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囚凤记》 第1章 回到长安 入宫以后,雷雨天不少见,似今天这般胆颤心惊却还是头一回。 远处,连绵的重檐被浓云压得喘不过气,豆大的雨珠挟风砸在歇山顶上,噼啪跳入院中。一道惊雷破空,吓得刘玠不小心将手里的水晶串珠拧断,一抬头,太子萧承珽已苍白地屹立在门口。 侍从收好伞,拂去他的蓑衣退下。他缓缓蹲下身子,神情逐渐被照得一清二楚。 “你的阿父……我救不了。” 萧承珽语气轻柔,隐隐有些泪光,似想安慰。但刘玠需要的不是安慰,她要的是,是她父亲活! “殿下,我求求您,就这一次,再为我阿父去求求陛下……” 萧承珽无奈往旁边一坐:“父皇不会再为了他见我,此事已成定局。” 刘玠膝行到他跟前:“陛下虽下了旨,可还有太上皇。太上皇自小就一直疼爱您,只要您去见他,他一定会……” “皇祖父更加不会见我的。” “不,他会的,之前您为六殿下求情他就……” “别说了!” 萧承珽拍案而起,随电光火石一同震碎案上的玉卮。残片迸溅至刘玠的脸上,淋漓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刘玠有些错愕。成婚以来,只见他温柔敦厚,从未对她宣泄过半点,到如今,才知道他有这样的脾性。 细密的血珠淌下来,她忘记了疼。萧承珽盯着她的脸,动了恻隐,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故意坐到稍远处:“你阿父贪污的是修坝的钱,大坝下面压的可是数十条人命,这还不算那大坝被冲垮后淹死的人!请愿的百姓从庐陵排到了长安,就算你阿父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息民怨……” “可是,他是我的阿父……身为女儿,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是!若他不是你的阿父,太子的岳丈,我根本不会去求情。我相信你不知道他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因而不怪你。可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萧承珽的背影重新没入大雨。刘玠默默地流着泪,平静得出奇。侍女连翘喊了她半天,她仍没回过神来。 她在想,想她的过去,也在想她的将来。 回首二十载,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身为当今丞相刘济之女,素有贤淑之名,为京中女子表率。为巩固一族势力,她遵循嘱咐嫁入宫闱。入宫后始终隐忍谨慎,恪守本分,以至于萧承珽的侧室全不将她放在眼里。本以为只要有夫君宠爱,委曲求全至少能保得刘家一世太平。可刘济为官数十载竟背着她以权谋私,一夜之间东窗事发,树倒猢狲散。她的将来也可想而知。 雨停数日,她望向东南角那云山雾罩的法场,根本看不见那里发生的一切。 顷刻间,欢呼声如又一场倾盆大雨淋下。她闭上眼,转身下楼。 刚回到东宫,宦官提着诏书找到了她。 “太子妃刘氏,昔以德贤柔嘉膺选东宫,然其父刘济枉顾君恩,贪贿营私,藐视人命,有负黎明社稷。今累及椒房,念刘氏素来克己内治,即刻削去太子妃之位分,贬为庶人,于银镜台终身幽居静思,不得有误。” 银镜台,是为东宫冷宫。带着连翘,她心如死灰地整理起居所用之物,匆匆搬入。 正要搬离最后一叠衣物,良娣林婉仪轻车熟路地带着一溜人闯进来:“给我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打扫干净,等我住进来,若看到一缕头发丝,你们就都别想呆了!” 刘玠被气势汹汹的林婉仪撞到在地,站起身时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在别人眼里却成了另有深意,林婉仪三两步过去,“啪”得落下一记耳光。 “你!” 连翘狠狠地瞪她,被刘玠按住示意作罢。她低头垂目问:“若我没听错,良娣是要住进这晴方殿了吗?” 林婉仪大方地回答她:“是了。明日,册封诏书就会送到东宫。太子已将此处拨给了我,我提前来打点一二,顺便……送送你。” 胸口一痛,原本想着要亲自交还太子妃金印,好好拜别有着三年夫妻情分的丈夫。现在看来,他竟没有半点不舍。曾经的琴瑟和鸣还历历在目,转瞬间烟消云散,如此不堪一击,是她,把帝王之爱想得太简单了! 既已无她的立足之地,呆在这里也是自讨没趣。她抬脚就要走,猝不及防被身后的长裙绊倒,手中衣物抛出弧线,尽撒在地。 “真是对不住……” 林婉仪故意绕道她跟前,一步一步踩在她的衣服上,站定,慢悠悠挪开自己的脚。 连翘气急,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故意使坏。刘玠好不容易拦住她,一声不吭地蹲下收回衣物。 “其实这些衣服你留着又有何用……”林婉仪忽然命人夺过,刘玠茫然地看着她,听她凶狠地冷嘲热讽:“你阿父新丧,从明天起,你就要披麻戴孝!不如就留给我,用来赏赐那些宫女!你觉得呢?” 笑声回荡在空落落的晴方殿里。刘玠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泪水滴落于掌心,猛地攥紧。 “连翘。” 林婉仪的笑容收敛,微有怔色。 “我们走。” 两人离去,林婉仪仍有些出神地看着刘玠的背影。 她那是……什么表情? 不悦地拧了拧太阳穴,锐利的眼神在林婉仪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怀疑是这几日得知刘氏倒台,自己兴奋得没睡好,她选择暂时忘记了这个小插曲,快步走进去小憩。 深夜。 焕然一新的晴方殿内香气怡人,博山炉上袅袅盘旋,风动,飘向吱嘎作响的木门。 林婉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 “怎么是……” 没等喊出声,枕头已经严严实实地蒙上了她的头。纤细的四肢不停地挣扎,床边的纱帐被一层一层攀扯下来,轻飘飘覆上那具已经断气的尸体。 她提着灯,平静地将香换上,收拾了床上的一团凌乱,仿佛今夜好梦留人,从未有人醒过来。 这下,再没人敢欺负她了。 脚步声夹杂在窸窸窣窣的回响中,漆黑的游廊上人影仓皇闪过,宽大的衣袍遮住了视线,顷刻间又如青烟飘散夜空。情急之下,刘玠躲入晴方殿后院。顾不得满身的泥土,她拖着崴脚,偎到井沿旁。深渊静水映出一丝不苟的鬟鬓和干净的面孔,任谁想象不出,这是一个刚刚杀过人,同时也是第一次杀人的,女子的脸。看清自己的颓态,她终是泣不成声。 等天亮,宫人便会发现一切。守卫东宫的羽林卫很快就会闯入这里。 泪珠断断续续落入井中,消失不见。待重新恢复平静,新月移向西方,慢慢遁出井边。 东宫人声嘈杂,刘玠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唯一恨的,就是自己醒悟得太晚。以林婉仪一人之命陪葬,实在杯水车薪,无法解恨! “殿下,他们来了……” 连翘急急忙忙跑进来,刘玠没有回头看她,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 井水很冷,很冷。在失去意识以前,她狠狠咬上自己的小臂:若有来世,定不忘今日之辱。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刘玠是不可欺侮的! “……” “女公子,你终于醒了!” 刘玠睁开眼,新鲜的气息涌入鼻腔内,如同浮木破水般贪婪地大口呼吸。指尖慢慢有了温度,她抬起双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确认自己能够控制这副身躯。 连翘的小嘴儿从进门就没个停,一会儿把纱帐升起,一会儿又跑过去拉窗,嘀嘀咕咕不知在埋怨谁:“就和女公子说药浴不宜过多吧,要不是我觉得不对劲,冲进来看看,这会子想必你已经晕过去了。” “……我泡了多久?” “足足两个时辰!”连翘一惊一乍地跑过来,竖起两根指头晃晃,察觉到刘玠刚刚醒来尚有些迟钝,眼珠子骨碌一转,“嘿嘿,女公子,这次算我大功一件吧?是不是得奖励我点什么?” 刘玠想了想,从手臂上拉下一串红玛瑙。连翘眼疾手快夺过去,说了句“多谢女公子”,笑嘻嘻地出门了。 她摇了摇头,随即出浴更衣。穿曲裾时,不由瞄到小臂上那一块胎记,联想到那个梦,又有点迷蒙起来。 他们大成朝一向是尊道教的。不过近些年,佛道在长安城兴盛起来。对佛道的六道轮回之说,她略有耳闻。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生前善恶,沦为因果,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可经过转世之人是否还会留有前世的记忆?她就不知道了。 难道是佛祖不小心弄错,没有把她的记忆抹去?但无解的远不止这一处。这一世简直与前尘一模一样,名字没变,出身没变,样貌也没变。这全然称不上是与前世割舍后的改头换面。 重生。刘玠将这次离奇的转世经历认定为这两个字,逐渐慰藉心中的不安。十五年来,也未尝不怀疑是否是黄粱一梦,庄周梦蝶。可除了四季更迭流转,其他的,她什么也没想出来。 五岁前,刘玠一家人都栖身于郁林郡。父亲刘济仅为一小小亭长,家中一贫如洗。幸而得到刘玠的母族崔家的接济。崔家世代行商,家底颇厚。虽然不满意这门婚事,但既然联了姻,也就只好腾出手来施以援手,刘家才得以温饱。 可刘玠幼时仍然先天羸弱,病骨支离,母亲崔真意爱女心切,带着她去山清水秀的九思山求医问药。九思山不仅有神医归隐,又有闻名天下的九思书院坐落其中。母亲崔真意虽出身商贾,但从小聪慧过人,六艺无一不精,九思书院院长赏识于她,又怜母女二人无处可去,遂给予她们一落脚处。一住就是十年之久,她的病倒也好了**分。 此间种种,都与前世无异。只有一处:这一次刘玠携前世记忆而来,七岁时便能将诗书朗朗成诵。原就满腹才情,加之倾国容色,此时更为时人所惊艳,声名鹊起,“郁林第一才女”之名不胫而走。 “女公子,听说长安来了人,好像是要接你回去。” 用膳时分,她正前往母亲崔真意处走。听到连翘如是说,停下脚步。 终于等到了。她心中不由一喜,双手在袖中紧紧交握。 第2章 跋扈扬名 崔真意正为如何答复长安那头发愁,脸上阴云密布。刘玠走进来,屈身问候:“阿母,今天菜怎么这么多?” 崔真意看到女儿来了,掩饰住愁容:“好久没亲自做菜,一不小心就做多了。来,这是你喜欢的樱桃豆腐,也不知道你长大了,口味会不会变。” “怎么会变呢。”刘玠扶着她坐下,当着她的面夹了一筷送进嘴,不住称赞,“不管是上辈子,下辈子,我最爱的都只会是阿母做的菜。” 刘玠招呼连翘坐下,崔真意也无半点阻拦,三人一起乐呵呵地围坐在一起。 饭后,刘玠主动与崔真意问:“阿母,阿父是不是差了人来?” 崔真意深感惊讶。在九思山十年,刘济的书信从未断过,但她从未问起。在这个节骨眼上,刘玠却敏锐地察觉其心事,绝非偶然。 “你阿父想要接你去长安。” 崔真意倒也不隐瞒,借此机会细数起往事来:“你阿父尚为亭长时,日子虽说清苦,却也和乐。而后我们来了九思山,山水相隔,他心中牵挂,少不了鸿雁传音。直至他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刘家境况翻天覆地,他的书信却越来越少,言辞之中,也不似从前真切。而今,他突然派人前来接你回去,是何用意不得不让人起疑。但这终归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想替你做决定。” 本以为听完这番道理,刘玠会慎重考虑。谁知,她立刻扬起笑容:“阿母,女儿要去。” “你当真想好了?阿玠,或许你往后的境遇,比你想得要艰难许多……” “阿母是想说,阿父想让我当太子妃的事?” 刘玠依偎到她身边,娓娓道来:“阿母一定觉得奇怪,为何我会知晓此事?想想刘氏祖上曾位列三公,因家道中落,才暂且委身于郁林。阿父一人得道,刘氏子弟虽跟着沾了光,可都没什么出息,振兴门楣的重担还只在阿父一人肩头。他一直将我置于九思山将养,是放心阿母亲自教导,有朝一日想我为刘氏所用。今召我入长安,想必正是为了此事。” “但阿母放心,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婚事成为阿父的筹码。”刘玠反握住崔真意的手,自信地挑明,“阿父这种读书人从小浸染于圣贤书中,极易为伦理纲常和世人眼光所束缚,重义薄情。身为女儿,更需在他身边提醒,否则招来杀身之祸,牵累你我。想要刘氏累世立名,其实除了联姻,还有许多法子可行。比如在族中子弟中物色可造之材,倘若世代簪缨,至少可保几代无虞。” 崔真意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她,没想到刘玠这个年纪却有如此高瞻远瞩,委实不凡。如若她真有一颗玲珑七窍心,说不定能在长安城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为人父母,终有一天不能伴其子女,让她历练一番也未尝不可…… “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定当支持你。只是世人如今还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不管儿女婚事自己的意愿。阿玠,阿母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能决定自己脚下的路。” 一想到她即将远行,崔真意的眼中不知不觉已噙上泪水。刘玠抚上她的眉眼,前世这一别即是永别,但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让此事发生。 而回长安,是她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离开九思山那日,书院的学子们纷纷来送行。其间不乏刘玠的仰慕者,争先恐后地往她车上塞践别礼。她向来知晓今后与他们不会有半点瓜葛,故而总是淡淡。向崔真意行大礼辞别后,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刘济看重她,特地征了一队身强力壮的侍卫来护送,并嘱咐宁愿行慢些,也不得让她受累。刘玠自然意会他的别有用心,顺水推舟,不紧不慢历经一月有余才达到长安。这一行没少惊动各州郡的世家大族,都趋之若鹜地想要进长安城一睹芳容。 前世,刘玠为不惊动百姓特地从长安西侧的清明门驶入。这一遭,她故意选择了东侧的雍门。此地途径热闹的西市和华阳街,更是五陵纨绔每日去长安游冶的必经之处。 烈日当头,华阳街上早已观者如堵。车外人声鼎沸,不少膏粱子弟甚至当街直呼其名,吸引她的注意。她稳坐车内,岿然不动。只有连翘趴在窗口偷偷张望,看什么都新鲜。 一层层人墙顺着马车次第打开。不知是谁先向马车掷了一枝红梅,侍卫警觉地一刀砍断。刘玠令他退后,又吩咐连翘捡了断掉的枝丫进来收下。此举引得百姓激动不已,掀起阵阵惊呼。 “闪开!统统闪开!” 跑马从另一边冲破人群,百姓猝不及防向两边逃窜。领头之人眼瞅着已至她车马前,将剑柄指向车内:“何人这么大阵仗,没看到戍北军出城更值吗?还不速速避让!” 隔着被风吹起的帘幕,隐隐约约看到此人的脸。刘玠哪里会认得这些杂兵,想来不过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鼠辈,扬声问:“将军让妾避让。可如你所见,前路已被堵得水泄不通,妾不得行,不如你们戍北军调头?” 此人一听,将剑柄放下,匪夷所思地盯着马车。身后戍北军皆绕了过来,很快包围了刘玠的马车,一个个拉着马在原地打转,虎视眈眈,心怀不善。 围观百姓全都噤若寒蝉。要知道这帮人在城内向来是为所欲为,哪次更值出城不是像这样作威作福一把,把街上搞得鸡飞狗跳。可他们是兵,普通布衣哪里敢议论反抗。 他们不约而同地往马车内看去,仿佛要窥视刘玠此刻的表情。虽然她是丞相之女,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第一次进城又不了解这些人的德行,面对这群人高马大的士兵,竟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出言挑衅,不激怒戍北军才怪。后事如何,还真让人替她捏一把汗呐。 为首的被他们称作“护军”,他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想要用剑鞘去撬开车门,刘家的侍卫们凶神恶煞地将他拦住,不容他冒犯。 护军瞪了那两名侍卫一眼,直起腰,轻蔑地笑:“女公子是出自书香门第吧。只可惜,我们戍北军中都是些粗人,听不懂这些咬文嚼字,只懂马革裹尸!不管你姓甚名谁,今天碰到我们戍北军,都得给爷下马绕行!” 此言让整个军队都洋洋得意起来,哄笑着让她赶紧下车。 刘玠轻轻一笑。 “常言道武人粗鄙,果然不假。你可知你所谓戍北军的来历?想当年揭庾反叛,一路南下,危及长安。朝臣皆束手无策,是你口中的一名平时咬文嚼字的儒生只身前往揭庾军队,冒着性命危险以三寸不烂之舌招安了揭庾,从此北疆无战事,而我大成朝戍卫在揭庾边境的军队,便称之为‘戍北军’。若不是他,恐怕此刻,你早就被屠肠决肺,哪里来的命在这里口出狂言,对我耀武扬威!” 那护军顿时词穷,确实不知这些。 单看周围百姓对他们的态度,刘玠便猜到平日里这些人是如何胡作非为,想着今朝正是机会好好教训这帮仗势欺人的东西:“既然你连戍北军的来历都无从知晓,更不必说知道这名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人是谁了。今日,我便让你记住,此人正是我阿父,当朝的丞相,刘济!” 任凭戍北军再怎么无知,也不可能敢对当朝丞相无礼。早听说今日刘相之女会入京,可没想到她竟然没有从离丞相府最近的安门进入,反而选了最远的雍门! 那名护军赶忙连滚带爬,在马车前伏地求饶:“原来是刘相家的女公子!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立刻命戍北军退避,为女公子开路,护送至相府。全军听我号令,退后!!!” “且慢。” 刘玠吩咐了连翘,打开车门,在缝里招了招手。刘家侍卫过去附耳,听罢,向那护军走过去。 刀光一闪,嘶鸣划破长空。行人受惊纷纷退后。护军扭头,眼睁睁看着侍卫绕到身后,将自己的坐骑当街斩杀! “这可是战马!” 马儿轰然倒地,随即断气。那人惊恐万状,“噌”地起身。 “战马怎么了?” 刘玠厉声道:“我不过是想杀一个对先帝大不敬的乱臣贼子,一时失手杀了战马罢了!重武轻文之策早在先帝时匡正,而你现在仍以武将身份居功自傲,诋毁朝廷众股肱之臣,是何用心?若陛下知晓此事,也定杀一儆百,以抚慰文臣之心。别说是你这匹战马,就算是你,杀了也无人敢治我的罪!只会说一句大快人心!” 短短几句话,那护军便知道了厉害,跪地连连磕头求饶:“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女公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其他戍北军见状也默默低下了头,紧张不安地握紧手中缰绳。 刘玠则懒得听他在此继续磨嘴皮。伸出手,摆了摆。刘家侍卫得令将此人踹到一边,架着马车离去。 她居然喝退了戍北军! 围观百姓全都呆在原地。看戍北军失魂落魄地逃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起来,这长安城又来了位不得了的人物,至于这到底是福是祸,就不好说了…… 众人面露惧色地散去。就在旁边的酒坊楼上,有两个人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收眼底。 与街上的尘土飞扬大相径庭,雅座上窗明几净,烟斜雾横。酒卮一盏轻放,案前只冷笑一声:“跋扈。” 对坐之人收回目光,亦深为赞同:“听闻刘相之女才貌双绝,可这未免太跋扈了些。” “假的。” “什么假的?” “我说刚才街上这人,不是刘济之女。” 看着对面把玩琉璃手串的人,他有些不解。 “刘相之女刘玠为闺中翘楚,姿容甚美,但性子向来循规蹈矩,绝不会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更不要说像此人一般烈性,敢于当街斩杀战马,出言与戍北军相抗衡了。” “可若不是刘济的女儿,那她未免过于胆大。”他将信将疑地追问,“殿下为何如此自信……似乎很了解这位女公子。莫非曾见过?” “这辈子还没见过。” 他面上水波不惊,转头又看向街上那鲜血淋漓之处:“但谁说,我上辈子就没见过呢?” 第3章 灯会初遇 从酒坊到皇宫,两匹快马一路畅行。到了建章宫,上了步辇行至宫苑,两个身着玉带的男子迎面而来,在辇下嬉皮笑脸地问候:“承徇,你到哪里去了?我和承祈正要找你呢。” “三殿下,四殿下。” 谢潜朝二人行礼,萧承徇则连辇都没下,继续朝自己的玉英宫行进。萧承颖和萧承祈两个人紧紧跟在旁边,追着步辇道:“你听说了吗,今日刘济之女当街喝退戍北军,简直威风八面!我和承祈正想着有什么理由能去一趟刘相府上,亲自领教看看……” “三皇兄——”萧承徇忽然停下步辇,身后二人差点就撞了上来。 萧承徇懒得与他们解释,直言不讳道:“你俩一没军功,二没封王,刘济身居相位,势倾朝野,连父皇都要给三分颜面,岂会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两个斗鸡走狗之徒?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他就带着谢潜离开了。后面二人眼见追不上才停下脚步,萧承祈气喘吁吁道:“竟敢如此羞辱我们!明明我们二人皆为他的兄长,以后应当拿出点兄长的气魄,不能再这样卑躬屈膝下去了!” “你懂什么。”萧承颖瞥了他一眼,“他出身卑微,如今在前朝却锋不可当,天下三分他独占二。就说他那心腹谢潜吧,手握重兵,是实打实凭战功封的异姓侯,食邑万户,可世袭五代之久。你我与之相比确实无所建树,将来父皇百年之后,想得块肥沃的封地,还得指望他。我劝你切勿惹他。” 萧承祈不甘心,却知道他说得极是,愤愤咽下这口气。 萧承徇的步辇还在朝玉英宫行进。谢潜在旁问:“三殿下和四殿下不会真要去刘相府上吧?” “放心,刘济看不上他们俩。他要的,是太子妃之位。” 谢潜面露担忧:“殿下真打算让刘氏女做太子妃?此举虽可一时襄助太子巩固东宫之位,可刘家也会因此势力更盛,之后想要除去恐怕难上加难。” “他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我不会让他威胁到承珽,如若生变,随时可除。” 谢潜见他成竹在胸似早有部署,不禁钦佩。可惜,他这位主君杀伐果决,却丝毫没有称帝之心,始终坚持要将自己的好兄弟萧承珽扶上宝座。此间兄弟情意在天家子弟中简直少有,想着就脱口而出:“您与太子殿下的关系真是令人羡慕。” 闻言,萧承徇似有所动。 他幼年丧母,是魏皇后将他收进宫中抚养,萧承珽为魏氏所出,二人在膝下一起长大,一直将他当做最亲近的兄长,如一母同胞视之。 但若仅仅这样,萧承徇还不会对萧承珽如此效死。让萧承徇如此坚定的,是前世在被诬陷谋反之时,萧承珽为他求情的动人之举,甚至不惜自戕,险些丧命,彻夜跪在宫门外,求太上皇和皇帝放萧承徇一条生路。萧承徇最终才仅仅以私藏甲胄之罪被处死,留存颜面以皇子身份厚葬。 他没能改变萧承徇的结局,但萧承徇却看到了他的真心。 这一世,他无心再危言危行,一改此前温良忍让,锋芒尽显。为自己不再任人宰割,更为的是报答萧承珽的真心,他一手为东宫建立势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殿下总是为太子着想,其实殿下若想娶妻,也未尝不可。”谢潜忽而说道,“只是这人确实得精挑细选,既可为殿下助力,又要与您性格合得来。今日刚巧是灯会,为民间男女传情的好时机,不如殿下去探访探访,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萧承徇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不知他是何意,不过么…… “说的也是,走吧,今晚一起去灯会。” 却说相府,刘玠当街斩杀战马喝退戍北军一事一路传到府内,家仆家婢都严阵以待,认定女公子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远远听到马蹄,刘玠的车驾随之到来。刘济上前迎接,顺着她的藕臂细细端详,十年未见的女儿早已从骨瘦如柴的小女童长成冰肌玉骨的大美人,面容如春日绽放的早绯红桃,娇艳宜人。黛眉绮丽,双靥霞飞,就像壁画上的神女,翩然走入凡尘。 家仆见到这模样全都惊叹不已,这哪里有传闻一点彪悍,遂将传言抛于九霄云外去了。 进门寒暄数句,刘济想到今早的事,还是出口提点:“今日是否有些过于招摇?那戍北军出言不逊固然不知死活,可你不依不饶,竟当街斩杀战马,实在有失体统。” “阿父,我这也是在维护您的颜面。”刘玠劝说他道,“况且女儿初来乍到,若不出头立威,怕落得个好欺负的名声,到时该如何自处?” “好欺负?”刘济冷笑一声,“你是我刘济的女儿,谁敢欺负你我定不会放过。以后只管告诉阿父,阿父来替你做主!” “是。”刘玠笑笑,此事暂过,乖巧地适时开口,“对了,今日街市上似乎有灯会。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庆典,阿父可否允许女儿出去开开眼界?” 刘济被戳中心事,想她久居长安之外,顿生怜爱,一口答应:“自然可以。” “多谢阿父!女儿定早去早回。” 刘玠喜不自禁。重生前实在是过于拘谨,为了所谓的好名声她从不去那些市井之地,这一回,她一定要好好去见自己没见过的一切。 没错,她要将失去的全部夺回来,不再看人眼色,在天地间自由驰骋…… 灯市如昼,上元夜的长安城光彩夺目,歌声融融。长街被霞火掩映,游人皆提着灯盏穿梭其中,大街小巷的流光往来逶迤,应接不暇。正是欢游一整夜,灯暖几逢春。 吆喝声响彻整条街道,敲锣打鼓的,似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刘玠怀念地四处游览,不觉被人流推搡着,行至一富丽堂皇的酒坊门口。 风月酒坊。刘玠对此处有些印象。此酒坊在长安城颇负盛名,达官显贵皆喜欢汇聚于此寻欢作乐,可日进万钱。 “各位,今晚是月圆之夜,我们风月酒坊特地为大家准备了惊喜,与去年一样,以对弈为题,胜者可得琉璃花灯一座。” 酒坊的冉掌柜正站在门前以女子之身大方招揽客人,丝毫不怯场。侍者提灯上前,哗啦一下揭开盖在上面的薄纱,琉璃花灯流光溢彩,赏心悦目,称之为灯魁也不为过。谁若能赢得,那便算是得了今夜的头彩,取一个“一举夺魁”的好兆头。 就凭这个寓意,刘玠就足够心动。一举夺魁……没错,她此番回到长安,就是要一鼓作气彻底将她的命运颠覆! “今夜第一位擂主乃是去年夺得花灯的靳公子。” 顺着冉掌柜抬手,众人看向身后二楼上,那人走出青烟纱屏风,作了个揖。 “想要夺得这盏花灯,需与他对弈一局,倘若胜了便可坐上他的位置,成为新的擂主。直到无人再敢出战,留在这台上的便是这花灯的主人。” 说话间,东西已备齐。原来在一楼,冉掌柜为了让众人围观,特地设了一道墙,墙面上是一张棋盘,对弈的一方坐在楼上,一方坐在下面,所落的棋子,皆由侍者通传,复原在这墙面上。冉掌柜在众人口干舌燥之时兜售酒品,这便是风月酒坊的目的。 “那么,今年的灯会棋赛,正式开始!” 锣鼓一响,花灯被人缓缓升至屋檐顶,静静等待着今夜的主人。挑战之人前赴后继,且来势汹汹,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擂主交替数回,逐渐愈战愈勇。刘济看了几局,觉得无趣,可若此时出去挑战,怕是要上去坐一整宿,因此不紧不慢地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这位公子棋艺真是了得,已经一连拿下十人了。” “是啊,我看今年的棋赛是要提早结束咯。” 等到子时,周围的看棋人开始议论,刘玠就知道该她出场了。一抹芳尘走出人群,缓缓落坐,将黑子摆进棋盘中。 墙上的黑子有了动静,观棋之人却没了声响,都暗暗打量她的背影。她今天为了不引起注意穿得素净,只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秀发,如何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早上那张扬跋扈的样貌,也就不会有人猜出她的身份。看举手投足,深知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会一点棋艺也属正常,于是观众们重新聚精会神地看。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众人马上无地自容。这哪里是“一点棋艺”,分明是无可匹敌! “这位女公子好生厉害……居然就这么赢了!对方也输得心服口服啊!” 懂棋之人早在这一局落幕之前就看穿局势。没过多久,那楼上的人站起身作了个揖,乖乖让出了擂主之位。 昏昏欲睡的连翘被叫好声惊醒,刘玠不疾不徐走上楼,以眼神示意她跟上。连翘会意,骄傲地站到屏风外,冲楼下喊:“这花灯我家女公子势在必得。劝诸位别在此处浪费,不如散了,我们也好早些回府去。” 此话既出,应战者忽然多了起来,就连有些犹豫着不敢上前的人也纷纷排起长队,要与她一决高下。这正是她怕今晚无趣故而出言相激的目的。 可惜的是,这些无名之辈终究没能让她尽兴。与楼下的叫苦连天不同,楼上玉指纵横,轻而易举就将对手杀得片甲不留。观棋者看得痛快淋漓,时不时为刘玠喝彩。 冉掌柜坐在一旁,亦忍不住颔首赞赏。这么多年,她倒未见过如此威风的擂主。此时连翘忽然走过来,与她说了几句话。她一听,觉得有趣,便默许了刘玠的请求。 连翘去前头摆下阵来:“这个珍珑棋局是女公子苦思冥想得来的,若有人能破之,女公子愿与之一战。” 众人虽觉她气焰嚣张,却无话可说。上前研究墙上棋局的,无不仰天长叹,拂袖而去。 就在此时,一人走到案前,悠然坐下:“此局,可破。” 刘玠刚刚支手憩下,忽听得这话,觉得不可思议。 这珍珑棋局实则是她在九思山上棋谱里寻来的,她研究了数年才续了十步!心下激动,但想到毕竟是一场棋赛,又按耐住对此人的钦佩之情,重新正襟危坐。 就着那副残局,两人不动声色地落子。周围看客皆眉头紧锁,局势扑朔迷离,惊叹声,犹疑声此起彼伏。每每当众人觉得山穷水尽,却总能峰回路转,看得人惊心动魄。 站在一旁的连翘并不懂棋,目光只得在刘玠指尖和棋盘往复。看到她落下,便不由得大舒一口气,得意地向下张望,听到下面侍者报出黑子的落棋点时,又立刻愁眉苦脸起来,神情简直比局势更加精彩。 此人倒有几分意思。刘玠轻笑,世上的弈者分为两种,一种是求胜心切,步步紧逼,直至对手陷入绝境,另一种是老谋深算,慢条斯理,不过是野心勃勃坐等一网打尽。 毫无疑问,这两种人都以胜局为目的。 但现在,刘玠却看不透此人想要什么。至少,他不全为赢。 漏壶慢慢浮起,两人来回已一个时辰有余。 棋逢对手。她从未有过这般淋漓畅快之感,欲求今晚杀个痛快!可惜天公不作美,棋才下了一半外面听人疾呼:“下雪了!” 零星几处声音转瞬间纷纷扬扬连成一片。观棋者落荒而逃,雪染白了窗外的万物。 一盘好棋戛然而止!刘玠心中一紧,离席站到那屏风之外,急切地寻找他的身影。 四围彩灯映照,即使坐着,也如台阶玉树傲立。山似玉,玉如君,玄袍披风一色,给白茫茫大地点缀浓墨重彩的一笔,悄无声息与棋盘上的黑子融成一卷。扑簌簌的雪遮住他细长的眉眼,刹那间,漫天风雪都失了颜色。 “快给这位公子送把伞去!” 冉掌柜命侍从去拿伞。他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直到身后的另一人为他撑开,身上的雪才慢慢停了。 眼熟……不对。她不会认识这样的人。 听到远处的打更声,她慌忙回神。天色已然发白,想起出门前与刘济说好早去早回,只好急急忙忙带着连翘扬长而去。 冉掌柜阻拦不及,楼下那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即刻叫人请上来,不好意思道:“既然那位女公子已经离开,那这灯就属于您了。” “棋没下完,岂能说已分出胜负。” 他并无夺取花灯之兴,当即就要舍之而去。 正在此时他忽然瞄见那桌上最后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黑子的包围圈内,却迸发无限生机。 “我改主意了。” 他勾起嘴角,命人即刻去取走花灯。刚迈出一步他便觉察到不对劲。 原来如此。这下,他知道为什么她如此轻易放弃了。 “便宜那人了!” 马车里,连翘捶胸顿足,不快地说:“我看他根本不是女公子的对手!这下好了,你这一走,花灯只能归他了!” 刘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反倒一直静静看着车窗外。 “你放心,那花灯,他拿不走的。” “为什么?” 连翘叉着腰,听刘玠这么一说,怒气消了一半。 刘玠缓缓看向她,叹了口气。 “一个死人……要如何拿走花灯?” 第4章 漆画屏风 死人?! 连翘看到她如此平静地说出那两个字,心头一骇。等反应过来想追问,马车已经回到了府邸。刘济将晚归的刘玠说教了一通,但这都在她的意料之内,稍稍假意服软,那刘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也就无奈放她回房补觉。 两日后,刘玠听闻一个消息:三皇子萧承颖和四皇子萧承祈要来拜访刘济。 重生前倒确有此事不假。刘济因一心只想将刘玠嫁入东宫,对两人并无好颜色。他以刘玠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与二人相见。想来这回亦应如是。 三皇子萧承颖,四皇子萧承祈,同为惠夫人李巧儿所生,此外她还有一个女儿封号为澄华公主,名曰萧澄。能在生下如此多子嗣的并不多见,出身小吏家族,却圣宠不衰,可见其长袖善舞。有二子一女为靠山,她气焰颇盛,子女也有样学样。曾有宫女就因为被分到了澄华公主那里,连夜上吊自尽…… 刘玠生前与澄华公主不算亲热。她自视甚高,并不愿意巴结太子萧承珽,很少往东宫走动。而对于萧承颖和萧承祈,刘玠却一直怀恨在心。在未入宫前此二人就觊觎她的美貌,多有上门骚扰。原以为嫁进东宫便可平息风波,谁知两人毫不收敛,竟敢趁萧承珽不在东宫之时大行调戏之举!怕引起萧承珽不快,权衡之后,刘玠选择了闭口不谈,将这份苦楚独自咽下。 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做这种傻事了。 她要准备一份“大礼”,庆贺与二人再一次相遇。 到那日,刘济为二人设宴,以歌舞助兴。萧承颖和萧承祈漫不经心地饮酒,无心莺歌燕舞,不时举杯使眼色,等待契机。 作为兄长的萧承颖冲在前头,对刘济恭维道:“刘相独居长安,身边也没个知心人,偌大宅邸岂不孤寂?改日我挑选几个能歌善舞的家伎送来,切勿推辞才是。” “殿下好意,臣心领了。”刘济一眼看穿他的真心话。早在入府前,他就对这二人的来意心领神会,“臣的女儿前阵子已经来到长安,有她陪着我这个老匹夫,岂会孤寂?” 刘济笑着,心里却十分不屑。他为相已有八载,两鬓未白,未至不惑,在朝臣中尚属年轻。曾有人小瞧他,认为他不过当初投机取巧才扶摇直上。须知要坐上丞相之位也许确实需要些时运,可是能坐稳这个位子的,绝非什么等闲之辈。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而刘济从一开始就没有依附于任何一方,硬生生杀出一条路,几年之内就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与太上皇、太子等人分庭抗礼。 都说虎父无犬女,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把虎女嫁予犬子呢? 萧承颖并无察觉,自以为刘济上当,沾沾自喜:“早就听说刘相家的女公子要回长安了。原来已经到了么?巧了,我刚好带了一幅苔痕兰影屏风送给她,不如请女公子出来欣赏?” “这幅苔痕兰影是皇兄近日的得意之作,正愁无人品评,若能得女公子赐教,那实在是一件美事。”萧承祈一同附和。 刘济暗中讥笑,根本不想让刘玠出来见这两个草包。正要出言拒绝,刘玠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从院中走过来。 “见过二位殿下。” 萧承颖和萧承祈一时失语。刘玠款款而来,如一只蝴蝶落到了他们的身边,又宛若清风拂面。她屈身行礼,两人着急忙慌去扶,屁股刚从腿上立起来却察觉身份有别,清了清嗓子,试图假装无事:“女公子快起。” 刘济有些不悦,但当着面又不好相问,只在旁边琢磨她的用意。她朱唇轻启:“方才听到下人议论,得知二位殿下亲临,久仰大名,恕妾冒昧前来相见。又听得殿下亲手所画一屏风赠与妾,不胜欢喜,恳请二位务必让妾一观。” “女公子请。”萧承颖喜上眉梢,赶紧令人将屏风抬上来。 刘玠含笑点头,走到那漆画屏风面前。 时漆画屏风十分盛行,题材以龙凤、人像最为普遍。要得到一面技艺精湛的屏风,并不容易。想来是萧承颖和萧承祈寻见刘玠的由头,随手一画,故而只有星星点点几朵兰花在硕大的屏风上面。 刘玠生出一计,诵道:“空谷传幽芳兮,纫佩不知空香。章台学屈子兮,刍狗当作文章。” 刘济听完脸色大变。而萧承颖和萧承祈面面相觑:“敢问女公子这是何意?” 刘玠掩袖大笑:“殿下这画的是兰花?要我说更像是路边的野草!屈夫子说,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二位殿下连草木尚不得察,还想垂涎美玉,实在是可笑!” “你……”萧承颖气得说不出话,脸一下就红了,认定此番羞辱是刘济所授意,只能带着萧承祈甩袖离去。临走前,见刘玠将那屏风推倒在地,二人气急,差点晕过去,互相搀扶着才得以离开相府,那场景着实狼狈。 萧承颖和萧承祈一走,刘玠便令人把这屏风扔出去。刘济拦在她面前,眼神凌厉,似要质问她。 刘玠佯装没看出想问什么,瞥过头没有看他。 “都退下吧。”刘济屏退左右。连翘起初没有离开,却见到刘济特地看了她一眼,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方才不阻止你,是因为我确实看不上那两个废物,这样一来也算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不算是坏事。” “阿父所想,也正是女儿所想。” 刘玠脸上虽没有笑意,眼睛却亮晶晶的。但此举令刘济却更为愤怒。卖弄心计……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装模作样了!” 他陡然高声:“若想拒绝,你不见就是!上回你杀战马立威,我不过念在你少不更事,只稍作提醒。可今你竟敢戏弄皇子为乐,顽劣至极!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是吗?那既然如此,女儿就直说了,我不想做太子妃。” 刘济身体向后一倾,没想到她如此坦白。外界传言都说她过于早慧,看她来到长安的这几日作为,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愤怒。 刘玠道:“帝王之裔,薄情之人。阿父,联姻只能保得家族一时周全,可天有不测风云,以后的事有谁能够料到?要想安身立命,唯有靠自己才是!” “说得轻巧!”刘济气得来回踱步,“靠自己……你既非男儿身,又无嫡亲兄弟,如何才能靠自己?不过是因为我,才能在这长安城中过得如此舒心!身为子女,却丝毫不知报答养育之恩,真是令我这个做父亲的蒙羞!” “养育之恩?”听到这个刺耳的词,刘玠笑了出来,“这么多年,阿父你可曾亲自养育过我?明明是阿母在我身边不遗余力地照顾我,我的病才大好。你不过是觉得我有用,才想要重续父女之情!若我相貌丑陋,目不识丁,你还会将我召回长安吗?还会吗?” “你这是在对长辈说话吗?!” 刘济简直难以相信,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刘玠,说出的话竟如此一针见血。他确实心中有愧,但从她口中说出,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是在提醒他,他从未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 “看来,你的阿母并没有把你教得很好!来人!把她关进自己房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放她踏出房门半步!” 看他依旧固执己见,刘玠自顾自走回房间开始禁足。 与其说是禁足,不如说是她心甘情愿留在家中。既然两人意见不合,像这样的争执在所难免。在来长安的路上,刘玠就早就想到这一点,并不急于说服他。相反的,她很清楚刘济的脾气,父女之间必定有一场持久战。 在房中悠然自得,刘玠恰好得了空闲钻研一下棋艺。连翘在城内搜罗了许多棋谱供她消遣,这些可都是九思山没有的,她十分乐在其中。无聊了,就与连翘说说笑笑,一日吃食也是刘济吩咐人从外面送进来,反倒让她过上了长安贵女们的生活,颇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 “女公子,到底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出门啊?” 不满现状的另有人在。刘玠答:“阿父是铁了心要我去当太子妃了,如若我不答应,他就不会放我出门的。”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当太子妃呢?”连翘迷糊地问,“太子,是未来的天子,那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了吧?这世上还有女子不想当皇后的吗?” “那我问你,你想当吗?” 连翘认真想了想,摇头:“做了皇后就不能出宫玩了吧?那我不想当。” 刘玠笑笑,点了点她的脑袋:“这不就结了。你放心吧,等过几天,阿父会让我们出去的。现在,先替我跑一趟风月酒坊吧。” 她笃定地向她承诺,连翘欢喜不已,得了她的指示高高兴兴出门。 过了晌午,连翘就回来了,脸上好像失去了笑容,像是有什么心事。 “女公子……” “怎么了,那花灯还是被人拿走了?” 她点点头,犹豫地说:“不仅被人拿走了,那人还留下话,约你明日去酒坊一见呢。可你还在禁足,要怎么出去呀……” 她原以为那人会知难而退,亦或是根本拿不走花灯。听到这样的结果,她稍稍叹了口气。 嗯,天意如此了。 风月酒坊里这会子连翘刚走,冉掌柜派人将此事传去宫门口,拿出一枚玉佩:“大人,小的是来送信的。” 按说私相授受是大罪,本不允许发生,但门口这名守卫一看这枚玉佩,二话不说便进宫传信。 玉英宫内,萧承徇收到这枚玉佩和一枚信筒,打开抽出竹简查看。 谢潜恰巧也在作客,看着人离开,道:“还真被殿下猜到了,那位女公子果然还不死心,过了这么多天,还想着去讨要花灯。” 萧承徇将竹简塞进炭火里。火炉里瞬间飘出淡淡的酒香,想来是在酒坊浸润上的。 那日的对弈不可谓不酣畅淋漓,而她就如同那场大雪,一晃眼就消失在济济的长安城内,遍寻不见。这不过是一段露水之缘,萍水相逢,来无影去无踪,人生在世,这样的人才是绝大多数,他根本无需在意。 可当他看到那枚白子,他就知道,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谢潜,去把花灯取下来吧。” 他毫无预兆地改变主意,冉掌柜也同意了。谢潜点点头,站到阑干边,伸手就要去取。可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屋檐与花灯一起冻住。谢潜力大,使劲一拽便将灯拉了下来,可此时,屋檐上的落冰纷然而下,如同箭雨,扎进脚边,要不是他出身行伍,步履矫健,估摸着灯没取下来,人已经被扎成刺猬了。 冉掌柜被吓得不轻,连连道歉。萧承徇沉吟片刻,拿起那枚棋子,对她道:“若这位女公子回到酒坊,请替在下带个口信,还请女公子于这酒坊一叙。” 或许这就是天意。萧承徇并不排斥命运的指引,与这样的对手见上一面也是快事。但她是否在离开时就看出这取花灯之人会有性命之虞?他不敢保证,直到看到这枚玉佩再度回到自己手中。 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中盘旋。他前世所识之人中并没有这样一个狠厉的女子,今生所遇之事,也从未超脱他的股掌之间。可眼前的她,却仿佛山间的云雾,朦胧得令人捉摸不透,一伸手,却好像立刻会散去似的,告诉他,这只是他的一场梦。 他知道自己不该来。案上什么酒水都没有,只有一缕清香缠绕在那盏花灯周围,若隐若现地亮着,映出他的人影。 冉掌柜站在门口,亲自督促着侍女点完香便拉上房门退出。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她一眼看出这玉佩的主人绝不是她可以置喙的。 只是这另一位,她……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