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贷的莉莉斯》 第1章 第一章 威尼斯的婚礼 “喂!今天有贵客要来,你们这群猪猡都给我打起精神!” 一束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漆黑的货仓,海因里希不记得自己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三周、四周,甚至更久,久到他当初与劫匪拼杀时留下的伤痕已经结痂愈合,久到他已经习惯了空气中发酵的恶臭,久到他已经不抱希望有人能来救他。 他在哪里?或许是利多,或许是亚得里亚海中任何一座不知名的小岛,甚至可能是在克罗地亚。那场拼杀后他便坠入大海。他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去,成为塞壬与鱼虾的美餐。 然而,有人把他捞了上来,可来者不像是路过的商船,更不像是航道上巡逻的执法官。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扒下了他身上的华服,为他套上沉重的铁链,像牲畜一样把海因里希推进人头攒动的船舱。 “放开我!我可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神圣罗马帝国施密德尔子爵的儿子,克纳罗家族的夫婿,莉莉安娜小姐的未婚夫!” 他用那双湛蓝色的双眼狠狠瞪着对方,试图自证身份,却只迎来一阵嗤笑和无情的鞭打。 “我这装不下这么多人。”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边嘲讽一边狠狠往他身上啐了一口,“你如果是克纳罗家族的夫婿,那我就是威尼斯共和国的总督。给我老实安分待着,否则就丢你下去喂鱼。” 海因里希无助地凝望身边穿着粗麻布衣服的男男女女,意识到他们是被人贩子从高加索运到威尼斯来的斯拉夫奴隶。而现在,海因里希被当作了他们的一员。 当海因里希握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签下婚约,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法兰克福启程前往威尼斯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遭遇这样的灭顶之灾。他还记得临行前父母与神父的叮嘱,穿越阿尔卑斯山时的车马劳顿,还有那幅订婚前克纳罗家族送来的未婚妻肖像画。 画像中的女人有着一头美丽的红色卷发,灰绿色的眼睛像阴雨天的威尼斯泻湖。海因里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莉莉安娜,是克纳罗家的私生女。 克纳罗家族曾经出过四任威尼斯总督,是这个海上共和国盛极一时的权贵。虽然自从前任家主意外去世后,新掌权人昏聩无能而元气大伤,却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掌握着远在德意志的海因里希所无法想象的巨额财富。即使是克纳罗家族没有继承权的庶女,对海因里希来说也算得上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因此他格外重视这场联姻,所有迎亲礼物都是他悉心挑选的——一车最新纹样的拜占庭丝绸、一车棉麻混纺的单面绒布、一袋远东出产的香料、还有一颗成色极好的埃及祖母绿,在安特卫普切割做成了吊坠,赶在大部队到达前便早早送去了莉莉安娜手中作为订婚礼。除此之外,他还用零花钱额外购置了一枚印度出产的鸽血红戒指,和自己的那枚蓝宝石婚戒一起收在在首饰盒里,希望能在初次见面时换来妻子的倾心。 接亲的队伍顺着美因河一路南下,穿过布伦纳山口到达意大利,再继续南下前往威尼斯。长达两个月的路程中,他要求随行的手下只许以拉丁语和他交流,还专门聘请了威尼斯口音的意大利语老师,只为了能在接到妻子时用她的母语与她流利地对话。 “初次见面,我是施密德尔家族的海因里希,很高兴能认识您……” 不善言辞的金发少年日复一日地站在驿站的铜镜前排练与未婚妻见面时的开场白。他无比期待着他们的会面,还有接到莉莉安娜后一起回法兰克福举办的盛大的婚礼。当然,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在威尼斯和克纳罗家族的银行洽谈有关钢铁贸易的相关事宜。意大利北部战争不断,钢铁需求持续增长,若能开通新的商路将德意志出产的盔甲与武器运至阿尔卑斯山以南,对两家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绸缎、香料、宝石、婚约,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一场突如起来的劫掠付之一炬。在从梅斯特雷乘船前往威尼斯主岛的夜晚,施密德尔家族一行人的船遭受了海盗的洗劫。这十分反常——梅斯特雷与威尼斯之间的水路几乎是亚得里亚海上最安全的一条航道,在这条道上抢劫简直和在圣马可广场的总督府门口行凶并无二致。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几个手持大刀的劫匪跳上了海因里希乘坐的小船。他们迅速扑灭了船上的火光,突如其来的黑暗使随侍的仆役吓得惊慌失措,在一片哗然中被了解了性命。海因里希抽出腰间的佩剑奋力抵抗。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根据金属碰撞丁零当啷的声响判断敌人的方位。等他的双眼终于适应黑夜,他瞥见一个黑影正朝他迎面劈来。好在海因里希及时躲闪,刀刃仅仅是划破了他的皮肤,而当他握紧佩剑准备予以反击之际,不熟悉海上作战的少年脚下踩空,仰面朝天跌入水中。 他的身体在海水中不断下坠,几乎失去意识。苦涩的海水灌进他的口中,呛得他快要窒息。等他好不容易调整呼吸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看见远处的小船上,随行亲信的尸体被一具一具抛入海中。劫匪夺走了他们所有的接亲礼物。 再后来,不知道又在海里扑腾了多久,他被奴隶贩子捞起来,当作商品待价而沽。 伙计推开货仓的大门,让阳光照进阴暗潮湿的室内方便管事的奴隶贩子核验货物。管事的秃头男人走到海因里希身前,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上下打量他的五官,然后扒开他的嘴检查牙齿。他注意到海因里希的左侧眉骨上被留下了一道刺目的刀疤。 “明明长得还不错,身材也好,脸却被划烂了,要不然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看门的伙计自作主张地评论道,却被管事的秃头狠狠瞪了一眼。 “有的达官贵人就喜欢这一款。别忘了,今晚来看货的可是‘那位小姐‘。” “又要来?近半年她可真是咱们的大客户啊!” “她来钱的手段可不一般。”秃头恶狠狠地咕哝道,“商行里的人都在传,说这小妮子在偷偷做放高利贷的生意!” “高利贷!?那可是要进地狱的罪行!”伙计吓了一跳,惊讶得张大了嘴。 “嘘——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她这次点名了要看高货,赶紧把这些家伙捯饬好了,才能入得了小姐的眼。” 海因里希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虽然他不知道这位放贷的小姐究竟是谁,但如果能被一位达官显贵的小姐“买走”,他就有机会重新联系上威尼斯的上流社会,有机会让克纳罗家族——即使这非常耻辱——为他赎以自由。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资格去在乎那个高高在上的威尼斯名门望族是否还愿意履行他们的婚约。他首先需要尽一切可能离开这个肮脏污秽的地方,需要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 他被洗干净身体,梳好头发,换上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用黑布蒙上了眼睛,套着锁链送进一个阴冷干燥的小房间。他的脚底感受到柔软的绒布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木质调香水的气息。他仿佛终于回到了那个他所熟悉的世界——以一种极尽屈辱的方式,像是给贵族小姐选宠物犬一样,被人牵着锁链带进房间,双膝跪地在买家的面前。 “我上次就说过了,我讨厌这个劣质香氛的味道,熏死我了。” 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毯上留下闷闷不乐的声响,海因里希听见一位女士在仆人的陪同下步入房间。 “小姐请息怒……我这就去让人换一瓶玫瑰香芬……” 奴隶贩子的语气里极尽谄媚讨好,女人却只是冷哼一声,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 “喂,打住。您怎么能以未婚女士的方式称呼我呢?若是我丈夫的在天之灵听到了,可得多难过、多痛心呀。” “诶哟!瞧我这张臭嘴,是夫人,尊敬的夫人。请您千万宽恕我的莽撞和愚蠢……” 才一进门就忙不迭地挑刺,必定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海因里希在心中暗自琢磨道。听她的声音,这位寡居的女士似乎非常年轻。刚丧偶不久便要挑选年轻奴隶去寻欢作乐,竟还要再作出一幅夫妻情深的姿态来,真是大言不惭…… “废话少说。你们要是再敢拿上次那样的货色来糊弄我,我可就真要生气了。” “我的小祖宗,谁敢糊弄您呢!您快瞧,他是咱们这批货里最正的一个,这肌肉,这身材,意大利语很流利,保证能哄您开心。” “哦?为什么要蒙着他的眼睛?” “呃……其实是因为,他脸上有道疤,属于是白璧微瑕……” “有疤算什么。我还以为是个男版的美杜莎,瞧我一眼就会将我变作石像呢。”女人轻蔑地笑着,“解开吧。” 解开黑布的那一刻,海因里希终于重获光明。他看见一位身着黑裙、头戴黑纱的红发女人正倚在他面前的丝绒沙发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项链垂挂在她的胸口,而她的手上正捧着一个白森森的头骨,一颗蓝宝石——原本属于海因里希的戒指戒面被嵌进了头骨的眼窝。 “哇,确实长得还不错,我很喜欢。”红发的女人掀起垂在面前的黑纱,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与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她饶有兴致地低下头打量着海因里希。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我的名字是莉莉安娜·克纳罗·施密德尔,威尼斯城的人喜欢叫我放贷的莉莉斯。“ 大家好!很高兴你点进来看威尼斯坏女人训狗的故事。海因里希和莉莉斯被我当oc养,除了更文以外会持续不断给两个宝宝约稿 画同人图,快来入坑吧哦呵呵呵呵呵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威尼斯的婚礼 第2章 第二章 海因里希的替代品 “……” 海因里希难以置信地仰望着自己的未婚妻,仿佛她才是美杜莎,只消一眼便将他盯作了石头。 她很美,非常美,美得妖冶而危险。但她显然并不是肖像画上那个温文尔雅,端庄持重的大家闺秀,更像是一个贪婪而叛逆的女巫。 莉莉斯可不是什么好名字——神话中的莉莉斯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不满亚当对其颐指气使的态度而离开伊甸园,象征着自我放逐、与恶魔为伍的堕落妖女。 “放贷”更是被教廷明令禁止的重罪。但丁在《神曲》中描绘,放贷者死后将被和同性恋者一起关进第七层地狱受罚,身体被埋进炙热的沙地,经受天罚之火的制裁。威尼斯人竟然管莉莉安娜叫‘放贷的莉莉斯’,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啊! 海因里希倒吸一口冷气,难怪克纳罗家会决定把这个私生女远嫁至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德意志王国——现在看来此举似乎并非只是和亲,更像是一种放逐。他们或许早就受不了这个在威尼斯名声扫地的败家女,正迫不及待地想把她赶走呢!可荒诞的命运却让她留在了威尼斯,并在奴隶交易所的贵宾室里与她的未婚夫狭路相逢。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我就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我就是你的未婚夫——却在对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时死死地闭上了嘴巴,什么也说不出了。 海因里希这才发现莉莉斯根本就不认识他。即使是美因河流域最富有的城市,法兰克福也找不出一个掌握了威尼斯或佛罗伦萨油画技法的画师。她从未看过他的画像,彼此之间唯一的通信也只有他送给她的宝石而已。她又凭什么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奴隶,相信这竟是她的未婚夫呢? 然而,说起宝石……他的视线移至莉莉斯的胸口,那条由他亲自挑选的祖母绿项链正戴在她修长的脖子上,与她眸子的颜色交相辉映,美得像希腊神话中住在森林里的仙女宁芙。只是属于他的蓝宝石戒面应该与那枚鸽血红对戒一起都被劫匪抢走了才对,现在蓝宝石怎么会再次出现在她的手里,还被嵌进了一个奇怪的骷髅头?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更何况,莉莉斯穿着这身行头来这里,想必与绝大多数上流社会的女士一样,都很在乎出门在外的面子与自尊。若是让一群低贱的奴隶贩子知道了一个锁链拴着的奴隶竟是她的未婚夫,莉莉斯怕是会颜面扫地,成为全城的笑柄。 保险起见,海因里希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座罪恶的岛屿。尽管莉莉斯与他曾经幻想中的淑女形象大相径庭,更像是一个性格糟糕、被宠坏了的富家小姐,让人完全琢磨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但她似乎……还挺喜欢自己送给她的礼物。 “你叫什么名字?”莉莉斯笑吟吟地问他。 “……我没有名字。您愿意怎么称呼我,便怎么称呼吧。” “嗯……那要怎么办才好呢?”莉莉斯撅起了嘴巴,突然冷不丁地把手里捧着的头骨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用蹩脚的德语对它说话,“海因里希,海因里希,我亲爱的丈夫,我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他的眼睛与你很像,都是晴天里天空的颜色呢。” 灰绿色的眸子冷冷地扫过跪在地上的奴隶,又转而将含着笑意的视线移回到头骨上,凝视起了左眼眼窝里嵌进去的那枚蓝宝石,从海因里希的戒指上抠下来的蓝宝石。 “不如也叫他海因里希好了,让他替代你陪在我身边吧。” 奴隶贩子一脸困惑地看着她,显然完全没有听懂莉莉斯在说什么。但这不要紧,他只需要听懂莉莉斯对上次的‘货物’有多么不满,听懂她是怎么把100杜卡特(威尼斯金币)的开价成功砍到50即可。莉莉斯身边黑发黑眼的侍女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金币,连接着海因里希颈上项圈的锁链与钥匙被移交到莉莉斯的手中。 红发的女主人一只手抱着那颗镶嵌宝石的头骨,一边牵着自己新买的,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宠物狗,心情愉悦地向港口走去。她轻车熟路地与侍女一起跳上黑色的贡多拉,再用一股蛮力把在港口踌躇不前的海因里希也给拉了上来。 海因里希静静地坐在船尾。他最后一次回望身后贩卖奴隶的岛屿,观察星星与月亮的方位与船夫行驶的方向,在心中默默记下这座岛的位置,这座滋生**与罪恶,使他堕入地狱的魔窟。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泔水似的饭菜,无情的凌虐与鞭打,还有当作商品被人挑挑拣拣的耻辱。 总有一天他将摧毁这里的一切,就像正义的骑士击败邪恶的异教徒。他要将所有草菅人命的奴隶贩子绳之以法、驱逐流放,捣毁这条将人当作牲畜的产业,让那些把他的尊严打在地上摔得粉碎的人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望向船头莉莉斯的背影。未婚妻的红发在海风中摇曳,像是海藻在波浪里跳舞。那句在铜镜前练习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徘徊在嘴边,始终没有办法说出口。 威尼斯的城市灯光跳跃着点亮海岸线,像一团烧在海平面上的火。这座浮在海水上的财富之城是一个伟大海洋帝国的最中心——她控制着整片亚得里亚海沿岸、爱琴海最重要的港口、克里特岛、塞浦路斯、甚至曾经拥有八分之三个君士坦丁堡。“凡水流经之地”皆为威尼斯的疆域,威尼斯人骄傲地夸耀。这里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地,更没有蓄养牲畜的牧场,这里只有黄金,像潮水般源源不断涌现的黄金。 海因里希从未见过这样富庶而美丽的城市,几乎要被街上华丽繁复的房子看花了眼。就算把法兰克福最壮观的宫殿原封不动地搬到威尼斯来也显得平平无奇。但是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里,他举目无亲,竟一个能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孤立得像一叶浮萍。 贡多拉轻车熟路地穿过蜿蜒的小道,将年轻的女主人与侍从送到一扇白色小门前。这是一栋仅有三层楼的小楼,显然不是克纳罗主家的宫殿,似乎是莉莉斯的私人住宅。 深红色的墙纸上挂着黑色的绉绸帷幔,玄关的小桌上堆满了黑白相间的玫瑰花与白色的蜡烛,俨然是一幅贞洁烈女为丈夫哀伤悼念的陈设。 “去把他身上的劣质香水洗干净,换身像样点的衣服,送到我房间。” 莉莉斯将锁链和钥匙扔给侍女,踩着红色的丝绒地毯走上旋转楼梯的阶梯。海因里希则被拉到底楼给仆人洗澡的浴室。 他终于能够脱掉粗布的破衣烂衫,换上一套较为得体的装束。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修身的剪裁衬得他躯干挺拔,金发梳理得整齐服帖,挺拔的鼻梁两侧是剑峰似的眉毛与凌厉的浅蓝色双眼。 镜中的人仿佛还是从前那个神采奕奕的德意志贵族少爷,只有那道突兀的伤疤还在时刻提醒着他过去一个月所遭遇的折磨与耻辱。或许是时候和莉莉斯摊牌了吗?海因里希在心中盘算着,仍有些犹豫不决。 贵族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这身真丝织就、饰以银扣的衬衫吗?还是衣服上玫瑰与麝香的气息?是挥霍不完的金杜卡特,还是能够奴役下等人的权力? 海因里希想起他的家族。施密德尔,德语中“铁匠”的意思。他的祖先得益于十字军东征的铁器需求,靠着为军队制作盔甲、长剑与盾牌发家致富,才向帝国的皇帝买来了子爵的爵位。他从出生起就享受着锦衣玉食、仆从的侍奉、良好的教育,却从未怀疑过自己为什么会拥有这一切。直到他所拥有的一切被如此轻而易举地夺走,又似是而非地回到了他的面前。 就算莉莉斯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把他当做施密德尔家族的儿子,她真的会帮助他重新与家族取得联系,履行曾经定好的婚约吗?寡居的莉莉斯看起来一点也不因丈夫的死去而悲痛难过,反而非常快乐。她住在威尼斯自己的小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女佣照顾她,还有闲钱去奴隶市场买来相貌不错的男□□隶为她提供特殊服务来哄她开心。 这时,如果她知道死去的未婚夫突然回来了,她不得不终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是会喜出望外地庆祝丈夫的回归,感念他受过的屈辱,给予他温柔的怀抱与理解;还是会将错就错,趁着自己手里掌握有随意处置‘奴隶’的权力时,把一个可能使她陷入丑闻的陌生人就此处决? “海因里希,在那里傻站着干嘛?过来。” 海因里希的思绪被打断,在仆从的示意下步入莉莉斯的房间。 年轻的寡妇身着一袭轻薄的黑纱裙,正慵懒地半卧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好大一本牛皮封面的书,上面用烫金刻印着“账本”的拉丁语单词。她的左腿向前伸出来搭在软塌上,黑发黑眼的东方长相女仆在用混了玫瑰油与红色染料的蜂蜡为女主人保养脚指甲。那个镶着蓝宝石,被莉莉斯称作“海因里希”的骷髅头正静静躺在沙发边小桌的软垫上,旁边还放着一把匕首。 “塞西莉娅,你先下去吧。海因里希,你来帮我涂。” 侍女退下后,卧室里只剩下一对孤男寡女。海因里希单膝跪在地上,从莉莉斯脚边的小桌子上拾起盛着染料的银杯与刷子,小心翼翼地捏着银质手柄的小刷子,模仿着方才女仆的样子将软化的红色蜡油涂抹在莉莉斯的指甲上。 “你在来到威尼斯之前在做什么?”莉莉斯突然凑近身体,仔细观察着海因里希的反应。 “呃……一些与打打杀杀有关的事。”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涂抹蜡油的手微微一抖,温热的蜡油滴落在他的手指上。 “哦?是雇佣兵吗,太好啦。”莉莉斯装模作样地哭丧着脸,用撒娇的语气假惺惺地说, “我正缺少一个能帮助我,保护我的骑士呢。就在一个月前,我的未婚夫海因里希·施密德尔在接亲的路上被人谋害,我才刚满十八岁,就要过上守寡的生活……” “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海因里希在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威尼斯城的人最喜欢捕风捉影了。有好多人都想害我。为着这些流言蜚语,我已经好多个夜晚没有睡好觉了。海因里希,你来帮帮我好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染得粉红的手指尖轻轻划过小桌上头骨的眉心。 “我要如何才能为主人解忧?”在她的每个指甲盖上都均匀涂抹了油膏,海因里希抬眼看向莉莉斯,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要是能让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永远闭上嘴巴,或许我就能睡个好觉啦。” 莉莉斯抬起腿,将脚尖轻轻踩在了海因里希宽厚的肩膀上,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 第3章 第三章 用完即弃的工具 海因里希从噩梦中惊醒了。 睡梦中他再次回到海面上那场与劫匪的拼杀。梦神为原本漆黑一片的画面倾倒了浓烈的色彩——藻绿色的海水里绽红色的血,将海因里希的双眼染得一片猩红。那个未知的黑影挥刀向他劈来,这一次海因里希手里没有与之抵抗的佩剑,刀刃径直刺入他的皮肤,将他刺进海底,苦涩的海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身体在水中不断下坠,下坠,一直坠入深渊——直到他醒来。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温柔地洒在床头。他被安置在小楼底层的佣人房里,虽然床不算宽敞,也比奴隶贩子关人的货仓要干净舒适得多。 近在咫尺的死亡、臭气熏天的草铺、不见天日的棚屋,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海因里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道。他的头一阵一阵嗡嗡嗡地发疼。他想赶紧起草给施密德尔家族的信,让家族派来值得信任的亲信,尽早接他离开威尼斯,回到他熟悉的、安全的环境里去。但他的卧室里当然没有纸笔,只有一把匕首静静地躺在他的床头柜上,匕首下压着一张羊皮纸绘制的地图,地图上用红色的墨水标了一个地址,那里面住着莉莉斯希望能够永远闭上嘴巴的人。 “有一个可恶的老头,长得满脸麻子,丑陋不堪。自己一把年纪了,偏偏还要欺负我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子,说了好多好多难听的话,流言与诽谤已经压得我快要抬不起头了,害得我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莉莉斯委屈巴巴地念叨着,从厚厚的账本里抽出那张绘制好的地图,连同着小桌上放着的那把匕首一起放进海因里希的手中。 “海因里希,帮帮我好不好?让他永远、永远保持沉默,用你最擅长的方式。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吧? “ 明明是恳求的语气,眼神却像刀尖一样锋利。这根本不是在在询问,而是一种恶趣味的命令下达。海因里希感到有些头疼。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作案工具,眉头紧锁着思考推脱的对策。 “今夜你先好好休息。在我明夜入睡之前,我希望能够听到那家伙不幸身亡的好消息。” 见海因里希迟迟未做回应,莉莉斯的话音急转直下地变冷,几乎变成了一种威胁。迫于形势,刚刚被买回来的奴隶只能服从了主人的命令。 “我会尽力的。” “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让塞西莉娅进来。” 海因里希手里握着匕首走出卧室。黑发黑眼的塞西莉娅冷冷地审视着他,眼神里写满了嫌弃和鄙夷,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莉莉斯卧室的房门。海因里希眼下并没有心情计较这些小事。 他感到十分愕然。才刚刚从一个死亡的漩涡里逃脱出来,又紧接着被未婚妻推进了另一个泥沼。尽管他的家族世代生产战争所用的铁器,他从小在骑士团前辈的带领下学习如何与人战斗,后来又跟随着商队在德意志境内运送货品,与土匪奋勇拼搏,甚至在沦为奴隶后目睹了无数残忍的凌辱虐待与严刑拷打,但他从来没有真的自己动手杀死过人。 若要说有什么人使他恨之入骨,恨到想要除之而后快,恐怕就只有那些使他陷入这个不去杀别人就没办法活下去的境地的家伙:害他像牲畜一般度日的奴隶贩子,杀死他同伴的劫匪,还有背后或许存在的始作俑者。 然而现在的海因里希却不得不服从一个顽劣大小姐的命令,去刺杀一个和自己根本素不相识、无关紧要的人。这种身不由己被迫行凶的处境令他感到深深的抵触与反感。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莉莉斯必须要杀掉对方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背后是否有些她不愿意透露的隐情? 又或者,她只是实在是受不了流言纷扰,不惜杀人也要挽回自己贞洁的名声呢?明明那样年轻貌美却不得不独身寡居,失去了丈夫的庇护而无依无靠,她应该也过得很辛苦吧…… 翌日入夜后,他换上一身不显眼的破斗篷,用围巾蒙住脸,顺着地图上的指引走过七条小路,跨过六座小桥,穿过三道暗巷,终于来到了一个肮脏杂乱的街区,与莉莉斯所住的区域截然不同。垃圾发酵的臭味和街角的尿骚味让他想起了监禁奴隶的库房,不禁一阵阵地犯恶心。目标是一座十分破败的小屋。海因里希走上前去,敲响房门。 “什么人?” “我为施密德尔夫人做事,来支付封口费。” 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打开房门,看见海因里希斗篷下的左手里握着一个沉甸甸的绒布袋。 “可以可以,够了,我会保守秘密的,暂时会的……”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一把匕首便架上了他的脖子。男人立马抽出佩刀反抗,可他全然不是海因里希的对手,立刻便被海因里希轻而易举地制伏在地上,将他的武器抛出几米远。沉甸甸的绒布袋掉在地上,从开口里流出细细的沙子。 “你保守的是什么秘密?” “你不是莉莉斯派来的人。”麻脸男人强装镇定,瞥了一眼地上的沙袋,“我凭什么告诉你。” 海因里希一拳打断了对方的鼻梁骨。 “不说吗?我可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他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用匕首割下他脸上的一小块肉,疼得对方发出凄厉的哭喊。 “行,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就是放贷的莉莉斯,那个克纳罗家的小婊子,派我去谋杀她的未婚夫,杀光了整个迎亲队伍……” “你胡说!”海因里希一惊,握着刀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麻脸男人敏锐地察觉到海因里希的惊慌失措。他定睛一看,才注意到海因里希左脸眉骨上的那道疤痕。 “你就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原来你没有死……你是来自德意志的贵族是吧。要是你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我立刻带着我的几个弟兄帮你做事,把那个小婊子——” 刀刃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对方的喉管。海因里希拿刀的手仍在发抖,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不……这一定是假的,这一定是个骗局。她明明还是个才刚刚成年的女孩子,怎么做得出这么阴险狠辣的事,竟然派人去谋杀自己无仇无怨的未婚夫……?她明明那么喜欢他精心挑选的宝石……对啊,那颗蓝宝石,如果不是莉莉斯派人动手,她又怎么会原封不动地得到他的宝石? 难道说那颗可笑的头骨,那些祭奠的陈设和那些哀悼的话语全部都只是她掩盖真相的伪装吗?难道她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吗?难道她并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蛇蝎毒妇吗? 海因里希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尸体,看着自己遵行莉莉斯的指示所犯下的罪行。莉莉斯真正要杀掉这名劫匪的原因恐怕即是为了抹掉她买凶谋害未婚夫的罪证。可她并不知道他就是真正的海因里希,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刚刚买来的奴隶,一个无关紧要的佣人,一个就算刺杀失败也与与她毫不相干的路人。他的死活一点也不重要,若是死了,大可重新去买一个更“好用”的货品。若是活着…… 他怔怔地低下头,看见另一颗为莉莉斯做事的棋子被用完即弃的结局。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跑?他根本没有足够他回到法兰克福的路费。整个威尼斯里都遍布着克纳罗家族的眼线,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除了回到莉莉斯的身边继续去扮演一条温顺的狗,去向她摇尾乞怜,去求求她能够留自己一命以外,他别无选择。他必须要活下来。他还想要回家,还想见到父亲母亲,他养的德国牧羊犬,他最好的朋友,他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他想复仇。 复仇,向那位草菅人命、心如蛇蝎的未婚妻复仇。他必须要让她体验到他曾遭受过的痛苦,让她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在此之前,他要博得她的信任,成为她的亲信,最后用她自己的力量去惩罚她自己。 海因里希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扒开地上尸体身上的口袋,果然在对方胸口的内袋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将擦干血迹的匕首收进斗篷。回去的路上,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将他全身都淋湿了。早春的雨还带着冬日的冰冷,他被冷得直打哆嗦,不禁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回到家门口时,为他开门的是塞西莉娅。 “正门不是给你走的。”塞西莉娅仍旧是一幅极不待见他的态度,冷冷地看着像落汤鸡一般的海因里希,“夫人在卧室里等你。” “知道了。” “等一下。你难道打算就这样进夫人的房间?”塞西莉娅恶狠狠地瞪着他,“滚去把自己洗干净。” “……知道了。” 洗完澡后海因里希换上干净的衬衣,梳好头发,带着擦干净的匕首,顺着楼梯走到顶楼莉莉丝的房门口。莉莉斯听到了脚步声,亲自走到门口为他打开门。一开门他便感受到房间里溢出来的壁炉暖气,还有空气中混杂着玫瑰的馥郁熏香。再冰冷的雨声在如此温暖的房间里也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我的骑士先生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呢。”莉莉斯慵懒地靠在门框上笑吟吟地仰起头和他打招呼。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棉质蕾丝睡裙,红发披散在肩头,打扮得像一个纯洁善良的小天使。 “夫人,事情办好了。”海因里希将匕首交还到莉莉丝的手里,跟着她的脚步走进房间,“再也没有人会闲言碎语,您今夜一定可以睡个好觉。” “太好了,我就知道海因里希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她将匕首随手放上书桌,突然转过身,牵着海因里希的手领着他坐在沙发上。沙发旁的小桌上摊着一本帐本,旁边放着一瓶红葡萄酒和两个已经盛满的玻璃酒杯。莉莉斯将月亮雕花的酒杯握在自己手里,把刻着太阳纹样的玻璃杯递进海因里希的手里,杯里的酒液像鲜血一样红。 “让我们庆祝你的凯旋。”莉莉斯高高举起酒杯,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