前的急促,反而是一种如流水一般的平静。 邓煜脸色开始变的苍白,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迹。方才那根凝聚了他大半内力与音波震荡之力的“燎原针”,是他仓促间能发出的最快一击。 天涯剑被阻,彼岸花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面具上那猩红的唇印似乎微微咧开了一个弧度,深不见底的眼孔直直盯着邓煜,冰冷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错愕?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燎原针?有点意思……”沙哑慵懒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轰——!!!”梁章不再维持那消耗巨大的护体罡风,他紧握玄铁重剑,全身的力量、内劲、乃至那股悍不畏死的狂暴意志,都灌注于这柄无锋重器之中。 “破风——开!!!” 不再是劈砍,而是最原始、最暴力的横扫。 玄铁重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卷起一道肉眼可见的、混杂着碎石泥浆和破碎蛊虫尸骸的恐怖罡风龙卷,以梁章为圆心,朝着四面八方,无差别地狂猛爆发。 轰隆隆隆——!!! 如同地龙翻身,整个巨大溶洞都在这一剑之威下剧烈震颤。靠近的悬棺铁链纷纷崩断,腐朽的棺木如同玩具般被抛飞、砸碎。地面龟裂,碎石如暴雨般激射,那些堆积如山的枯骨朽木更是瞬间被清空了一大片。 首当其冲的,是那疯狂涌动的噬阵蛊虫潮,黑色的浪潮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巨墙,被这狂暴的罡风狠狠拍在四周的岩壁上,发出密集如爆豆般的“噼啪”碎裂声,粘稠的虫尸汁液四处飞溅,腥臭扑鼻。 而那道横扫的罡风,也如同怒涛般狠狠撞向距离最近的彼岸花。 彼岸花也没料到梁章会爆发出如此不讲道理的蛮力。他的身影在罡风及体的瞬间再次变得虚幻扭曲,试图故技重施。但梁章这一击,范围之大,力量之凝练,远超之前,狂暴的罡风并非单纯的能量冲击,更蕴含了梁章那股“力破万法”的蛮横功法。 “嗤啦!” 尽管彼岸花的身影大部分在扭曲中消散,但那狂暴罡风的边缘,依旧扫中了他的左臂。“唔……”一声极轻微、带着一丝意外和痛楚的闷哼,仿佛从虚空中传来。彼岸花的身影在数丈外另一处悬棺之上重新凝聚,虽然依旧优雅挺立,但衣袍下摆明显少了一块,动作似乎也微微僵硬了一丝。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孔,第一次清晰地锁定了梁章,冰冷中燃烧起一丝被蝼蚁伤到的、真正危险的怒火。 “走!过石缝!”梁章一击逼退强敌,看也不看结果,朝着已经冲到对面岩壁下的蓝绪等人说道。 “走!”蓝绪再次催动银铃,无形的音波艰难地推开前方弥漫的毒瘴。 第8章 奈何剑之孟婆氏 梁章那搅动整个巨大溶洞的狂暴罡风,终于有了刹那的凝滞。如同一条肆虐过后暂时蛰伏的狂龙,它卷起的碎石泥浆和破碎虫尸组成的恐怖龙卷缓缓散落,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罡风横扫的余威,在众人与那汹涌如潮的噬阵蛊虫之间,短暂地撕开了一道数丈宽的“死亡地带”。满地狼藉,尽是碎裂的虫甲、粘稠的汁液和碾成齑粉的枯骨朽木。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毒气,如同实质的瘴疠,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 然而,这用“空地”并不稳固。仅仅几个呼吸间,那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沙沙”声便从四面八方岩壁的阴影里、从上方悬棺的缝隙中,再次如同恶鬼的低语,疯狂地汇聚、放大。被罡风拍碎的虫潮,正以更凶悍、更狂暴的姿态重新集结,黑色的浪头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再次开始涌动、堆积、攀爬。它们背甲上暗红的纹路在幽磷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只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洞窟中央的猎物。 “走!过石缝!”梁章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猛地拔起玄铁重剑,沉重的剑尖拖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和零星火星,指向对面岩壁上那道透出微弱天光的狭窄石缝。 蓝绪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紧握那光芒已黯淡如风中残烛的墨玉罗盘“牵机引”,右手死死拉住因方才罡风冲击而脚步虚浮的阿竹。她腰间银铃急促震响,无形的音波艰难地向前扩散,如同在粘稠的毒瘴泥沼中开辟一条勉强通行的缝隙。 邓煜强忍着右臂伤口处撕裂般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紧随蓝绪和傅长璟之后。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那道狭窄石缝的阴影之下时—— “叮铃铃……” 那空灵、慵懒、带着深入骨髓魅惑与寒意的银铃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这一次,它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如同从墓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具枯骨空洞的眼窝里同时渗出,瞬间穿透了虫潮的喧嚣,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邓煜猛地抬头,只见石缝上方一处倒垂的巨大钟乳石阴影里,空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诡异地荡漾开来。彼岸花的身影,如同从幽冥中直接凝聚成形,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惨白的面具在幽磷绿光下泛着死气,猩红的唇印弯成一个嘲讽的弧度。左臂衣袖下摆缺了一块,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上面似乎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暗红擦痕——那是梁章罡风留下的唯一印记。但这伤痕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危险,反而像为毒蛇添上了新的毒牙,使他周身散发的气息更加阴冷怨毒。 缠绕在他苍白指尖的猩红软剑,嗡鸣着绷直。不再是流光,也不再是毒蛟,而是化作一道纯粹、凝练到极致的死亡之线。目标,赫然锁定了邓煜。 “邓煜!!”梁章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狂怒。他距离太远,重剑更是无法在电光火石间回援! “呀!”一声短促的痛呼,紧跟在邓煜身后的傅长璟,仿佛被脚下散落的碎骨绊倒,整个人向前猛地扑跌。这看似狼狈的一摔,却极其巧妙地让他矮身滚到了邓煜身侧前方不足三尺之地,恰好挡在了那道猩红死亡之线的必经之路上。 傅长璟扑倒在地,身体蜷缩,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一副惊骇脱力的模样。 而就在他扑倒的瞬间,一直紧抿嘴唇、全力催动银铃开路的蓝绪,眼中骤然爆发出决绝的寒光,她双手闪电般在腰间一合。 “叮——!!!” 不再是清越的铃声,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足以洞穿金石的高频尖啸。蓝绪全身气劲疯狂注入银铃,铃身剧烈震颤,肉眼可见的、近乎扭曲的透明音波,以她为中心,如同一个被瞬间压缩到极致的、充满破坏力的同心圆,骤然爆发。这音波无视距离,无视阻挡,带着摧毁一切感官的尖利,直刺彼岸花。 这毫无征兆的、凝聚了蓝绪全部心神与功力的音波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彼岸花的头颅和感知之上。 “呃!”面具后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明显错愕和痛苦的闷哼。彼岸花那鬼魅般稳定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摇晃。他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那道致命的猩红之线,轨迹出现了肉眼难以察觉、却足以改变生死的一丝迟滞。 就在这迟滞的万分之一刹那。 “嗬——!” 伏在地上的傅长璟,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一直紧贴在地面的右手,此刻掌心向上,五指箕张,一股磅礴雄浑、凝练到极致的玄黄色气劲在他掌心疯狂旋转,仿佛握着一颗即将爆裂的星辰。他全身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脸上再无丝毫伪装出的惊惶。 “玄元破甲!” 傅长璟吐气开声,蓄势已久的右掌,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对着彼岸花肋下空门,隔空狠狠印出。没有炫目的光影,只有一道凝练如实质、快逾闪电的气柱,撕裂空间,瞬间跨越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 彼岸花刚从音波冲击的混乱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便感到一股沛然莫御、足以摧山断岳的恐怖力量已至肋下。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骇然,宽大的绿袍如同受惊的蝙蝠般猛地鼓荡,身影再次扭曲,试图化实为虚。 但,太近了!太仓促了! “噗——!” 沉闷如击败革的声音响起,那道凝练的气柱,结结实实印在了彼岸花虚幻了一瞬、却未能完全避开的左侧肋下。 “唔啊——!” 一声凄厉得完全扭曲了雌雄莫辨特质的惨嚎,从面具后迸发出来。彼岸花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弓起,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缠绕在指尖的猩红软剑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嗡响,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黯淡的血色流光,旋转着坠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渊。 “既然来了,就把命留下吧。”梁章的身影如同狂风,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轰然冲至。 重剑此刻爆发出令人震颤的锐鸣,剑身被凝练到极致的罡气完全包裹,沉重得仿佛拖曳着整座山岳,带着开天辟地、粉碎一切的威势,朝着倒飞中、重伤呕血的彼岸花头颅,悍然劈落。空间仿佛在这一剑下凝固、碎裂。剑锋未至,那狂暴的罡压已将彼岸花散乱的绿袍撕扯得猎猎作响,面具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一剑下,绝无生机! 彼岸花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孔,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死亡的阴影,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骇!他重伤的身体在空中根本无法做出有效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象征着绝对毁灭的重剑阴影,如同崩塌的山峦,瞬间笼罩了他全部视野。 结束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 就在玄铁重剑即将把彼岸花连同他身下的岩石一同劈成齑粉的刹那—— “嗡——!” 一声截然不同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既不似彼岸花软剑的妖异嗡鸣,也不似梁章重剑的沉重咆哮。它清越、悠长,如同深冬时节,万里冰封的河面之下,那沉寂了亿万年的亘古寒冰,在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下骤然开裂。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冷冽,又蕴含着深水暗流般的磅礴与厚重。 一道剑光,后发先至! 它并非凭空出现,而是仿佛一直就存在于那生死一线的空间缝隙之中,只是此刻才被唤醒。剑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幽蓝,如同万载玄冰的核心,又似忘川河底沉淀的寒流。它并非直刺,而是如同展开的冰河画卷,瞬间在梁章那毁灭性的重剑之前,布下了一道层层叠叠、看似轻薄却坚不可摧的幽蓝水幕。 “铛——————!!!” 震耳欲聋的、远超之前所有金铁交鸣的巨响,猛然爆发! 玄铁重剑那足以劈开山峦的恐怖力量,狠狠斩在了那道幽蓝水幕之上。狂暴的罡气与冻结万物的幽蓝剑光激烈碰撞、湮灭。刺眼的光华如同小型太阳炸裂,瞬间照亮了整个阴森的墓穴群,将无数悬棺、枯骨映照得一片惨白。 气浪如同实质的怒潮,以撞击点为中心,轰然向四面八方炸开。靠近的几具悬棺如同纸糊般被撕碎,腐朽的棺木和白骨四散飞溅,地面坚硬的岩石被犁开深深的沟壑。而那幽蓝剑光布下的水幕,在承受了这惊天一击后,也剧烈地波动、荡漾,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随时会碎裂。水幕之后,一道身影清晰地浮现。 来人身着一袭墨蓝衣服,没有任何绣饰,只有纯粹的暗蓝,仿佛能吞噬光线。她脸上也覆盖着一张面具,材质非金非木,漆黑如墨,没有任何五官轮廓,光滑得如同被打磨过的黑曜石镜面,反射着幽磷火光和碰撞的余晖,显得无比诡异和冷漠。她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同样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幽蓝,此刻剑尖正微微震颤,显然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忘川。”梁章盯着那墨蓝色的身影,“黄泉四剑客,忘川剑。” 孟婆氏那光滑如镜的漆黑面具转向梁章,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只是确认一下。随即,她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彼岸花无力下坠的手臂。 “走。” 忘川剑的声音响起,如同两块万载寒冰相互摩擦,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只有纯粹的、冻彻骨髓的冷冽。一个字,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抓住彼岸花的瞬间,脚下在悬棺边缘一点,两人身影如同两道交融的墨蓝与惨绿幽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方的黑暗深渊倒射而去。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两道淡淡的残影,那两道身影迅速融入溶洞深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逃不掉的…邓煜……” 就在身影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一个怨毒、虚弱、却带着刻骨恨意和诡异执念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黑暗,精准无比地刺入邓煜的耳中。那是彼岸花的声音,即使重伤濒死,即使被同伴拖走,他最后的诅咒,依旧死死地钉在了邓煜身上。 整个洞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噬阵蛊虫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如同被彻底点燃的黑色怒潮,以更加疯狂、更加凶戾的姿态,从四面八方再次汹涌扑来。那粘稠的黑色浪潮,几乎填满了视野中每一寸空隙,腥甜腐朽的毒气浓郁得让人窒息。 “快,进石缝。”蓝绪强压下因透支而翻涌的气血,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蓝绪在进入石缝前,她回头将手中最后几颗乌黑的弹丸扔向石缝入口上方的岩壁。 “轰!轰!轰!” 连续的爆炸声响起,并非惊天动地,却异常沉闷,带着一种撕裂根基的破坏力。入口上方本就因梁章之前罡风冲击而松动的岩石,在爆炸的震荡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块大块的岩石如同被惊醒的巨兽抖落鳞甲,轰隆隆地崩塌下来。 烟尘碎石如同瀑布般倾泻,瞬间堵塞了狭窄的入口,将后面汹涌而至的黑色虫潮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毒气,死死地封在了那巨大的、如同巨兽胃囊般的死亡溶洞之中。 石缝内部比想象的更长,更加曲折幽深。脚下湿滑,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粘液,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岩石深处特有的土腥味。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蓝绪手中那枚墨玉罗盘“牵机引”还在顽强地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幽蓝光芒,勉强映照出前方凹凸不平的石壁轮廓,如同黑暗中飘摇的、随时会熄灭的鬼火。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多久,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前方的蓝绪忽然脚步一顿,手中微弱的幽蓝光芒似乎照到了什么。 “前面……有风。”蓝绪道。 众人抬头。果然,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气流,带着久违的、属于外界草木的清新气息,以及一丝丝凉意,拂过他们的脸庞。这缕风,微弱却如此真实,瞬间驱散了通道内万年不化的阴冷死气。 脚下的路似乎变得平缓了一些,空气也愈发流通。那微弱的蓝光尽头,不再是冰冷的石壁,而是一片朦胧的、被藤蔓和垂落枝叶半掩的——光亮!不同于溶洞里幽磷火把的惨绿,那是自然的、属于白昼的天光。虽然被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得有些黯淡,却充满了生机。 “出口!”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哗啦——” 拨开纠缠的藤蔓和湿漉漉的阔叶,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一阵刺痛,阿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们冲出来了! 眼前不再是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地下墓穴,而是一片荒僻的山坳。天空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正飘着冰冷的、细密的雨丝。雨水打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却无比真实地冲刷着皮肤上沾染的血污、泥垢和令人作呕的毒气残留。空气清冷而湿润,充满了雨后泥土、腐烂落叶和草木汁液的混合气息,虽然荒凉,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身后,是陡峭的、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山壁,那道逃生的石缝出口,此刻被垂挂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藓巧妙地遮蔽着,若非亲身经历,绝难发现。 脚下是湿滑泥泞的斜坡,布满了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们残破不堪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没想到邓国还有这样的地方。”邓煜单膝跪地,手捻了捻脚下的泥土。 “看来邓国没有看上去这么羸弱,殿下作何感想。”蓝绪回应道。 邓煜在搀扶梁章时,右臂伤口被牵动,剧痛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差点也跟着栽倒。他像是无可奈何般答道,“呵,想来黄泉四剑客已出其二,看来叶秦真是高看我了。” 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下,冲刷着众人身上的血污,在泥泞的地面上蜿蜒出淡红色的细流。梁章顺手搂住邓煜,“这流水过于冰冷,于你伤口不利。先回去,再想想阴兵劫饷的事,看来这烫手山芋你非接不可了。” 第9章 流水 冰冷的雨丝渗入衣领,带着山野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与泥土腥气,却奇迹般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味。邓煜单膝抵在湿滑的泥地上,右臂伤口在冷雨冲刷下,灼痛感稍减,换来的是更深的、浸入骨髓的寒意和绵延不绝的抽痛。梁章那只铁钳般的大手还按在他肩头,力道沉实,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 “流水……”邓煜缓缓重复着梁章的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细密的雨帘。他抬起未被血污沾染的左手,摊开掌心,接住几滴坠落的雨水。冰凉的水珠在掌心纹路里滚动、汇聚,映着他苍白指节上沾染的暗红泥污,形成一洼微小的、动荡的镜面。 这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寻山竹亭檐角的风铃,松涛裹挟的叮咚;琉璃阁中琥珀色酒液在白玉杯中晃动的弧光;城外驿道车轮碾过碎石溅起的浑浊泥点;甚至更久远,寻山山侧阁楼黎时畅想“仓廪之鼠”时,谷底潺潺奔涌、昼夜不息的溪流…… 水,至柔,亦至刚,无形无状,却可穿石裂岸;奔流不息,能涤荡污浊,亦能汇聚成滔天之力,席卷一切腐朽堤坝。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恰如此刻他们身处的危局,暗流汹涌,遍布杀机,却也唯有如流水般潜行、渗透、汇聚,方能在这铁幕般的黑暗里,凿开一线生机。 “好。” 邓煜猛地攥紧手掌,那洼雨水被挤压、破碎,顺着指缝溢出,带着一丝决绝的凉意。“就叫‘流水’!”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目光扫过身周几人。 梁章依旧按着他的肩,玄铁重剑斜插在身旁泥地里,剑身沾满泥浆与虫尸的污迹,他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感受到邓煜的目光,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眼中是磐石般的坚定。 蓝绪站在几步开外,月白素绫中衣被雨浸透,紧贴身形,勾勒出清冷孤绝的轮廓。她手中紧握着那枚光芒已彻底熄灭、如同普通墨玉的“牵机引”罗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听到“流水”二字,她清冷的眸光微动,落在邓煜脸上,又缓缓移开,望向雨幕深处灰暗的山峦,唇角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无声地点了点头。腰间那枚银铃,在雨声中沉寂着。 傅长璟搀扶着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阿竹。他靛蓝布袍的下摆沾满泥泞和暗绿色的蛊虫浆液,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清朗的眼睛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前所未有的澄澈与锐利。他迎上邓煜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璟,愿附骥尾。此身此命,付与流水。”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勇与决心。 阿竹也挣扎着站稳,用力点头,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对眼前之人的全然信赖。 雨丝无声坠落,在这片荒僻的山坳里,冲刷着血污、泥泞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地下亡命痕迹。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没有激昂的誓词,只有冰冷的雨,和几个浑身狼狈、伤痕累累的人,在无声的默契中,确认了同一个方向——潜入黑暗,汇聚成流,去冲击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腐朽堤岸。 “流水”之名,于此刻,在这凄风冷雨的山坳,悄然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宫城的轮廓在连绵阴雨中显得格外森严沉重。朱红的高墙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发暗,如同凝固的血痂。琉璃瓦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湿漉漉地反射着天穹铅灰的底色。宫门处的守卫甲胄上凝着水珠,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影,气氛比这天气更加压抑。 邓煜拒绝了傅长璟的搀扶,独自一人,踏着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冰冷的宫道青石,一步步走向他阔别十一年的居所——位于西六宫深处,紧邻冷宫区域的“承熹殿”。 “承熹”结合了“承”的担当与“熹”的光明,寓意未来可期、充满希望,一如母后当年对自己的期许。殿阁依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只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寂寥与陈旧。庭院中那株他幼时亲手栽下的梧桐,枝叶在雨中簌簌作响,满地落叶混着泥水,无人打扫。殿内陈设华贵,金丝楠木的家具,织锦的软垫,博古架上陈列的珍玩玉器,一尘不染,显然是日日有人精心打理。然而,这过分的整洁与空寂,反而透着一股冰凉的、毫无人气的疏离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试图掩盖什么,却掩不住那股深宫特有的、陈年积郁的阴冷气息。 两名低眉顺眼的内侍无声地迎上来,替他解下湿透沾满污迹的外袍,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邓煜挥退了欲上前伺候沐浴更衣的宫人,只哑声道:“备热水,伤药,净布。” 声音疲惫,不容置疑。 滚烫的热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肢体,带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随即是深入骨髓的舒缓。右臂伤口浸在水中,药粉化开,刺痛与麻痒交织。邓煜闭着眼,靠在浴桶边缘,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寻山清冷的晨雾、许况沉静如古篆的目光、黎时在竹亭下说着“焚天野火”时眼底跳跃的光、城外腐尸口鼻的青黑、落鹰坡十万军饷消失的谜团、溶洞中悬棺的吱嘎、彼岸花面具上猩红的唇印、忘川剑冻结灵魂的幽蓝寒光……无数光影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翻搅、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许况为他取字时的声音,穿过十一年光阴,在氤氲水汽中异常清晰地响起。 他猛地睁开眼,水珠从睫毛滚落。窗外雨声淅沥,天色昏暗如同傍晚。他起身,任由内侍为他擦干身体,换上干燥柔软的素白中单。右臂伤口已被重新上药包扎,动作间依旧牵扯着疼痛。 “殿下,六殿下…来了。” 内侍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外面候了有一会儿了。” 邓煜动作一顿。邓灼?他那个自小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幼弟。 刚绕过屏风,一道明艳的鹅黄色身影便像只归巢的雀鸟般扑了过来,带着一股清甜的果脯香气。 “阿兄!” 声音清脆响亮,瞬间打破了殿内凝滞的寂静。 邓灼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双肖似邓煜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与依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缂丝云锦常服,金冠束发,腰间挂着羊脂白玉佩,通身是养尊处优的贵气。他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地一把抱住邓煜未受伤的左臂,脸颊甚至在他微湿的中单袖子上蹭了蹭。 “阿兄你可算回来了!宫里闷死了!父皇整日昏沉,那些人……”他撇撇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娇憨与不满,随即又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邓煜,“听说阿兄昨夜就回来了?怎么不来寻我?害我今早巴巴地跑去找你扑了个空!宫人们都支支吾吾的,问你去哪儿了也不说,神神秘秘的。阿兄你……” 他连珠炮似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邓煜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以及那被宽松中单掩盖、却依旧透出药味和隐隐血迹的右臂位置。少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担忧取代。 “阿兄?你…你怎么了?”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声音里带上了颤抖,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邓煜的右臂,“你受伤了?谁?谁伤的你?是不是叶秦那个坏东西的人?还是黄泉那些见不得光的鬼东西?!” 说到后面,少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戾气,那张漂亮的脸蛋因激动而涨红。 邓煜看着弟弟脸上真切的担忧与愤怒,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习惯性地想如幼时那般揉揉邓灼的头顶,却在看到他束发的金冠时顿住,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碍,一点小伤。” 邓煜的声音放得低沉温和,试图安抚弟弟的激动,“昨夜…有些事情要办,出宫了一趟,遇到些意外。” “意外?” 邓灼显然不信,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怀疑和心疼,他绕着邓煜转了一圈,目光在他脸上和手臂上来回扫视,“什么意外能让你伤成这样?阿兄你骗我!你从小就不骗我的!” 他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凑近,“是不是…是不是跟你那个新弄的‘流水’有关?” 邓煜眼神骤然一凝,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邓灼:“你听谁说的?” 组建“流水”不过半日,在荒僻山坳中寥寥数人的约定,消息怎会如此之快就传入深宫,还到了邓灼耳中? 邓灼被他骤然冷厉的眼神看得一缩脖子,随即又梗着脖子,带着点小得意:“哼,这宫里,我想知道点事,总有办法!阿兄你别管我听谁说的!” 他重新抓住邓煜的左臂,用力摇晃着,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浓重的撒娇意味,“阿兄,带上我嘛,我要加入‘流水’!” “胡闹!” 邓煜断然拒绝,眉头紧锁。邓灼是他在这冰冷宫廷里仅存的一点暖色,是他宁愿自己背负所有黑暗也要护在身后的幼弟。他只想让邓灼远离这些血腥倾轧,做个富贵闲散的王子。“‘流水’非是玩闹之地。你好好待在宫里,陪侍父皇,读你的书,习你的字,这些事,不是你该掺和的。” “我不!” 邓灼立刻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凭什么我不能掺和?阿兄你从小就护着我,我知道!可我现在长大了,我不是那个只会躲在你身后哭鼻子的小孩子了。叶秦那老贼和他手下的魑魅魍魉,害得父皇缠绵病榻,害得朝堂乌烟瘴气,害得我邓国积弱不堪!他们敢伤你!我恨不得……” 少年眼中燃烧着怒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邓灼!” 邓煜厉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黄泉四剑客的手段,你根本想象不到!昨夜若非……” 他顿了顿,咽下了溶洞中那九死一生的凶险,“总之,此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安安分分待在宫里,就是对阿兄最大的帮助!” “凶险?万劫不复?” 邓灼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带着委屈和不甘的哽咽,“阿兄,我宁愿和你一起万劫不复,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一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看着你受伤,看着邓国一天天烂下去!”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倔强地瞪着邓煜,“你说我胡闹也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也罢!我不管,我就要加入‘流水’。你不答应,我就…我就自己去查,去查是谁伤了你,去查是谁劫了军饷,去查那些装神弄鬼的阴兵!” 他赌气似的说完,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 邓煜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无形的绳索,瞬间捆住了邓灼的脚步。 邓灼僵在门口,背影单薄,肩膀微微耸动。 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邓煜看着弟弟倔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愤怒、担忧、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邓灼的冲动源于对他的关切和对邓国现状的愤怒,这份赤诚,他无法苛责。可前路遍布荆棘毒瘴,他怎能忍心让这从未经历过风霜的幼弟涉险? 他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再睁开时,目光落在邓灼腰间那块莹润的羊脂白玉佩上。一个念头闪过。 “小灼,” 邓煜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转过身来。” 邓灼迟疑了一下,慢慢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兔子,依旧抿着嘴,不肯看邓煜。 邓煜走近他,伸出左手,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枚半旧的青玉环佩——“龙隐云涛”。温润的玉质触手微凉,内里那丝丝缕缕、如云海游龙的天然纹路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十一年贴身佩戴,早已浸润了他的气息。 “此佩,名‘龙隐云涛’。” 邓煜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将环佩轻轻放在邓灼摊开的掌心,“乃我师门重物,亦是…‘流水’之信物。持此佩者,为‘流水’之眼。” 邓灼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枚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玉环佩,触手温润,带着阿兄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有些茫然:“…信物?流水之眼?” “嗯。” 邓煜看着他,目光深邃,“流水无形,需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身在宫中,身份便利,不易引人注目。阿兄要你做的,便是做‘流水’在宫内的眼睛和耳朵。” 邓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之前的委屈和不甘被一种巨大的、被信任的激动和责任感取代:“眼睛和耳朵?阿兄是说…要我帮你探听消息?” “是,也不是。” 邓煜微微摇头,神色异常严肃,“探听消息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观察,用心去观察。观察叶秦及其党羽的动向,观察宫中任何异常的人、异常的事、异常的风吹草动。尤其是…与南疆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毒物、香料、纹饰、言语…任何你觉得不合常理之处,都要留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敲在邓灼心上:“但切记,只观察,不行动!不探查,不追问!更不可以身犯险!你只需将所见所闻,通过最稳妥的方式,传递给阿兄指定之人。明白吗?” 邓灼紧紧攥着那枚青玉环佩,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明白!阿兄放心。我记住了!只观察,不行动。我一定当好‘流水’的眼睛!” 他像是领受了天大的使命,兴奋得脸颊泛红,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只剩下跃跃欲试的激动,“那…那我要怎么传消息给你?传给谁?” “具体如何传递,稍后自会有人告知于你。” 邓煜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少年人的光采,心头微松,却又悬起更深的忧虑。他抬手,这次终于轻轻落在了邓灼束发的金冠旁,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久违的、笨拙的温柔,“小灼,此事绝非儿戏。宫中处处陷阱,人心叵测。你务必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若遇任何危险或无法判断之事,立刻停止一切,保全自身为上。这枚玉佩……” 他看着那温润的青玉,“贴身收好,莫要轻易示人。” “嗯!我知道!阿兄放心!” 邓灼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龙隐云涛”环佩贴身藏进里衣,隔着衣料按了按,仿佛藏起了一个关乎家国天下的巨大秘密,脸上是混合着兴奋、紧张与无比郑重的神情。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天色依旧阴沉。承熹殿内,檀香袅袅,烛火摇曳。邓煜看着弟弟眼中跳跃的火光,仿佛看到了幼时那个总爱缠着自己、眼神清澈无忧的孩童。然而,那清澈之下,已被悄然注入了一丝属于这深宫漩涡的暗影。他亲手将弟弟拉入了这名为“流水”的暗流,是对是错?前路凶吉难料,这枚寄托着“守心”之意的环佩,能否护住这双尚未沾染太多尘埃的眼睛?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环佩的微凉,邓煜缓缓握紧拳头,指节泛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第10章 朝争 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阔的殿窗,吝啬地洒在太和殿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陈年龙涎香、陈旧木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帝王病躯深处透出的衰朽气息。殿宇空旷得令人心悸,那高高的蟠龙藻井下,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袍服的摩擦、压抑的轻咳、甚至呼吸——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死寂中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邓煜立在勋贵重臣的班列之首,身形挺直如松。他宽大的袍袖垂落,掩盖了右臂伤处火烧火燎的疼痛。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那被忘川剑气侵蚀过的伤口都像有无数冰冷的针在反复穿刺、搅动,又似有熔岩在皮肉之下缓慢流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御座之上,皇帝邓稷斜倚着厚重的明黄龙纹靠垫。那张曾经或许英武的面容,如今只余下蜡黄的病容和深陷的眼窝。繁复的十二章纹冕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了一副行将就木的骨架上。浑浊的眼珠在冕旒玉珠后费力地转动,扫过阶下屏息凝神的群臣。他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嘶哑、断续,如同破旧风箱的抽拉,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垂死之兽般的威压。 “……落鹰坡…十万军饷……不翼而飞……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佝偻的身体在御座上痛苦地蜷缩。侍立的老太监慌忙上前,用一方明黄丝帕小心翼翼地接着。待那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丝帕移开时,一角刺目的暗红洇染开来,如同开在御座上的诡谲之花。殿内死寂更甚,连呼吸声都几乎断绝。 皇帝喘息着,浑浊的目光穿透冕旒,直直钉在阶下那道玄色身影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逼视:“煜儿……你……回来得……正好……此事……交予你……查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四个字,带着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压迫,重重砸在寂静的殿宇中央。 这烫手的山芋,这裹着剧毒的蜜糖,就这样**裸地抛向了刚归京一日、甚至带着满身未愈伤痕的四皇子邓煜。阶下群臣的头颅垂得更低,目光在袍袖的遮掩下飞快地交流着惊疑与算计。叶秦一党的人,嘴角已隐隐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凝固成冰时,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打破了沉默。 “父皇圣明。” 二皇子邓漆自文臣班列中优雅地踏出一步,月白色的蟒袍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雅。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晰而悦耳,如同玉磬轻击,“四弟离京十一载,为我邓国祈福修行,劳苦功高。如今甫一归来,便要为父皇分忧,实乃我辈楷模。” 他抬起眼,目光温和地投向邓煜,那双眼里仿佛沉淀着截然不同的、深不见底的幽潭:“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忧虑,“军饷之事,干系重大,更牵涉边陲军心国本。其中关窍繁复,盘根错节,非深知军务、洞悉朝局者难以厘清。四弟久居世外清修之地,远离朝堂纷扰,更远离军伍行伍,恐对此中关节……稍显生疏?” 字字句句,温言软语,看似为邓煜担忧,实则字字诛心。每一个“离京十一载”、“远离朝局”、“生疏”,都像一把裹着丝绒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邓煜存在的根基与正当性。他在提醒所有人,眼前这位四皇子,哪怕是中宫嫡出,但却是一个离开了权力核心太久、早已被边缘化的“外人”。他更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诉皇帝,将如此要务交给这样一个“外人”,风险太大。 邓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珠,圆润,却带着冰冷的硬度。他微微侧身,月白蟒袍的衣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邓煜身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二殿下此言差矣!” 一个洪亮却略显急切的声音猛地响起。兵部侍郎周显,一个身形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急急出列,他穿着绯色官袍,因激动而脸色微红,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陛下!四殿下虽离京多年,然天家血脉,龙章凤姿,岂是常理可度?殿下心系国事,彻查此等惊天大案,实乃忠勇可嘉。此案盘根错节,牵涉甚广,非大智大勇、身份贵重如四殿下者,不足以震慑宵小,彻查真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邓漆,又飞快地掠过前排一直沉默不语的叶秦,语速更快,带着一种急于表功的迫切:“况且,此案凶险异常。非但十万军饷下落不明,更兼有‘阴兵借道’这等骇人妖言惑乱人心。沿途州县,人心惶惶,几成鬼蜮。若无四殿下这等身份威压,恐难以……” “陛下,老臣斗胆。”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如同古钟轻鸣,缓缓响起,压下了周显的激昂。文臣班列最前端,三朝元老、当朝丞相傅滇楷,慢慢出列。他须发皆白,身形却不显佝偻,穿着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手持象牙笏板,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凝重,仿佛承载着王朝厚重的岁月。他并未看周显,也未看邓漆,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直视御座上的帝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不容置疑的分量:“老臣以为,周侍郎所言,虽拳拳之心可鉴,然二殿下之虑,亦非全然无由。”他顿了顿,“四殿下离京日久,骤然接手此等惊天巨案,确需时日熟悉朝局,体察军情。然——” 傅滇楷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此案干系国本,非天家贵胄、身份超然者,不足以弹压各方,明察秋毫。四殿下为中宫嫡出,身份贵重,秉性刚毅,更兼在外清修多年,心性澄明,不受朝堂浊流侵染,正是不二之选。此乃天赐良机,使殿下得以历练,亦可彰陛下知人善任之明。老臣傅滇楷,恳请陛下明鉴!” 老丞相一番话,引经据典,既肯定了邓漆“关心”的合理性,又不动声色地将其转化为对邓煜“澄明心性”的褒扬,更以“中宫嫡出”、“天赐良机”、“历练”等词,将烫手山芋变成了彰显皇帝圣明和邓煜能力的契机。分量之重,远非周显可比。殿内气氛为之一凝,连叶秦的目光都微微闪烁了一下。 “周侍郎,傅相,” 一个年轻、平缓却蕴含着绝对力量的声音,如同寒潭深水,瞬间淹没了殿内的议论。这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骤然又沉凝了几分。一直如泥塑木雕般静立首位的叶秦,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心意已决,四殿下忠孝之心,日月可鉴,何须赘言?” 叶秦的声音平铺直叙,毫无波澜,仿佛刚才傅滇楷的进言只是拂过冰面的微风。他手中的玉圭在殿内幽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近乎妖异的寒芒。 “此案,” 叶秦的目光依旧钉在邓煜脸上,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不如以一月为限。逾时未决……” 他略一停顿,转身朝着高堂之上的身影,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金砖上,“陛下该以为如何?朝堂之上,军国重事,非是儿戏清谈之地。” 这最后一句,带着刺骨的寒意,既是回应皇帝,更是对傅滇楷“清修”、“澄明”之语的无声反击。 未等邓稷发话,邓煜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来,“臣,” 邓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带着金石般的冷硬质感,完全听不出丝毫波动,“邓煜,领旨。”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看叶秦一眼,猛地撩起亲王常服的下摆。动作干脆利落,右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战鼓擂动,狠狠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挺直的脊梁没有丝毫弯曲,头颅低垂的姿态,是臣子对君父的礼节,更像一柄即将出鞘、宁折不弯的利剑,在巨大的压力下蓄满了孤绝的力量。 “臣必竭心尽力,清查此案。”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一月为期,若不能水落石出,甘受国法。”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唯有身影,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一尊沉默的、染血的黑色磐石。叶秦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邓煜毫无破绽的侧脸,那深潭般的目光里,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真正的凝重。 “好……好……” 御座之上,传来皇帝邓稷更加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喘息声,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朕……等着……你的……结果……”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那方明黄丝帕再次被染上更深的暗红。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扑向邓煜。叶秦的目光,那柄闪着寒光的玉圭,以及那句冰冷血腥的期限,构成了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囚笼。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叶秦的脚步无声地向前又挪动了半步,距离邓煜仅咫尺之遥。那身象征权位的蟒袍上,精细绣制的狰狞蟒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阴冷的腥气。 他微微倾身,动作缓慢而充满压迫感,将声音压成一线,如同毒蛇吐信,只有近在咫尺的邓煜能清晰听闻:“殿下少年英杰,胆识过人,臣素来钦佩。” 那语调竟带着一丝虚假的赞叹,旋即转为阴森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沾着毒液的冰针,狠狠刺入邓煜的耳膜,“只是……听闻那落鹰坡深处,南疆的巫蛊之术颇为盛行。那些养蛊人,最爱以活人饲虫,剥皮拆骨,令其哀嚎数日方绝……殿下千金之躯,深入险地,可要千万……小心了。” “小心”二字,被他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的恶意。 恶毒的诅咒混合着**裸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缠绕上邓煜的四肢百骸。 然而,他不能。一丝一毫的失态。 “退……朝……” 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外面铅灰色的天光泄入,非但未能驱散殿内的阴霾,反而衬得那金碧辉煌的殿宇更加冰冷森严。压抑了许久的群臣如同退潮般,无声而迅速地涌向殿外,袍服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魅在低语。 邓煜缓缓起身。右膝离开冰冷金砖的瞬间,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分给叶秦一个眼神,只是迈开脚步,一步步,踏着那冰凉的金砖,步履沉稳的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雨后初霁的微光有些刺眼。空气湿冷,混杂着泥土和宫墙砖石被雨水冲刷后的气息。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宫道上,残留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朱红宫墙破碎扭曲的倒影。 前方不远处,月白色的蟒袍在微光下格外醒目。邓漆并未立刻离开,他身姿闲适地站在一处较大的水洼旁,垂眸看着水中倒映的、被涟漪扭曲的宫殿飞檐和破碎的天空。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无可挑剔的浅笑,仿佛殿内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四弟。”邓漆的声音如同春风拂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他主动迎上前道:“父皇病体沉重,忧思国事,难免心急了些。一月之期……叶秦此人,向来如此严苛,四弟不必过于介怀。” 邓煜脚步未停,只是在他面前半丈处站定。他目光平静地迎上邓漆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如同殿内一般清冷平稳:“皇兄多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父皇分忧,为社稷除弊,是臣子的本分。期限既定,尽力而为便是。” 邓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真心为邓煜的开解感到欣慰。“四弟能有此心,为兄甚慰。”他语气依旧温和,话锋却悄然一转,“只是……落鹰坡之事,诡谲凶险,远超想象。‘阴兵借道’,十万军饷凭空消失……此等怪力乱神,闻所未闻。四弟虽在外清修多年,但终究……”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邓煜脸上,带着一丝兄长般的忧虑,“终究是血肉之躯,深入此等险地,为兄实在放心不下。若有什么难处,或需人手协助,四弟切莫客气,尽管开口便是。” 邓煜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看着邓漆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眸道:“皇兄提醒得是。”邓煜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险地自当谨慎。不过,既是父皇旨意,纵是龙潭虎穴,亦当闯上一闯。至于人手,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了。此案干系重大,牵扯甚广,臣弟初归,不敢贸然劳动他人,以免……节外生枝,反倒辜负了父皇与皇兄的厚望。” “四弟……果然还是如幼时一般,心志坚定,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轻轻掸了掸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也好。既然四弟胸有成竹,为兄便不多言了。只盼四弟……”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莫要太过专注查案,反倒忘了休息。” “皇兄提醒得是。”邓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臣弟的本分,便是为君父分忧,为国除害。此心此志,从未敢忘。”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而疏离,“臣弟尚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完,不再看邓漆的脸色,径直迈步,从邓漆身侧走过。他的袍角拂过地面残留的积水,带起细微的涟漪,也将水洼中那轮破碎的、属于邓漆的倒影,彻底踏碎、搅散。 邓漆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阴沉。他盯着邓煜挺拔而孤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拐角,又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被碾碎的桃叶汁液,那一点污浊的绿意,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慢慢抬起手,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那青涩又带着腐烂前兆的气息,眼中寒芒闪烁,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宫道上,只留下两行截然不同的足迹,在湿润的汉白玉石板上,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