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 第1章 神落天坛庸人笑(一) 天授元年,举国哗然。江湖之中忽现天生灵根之人,所修术法,或延年益寿,或目达千里,或力能扛鼎。皆非寻常人也,一时风起云涌。 天启新帝李长雍即位,大悦,朝廷所立新府,号“天人府“,所谓“天人”便是天选之人,命定之人。 天人府有师兄弟天人三君为首,皆正义之士也,行侠仗义,救死扶伤。其中温怀,玄金灵根,天道眷顾,惊为天人。 然好景不长,天授十二年,天下大乱,天人府知府大师兄遭遇人暗算,陨。凶手至今下路不明。 至此三人分崩离析,一形销骨立而终,一萎靡不振,一避世隐踪。 说书先生一手抚胡子,一手摇扇子,眼皮耷拉着,正站在茶馆里簇拥着的人群中。他聊起十年前那起天人府的灾祸,一脸惋惜之意。 “温怀,温此君?哼,天授建元前五年生人,此人奇也怪哉。”男人打断他,“明明生而玄金灵根,世人争抢,却偏偏隐退江湖,从此踪迹难寻。莫不是怕了?怕步大师兄齐念之后尘,死于非命乎?” “非也非也!一听便知你是初次听老夫说书!温怀是有玄金灵根不错,但那是他退隐前的旧事了。他现在,要算起来,已是跌落神坛了。谁不知,当年那庸人府……” 庸人府,江湖组织,却不同天人府那般受世人敬仰,而是遭人白眼。 当今这世道,天下都知道这群庸人皆是亡命之徒,暗桩插得满城都是,为的就是干那见不得人的灵根买卖。 若是有散修被他们那”活阎罗“、“血菩萨”盯上了,不出三日,定会曝尸荒野。而灵根则会被刨出,成为能用金银财宝衡量的商品。 其残忍恐怖程度之深,常被妇人用于止小儿夜啼。 ”庸人府……我可不敢直呼他们的大名……” 瞬息之间,人群中突然一片寂静,只余茶盏破碎的声音。 那说书先生掀开眼皮往角落坐着的少年一瞧,这可不得了了,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出来耍了?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双长腿交叠着架在茶桌上。一身上好的黑金色布料,脖子上戴了条深红的颈带。 那淌了满桌满地的茶叶茶水可不就是他干的好事吗? 他剑眉一挑,正声道: ”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聊起天人府的闲话倒是滔滔不绝,一听到庸人府就当起缩头乌龟了?别忘了这些年都是谁在护你们周全!若不是知府与同知,你们有些人早轮回几世都不知了!” 那说书人被气的胡子也不摸了,扇子也不摇了,仙风道骨也不顾了,势必要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论道,可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敢说出。 凑热闹的人群一看他这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了也有人帮他扛的气势,便知这不是个好惹的主,渐渐散去了。 不多时,早些人潮涌动的茶馆已然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水渐凉,而少年仍端坐不动,像是笃定了会有人替他收拾这烂摊子。 茶馆正门的风铃荡出清脆的叮铃声,一袭青衫,发间一只黑玉簪,正跨过门槛大步走来。来人也是英俊非凡,不同于吊儿郎当的那位,却是温润如玉,颇有仙人之姿。 这小子真有靠山啊!说书先生嘀咕着。 “扶光。”他轻叹一口气,似是无奈似是纵容,“一会没看着你,就又出来给别人添麻烦,还不快给人赔礼道歉?” “小师叔!你可算是来了,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好害怕啊。”楚松撇撇嘴,一脸委屈样,双手搭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着,倒是恶人先告状上了。 说书先生:“?” 刚刚你可不是这样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温怀无情地揭穿他:“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楚松听后,还是一脸笑眯眯的乖巧样对着温怀,转头却又恶狠狠道: ”要不是看在我小师叔的份上,你这种胡乱编排天人府的人可是要造江湖通缉的!“ 一语毕,楚松随意地掏了掏衣袖便抖出一袋银子,随手一甩,砸在茶桌上。 于是拉起温怀,大步流星地跨出了茶馆。留着桌上的银子,地上的茶水和眼皮跳个不停的说书先生在茶馆里凌乱。 离了那是非之地,两人在洒满夕阳余晖的皇城,悠悠地走回他们的一方小院。 楚松打头时还乐滋滋的,后来从他拉着温怀走变成他跟在温怀后面走,前者一路上都一语不发,楚松却是越走越不对劲,心里一万个小嘀咕: ”小师叔怎么不跟往常一样关心我今天过得怎样?” “我做错了什么惹小师叔生气了吗?” 他刚打算委曲求全,一开口认错:“小师叔,我错…..“ “你错哪了?”温怀突然停住,楚松险些撞到他背上。还好刹得及时,才没有痛失他英俊的高鼻梁。 楚松摸摸鼻子,低眉顺眼道:“嗯……我不该砸了那人的排场,我不该对他出言不逊?“他试探性道。 温怀逆光而立,纤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头,无奈道: ”扶光,你不该因为别人无心提起我,就对平明百姓撒火。况且,他说的有何不对?都是陈年旧事了,再提也无妨。“ 天授十二年逝去的前知府,天人府的瓦解与庸人府带来的江湖动乱,一直是温怀心里的一根刺。而楚松知道,他从始至终都知道。 对于父亲母亲的意外离世,楚松其实并未有多大触动。这都归咎于当年他还年幼不记事,自打拔条长个了,都是与小师叔生活在一起。 但他却碍于身份,无法开口问温怀关于当年的事情的原委与真相。 ——温怀,曾经名扬天下的天之骄子,天人府知府大师兄,也是楚松父亲最照顾小师弟,正是为了救儿时的楚松,才被庸人生生挖去了灵根,沦落到现在灵力尽失,需要时常喝药续命的,所谓“陨落神坛”的境界!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温怀换来的,所以一直小心地爱着他,不敢问、不敢碰。 一想到这,楚松顿时就红了眼眶,鼻子一抽一抽的,朝温怀怀里扑去。 这么大个人,就委屈巴巴地埋在小师叔的颈窝里,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路人见状,避让不及。 楚松也不管自个还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遭人白眼了就瞪回去。 “都过去了。当年的事情不怪你,是我不好,当时没能护住你。” 温怀环住他一手养育大的小孩,下巴仅勉强搁在楚松肩膀上,隐隐感觉到楚松正在用他毛茸茸的长发蹭他的脖子。 扶光还是小孩子心性,温怀想。也没再多说什么,就纵容着楚松借机撒泼打滚。 细雨如针,刺破了皇城的夜晚。 一个修长的身影蹲在屋檐上,一袭黑色的夜行衣与乌云投射下的阴影融为一体,正是温怀。 他左手按着身下的瓦片,右手摩挲着腰间的浪淘沙,这是他一贯使用的佩剑,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动乱,浪淘沙已经许久未出鞘了。但今夜不同,温怀拔剑时剑柄发出的嗡鸣,都在预示着——血色正在降临于这座城。 庸人府来无影去无踪,杀意如梦魇般笼罩于所有修士。 多少年来,各路江湖豪杰曾试图追捕他们的行踪,包括温怀,也从未放弃过暗中调查当年杀害大师兄的庸人府,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有不幸者,反而落入了庸人们的陷阱,直接命丧黄泉,直到尸体发烂发臭了才被街坊邻居发现报了官。 温怀在屋檐上一跃便是三丈,又如同狸奴般无声无息地落在另一条房梁上。 纵使如今的他,已不再是玄金灵根加身的修士,但身法武功是一点都没有落下。 再过两条街,便到他踩好点的地方了。不出他所料,庸人府的杀手们确实在今夜对一位不幸的修士痛下了杀手。 在急速奔袭的夜色中,转而飘散了一股血腥气。越是靠近目的地,那股锈味越是扑面而来。 “还是晚了一步吗。”温怀喃喃自语着。 丑时一刻,南门大街。月光如水,映出一地的鲜红。 温怀从房檐上一跃而下,落在尸首旁。 死者为男性,五脏六腑皆被刨出,与法器散落一地,而其中灵根却不翼而飞——一看便知,是庸人府那帮人的手笔。 四周皆是战斗的痕迹,一户人家的砖墙被打破了,各种林被都是已经被破坏得没个植物样。可见此人在被残忍杀害前曾强烈反抗过庸人们,可以少敌多,又如何能突围而出? 待明日太阳初升,想必今夜之事也将成为天人府本月登记在案的第五起灵根杀人事件。 温怀屈膝蹲下,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开始翻看散修的物件。一把剑,几瓶药,一个护身符,以及一枚……刻有“天”字的令牌。 今宵的每时每刻都值千金,不是闺房之乐,没有红烛银帐,而是在温怀犹豫的每一秒,庸人都可能在寻找下一位灵根所有者,可能是散修,可能是非法购买了灵根的权贵,也有可能……是他所珍爱的天人府。 温怀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 不多时,温怀简单为死者收拾好仪容,合上怒目圆睁的眼。 正当他准备动身,四处搜寻庸人的下落时,“嗖”的一声,温怀猛的回头,腰间的浪淘沙于无意识中出鞘。 一个黑影正在立于房梁上,背着月光,看不清脸,只见身型曼妙,竟是位女子。 见自己的位置已被温怀找到,黑影转头就在房檐上飞跃起来,弹指间,就飞出了近半里。 温怀飞身上檐,在黑影身后死死追着,二人在月色下一前一后飞檐走壁,不知谁在暗谁在明。 那女子动时形如侠客,躲闪时又如同鬼魅。雾里看花那一眼,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曾见过这样的一位。 温怀使了十成十的力去追,眼见指尖将触碰其夜行衣的一角,即刻又被躲闪开。 “血菩萨!庸人府!你们这群狗日的东西!你还我天人府的命来!”一声怒嚎打破了南门大街的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黑暗中又出现了第三者,温怀还未来得及探查来者何人,来自何方,两只在灵力中燃烧的匕首已然逆着光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浪淘沙瞬时被整剑拔出,温怀一个漂亮的剑花,在呼啸中,两枚匕首被毫不留情的击飞回去。 他回首,那黑衣女人早已没入了夜色中。 温怀见已无可能再追上那黑衣人,反手便奔着要他命的目的向那第三者掷出了浪淘沙。 ——在刀光剑影中,浪淘沙的剑身折射出了来人的相貌。 那是一张温怀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第2章 神落天坛庸人笑(二) 在浪淘沙的剑身的映射中,温怀终于认出对方,理智瞬间回笼,瞳孔紧接着极速缩小。 可惜刀剑无眼,后悔已然为时过晚。 掷出的剑直直的冲着那人而去。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若非对方是修士,恐怕都无法察觉杀意正在直逼他的命脉。 眼见浪淘沙将沾上无辜人的血,那人反将身子一扭,反握左手心的匕首做格挡之势,以毫厘之差,躲过了那柄本该要了他命的浪淘沙。 他狼狈的仰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匕首因沾了汗而从手心滑落,掉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他从未如此感激天道赐予他灵根,赠予他险象环生的能力。 此二人一人卧地,一人还是如同谪仙般立在月光之下,神色不明。 “二师兄……”温怀躇踌着开口。 “……温怀?”南乔像是溺在水里一般,喘不过气来一样,声音发哑。 温怀透过浪淘沙看清了来人,南乔又何尝不是?月光照耀大地,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得几乎残忍。 他想靠近,寸步难行,只能站在原地。 “你还有脸回来?”南乔挥出不带有任何灵力的一拳。 以温怀的身法,轻而易举就能躲过这一拳。但他却丝毫没有躲,就直直的站在原地,双眼微合,静等疼痛出现在他的脸上。 但最终,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南乔还是没忍心伤害他曾经最疼爱的师弟,只是狠狠的攥着温怀的衣领。由于愤怒上头,他眼里爬满了猩红的血丝,咬牙切齿道: “十年,温怀,十年!我日夜看着你那块墓碑给人上香,结果你还活得好好的?” “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南乔恶狠狠地瞪着他,不断发劲的手臂却不住地颤抖着。 “当年师兄师嫂没了,你也下落不明了,天人府也就差不多要玩完了……” “从小我就是我们是兄弟三人中最平庸的,大师兄善武,你天生玄金灵根,只有我,能比凡人寿命稍长几年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被你叫一声师兄,也仅是因为我比你早几日入门。” 南乔年少入门,论体,上比不过大师兄齐念。论术,下比不过小师弟温怀。 他从未有过丝毫怨言,但这已然成为了扎根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你下落不明后,我被迫掌握大局,谁又可知这并非我意?!天人府内部一团糟,庸人府仍在江湖上四处作恶,被杀害的修士数量剧增,我不能不接过这烂摊子。” “十年以来,我一贯自居天人府同知而非知府,我知我不配拥有知府这般头衔,一直等着某年某日温怀你会回来继续带领着天人府拯救苍生,可你呢?十年,十年啊!你一次也没回来过!“ 一口铁锈味涌入温怀的咽喉,不知是何滋味。 南乔似是悲伤至极,又似怒极反笑:”是啊,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修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同知!连我们天人府的修士我都护不住!你看啊!南乔!你看啊!” “温怀!你连你最珍爱的天人府都护不住!“ 两人四目相对着,血腥味在视线中扩散。 ”你有剑,为何不战?天道庇护之人,为何不救世!“ 一语毕,在温怀脖颈上的力顿时松了。 他强撑着站着,想告诉南乔:我也是不得已,失去了玄金灵根的我已不再受上天眷顾。 但他却不禁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里的痛楚与不甘全吐出来。咳着咳着,把捂着嘴的手张开一看,竟是一片血红。 南乔已然对温怀感到心灰意冷,扭头强忍着泪水与怒意不去看他,只是用半张被冷月浸湿的脸对着温怀。 见他不语,也仅当他早已自暴自弃,道不同而不相为谋,多说也无益了。 ”……你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这副样子。等我回天人府后,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死了。“南乔强装冷漠,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砰“的一声,身边人轰然倒下。双眼紧闭,眉头紧锁,整个人蜷缩在薄薄的夜行衣里,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此君!!!“ 晨光熹微,青烟自天人府西角院中的药炉升起,混着三七与艾草的苦涩,在回廊中回荡着。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零落作响。 南乔端着刚熬好的药蛊,疾步走进里屋,袍子的下摆还粘着温怀被他背着时吐出的血。 ”宋知闲!快拿温好的干净帕子来!“南乔一边单手将昏睡着的温怀扶起,一手端着药蛊正要往他嘴里灌。 温热的,带着七分腥苦三分酸涩的液体刚入口,昏睡着的人便簇起了眉头,但还是小口小口的抿着。 不知是因为南乔鲜少伺候人,温怀似乎被药呛到,他不自觉地咳嗽起来,药蛊于是顺着嘴角下滑到衣襟,到了细小伤痕满布的前胸。 ”帕子!我帕子呢!“ ”来了来了师尊!我来了!“ 在一阵鸡飞狗跳,南乔大叫宋知闲狂奔中,温怀不想醒也得醒了。 沉重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的先是阔别了十年的府邸,再是闻到比他平时喝的药更苦的药香,最后才是在旁一直伺候着他,忙前顾后盼着他醒来,但见他醒来却不知所措的二师兄,南乔。 南乔故作镇静: ”你醒了。“ 温怀看了看他,便要翻身下床,跪在他面前。 南乔眼疾手快,趁他薄如蝉翼的身躯还没接触到地面,一把把他整个人塞回了被子里。 犹豫片刻,温怀哑声道: ”师兄……当年之事是我不好。我一念护师兄遗孤,遂舍玄金灵根,带着那孩子改名换姓大隐于市,却负你于乱世之中 “此错,我认。还请师兄原谅。“他道。 ”此君,我不明白……既然你要护那孩子一生周全,为何不藏身于天人府?你我多年情谊,知根知底,我定会同你一般爱护大师兄之子。“ 温怀抿着唇,意思便是不愿说了。 ”罢了。此事就此揭过。” “你平安就好,回来就好。“ 南乔与温怀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屋里浓厚的药味渐淡。 “昨夜师兄说,被杀害的修士隶属于天人府?”温怀沙哑的声音略微颤抖着。 “是了。你比我发现尸体发现的早,应当也看到了那块刻有”天“的令牌。那位是府里很热心的一位师弟……季明救人无数。没想到,还是遭不住那群鼠辈的诡计。” 南乔紧攥着拳头,满脸都是不甘与愤慨。一生行好事不留名的大侠,却得了个这般惨烈的下场。 “这位师弟昨夜为何会现身于南门大街?又为何独自行动?” “在季明居所的书桌上我们找到了他临走时留的信……说是状况突然,他收到了匿名来信,昨夜庸人府将现身于南门大街。季明一向是这样,舍小我为大我,他救人心切,才没来得多带几位师兄弟,便独自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再也没能回来。”南乔哽咽着。 南乔才是此事发生后心里最不好受的人。谁不知道,如今的天人府自从当年失去了主心骨,早已四散分离,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打击了。 而南乔作为整个府邸中责任最重的人,又怎会不感到排山倒海般的自责? 温怀最见不得别人伤心落泪,眼里却闪过一丝犹疑,但碍于证据不足,只好干干地安慰“: “师兄,节哀顺变……” 想起昨夜那黑衣女人,明明近在咫尺,这是他离侦破当年天人府命案最佳的机会,却阴差阳错地让那人逃走了。 这么长时间的筹谋……最终还是技不如人。 温怀看着悲痛不已的南乔,又看看还温着的药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百般无力,千般憎恶: 他无力,被药浸透身躯让他连自己所珍爱的人都无法守护;他憎恶,他憎恶自己的软弱,事到如今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旭日照常从东边升起,照耀了天人府东隅一角。这个夜晚太漫长了,长到初升的光明也无法洗刷掉空气中的沉寂。 府里的人们行色匆匆,没有时间再去消化悲伤,奔赴各自的大道。 小院里,少年打着赤膊,衣襟松散地系在腰间,挥舞着小师叔给他打的长枪一丈威。 那杆子枪正在日光下左劈右刺,不带丝毫灵力的攻击,也能使粗如三人环抱的大树一招连根拔起,颇有大侠风范。 可惜楚大侠没帅多久,又巴巴的把树扶起来,按回树坑里,再用枪一点一点把土埋上。 可怜了这把威武的长枪,战场还没上过,倒是先当了回铁锹。 院子的前门一开一合,清风裹挟药香而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松想都不用想,便知是消失了一整晚的小师叔回来了。 丢了手里的枪,即刻便想如同饿虎扑食般扑上去。但一想到温怀喜净,若是带着一身泥点子,少不了头上被砍一记手刀。 在温怀的注视下,他于是赶忙把腰间的衣裳挎挎地披在身上,一个箭步,冲进阔别半日的小师叔怀里。 顿时,那股熟悉的苦味冲了楚松满鼻,他两手往温怀纤细而有力的腰间一窟,委屈巴巴的撒泼打滚道: ”小师叔,你昨夜去哪了?你可知我多担心你?你今早不在,但晨练修行我可一点也没落下。“ 边说着,楚松遍从手里搓出一团至纯的灵力,耀武扬威般,还散发着淡淡的金辉。 看着大师兄的遗孤在他的养育下,长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温怀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酸涩。 ”小心得风寒,把衣服穿好。“ 温怀轻轻挣脱开楚松的双臂,慢慢把他身上没扣好的扣子都系了上,顺手又将他被汗浸湿了的长发别在耳后。 ”耳朵怎么这么红?可有哪里不适?可是发热了?“ 此话一出,楚松双手一捧脸,才发现自己已然因小师叔的动作变成了一只滚烫的大火炉,方圆近十里的所有东西,都仿佛要被他散发出的高温烤化了。 他立马结结巴巴地狡辩道:”小师叔……这是练功练的…….” 听着少年拙劣的谎言,温怀的嘴角不自觉的挂了一抹轻笑。没过多久,却又变回了原来那副谪仙般的清冷样。 “扶光,我将回天人府了。你可愿与我同往?” 第3章 风起衣冠天人归(一) 经昨夜一事,温怀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回天人府。 这并非他所愿,却是因为众望所归。他不愿再背负权位之重,毕竟这一身血骨,本就早该埋入十年前的夜里。 但如今,大厦将倾,朝堂动摇,江湖沉浮,世人皆在观望,唯有一人能再稳天人府之势。是温怀,也只能是温怀。 他被命运推着站回这步棋上。 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天人府虽今非昔比,却仍是江湖与朝堂之间的一道枢纽,消息来往,庸人动静,皆能比外界更早得知。越靠近这一切的源头,便是越靠近真相。 若要翻出当年的陈案,非要先站回那个位置不可。 至于楚松,这孩子已然继承了父母亲的衣钵,如父亲般精通十八般武艺,舞枪弄剑,不在话下。又一脉相承了母亲的赤焰灵根,必要时足以自保。 “你可愿与我同往?” 温怀语声未落,楚松耳边已似火药炸裂,万籁俱寂,唯余心跳如鼓。 天人府! 那可是所有江湖儿郎心中神明般的存在,传说中一人御敌、万剑归宗的地方,是散修们夜夜梦中都不敢奢想的高处。 楚松……他原以为这辈子与那地方再无瓜葛。 毕竟,小师叔原已不愿回头,他也就不敢多问。自小跟着温怀辗转江湖,市井为家,他早已习惯躲在尘世角落,看师叔背影凛然,如一把未出鞘的剑。 却没想到,此刻,这把剑终于要归鞘——归向那座他们曾失去的天人府。 他激动得眼睛都亮了,一句“我愿意”差点没咬到舌头: “我愿意!当牛做马都愿意!小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是现在吗?即刻就走吗?” “不急。饿了吧?先吃饭再说。” 温怀走进厨房,起锅烧油,楚松跟个尾巴似的在他后面打下手,豆腐、白萝卜、竹笋,三下五除二便全成了丁。 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便端上了桌,其中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日头当空,二人在清风阵阵的小院里,享用了他们平静生活里的最后一餐。 翌日,两人便大包小包搬进了天人府,住进了离议堂最近的两间厢房。两间厢房的门正对着,仅有一院相隔,同时采光极好,适合平日里练武。 刚进门,南乔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温怀身后,比温怀还高了半头,不管走到哪都屁颠屁颠跟着的楚松。 “这是……当年大师兄的遗子?齐…” 没等他说完,温怀便打断了他:“楚松,叫南师叔。” “师叔好。” “扶光,你先去屋里把你的东西打理好,我与你南师叔先去议事堂。” 话音刚落温怀就与南乔一对眼,二人自顾自地走向了议事堂所在的方向。 楚松莫名的很不是滋味,指甲扣着手心——有什么话,是小师叔不能当面说与我听的,非要去议事堂与南师叔说? 但温怀的事情,何时又轮得到楚松来插手。 奄奄的,楚松回了自己的厢房。没过多久,还是好奇心占了乖巧懂事的上风。他悄悄地从厢房的另一个口溜出去,使尽一身武功,挪到议事堂,无声无息地躲在房顶上。 议事堂外细柳成荫,莺歌燕舞。 宽敞的堂内,无事务加身的修士早已恭候二人多时,南乔让出了主位,站在温怀对面,煎了壶上好的茶。 温怀一愣,反应过来,主位是留给他的。 这空缺了十年的天人府知府之位,已不再尘封。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明百姓,都将知道:温怀,温此君,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从未离开过。 温怀拂袖而坐,衣袍随势落下,沧浪沉沉,宛若一尊山峦稳稳镇在主位之上。 堂内一时静若死水,落针可闻。 南乔神色如常,侧身而立,只在温怀落座那一瞬轻轻颔首,像是回敬旧日同门,又像在默许他再次执掌此权柄。 “恭迎知府归位。”南乔屈膝下蹲,俯首道。 温怀赶忙上前欲将南乔扶起:”师兄!“ 南乔不起,仍是单膝跪下,以示毕恭毕敬。 年长者中,有人已热泪盈眶,拄杖上前,哑声开口:“恭迎知府归位。”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十年,凡人的人生里又有几个十年? 年轻修士则面露激动,目光灼灼望向温怀。不少人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有人甚至激动得险些失礼高呼,却被旁人按住。 偏角一人未发一言,只低着头,袖中玉简微动,却无人察觉。 温怀尽收众人神色于眼底,浅浅地笑了,缓缓摩挲着知府椅的扶手,声音却清朗如浪淘沙出鞘: “众位,十年天人府,未曾亡。” ”诸位侠士,请坐吧,不必拘谨。今日,我想就当年之事与季明之死谈谈。“ 温怀环顾四周,将议事堂中修士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去,一片鸦雀无声。 ”天授十二年,庸人府在皇城的势力日渐壮大,每日惨遭不测的修士不计其数。齐念,我与南乔的大师兄,天人府的首位知府遭血菩萨暗算,于赤魂台赫然长逝。” 温怀等人赶到赤魂台时,风雷滚动,血云压城。前知府已然没了气息,自爆内功,形销骨立而终。 知府之妻林愿卿知晓后,因记挂亡夫,势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草草留下遗书将孩子托孤于温怀,以修士之身**殉情。魂飞魄散,连尸体都没留下。 温怀低头,语速极缓。 那段噩梦般的时日,落在他舌尖,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已经说过千万遍,或是早就在心里烂透了。 ”天授十三年,我继位天人府知府的第一年,庸人府挟师兄之子以令我交出玄金灵根。我曾立下誓言,将以生命为代价护师兄师嫂的唯一血骨。一命一价,换来了那孩子成长至今,我从未后悔。我辞位知府的日子里,也从未放弃过调查当年命案。” 众人沉默不语。在天人府待得年月较长的修士,这段往事早已成为他们的心头恨,多少年来难以忘怀。 而楚松伏在屋顶上,温怀说话的声音不大,然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父母命丧之谜的真相,一字一句,犹如刀剜:本以为他的父母仅是战死或是殉道,却从没想过他们会是死的如此惨烈! 楚松死死攥着拳头,指甲用力过度到把布满了茧的掌心都掐出了血来,也再控制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悲痛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下,如同下起了一场伏月的阵雨。 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 “昨夜于南门大街,季明师弟惨死街头,作案手法与庸人府如出一辙,但此事疑点重重。我曾遭遇一位黑衣女子,身法敏捷,武功高强,即使是我,也只是勉强与她有一战之力。我一度怀疑此人便是当年凶案的罪人,血菩萨。但当我试图追她时,她却只守不攻,实在奇怪。“ 南乔道:“是了,当时我只见知府与那黑影一前一后追逐着。但她若不是血菩萨,或甚至都不是庸人府的走狗,那她当晚为何会出现在那?死的为何又是我们天人府的师弟?” “敢问师兄,季明当晚是为何出现在那里?” “我已说与你过,他收到了匿名的信件,庸人府将在当晚行凶。” “敢问诸位,那他为何非要独自前往?再紧急也有许多府内的修士可以随行。” ”敢问昨夜在府的所有修士,可有任何人亲眼见过那封所谓的匿名信?“ “知府阁下的意思是?”一名修士问道。 “我斗胆猜测,事情原委无非两种。其一,那封匿名来信根本不存在,季明也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有关于庸人府的昨夜行踪的信息,却是庸人府用手里季明的把柄对他进行的要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明知庸人府近期作乱,也要深更半夜单独行动。” “其二,那封匿名来所言非虚,确有其事,季明师弟确实也是因为救人心切才冒然单独行动,但是确有人以此为诱饵,故意将季明师弟的行踪透露给庸人府。” 不论是两种情况的哪一种,对议事堂内的众修士来说都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 天人府内———有内鬼! 温怀没有直接点明,但他的意思已然不言而喻地传达给了在场的全部修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安的气氛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谁也不愿意相信,与自己同生共死,行侠仗义的同僚竟会是叛徒,抑或是庸人府安插在天人府的奸细,甚至还可能牵扯到了当年的命案! 温怀的话尚未彻底散尽,落在空气里,如一粒微尘,轻轻扬起,却在心头沉得发疼。 在一片互相猜疑中,温怀与南乔对视一眼,端起了稍凉的茶水,抿了一口。 可越是这般平静,众人的心弦便绷得越紧,绷得细细的,如同随时都要崩断。 屋外的风呼呼地咆哮着,柳叶被裹挟着在风中四散,一只金乌凌空飞起,扑扇着羽翼朝皇宫飞去。 第4章 风起衣冠天人归(一)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朝廷重臣,天人府知府,温怀。天人府同知,南乔,宣今日午时进宫,面圣。”太监扯着嗓子尖尖地宣读圣旨。 说是太监,穿得却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朝服那是一个镶金戴银。 南乔与温怀在太监的带领下走进了皇宫。 金瓦如鳞,檐角高飞,宫阙层叠如山。风过御道,吹动万人敬仰的天子的一角。 ”陛下。天人府的温怀,南乔到了。“太监在天子身边耳语。 ”天人府温怀,南乔在此,参见皇上。“二人并肩单膝跪在长阶之下,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皇帝见状,龙颜大悦,对二人很是满意,他本就该如此满意。 天人府自他于天授元年成立以来一直为他所重用,国泰民安是帝王将相之根本。所谓乱世出英雄,若是没有此二人一直在天人府为他效力,庸人府在江湖上的势力只会比现在更强,直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甚至威胁到他的统治。 但喜色并未维持多久。 ”此番朕召尔等二人入宫面圣,爱卿们可知意欲何为?“李长雍醇厚的嗓音顺着长阶传下来。 ”臣不知。还请陛下明说。“ ”朕虽日理万机,操劳于前朝后宫,但也知道不少市井琐事。朕有所耳闻,庸人府把朕的皇城搞成一团糟,百姓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自从庸人府初次在江湖上声名大却,如今已隔十年。庸人府不仅没有被处理掉,反而越战越勇。朕很好奇,爱卿们日夜操劳,都在操劳些什么?“李长雍的语气瞬息间充满了不满。 “陛下,臣此前曾多番向您进呈奏章,上表陈情。天人府内人员稀少,而庸人府却越发猖狂,实在是力不从心,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照爱卿这么说,岂不是朕在剥削你们了?” 温怀斟酌道:”回陛下,天人府自十年前知府遇害,如同无将之军,无主之国。军不能一日无将,国不能一日无主。同知已尽他所能地维护天人府,但挨不住臣此前被庸人暗算,失去了灵根,灵力尽失,这才让那群卑鄙之人钻了空子。但如今臣重归天人府知府之位,定是做好了万全之策。还请陛下,给臣,给天人府一些时间。“ 一声冷笑从长阶尽头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传来: “那还请二位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直到二人又被太监请着出了宫门,太阳仍在正中高高挂着。面见皇帝的时间不过一盏茶,但天子自带的威压却让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无限延长。 南乔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只手的掌心一点点从指根摩挲到指尖:圣心难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宽心。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了。”温怀抬手轻拍南乔耸起的肩,“天下君王谁人不忧国忧民?陛下此番定是因爱民如子,见庸人府杀人无数,心急如焚罢了。“ 南乔撤出一个勉强的笑: “但愿吧。“ ”五百五十五,五百五十六,五百五十七…..一千!“一丈威在空中有力地挥出第一千下,今日小师叔安排的功法就算是练完了。 楚松像根拔地而倒的竹竿,一下摔回地上,砸出一声脆响。躺倒在练武场上大口喘气,巴不得此生都如一块狗皮膏药般黏在这里,眼里尽是对一无所有的天空的欣赏。 阳光打下来照在楚松身上,暖暖的,晒干了少年流不止的汗。空气里尽是草木的清香,时不时夹杂着三两声清脆的鸟鸣。 他眼皮一沉,欲昏昏睡去。两眼合上,不久却又缓缓睁开,竟是因为有人挡住了阳光的直射,扰了楚大侠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错了小师叔我错了,今日的一千下已挥完了,我这就去练习术法……” 楚松说着便要起身进屋拿他平日修行使用的古籍,一睁眼,看到的却并非他心中所想之人。 二人顿时大眼瞪小眼:“你谁?” 来人看着与他岁数相仿,一袭水色,肩宽腿长,一看便知他也是练家子,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书生模样。 此人莫不是考科举落榜,被发放到天人府干枯燥的要死的文职来了吧? 他咧嘴露出一个笑,伸向楚松伸出手:“在下宋知闲,同知之徒。凑巧也来练武场。楚松,幸会。” 宋知闲看着清清冷冷,文文静静,一张口却是滔滔不绝,拉着楚松一通闲聊。从术法聊到武学,从天文聊到地理,从他年少时上房揭瓦被同知抓起来一顿抽到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在府内没有人与我说话是怎么过的吗? 楚松挠了挠脸,不解道:“什么叫这么多年在府内无人与你说话?你和同知不说话吗?还有其他的师叔呢?” 宋知闲绝望地从两只手臂中露出一张将死之人般的脸:“在温知府失踪的年月里,师尊一直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因为没了知府,天人府内军心不齐,互相看不顺眼,有的师叔——口误,该叫他们前师叔,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师尊头上,仿佛他是天大的罪人。好在,那些墙头草已经被清理了出去。” 说到此,宋知闲忽然激动起来:“楚松!你可知自从你与温知府回来,师尊对我都温柔了不少。还是昨晚的事,我与师尊对招的时候使错了一记,他居然只是说我笨!要是以往,我铁定少不了一顿挨批!” “照你这么说,我与我师尊可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他一边嚷着,一边捂胸行大礼,动作夸张得楚松想一脚踹过去: “啊!恩人!啊!好兄弟!大王!小弟将生死相随!” 两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对上了眼,一拍即合,立马打成一片,约定好将来要一道闯江湖。 突然,宋知闲道:“无意冒犯,但是兄弟,你脖子上这个带子挺帅的,怎么从来没见你摘过?” 闻言,楚松炫耀似的,将手附上那条漆红宿火:“这是小师叔给我的!我从小一直带着,习惯了,就不摘。” 正巧,刚从皇宫打道回府的温怀与南乔二人经过练武场,一眼便看到自家师侄与自家徒弟在不远处打闹。 温怀眼里带笑,仿佛在看两只小狗撒泼打滚。 而南乔的脸色就不太能看了,多年当同知的经历已经让他对潜在的危险产生条件反射般的警觉:这个年纪的少年有一个就不得了了,要是两个凑一起,这日子还能过吗?这天人府不得被掀个底朝天? 温怀轻轻在空中招了招手,楚松便乖巧地溜达到他身前,报告今日的训练成果。 二人一前一后,一会是”小师叔你看我这团灵力是不是比以前更有威压“,一会是”小师叔你出去这么久都干了啥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逛回了自己的小院里。 楚松一进院门就随手扒了张椅胡乱坐着,兴高采烈地与温怀分享道:”小师叔你可知我今日交了个新朋友!叫宋知闲,是南同知的徒弟,与我同岁。他这个人可有意思了……” 温怀一边听他胡说八道一边给小孩倒茶,听楚松此言,他动作没停,但眼里的笑意黯淡了几分。 “小师叔!你又没在听我说话!” 温怀把温热的茶水递给楚松,淡淡地说:“听了,挺好的,宋知闲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不要乱交朋友,打交道前,要问清楚姓甚名谁,哪个氏族的。如今这世道,天下没几个好人。“ 楚松小声嘀咕道:”是不是我跟宋知南玩,小师叔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你。毕竟你惹出来的麻烦到头来都是要我替你收拾。“ 说完,温怀转头就进了他的屋舍,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楚松。 ”小师叔还嘴硬说没不高兴,嘴角分明都耷拉着。“楚松嘟嘟囔囔着。 身后的门重重的关上,严丝合缝,仔细听,才能听到楚松回屋的脚步声。 没有楚松闹腾的屋内清冷如旧,案头上昨夜的香烛燃到仅剩一寸残芯。刚泡好的茶在茶盏里,还温着,上好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温怀却再没心情品茗。 他没点灯,只是寻到窗边坐下,侧身将头靠在帘帐上,只靠窗外夕阳余晖照见桌上未翻阅完的卷轴,提笔圈圈改改。屋里仅余下了他翻动书页的动静,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温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像是怕去承认,今日,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合上疲倦的双眸,掐指复盘今日一整日发生过的事情。左思右想,并无不妥。 那孩子……扶光交到朋友是好事,宋知闲是师兄弟徒弟,有南乔的教诲,他能文善武,灵气逼人。扶光与他在一起,我也放心。 今日并未有大事发生,天人府内也没有急事需要他这个知府来处理,合该安下心来。 可那团气,在他胸腔里起起伏伏,又上又下,扰得他心烦意乱,不能自己。 他本该高兴。 可他不高兴。 温怀又拿起卷轴,看了半个时辰,回过头来,却一个字都没读进去。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按着蹙紧的眉头,好似是想疏散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闷。 他终于认命似的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到底,在纠结什么?” 仅有一人的屋里,无人应答他。 温怀提笔欲写些什么,最终却一字未落,只是圈了原本的字,又重又慢。 夜色降临,乌云蔽月。一只漆黑油亮的乌鸦正盘旋在皇城十里外的一座孤山上,正是庸人府的老巢。 乌鸦的叫声凄凄惨惨戚戚,沙哑又凄厉,引来了山上的庸人。他随手丢出一发暗箭,正中乌鸦的身躯,它即刻从百米高空坠下,落在他的跟前。 从乌鸦的羽毛中,掉出一封信纸。 他将其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