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太岁》 第1章 第 1 章 最近老天爷气性不佳,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到月沟去年新修的小油路上雾霭迷蒙,从早到晚瞅不见几个行人。 这到月沟是个小村落,整户村子都姓王,只有一家是外姓,并且从事着阴阳行当,用土话说,就是给人‘看事儿’的大仙。 大仙儿姓宋,名字响亮极了,叫宋道平。 传闻宋道平许久前和村里一位姑娘结缘,自此安家落户,可不知是不是干这行的都有损阴德,婚后一年他便生了一场大病,连带那姑娘也离奇而死。 后来宋道平心灰意冷离开村子,杳无音信二十余年,再见时,只剩一抔骨灰与故人重逢。 到月沟的村长王惠民此刻正蹲在后山山脚下抽烟,面前是一座刨开的坟墓。 泥土迸溅糊在歪倒的墓碑上,后随雨水淋漓搅成潮湿而泥泞一团。 视线再往下瞧见一口通体黝黑的木质棺材,棺盖掀翻在外随意压在杂乱野草中,露出里头孤零零的瓷坛。 瓷坛上有张黑白照片,底下缀了行小字——师母王璞。 王璞。 宋道平的妻子便是叫这个名字。 其实这棺材里本应还有宋道平的骨灰,现在里头却孤单影只,寻遍四周也未发现遗落。 王惠民吐出一口烟圈,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爬满沟壑的面皮皱了又皱,最终无奈吁叹出声,背着手沿山路慢慢走回家里。 一路没碰见旁人,回家一头扎进房内,搁里头翻箱倒柜半天,终于从大箱柜底下掏出了一个十分陈旧的牛皮纸袋子。 他戴上老花镜坐在灯下,解开纸袋缝线,先从里面翻出半沓红艳艳人民币,然后抽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记了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字迹模糊,依稀能辨认是个人名。 宋迟。 王惠民:“……” 上了年纪的村长一把扔了袋子,捻着字条不住地叹气。 “唉……造孽啊……” 说起宋迟来,那还要回忆到四年前。 四年前也是如今的一个雨夜里,到月沟来了一位年轻人。 估摸年纪不大,也就刚成年的样子。 深更半夜敲响了王惠民家门,自己淋的浑身水湿,怀里的盒子却犹如千金之玉,裹在衣物中未承润泽。 他就是宋道平远离到月沟二十余年里,所收过的唯一一个徒弟。 随了宋道平的姓,就叫宋迟。 那会儿的宋迟刚过十九岁。 寻常孩子蓬勃朝阳似的年纪,他却恰恰相反,浑身上下透着股阴冷的死劲儿。 他说要把师父和已故的师母合葬,葬礼办完给王惠民留下七万块钱和一个电话号码,自此销声匿迹,四年来一次没有出现过。 王惠民想到这儿没忍住看了看那半沓钞票,接着懊恼地摇头,还是拨通了字条上的号码。 宋迟给他留了钱和电话,意思很明显,这钱用于照看宋道平的坟墓,若是出了什么事,就和他联系。 到月沟这村子偏僻,村里人丁稀少,同其他村一样,年轻一辈不愿终生窝在庄稼地,四处奔走务工,剩下老人和孩童留守,久而久之,村里的人气儿愈加凋零,生活也越发穷苦。 穷的甚至连路都修不起。 所以那七万块钱到手时,作为村长的王惠民眼红了三年,最终还是没忍住,拿出来给村里修了路。 这也是他不太愿意,却不得不给宋道平徒弟打电话的原因。 总不能说我把你那七万块钱花了,可你师父的坟被人撅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 他犹豫再三后下定决心拨通号码,一个一个数字按下去,滴滴忙音像是在等对面给他宣判死刑。 几秒过后电话接通,那头先是喂了一声。 “喂,是小宋吗?宋迟?” 沉默一会儿,才慢慢传来个‘是’。 王惠民走出屋子坐在外面,暖烘烘日光让他多了些底气。 “那就好,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换了电话号码呢。啊,你瞧我这,忘了说,我是你王叔,就是…” 王惠民还没说完,宋迟打断了他,音色颇为冷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我记得。” 未没道出口的寒暄就这么在嗓子眼儿滚了几圈,默默咽下肚去,王惠民吞吞口水,在一个小辈面前头一次如此心虚。 他斟酌半天,取了个折中的说法。 “小宋啊…有件事电话里不太方便说,我想,你能不能抽空来咱们村里一趟,是有关……你师父…” 对面好一会儿没有声响。 他忐忑地盯着手机,正当忍不住开口全盘托出,电话忽然传出声音。 只有“您等我”三个字,接着通话结束。 王惠民这头刚解决了个麻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家门口叫叫嚷嚷有男人声,怒瞪着眼出门,一瞧竟然是王四。 王四是他们村里仅剩不多的青壮年之一,自小没爹没妈,可怜兮兮地吃百家饭长大。 王惠民见来人是他收了火气,佯装怒道:“又怎么了?!大白天的吵吵什么!” “哎呦村长,你快去看看吧!东叔他,他诈尸了!”哪知王四一脸惊恐,急切道。 这个东叔全名叫做王海东,今年刚过六十多岁。 年轻过劳落下了病根儿,身体状态一直欠佳。 临老沉疴宿疾统统找上门来,前些日子上山摔了一跤,回来后直接病倒卧床不起,就在夜里身子骨没抗住,半宿咽了气。 不过这诈尸…… 王惠民也有些惊:“兔崽子!这件事可不能乱说!”他瞧见王四白惨惨的脸,好像魂都没了,看着不像撒谎,便压低声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今早去东叔家里帮忙,看见他家院子里围满了人,上前一打听才知道,这老汉儿的孙子,守灵夜里三点多,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忽然昏倒在棺材里!今天一醒就疯疯癫癫的,说什么他爷爷活了!跑了!我挤进去一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王惠民一巴掌拍到了他后脑勺:“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卖关子!” “村长,这,这事儿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打死我我都不会信的。”王四咽下口水,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东叔的棺材,里头真的没有尸体。” 王惠民仅用了五分钟就赶到了王海东家里。 此时堆满谷物农具的门口零散蹲着几个抽烟男人,他记得这些都是家里的远村亲戚。 今日本该下葬的日子,理应人群熙攘,而院里前来吊丧的亲朋却已所剩无几,只剩血缘至亲在灵堂前跪着啼哭。 王海东老伴儿走得早,剩一双儿女,老大王霖女儿王妍,而今都已成家立业,并且各自有了家庭。 王四嘴里在棺前昏倒的孩子,正是王霖的孩子,名叫王唤。 王惠民在到月沟颇为威望,他一进门,便有人在旁搬个凳子,接着奉上一杯茶水。 “村长,您来了。” 王霖从里屋出来礼貌问好,中年男人难掩疲态,双眼下一圈乌青。 王惠民应一声,瞧他这样什么也没说,面色凝重,去灵堂前上了三炷香。 他望一眼后头的黑色棺材,棺盖紧闭,不知里头有没有尸体。 上完香后和王霖走到一侧,王惠民犹豫着,悄声问:“我听说,你儿子他…” 这话藏了半句在喉咙里,但王霖显然知道何意,重重吁叹一声,开口声音嘶哑,竟是泫然欲泣。 “撞邪了,真是撞邪了!”他情绪失控的蹲在地上,掏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两口,王惠民没着急问,拍拍他肩膀,也蹲下来,一会儿功夫,听得王霖娓娓道来。 昨夜是守灵第三日,他和妹子一连几天都没休息好,为了明日下葬,老旧座钟一点响声过后,便趁静小憩片刻。 醒来已经是三点多了。 灵堂布置在堂屋外面,白事的规矩,夜里不能断了灯火,所以从院里到屋内一片灯火通明,于是醒来的王霖一眼便瞧见了不对劲。 是那棺材,那口黑色大棺挪地方了。 他们睡前棺材还摆放院里,而此刻,那口黑棺竟然横在堂屋。 吊唁的人群除了他和妹子,其他人均已离去,这凌晨三四点,是老辈口中一日里阴气最盛的时间段,王霖不由得脚底生寒。 转念一想前面躺着的是他爹,虎毒还不食子呢,便壮着胆子去查看情况。 那口黑黝黝棺材静静立在堂屋中央,王霖靠近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迎面扑来,他瞥见了厚重的棺盖有挪动痕迹,从夹缝中露出一截衣物布料来。 淡绿色料子上印着可爱涂鸦,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像是他儿子今早穿的那一件? 联想后大惊,慌忙上去推棺盖,诡异的是,他那本该在前屋安睡的儿子王唤,这会儿竟然真的躺倒在棺材里! 而他老爹王海东的尸身,却左右寻觅不见,仿佛消失一般。 这太荒唐了。 “我带着人在村里找到天亮也没寻摸见尸体,刚回来就听说唤唤醒了,但一直发高烧,不停地说什么爷爷让他进去的,爷爷跑了,闹腾一阵昏迷不醒,只好先把他送医院了。” 王霖的表情活见鬼一样:“村长……这件事,真的太邪性了,我爹他半辈子善行义举,临老还没入土为安就闹成这样,我真……唉。” 王惠民看他懊恼又气愤的模样,递过去一根烟,问道:“白公还在不在?” “跑了!”王霖气道。 白公是他们这边的俗语,负责白事的职业。 谁家死了人都要请一位白公前来操持坐镇,从纸扎丧品到殡葬流程一手操办,再加上这行是吃阴饭的,平日诸多忌讳,故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从事。 王家请的白公便是隔壁村子很有名的行家,碍于昨晚出了那事儿传开,今早验证真伪后,见传言不虚,这老头子吓的立刻携款跑路,直把王霖气的骂娘。 什么狗屁行家!都是装出来的! 王惠民道:“我跟你爹怎么算也有点交情,他的丧事可不能糊涂。现在尸体没了,白公也没有,估计真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王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咱村子之前不是一直不太平吗,现在我爹下不了葬,唤唤也出了事,昨晚又那么邪性,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 王惠民又说:“你在外打拼这么多年,认不认识懂这些东西的先生?” 先生一词在老人口中,是一种职业的代称。 多指“看事儿”或是捞阴门的大仙。 王霖显然也明白意思,抬起头猛吸一口烟,说托关系介绍了一个,现在正在赶来路上。 俩人又说些慨叹话,在此之前没什么好对策,聚在屋里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一忙直接忙到傍晚,云彩赶着夕光跑到天际线以下,摇曳着送来半轮皎月清明。 王惠民为花甲之年,身体撑不住,知会一声主家作势要走,哪想刚到门口,瞧见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迎面跑来,这不是他的宝贝孙女——王婉婉吗。 “你这孩子,来这地方干什么!” 他当即把小孩儿拉出院门,轻声斥责。 王海东家里刚出邪乎事儿,他可不能让自己孙女也沾上晦气。 女孩儿乖乖认错,拉着王惠民往前走了两步,咕哝道:“爷爷,我们家里刚才来了一个哥哥,他要找你我才领他过来的。” 循声抬头,不远处的乡间小路上,这会儿正站着一个年轻人。 此时正值黄昏,暮霭渐沉,他一身黑衣黑裤融进了薄薄夜色里,再让绚丽夕日烧着衣边,浑身上下只有手和脸是分割出来的白,十分显眼。 这人眉眼生的倒是寡净,不过像在冰里浸的久,整张面孔都偏冷,眼神也覆加一层冰凉。 王惠民刚开始没认出他,直到走近后,瞧见这年轻人脖子上吊着一根红绳,底下有粒特别的黑色玉石,思绪辗转,猛然想起此人姓甚名谁。 正是四年前的雨夜,夜半三更敲响他家门的人。 宋迟。 王惠民讶道:“小宋?你,你是宋迟吗?” 他只嗯一声,点了点头。 宋迟的性格不近人,话也少,更没什么能让人记住的特点,故而四年过去,在王惠民记忆里,是有些辨不清他的模样。 不过宋迟脖颈上吊着的这块石头,却犹如刻骨之刀,让他铭记不忘。 王惠民当即堆起笑脸,和蔼道:“来这么快啊,我早上才给你打了电话。” 宋迟没同他热络,直截了当:“王叔,我师父的墓怎么了。” 他已经猜到,宋道平的坟出了事。 王惠民心里暗咐果然如此。 他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双方这么久没有联系,今个儿忽然一通电话打过去,任谁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也弃下那点没必要的寒暄,对宋迟叹气:“跟我来吧,到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到月沟去年修路,好多小道都被填平,宋迟四年前给他师父合葬时走的那条路已经不见踪迹,所以他才没直接去墓地,而是先来寻找王惠民。 老头儿把孙女儿送回家,领着宋迟去了后山。 “发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老宋毕竟是干那行当的,我没敢乱动,怕有什么忌讳,小宋,这,你看看吧。” 到了山脚下坟地旁,王惠民谨慎说着,他偷偷瞄了眼宋迟,见对方只是盯着敞开的棺材,一言不发。 良久,他忽然冷声问道。 “我师父的骨灰在哪儿。” 第2章 第 2 章 此话一出,给王惠民紧张的差点咬到舌头。 “不瞒你说,前天下了一场大雨,后山这片地不安稳,我就来看看,谁知道,谁知道……”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只一个劲儿懊悔:“小宋啊,是我没看好你师父的墓,都怪我,你看这情况,应该去那里找?” 宋道平生前和王璞刚刚结婚时,是他们附近十里八村的真神仙。 和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不同,他是有真本事的。 一帖符能平诸多不平事。 一根线能解万般不解缘。 所以在他死后,王惠民怎么也想不到,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挖宋道平的坟。 他的眼神时不时往宋迟胸前那个吊坠上看去,宋迟没答复他,侧了侧身:“您先回去吧。” “啊?小宋,天快黑了,林子里晚上不安全,还是明天再找吧。” 王惠民以为他要进山寻王惠民的骨灰,宋迟却摇摇头:“我想和师母待一会儿。” “那行,晚上你来我家过夜,大晚上别再折腾着去外面了。” “好。” 宋迟没推辞,说完就不再言语,王惠民一步三回头,慢慢淡出了视线。 周围几瞬便安静下来,只有夜晚潮湿风声刮摸树叶,在耳边呼啸而过残余的阵阵利音。 宋迟好一会儿没动弹,一直盯着那些黄土出神。 良久才站起身,跳入坑内将棺盖合上,一铲一铲潮土重新填埋,最后把歪斜墓碑稳固,来到碑文前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 他跟随宋道平时,王璞已经去世多年。 故宋迟记忆里,便只有这个不怎么着调的爱喝酒师父。 若不是他临终嘱托遗愿想回故土合葬,宋迟此生应是没机会与自己师母一见。 记忆里的师父为人正直、豪爽、不拘小节,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从被他捡回去一直至他辞世这么些年里,宋迟还没见他与谁有过瓜葛与纠缠。 那么究竟是谁,在宋道平去世的四年后,突然出现挖走了他的骨灰? 为什么要偷骨灰呢? 这些问题暂时想不到合理答案,他直直地在坟墓前伫立许久。 直到火红云彩褪去绚丽,明月缓缓爬上星间,宋迟才好像回过神来,对着空荡荡地身侧,冷不丁说了句:“过来” 可是周围除了蝉鸣呱噪空无一人。 他这句话落地后,隔了几刹才像是有所回应似的,从身旁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慢慢凝聚出来一股白烟。 白烟从无形到有形,从透明到实体,只一瞬功夫,便化作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 女孩儿约莫六七岁,彻底凝聚成人形,才发现这孩子皮肤泛着异样病态地苍白。 眼睛大而无神,穿了身浅绿衣物,第一个动作是机械抬头,呆滞地往宋迟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动作怪异而生硬,缓慢拉长的僵直状态在夜色中衬出几分惊悚,就这么直直地伫立在坟前。 到月沟后山树多,各类杂草也多,入夜后借由月色化影,横七竖八张牙舞爪地盘亘其中,倘若此时经过什么人,看见此番景象里还站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娃娃,定要吓出尖叫不可。 “怎么了嘛?我还在睡觉呀。” 原本面无表情的小女孩儿过了会儿脸色才沾些童稚,这让她的面孔稍加灵动起来,随后扭头看了看四周,讶道:“哎,宋迟,这里是哪里?” 宋迟没回答,指指墓碑轻声道:“去给师母叩头。” 女孩儿大眼睛眨呀眨,哦了声慢慢点头,表情郑重地来到墓碑前跪下,双手合十朗声道:“师母,初次见面,我叫宋好。” 说完,学着刚才宋迟的样子,磕下三个头。 她其实没有名字。 ‘宋好’这名,是宋迟给她取的。 刚被宋迟捡到时,宋好身上几乎没有能看的地方。 血肉四分五裂粘在一起,翻裂卷边的皮肤盖不住躯干,而脑袋就这样歪歪斜斜支在风干骨架上。 凛风穿过,碎肉裹起冰碴,落在洁白雪地中。 那年深冬十二月,她就这么直挺挺站在没有一个人的街口,掉下来的眼球滚出血泪,从那堆鲜红腥臭中的烂肉中呜呜地喊着妈妈。 宋迟不知她的死因,也想不透为什么会出现在寒夜,想装作没看见路过,却被她小心翼翼地拦住。 衣袖溅上血迹,宋好就仰着面皮残缺皲裂的脸,从猩红糜烂的牙龈中咕哝出词句,宋迟没听清,只辨认出一句对不起。 后来阴差阳错,她就跟了宋迟,也有了名字。 宋好只知道是宋迟养了她,而宋道平养了宋迟。 弄好其他已经晚上九点多,宋好打个呵欠,又化为一股缭绕烟气回到宋迟脖颈上的黑色玉石里。 墨色独山玉,四大名玉之一。 除了作为饰品佩戴还有特殊作用,那就是——开光后作为他们这种人的法器,充当阴阳媒介,容纳死去灵魂。 他们这种人——有人喊其‘先生’、也有称为‘鬼师’。 这玉是他很久前在一位开阴店的老板手里得来的,虽然很小,胜在灵气充沛,稍作几个术,便成了宋好的‘家’。 几年前他在到月沟办合葬葬礼那日,夜晚放宋好出来,不巧被王惠民碰见,也正是由于这茬儿,王惠民才对他脖子上吊的这块玉如此印象深刻。 村里习惯早睡,时钟走到九点半周围已寂静无声,宋迟用手机照明,沿山间小路走到岔口,正准备往王惠民家中去时,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 他猛地转身——只见黑漆漆、互相纠缠地草堆动了动。 从里面走出一只狸花猫。 那猫很快便跑没影,他眉心微皱,正打算上前一探究竟,不远传来了王惠民的声音。 “小宋啊,是你吗。” 宋迟答应一声,见王惠民披着外套,举了把手电过来。 他先是松口气,缓声道:“天黑了也不见你过来,我就想着来接你,嗯……你师父师母的墓…怎么样了?” “没发现,明天我去找找。” 王惠民也不知自己说什么好,与宋迟一路回到家中。 隔天他是被外面的喧闹声扰出门的。 一夜没睡,窝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外头吵吵嚷嚷的嘈杂声音绕过门板流进耳朵里,哄闹繁乱的让人头大。 宋迟脸色不太好,直到洗漱完才恢复素日的冷清,刚推开房门,便听得不远杂音里隐隐漏出几声他的名字,然后是王惠民呵斥的声音。 “人家昨天刚来!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村长,你就让我见见他吧!我爹现在连尸首都没有,这让我们当儿女的怎么下葬啊!” 宋迟听的云里雾里,正巧见王婉婉趴在水井旁的大缸上,走近一看,她在舀水。 小丫头不怕生人,一见他笑地露出两颗白牙:“呀!大哥哥你醒啦。” “嗯。”宋迟把她从缸边抱走,自己弯腰盛一瓢水递给丫头,才不咸不淡地问道:“外面怎么了。” 小女孩儿恍然大悟:“奥,是王叔和妍姨,他们今天一早就来我家门口了,好像…好像要找你。” 找我? 他心下泛起疑虑。 他是昨日临近晚上才来到月沟的,除了王惠民没见多少人,就算是村里的生面孔,直接来村长家里,这精准定位的也太离奇些。 宋迟出了迎门墙,见门口零零散散七八个人,披麻戴孝丧服裹身,正同王惠民争论。 他一出现,那些人立刻湮声,不一会儿有个裹着白麻的女人站了出来。 正是王海东的女儿,王妍。 “您,您是小宋师父吧?”王妍急切问道,宋迟没说话只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心里慢慢生出一个猜测。 他昨天听王惠民说了一嘴,村里死了人,结果闹鬼闹的尸首不见了。 儿女亲朋又急又怕,走投无路到处寻人,宋道平的坟墓既然埋在到月沟,那这村里的人,便不可能不知他的身份。 消灾辟邪四方神,驱祟震煞捞阴门。 “活神仙”宋道平的徒弟,定是要比外面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可信。 王妍想到这,干脆和王霖一起跪下,声音悲痛凄切:“小宋师父,求求你救救我爹吧!我们兄妹俩给你跪下了!我爹……我爹的尸体……” 说着,俩人开始流泪,泣不成声,周围人过来拉他们起身,又是劝说又是抹泪,顿时乱糟糟地声音排山倒海涌来,听得宋迟脑子隐隐作痛。 现场情况混乱,他一言不发,王惠民见状,靠近叹气道:“小宋啊,你刚来我没跟你细说,昨天婉婉领你去那地方,就是他们老爷子家里,人是三天前刚没的,守灵时候没想到出了大事。” “大事?” 王惠民点头,拉着他到一旁,将王海东从守灵到尸体消失的经过详细叙述一遍,最后恳求道:“唉,这几年村里都安安稳稳的,不知这回惹了什么脏东西,小宋,你要是不着急走,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帮帮他们?至于费用……呃,你放心,王叔肯定不能亏待了你!” 宋迟倒没思虑钱的事,他此刻对另一件事非常在意。 来到正哭哭啼啼的王家兄妹面前,宋迟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来的。” 王霖王妍俩人眼眶通红,互相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奇怪。 “小宋师父,我爹出了事,白公听说后就跑了,我到处找关系托朋友请来一个看事儿先生,据说他很灵,谁知昨晚到了后,这人就一直没说怎么办,然后今早忽然告诉我,来村长家里找你,哦!他还知道你的名字,我们,我们以为你俩认识,这才…” 王霖没说完,但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他们就是听了那个先生的话,才大早上来王惠民家门口又哭又闹。 宋迟这趟来到月沟没人知道,且他性情孤僻怪异,更无交好,既然如此,究竟是谁认识他呢?难不成宋道平的骨灰被偷,也和这个人有关? 宋迟不动声色,淡淡说了声好,王霖王妍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地领着他一路来到灵堂。 王家家境虽然拮据,可这白事排场却办的不小。 远远瞧见漫天黄纸飘飞,门口悬白绫三丈,各式纸扎摆于堂前,正赶上今日天气阴沉,一眼扫过,花花绿绿,别提多瘆得慌。 宋迟进了大门向里走,瞧见红男绿女各两对立于墙头,福禄纸箔金银衣马,花圈奠词灵堂供席,整整齐齐码了小半个院子,儿女孝心可见一二。 宋迟走过和其中一个纸人打了个照面,手艺人技艺精湛,红衣绿服的孩童扎的惟妙惟肖,但那东西不知怎的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邪气,眼睛明明没有开光,却像确有瞳仁似的透过来视线,很是诡异。 王海东的空棺还在堂屋,而堂屋门口一侧,这会儿正站了个男人。 几十年前的路边盛行摆摊算卦的。 鼻架小圆镜,脚踩老头鞋,一身黑色长褂舒展,有条件的会整个帽子,没条件的就蓄胡子,反正怎么神棍怎么来,扮相就要突出四个字——世外高人。 宋迟眼前这人的装扮就是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只不过他没戴帽,也未蓄胡,正侧身而立,伸手逗弄起笼中翠鸟。 王霖率先出声,喜道:“傅先生!傅先生,小宋师父来了。” 姓傅? 脑子里快速回忆一遍,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并未有傅姓人物与自己有交集。 宋迟思索空档,那人已经上前,挂着眼镜看不清脸,却伸了一只手过来。 无名指戴了素戒,手腕缠几圈念珠。 “小…宋师父?” 声音虽低,却含着笑,能听出来是个年轻男人。 宋迟这下更疑惑了。 他究竟是谁? 王霖有眼力劲儿:“小宋师父,这位先生叫傅征,和你是…嗯,同行,你们应该认识,要不你仔细想想?” “不认识。” 宋迟想都没想。 他这话让人下不来台,傅越却浑不在意,将手收回去,冲王家兄妹笑道:“你们先出去吧,老爷子的事儿别着急。” 第3章 第 3 章 灵堂内。 大大地八仙桌上摆放着遗像贡品和香炉,宋迟接过傅越递过来的三柱清香,弯腰叩首,算是给逝者问安。 他们这行的规矩,不论去哪儿,不论是谁,逝者为大,要先请香告慰遗灵。 宋迟做完回身发现那个叫傅越的正在看他。虽然滑稽的小圆眼镜遮挡了视线,但宋迟就是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他毫不客气,语气带刺,音色咄咄。 “看什么?” 傅越愣下,随后笑笑没在意,和善回答:“没什么,就觉得你挺眼熟。”他好像陷入回忆,片刻后问:“哎,你家哪儿的啊?” 宋迟反问道:“我们认识?” 他俩当然不认识,可这个叫傅越的,不但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昨晚在王惠民家里。 “多聊聊不就认识了嘛”这人说完便又去逗那只鸟,片刻后恍然大悟:“奥,我昨天晚上刚到,路过去后山那条路碰巧看见你了,大半夜黑灯瞎火,要不是村长拿着灯,我能被你吓死。” 他说这话时没看宋迟,因此难以辨认面部表情。 敢做这行,还怕吓? 宋迟想起昨晚草丛里那只猫:“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宋道平的徒弟——”从鸟笼边扭过半张脸,眼镜落下半截,他露了一双漆黑眼珠。 傅越笑了:“宋迟,你名气大的很啊。” 他话音落地,宋迟脸黑了一半。 四年前的记忆犹如跗骨之蛆,随着这句话再度攀进骨髓,这一瞬间教他全身血液倒流,心神俱乱。 这世上有些事,本就让人惴惴不可忘,念念不敢想。 ‘宋道平的徒弟’ 他怎么把这事忘了。 道上奇人虽多,可也不是谁都能混出名气的,二十年前这行里最出名的那批人之一是宋道平,二十年后声名易主,变成了他徒弟的名字更广为人知。 只不过前者是靠本领和德行服人,而后者…… 后者杀了养育自己的恩师被扫地出门,一时众人皆惊,闹的满城风雨。 宋迟亲手弑师的传言证实后,他很快便“声名鹊起”,成了行里人人都要唾弃咒骂的对象。 这种名气,着实不小。 于是他不再执着于傅越的到来。 闭了闭眼,径自去棺前查看。 “你还真打算把老爷子找回来啊?”傅越靠在八仙桌上,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随口拿个苹果放进嘴里,等了片刻,宋迟仍然没说话。 “生什么气,闹着玩呢。” 他睨了一眼,又去查看棺内里,同时凉凉道:“这家人请你来,不是为了这个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不是有你在呢。” 他不以为意。 隔着玻璃镜片看不透表情,不知这句话到底什么含义。 俩人一时无言,宋迟将这口大棺上下查看一遍,没有感觉到上面有一丝阴气附着。 人死如灯灭,正常程序是停尸三日,这期间会有一部分魂魄附着在棺材上,入殓后阴差凭此勾魂,再于头七带走完整魂魄遣返阴司,由十殿鬼王轮番定罪,洗却前尘过往,忘记一切进入轮回,开启新一段的生命旅程。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有些魂魄会为了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点心愿而躲避阴差拘遣,此后与轮回绝缘,这种魂灵不入阴司不踏地府,死后便也无法接受亲人的纸箔福禄,尝不到供奉与香火,最后成为过路潦倒地孤魂野鬼。 生前不论多么风光霁月,死后必朝黄土低头。 人都讲究入土为安,王海东这情况,自是让一双儿女心急如焚。 不多时王家兄妹便从院门口进来,看见两位大仙儿还围着他爹棺材,知道自己找到了救星,又是抽噎着上前,问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宋迟还未开口,傅越先揽住他的肩,哥俩好似的说:“小宋师父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会在头七之前让老爷子下葬的,放心好了。” 宋迟:“?” 宋迟:“我…” 傅越把他往前一推,看到王霖王妍那哭红的眼以及憔悴不堪地面容,有些于心不忍,吁出一口气,终是点了点头。“我尽量。” 话虽如此,着手准备起来还是非常麻烦的。 这趟来到月沟,一心只为师父,所以出行轻便,工作用的东西没带在身上。 糯米香烛墨斗线、符纸朱砂六壬盘,杂七杂八的,一件都没。 朱砂糯米还好说,能在县上买到,但这桃木和墨斗…… 正发愁间,忽然一个包丢在了旁边。 “打开瞅瞅,有没有能用上的。”傅越嘴里叼着个棒棒糖,努努下巴示意让他打开:“我来之前,就莫名其妙地感觉这趟得有高人相助,所以没带多少物件,高人,你看看哪个能用。” 高人宋迟拧眉瞥他一眼,还是打开了不大的帆布包,然后从里面掏出来了驱蚊水、小刀、折叠伞、湿巾…… 这人不是来驱邪,是来旅游的吧? “我用不到。”宋迟没好气,心道这个姓傅的真是个怪人。 忽然瞥见不远处灵堂,转身喊住要走的傅越:“等等,你帮我弄点东西。” “哦?什么东西。” “柳灰。”宋迟道。 自古俗语‘柳不上堂,死不睡杨’。 柳树是五大阴木之一,而柳枝烧成的灰,有一些特殊用法。 傅越转转眼珠,没多问应下来。 他也是干这行的,自然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 宋迟还去王惠民家里朝他要了一些朱砂、鸡血和红线,随后找到王霖,让他去买一只白毛红冠的公鸡回来。 王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着去隔壁村里养鸡场,挑一只通体白色、吃的膘肥体壮的大公鸡回家。 准备完一切已经晚霞满天,日落时傅越才拎个布包慢慢出现。 他那身黑色长褂沾了不少灰烬,眼镜镜片也糊了一层白雾,整个人显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 到月沟村口的河沿上种了一排排柳树,整个下午他都蹲在河边又是折柳又是扒灰,弄了四五个小时,人要是还一尘不染就奇了怪了。 宋迟接过布包冲他点点头,后者摆了摆手,转身去洗澡了。 黄昏正在,暮色四合,趁入夜前,宋迟把那包柳灰铺在了堂屋门口、灵堂和棺材周围,随后拿起了一捆颜色暗红的棉线。 正午十二点正值阳气极盛时刻,在那时若将红线泡在鸡血中暴晒,便能另有他用。 此时这线通体暗红,看着很细,却十分坚韧。 宋迟将红线一左一右绑在门口底下20公分的位置,接着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铃铛。 铃铛和寻常铃铛不同,通体黑色,亮光,指甲盖大小,晃起来发不出任何声音,却有一个关于音律的名字。 “五音铃。” 一股温热气息猛然从后背袭来,宋迟惊地扭头,发现有人贴在他耳边,此刻正拿毛巾擦拭头发。 他第一反应这张脸很陌生,想起声音后知后觉,是傅越。 他把眼镜摘了。 灵堂里的白炽灯电源不稳,忽闪忽闪带来灼眼地明暗,傅越这张脸就在光影交错中给宋迟带来股异样的不真实和熟悉感,仿佛远在天边,仿佛近在眼前。 “你从哪儿弄的这个?”拿过他掌心里黑色铃铛放眼前细瞧,还穿着那身江湖骗子行头,身形颀长。 之前离得远没察觉,现今俩人站一起,这姓傅的原来比他高出一个头。 “路上捡的,还给我。”傅越挑挑眉,将五音铃物归原主,不忘凑近贫嘴:“运气挺好,下次也给我捡一个。” “……” 他俩为了行事方便,直接住在了王家,不过王老爷子生前勤俭,房子并不大。 堂屋是他去世的地方,不给人住,那除去厕所和厨房,就只剩一间屋能休息。 宋迟坐在椅子闭目养神,第八次朝自己左侧瞥了眼,不耐其烦伸手,将靠在肩膀上的半个脑袋推走,可不到五分钟,那颗脑瓜再一次倒了过来。 “……”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和这颗脑袋的主人在入夜后就坐椅子里等待,现在凌晨两点。 宋迟天生觉少,跟个怪物似的几天几夜不睡觉照样精神抖擞,而傅越坐下五分钟就开始打盹,十分钟已经睡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心只梦会周公了。 入夜前他特意知会过王霖王妍兄妹,告诫他们从今以后的每天晚上谁都不能来这里,俩人现在把宋迟当成唯一救星,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自是连连答应。 也就是说现在这座小院里,除了他和傅越,就没其他活人。 其实宋迟这么做有他自己的顾虑。 王海东本该安葬却未入土,逝去的魂灵失去依附,将凭借本能返回家中,这个场面万不可有生人在场,不然煞气冲撞,就会像王霖儿子一样,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手机时钟显示2:30,没开灯点了根蜡烛,宋迟刚把火机放下,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铃声。 是五音铃。 五音铃得名五音,并不是说铃铛声音清脆仿若音律,而是它的声音触发介质独特。 这种铃铛平日不论怎么晃动都没声音,反当魂灵靠近,阴气笼罩四周,顷刻无风自动,发出的音色仿若万鬼嘶鸣。 宋迟登时立目,刚拉开房门,便对外面景象凝起眉头。 只见灵堂内的灯光已经熄灭,院中飘飞的冥纸哗哗飞舞,不似寻常夜色的浓稠黑暗裹挟挤压成一团,铺天盖地的落在小小院落之中,将天上月华称得越发惨淡。 关上门循着记忆来到灵堂内,宋迟摸索着点上蜡烛,小小地焰火撑起四周,成为此时此刻唯一明亮。 灵堂前方就是堂屋,他不久前绑上的红线已经断裂,而红线串起的五音铃掉在一旁,再往里探去,平铺规整的柳灰变得杂乱,其中就有脚印痕迹。 养命先养脚。 垫脚行路,是为鬼相。 这些鬼魂通常都是垫脚走路,留下半个脚掌的印记,在褐色地面上十分显眼。 向里延伸,说明王海东进了堂屋。 周围黑暗又变得浓烈,宋迟进去屋内,手里蜡烛只能照亮巴掌大区域,滚烫地蜡油流下来滴在虎口周遭,他感觉不到疼似的,在又一次伸手前探时,本该空无一物的漆黑视线中,竟然倏地出现一张怒目圆睁的怪脸! 他霎时瞳孔紧缩。 此时此刻,如若换成普通人,那得吓得发出高亢尖叫,继而眼神翻白哆嗦着昏过去。 只见王海东满是褶皱的灰白巨脸突兀出现在蜡烛照亮边缘,两眼暴起,面上布满斑驳尸僵,整张脸孔仿佛揉在一起白面,唯有眼神怒瞪,显得狰狞至极。 他后半截身子都在蜡烛照不到的黑暗中,不经意看去,好似只有这张脸凭空出现挂在眼前。 更可怕的是这脸忽然咧嘴扯了一个生硬地笑,脸皮没动,只有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齿零星几个,嵌在黑黢黢口腔里。 这一下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就算是身经百战者也不一定能稳住心神。 宋迟反应迅速,将蜡烛放到身旁的棺盖上后退几步,正午泡过红线的鸡血没扔,剩下半杯全被他迅速泼到了王海东身上,那尸体顷刻发出尖锐地嘶吼,音波震动摧残耳膜。 王海东满身鸡血,撕心裂肺直奔宋迟,后者早有准备,关门掏出张符纸,先是贴在门缝中间,接着撑起门框借力,狠狠一脚踹向这具腐烂尸体。 王海东的脚刚才被红线伤过,有些颠簸爬起身想往门外跑去,但是刚到门边,就被透明墙一样的东西震慑,把他的尸身狠狠弹回来,倒在地上发出痛苦哀嚎。 慢慢地,浓稠暗色从黑夜中褪去,月华重回头顶。 从窗外投射的月光给屋内增添一抹亮度以至看清轮廓,蜡烛也像回光返照似的,猛然照亮大半个屋子。 宋迟又捏张符纸,蹲在地上看王海东扭曲的脸。 鸡血在他身上急速干涸,有如伤疤一样横在肿胀脸颊两侧。 中午请王霖买来的朱砂没开光,太过普通,若是按照平日,这朱砂得从老行家手里挑开过光的上等货,一钱朱砂只画三符,碍于条件有限,他只凑活着画了两道。 其一便是刚才贴在门上的‘万禁符’,而另一道,就是此刻拿在手里的‘封棺咒’。 万禁符名如其意,但凡鬼怪,封门禁入。 他师父宋道平画的万禁符能一次封住十个鬼魂,而早在几百年前开创这种墨箓丹书的人,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一符镇百鬼。 封棺咒是宋家自创,以符箓封棺,可保入内魂灵静息,太师爷所创的画法流传至今,只授亲脉,宋道平却教给了他这个外人。 宋迟摇摇头没过多思虑以往,棺材在堂屋正好省了他的事,接下来只要把王海东弄进去,贴上封棺咒,打上七枚棺材钉,就可以等待入葬了。 他掀开棺盖,拖起王海东尸身来到棺旁,正准备将他扔进去,只听—— 刺啦一声! 门开了! 贴着万禁符的堂屋木门由外向内让人推开,黑暗中有个人影立于一边,身形偏高,只能辨清一层轮廓。 他的话音懒散,还在打着呵欠。 “你跑死人屋里干什么呢。” 宋迟有个从小带到大的毛病。 他不擅长应对任何跳出自己预想之外的突发情况,此刻便是如此。 果然在他发愣的片刻空档,王海东顷刻爆起,甩开他的手动作十分迅速地向门外逃去,快得把那人影都撞个踉跄,瞬间瞧不见身影。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宋迟还未说话,哪想后者先开了口。 “我刚才,是不是坏你好事了?” 语气带笑,倒是听不出歉意。 第4章 第 4 章 宋道平没死的时候,宋迟就像个小萝卜头,跟在他屁股后边儿天南海北胡跑。 这家朋友祭祖撞煞,那家贵人夜半惊魂,从驱邪镇祟到捉精降鬼,他都在宋道平身后,安心地做起小徒弟角色。 那会儿他才十二三岁,虽性情木讷,胜在听话乖巧,关于一些术法参悟的也快,在这方面的聪颖异于常人。 于是宋道平倾囊相授,未有保留。 没成想几年后他便离世,宋迟旋即没了依靠。 徒弟狼心狗肺亲手弑师的名声几经流传,任凭编排,已被诽谤的不成人形。 也是那时开始,他便独身做事。 多是一些小活儿,得失甚少,不用考虑旁人,是对是错自己一人独揽,反而落得清净。 深知横竖都只他自己,背后没有别人,他习惯了。 可如今…… “啧。”打开堂屋灯,果然瞧见傅越:“你为什么开门。” 宋迟平日说话语气平淡,音调鲜有高低起伏,此刻却沉着声,如同质问。 傅越先是歪歪头,耸肩道:“我这不是睡醒没看着你,听见门里有声音,怕你出事就进来了。” 好麻烦。 宋迟腹诽。 他不习惯和别人组队,所做的每一个行为考虑的只有自己,傅越偏要凑上去,好像在说他也并非全无用处。 “算了。” 面色偏冷的青年湮声,转身来到堂屋门口,蹲下捻起地上的灰——那是白日里傅越趴在河沿口烧的,回来时像个落魄乞丐。 好像确实有点用。 面上没有任何表露,态度松动许多,傅越也学起他的样子,伸出食指,眼神瞥过去:“老爷子踩到了?” 宋迟:“嗯。屋里也有。” 傅越:“那不就好办了” 吊儿郎当的人慢悠悠走向旁边厨房,从里面出来时怀里还抱着个活物。“来来来,请出我们的重磅嘉宾——” 竟然是那只大公鸡! 王霖在隔壁村养鸡的刘老三家里挑了半小时,为这只鸡回来的路上还崴了脚。 他们二人虽然不对付,可说到底互为同行,某些术法应用上,宋迟不用多说,傅越自然明白。 只见他在公鸡面前放了碗水,接着点燃一根清香。 这香燃的快极了,未有一分钟便烧到底,香灰落在水里散开,公鸡不动也不叫,高昂着脖子,在宋迟把碗抬到鸡喙边时,它仿佛拥有灵性似的,低下头喝了几口香灰水。 身材健壮的公鸡终于扑扇起翅膀发出一声嘹亮鸡鸣,傅越把它扔到柳灰上,鸡爪扑腾几秒后慢慢趋于安静,左右嗅嗅,立在原地片刻,接着仰起脖子走到大门边。 ——甚至扭头瞧了他俩一眼。 傅越:“等着你给它开门呢。” 宋迟未动,努努下巴“你去。”后者扭头做叹气状:“得,跑腿的事儿都是我干。” 作为家禽的公鸡自古便有“报晓”习性,预示着新日始旧日去,因此这种动物在很久前便作为“压棺鸡”为逝去魂灵引路,也有“引魂鸡”之称。 王海东曾踩过门下柳灰,灰烬上沾染了他的阴煞气,引魂之物对这种阴气最为敏感,故宋迟提前留了一手,白天让王霖买只鸡回来。 半夜三点。 到月沟这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村子方圆百里静默无声,月轮浅浅地铺下一层黯淡光辉,与远方混暗不清的天际水乳交融,最终模糊出一条半遮半掩的地平线,通过一望无际地麦田延展,徐徐送至万物眼前。 某人和他的跑腿正并肩行走在一处乡野小路上,他俩前头有只带路白色公鸡。 这鸡说来奇怪,不乱扑腾也不叫,仰着脖子沿直线前行,时不时停下来左右转头看看,一双黄褐色瞳孔动也不动,活像行尸走肉一般。 引魂鸡带俩人走出村落很远,他俩对到月沟不熟悉,在黑暗中都分不清具体方位,只辨出大概,似乎位于田地的旁边,因为身后是刚刚收割了一轮的麦茬儿。 公鸡走着走着忽然停在一个杂草拥挤的小路口,而后扑扇起翅膀打鸣,再等,却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就是这儿了。”傅越侧首看去,宋迟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物什理所当然地扔给他,自己拨开草堆,走进了小路。 是一捆祭香。 引魂鸡带路之后万万不可放置不理,须扫除鸡身堆积的怨气,再于隔日放生,而除怨用到的东西,就是宋迟扔过来的这捆香。 王海东逃跑的路径崎岖难行,宋迟拨开一圈一圈杂草,十几分钟后停在了一处空地上。 这片空地稍显平坦,黑暗下只有远处一个凸起的土堆,他听到从土堆里传来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响动,便屏息潜行,慢慢向其靠近。 越走近越觉得这地方眼熟,直到瞅见‘土堆’的前方立着一块石头,才恍然大悟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哪儿是什么土堆,这是他师父宋道平的坟地! 而让宋迟更为惊异的是,王海东正趴在坟边,奋力地刨起来! 前日傍晚他亲手拉棺填埋的新土此刻已被刨开大半,王海东察觉有人靠近猛地转过身来,在白惨惨月光下,那扭曲狰狞的鬼脸正往外渗出一股股粘稠液体,四肢着地警觉地发出嘶吼和怪叫。 然后,他猛地扑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宋迟不躲不避,一个飞踢将王海东掀翻,从怀中掏出没用完的红线,飞似地来到他身后一脚踩在脊背上,手上动作也快,将红线往尸体脖颈上缠去,而后奋力一拽! 红线经鸡血于正午浸泡具有极盛的阳气,王海东被勒住脖颈后能清晰听到刺啦刺啦的皮肉灼烧声,宋迟离的近,鼻尖正泛起一丝腐肉烤熟的特殊臭味。 给鸡除怨的傅越也在这时赶来,入目便是宋迟刚刚直起的腰身,而手里拎着一个圆球状物什。 天太暗,便用手机照明,亮光往前蔓延,身处暗中的青年,这才露出此刻骇人模样。 宋迟天生长了一张无情意的疏离面孔。 说话冷淡,做事决绝。 好像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撼动,任何人事都未曾使其心生波澜。 尚在孩童时期没少被人当做怪物,见邪识魅,性情孤怪,除了宋道平之外不与人言。 他不像个捉鬼的,倒像是被捉的。 天生吃死人饭的主儿。 所以满脸血渍踩着无头烂尸,手里还拎着眼鼻流脓的人头,双目平静地望过去时,宋迟已经在心里熟稔地架起桥梁,等待又一次的惊诧与错愕流出,然后是自己见过千千万万遍的嫌恶。 他深知此套流程,毕竟自己恶名昭彰。 傅越果然愣了一刹。 宋迟浑身暗血,手背上还有蠕动碎肉,现下只有眼神是干净的。 他没做多想,将人从王海东尸体上拉开,同时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那包被他嫌弃过的湿巾。 他道:“赶紧擦擦,让主家看见你这么对待人老爹,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主家指的王霖王妍,宋迟盯着他的脸没说话,点点头接过湿巾,把人头随意往地下一扔。 “这谁的坟,老爷子刨这…嗯?”瞥见了前方墓碑,上面还有一行小字:“恩师……宋道平?” 他扭头看了眼宋迟,宋迟只是盯着王海东的脑袋。 “想不到咱们这行里声名赫赫的宋师父,竟然葬在这种小地方。”傅越用剩下的祭香插在碑文前,还想说什么,发现宋迟没理他,一直看向一个方位,他顿时觉得无趣,边走边问道“怎么了?” 宋迟示意他别出声,伸手指指尸体。 王海东头颅断开的地方正往外冒出一股股白烟,烟雾原地不散,似乎准备凝聚成什么形状。 这烟宋迟可太熟悉了。 因为宋好也是这么现身的。 抛弃肉身后的灵魂,或许可以说它的另一个名字——魂魄。 人的肩上三把火,分别是:悬于头顶主宰生息的‘胎光’,位于两肩代表记忆和灵性的‘幽精’‘爽灵’,这三把火也叫人的三魂,死后三魂游离,□□化烬,头七阴差拘束,自此彻底散去。 而从王海东去世之日起算已去三天,今日又过了午夜十二点,搁平常来说,这会儿已经出殡了。 “别让他魂魄散了。” 宋迟脸色一变,撂下这话转身就去搬地下四分五裂的尸骨。 “哎,你什么意思,我就一半吊子,你让我护住他的魂啊。” 闻言宋迟面上漫来片刻迷茫,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嫌麻烦一样把旁边的头颅叠在碎尸上,啧了声,又让傅越来接替他。 瞥到半吊子手腕上的念珠,他冷不丁张嘴问:“你这个,开过光没。” “那当然!”眉梢一挑,甩甩胳膊张嘴就来:“不是我跟你吹,这串珠子可是当年…哎呦!你轻点,扒我手干什么呢。” 宋迟并未过多解释,把念珠装进自己口袋:“尸体搬回灵堂放进棺材里,这是封棺咒,贴在他眉心上。” 他递过去一张黄符,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走近了杂草中。 半人多高的野草马上淹没了宋迟身形,傅越望向他消失无踪的背影,突然嗤笑一声,接着认命般再次做起跑腿,捏着鼻子将尸体拖向来时的路。 在他离开一分钟以后,宋迟捉着那只鸡又回来了。 面前正是团将散不散的雾气,从形状来看隐隐约约能辨认出人形。 不让魂魄散去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以中指或舌尖血为墨,布画伏元大阵,在阵中默念此人姓名,然后将其暂时封进法器中。 就像宋好一样。 可宋迟看了眼自己的手,垂眸掏出刀子,往阴魂鸡脖子上一划,鲜血霎时喷薄而出。 他用手掬齐一小抔,在另外平坦的地面上俯身作画,画完站在阵眼中间闭目静息,片刻拈指成诀。 慢慢地,只见周遭树木杂草无风自动,张牙舞爪地低吼摇曳,而原本黑黢一片的地面上,竟然忽地冒出丝丝金光! 这些金色光芒越来越盛,在宋迟脚下沿固定纹路游走,顷刻间纵横交错、首尾连接,不一会儿就绘出图形,爆发出夺目锋芒! 从上空俯视,赫然是一副太极阴阳八卦图的雏形。 伏元大阵,聚魂阵法之一,通常用来呼唤走失的魂魄,也可做维持灵体不灭的术法。 宋迟站在阵眼中闭目,心中默念几遍王海东名讳,只见那股快要消散的人形烟气,慢慢飘向了阵中。 取出念珠压在阵眼,宋迟放下手的同时轻喝一声“进!”,那股白烟立即没了形状,仿佛被念珠吸进去似的,瞬间消失在珠串表面上。 做完这一切远方的天际已有些隐隐地泛白,四周恢复了原本的祥和宁静,宋迟来到墓碑前蹲下抚摸起碑文,喃喃自语:“师母,叨扰您清静了。” 轻声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5章 第 5 章 “尸体在哪儿?” 推开灵堂木门,宋迟发现傅越还有闲情逸致在旁边嗑瓜子。 后者听到问话,懒懒地伸手指向棺材,毫不在意道:“按你说的,放进里面贴上封棺咒。” 他来到棺前,掀开了一点棺盖,果然瞧见里面那具血肉模糊的烂尸。 头颅和身体分离,脑袋正中贴着那张封棺咒。 这样就不会出大问题,宋迟松一口气,身体都没那么紧绷,傅越瞧见了,靠过来递给他一把瓜子,同时嘴里念念有词:“怎么,这么不放心我办事啊?” 宋迟睨他一眼,坐到一旁养神去了。 “别这么冷淡嘛”他不依不饶:“哎,跟我说说,刚才野地里埋的那个,真是你师父宋道平?” 宋迟:“和你无关。” 傅越:“这话说得,你师父和我还有点交情,四年前突然传出他的死讯,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怎么能说和我无关呢。” 他终于掀开眼皮:“交情?” “嗯” 瓜子正好嗑完,甩甩手伸个懒腰,傅越将头垫在椅子靠背上,不知是不是累了,声音都轻了许多。 “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交给他保管了二十年。” 天空隐隐露白,破晓将至,王霖家这个小院子又熬过一夜折磨,灵堂中点燃几圈的白蜡也变得温柔起来,将气氛烘托出丝丝平和。 这种平和随傅越这句毫无根据话而变得愈发浓烈,浓烈到宋迟有股逼真的错觉——傅越好像真的与宋道平有交际。 可是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二十年前? 那会儿不是刚刚会跑的小孩子么? 于是宋迟凝眉:“口说无凭。” 傅越似乎并不执着让他相信,笑着摇摇头:“你小子,不信算了。” 俩人安静没一会儿,某人忽然瞧见自己的手,一拍大腿:“老爷子的魂魄在串珠里?” “嗯” 傅越:“那接下来怎么办,过两天就是头七,晚上阴差是要来的。” 好一会儿过去宋迟才张嘴,从怀中掏出那串珠子放在小木桌上,沉声道:“在那之前,我要问问他。” 问灵。 问灵的方法颇多,在他们这行里,最简单有效的术法就是燃香。 这种香与平常祭奠用的祭香不同,是特制品,名曰缨赤。 寻常祭香制作需要用到香药木粉、粘粉等,而缨赤最主要的原料,是不足月便夭折的婴儿身骨。 传说不到满月死去的婴儿是不被阴阳登记在册的,这种孩子由于出生年纪短,不记事,所以死后灵魂纯净,不介天地之间,他们的骨头是上好的法器制作材料。 问灵的缨赤便是由此。 将婴骨筛磨成细粉混入特殊粘剂晾晒,成品呈现灰色,点燃后散发出一股奇异清香, 但因新生便夭折的婴儿并不好寻,若非穷苦到一定程度,父母也不会将自己死去的孩子变卖,所以缨赤这种香,非但价格昂贵,且不多见。 宋迟一开始并不打算用缨赤问灵,他在思考其他办法。 碍于另外法子都要用到同一种东西,可这样东西他偏偏没有。 思虑一会儿暂时想不到别的主意,傅越提议先去休息,眼瞧快要天亮,忙活了一整晚,他已经困的直打呵欠了。 宋迟本来说他不困,后来架不住生拉硬拽,于是坐椅子里靠着椅背,打算假寐片刻。 而让他感到意外是,神志昏沉之间,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睁眼就是12点,一天之间的大中午。 宋迟这人,打小就和别人不同。 最直接表现出来的就是休息。 宋道平从捡到他那日起算,往后数两个月,一日也没见他合过眼。 这过于离谱了。 那会儿宋迟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小短腿,吃饭不会,说话不会,在同个位置一呆就是大半天,像个小纸人似的。 宋道平问他叫什么,他得过去几分钟才能回答,张着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发出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看那口型,似乎在说‘迟’。 宋道平便叫他宋迟。 宋迟和寻常孩子有着很大差别,他几乎整月整月的不睡觉。 宋道平自从有过几次凌晨三点被他盯着吓醒的经历后,便盘算着教点什么好让这小家伙度过绵长夜晚。 也是自那以后,宋迟便走了他的老路,和这些怪力乱神之物牵扯一生。 他坐在床上有一会儿,眼中露出罕见迷茫,失去意识前依稀记得自己坐在椅子上,怎么如今反而睡在床上了? 而且真的睡着了? 过去十几年里都不曾发生过这般沉眠。 记得上次休息还是三个月之前,那是睡得最久一次,足足三十分钟,除那以外,他还没睡过今日这么长的时间。 屋里没见傅越,宋迟揉着眉心出门,小院里正是王霖王妍兄妹,二人和再度赶来的亲系谈话,见他从小屋里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小宋师父,您醒啦。” 宋迟点点头没说话,眯着眼睛望向周围。 重来吊丧的宾客站满半个屋子,请宾老头儿往门口一站撒纸钱,扯起破锣鼓般的嗓子,高高的调,喊一句谁谁谁到了。 灵堂供台均已撤去,停灵棺材也不见踪影。 原本堆在院落一侧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消失无踪,只剩黄表纸还在空中翻飞。 王海东的亲戚来了不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人黯然伤心,有人悄然落泪。 王霖见宋迟望向灵堂凝眉,忽然想起什么:“哎!瞧我这记性!小宋师父,我爹已经下葬了,这些都是傅先生今早置办好的。” “我爹的事前几天麻烦了你们一宿,把你累坏了,傅先生让我们不要打扰你,说你要好好休息。”王妍也随之附和。 宋迟捕捉到敏感词:“我睡了很久?” “可不啊!您睡了三天呢!” …… 三天?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个上午,居然有三天这么久? “他人呢?” 刚才还看过,王海东的灵仍停在手串里,傅越怎么把尸体下葬了。 “唔…早上大概九点吧,葬礼刚刚办完,傅先生说有事要去县里一趟,会在入夜前回来,让你等等他。” “没说干什么吗。” “好像走的挺着急的,没说太多”王妍回忆片刻,又道:“我想起来了,他昨天也出去过,好像说,你今天晚上要办什么事,要去给你找东西。” 听到这宋迟心下一惊,暗咐他晚上要办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找王海东。 找东西…… 他莫不是在找缨赤? 宋迟这个疑问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傍晚金色黄昏刚刚临近,傅越便踩着夕阳碎片在小路上现身。 嘴里哼着不知名小调,依旧身着那幅长褂,眼镜悬于鼻梁,手里拎个糖纸袋,光线折射过去,带来阵阵流动虹光。 宋迟被这花里胡哨的光晕晃了眼,傅越非常自来熟,走到王海东门口见了他,先是吹口哨,接着嬉皮笑脸:“够能睡的啊,今天头七最后一天,我回来路上还在想,你要是还不醒,我就大刑伺候。” 他扬起手臂晃晃:“怎么样小宋师父,知道这东西吗?” 袋中只装了一根东西,约比笔窄,用红布包裹半截,露出的灰色部位上缠绕几圈金丝。 正是缨赤。 “从哪儿弄的” 宋迟没理会他的打趣,眯着眼问。 “这你就别操心了,来源合法,出处正规,就差办个证上报备案了” 对傅越的贫嘴没搭腔,他挑了挑眉,那表情好像在说前者是个作奸犯科的惯犯。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两句,回屋等待入夜。 王家兄妹解决了给他们爹下葬这一头等大事后,近几日的紧张慌乱跑个精光,疲惫也随之而来,于是晚上才刚过七点,便回邻村自己家准备休息。 夜色深沉,到月沟方圆百里静了下来。 幽深黑暗的小路上借月华点灯,柔纱铺展四野,泛起朦胧清光,照亮狭小行路。 宋迟冷不丁张嘴:“怎么下葬了。” 那头的人还没睡醒,摇摇晃晃走在小路上,打个呵欠:“魂魄离体,肉身腐烂的更快,今早就有味儿了,再不下葬,怕是整间屋子都能闻见尸臭,到时候一掀棺材,看见你把人老爹整的头身分离,不弄死你才怪。” 亘古至今绵延而来的传统,入土最讲究留一个全尸,宋迟那晚将王海东首身分开,这要是搁平常,是犯了大忌讳的。 他似是知道自己理亏,半晌没说话,过会儿才闷声。 “他刨我师父的坟。” 这话音量小,又是从喉咙里嘟囔出来,傅越一时没听清,前后想想似乎又猜到内藏含义,笑笑没说话。 王海东下葬的位置没经挑选,上个跑路白公随手一指,豪言那儿是个风水宝地,葬于此地日后必定家族兴旺,山水来财。 早上傅越主持殡葬流程看过那地儿。 “正所谓风入户旺丁,水上堂旺财,而王海东的坟地南北背阴,前后长水,阴宅背山观水为佳,背水看山为劣,有道是堂气乘风则散,龙气界水则止,恰他不为全尸,若真葬在此处,日后可要出大问题。” “然后我就改了阴宅方位,怎么说也算功德一件。” 宋迟在暗处望他一眼,片刻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俩沿着白日记下的位置一路走到开阔处,四周都是高擎树木,一排排耸立在黑暗中,树影横斜,落在不远处凸起坟包上。 到月沟的人还保持着土葬习俗,所以王海东的尸身没有火化。 早年宋迟的师母王璞也理应土葬,可宋道平深知他这行当不太干净,尸体又是最直接的报复手段,怕妻子死后再遭有心之人利用不得安生,于是力排众议,坚持火化后入殓。 宋迟想起旧事摇摇头,看了眼手机,刚好十一点半。 “子时开始阴阳交界,过了十二点阴差就来,我在这等你,快去。” 他们这行虽都干些神神鬼鬼的勾当,奈何自身**凡胎,就算本领再大也不过一介平人,阴差这种东西,是万万不能遇见的。 正所谓阴相冲仙,而鬼面煞人。 宋迟点点头奔向林子,边跑边从怀中掏出那串念珠。 问灵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自古神点烛,鬼闻香。 人们在祭奠亲人时,通常会给他们烧些金银楮钱或摆放茶果贡品,这些其实会流通至阴司,甚至还有专门官职记录在案,然后统一发放给那些还没有轮回的魂魄。 但没入阴司府邸、游荡在人间的孤魂,是不会接收到这些东西的,换句话说他们没有供奉,也尝不到香火,所以对缨赤这种特殊的祭品,会产生天然渴求。 王海东死后不知什么原因尸身有变,儿女给他的祭奠通通变成无用,老人家在等待阴差的七天内滴水未进,故宋迟在他坟前点燃缨赤后的一分钟,他便从串珠里挣扎要出来。 木质珠子颗颗震动,宋迟闭目,片刻朝珠身吹了口气,念珠不一会儿便冒出白烟,在地上凝聚成一个瘦小岣嵝的人形。 王海东。 第6章 第 6 章 “有神志吗。”和他保持了一米距离,宋迟问道。 王海东挺挺脊背,一直望向自己的坟,好会儿才反应过来,怔怔地望向宋迟。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俨然一副垂髫老相。 “小伙子,我是,我是死了吗?” 见他能正常交流,宋迟点点头,将缨赤插在地上,让老爷子坐在旁边。 王海东贪婪地吸取一口香的烟气,皮肤松弛的褶皱面皮上却未见那日在灵堂中的怪相。 “你是老宋的徒弟吧。” 宋迟哑口,点点头。 “几年前你来村里,我见过你几面,虽然忘了你长什么样,但一看这身门道,就都想起来了。” 他笑呵呵地说,丝毫不见那日刨坟的鬼样。 宋迟开门见山:“你不记得那几天了吗。” “人老了,记性不好,一觉睡过去好像就再没醒过来,浑浑噩噩的,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天你挖了我师父师母的坟。” 见他没有回忆到重点,青年沉声指明。 王海东显然愣了愣,似乎在思考‘他师父师母’是谁,片刻恍然大悟,满脸惊慌,连缨赤都顾不上吃,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语速快上些许。 “啊?老宋?不会的不会的,小伙子,你师父没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俩还做过半年邻居,我怎么会刨他的坟啊!而且,我,我不记得有这事!” 老人言辞诚恳,而宋迟眯着眼看不出相信与否。 老爷子无法证明自己急的在自个儿坟头来回走动,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来,驼着背走到宋迟面前,慢慢又重新坐下。 “哦对!我想起来一件事,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啊?” “什么事?” 缨赤燃烧过半,王海东猛吸一口,扶着身旁枯枝缓缓道来。 据他所说,那日上后山捡柴,不曾想回来的路上突降暴雨,这雨又急又大,而他出门没带雨具,只好抄近路尽快下山。 所谓的近路,便是途径宋迟师父师母坟墓旁,一条幽深曲折的羊肠小道。 王海东邻近时远远地瞧了一眼,在潮湿淋漓的水幕中,他好像望见那处有个黑乎乎的影子。 附近人烟稀少,更何况雨水颇大,怎么还会有人在外劳作呢? 好奇地凑近一看,谁知这一眼,差点把他吓的魂都飞了。 大雨滂沱中,有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影正在用铁锹挖掘,旁边歪倒碑石上红色镂刻字迹十分斑驳,但依稀辨认出宋道平和王璞的名字。 他在挖宋道平的坟! 王海东环顾四周,更加确信了这是谁的坟地。由于好奇,他靠的有些太近了,黑衣人不多时便发现他。 抬头不过片刻,当即扔下手中铁铲,快步去往草中。 “我就着急忙慌的赶紧跑,下山路上因为着急还摔了一下,老头子身子骨不禁磕碰,两眼一闭,就昏倒了。” “醒来躺在家里,连儿子闺女都看不清,这不没一会儿,就咽气了……不瞒你说,老宋早年对我们一家子不薄,我就是死了,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 他情真意切,话说重时连带胡须也在颤动。 王海东的故事版本听着不像现场乱编,在此之前,他半信半疑宋道平的骨灰失窃与其有关,可如今细想,兴许真的另有一番隐情, 王海东的家里宋迟仔细搜查过,凡是和他们这行沾边的器物一个都没有,也无使用痕迹,一儿一女更为十里八乡有名的本分老好人。更何况王海东已经死了,要他师父的骨灰更无用处。 现在想不明白一件事。 既然王海东和此毫无关系,为什么那天晚上,会刨他师父的坟呢? 难道说,和他口中的黑雨衣有关? 假设王海东所述是真,在他死后,这个‘黑雨衣’一定对他的尸体做过什么,才会出现尸体消失、偷坟掘墓等怪事。 宋迟想通这点,对王海东的态度稍有松动,开口问道:“您说的这个黑雨衣,看没看见样貌?是男是女?” 王海东回忆起来,那天大雨淋淋,视线很是模糊,不过…… “是个男人,因为我听见他一直在咳嗽,而且有些跛脚,个子倒是挺高的,但是他长什么样……” “宋迟。” 身后突传声响,宋迟闻声回头,看见傅越倚在树边,脸上卸去了平日的调笑和不正经,头颅扭到其他地方。 他视线终点落一个路口拐角,那里来时空空荡荡,此刻黑雾如云。 “别问了,他们来了。” “东叔,你再好好想想,”时间紧迫,素来沉冷的音色不比平日,此刻急躁许多。 王海东被他明显的变化催促,更显着急,左手捏右手,捶胸顿足原地苦想。 “他的样子…那天…” “有没有什么特征?一点就好” “特点?……他,他好像……” 王海东喃喃自语的时间里,傅越已经过来,附在宋迟耳边轻声:“这老头儿想不起来了,别浪费时间,不然来不及了。” 烟雾浓郁起来,从远处逐渐扩大至王海东周边,夜风涌动,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旋转起伏。 而在回旋之间,弥漫横行的白雾中,渐渐显出两个浮空的瘦长身影。 一见生财,天下太平。 虽未见全貌,但看那高高地帽子,正是阴司府差——谢范双煞。 傅越反应快,拉起宋迟的手臂就要跑,眼瞧阴差近身,二人都无法多留。 王海东看看浓雾又看看宋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急忙冲他的背影大喊:“小伙子!他!他的手上戴了一个红色的玉扳指!” 语毕顷刻狂风骤起,呼啸声犹如直面列车驶过,傅越拉着他跑得飞快,出了林子,隐到水源干涸的沟渠中躲避。 宋迟回身探去,只见整片林地都被烟雾包裹,仿佛一个独立空间,外人看不清里面模样,只有暗色的光晕随雾气周游流转,慢慢再从枯枝间涌出。 而大片大片的树木仿佛惨遭液化似的,笔直树干在视野中形成弯曲飘荡的弧度,配合尖利刺耳风声,简直诡谲至极。 等了几分钟,瞧见前头恢复刚才宁静,他俩这才从草窝里站起,拍拍身上黄土。 其实刚才那种阴差拘魂的诡异场景,正常人是看不到的。 若真是有普通人在场,也只会感觉今夜比平日更冷一些而已。 俩人去林子里查看一番,果然没瞧见王海东的魂魄,这会儿估计已经入阴司了。 “刚刚要不是我,你这条小命早见了阎王爷。” 傅越叼根草邀功,宋迟没工夫理,把方才王海东最后喊出的话在脑海中整理一番,得出结论。 男人,偏高,样貌未知,咳嗽而且跛脚,估摸着上了年纪,手上戴一枚红玉扳指。 趁下雨盗走了他师父的骨灰,明知宋道平阴阳先生的身份还敢如此行事的, 要么,是住在附近却修行邪术的同行。 要么,就是专门为骨灰远道而来的外人。 他印象里宋道平的同僚或朋友没有一个人符合上述形象。 骨灰不如尸体,作术引大多报复其儿女子嗣,宋道平虽结了婚,无奈早年丧妻,膝下空空如也,谈什么后代? 捡了宋迟这十几年中,也从未听说有什么桃花运,女人见了他绕道走,天生的孤辰华盖命,这几乎是行里人人皆知的谈资。 所以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要用这骨灰害谁? …… 回去的路上宋迟思索许久,眉头皱的能盛水,傅越一连几声都没反应,这厮见不理他,一掌拍到人屁股上,同时嘴里念念有词。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你想这么多,不怕愁白头啊。” 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拍得有点生气,他一脚踢过去,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啧,怎么又和我无关了,刚刚我还救了你的命呢。” 一句话堵的理亏,又气他总是犯贫,小宋师父憋着口气,闷头加快步伐。 后者自然而然追上来。 傅越:“不闹了,说认真的。你师父的事,打算怎么办?” 宋迟:“不知道。” 傅越:“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老头儿说那些根本不能算作线索,戴红玉扳指的中年人海了去了,这个年纪半截身子入土,哪个不咳嗽不跛脚的。” 宋迟:“我知道。” 傅越:“那你还……” “除了这些…”宋迟打断他,声音有点闷:“再没其他头绪,总比束手无策好。” 这是实话。 傅越一时也无言。 俩人一路回到王海东的小院,打算住一晚明早出发离开。 不睡觉是老毛病,宋迟本以为他今天也会和往常似的干坐到天亮,哪成想才休息十来分钟,眼皮就开始打架,从未有过的困倦如温柔浪潮翻卷,让他几乎一瞬间就忘记思考,直直跌入黑沉梦境。 傅越推门就见他倒在椅子中打盹。 面皮被昏黄灯光涂抹,泛起层橘色,软化了下颌锋利线条,显出几分不易的柔软。 他掐了烟,轻声关好木门,蹲在宋迟前头,就这么撑着半边脑袋仰视他,脸上惯挂的戏谑不见踪影,反而露出一丝难以琢磨。 其实傅越生的并不面善,某些角度看过去的感觉甚至比宋迟更加难以相处,但是他爱笑,话也多,整天满嘴跑火车,于是就算再不和善的面孔,这一弄也会显得亲切无比了。 可他不笑时,那股子亲切感也会跟着风流云散,眉目覆上一丝凉意,眼梢唇角都是冷的。 这会儿便是如此。 见宋迟没有醒来迹象,起身弯腰靠近,捞起他的腿,抱进了里屋床上。 几天前那个夜晚,本该坐在椅子里睡觉的宋迟,也是这么被他抱进了屋中。 傅越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机来条微信。 备注是一个人名,梁观水。 梁观水:“完事儿了?” 傅越:“嗯。” 梁观水:“那我让人现在接你,回来再说,出事了。” 摁灭手机屏幕,他转头盯起宋迟。 连睡觉时眉心都是皱在一起的。 便伸手妄图抚平那些缠绕在眉间的无名困扰,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挪手摸了摸线条明显的侧脸。 手底触碰柔软,温度微热,俨然是一个活人的气息。 傅越低头手掌撑在宋迟脑袋一侧,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先叹口气,接着,轻轻向他落下一个轻柔地浅吻。 第7章 第 7 章 隔天快到中午十一点,小宋师父才晃晃悠悠地从屋子里出来。 像没睡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乏恹。 经由王家兄妹他才知道,傅越昨日半夜里就走了。 只给他们发了条信息知会声,让他们中午叫宋迟起床,连本该属于自己的酬金都没要。 王霖便只好把原本给傅越的那份谢款,先托给了宋迟。 这户人家说实话生活情况不太好。 让老爹葬礼风光过后,本就窘迫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宋迟本来就没打算收这份钱,碍于他嘴笨,更无和人推辞游说的经验,皱着眉头干站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个不必。 王霖王妍交换个眼神。 心道小宋师父这是嫌少,不好意思明说。 兄妹俩的近况都挺紧巴,办完葬礼把积蓄花了精光,实不相瞒,这谢礼都是他俩四处借来的,实在没有多余的了。 于是他们三个只好原地大眼瞪小眼,尴尬地对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王惠民及时出现。 老头儿听说宋迟要走前来送行,把他从难应付的局面中拯救出来。 到月沟这村子偏僻,生活穷苦,更无发展包装加以扶持的生态环境,一辈辈恶性循环,到如今,和鸟不拉屎狗不生蛋的地儿也不差多少。 “前几天你忙,我也没好意思问,老宋他的事…”出村路口,宋迟在等车,趁此机会,王惠民问道。 “我在查。” “老宋是个好人,到月沟这村子穷,早些年还是靠着他的名气才混口饭吃,可你师母去世后他就离开了,再见面却…唉,如今又出了这事儿,好人的命总是苦的。” 很多人都说宋道平是个好人,宋迟也觉得。 但是好人不长命。 好人易苦。 “对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王惠民狠狠嘬了一口烟,不敢看宋迟,只盯着脚下,这条才修了一年的水泥路。 “老宋下葬时你留下的那七万块钱,我,我拿出来给村里修了条路…宋迟,这事儿是叔做的不对,没看好你师父的坟还花了你们的钱,你怨我吧,我一时糊涂!” 王惠民低头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宋迟说话,他疑惑着抬头,发现宋迟在看道路两旁摇晃起来白杨树,张嘴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师父下葬时,棺材半路摔了一下。” 这事儿王惠民记得。 宋道平虽是和王璞合葬,但停灵时为了礼数,宋迟仍旧买了副棺材。 那会儿到月沟还都是泥土路,这里坑坑洼洼,那里堆着农具,抬棺人为了平稳走的极慢,还是在拐弯处没踩平,崴了下脚,于是宋道平的棺材重重摔在地上。 他们最忌讳的就是棺材落地,当时很多人都说不吉利,宋迟更是当场黑脸,王惠民只能硬着头皮斡旋,调解来调解去,宋迟脸色仍没有一丝好转。 “你不修路,以后可能还会有别人重蹈覆辙。” 他淡淡说道。 言下之意,修路这件事,他没有怪王惠民。 前头摇摇晃晃驶来一辆破烂中巴车,宋迟摆手让他回去,自己则搭上车前往县城。 王惠民披着布衫望向背影,吁叹口气,转身回了家。 到月沟非常偏僻,交通条件也很落后,只能先到县城再坐车去往隔壁市,那里有个小机场,能一路直达他目前的住处。 宋迟到家时刚过凌晨。 只有五十平的小房子除了卧室和卫生间就没分别的房,他不介意居住环境,毕竟刚需只要水龙头和一张床。 宋道平倒有一座两层中式老宅,还活着时师徒俩便住在那里,不过后来宋迟让人赶了出去,连带宋道平的宅子也被鸠占鹊巢,再也要不回来了。 他洗了个澡把宋好从吊坠中放出来,给她点了些香烛当零食,自己则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看到这举动,清香也不吃了,惊奇地爬到床边,震声问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她自从跟了宋迟生活,这么多年,就没见他睡过。 宋好像发现了新玩具一样,围着他左右开转,说是转,其实身体飘在半空中,抱着一根白蜡咀嚼,兴奋极了。 宋迟并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很快沉眠,闭上眼头脑反而更加清晰,在床上直直躺了整整一个小时,久到宋好吃饱喝足打着呵欠化作飞烟散去,他也没有陷入梦境。 一连几个晚上都是如此,在到月沟那几天好像才是例外。 万幸他对睡觉这种事没太多渴求,搞不懂自己的身体也索性不深究,大不了恢复平常而已。 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则放在了另外一件事上。 红玉扳指。 玉这东西是很有灵性的。 宋迟对金银玉石的认知其实只分为两种,能用,以及不能用。 ‘能用’是像他脖颈处的独山玉一样,能作为灵体依存于人间的媒介,或是开光后当做祥瑞护佑孩童,亦或是作为法器对抗邪祟。 而市面上作为饰品佩戴的珠宝,各种各样品类的玉石裴翠,在宋迟的理解中,那就只是因为好看,是‘不能用’的。 他窝在家里一星期,把自己能弄到、并且有关玉石行当的消息进行分类整理,哪个地方拍卖过天价裴翠,哪个人又因为佩戴玉饰撞邪而闹上新闻,每样归纳综合,只是最后收获的可用信息寥寥无几,实为可有可无。 正如傅越所说,王海东给讯息根本不能称之为线索,单凭他自己找出人来简直堪比大海捞针。 宋道平几十年来积累的人脉倒是众多,碍于宋迟的‘事迹’太过声名远扬,大伙儿听见他的名字直犯晦气,见了面就要绕道走,更别提打听消息了。 无法,他决定出门,去外面碰碰运气。 刚换好衣服,手机搁口袋响起,屏幕上亮着一个人名——徐继。 宋迟继承的是宋道平衣钵,专职帮人驱邪镇煞,这也是他的工作。 既然是工作,和上班一样,都有分布任务的上级,他们这行里,将其称之为东客。 而帮东客做事的人,统称为做鬼师。 徐继就是一个东客。 东客通常德高望重、阅历丰富,认识的奇人异士众多,故道上有名的东客,年纪基本都在四五十岁朝上,且关系网复杂。 因这行当坑蒙拐骗之流不在少数,直接寻来做事容易被骗,有个声誉良好的中间人,便成为了更佳选择。 小到相宅出殡,大到风水精怪,凡是和阴阳有关之事,委托给这些人是最稳妥的办法。 不过徐继这人是个例外。 东客也分三六九等,这徐继,得是最底下那一层。 他为人重财,却一既无阅历二无人脉,年至四十一事无成,只胜在为人明理能干,行事却是优柔寡断的。 打眼瞧过去,感觉和这些神神鬼鬼根本扯不上联系。 纵观徐继做东客的十余年里,认识的鬼师除了宋道平,那就只有宋迟这个声名狼藉的。 按他自己的话说,给人当牛做马上班,亦或起早贪黑做些小生意,远没有这职业来到轻松自在。 “宋迟啊。”徐继像在翻什么东西,电话里有轻微的纸张声。 “徐哥。” “哎,是我,怎么样,最近有空吗,我有个活儿找你。” 徐继手里的‘活儿’,最大也不过是谁家回乡祭祖被煞气冲撞,或者半夜不睡作死去坟地试胆结果真招惹了怨灵,过往几年他找宋迟的活儿计,就没一个比上述两例更严重的。 宋迟去到月沟这趟谁也不知道,徐继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无所事事,张口热切却卖关子似的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干的都是小来小去的买卖,这次可不一样了。” 宋迟:“什么。” 徐继:“大活儿!揽到一个大的,事成之后保准能大赚一笔!哎呀,以前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可算是快要过去了。” 宋迟:“最近我没空。” 徐继:“哎哎哎,别呀宋迟!” 对面年轻人的口气带了些轻微不耐,徐继深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准备打打人情牌。 开口就先吁叹一声:“你知道的,徐哥我没什么本事,在这行就是摸着边缘混,行家里手中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这个活儿啊,是我托关系厚着脸皮争取来的,依你的本事可能不缺我这点钱挣,不过我…呃,不怕你笑话,我起码四个月没开张了。” 东客区分良莠,鬼师亦有参差。 像宋道平这种程度的鬼师,出去一趟能挣不少钱回来,宋迟就不一样了。 他是出了名的怪人,性情更是阴晴不定,再加宋道平的死,即便他真有水准,却无一个东客敢找他做事。 除了徐继这个爱财如命的。 徐继年轻时接济过宋道平,他们的融洽关系一直持续到宋迟身上,同时徐继也是鲜有的,愿意相信宋迟的少数人之一。 见宋迟还是没松口,徐继只好作罢,语气十分低落。“那好,你忙你的,我去和臻萃的人说。” …… 臻萃? 这名字有点耳熟。 他想半天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不经意瞥到桌上一沓报纸,是前两天为了搜集消息买的,头版头条上文字显眼而夺目,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臻萃山庄。 宋迟:“等等。” 徐继:“啊?” 宋迟:“你说的这家,叫臻萃山庄?” 徐继:“是的啊,隔壁区那个,做玉石行当的,臻萃山庄。” 宋迟态度突然的转变让徐继察觉有门儿,马上恢复了方才热络。 “这臻萃山庄,是咱们当地最大的玉器品牌,老板叫郭兆松,白手起家的创业典型!所以得到了政府大力支持。这不,没几年就发展成了龙头企业。” “郭老板夫妻和睦生活幸福,作为业界楷模经常上电视登报,他俩膝下有一个独生女,不过吧,这闺女最近出了点邪乎事,怎么治都不见好,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我听说这事儿就四处托人打听介绍,终于搭上他这条线,引荐了你。” 听完这茬儿,宋迟没吭声。 他自己费心费力找线索难如登天,如果借此机会结识了玉器业的行家,兴许能更快查明玉扳指的主人。 宋迟:“地址发给我。” 徐继:“得嘞!嘿嘿,我就知道你重情重义,这郭老板快急死了,方便的话现在就去吧,那边我来联系。” 宋迟:“好。” 徐继的地址很快发来,宋迟一看,这个地方他还真有点印象。 西井区舒林别院。 他所在的城市分为南北两个区,南边是他住的地方,叫海宁区,位于隔壁的北边,就叫做西井区。 这个舒林别院,正是前几年在西井区拔起而起的大型别墅群,住在里面的人多为政客商贾,地位非富即贵。 年少曾跟着宋道平去给舒林别院的工地奠基做过剪彩。 只不过宋迟虽然脸长得不错,却打小不会笑,拍的几十张照片别无二致,皆是耸拉着脸,好像不是来剪彩,是去奔丧。 给领导气的半天没说话。 末了他只能站在一旁,看宋道平疯狂使眼色。 那意思是你小子不懂,这一趟下来赚个几万块钱,咱爷俩儿过阵子天天吃香喝辣。 想起往事揉了揉眉心,给司机付钱下车,按照徐继的地址,好一番费力才找到一户门前。 舒林别院占地面积极大,每区配备单独的门岗及保安,尽管如此,郭兆松的家门前仍然站着两个一身黑衣的保镖。 宋迟刚接近,他们便警觉地望了过来。 保镖:“你!干什么的!” 宋迟:“…” 宋迟:“看病。” 保镖:“看病?你是医生?” 俩人奇怪地对视一眼,又瞧瞧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宋迟,其中一个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其中道理,从兜里掏出电话来,背过身去小声说话。 “老板说让你进去。” 一会儿过后,其中一个黑衣保镖冷声说道。 第8章 第 8 章 铁艺大门打开迎面是来接应客人的阿姨,长相非常和善,一笑慈祥极了。 这院落处处装点的别出心裁,假山流水,木摆翠竹,新中式风格看着恢弘大气,跟电影里似的。 只可惜遇见的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他眼里的房子就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用来休息。 能遮风挡雨就行。 穿过罗汉竹林后进入正门,阿姨领着宋迟走过宽敞客厅,进廊道向左拐,终于在一间房门前停下。 他刚站稳还没动弹,哪成想里头的人倒先把房门打开了。 于是被迫和来人互相打量。 这是个少年,估摸只有十**岁,比他矮一个头,身穿一袭藏青色斜襟小褂,脑袋上绑个圆髻。 很典型的道士装扮。 那少年瞥了一眼他,而后大步流星出了门。 宋迟没在意,走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看起来像会客厅,此时里面有三个人。 和宋迟面对面的,是一位端坐在梳背椅中的老人。 老头儿看着白发苍苍,可精神矍铄,气劲十足。头戴南华巾,臂挽玉拂尘,一身戒衣威严肃穆,正闭目养神,时不时端起茶杯品上两口。 他身后的窗台旁则立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上带着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精明气质,应该就是这次的主家,郭兆松。 还有个人影背对他,身形判断是男人,仰头在睡,杂志盖住脸,看不清长相。 宋迟大致扫了眼熟悉情况,接着说道:“我找郭老板。” 立在窗台边的男人转过身,面容非常憔悴,应是郭兆松没错。 “我就是。你是……”郭兆松推推眼镜,面上立刻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是徐继介绍过来的吧。” “嗯。” 徐继不久前刚来过电话,说自己联系的高人一会儿就到,问他在不在家。 郭兆松不动声色地将宋迟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眼前这位二十多岁一看就不好相处的年轻人,跟他印象里的“高人”形象,没有一处可以重合。 他太年轻了。 郭兆松转转眼珠,瞧眼道士装扮的老头儿,对着三人:“那正好,你们三位都到齐了,大家先认识一下,我去准备准备小汀的事。” 小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细细想了想,才忆起在报纸上见过,他们的女儿,郭汀。 “郭老板您等等。” 郭兆松离开走到门边,道士喊住他,凑上前拉着他转身,一副贼兮兮模样。 他先是瞥了眼刚到的宋迟,耳语道:“郭老板,没这个必要了,不如直接带老夫去看令千金吧” “张道长,你有所不知。”郭兆松对这老头儿很是尊敬,口气十分谦逊:“他们俩都是熟人推荐,其中一个的老板更是我合作伙伴,实在不好拂了各自面子。我看他们这么年轻,估计什么都不懂,来浑水摸鱼的,不用您说,我家汀汀也全仰仗您了!” 这番话给张道长无形之中戴了高帽,听得他心花怒放,面上还要维持自己仪态,捋着山羊胡笑的一脸高深。 他俩偷偷摸摸地说话,宋迟却在思考另一件事。 徐继事先并没告诉他,这趟的现场还有另外两个‘同行’。 或者说徐继也不知情? 他兀自思索,给自己找个角落呆着,皱眉丝毫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 而张道长在另外两人面前自是带有长辈的优越,连一个眼神也分外吝啬,径自品茶。 一时间,偌大会客厅内无比静谧。 直到郭兆松回来才结束这尴尬氛围。 “汀汀在房间里休息,各位随我来吧。” 郭兆松在门口带路,张道长率先起身,袖子恨不得甩到天上,挽着拂尘走在前头。 宋迟还没动弹,就见沙发上睡觉的男人,这时不声不响拿掉了盖在面上的书,露出那张脸来。 他先是看了眼宋迟,接着挑高了眉,朝他眨巴眨巴眼。 宋迟:“…” 怎么又是这个姓傅的。 “我们这么有缘分啊。” 傅越路过他身边,悄悄说道。 郭汀的房间在二楼,几人过去路上这货和他并肩,像是对这次‘偶遇’非常意外。 宋迟却一点不留情:“少贫嘴,你怎么在这儿。” “东客让我来的,他俩之间平时就有生意往来,听说了郭家女儿的病,这不,向郭老板推荐了我。” “怎么,难道你不是经人介绍?”转转眼珠,接着洋腔怪调哦一声:“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扳指。” 宋迟:“是又怎么样。” 傅越:“那你可得表现好点。” 表现好点? “什么意思?” 傅越没直接答复,而是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看向前方的道袍老头儿。 “前面那个老头子,名叫张庭真,槐临蒋听过吗,就是他派来的。” 槐临蒋这名字,其实还挺有说道的。 全名蒋成霖,算是他们这行里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之一。 饶是宋迟这种对闲言散语漠不关心的人,也在成长间不经意听闻过他的名号。 因其势力盘踞西井以南一个叫槐临的地方,所以外号槐临蒋。 他也是个东客,却跟徐继这种东客有天壤之别。结识的能人异士众多,且有自己的鬼师。 槐临当地最有名气、出身阴阳世家的少年天才周镜,就是归于他势力下的最强王牌。 可蒋成霖这种级别的东客,一般都干些帮达官显贵捉鬼问命,或是堪舆祭祀的活儿,怎么会接手帮小姑娘驱煞这种水平不高的工作? 想半天没想明白,他也不在意,便随口说道:“他们也做这种小事。” 傅越:“话不能那么讲。” 傅越:“西井处于南北交界腹地,恰好郭兆松是这片市场老大,要搁古代,怎么着也是个战略要塞。蒋成霖的人脉一直居于南方槐临,和西井以北的东客互为掣肘,这回要是帮郭兆松看好了他女儿,既卖了人情,又可以让他更顺利的往北发展,一举两得的事。” 宋迟点点头:“怪不得。”这下轮到傅越不解了:“怪不得什么?” “让你来这里的东客,也是这么盘算的。” 凉凉撂下这句话他走快了两步,傅越原地没动,想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话里夹枪带棒的含义,从鼻腔哼出点笑音,对着宋迟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小子,说话都会指桑骂槐了。 他们一行人在郭兆松带路下站在一间房门口,此时正好从房里出来一个女人。 女人虽年纪不小,保养的却非常不错,扮相温婉,不过眉宇间充满了忧愁与憔悴。 应是郭兆松的妻子无疑。 宋迟之前看过报道,她好像叫林臻,臻萃山庄的臻,就是取自她的名。 故而在媒体上面,郭兆松和林臻一直是对恩爱夫妻。 “这是我夫人。” 林臻向他们点点头,开口忍不住声音哽咽:“各位师父都是有神通的人,你们帮帮忙救救我女儿,我们夫妻俩就这一个宝贝孩子,若汀汀真有所好转,我们家一定,一定厚谢各位!” 说完泣不成声,好不可怜。 郭兆松示意他们放低脚步,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令他们奇怪的是,郭汀的房间内空空荡荡,除了靠近窗边的位置摆了一张床,其他家具一件都没有。 桌椅板凳,装饰物品,就连女孩子惯用的梳妆台都没有,整个屋子就像刚刷完大白的毛坯,空荡的令人费解。 床铺周遭摆了些医疗设备,几人上前,瞧见床上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女孩儿。 女孩子浑身皮肤焦黄,双目紧闭,眼窝下青黑一片,唇色无比苍白,单从外貌上看,竟辨不出大概年纪。 她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包着纱布,有的刚刚结痂,整个手臂没一处好地方。 而划痕遍布的胳膊和脖颈处,隐隐地还有些黢黑掌印。 沾上她的小鬼,似乎颇为难缠。 后经郭兆松介绍才知道,郭汀出生晚,半年前才刚过十八岁生日,本该青春洋溢的年纪,却因怨煞缠身,被折磨地一派病骨支离。 张庭真捋着胡子左右探视,时不时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咦咿呀嘿等语气词,听得郭兆松一颗心悬起又跌落,站在最后的傅越不知何故,没忍住,笑了一声。 郭兆松自然听到了。 他瞪了他一眼。 这厮装看不见,凑近宋迟轻声耳语:“这郭老板病急乱投医就算了,蒋成霖怎么也派了个草包过来,小宋师父,你还不快去表现表现?” “能不能闭嘴。” 宋迟这句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话显然没什么杀伤力,傅越得寸进尺极了,拱着他胳膊,下巴努向郭汀道:“我说真的,你看她,双眼乌青,瘦的像个骨架,精气神儿都快被磨没了,而那老头子……依我看就是个装神弄鬼的主儿,要是再烧些什么符水喝,这小姑娘离死可就不远了。” 闻言宋迟疑惑盯着他,就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他没用? “我来之前做过背调,没想到吧。” 好似读懂了他的表情,傅越洋洋得意道。 他来这趟之前,早就知道给郭汀驱煞的一共有三个人。 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蒋成霖的手下,还有一个,听说是由二十八线东客举荐,不知名字,想必也成不了气候。 所以他就只对张庭真这个‘竞标’对手做过调查。 结果意料之中,就是个和蒋成霖沾亲带故的老混子而已。 仗着自己年轻时在正一道学过点皮毛,下山后对着谁都吆五喝六的,最后阴差阳错,进了蒋成霖势力中。 只是不知为何,他这一呆就是十几年,行将就木的年纪,愣是没混出个名号。从默默无闻,发展到更加默默无闻而已。 就在傅越和宋迟眼神交流时,那头的张庭真似乎看出了些门道,将郭汀骨□□似的手放下,捋着胡子一锤定音。 “郭老板,令千金这是被小鬼附身了。” 他昂首挺胸,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 这下就到郭兆松皱眉了。 他虽不懂鬼神之道,可不代表他不懂人。 好歹在生意场上闯荡过几十年,旁人有什么心思,往那儿一站,习惯和言行举止骗不过眼睛,稍加思虑便能猜中二三。 张道长确实是他女儿救命的稻草,他也对道长十分敬重,可这不代表他会对一切言听计从。 在一无所知情况下说出来个仿佛江湖骗子一样的结果,弄的郭兆松也有些拿不准,张庭真是真有神通,还是又一个来他家骗钱的? “张道长,我还没说小汀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就都知道了?” 张庭真面上怡然自得,对郭兆松呵呵笑,开口腔调清高,显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郭老板,老道我自幼修习道术,和那些靠变戏法儿行骗的人有云泥之别。”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最后面无表情的宋迟和一脸嬉笑的傅越,对着郭兆松浅浅作揖。 “如果我猜的不错,郭小姐应该是去过什么地方,回来后便性情大变,自此身体日渐衰退,精神萎靡不振,甚至开始疯癫,最后便成了这样。” “神了!道长,您猜的都对!”郭兆松脸色一扫愁态疑虑,惊道。 ‘变戏法儿’那俩人站在外围,对视一眼,前者没张嘴,后者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小声嘀咕起来:“你就听他吹吧,碰见小鬼小精的,哪个人不是这情况。” 郭老板倒是个体面人,前有张庭真抢占先机,后有傅越当面不逊,却还是向他们三人招手。 “三位随我来,张道长心如明镜不必多说,你们俩怕是不明白,我就和你们说说小汀的情况吧。” 第9章 第 9 章 二楼茶厅里,郭兆松林臻满面愁容,同他们讲明了郭汀的前因后果。 林臻年轻时身体不好,故二人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孕育孩子,哪成想最后老来得女,夫妻自是宠爱有加。 郭汀自小娴静乖巧,听话懂事,长到十七八没谈过恋爱,更无一些乱七八糟好友,为人含蓄内敛,说话文雅温和,性情腼腆。 他们夫妻俩对女儿没什么远大期望,不盼着她优秀到无可比拟,只想能快乐平安,自由畅意地过完一生,也算是作为家长的殷切祝愿。 所以女儿生平第一次请求自己独自外出游玩时,他们俩没过多商量便同意了。 同行之人是她的两个同学,且和郭家关系融洽,夫妻更是放下心来,让内向的女儿尝试自己追逐一下天地。 哪成想仅仅一次的放手,酿成了无可挽回的过错。 郭汀旅行最后一站是个还没开发的古镇,环境优美,生态自然,且没被政府过度包装,是个比较小众的景点。 她游玩回来那天下午,林臻正好在家,俩人见了一面。 当时的郭汀脸色青白,神态疲乏,林臻以为她只是累了,便让她歇歇睡个觉,可是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便发生了一件怪事。 大概凌晨一点多,从郭汀房里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尖叫,郭兆松夫妇被惊醒,慌张去女儿房里查看,只见郭汀呆呆坐在床下抱着头,片刻神态疯癫嘶吼着窗外有人。 她住在二楼,窗外没有阳台,就是一片林景,且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根本不可能有人。 郭兆松查看一番没有任何发现,只得安慰了女儿几句便回房休息,谁知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郭汀换过好几个房间,还是每天夜半惊醒,大哭大叫着窗外有人。 她的精神状态愈来愈差,身体肉眼可见地衰弱,于是只能停课回家休养,状态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仿佛真的见了鬼一般癫狂。 后来。 兴许她真的看见了鬼。 林臻为了安抚女儿情绪同她一起入睡,起初还算安稳,郭汀没再半夜醒来,但两天后的同个时间,她又再度陷入恐惧与精神错乱。 凌晨一点在地板上打滚,身体胡乱扭曲着,手臂大张挥舞,将保护她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在房间里到处乱撞。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连在地上扭动时嘴中也未喊出一丝声音。 面部憋得通红,因为撞倒桌椅等家具,皮肤被玻璃碎片割伤,血液染红衣物,披头散发双目暴睁,那模样说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也不为过。 林臻吓坏了,赶忙喊起郭兆松,惊慌地夫妻俩和保镖一共四人才制止了原本羸弱的女儿,又一次将她送进医院。 然而当天晚上,郭汀趁陪床父母睡熟,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医院走回了家里。 她没穿鞋,脚掌磨出了鲜血,郭兆松赶回来看见她时,郭汀就倒在血脚印遍布的客厅中。 “汀汀的遭遇医院也束手无策,我又是做生意的,比较相信这些,所以四处托人寻找这方面的行家,就来了你们三位。” 郭兆松扶着额头,有些颓靡,林臻也满脸忧虑,恨不得给最年长的张庭真跪下。 “师父们,救救我女儿吧…她还这么年轻,万一…可让我们怎么办啊…”说完,掩面痛哭起来。 郭兆松还算冷静:“张道长,您刚才说汀汀被附身了是什么意思?” “老道刚才详细看过,又经由郭老板一述,我就更加确信了”张庭真捋着胡子,高深莫测极了。 “那您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庭真道:“我想,应该是令爱回来的路上过于疲累,凑巧让过路小鬼钻了空子。这种小鬼虽道行不高,却极易缠人。他们最喜欢趁阴气重时附着于年轻女子身上,吸食她们的灵气用来精进自身,我观令爱状况,正是这种。” 傅越是个坐不住的,手里拎了个摆件把玩,靠在宋迟椅背后,低头用只有他俩听到的声音问:“哎,怎么样,你觉得那老东西说的对吗。” 宋迟一阵无语,表情都有些不解。 “你…” 他其实想说傅越也是做这个的,怎么会连这种基本情况都听不出真假? 可转念一想那日在到月沟,他曾理直气壮说出‘我是半吊子’,也就湮了声,双手抱胸懒得回答。 傅越就在背后,轻轻地捏他后脖子肉。 “我入行是靠关系,理论知识不太好,快说快说。” …… 烦死了。 “我不知道。” 拍掉他的手,宋迟扭头,皱着眉睨他一眼。 这一眼因角度关系变得有些词不达意,偏偏窗户开着,几束日光温柔地飘在宋迟侧脸皮肤上,在傅越眼中莫名生出些娇嗔味儿。 他低头含笑,声音就在耳边。 “你也不知道?” 宋迟被扰烦了,兀自深吸一口气,决定有问必答。 宋迟:“郭汀确实有被附身嫌疑,但一般小鬼不会主动招惹人的。” 傅越:“那就是二般小鬼喽?” 宋迟:“鬼魂附在人身上,宿主会变得怕光、情绪不稳定等,除此之外不可能危及性命。” 傅越:“那就奇怪了,这小姑娘明摆着快死了,难不成缠上她的是个凶煞鬼?” 凶煞鬼是老一辈的俗语,意思是比普通鬼怪更加厉害的东西。 傅越这时倒展现自己为数不多的出勤学好问,宋迟细细想想郭汀那副模样,也不像是凶煞附身。 现在来郭家的时间还太短,不了解具体细节及前因后果,他不能妄下判断。 “还不清楚。” “那你不打算出出风头啊?这郭老板本来就看不起咱俩,别到时候老头子真的治好了郭汀,把功劳抢了,你的事儿可就没指望了。” 他这话让宋迟听的有些别扭。 好像他是那种,只会把自己的私事放在第一位,不顾旁人性命,唯利是图的小人。 而过去几年间,他又确实如此自私自利。 将自身置于首位,为人处世薄情寡义,听过他名字的,无不骂一嘴人面兽心,合该遭了天谴,死无葬身之地方可消恨。 他又的确是这样的。 宋迟的声音低下来,过了会儿,才从嘴里闷出一句“不用你操心。” 傅越没说话,却不再闹他了。 “张道长,那,现在要怎么办?” 郭兆松已唯他瞻予马首,更加不理会那俩年轻人。 张庭真从椅子中坐起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其实刚才,我就已经让徒弟去准备了” 宋迟想起自己刚进郭家时,从门口出来的那道装小孩儿。 原来他是张庭真的徒弟。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须得斋醮科仪,开坛荡秽。” 拂尘一甩,张道长气定神闲。 开坛荡秽,说白了就是道场。 张师父学的道术,做道场祛怨再正常不过。 一般道场分为‘阳事’‘阴事’以及‘阴阳两利’三种。 阳事祈福迎祥,阴事渡亡震晦,阴阳两利则逢祖师圣诞、道门冠巾亦或开坛传戒,且正常情况都定为三天日程。 不过道场对怨灵的威压颇大,郭汀目前的身体状况,不知能不能撑得过去。 宋迟一开始心有盘算,心说张庭真敢做道场,那自有万全之策,而且还要进行三天,这时间,够他查清楚郭汀病因了。 然而刚到入夜,他正准备回去明天再来时,忽见已换了一席隆重衣物的张道长,随郭兆松上了二楼。 他刚出门,见状立刻折了回来。 一楼客厅内,傅姓男子妙语连珠巧舌如簧,仅用一个小时外加晚餐时间,便将泪眼涟涟的郭夫人哄得不复原来过甚悲切,终于有些轻微笑意,张口开始‘小傅小傅’地喊。 连带宋迟也沾了光,从没名字变成了小宋师父。 林臻也瞧见了刚才上去的二人,傅越侧目瞄眼宋迟,见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楼梯,转转眼珠,张嘴笑的见牙不见眼。 傅越道“郭夫人,你和郭老板,看起来很信任张道长啊。” “这当然了,张道长仙风道骨,还是大人物派来的帮忙的,总不会拿小汀性命开玩笑。”林臻忽然顿住,转头口气温和不少:“我的意思是,小傅…你和小宋太年轻了,看起来确实不太像经验丰富的先生。” 傅越今天没穿那身老气横秋的长褂,着了件中式外褂,没戴眼镜,却戴了银质的项链跟戒指。 他的身量和样貌非常端得出手,这扮相打眼一瞧,只当哪家的公子哥儿跑出来了。 而宋迟比他更不像这行的人。 酷哥专属黑白色系,除了脖颈处吊了根红绳,从哪儿都看不出是个做阴事的。 往大街上一扔,可能会有人把他错认成大学没念完的小年轻。 傅越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哑口无言,暗咐还真是人靠衣装,不禁失笑。 “郭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们这行的规矩,排资论辈不讲年龄,只说道行。我俩加起来虽不比张道长岁数大,可不代表本事也低呀。” “你啊,别跟我打趣了。”林臻站起身作势要走,傅越赶忙问道:“郭夫人,刚才我见郭老板带着道长去二楼了,是郭小姐出事了吗?” 林臻好像有点惊讶,反问他:“什么呀,你们不知道吗?道场快准备好了,他们要把汀汀带过去。” 宋迟总算说话了。 “现在?” “对啊。” 傅越偏头:“我记得道士做道场,不是得三天么,怎么现在就带郭汀过去。” “等他们下来,看看张庭真怎么做。” 没几分钟一行人便从二楼下来,郭兆松抱着郭汀,直接出了正门,往院子左方走去。 傅越:“去看看?” 宋迟:“走。” ………… 郭家的房子非常大,除中心位置的别墅外四周都是宽敞空地,张庭真一马当先出门左拐,走了一会儿,瞧见那片开阔的绿地上,有两个人正在忙活着什么。 正是带宋迟进门的保姆苏姨,以及张庭真的徒弟。 他俩在长条形供桌上摆放东西,地面上则铺了一张巨大、印有太极图的明黄色布席,供桌幡旗都在其中,而太极图中心位置还放着把椅子。 苏姨帮完忙离开,小徒弟还挺有礼貌,先对着她弯腰道谢,才小跑着站在张庭真背后。 郭兆松将郭汀放进椅中,焦急地左右张望。 “郭老板,郭夫人,祛邪过程中主家不可在场,你们二位请先回去。”张庭真的徒弟拘谨道。 郭兆松不好强留,挽着林臻点点头:“啊…也好,小陈师父,我们就在前厅,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我们。” 他俩转身,忽然瞥见不远处优哉游哉地傅越和宋迟二人。 郭兆松还没说话,林臻先讶声:“小傅小宋,你们…” “郭夫人,我们俩水平不够,想瞻仰张道长的风采,就在这里观摩观摩,您放心!我们一定不打扰。” 傅越仰着脖子喊一句,郭兆松忽然想起他俩虽说年轻,好歹也是吃这碗饭的,便摆摆手,不予理会了。 “随你们吧,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嗯嗯。” 傅越倚在柱子上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对着张庭真方向,边嗑边点评:“这老头子,说什么道场,合着弄了个阉割的袖珍版。扬幡挂榜没有,祭孤朝灵不做,还穿身紫色云袍,就他那三两下子,也不怕这衣服折寿。” “少说两句。” “没法儿,天生话多。” 他的瓜子嗑的更响了。 “惊越,别管那俩人,你就和从前一样,帮为师看看哪里有阴气聚集。” 徒弟陈行舟郑重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庭真整整衣物,看了眼时间,十点。 正值亥时。 他从供台上拿起桃木剑,双手握于胸前闭目。片刻后,猛然睁开眼睛。 同时大声念出一段咒文。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原本祥和静谧的院中倏地起风,而后越来越大,竟把傅越堆在桌边的瓜子皮都吹走了。 宋迟原本无趣的脸色微变,挑挑眉,走近一些。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念完,张庭真后撤一步,宋迟眯眼看去,才发现他穿着云鞋。 前举左,右过左,开始了一段诡异的步法! “原本还以为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 傅越吹了个口哨,低头问宋迟。 “小宋师父,你不说说?” 面对他的调笑,宋迟难得正色。 “步罡踏斗。” 文中角色张庭真念咒的咒语取自道教《镇邪咒》和《金光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何谓步罡踏斗? 步罡踏斗传说是大禹所创,也称‘禹步’。 道门认为苍晨星斗有灵,故斋醮仪式进行时,需先礼拜万千星辰,再按九宫八卦之位,以步踏之,便可神驰九霄,奏请仙灵。 禹步分‘天罡七星步’、‘先天八卦步’及‘太极玉真步’三种,其中以天罡七星最为玄妙。 宋迟还记得小时候曾跟随宋道平拜访一老道亲友,恰巧遇见道观闹事,一打听才知道是有人走邪,那位老道长当时在大殿上所用的术,便是最为正宗的天罡七星步。 事后他说自己也只是略懂皮毛,比不上真正道门高功,不能将步罡踏斗发挥至最高水准,故眼下宋迟也猜不准,这张庭真…… 是确有实力? 还是装模作样? “一炁混沌灌我形,禹步相推登阳明,天回地转履六甲,蹑罡履斗齐九灵!” 张庭真左右踏步,沿着星斗方向走完一程,立即以剑指天,他周身围绕的气流将绛紫云袍吹得猎猎作响,而椅子里起初安安静静的郭汀,也马上变得有些不对劲。 干枯到皮包骨一样的手脚开始原地抽搐,孱弱的身体不停颤抖,而后动作愈加剧烈,险些就要从椅子里跌到地上! 张庭真用木剑从碗里挑出一小堆糯米,喃喃念叨几声,直接向郭汀洒去,少女就在这时猛地抬起头,只见她眼眶怒瞪双目赤红,嘴里不停怪叫着啊啊语气词,四肢扭曲的竟是想要站起来。 “惊越!快,快用绳子绑住她!” 陈行舟如梦初醒,马上将郭汀绑在木椅中,张庭真点燃张不知画的什么玩意儿的符纸,灰烬落在水里,仰头一口喝完,尽数朝郭汀喷了过去。 “师父,郭小姐她,她的头上!头上有黑气!” “别慌,那应该就是附身在她身上的小鬼,为师马上……” 张庭真还没说完,一只骨节明晰的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扭头一看,是那俩年轻人之一——那个不爱说话的。 “你!捣什么乱,那边呆着!”张庭真恼怒。 宋迟没过多解释,看都没看他:“你再继续,她会死的。” 说罢,也不管旁人,兀自走近还在颤抖癫吼的郭汀身边。 几分钟前,他还以为张庭真扮猪吃老虎,实际上大有本领。 可接下来,他那禹步顺序错乱,三分钟行完全程,连当年老道都不如,郭汀头上的煞气已经浓重到侵蚀神志开始抽搐了,他还在用法事施威,这样下去阴魂没被逼出来,人就可能先出事。 “张道长,郭小姐被折磨成这样了,身体恨不得风吹就倒,经不起你这全套大保健。” 后来的年轻人口气揶揄,张庭真一听就有些恼火。 “哼!两个无知小辈。”他停下动作,对着宋迟的背影冷声道:“我跟你们说,耽误了法事进度,要是郭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两个脱不了干系。” “你看,这老头子,还威胁人了。”傅越挡住他的视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张道陵转世呢,救人?刚才要不是他拦着,郭汀得被你这法事折腾死。” “你!” 张庭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被傅越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但他风度还在,尤其当着自己徒弟面,末了只得吐息纳气,逼自己冷静下来。 “师父您先别生气,我刚刚看郭小姐不对劲,兴许他们有好法子。” “哼!” 一甩袍袖,决定眼不见为净。 傅越似乎和张庭真不太对付,对口头上占便宜这一点表现出强烈兴趣,把张庭真怼走后他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宋迟和郭汀。 陈行舟反而没随他师父离开,宋迟在一旁观察郭汀,他就在一旁观察宋迟。 那认真勤恳的态度,只有用求学若渴才能形容。 宋迟:“?” 宋迟:“你看我做什么。” 陈行舟尴尬的脸都有些红:“呃…你别介意,我,我就在旁边看看,不打扰你什么。” 这话好耳熟。 傅越不久前刚对着林臻说过,这才一会儿,两方的位置就调换了。 宋迟皱着眉扫他一眼,随后无所谓地去给郭汀解绑,淡然陈述道:“你不是他徒弟吗。” “是的,不过我跟着师父虽然半年了,却是前阵子才正式拜师,还没有入门…师父估计是嫌我笨,也不肯多教我…” 他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鬼师收徒确实有许多讲究。 名气大的鬼师还会生出些奇怪忌讳,比如纯阳纯阴命之人不收、童男童女不收、父母健全之人不收……五花八门,难以言说。 不过这拜师半年尚才入门……排除此人又痴又傻的可能,大概率只剩那种情况——故意为之。 宋迟对别人的事一概漠不关心,当下也没闲心赶他走,解绑后站到了郭汀后面。 方才张庭真一系列动作他都在看在眼里,道场这东西,就算布置的再简单也是道场,拥有灵韵。 张道长还将阴魂的煞气逼了出来,期间虽然只在一瞬,不妨碍他看的真切。 郭汀身体里附着的阴魂,有一刹那露出了形体。 记得这种鬼物好像叫做膏肓。 和‘几伥’‘腹语’二者,并列为最麻烦的鬼魂。 说他们麻烦不是指难以祛除,而是三者俱无乾坤,却极擅躲藏,想要抓他们,得费一番功夫得手。 宋迟这边有了眉目,便考虑着用什么法子将膏肓鬼逼出来。 陈行舟瞧他一直思考没下一步行动,也不理会自己,没话找话,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对宋迟有些莫名犯怵,就在心底暗暗打气一番,张嘴勇敢发问:“郭小姐……她身上的黑气是什么啊?” 年轻男人摸着下巴睨他一眼。 没有回答。 陈行舟:“…” “小子,做学术要严谨一些,那叫煞气或者阴气,你师父没告诉你吗。” 后方的傅越这时走过来,正好听见他的问题,自然而然张嘴。 这挑刺程度好像个做学问的教授。 陈行舟委委屈屈:“师父他看不见的,因为我能看到,所以拜师很久,他才肯收我为徒…” 看不见? 这可有意思了。 一般来说,能见阴煞之物的分为两种人。 其一是天生具有‘慧根’,目识妖魅、眼观虚形。这个‘慧根’说的通俗些,就是人们常说的阴阳眼。 其二就是像宋迟这样,一生与鬼神相伴的‘有缘人’。 自古死人饭职业种类繁杂,演化至今分门别类后也转化成一种特殊职业,从事这活儿计一要靠机缘,二得瞧命理,左右均沾之人,才能说是‘有缘’。 陈行舟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拜师未成规矩不懂,和有缘压根儿不沾边,那他大概率是先天生下的阴阳眼。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张庭真在蒋成霖那里呆了十几年,却还是无名小卒,原来是因为他看不到阴魂。 “那你这可是——”傅越拍了下陈行舟的肩膀:“苍蝇落到酒瓶里。” “啊?” “没出路喽——” “……” 张庭真还在远处怄气,时不时往道场瞥两眼,宋迟望了眼供桌,看见之前准备的那些东西。 戒尺令牌、符纸糯米、左置法印右悬桃铃,置办的倒是齐全。 傅越:“小宋师父,接下来怎么办?” 宋迟:“捉他。” 陈行舟惊讶极了:“你,你知道附身郭小姐的东西是什么了?!” “嗯。”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膏肓。” “膏肓?最会藏的那个?” 傅越也有些纳闷。 “对。” 膏肓鬼是一种小鬼。 古代医学认为人的心脏下半为膏,横膈膜为肓,这里生出的鬼怪极难祛除,它使人患上大病且不易根治,故有“病入膏肓”一说。 可这膏肓鬼……据他所知,数量极少,而且近几十年都没有听闻过其踪迹。 怎么现在跑出来了? “宋师父,能不能让我帮忙,我实在太想体验一下了。” 小年轻满脸期待,宋迟却冷着一张脸,刚想开口回绝,傅越一把揽过陈行舟的肩,笑嘻嘻说:“行啊,那你去帮他拿点东西,待会儿要用。” “啊?…那些…” 他眼神乱飘,最终落到供桌上。 “那些不行”傅越示意他拿出自己别在腰间的小本子。“除了那些,你还要再准备白泥五两、祭蜡七根、无根水一碗,谷粮半袋,还有啊,这开光的朱砂少许、铜制响器一枚、银针七根、五帝楮钱各一。” 趁他奋笔疾书,傅越笑问:“记住了吗。” “谷粮…银针…嗯!” “我记住了,先等等一会儿就回来!” 少年的话音越来越远,一路小跑到屋子里不见了踪影。 傅越嘶了声:“这小子,我说那些不会都有吧。” “用不到这么多。” 宋迟不知道他在玩什么。 “我知道啊,逗他玩玩嘛。” “……” 两人等了也就十分钟,消失一会儿的陈行舟,又蹭蹭地跑回来了。 怀里抱着一个布包,打开一看,傅越说的那些东西,竟然一一码好,分个不缺。 坏了。 哆啦A梦在世。 “惊越!你这是干什么!” 张庭真闻声赶来,一见自己徒弟胳膊肘往外拐不禁震怒。 陈行舟拜他半年没有学到分毫本领,于心不甘,此刻听这质问,撇了下嘴,还是礼貌道:“师父,你先别管了,郭小姐的病宋师父有办法。” “你!” 他怒瞪宋迟,不敢相信自己徒弟三言两语地竟被别人哄了去。 宋迟本就视他人如无物,见张庭真恼样也不搭腔,淡然地做起自己的事。 首先,就是让郭汀换个位置。 第11章 第 11 章 傅越好似知道他的想法,自己弯腰将郭汀连人带椅子往别处挪挪。 露出了道场的阵心。 陈行舟拿的东西摆在一旁,宋迟先是将供桌的糯米端来,接着和谷粮掺在一起,搅和匀后铺在阵心的四周,围成一个圆形。 道场为方,寓意为天,谷梁为圆,代其为地。 天收中,地做围,外方内圆,天地为一。 “这是什么呀?” 想他苦求半年,张庭真也未传授一点阴阳之术,平时只当个能见邪的眼睛,现下有旁人做术,自然勤学好问。 宋迟却不知这份曲折心思,只是陈行舟热切表情非常灼眼,他抿抿唇。 “截绳。” 余光瞥见少年不解的脸,想了想,又补充道:“困住膏肓用的。”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详细解释。 当初他学这些东西都是靠自己参悟,各种名词术语的认知依照宋道平书籍,要像个教书先生一样解释每种东西的用法,那还不如让他去世为好。 陈行舟眼中的兴奋委实热烈,就连宋迟这样的木头也有些于心不忍,顿了顿,将那七根蜡烛点燃,边摆位置边僵硬地解释起来。 “蜡烛要放在截绳外,七等分,表示……七星照日。” 宋迟平时的声音,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还带有几分凉意,然而此刻,他就端着这种音色,充满别扭和尴尬地解释起道具用法。 陈行舟没察觉,傅越却注意到了。 尾音裹了层难以忽视的羞躁,偏要正着脸一板一眼。 这不禁让他念起翻覆前尘旧梦之间,一段有关于宋迟,模糊而朦胧的回忆。 那会儿他也是秉怀羞怯,隔着翩跹明灭烛火,在纱影斑驳飘飞暗影中,弯腰递来一个谨慎小心的吻。 可是现在对方已经不记得了。 宋迟将谷物堆成的圆形摆弄好,立起身不巧和傅越对视,他还没说话,后者立即转了头,像被发现什么心事。 陈行舟很有眼力劲儿,又把郭汀连人带椅挪了回来,放在圆圈正中央。 “哼!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张庭真在一旁冷哼,拂尘快被他甩掉了毛,宋迟将他当空气,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瓶子来。 这瓶里装的,就是无根之水——也就是雨水。 陈行舟随张庭真来郭家之前,大包小包带了好几个,傅越说的那些东西不巧他都有,所以没用几分钟全部奉上。 水只倒了半碗,捻些朱砂浸在水里,看溶的差不多,宋迟便端着这碗水,站到郭汀面前。 郭汀歪着头低吼,眼珠正如赤血,透着股诡异的红。 宋迟动作极快,擒住郭汀的肩膀后衣袖带风,马上掐住她的下巴,将半碗水如数灌了进去。过程中她不停挣扎,五指不知何时长出了长长指甲,死死掐紧了宋迟的手臂。 半碗水灌完,又把白泥块拿出,一掰两段放在郭汀手掌中,剩下半瓶无根水也有用处,拧开瓶盖左右手掌各自淋下去,不消片刻白泥便湿润如雨中之土,翻出股泥泞潮湿的气味儿。 这白泥其实也是土壤的一种,不过是常年暴露在日光下的土壤,平坦开阔的草原中多见,因凝结成块后呈现白色,所以叫做白泥,主要用于压制邪气。 说来也是稀奇,刚刚还在怪叫疯狂的郭汀,待左右手各淋上雨水后,突然止住了声音,动作也慢慢停止,大张着嘴巴仰头,双眼没有焦距,人更是直挺挺的站起身。 宋迟手指沾了一些水渍,两指置于额间,闭目立身,缓缓地,他再将指尖移到郭汀额头上,两处相贴的皮肤间,竟然溢出了些金色光芒。 线条流畅的葱白指节横竖游走,金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愈加明烈,宋迟不知画了什么符咒,让郭汀的身体再度抽搐起来,却不同于方才疯癫。 郭汀的嘴巴中缓缓升腾起一股黑色浓烟,浓烟似乎拥有生命般扭动,一时间难辨其状。 周围风起,比张庭真步罡踏斗时的风还要激烈数倍,陈行舟眼睛被风吹的看不清东西,他便用衣袖护住,眯着双眸,大气不敢出地观望起阵心中的宋迟。 “啊…好痛…好痛啊…呜呜…” 黑色烟雾流动片刻变成了一团粘稠实体,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从这团黏液中,竟然发出了孩童的啼哭声。 古籍曾有记载,膏肓身若七岁孩童,能人语,善隐匿。 如今这团黑色黏液能发出声音,不足为奇。 “徒儿,徒儿,那小子是不是引出小鬼了?” 张庭真靠近陈行舟小声问道,少年不知他打什么主意,点点头:“嗯,宋师父在郭小姐头上画了画,我就看见有团黑气从她嘴巴里出来了!” 即便有风声席卷,陈行舟的声音仍是难掩崇拜。 张庭真看他全神贯注,心里发出冷笑,偷偷跑到另个角度后,他凑近了宋迟。 截绳圈形成了透明屏障,膏肓鬼在地上撞了好几个跟头也没出去,宋迟冷眼注视,待它撞不动摊成一片黑色墨迹后,弯腰准备将其收服。 然而就在这时…… “小小精怪——看剑!” 张庭真不知从那儿跑出来,手持桃木剑就往截绳内刺去! 他看不到那团黑色,就在阵心中胡乱地砍,心说虽然看不到,可这圈子并不大,照这杂乱无章的戳法儿,总能中奖。 张庭真这里戳一剑,那里戳一剑,谁知动作纷乱间,竟把谷物围好的圆形截绳给戳破了个口子! 宋迟还没反应过来,露出豁口的圆形霎时爆开,谷粮四处飞溅,碾成碎末的豆类激扬起一片尘埃,蜡烛焚烧粉末的呲呲声不绝于耳,一时浓雾四起,周遭飞烟弥漫。 平静下来咳嗽声起伏,离最近的宋迟被爆炸声轰倒,有双手捞他起来,顾不上看来人是谁,他马上跑近查看郭汀,见她并无大碍,才低低呼出一口气。 “师父……师父!”陈行舟推着不知何时昏倒张庭真,见他没反应,连忙朝宋迟跑去:“宋哥,你们看看我师父吧!” 张庭真搅了他的局,宋迟根本不想理,陈行舟又去求傅越。 傅越竟然同意了。 他拍拍张庭真的脸,又探探鼻息:“没死,这老东西年纪大,被冲撞一下昏倒了。” 宋迟在一旁板着脸,似是不愿看见张庭真。 傅越想起上次在到月沟那晚,他无意间放跑了王海东,那会儿的宋迟,也是这种表情。 他觉得有趣,冲陈行舟朗声道:“你这个师父啊,净爱坏事儿。瞧把我们小宋师父给气的。”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师父他会突然冲出来。” 陈行舟满脸歉意,直到宋迟脸色不那么僵硬,才讪讪转过头。 远处郭家父母急匆匆跑来,估摸是方才的声响大,吸引了二人。 林臻先奔向自己女儿,看她昏倒又止不住泪雨连连:“师父们,怎么了这是!” 宋迟侧过脸不想说话,倒是傅越朝林臻摆摆手,和夫妻二人解释一番后,又出言安慰道:“郭老板郭夫人,不用担心。郭小姐体内的鬼物,刚才已经被小宋师父逼出来了,只是因为张道长捣乱,那小鬼跑了。郭小姐是体力不支才昏过去的,多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 闻言郭兆松泄口气,才看见躺在地上的张庭真。 “张道长,张道长怎么了!” “我师父冲撞了阵法才昏过去的,没有大碍,谢谢您关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今夜已晚,我看你们几位干脆就别走了,二楼客房很多,先住下吧。” 看了眼时间,郭老板缓声说道。 ……………… ………… 隔天下午三点,郭家客房内。 宋迟正揉着昏聩头颅,从温暖被窝里被人喊醒。 他的神志并不清明,双眸迷蒙而无神,两手撑在床铺上,以一个半坐的姿势呆滞着。 叫醒他那个人也没有出声,慢慢靠近了一些,过了会儿声音低低地问他:是不是还想睡。 贴着耳边响起的这股低沉声音让他觉得有些熟稔和怀念,想了半天才发觉自己脑子就是个没上机油的发条,得费姥姥劲儿才能拧动,于是眼睛半眯着,懒得继续回忆,遵从内心含混说了个嗯。 这个字并未张口,从嗓子眼儿里哼出来,带着股刚起床的黏糊,听得那人语气含笑。 “起床吃点东西,过会儿再睡。” “不要…” 宋迟倒下去想接着会周公,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肩。 这一下,他终于清醒了。 还看见了这双手的主人。 “你怎么在这儿?” 他当机立断甩开傅越的手,看看床,又看看自己。 又睡着了? 在家千方百计地睡觉没成功,换个地方就轻松的睡过去了? 上次在到月沟也是如此,还一连睡了三天。 这到底怎么回事? “好心叫你起床,还得受你的气,怎么养的习惯?” 傅越在那儿卖可怜,其实他刚才挺享受对方那股黏糊劲儿的。 可是宋迟不知道啊。 眉心一拧,反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说没说其他的?” “刚到,就喊你起床啊,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笑着凑近,被后者一巴掌拍远了。 宋迟洗漱完才发觉现在下午三点,他一觉睡了这么久。 “郭汀怎么样了。” “中午看了看,气色恢复一些,不过不见好。得把膏肓找到了搞清楚缘由,不然它还会再来。” 宋迟点点头,有些奇怪:“膏肓鬼不多,几十年没见了,怎么会……” “你又多想。”他看得开:“几十年没见,兴许这次凑巧碰到了呢,万事说不准嘛” “我总觉得有点怪。” 但又说不出具体,最后索性不想,跟着傅越出了舒林别院。 郭家老板夫人习惯饮食清淡,家中苏姨招待客人的饭菜也以此为先,各种绿色营养蔬菜轮番上阵,昨晚那顿绿化带开会给傅越吃的脸色都绿了。 “我记得这附近有家大排档,老板烤的串不错,你想吃什么?” 他俩并肩行走在热闹街道上,临近傍晚,夜市出摊的小商贩码好一排,吆喝嘈杂声音不绝于耳,林臻嘴里各种各样的‘垃圾食品’出锅装盘,最后放在‘大强哥烧烤’小馆子桌面上。 傅越买的东西他自己一样没吃,全堆在了宋迟面前,多是一些甜点和小吃,宋迟一心惦念跑掉的膏肓鬼,傅越递过来,他也不看,咬进嘴里嚼两下咽到肚里。 再问甜咸酸辣?一概不知。 俩人吃吃喝喝到了晚上九点,为回去好应付,还特地去了丧葬一条街买些可能要用的东西,傅越原话是万一被问,总不能说嫌弃饭菜不合口,买些这玩意儿起码还有借口。 宋迟难得和他统一战线。 他俩刚到郭家门口,就见苏姨在翻大门外的垃圾桶,说自己东西丢了。 傅越还想帮她找找,远处陈行舟的声音却先传来。 他跑着过来,边叫边喘气:“傅哥宋哥!你们快来,郭小姐,郭小姐她出事了!” 二人神色一凛,立刻跟着陈行舟跑去。 第12章 第 12 章 据他所说,下午他俩离开后,郭汀情况突发恶化,先是大喊大叫着醒来,不过一炷香时间便突兀地,直挺挺地,僵在了地板上。 双目瞪起,却像看不见一样失去焦距,最主要的是,口鼻都没有呼吸。 张庭真掐指一算,告诉郭家人这下是无力回天,请他们着手准备后事,怪就怪在昨天道场遭到破坏,郭汀被真气反噬,就算是他张庭真,这次也是有心无力了。 傅越鄙夷地“放屁”俩字刚落地,三人来到二楼。 郭兆松正在苦苦哀求张庭真出手相救,而林臻早已昏过去不省人事。 他们三人一出现,郭兆松奇迹般没有冲‘破坏道场’的宋迟发火,而是步履蹒跚来到他面前,接着扑通一声—— 跪了下去。 宋迟微微一怔,止步蹙眉看他。 “宋师父…”郭兆松摘下眼镜,面容哀痛悲戚:“你昨晚既然不让张道长做道场,那就一定有办法救我女儿是不是?我为先前的话跟你道歉,你救救汀汀,我就这一个女儿,你救救她!” 郭兆松前面还是副文人做派,虽不信你,却也尽量保持着礼数,对三人平等相待。 而此刻他浑然没有那种谦和样子,丢盔弃甲什么都顾不上,一大把年纪,却给一个小自己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下跪。 宋迟抿着唇不吭声,对这种突发情况不知怎么应对,半晌才闷出三个字,后退一步:“你起来。” “宋师父,救救我女儿…” 张庭真无望,他眼下的寄托,便只有这个自己瞧不起的年轻人了。 “你先过去看看情况,我和他说。” 傅越把他拉到前头,转身去应付郭兆松了。 宋迟心中有疑,快步来到郭汀房间内。 只见床上的女孩儿正僵硬地躺着,干裂双唇微张,其余情况和方才描述的一模一样。 跟过来的傅越陈行舟关上门:“宋哥,怎么了?” 见他扫了两眼,陈行舟识趣,尴尬地直挠脑壳:“我师父他……说郭小姐回天乏力,他就没过来。” 宋迟抚起下巴,轻声道“她七窍封住了。” 这句话有点超出陈行舟的认知范围,啊了一声傅越才接过话茬儿:“张庭真干的?” 宋迟摇摇头,表情不太好。 “七窍?” “怎么比我还不学无术。” 傅越嬉道。 “双目双耳双鼻加上嘴巴合称七窍,七窍被封就意味宿主眼瞎耳聋不能呼吸还发不出声音,处于将死未死的状态,就是那些人常说的鬼借身,懂了吗小子。” “奥!我知道了,就是说郭小姐体内现在又有一个阴魂是吧!” “孺子可教。” 可这就奇怪了。 郭汀体内的膏肓刚被赶走,还没来得及抓,就又住进一个。 年轻女孩儿的灵气充足,身体虚弱到一定程度没有抵御能力,确实比较吸引小鬼。 可郭汀是被折磨过一次的人了,她除了这幅将死躯体,无另气运能够引附阴魂,那为什么还是有鬼怪借身? 宋迟:“陈行舟。” 陈行舟:“到!” 宋迟:“…” 宋迟:“你身上有没有银针?” 那日晚上傅越要他准备的东西里正有这个,陈行舟随身背着一个挎包,闻言伸手翻找,还真给他找到了。 正好七根。 这银针下细上粗,中间有个圆圈箍紧收缩,完全展开比针灸所用稍短,泛着一层冷光。 宋迟接过七根银针俯身摆正郭汀的脸,盯了会儿,接着毫不犹豫,两针扎了下去。 位于双眼中间的印堂、晴明,位于鼻翼两侧的迎香、素髎,位于耳中的心穴、神门,位于唇下的承浆,这些穴位控制七窍,阴气蔽体之时,可在这些穴道上下功夫。 “宋哥好厉害,他还懂穴位啊?” 宋迟专心致志,他身旁的陈行舟没忍住惊呼,小声问起傅越,后者冲他摇摇手指:“那可不,小宋师父什么不会,鬼门十三针听过吗?第一针——开锋,就是开七窍的。” “傅哥,你也懂得好多啊。” 傅越哑口,没忍住笑,刚想装一下过来人,听宋迟喊他。 他正在扎位于承浆的第七针,脸都没扭,沉声道:“门窗关好,他出来了。” 这次症状表明她体内的是个普通小鬼,不用做那么麻烦的阵法,所以宋迟只开了七窍,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小鬼逼了出来。 只见郭汀皮肤上正慢慢涌出一股浓密黑气,这些黑气在两人周围盘旋围绕,在第七根针扎进穴位时,猛地化作漆黑一团,紧接着火速从他们周围飘走,朝窗边撞去。 门窗早已被傅越贴上了万禁符,那鬼魂前前后后撞了很久逃不开,便认命般飘到了三人面前,——砰地一声,化了形。 还算识趣。 一只穿着黑衣,体态勉强能算个人的瘦弱小鬼,这会儿跪地委屈地求饶。 “三位道爷,你们饶了我吧,我,我一时糊涂才来了这家!” 陈行舟被人从后推到前头,作俑者嬉皮笑脸:“这位才是道爷,你应该求他啊。” “傅哥!” “小爷,小爷你饶了我呜呜呜。” 地下的小鬼作态恳求,甚至还给他们磕了头。 陈行舟哪儿见过这场面,吓得向身后宋迟求助。 而宋迟努努下巴,那意思是让他问问。 陈行舟只好强装镇定,厉声开口:“咳,你,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被一种香味儿吸引了,就在这座房子里,正好碰见这丫头体虚,就趁这二位不在的时候……偷偷附进来了…” 他生前像被压死的,脑袋扁平、颧骨皮肤脱落,露着一片片猩红血肉。两只眼珠一只尚在,另一只无影无踪,只剩黑洞洞的眼眶森然。 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宋迟和傅越,被发现后立马伏低脑袋,片刻轻声呜咽起来。 这种小野鬼,看起来不像有胆子害人。 “什么香味?”宋迟皱眉。 “你们闻不到吗?”小野鬼也有些疑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知不觉就来到门口了。” “你和膏肓鬼是一伙的?” “道爷您明察秋毫!我谁都不认识啊!”他慌张地从地上爬起,见三人警觉,又跪回了原位置。“我没做过恶,这还是第一次附身活人,三位爷,你们大慈大悲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了!” “宋哥,这…” 陈行舟满脸委屈,好像他才是地上那个求饶的。 宋迟若有所思一会儿,看看床上开始呼吸的郭汀,慢慢蹲到小鬼身前:“你没说谎?”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坦然,虽是疑问句,听起来却像陈述。 小野鬼登时觉得还有希望,忙不迭答复他:“真没有,您不信可以跟我去一趟,这山下不远处有个偏僻林地,我的尸体几年前就被扔在在那里,现在还没有埋呢。” “你走吧。” 宋迟站起身,面上没什么表情。 小插曲过后,郭兆松林臻仿佛劫后余生,一看时间十点多了,便赶忙让他们去休息,夫妻俩围坐在女儿身旁,又是落泪又是伤怀。 宋迟脸色不好,回房间一头扎进软和床铺里,然后缩了缩身子。 那小鬼让他想起了自己。 他这前二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生活谈不上美好和满,也并非流落街头。 宋道平死之前,他原以为自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安稳一辈子,然后为自己唯一亲人养老送终。 可老人家没能等到这一刻,在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夜里,静悄悄地带走了他的往后余生。 那个晚上的雨水也好似刮骨之刀,教他想死死不了,想活也活不成。 宋迟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习惯宋道平的离世,然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和宋好相依为命。 人生朝露不过槐南一梦,世间轮迭千百年的生死铁律,他在那时逼着让自己学会接受。 讨厌分离,却也不得不习惯。 思绪纷飞牵动了不必要低沉情绪,没注意自己的房门被人打开,然后有个人轻轻坐在了床头。 他发现傅越的时候没多少惊讶,后者对他的反应也没兴趣,只是耸肩转身倒杯水递过去,然后蹲在地上仰头看他。 “心情不好?” 宋迟抿紧唇,把脸扭过去不和他对视,半天才说个“没有。” “我本来还想兴师问罪呢,你这样让我怎么问。” 他嬉笑着凑过来躺在床中央,听那股调侃揶揄的语气,倒跟兴师问罪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迟知道傅越奇怪他怎么会轻易放跑了那个小鬼,想想才简短解释道:“舒林别院早年奠基仪式是师父帮忙弄的,过程中确实有个人不明不白的死了,被丢到山下林子里,他生前名声累累,是个好人。” 他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 傅越闭着眼嗯了声:“所以想起了你师父吗?” 闻言宋迟愣了下,嘴一撇,偏了头。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傅越腹诽。 “我第一次在到月沟遇见你,就觉得你是个怪人。” 尚且简短人生经历中没少听见类似的词。 怪物,怪人。 师父在世时让人背着骂,师父离世后没有顾忌,就指着他鼻子畅言。 宋迟以为傅越也是这意思,脸色一点点下沉,谁知脑袋突然被轻轻拍了下。 “想什么呢。” 音调不见平日调笑,这瞬间轻柔仿佛羽毛。 “人生在世,充其量不过两万个日夜,较于鬼神道,这辈子仅仅是时间汪洋的其中之一。” 是啊,人活一生对于光阴洪流不过沧海一粟,渺小犹如沙尘。 “所以啊,大家都不会自寻烦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活在当下。” “可是你呢。” 他突然翻个身,凑近了些。 “你被折磨得饭不能吃,觉不能睡,就为了一些没必要的闲言碎语,你不是怪人谁是?” 突然拉近的距离似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宋迟有些别扭,将人推远点,半晌过后,竟然认真地,小声说了句‘我能吃饭和睡觉。’ 傅越自然听见了,脸朝下埋进被子里笑。 “说起第一次遇见……我觉得,你可以验证一下那个小鬼的话。”等他乐够了,好似福至心灵一样。 “验证?” 刚才小野鬼说的那番话。 有种香味儿吸引他。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说什么香味,什么被吸引,我们闻不到味道,就说明这种气味儿只针对鬼魂,活人可没招,所以……” 说完,傅越意有所指,眼神不住地往他胸前瞟,那根红绳吊坠。 宋迟:“?” 傅越:“哎呀,别误会,我承认在到月沟时撒谎了。不是碰巧遇见你。” 宋迟:“你看到了。” 傅越:“嗯。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养小鬼儿的这么多,不差你一个,我就是没想到,你养个小女孩儿啊。” 微妙气氛让他神经松懈,竟然真的考虑起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傅越还在一旁不停敲打:“你就让这丫头帮帮忙,看看到底什么香味儿,岂不比我们束手无策好。” 这话音刚落地,空气中突然响起个脆生生的童音,不是宋好又是谁。 小姑娘站在床边叉着腰,怀里还抱着半根吃剩的香烛。 “你说谁是丫头!” 第13章 第 13 章 宋迟和傅越躺在一张床上,距离虽然不近,可也算是人证物证具在。 小宋师父是个脸皮薄的,从刚才那番稍显旖旎的气氛中脱身,当即下床盯着宋好。 宋好把半根零食装进小包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叫宋迟的名字。 “宋迟,宋迟——他说我——宋迟!” “闭嘴。” “你还凶我…” 宋好更委屈了。 “我又不知道你名字,不叫你丫头叫什么,那叫小不点?小鬼头?”傅越笑道。 宋好噘起嘴,一本正经:“我叫宋好。宋迟的宋,好人的好!” “这名儿谁取的,这么正气凛然。” 眼瞧着宋好眼珠瞪的溜圆嘴角下瞥一副要生气模样,宋迟踢了踢傅越垂下的腿,转身蹲在小孩子面前,先是斟酌了下自己措辞:“别闹了,下次我没开口,你不许出来。” 宋好之前没有他的应允也强行出现过一次,可那一回她差点魂飞魄散,宋迟也被算计的丢了半条命,所以他才对宋好现身如此讳莫如深,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结。 宋好明白这话意有所指,拽拽自己的小包,马上乖巧了:“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次嘛。下回你喊我我再出来。” “刚刚说的话都听见了?” “嗯,可是我也说不出来这是味道,确实香香的。” “小鬼头,那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吗?” 傅越插嘴,撑着半张脸,眯起眼盯着她。 那眼神有些怪,说不上什么意思,但宋迟背对他,没注意这种神情。 宋好揉着自己脑袋,小脸皱到一起:“这味道很熟悉,可我不知道是什么,哎呀好像闻到过,想不起来了。” 宋迟也不逼她,宋好朝人撒娇一会儿闹累了,也回到吊坠里休息。 夜色深沉,表针走到十一点,俩人商量不出别的各自回了房。 宋迟当晚又是一夜好眠,他有点懒得去探究这是为什么了。 隔天一早九点钟,郭老板和夫人去处理公司积压的业务,中午才能回来,让苏姨给家中三位客人做些早点,于是饭厅桌子上,早早摆好了各种各样的素食。 宋迟对吃的没讲究,能填饱肚子就好,陈行舟和张庭真道门规矩,本就饮食清淡,只有傅越偷偷给自己加了个油炸韭菜肉盒子,见陈行舟一脸吃惊望向他,不情不愿掰开一半,递了过去。 陈行舟猛猛摇头表示自己不吃。 张庭真现在对他们是各种看不顺眼,饭没吃完就回了房,陈行舟想想自己这半年的遭遇,也对师父从不教导自己感觉膈应,于是专注地跟宋迟取经。 三人在饭桌闹腾时看见苏姨端着几杯豆浆过来,想起昨晚,陈行舟问:“对了苏姨,昨晚我没来得及问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帮你找。” 苏姨长相和蔼,还非常善解人意,陈行舟很高兴同她说话。 “没什么大事。”苏姨笑道:“就是有个首饰找不到了,我估计是那天跟你做道场的时候啊,落在桌子上,那些东西收走都丢到了门口垃圾桶里,我就想去找找。” “首饰?什么样的?我那天好像没看到。” “就是一个珠串,没有多贵重,可那东西是汀汀送给我的,意义不同呀!” “请问,郭汀什么时候送给您的?” 宋迟问。 他为人沉静少言,不是爱插嘴的人,此话一出,苏姨有点疑惑,还是想了想:“好像就是她旅游回来那天吧?老板和夫人,以及我,都收到了汀汀的礼物。她小时候我就在家里帮忙了,我也把汀汀当成自己孩子看待,所以那天呀,别提多高兴了,可谁知道从那以后,她就…唉…幸好现在没事了。” 听完宋迟没再问,直到早餐吃完,他独自来到门口。 那三个绿色的垃圾桶旁。 昨晚,他和傅越就是在这里碰见苏姨的。 舒林别院配备的清洁车基本是一天一清理,最近好像因为保洁了人,新员工不熟悉地形,临时改成两天清理,故那日道场留下的东西,在垃圾桶里还没被拖走。 宋迟觉得苏姨嘴里那个手串有点蹊跷,他说不上什么疑点,就是感觉得找出来看看。 谁知撸起袖子准备下手时,胳膊猛地被人抓住了。 “等会儿”傅越走过来,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挑了挑眉:“放着免费的苦力不用?” “陈行舟——” 后者屁颠屁颠跑过来,他直接让人去翻垃圾桶找出苏姨手串,这傻小子连迟疑都没有,闻声点头立刻照做。 宋迟:“…” 许是看陈行舟有些可怜:“我自己找。” 傅越睨他一眼,满不在乎:“既然这么喜欢亲力亲为,那在到月沟咱俩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使唤我去烧柳灰?” 宋迟没话说。 这人张张嘴没出声,傅越也不和他计较,让他在一旁呆着,自己走到一个垃圾桶旁,弯腰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还真给他找到了。 那是一串木珠,个头儿挺大,一串九个,在中间位置串了一个白玉的珠子。 这玉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内里镶嵌了一颗金色石头,一眼过去,像是杂质一样。 他们将珠串带过去让苏姨确认,得到了肯定答复后便还给了她。 宋迟总觉得那颗玉珠子有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于是当天晚上辗转反侧,愣是半夜两三点也没睡着。 郭汀目前尚不能开口讲话,不过情况好了很多,不再夜里反复发狂,郭家夫妻俩终于能睡个好觉。 就在宋迟朦朦胧胧有些睡意时,一声女人的惊叫忽从一楼响起。 那惊叫声太大了,即便他在二楼的客房也听得见。 一楼有间房是苏姨在住,郭汀出事后她为了方便照顾没有回过家,所以宋迟没有停留直接来到苏姨门前。 正巧碰见苏姨怪叫着踉跄跑出来,见了宋迟像看到救星一样,对他惊喊房间里有东西! 她手腕上还戴着手串,中间的玉珠,在这暗淡视野中竟然透出些微弱光晕。 看来郭汀的病果然和这玩意儿有关。 “小宋,里面!里面有东西!” 苏姨又惊又怕,紧紧拽着宋迟胳膊,在皮肤上留下明晰印子。 “您把这个给我,先去一边。” 她当即从手腕上捋下来那串珠子扔过去,叮嘱了两句,快步跑远了。 好像屋子里有什么能吃人的东西一样。 宋迟进屋关门,里头没开灯,只有窗外冷白月光铺陈,临摹出家具细细轮廓。 苏姨房里没多少东西,除了一张床就是两面衣柜,而那衣柜的柜门如今大开,露出一个方正黢黑口子。 难不成,有阴魂在衣柜里? 这个想法其实只在脑海中微微露头就侧面印证了答案。 从柜门里兀自传出的声响平地乍起,在宋迟皱眉地视线中,不紧不慢,探出了一双小孩子才会拥有的短腿。 然后是半个身子。 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衣,脖颈皮肤拉长一米多,上下动动,才从柜子里拖拽出了自己完整的脑袋。 这是个什么操作? 小鬼身量看起来同宋好差不多,见宋迟在场也不急,双手扶住自己头颅扭上360度复位,然后原地站着没动,过了会儿才想起警惕,躲在床一侧,蹲下身盯着宋迟偷瞧。 “…” 他还没见过有鬼魂敢这么做,不知是心大,还是活着时候就缺根筋。 “还给我”小鬼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宋迟手里:“你手里拿的那个。” “为什么。” “那是我的,他们都是小偷!” 宋迟不动声色扭开台灯,温和光晕里看清楚了这只鬼魂面貌。 还好不是受外伤去世,仍旧保持完整躯体,估摸着也就七八岁,只是脸色煞白,眼眶乌黑,整个人的感觉比宋好还要阴冷。 “你是膏肓?” 张庭真道场那晚,他曾窥见一刹膏肓鬼的样貌,模糊印象如今总算明朗。 见膏肓缩起自己,更加懒得同他周旋,直言不讳。 “那个女孩儿,也是被你折磨成那样的。” 话音刚落地,小鬼头愤起,仰着脑袋朝宋迟大叫:“是她偷了我的东西,我只是给她点教训而已!” “教训?”宋迟面无表情,眼睫微动:“可她快死了。” 他当然不信郭汀偷东西,想必其中是有误会。 就在一人一鬼僵持之时,有俩人推门而入,正是傅越和陈行舟。 进屋瞧明先下情形,陈行舟几乎是立即惊呼一声,忙不迭躲在宋迟身后,对警觉又害怕的小鬼头百般打量。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鬼魂。 来这趟不但亲自参与了捉妖拿邪全过程,还和鬼怪发生了语言接触! 来值了! “古籍记载膏肓之鬼为病疾幻化,虽为始龀幼童,却终生抱患沉疴,病痨百相。” “傅哥,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这种小鬼大部分都是病死的,因为年龄小不被乾坤录记载,死后入不得阴司无□□回,还要带着生前的病继续当鬼魂,最终落个魂魄消亡的下场。” “不过膏肓鬼百年前基本都死绝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 乾坤录类似生死簿,在阴司由十殿鬼王的阎家老四阎程掌管。 死者入不了这份名谱,就无法投胎轮回,故而许多膏肓之鬼,都没有下一个来生。 “好可怜。” 陈行舟不禁出声,看向膏肓的目光里多了一份同情。 宋迟没有这份同理心,将手串勾在食指,沉声问:“郭汀为什么偷你的东西?” “不知道。”他不敢去拿,眼睛死死盯着珠串,将悬空半截的手收回来,念头一转,突然顿悟般恶狠狠道:“我明白了,你们,你们这些鬼师也想抢走它对不对?!” 这小鬼头年纪还嫩,一副小孩模样,说着凶巴巴的话,面上装不出一丝狰狞。 陈行舟是真的可怜他,情不自禁蹲下身,语气多几分亲切:“小朋友,我们不抢你的东西。” “骗人!” 他往后躲了躲,随后讥讽地笑了。 “你们活人都是一样的,只有嘴上说着不在乎,两仪金这种神物,谁会不想得到。” 话的尾音还没落地,陈行舟忽然察觉,在场另外的两人脸色变了。 这种变化在寂静房间里显得无比突兀。 首先是宋迟,他的手没收回来,就这么直直目视前方,眸子中夹杂几分困惑与怀疑,而傅越也一改往日懒散,直起身体,先愣了愣神,才朝这边走来。 两仪金。 这三个字,刚入行半年的陈行舟还未有耳闻,可瞧他们俩人表情不对,心知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满脸严肃,跟着他俩一起目瞪小鬼膏肓。 “你说什么?” 宋迟的声音素来冷然,这会儿却沉钝地像刀子,锋口一下一下割开密闭空气,缓缓从里淌出千丝万缕的焦灼来。 陈行舟掩嘴小声问傅越两仪金是什么? 怎么他俩反应都这么大? 后者撇他一眼未答,倒是膏肓听到了,不屑地出声嘲道:“亏你还是个用道法的。连明夷太岁都不知道。” 明夷太岁? 那又是什么?? “你从哪儿弄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 咻地一声——宋迟从袖口中甩出一根细线,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这根泛起淡淡金光的线已将膏肓鬼两只手臂紧紧捆绑。 “说。” 绳子共有十个结,每个结中倒悬了一枚古朴铜钱垂落,铜钱接触到膏肓惨白如纸的皮肤立刻发出灼烧声,疼的他扑通倒地,大叫着打滚。 “啊好疼!放开我放开我!” 宋迟八风不动,整张脸硬成磐石,面对鬼魂从不心慈手软,不管有没有隐情,他一贯信奉格杀勿论。 “呜呜…反正没有它,我的魂也快散了,你干脆杀了我吧!” 膏肓鬼被他这模样吓到,到底是个孩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宋迟。”一双手落在他肩头“冷静点。” 傅越从一侧走出来,动动手指解了他的术,宋迟难得失去稳健,面上挂着恍惚,心知自己失态,不想让人多问,走至窗边平复三息。 第14章 第 14 章 人间神物两仪金。 或许可以叫它另一个名字——明夷太岁。 取自六十四卦辞之三十六的中下卦——地火明夷卦,这是它的学名。 然而在他们圈子里,更喜欢叫明夷太岁的俗名,两仪金。 千神万灵一炁身。 昭冥倒反两仪金。 两仪金相传是一种金色玉石,为天地灵气蕴含而生,它能活死人肉白骨,可令尸体千年不腐,可命生灵万寿无疆,让无根之人生出精魄,将濒死之物枯木逢春,自古称为神石,却无一人能见。 明夷太岁只存活在代代相传的传说里,为其前仆后继之人不在少数,而纵观业界千年,至今没有一个寻到过蛛丝马迹。 那怎么就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候,这么轻易遇见了呢? 宋迟反常地发生情绪波动。 更多时候他就像山崖上生长的一棵青松,不论晴空雨霁亦或烈日雷鸣,日复一日自持秉性,而这会儿站在窗边,拎着珠串愁云压顶,连陈行舟都发觉此刻比起膏肓他更吓人,偷偷挪到傅越身旁,忍不住紧张耳语:“宋哥怎么了啊?” 傅越摆摆手,似乎知道什么一样,不让他多问。 自己则蹲到膏肓鬼面前,扯出一副老好人姿态,轻笑道, “小鬼头,三位哥哥呢,不要你这东西。只是想搞清楚你怎么弄来的,两仪金在我们印象里只是个传说,从没有人见过,你说是就是啊?” 膏肓听他这么讲,有些生气,好像受到污蔑似的:“姐姐不会骗我的!而且……就是因为那颗珠子,我才没像她一样…连鬼都做不成。” “你还有个姐姐?” “没有血缘关系,是我死后对我很好的一个鬼。” 他刚死那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世了。 游荡一两年才被个年轻女鬼救下,自此两鬼犹如姐弟。 见他态度松动,傅越循循善诱:“所以你姐姐也知道两仪金的事?她在哪儿” “她…她死了。”小鬼不情愿地一扭头,毫无血色的面颊上竟然滑下两行清泪:“是魂魄也消失那种。” 膏肓鬼也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如今这下场多半只有等死的份儿,他也十分想念姐姐,干脆坐直脊背,委屈开口:“反正落你们手上我也活不成了,想问什么尽管问,别折磨我。” 生前被病痛折腾的求死不能,当鬼后,实在怕极了痛。 傅越先从陈行舟包里掏出半截香烛点燃,然后立在小鬼头面前,自己席地而坐,问了他的第一个,也是宋迟刚刚问过,只是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从哪儿弄的两仪金。” 膏肓鬼是种代称,他生前有个端正得体的名字,付韩。 小付韩生下来就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为数不多的童年时光中,只有自己哇哇大哭着打针吃药的画面。 住在医院日子比住在家里的记忆还多,没尝过棒棒糖的年纪,却能给各种各样的药物以甜苦分门别类。 终于在他八岁那年,家中再也负担不起,又一次做手术途中,枯瘦地孩子闭上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独自一人游荡了很久很久,枯小又羸弱的灵魂在死后也历经鬼怪摧残,差点成为盘中餐那刻,一个女鬼出现救下了他。 他们相依为命姐弟相称,那段日子是小付韩成为鬼魂后最快乐的时间。 可他是膏肓鬼,天生的病涝相,几次差点烟消云散,全是靠着那位姐姐得救,后来有一天,姐姐给他拿过来一个东西。 说是在林子里捡到,只有黄豆大小,一个金色,散发盛金光芒的玉石。 付韩从花开咳到深雪,做鬼也一副马上要散架模样,姐姐权当送他个礼物,不至于哪天悄无声息消失时,内心也满是遗憾。 起初他俩并不知道这颗小小金石的能力,只是有这玩意儿傍身,付韩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病痛一次未犯,魂体越发强健,甚至还能从别的鬼那里抢些祭香蜡烛给姐姐吃,那时他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姐姐死掉的那天。 她说她活着的时候,因为犯错失去了自己弟弟,死后捡到他,冥冥之中算是天数,如今被心理负担折腾许久,当鬼也累倦,拒绝了用金玉给自己续命的请求,摸摸付韩的头,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付韩也是那天才听她说,这颗小小地,宛如豆类大小的东西,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神物——明夷太岁。 他那天太过伤心,精神恍惚不慎将珠子遗落,折返过去寻找,却发现已被一个女人捡到,甚至还做成了手串送人,便是宋迟手里的那个了。 听完前因后果的三人立刻明白过来他嘴里的‘女人’是指郭汀,刚才嚷嚷着郭汀偷了他的东西,想必就是如此了。 “这小鬼头不像说谎,你要怎么办。” 傅越起身来到窗边问着,宋迟好一会儿没回答,盯那串珠子出神,然后扭头又看了看叫付韩的小鬼。 傅越所问他其实明白。 两仪金不比它物,这种消息一旦流传出去,多得是人坐不住,膏肓鬼早晚要出事。 他还害了郭汀险些丧命,按理说,合该命绝今晚。 “他害了人,我不能留他。” 谁知傅越摇摇头,眼神往他手上瞥:“谁问你这个了。” “?” “两仪金,你就没点什么想法?” 原来他打的这个算盘…… 宋迟甩手将珠串扔给他,千年流传里的金色神石,他好像全不在乎。 “我没兴趣,你想要就给你了。” “说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靠近宋迟,只用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耳语:“不如留着他,你不是要找红玉扳指吗,我总觉得日后,这小鬼可以当做无人拒绝的筹码。” 他这一番话,倒是点醒了宋迟。 师父的骨灰和红玉扳指现在还没有下落,不知以后会牵扯出什么怪事,有了这个膏肓鬼,不啻于留了后手,毕竟两仪金凌驾于金钱与权力,必要时候可能会帮大忙。 想到这,宋迟动了心,觉得傅越的提议委实不错。 付韩没有两仪金护体魂魄迟早要散,宋迟便把珠串里那颗白色珠子取出砸碎,拿出里面金石,然后做了个术融在小鬼体内。 把他装进自己吊坠里的前一刻,付韩还在哇哇大哭,以为这是什么新的折磨他的招数,又惊又怕地嚎啕给自己一个痛快。 因为他很怕疼。 宋迟皱着眉收好吊坠重新挂回脖颈,一看时间快凌晨五点了。 他们回到房里睡去,隔天一早去看了郭汀。 这小姑娘情况已经转好,不过才隔了一个晚上,便能吃进东西,气色也恢复不少,看来是收服膏肓鬼之后的转变。 郭家夫妇对宋迟傅越的态度也有所改观,懊悔说自己不该以貌取人,谢谢小宋师父看好了他女儿。 宋迟的形象在旁听的陈行舟眼里那是又高大几分。 等谈到报酬时,他回绝了。 他不要钱,只想郭兆松帮个忙。 “郭老板,我这兄弟呢,不用酬金,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得让你帮帮忙。” 傅越咧开嘴冲他挑挑眉,宋迟非常识相。 他不知如何开口,有人帮忙当嘴替,真是再好不过。 “哦?什么事尽管说。” “是这样。”他给郭兆松递了一根烟“不怕您笑话,我们兄弟俩之前日子过得挺落魄,全靠一个跟苏姨似的,这么好心肠的阿姨接济,前阵子她因病去世,临终遗愿托我们找到当年离婚的丈夫然后带去自己死讯,不过没说长什么样,只说戴了枚红玉扳指,有点跛脚,你看我们大海捞针一样,也没办法,寻思着郭老板你是做玉石生意的,肯定有门道,就想向你打听打听。” 郭兆松听他这么说,过了会儿难为情道“小傅,这……实话跟你说,玉石行业里我虽然有几分威信,但那都是同行抬爱,远没到全国各地都知道我们臻萃山庄的地步,更何况只有一个红玉扳指,不是不帮你,我也有些爱莫能助。” 郭兆松此番话宋迟早就猜到,他也明白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寻到人。 “明白,只是想请您多留意些。”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郭家大门,傅越还在问他自己编谎话的水平,宋迟懒得搭理,摆摆手加快了步伐,想赶紧回到家再做一次睡觉实验。 他同那日从到月沟回来一样,给自己简单洗漱一遍躺在床上,想到在郭家都能睡着,那就表明不是到月沟的地界特殊,自己这回一定也可以睡觉。 可惜他又失败了。 两眼清明的睁开,宋好就飘在他头上做鬼脸,宋迟看一眼时间,从他闭眼后才过去二十几分钟。 可感觉自己已经强行关机了俩小时。 “现在是下午,你要不要晚上再试试呀。”宋好打了个嗝,看着从鼻孔里冒出的两股烛烟,真诚建议到。 第15章 雀阴照岚1 当晚宋迟并没有成功入睡。 一丝一毫的困意都没有。 他这次是真的懒得去思考,自己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了。 一连过去几天郭兆松都没有和他联系,宋迟还给傅越发了微信问郭兆松有没有直接和他谈? 过去半个小时,那白底黑火柴人的头像才跳到手机屏幕上。 白底黑火柴人:“还没有。” 白底黑火柴人:“放心,他如果直接告诉我,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宋迟看着他这个头像,手指点动屏幕。 黑底白正方形:“谢了。” 白底黑火柴人:“谢什么,我们可是共落魄的好兄弟。” 黑底白正方形:“……” 从郭家分开那天,傅越对他来了微信邮箱手机号三连,宋迟原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但一想到自己言行举止冷冽,委实不如傅越亲善,万一郭兆松查出点什么线索,可能会选择和更加好说话的他联系,于是就没拒绝,甚至还主动提供了自己住址。 好像真的是共历苦难的兄弟一样。 其实在他这如此浅短而单薄的人生中,类似傅越这样的人没有一个。 大多数人都奉行着世间的为人法则,趋利避害,能躲则躲。 他谋杀亲师罪名几经流转,已被传言的不配为人。活是罪不容诛的恶鬼转世,罄竹难书,流恶不尽,于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根本无从争辩。 合该是他千错万错,余生理应享尽折磨。 他已经预想好了自己的后路。 可真当傅越带着令人惊异的自信出现后,宋迟诡异地发觉他有些动摇。 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能拥有朋友? 有朝一日,他是否也会心怀四海清风,在阴影中抚摸一段日光流霞。 有人花间听溪水,有人泥下窥明光。 世上本就万人万种模样,为何总要囿与夜长? 宋迟又想起了他们初见那日傅越朝他伸来的一只手, 他明明没有恶意的。 手机上白底黑火柴人过了很久都没再发来消息,宋迟正窝在家中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里发呆,斑驳而明亮的边缘在他身侧融为鎏金之海,而他缓缓动了动指尖。 好温暖。 这天在家脑袋空空一个上午,实在坐不住便准备出门去徐继那里打听打听。 谁知宋迟刚推开家门,便瞅见自己门前过道里,有个蜷缩在一起的人影。 这栋小区陈旧,住户多为中年夫妻,儿女平日不在膝下,无聊养只狗来解闷,所以热心肠颇多。 不知谁传这几天附近有流浪汉出没,没有电梯也挡不住物业大妈挨家挨户张贴示警,宋迟抬手将墙上小告示撕下对比,片刻又觉得无趣,没多看打算走人。 然而当他刚迈开一条腿,有道熟稔的声音从背后喊住他。 “宋哥!” 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道兴高采烈的宋哥在身边盘旋两秒才进入耳内,他转身盯着‘流浪汉’没说话,眼神有些不解,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陈行舟尴尬地摸摸自己后脑勺:“宋哥,我、我想…来投奔你…” 他越说越小声。 “前几天分开后,师父说我…吃里扒外,把我赶出来了。那天偷听到你跟傅哥说你家地址,我就偷偷记下。本来想着前两天过来,但是路上被人偷走了手机钱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热心肠司机,捎我来了你这里。” 衣物很脏,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应景地还有几抹黑灰。 宋迟就这么站着未动,陈行舟这才发觉宋迟其实并没有义务收留自己。 而他横跨好几个城市千辛万苦不计后果地来到这里,现在想想也是一腔热血作祟,他根本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越想越没底,表情肉眼可见丧起来。 在郭家宋迟肯为他解释术的原理,他冲着如此血气上涌地直接过来投奔,现在好了,没有深思熟虑,合该这个结果。 陈行舟耸拉脑袋就想告别,宋迟倚在门上双手抱胸,歪歪头叫停了他。 “站住。” “啊?” “我没赶你走吧”他拧上钥匙开门,冲陈行舟努努下巴“先过来洗一下。” “!” 陈行舟被逐出师门,这件事私下里傅越还跟他提醒过。 这小子心气儿高,在张庭真那里学不到本事,迟早要来向他拜师,宋迟那会儿只觉得这件事无法定论,更何况他根本不会教人,所以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哪知这才不到一星期,竟然真的看到了本人。 他被赶出来,个中曲折仔细论论,其实自己这边全责,毕竟陈行舟那几日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还把驱邪所用之物拿出来应急,张庭真本就瞧不起他,一来二去,还把自己徒弟连坐了。 宋迟盯着窗外一排排疾驰而过的鸟雀,第一次因为旁人犯难。 错也在自己,但总不能真当他师父。 授人以道这种事他做不了,既然如此,何必耽误对方呢? 撇了眼手机上白底火柴人头像,随后揉揉眉心又扔到一边。 再说如此又过去一周。 陈行舟补办好了各种证件,见宋迟还是不肯收他,思绪千折百转最后定下怀柔政策,干脆把他家对门租了下来,一日三餐送到手,找到机会就哀求,如此磨了一星期,终于让小宋师父答应下次工作可以带上他。 只是有一个奇奇怪怪的条件。 他不准陈行舟入夜后敲门,没说原因,只让他晚上别来。 陈行舟一开始还老实遵守,直到有天晚上凌晨三点,翻来覆去睡不着,下楼买水路过两人门口,听到对面屋里传来一阵阵模糊地吵闹声。 时大时小,时轻时重,激烈时还能听见重物落声音。 这种状况经常出现,终于在一个深夜,他按捺不住好奇,趁宋迟外出的功夫,偷偷溜进了他家里。 刚来投奔那几天,宋迟给过他一把自己家的钥匙,这回可算派上了用场。 宋迟家里不大,一眼就能扫到底,而且他奉行极简主义,家具少的可怜,打眼一瞅,一览无余。 陈行舟没开灯,黢黑视野里窗户那儿似乎站着两个什么东西,他们高矮相仿,长条形,黑暗里辨不清具体,他便摸黑一点点挪过去。 就在快要接近时刻,两个黑影忽然一起发出怪笑,声音在寂静空间内犹如平地惊雷,炸的陈行舟一个脚跟不稳,彭——地一声摔在地上,黑影们因此笑的更加尖利与猖狂,甚至腾空飘起围着他左右旋转,诡异瘆人的笑声不绝于耳,听得陈行舟两眼翻白,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醒来他还在宋迟屋里。 少年人脸色惨白,忙不迭爬起就往外跑,什么拜师统统没打算了,先保住自己小命才要紧! 宋迟他! 他养小鬼啊! “宋…宋哥…” 刚开门正好见宋迟拎着个袋子回来,见他在自己家也有些惊讶。 陈行舟站不稳,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悲戚哀嚎:“宋哥你大人有大量,我才19岁!还没有出人头地呢我不想死呜呜呜呜” “?” 这是发哪门子神经? 他差点哭出声了:“我保证什么都不往外说!再也不招惹你了好不好?宋哥你别杀我!” “。” 突然想到了什么,拽着鬼哭狼嚎的陈行舟扔到客厅中间,对着空气沉声道; “你们俩,过来道歉。” 像回应他似的。 原本安静祥和、门窗紧闭的室内奇异刮起轻风,吹动了陈行舟耳边的发丝,也扰的他睁开双眼。 只见宋迟身后正浮着两个有些透明的虚影。 那影子因为光线问题尚不明晰,几秒过后才逐渐显露实体,一男一女,男孩儿他恰巧认识。 正是不久前宋迟收服的膏肓鬼,付韩。 女孩儿则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可爱妹妹,若不是这俩人的身体腾空漂浮,他还真会说上一句金童玉女。 宋好指着他开始笑:“哈哈哈哈你也太不禁吓了吧。” 付韩紧随其上:“好歹也是半个鬼师,胆子这么小。” 宋迟看不下去了,又说了声; “道歉。” 宋好:“对不起啦惊越哥哥,都是他,非要捉弄你。” 付韩:“明明是你提出来的,怎么怪我了?” 宋好:“那也是你先说的呀,你说得找个时间吓唬吓唬他。” 付韩:“你,你不讲理。” 宋好:“你还小肚鸡肠呢。” 付韩:“都怪你!” 宋好:“怪你怪你!” 伴随着互相指责又打到一起,两团透明身躯飘在半空横冲直撞,陈行舟神情呆滞接受这一切,耳边忽然听见宋迟把袋子往地上扔去的落地声。 他捏了个诀,那两团人影这才安分下来,委委屈屈地朝人说了声对不起。 地上是些白蜡和香烛,宋迟拿过香炉插上点燃几根祭香,两个小孩子立刻言归于好,凑到一起闻香去了。 付韩暂时性地也住进了宋好的独山玉里,严格来说他俩还算房东和租客,小姑娘嫌弃多了个小鬼占自己的房子不开心,于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和他打一架。 两个鬼化作灵体在房子里上蹿下跳,宋迟懒得管他们,本来是怕陈行舟看到这幅场景受到惊吓,故而让他不要入夜进自己家。 不过没想到还是受惊了。 陈行舟一开始还挺害怕,后来愣是给自己调理好了,宋迟有次夜里回来,看到他蹲在街口烧东西,石灰围成的圆圈中还有些花花绿绿纸样,而两个萝卜头围着他蹦蹦跳跳,身上穿着可爱新衣。 两人两鬼无所事事一个月,陈行舟每天都读宋迟给他的书,里面变幻莫测的术法教义包罗万象,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去找个小鬼试试手了。 天遂他愿,并没有多等。 信件送来时,小哥说还有一封是他邻居的,俩人住对门,一起捎上去。 两封信的字迹一模一样,署名也相同,一个单字,蒋。 陈行舟等到宋迟回来后把两封信都给了他,这个蒋字,总让他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年代了还寄信过来,这个姓蒋的,不会是槐临蒋——蒋成霖吧?” 若是按照年代来算,蒋成霖今年怎么着也得有个六十来岁,小辈见了他,要尊称一声蒋老爷子。 传闻里的蒋老爷子虽年岁不永,看着却不显老态,根本不像花甲之人,精神气儿饱满,自是一番气度非凡。 他的吃穿用住都带着一种上个年代的古朴气息,黑布开衫,翠玉腰坠,头发梳的规整板正,负手且脊背挺直。 所以这封信到手,结合之前从张庭真那里的道听途说,陈行舟很容易就猜到他。 “你认识他?” 宋迟没抬头,打开了两封信,发现内容相同。 “不认识,我师父…”话刚落地,急忙看了眼宋迟,发现对方没鸟他,还在研究那两封信,才可怜巴巴地改口:“之前那个,张道长。他就在蒋成霖手底下。平日里没少听到他的消息,不过真人长什么样就不清楚了,我还不够资格,一次没见过。” “现在够了。” 他把两封信都拿给陈行舟看。 这两封信除了开头人名不一样,内容完完全全相同,也确如陈行舟猜测,这两封信都是蒋成霖寄过来的。 目的是邀请他们俩参加自己的六十大寿,信封里还附了邀请函。 陈行舟看完后第一反应是:信件应该属于什么新型诈骗。 否则以蒋成霖的身份,为什么会邀请他们俩参加寿宴? 一个名声臭如天,一个刚入行的小白,怎么看都和蒋成霖这号人物不沾边啊? “宋哥,我觉得人得有点警戒之心。”宋迟白了他一眼,陈行舟认真道:“你看,我们和蒋成霖一次都没见过,而且咱们俩又不像其他人那么有名……” 他话停顿一下,宋迟那双比别人都黑的眼睛这会儿正盯着他,仔细一瞧视线又没有焦点,看不出喜怒,面色也平淡如常,可陈行舟还是有点怂了。 他想起之前听到关于宋迟的风言风语,然后瘪着嘴摇摇头,破罐破摔开口:“你比我出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嗨呀,我意思是,蒋成霖这种人,怎么可能会邀请我们。” “你跟张庭真说没说过两仪金的事?” 他冷不丁问道。 “没有。”陈行舟拍着胸脯保证:“那天过后我就和他分开了,这种事傅哥也嘱咐过我,事关重大,三思后行,否则真的会丢掉性命。” 他点点头没继续,似乎也在思考陈行舟的问题。 除了两仪金,委实想不到蒋成霖为什么邀请他们。 两人干坐到半夜,陈行舟熬不住回去睡了,宋迟不需要睡眠,在宋好和付韩的鸡飞狗跳中思考一夜,觉得还真有必要去赴这趟鸿门宴。 一来,明夷太岁现世过于惊世骇俗,蒋成霖如果真知道跟他们有关,那即便这次不去,日后也定会有其他理由要挟,根本难得安稳。 二来,也许是他猜错,这趟去试探一下口风,不是因两仪金最好,若是反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正好也趁早做下一步打算。 在师父的骨灰没找到之前,他兴许还能拿这个当做筹码,和蒋成霖来一场公平交易。 至于明夷太岁? 他不在乎。 第16章 雀阴照岚2 秋末的天气不稳,白日还郎朗晴空,半夜滚起闷雷,凌晨三点多从黑胧胧天穹上抹层潮湿雨,化成细细珠线,悬吊天地之间。 隔日清晨天阴,宋迟南下槐临,他不打算带陈行舟,这小子还年轻,不必跟着他蹚浑水,于是趁早让两个小孩儿进吊坠,撑起一把伞离开。 寿宴时间在三天后,宋迟一路走走停停,到槐临那日,赶巧不赶早,正是当天。 他订好房间已经到了下午,邀请函上宴会开始在七点,宾客一般提前入场。 宋迟坐上出租车给司机看那个地址,师傅是个好心人,没特意绕弯多收他钱,十几分钟就到了地方。 他以为寿宴——还是蒋成霖的寿宴,为了气派起码得在高档一些的酒店操办,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呈“目”字型结构的三进式深宅大院。 这里似乎位于市区边缘,远离了灯红酒绿的喧嚣环境,静下可闻夜鸟啼鸣。 他再三确认这地址没错,扫了眼附近,抬脚走进敞开的门里。 进去后,才发现内里灯火通明、别有洞天。 房子整体装潢极其讲究,采用新中式风格,园林荷池尽有,花鸟鱼虫俱全。 大门和前厅院落由连廊连接,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廊道下从左往右流动活水,池中盛开荷花,路过还能瞧见游动锦鲤。 宋迟穿过廊道进入前厅才看见参加寿宴的人。 他们围在天井结构下一处圆形池子旁,也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不知讨论何事。 这处院落四周都是打通的房屋,未设室门,因此显得十分通透,宋迟粗略看了眼,心道这次来的人多说也就四十个,蒋成霖的六十大寿,办的未免有些太简朴了。 他出现在门口的身形从容自若,一时间吸引了很多目光。 倒不是因为过往那些烂事,而是他的穿着。 和这里格格不入。 在场男人清一色西装革履,女人一袭典雅华衣,看过去就知非富即贵,各个都不好惹。 而宋迟还穿着它的酷哥男大装扮,嘴唇薄薄的抿成直线,低垂眉眼平添几分慵意,好似不是来此赴宴,倒像要去春游。 他倒不在乎人群中的窃窃自语,兀自找个安静角落呆着,闭上眼颇有一番韬光养晦架势。 现在才六点半,离蒋成霖出现还有半小时。 就在他打算继续等待之时,从背后悄然传来一道人声。 那声音裹挟两分不确信,音调末尾上扬,在喊他的名字。 “宋迟?” 宋迟转过脸,看到一个年轻男人。 “我就知道是你。” “?” 确认没认错后,男人的语息突变几瞬,最后转成压抑地低音,闷钟似的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宋迟记忆里并没有这个男人的印象,可他打小就不会表现喜怒哀乐等情绪,故而这幅淡然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另番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了。 “你不记得我了?”见宋迟还是没想起来,他忍不住讥讽:“也是啊,敢杀自己恩师的人,一定是没有良心的,都没心了,怎么还会记得别人呢?” 这种指桑骂槐的话,在宋道平死后,他已经听过无数遍。 年轻男人的长相泛着熟稔,宋迟思考片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的,碍于对此人印象不深,也记不得同他有何深仇大恨,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宋迟没接话,作势想离开这里。 见他要走,那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背影恼火至极“走什么!敢做就别怕落人话柄!宋师父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你他妈又干了什么?!狗都知道护主,他白养你这么多年!” 这些话的声音颇大,很快引来了众人侧目,男人气急,见他马上消失在拐角,喊他一声,大骂不配姓宋。 宋迟步履如常来到一处阴影中,低垂脑袋,看不到神情。 这里没人,过了会儿才慢慢卸掉浑身力气,有些腿软靠着墙角。 应该习惯的。 应该习惯的。 回忆中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咒骂,还是宋道平去世后的第二天。 名义上的师叔梁堰奔波几天后推门而入,宋迟还呆坐在血泊中双目无神。 宋道平就死在他身旁,腹部开了个大大地口子,红色痕迹干涸在木质地面上,而他手中握着足以让人血液流尽的锋刀,衣服污迹斑驳。 偏偏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悲痛,仿佛事不关己,冷漠到令人咋舌。 梁堰用了毕生耐性忍住怒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宋迟方才如梦初醒,抬眼看他一瞬,摇摇头说不知情。 他没有眼泪,也不伤怀,更无解释。 可却手中藏利刃,衣上满血污。 下一秒梁堰暴跳如雷拽住他大吼,宋迟一个字都没回答。 直到宋好从玉石中现身。 那会儿她还未恢复至此,人形难以维持,攀在身边不过一堆会动的烂肉。 梁堰的表情从惊愕到了然,好像发现了个中关巧,呲目欲裂地问是不是他杀了宋道平,宋迟张张嘴,半晌只说一句他要带走火化后的骨灰。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诸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等词语。 葬礼上梁堰的怒骂仿佛穿过了多年岁月于泥土中萌芽,捕捉晦涩光阴化为养分,朝暮更迭新生出横亘时间洪流的箭羽,教他在此刻露出皮肉,感受迟来的痛苦降临。 其实对于这种程度的谩骂,早在宋道平去世那天他便逼着自己要学会习惯,不管咒骂的言语如何难听,不管事实的真相是否可信,遭尽非议万千,在无数次解释徒劳无功以后,他强迫自己学会妥协。 横竖不过这条命,只要宋道平泉下有知,他不介意自己会有多臭烂的名声。 已经怀着这种心态在幽暗道路上禹禹独行四年,无数个日日夜夜,相信那些千丝万缕的痛苦,总会有成为过去的一天。 他缩在墙角三息俱乱,头脑昏聩伴随耳鸣,指节紧攥成青白,身体控制不住发抖。 却不曾想到这时肩膀处压来一只手掌。 而他恰好认得小指处那枚素戒。 有人在鬓边耳语,同时还有清晰体温。 “慢慢呼吸,我在这里。” 他仿佛走投无路的兽,伴随这句话忽在迷雾中清明。 宋迟没有焦距的双眼被一双手掌轻柔覆过,他这才甘愿软下身躯,向干燥温暖的怀抱低头。 ………………………………………… ……………………………… ……………… 宋迟鲜少失态。 情绪恢复过来一把推开,盯着对方有些不知所措。 “嘶…翻脸不认人是吧”傅越装模作样捂着胸口,嘴里也是不饶人“枉我看你情况不对好心过来帮忙。” 被指责地一方心中有愧,头一偏,闷出句僵硬的“抱歉” 傅越说自己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计较,拽着他往另外一间房走去。 “?” “别说别问,这里人多,讲话不方便。” 他熟门熟路来到一间关着门的小屋,四下看看才推门进去。 谁知里面还有个人。 “陈行舟?” “你怎么能这样啊!”陈行舟看到来人是他,立刻跳下椅子,张嘴就是埋怨。“抛下我自己过来,你不是答应过下次办事会带着我吗?宋哥,你真不讲信用!” 宋迟一个头两个大,末了也能干瘪地回复四个字; 不是这样。 不是哪样? 原来陈行舟隔天找他商量觉得可以过来看看,谁知一进屋发现一人两鬼早已人去楼空,他当机立断买了来槐临的票,安顿好以后就在附近蹲点,哪想最后一天了宋迟也没露面。 合着他是踩点过来的。 “我就打算进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你,不过运气有点歪,先碰到傅哥了。”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 “你也收到了?”宋迟望向傅越疑道。 “这玩意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卡面,正是邀请函“我觉得就是给我们仨发的。” “是不是…” 陈行舟剩下的话还咽在喉咙里,不用明说,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明夷太岁。 傅越摸着下巴点头“应该是,不过……有点奇怪,蒋成霖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目前无人解答,他们三个都收到这张邀请函,那宋迟先前的猜测便更往真实靠了几分。 蒋成霖的确知道了明夷太岁的事,不然不会如此目标明确。 “去见见张庭真。”宋迟语气毫无波折“问他偷听到了多少。” 宋迟的衣着先前已经让人低声讨论过一遍了,谁知傅越同样和他不讲规矩,陈行舟之前问他为什么不穿西装,这人啧了半天,才不耐烦说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勒得慌 陈行舟:? 一个人想发神经还得照顾着脸面,而有人陪着一起,便是百无顾忌了。 当宋迟和傅越两个穿得都不怎么体面的人并排站在一起,汇聚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单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陈行舟一看只有自己着装正式,当即换上提前备好的战略物资——休闲外套牛仔裤,融入这个‘没有礼数’小队伍。 不就是搞小团体吗? 谁怕谁啊。 他们三个其实不止衣着没有礼数,人也没有。 在场这些人别看穿的光鲜亮丽,或多或少都忌惮蒋成霖,借由寿宴名头带了不少珍贵贺礼,祝寿是假,笼络关系才真。 路过那间房时简单扫了一眼,难以寻到的紫珊瑚盆景、用翡翠雕成的玉树、黄金堆砌的寿桃、还有一对清银錾胎珐琅杯……林林总总,目不暇接。 而当记载礼品数量的掌事来到他们面前时,陈行舟想都没想地说:他们三个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自己这块价值八十元的手表,就是秒针时不时罢工,毕竟是在地摊上淘的。 那掌事满脸不可置信,看看礼品单又看看陈行舟搁指尖转圈的手表,吃了屎一样皱起眉,再也不问他们三个了。 有时候穷也是一种底气。 傅越对他露出赞许之色,后者自豪扬起头,仿佛他俩才是师徒。 就在三人到处在前厅闲逛寻找张庭真时,从后面连接的廊道中,慢慢走来一位黑衣男人。 两鬓斑白,气质却十分出众。 步履稳健有度,双目锐利有神。 身后跟着两三个墨镜男,想来身份尊贵。 而钟声也伴随他的脚步想起,陈行舟抬起胳膊望了眼地摊货手表。 时间正好七点整。 原来这是蒋成霖。 第17章 雀阴照岚3 “谢谢大家捧场,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各位请便。” 正对着圆形水池前方那地儿立了个小型舞台,上面什么都没有就摆个话筒,是给主角蒋成霖发言用的。 无非是些客套体面话,这个是朋友那个是家人,说多了没用,说少了下不来台。 宋迟三人混迹在人群最后,他眼神不如陈行舟,小子拽拽他衣袖往前头角落指了指,宋迟果然见到了张庭真。 这老头蜕去那身云袍的皮换了身工整中山装,白发也挽在脑后,若不是做过他徒弟的陈行舟熟悉些,别人乍一看还真可能认不出他。 主家发话让人自便,人潮三三两两散开,眼瞧张庭真也要走,宋迟马上动身追上去。 只是有个人忽然拦住了他。 正是三个墨镜男的其中之一。 “你就是宋迟吧” 蒋成霖从一侧负手走出,言语分外温和。 这老头子在笑,面容和蔼地像个上了年岁的老大哥,只是眼神精于算计,这藏不住。 “年轻那会儿,经常和你师父打交道,现在想想十几年了。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没想到他却…” 话声停顿地恰到好处,以进为退吊人胃口,故意没有说下去,留了段空白浮在嘴边。 宋迟其实是非常讨厌这种人的。 因为不好让他敷衍,且难以应付。 蒋成霖没管他这些,自认善解人意地开口道:“我不是问责你,老宋看人眼光从不出错,那些旧事……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让你蒙冤这么久。” 眼看张庭真消失在拐角,宋迟惯用的、死水一样平稳地音调终于染上些不耐烦,他皱眉扫了眼和颜悦色的蒋成霖:“找我什么事。” 在场大部分人,或因家世、或因前途,无一不攀附槐临蒋的名号,平日见了伏低做小,说话也不敢大声,像宋迟这般无礼的,在蒋成霖后半生里少有。 所以他先是愣怔一刹,紧接着就换上方才笑脸,朝宋迟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样吧,我们去后面聊,那里没人打扰。” 他又撇了眼身后瞪大眼睛的陈行舟。 “这小兄弟是你朋友?一起来吧。” 二十分钟后。 “你叫我来,是为了两仪金?” 露天后院环围一棵巨型香樟而建,方正空地离前厅甚远,树下摆了张茶桌,从坐下到现在,蒋成霖已经和他们侃了四杯茶时间。 从行业前景说到精鬼怪谈,一副过来人派头。 他谈什么宋迟都没动嘴,而陈行舟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架势,忙着对蒋成霖嗯嗯啊啊回答之时,不住地向自己师父扭头示意,19岁的脸皱成七老八十模样,就差说一句救命了。 眼朝着蒋成霖还要继续,宋迟终于没忍住,张口说了一句话。 果不其然。 他话音刚落,蒋成霖止住话茬儿,慢悠悠地给他又倒了一杯茶。 “我刚才还在想,直接谈会不会显得太突兀。小宋你倒是个爽快人。” 宋迟没同他绕圈子,直言道:“张庭真告诉你的?” “对。他是无意之中听到的。”蒋成霖补充:“你也明白,事关明夷太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尤其还是在咱们行里,根本瞒不住。” 这倒是实话。 “你想说什么。” “小宋啊。”还是老神在在的神情,蒋成霖锐利地目光直盯着他瞧:“我看你实在。也不兜圈子了,不如我们谈笔生意?” “生意?” “相传明夷太岁乃是天地间的精气所孕化,整块有拳头大小,那小鬼捡到的不过是一点碎片,根本不能说是人间神物,只有找到全部,才真正算作两仪金出世。” 传说的确这般,人人心知肚明。 “说实话,老宋死后我调查过你,你们的房子被他师弟,也就是你师叔梁堰夺走,你无家可归,又不肯用他的积蓄,就算想找两仪金,也是有心无力吧?” 陈行舟在一旁听得咋舌。 宋迟当初在郭家,把镶有明夷太岁的手串扔给傅越时,那副神情看起来可不像宝贝这东西。 既然不喜欢,何来寻找一说? 蒋成霖不知他内心交集,两手交叉置于腿上,沉声道; “我可以帮你。” 宋迟眯着眼:“你就这么笃定,我对两仪金感兴趣?” 他神情一怔,好像宋迟说了什么惊为天人的话。 这下轮到蒋成霖费解了。 因为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世上竟然有人会对两仪金不感兴趣。 作用堪比长生不老的两仪金,古代无数帝王将相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的神物! 他不感兴趣? 这不说笑吗。 “好,就算你胸有气节,对这等无价之宝不以为意。”以为宋迟推辞,是客气的场面话,他遂而反问道:“那其他人呢?你能保证他们也漠不关心吗?” “两仪金碎片的消息,除了你们这边三位,也就只有张道长和我知情……不过像我刚才说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想找麻烦,麻烦总有一天也会找上你。那不如在此之前,我们先下手为强,况且……那可是几十代人都在寻找的罕世金石啊!” 这话没有夸大成分,甚至还说委婉了。 宋迟难说打什么算盘,盯着树下枯叶目不转睛,蒋成霖也闭了嘴,如此尴尬地氛围里,难受的只有陈行舟了。 好想好想傅越也在场,可是刚才,他竟然好死不死地去厕所了! 真是懒人上磨屎尿多!这下谁来活跃气氛引领话题走向啊! 靠他没嘴的师父吗? 没嘴师父忽然转过头,盯着见底白瓷杯,轻声说了个字。 “行。” 陈行舟:“?” “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蒋成霖不甚在意,什么条件也不如明夷太岁的消息重要。 宋迟:“你帮我找一个人。” 宋迟:“我只知道他是个中年男人,有点跛脚,戴一枚红色玉扳指,前阵子去过一个叫到月沟的偏僻村子。” “这……” 老实讲,宋迟这条件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够折磨人的。 有点跛脚的中年男人能找出几亿个,就算加上红玉扳指的特征,不知姓氏,未见容貌,什么体表特征都没有,去哪儿找这么个人? 可跟两仪金的消息比较…… 与其说宋迟有求于他,倒不如说他有求于对方。 两仪金现世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开,这小子到时候炙手可热,倘若他不应下来,届时也会有别的大东客找他‘合作’,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整个槐临他可以一手遮天,那出了槐临呢? 平日同行让几分薄面称得上仁至义尽,一旦面对明夷太岁,他蒋成霖的话可就没有那么重的分量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混了这么多年,他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好,我尽量找到这个人。” 见他答应下来,宋迟也没有多高兴,还是那副没表情的脸,摆手招呼陈行舟离开,却听蒋成霖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我老头子活了一辈子,只从祖辈嘴里听过明夷太岁,江湖规矩,得先验验货吧。” 付韩在脖颈吊坠里刚和宋好打了一架,耐不住他自己是个身弱体虚的膏肓鬼,两仪金离体差点魂散,虽被放回去,却得个一阵子休养生息。 而宋好被宋迟精心养护十几年,论阴气论修为,他是怎么都比不过的。 所以鼻青脸肿地从白雾凝成人形现身,第一句话就是向宋迟告状。 话刚说一半,猛然反应过来,现场有些不对劲。 这里多了个老头儿,他的眼神有点可怕。 宋迟也和之前有些不同。 付韩敏感察觉出异样,一溜烟儿躲在看起来最安全的陈行舟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前面那俩人瞧。 蒋成霖没对他养小鬼的行为介怀。 平时在这些自诩正派人眼里,养小鬼是非常下作的一件事,可因宋迟‘名气’在外,养小鬼反而不值一提了。 “付韩,过来。” 付韩心知今日就是自己死期,也不再躲,朝他走去。 多活了这么多时日,差点都忘了,是死是活不由己,他得听旁人的。 宋迟动手前不知想到什么,蹲下来跟他平视,语气有丝不易察觉地安抚,难猜其意。 “会有点疼。” 语毕,两指捻了一个诀,在付韩脑门儿一点。 伴随渐盛金光芒乍起,一颗黄豆大小的金玉从他额前抽出,青年看都没看扔到身后,身形不稳地小鬼两只手紧攥自己新衣服,眼眶中竟憋出一泡泪花。 宋迟目光沉静,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抿抿唇从兜里取出个小圆球递过去,付韩低头,发现是颗糖。 宋好嘴贪嗜甜,之前老爱找他要吃的,除了香烛之类对别的食物品尝甚少,于是常备些糖块,时间一长自成习惯。 即便蒋成霖意欲掩饰自己,面上还是没忍住露出巨大惊喜,他慌忙从地上捡起那颗‘黄豆’,先是小心吹了吹,接着捧在掌心细细端详,金玉蒙上月色,悠悠地漫出几圈细小华光。 即便他没见过两仪金无法辨明真伪,可也明白手中绝非凡物。 搞不好真是名冠千年的明夷太岁。 面对宋迟朝他伸过来的手,蒋成霖抚着胡须露出笑,将‘黄豆’还给了他。 放长线钓大鱼,不急一时。 第18章 第 18 章 据付韩所说,他与那位姐姐相识是在许多年以前。 寻到两仪金之际魂体虚弱,连带记忆也变得虚幻飘忽,所以他根本记不清,那东西是在什么方向,亦或哪个位置找到的了。 他刚说完这话,小庭院中静得连风都躲起来,付韩畏畏缩缩藏在陈行舟身后,两手紧紧攥着裤腿,抖着嗓音说自己只记得那是座小山,山脚下有个围绕巨大银杏树环建的村子,而那里的村民,给这座小山脉取名叫做岚山。 蒋成霖高深莫测点了点头,也不在逼问他,意味深长地递给宋迟一个眼神,请他们自便,随后离开了这里。 他和陈行舟百无聊赖,回到前厅见傅越在和谁聊天,颇为开心的样子,眉眼弯起倒有几分潇洒风采。 寿宴结束后蒋成霖派人送他们三个去酒店,刚开始几人尚有推脱,说自己在别的地方有住处,蒋成霖一口一个不妨事,执意要亲自安排留三人一晚。 时至半夜瞥见酒店下方停着一辆黑色牧马人,迟钝如陈行舟也回过味儿来,转身问向打扑克的两人,说他们是不是被蒋成霖监视了。 宋迟不会玩牌,看着木讷,脑子倒是好用。 同他简单说了说规则,才打一把便熟悉套路,半小时里赢了好几局,傅越正在劲儿头上,听见陈行舟的话,甩出一对6,头也不抬地答道:“才看出来?这老狐狸怕我们有诈,处处提防,两仪金的事没弄完之前,咱们三就像是唐和尚西天取经——以后多灾多难喽。” “啊?那,那以后怎么办。”他连忙来到俩人面前,急躁不已“师父……” 宋迟听见曲折音调,看了眼陈行舟,又把视线放在自己牌上了。 宋迟:“对2” 陈行舟:“……” 傅越:“不要,让你继续出。” 宋迟:“顺子。” 宋迟:“又赢了。” 傅越:“……” 傅越:“你真的不会玩吗?” “他不会做什么的,两仪金没那么容易找到。”宋迟慢吞吞说完掀了掀眼皮,似乎有些困倦“不玩了。” “我手气刚来,怎么不玩了。” 小宋师父摇摇头,靠在床边眼睛半闭着,摆摆手不愿多说。 “傅哥,不是我说你,俩人玩牌你也能输这么多。” “我那是谦让,谦让你懂不懂。” 陈行舟瘪瘪嘴,出了门各自回房间休息。 隔日晴空朗朗,睡到十点他们才起床,慢悠悠出门吃完早餐没正事,就打算拉着满脸恹恹的宋迟在槐临转转,不曾想刚出门,迎面撞见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不巧他们见过。 寿宴上同傅越聊天的,陈行舟好像还问过,记得他叫凌云。 也是蒋成霖派来监视他们的人。 昨晚傅越连忙摆手自证清白,说他跟凌云只是之前在某个东客举办的聚会上见过,说破了天不过点头之交,不算熟络,故而也没想到,凌云竟然是蒋成霖的人。 这小年轻没有张庭真那般目中无人,说话轻声细语,倒显得十分文弱。 他来也只有一件事。 “老板让我通知三位,你们约好的事情他正在准备,需要规划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大家可以随意,等到了出发的时候,他会提前通知各位的。” 凌云说完朝他们仨点点头,转身钻进那辆黑色牧马人后快速地开车离开,像是害怕被谁追问一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道蒋成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各自分开,宋迟与陈行舟暂且回了海宁,傅越又换上他那身江湖骗子行头,买张机票不知道去哪儿了。 几日没回家,物业大妈催促上缴水电费的单子隔着门缝塞进屋里,宋迟一张张收好,忽然感到些困意,洗了个澡上床试试,结果毫不意外,仍旧无法睡着。 过去能睡觉的时间段好像总会有人陪伴。 让从未享受酣梦的身体陷入难得好眠。 那么他第一次睡着时,身边是有谁呢? …… 等等。 腾地一声—— 小宋师父猛的从床上坐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忙打开手机翻看起日历。 在到月沟,在郭家,在槐临的酒店…… 地点位置、天气阴晴、月份大小各有不同,而唯一共同点是,总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 那个姓傅的。 …… “啧” 宋迟泄了气一样倒在软和床铺里,为自己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么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而烦躁,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能睡着的时间点上都有傅越的身影,还是只为碰巧,其实是他多虑? 这个问题过去三日也没有找到答案,他几乎就要放弃思考,却未料到答案没找到,有桩工作却找上了他。 这日早晨刚过八点,宋迟到楼下物业缴费,没进门口听到里头传来吵闹,以为又是物业和业主纠纷,便想着下午再来。 谁知刚迈开步子,一道声嘶力竭地‘大姐’硬是从背后炸进耳朵。 关键是这声音,他还挺耳熟。 “姐啊!求你了再宽限我两天!下周一……不!三天后,我保证水电都交了!”接着语气一转攻势,变成声泪俱下“想我自小父母双亡…舅舅不疼婶婶不爱,靠各路好心人接济才长到了19岁,然而青春萌动时期,网恋被骗二十万,一天只吃一顿饭,上班天天十二点,就连喝啤酒中了再来一瓶,他们都不给我换……” “各位大姐行行好,求求你们了,把水电给我续上吧呜呜呜。” 宋迟走进物业管理室,果然瞧见熟人。 他面无表情,皱眉喊了一声; “陈行舟。” 陈行舟的表演渐入佳境,被人打断还有些不悦,从地上爬起见喊他的人是阴沉着脸的宋迟,立即吓得一个激灵。 老实了。 俩人一前一后上了楼,陈行舟走在宋迟后边羞愧地想要钻进楼梯缝里,害怕自己给他丢了脸,摸后脑勺半晌,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来这之前我被骗的差不多了,又去补□□件,接着租房,还有去槐临的机票什么的……哎呀,师父,水电费是我欠你的,过两天去找个工作,挣了马上还你!” “身上还有多少钱?”宋迟没回头,冷不丁问道。 他想了想,忸怩开口“二百……” 宋迟:“我再给你50。” 陈行舟:“……” 陈行舟:“师父……我不是二百五……” 宋迟没让他回去,开了门倚在门口努努下巴,意思是让他进去。 小时候调皮,经常被父母训斥,每次都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正襟危坐,虽然如今父母早已亡故,可宋迟走来的身影,还是让陈行舟冷汗直流,忐忑不安地盯着他。 宋迟:“你的。” 陈行舟:“这是什么?” 他往桌上扔了个信封袋,后者狐疑地拿起拆开,看清了里头一沓红艳艳纸张加一张卡后,眼睛都瞪大几分。 他还未发表自己的感言,听见对方不急不缓道:“我这只有现金,卡里多少你自己去银行查。” “师父!”他大喜过望“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了!你放心,这钱是我借你的,过阵子赚了钱肯定还!” “不用。本来就是你的。” 这话还真没和他客套。 郭汀的事情办完后,郭兆松转给徐继的报酬不少,而徐继只留下一成,剩下的办了张卡,怕他要花零钱,还特意抽出些零散,包在一起寄了过来。 按理说,里头应当有陈行舟一份。 毕竟他也算出了力的。 宋迟早年一人过活,日子习惯勤俭,徐继给他送来的那些钱全在陈行舟手上,他连密封袋都没有拆过。 左右都是自己害他落得这步田地,这一点点钱,在他看来尚且不够还清。 陈行舟:“师父,这也太多了,卡里的你就拿走吧。” 宋迟:“拿着,别废话。” 陈行舟:“哦。” 陈行舟:“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宋迟:“不用。” 对术法精通运用的小宋师父,在人情世故往来的方面,其实算个笨蛋。 陈行舟不停地说要还钱,他翻来覆去嘴里没别的词儿,只会说个不用,最后被扰的烦了没办法,起身打开门皱眉让他走,这烦人小子还没出去,蓦地听闻门口又传出一道人声。 宋迟一个头两个大,这声音,又是他仅有的几个熟人之一。 “宋迟,这……你朋友?” 徐继在门口先是愣愣神,然后极其自来熟,进屋自顾自倒杯水,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堪称简陋的客厅只有一张小沙发,他一点都没觉得尴尬,坐上去后还邀请俩人:“坐吧,我今天啊,给你带来个买卖。” 好家伙,还真当成自己家了。 “这小兄弟是你?” 打量着对面的小年轻,他语气满是不解。 在徐继印象中,宋迟自小衾影独对,儿时无亲缘,少时无玩伴,所做所为特立独行,与寻常家的孩子大相径庭,长这么大,压根儿没有一个朋友。 也就宋道平觉得这小怪孩儿是个苗子,不惜耗费精力养在身边。 陈行舟鼓起腮帮子,身旁当事人还没想出个词语解释,他干脆自己开口。 “你好,我是他徒弟。我叫陈行舟。” 音色正经,颇有几分尊师重道的意思。 徐继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指着他你你你你了半天。“你你你你?他徒弟?你们是……” 似乎嫌那个词烫嘴,在喉间兜兜转转许久,才别扭地吐出来,惊道; 徐继:“师徒?!” 陈行舟:“嗯!” 徐继:“……” 徐继:“宋迟,咱俩是不是太久没见面,你被人下蛊了啊?” 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事情有三。 一、国足赢得大力神杯。 二、自己成为顶尖东客。 三、宋迟收徒。 一和二可能熬得够久终能等到,可第三条,他曾经以为直到自己死了都看不到曙光。 “我叫徐继,是宋迟的东客,你叫我徐叔吧。” 徐继战战兢兢说完,看向了事不关己的主角,随即换上一副长辈姿态:“你这孩子,这么久不见连徒弟都有了,要是老宋看到……” 声音戛然而止,他立即停了话茬儿,宋迟只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目光淡淡的,瞳仁极黑,唇角展平挂不住表情,因此显得面孔凛然,身上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瞧我这张嘴,没个把门儿的,不说这个了。” 宋迟打断他:“找我什么事。” 徐继咳咳嗓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来。 “这个。” “你知道晨烨酒店吗?” 后者一脸呆样,他轻笑道; “晨烨酒店的老板陈烨,男,50岁,还挺巧的跟你这徒弟一个姓。” “这老板年轻时候啊,挺有眼光,在市区北边砸锅卖铁买下了一块地。那可是三十年前,海宁到处都跟荒地似的,没成想后来那地界儿炒起来了,千金竞价。这不,他在最好的那块地皮上,建造了一座酒店。” 他指了指照片上,一家装修富丽堂皇的建筑。 “上次你在郭老板那里做的不错,连带我也沾了光,这阵子成交了不少小买卖,陈烨也是因为这个才找到我的。” 话至此,徐继的口气都忍不住轻飘飘起来。 郭家事成,郭兆松事后没少夸赞宋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他们商贾之中,反倒有了些小小地名气。 托宋迟的福,日后来寻徐继做事的都多了不少,为此他还小小赚了一笔。 “我跟他见过一面,听那意思,像是走邪了。” 宋迟捏着照片一角,瞧不出有什么问题,于是让他继续说。 徐继:“这晨烨酒店啊,一年前死过一个小女孩,当时闹的还挺大,都上报纸了,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不了了之了。” “陈烨找我说在两个月之前,酒店忽然接到客人投诉,声称夜里在房间内看到有其他人出现,后来更多的住户都开始反应这个问题,他们工作人员拿不出自证,一年前酒店死过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两者一结合,闹鬼之说这不就传开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原本生意兴隆,现在啊,都快倒闭了。” 徐继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想起宋迟不喜欢烟味儿,他就没点,只过过干瘾。 “其实他来找我,也不单单闹鬼的事,还有他家里人。” “他老婆突然生病,在医院查不出结果,天天住病房。膝下一儿一女也不消停,不久前儿子出了车祸,女儿出嫁半年丈夫惨死,前几天刚过的头七。” “嘶……这么惨啊?” 徐继对陈行舟很感兴趣,听见他的话,一把搂过小年轻的肩膀,哥俩好地答道:“可不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郭老板的话,他才联系我,指名道姓请你师父出山。” 在‘你师父’三个字上咬了重音,似乎能通过陈行舟敲打敲打宋迟似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陈老板虽被这桩事搞的两手空空,可该掏的子儿可一个不少,敞亮着呢。光订金就有这个数!”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 陈行舟眼珠子都瞪直了。 “二…二十万!” 第19章 第 19 章 两日后。 宋迟坐在出租车上颇有兴趣地玩着斗地主,陈行舟则从副驾抬头通过后视镜小心瞥他一眼,发现后者正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素来寡淡地脸上没什么其他表情,也就放心吁口气,扭头望向窗外了。 徐继介绍的这个工作,宋迟本来是不想接的。 他原意是趁这个时间再查查宋道平的线索,碍于陈行舟实在缺钱,小伙子旁敲侧击暗示许久,这才等到宋迟点头,叹口气说了个嗯,算是应下这桩买卖,不再食言了。 如此一来,他也能分得一杯羹,好尽快偿还欠宋迟的钱财。 赚债主的钱还给债主,同时债主还是自己的师父—— 天呐,他和宋迟的关系还挺复杂的。 晨烨酒店坐落在市中心偏北,东侧毗邻机场右侧挨边车站,平日客流量巨大。 陈烨当初买下这块地皮借了不少钱,很多人甚至骂他有病。 那会儿的海宁北侧不如现在繁华,十几年前上头大刀阔斧改革,在这片地界打造了地标,经济文化辐射周边区域,于是高楼平地而起,交通医疗逐渐完善,反而成了最纸醉金迷的地段。 他买下的这块地,也成了翻盘的根基。 华贵富丽的晨烨酒店营业几年赚的盆满钵满,当初骂他那些人,不知现在后悔成什么样了。 两人下车后入目是占地面积颇大的现代建筑,整体装修风格气势辉宏,正对前门空地打造一座直径少说二十米的圆形水池,叫不上名字的绿植铺点装饰,整体结构错落,远远瞧去仿佛一座小型庄园。 他俩原地等待不消片刻,瞧见不远处有个女人走来。 一身职业套装打扮,妆容精致仪态得体,想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事实也和陈行舟的猜测所差无几,对方介绍说自己是晨烨酒店的经理,老板在顶楼等待,她来负责接应二位。 都快倒闭了,还有经理呢。 陈行舟和宋迟咬耳朵,得到了后者的一下肘击。 女经理领着他俩上电梯,按下顶层17楼按键,透明材质的容器开启运作,缓缓上升期间还可以观赏远方佳景。 宋迟倚在边缘位置双手抱胸没说话,脸上显出几分倦怠,陈行舟则很有眼力劲儿的和女经理攀谈,左一个姐姐打扮漂亮,右一个年轻有为得力干将,眼角余光发现宋迟在盯着外面神情专注,也不由得多看两眼。 只是没等他瞧出个所以然,叮一声—— 顶层到了。 晨烨酒店一共17层,除了顶楼和1层后厨,中间都是客房,因前阵闹鬼传的沸沸扬扬,已经连续几个月客流量腰斩,生意惨淡。所以哪怕三人乘着客运电梯也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停顿直达最上。 女经理替他们开了门,宽敞明亮办公室里,站着一位正在通电话的男人。 身姿板正,脊背挺拔,见有人登门忙说两句挂断,上前摆出握手姿态,手腕上的银表品相不凡。 他的眼神锐利精明,两鬓白发规整,倒和郭兆松的气质截然不同。 看起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二位辛苦辛苦”略过走在后面的宋迟,他自然而然地去握前头那个人——陈行舟的手。“您就是小宋师父吧?果然一表人才啊。” 没等这人夸完,陈行舟蛇形走位避开,一把将宋迟推到前面:“这位才是宋师父,我是他徒弟而已。” 宋迟还是那副淡然神情,没去握手,只点了点头。 陈老板窘迫模样落在陈行舟眼里堪称如临大敌,对师父也是十二分恨铁不成钢,见陈烨半举双手,自己再度上前缓解尴尬,俩人终于会晤成功。 “陈先生,我师父有点怪癖不喜欢和人握手,你也知道,我们这行…”他小声故意吊着半句话在喉间吞吐,陈烨行商数年,岂会不知? 他转转眼珠,笑了。“不碍事,理解理解,先坐吧,喝口茶。” 理解什么了? 挑了个阴凉角落,宋迟看着他们互动有些不太明白。 陈行舟落座后如芒在背,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宋迟明明实力不差,却还是住在一间几十平的小房子里没有发家致富了。 他这师父真是要本事有本事,要人际关系还是有本事啊。 陈烨办公室两侧都是落地窗,不远处还有海景,站在旁边一览无余。宋迟却没那闲情逸致,他紧盯着另侧窗外的前方,一座形状特殊的高耸建筑。 “我呢,是前阵子通过郭老板得知小宋师父的,又找到徐先生联系你们,这里的情况,想必他已经和二位说了吧。” “呃…陈先生,简单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具体是怎样的?” 陈行舟点点头,从前他和张庭真出活儿,自己便是扮演着类似‘助理’一样的角色,如今‘重操旧业’,业务也还算熟练。 陈烨听完他的话重重叹口气,揉了揉眉心开口道:“这事,说来话长…都要从一年前,死过一个小姑娘说起。” 一年前某个夜晚,酒店内接待了一对母女。 这对母女衣着精致想必来头非富即贵,于是工作人员安排她们入住了观景最好的十楼。 她们入住了1005房,隔天夜里母亲有事外出留女儿独在房内,房卡由她拿着,孩子也已睡下,原本出不了什么意外。 然而监控显示,小姑娘在母亲离开半小时后忽然慢慢打开了房门,她还穿着睡衣,神情呆滞无比,在门前站立好一会儿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抬头——稚嫩矮小的身躯犹如该上机油的器械,万般生硬地转动脖颈,对着监控镜头,咧嘴露出一个森然地笑。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陈行舟不自觉打个冷颤,随后问道:“后来呢?监控还拍到什么?” “没有了,那是最后一段画面。” 陈烨颓然道。 “半夜这孩子的妈妈回来,发现小姑娘浑身是血死在了房间里,她报警后我们第一时间配合警方调查,拿出监控,但是监控只拍到这里,后面就坏了!其他楼层的监控几乎同一时间出现问题,本来是刑事案件,可调查了一阵子没有结果,这孩子的妈妈受打击太大,后来我听说她也轻生了。唉……造孽啊。” 讲到这,男人满脸伤心欲绝,神情哀戚。 他面上的悲恸不似作假,往事所带来的情绪如潮,浸于回忆难以自拔。 “陈先生…”陈行舟递给他一包纸巾“先不说这个了,您家里又是怎么回事?” “唉!” 陈烨一声绵长叹息,肩膀下垂,满脸无奈。 “这件事本来都过去一年了,谁知道两个月前,突然有客人反应安全**问题,说夜里房间中有小孩儿的叫声,打开灯查看情况又听不到了,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而我们酒店的员工全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后续调查显示也都没问题,这时候不知道谁提起,说一年前酒店十楼死了个小姑娘,会不会是闹鬼?一来二去,就传开了。” “舆论扩散后,尽管第一时间重金疏通媒体,可还是收效甚微。我辛苦了半辈子经营的声誉毁于一旦,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我儿子不信邪,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了证明酒店没事,瞒着我偷偷住进了那间死过人的1005。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不对劲了。” 陈烨膝下有一双儿女。 儿子陈显刚过27岁生日,坚信唯物主义的他听说这件事后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喊着都21世纪了还搞封建迷信实在愚昧!一面自己做主,瞒着老子悄悄住进了‘鬼屋’。 谁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是隔天出来时他双目无神,脸色苍白地回了家。 自那以后陈显便生了场大病,如何治疗也不见好转,经常在夜间噩梦惊起,大声嚷嚷着有小鬼要害自己。 夫妻俩去探望儿子的路上还意外发生了车祸,他幸无大碍,而他夫人则因撞击严重现在还躺于病床。 新婚半年的女儿也在此时传来噩耗,丈夫突发恶疾,没等到救护车的到来,口吐白沫死在了家中。 种种事情交错闹腾的沸沸扬扬,他们家也成为各大新闻常客,原本惨淡的生意更是直接面临破产,这件事压的陈烨心力交瘁,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陈行舟听完他的故事颇为感慨,扭头望向宋迟—— 后者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陈烨道:“两位师父,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前些日子碰巧遇见了郭老板才知二位有真神通,你们只要帮忙弄干净这事,让我家人平平安安的,不管多少钱我都会给,就算把这块地送给你们也在所不惜!” “事发当年,那位小姑娘的死真的和我们酒店毫无关系,我不知道过去这么久,她为什么还要害我们!” 说到最后,竟然掩面失声,瞧那肩膀一抖一抖,像在啜泣。 陈行舟心软,最见不得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掉眼泪,当即又给他递去纸巾,陈烨心知自己失态,借口去洗把脸,出了办公室。 他一走空气中顷刻安静下来,只剩‘小助理’变得十分忐忑。 忐忑的原因说来简单。 工作肯定以宋迟为主,他就是个打下手的,要如何解决得听这人布置,可刚才陈烨说清前因后果,外行如他都察觉出事情麻烦,所以也有些拿不准,他们俩会不会平安解决。 “师父……” 宋迟扭过脑袋盯着他,漆黑瞳仁古井无波,身后阳光却不惧这份冷冽,磨平面部锋利棱角,显出些平易近人来。 陈行舟鼓足勇气:“师父,您都听到了吧,这事……” “这事麻烦,你觉得我行?”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并不激烈,相反音调平稳,就连最后本该尾音上扬的几个字都被压成一条直线,使一句本该质问的话,变成了柔和地疑问。 “我确实觉得,你无所不能。” 陈行舟坦诚道。 宋迟愣了愣,和他对视的少年视线认真,看不出分毫阿谀奉承。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次好像确实很麻烦,我看陈先生也挺通情达理的,要不我和他…”没等说完,宋迟少见地打断了话:“不用,我最近也挺缺钱。” 陈行舟:“……???” “你过来,看这个。”他朝窗外努了努下巴,陈行舟依言看去,疑惑出声:“外面……你说前面那个建筑吗?” 宋迟点点头。 “那里怎么了,有什么联系吗?你刚才在电梯里也一直在看那个啊?” 宋迟嗯一声没再说话,陈行舟想起他从进电梯到现在一直盯着窗外,想必是在观察那座建筑,也回过味儿来,疑道:“这座建筑我记得好像叫双子星?在来的路上看到过哎。好像是最近新竣工的什么综合性设施。” 宋迟:“你看它的外形。” 两座高耸建筑傍身而立,中间位置有一道裂缝。 “外形?嘶……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在哪儿看到过来着……” “天斩煞。” 宋迟提示道。 天斩煞。 给陈行舟那本书《文忠三式》里就有记载。 天斩煞的地理格局通常表现为:两座颇高建筑相邻极近后中间形成的狭窄缝隙,远观犹如从天上劈开分裂两半,所以也叫天堑煞。 天斩煞极易影响前后风水。 双子星前方在建造初期扩宽了江河,也无过高建筑,有活水化气,左右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可它后方的晨烨酒店就不同了。 双子星一共20层,晨烨酒店17层,外观上两座建筑高度落差不大,且无特殊器物抵挡,可谓正处煞气中心。 “想起来了!你给我那本书里有这个!”他一拍脑门,随后又疑道:“不对啊师父……我还有点不懂啊,我记得书里说,天斩格局煞气最重,轻则血光之灾,重则满门生变,是最难解的一种煞气,所以有这种格局的地方,一般都是用来害人的。” 他挠挠头,谨慎道:“前面那个……是故意建造的吗?” 宋迟没回答,以现在接触的情况而言,他还不能开始阴谋论。 陈行舟:“那这么说……陈老板家里出事,可能不是小鬼害人,而是这个天斩煞?” 宋迟:“我只是猜测,这两件事应该有联系。” 二人目前得知信息甚少,讨论不出结果,反观陈烨,冷静回来后情绪好了很多,陈行舟就天斩煞同他交谈一会儿,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太对付的人或事,陈老板大惊失色后一知半解地点头,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 那座建筑是上个星期才竣工落地的,他还去参加过剪彩,仪式上的老总年纪与他相仿,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人也没道理加害他。 “小宋师父。”陈烨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抬头问宋迟“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看我要先怎么做?” 目前虽没有定论,可天斩煞却如实存在,解决之法迫在眉睫。 天斩之煞主血光灾、手术及危险性高的疾病,刚好和他家情况都能对上,要说这化解方式,其实也简单。 宋迟先让陈烨去订做一匹高大的铜马,必须用铜浇筑,否则无济于事。 位置他也想好了,就放在门前水池中心。 他观察过,那个水池正对双子星的缝隙,而马的象征意义是奔跑,正好能穿越缝隙,化解凶煞。 除了这个,还有那间1005房间。 师徒俩跟随电梯一路下到十楼,不知是不是窗户没关,门开迎面刮来一阵有如化雪地凉风,吹的衣角翻飞出弧度,然后归于静谧无声。 这里不同寻常地冰冷且安静。 就在宋迟准备去1005看看时,身后的陈行舟忽然拽了拽他的衣角。 “师父。” 他小声地问; “白天,应该不会看到那些东西吧?” 第20章 第 20 章 宋迟:“你看见什么了?” “我…”他左右探探头“没事,我可能眼花了。” 其实他刚才看见楼道尽头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儿。 宋迟也往那位置望了两眼,拍拍陈行舟肩膀,示意先去闹鬼的房间看看。 陈烨再也禁不住惊吓,说什么都不肯来十楼,只吩咐仅有的员工说两位师父拥有特权,可以自由出入酒店任何地方,然后又去找经理给他俩开了两间房。 捉鬼的住在闹鬼酒店。 很合理啊。 晨烨酒店闹鬼这事儿频繁登上当地新闻,当时虽然花了不少钱堵住媒体的嘴,可就结果而言实为无用功。 酒店盈利亏损甚高,眼瞧着就有倒闭风险,于是员工们及时止损,辞职的辞职,离开的离开,到现在,仅有零星几人为了生计还愿意留下工作,即便这样,他们也绝不来第十层活动。 还在上班的女经理满脸惊慌,直呼这层实在晦气。 电梯安置在楼梯一侧,踏入十楼迎面能看到一处用来休憩的中式小景。只是许久没人打理,地板、家具,不少东西已经蒙尘。 四周门窗紧闭,风是肯定吹不进来的,那他们刚才…… 陈行舟打个哆嗦,一抬眼,发现宋迟早已站在一间房门口,他赶忙上去看眼门牌号。 正是1005。 门没锁,连房卡都不用,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头似乎拉着厚重地窗帘,光线隔断在外幽黑一片,陈行舟打开手机照明,摩挲着才找到开关,幸好里面有电。 两人在房内查看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好像在说这里只是一间普普通通地套房。 陈行舟提议晚上再来,宋迟挑眉问他竟不害怕?这小子拍拍胸脯,说他敢入这行,岂能怕鬼? 得,又自信起来了。 师徒俩来的早,这时才刚过中午,眼下没什么事,就准备去置办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海宁北侧他们都不熟悉,陈行舟就让宋迟在休息区等,自己来找前台问路。 然而他刚走两步,忽然猛地止住步子,揉了揉眼,接着伸长脖颈探头。 前面柜台上有个颀长的宽阔背影,穿了件眼熟的黑色外褂。 就像…… “傅哥!” 宋迟愣了愣,抬头往陈行舟挥手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道熟悉人影。 他倚在台面上,不知和前台小姑娘说了什么,逗得对方咯咯直笑。 “哎呀傅哥,这么巧,真的是你呀!” 傅越瞧见陈行舟也有些讶异,挑挑眉左右扭头,似乎搜索着谁的身影,也恰逢对方正从不远处望过来,大约相隔二十米距离,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 “你们俩干嘛呢。”他跟着小年轻走来,一屁股坐在宋迟身旁,自然而然地将手臂伸展搭在宋迟沙发那侧,打眼看去,好似将人圈在了怀里。 熟人见面,小助理的语气都轻快了:“师父接了个工作,这家酒店走邪,我们来干活儿。” “哦?”他摸摸下巴,点头道“怪不得,我也觉得这地界儿不正常。” 说完,搭在宋迟后边的手,探过来摸了摸他的耳朵。 “你好像对我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啊,小宋师父~” 这声揶揄调侃好似起到了应有作用,宋迟拿杂志拍掉他的手,神情有几分躲闪。 宋迟:“这里什么情况。” “不清楚,我店里装修,没地方住,就随便找了个便宜地方凑活两天,刚办退房呢,谁知道这么巧遇上你们了”傅越耸耸肩道:“我也只是感觉有东西,不过没见到。” 陈行舟:“这里有问题你还敢住!” “不过有鬼而已”他挑了挑眉“还能把我吃了?” 晨烨酒店原本的入住价格昂贵,介于闹鬼之说传来,陈烨已经压价最低,即便如此,客流量仍是无法挽回。 陈行舟翻了个白眼,继续道:“对了,刚才说装修什么,你的店吗?” 他是真不知道,傅越竟然还有个店。 “刚盘的,跟我去看看?” 这姓傅的平日里一副玩世不恭,为人处世更看不出半分勤恳,虽说宋迟自己这样也没资格妄议旁人,可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傅越和谨言慎行的商人之间有何共同点。 更主要的是,即便再半吊子,也算个鬼师,莫非是嫌工作危险,准备洗手不干了? 别说,确实有些好奇。 车子七拐八拐进了一条老旧街道,地面坑坑洼洼树上挂着横幅,而逼仄巷口上方则是乱糟糟地高压线杂乱纠缠,一根根错乱地铺展开来于四面八方延伸。 微风吹拂可能惊动了栖停鸟雀,于是老旧而破败的昏黄路灯摇摇晃晃,在暮霭四合时透出些岁月之外斑驳刻痕。 穿越廉价霓虹喷绘与生锈的彩色灯管,在一声声吆喝喧闹中,这里连接了大部分普通人,平凡而又庸碌的一生。 傅越领着他们向前走,在一处挂着‘打击封建迷信相信自然科学’的条幅前停下,指了指对面,一间古朴陈旧的…… “纸扎店……?!” 陈行舟声音不小,他一巴掌拍上去,同时嘴里没好气:“有没有礼貌,我这么大一招牌。” 木质门头采用牌匾形式,黑底上书四个红字; 一路走好。 傅越:“瞧瞧这名字,多有意境。” 宋迟:“…” 陈行舟:“……” 陈行舟:“不是傅哥,你会扎纸人啊!” 傅越:“这叫殡葬行业,你文明一点。” 这座店上下两层带个后院,与寻常纸扎店迥然不同。 没有摆放密密麻麻的殡葬品类供人挑选,只做了几本小册子置于显眼位置。装修风格古色古香不乏现代气息,和印象中的纸扎店大相径庭。 “不错吧,新式纸扎店。”傅越给他俩沏壶茶,瞧着二郎腿,展示起自己的丰功伟业:“传统和现代的融合,纸扎都有ipad和游戏机了,咱这装修也不能落于人后。” “不错是不错”陈行舟转悠一圈,指着门可罗雀的入口“可是傅哥,你这里真的有生意吗???” “年轻人切记遇事不要心浮气躁,讨营生也一样,万事都得慢慢来。”他一副老僧入定之态,陈行舟压根儿不吃这套:“就怕慢到没有生意上门,你就要饿死啦。” 傅越:“所以我让你们俩过来了。” 陈行舟:“?” “怎么样二位”桌上有盒摆好的糕点,他掀开盖往宋迟那边推了推“要不要来我这纸扎店里投个资,入个股?以后没准儿就发达了,那你们俩可就是最大股东啊。” 宋迟:“……” 宋迟:“别贫嘴,到底为什么来海宁。” 傅越:“没什么,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 这口气轻松,委实不像愁思沾身。 他给宋迟削好一个苹果后起身,悄悄看了眼外头关上房门,陈行舟不明白这又唱哪出,没等他问,傅越打开了一条窗户缝,努努下巴,示意他过去瞧瞧。 外头行人不多,人影凋零,只有辆车孤单停在路边。 “你们身边也有吧,老狐狸的盯梢,怎么都甩不开。” 宋迟原地安稳坐着,一副早就知道地模样。 “我去——监视我们?!”陈行舟总算明白了,看宋迟二平八稳,又委屈道:“师父,你早就知道啊?” 宋迟:“从槐临回来就有。” 陈行舟:“……我都没发现。” 傅越:“他这么笨,你还真收了当徒弟?” 陈行舟:“傅越!” “你那边的没跟来?”宋迟也来到窗边,确认外头的车是常跟自己的那一辆。“跟来了,不过好像和你这里的胜利会师,现在估计商量着几点换班呢吧。” 他话音刚落,车里正巧下来个人,先是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接着走远换成另个生面孔上了车。 傅越笑了:“这老狐狸费这么大力气,不知道憋什么坏水儿,我自己独身在外,联系你们也不方便,索性在这儿搞个店离的近些,就当那个什么……谍战剧看没看过?——地下联络场所,反正我们三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着也得同进同退。” 陈行舟无精打采道:“以后岂不是没好日子了。”傅越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不想跟着共患难?” “怎么可能!师父去哪我就去哪儿。” “叫得够亲热的。” “你还想不想我师父入股了?!” “得得得,两位大金主。” 傅越要收拾屋子没掺和晨烨酒店的事,他俩便去了趟殡葬一条街采购东西。 硕大地奠字花圈摆于门前,廉价青玻架起一格一格小小空间,烛蜡黄纸及沉重骨灰盒码放齐整,寿衣孝服高高地挂在墙边。 陈行舟拎了些他点名要的东西,回去路上还嘟囔这才像个白事店面,他和宋迟一人投资的两百块钱估摸着打了水漂,等不日傅越落魄了,指不定还要找他俩吃饭。 小年轻给自己打气,满脸豪情壮志,说以后一定好好学习本领报答他俩,就算不依靠宋迟也要挣好多好多的钱。 宋迟瞧他那副昂扬斗志,想起偶然看见朋友圈里傅越晒的几处壕气房产,沉默许久,对徒弟点了点头。 俩人回到酒店已临近九点,只有女经理还在大门外焦急等待他们,瞧见人来救星一样迎上去,直言自己已经等候很久,现在要立刻下班。 原来晨烨酒店自从闹鬼后经营入不敷出,除了不怕鬼怕穷的可怜人以及傅越这种身份外,压根儿没几个敢来住宿的,生意何其惨淡。 陈烨便通知原本24小时营业变成了八点下班,最后一位客人傅越在三小时前刚办理退房,另外几个员工陆续离开,现今整座酒店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丁点响动草木皆兵,别提别吓人了。 要不是上司有令必须等到宋迟回来,她也不会耽搁一个小时。 “酒店亏损,老板现在是能省则省,我已经等你们好久,可算回来了。” 俩人稍一思索了解其中利害,并向对方表示歉意。 宋迟低头说了声抱歉,女经理也是个敞亮人,冲他们挥挥手走远。 师徒二人百无聊赖,坐上电梯直达十楼。 一踏进10层,那股阴冷感觉顷刻涌动贴附,同时空气中响起风的回音。 陈行舟推开1005房门进去,不知为何突然杵在门前,而后头玩斗地主的宋迟察觉不对收回手机,却见动作滞缓僵硬的徒弟慢慢转身,面上挂着几分惊惧,咽了咽口水问他; “师父,这里闹的鬼,就是一年前死的那个小女孩儿吧…”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宋迟点点头没吭声,得到肯定答复后的陈行舟却像哭丧一样;“那,那屋里这个是……” 他让开了身子,宋迟歪歪头,只见套房内的摆设仍和白天一样,没见到什么东西。 宋迟:“什么?” 陈行舟:“!怎么没有了!刚才我还——” 宋迟率先进去,左右转转后停在了窗户旁边,他招呼陈行舟过去“这里有东西。” 米黄色的地毯上午还很洁净,此时却有圈黝黑而粘稠的液体。 他倒也不嫌恶心,捻起一点黑乎乎嗅了嗅。 意识到这东西是什么,宋迟轻声道。 “尸油。” 尸油? 尸体在经过高度腐化后,自身脂肪会溢出皮肤形成胶状物油脂,这些东西便叫做尸油。 它通常只出现在没有下葬尸体身上,一些乱葬岗内巨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刚才真的看见有个东西站在这,绝不是小孩子,可!可一转眼就没了……”陈行舟疑道。 “你没看错。”宋迟起身关了房门,将窗帘拉好,拉把椅子坐在那摊黑色旁边“先等,凌晨以后阴气重,可能会有东西。” 说罢,他又掏出来手机玩斗地主,不再理会陈行舟了。 小徒弟左右转转没再见异常,师父也没空搭理自己,天生心大,躺在床上思索白天的事,最后竟然慢慢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凌晨两点半,手机电量告罄关机,陈行舟神志清醒后意识到房间内昏黑一片,没有灯光,却从门口敞开了一条模糊缝隙。 走廊内闪烁的光线挤进门缝,在地上画了道明灭而细长地暗影。 他小声喊了两下师父没有回音,屋子内的静谧更加放大了心跳,小年轻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开灯后见房里果然没人,转身慢慢朝门口走去。 睡前房门是他关的,肯定不会出问题,现在从里向外打开了一条缝,应该是宋迟出去了。 他为什么出去呢? 难道是…… 他找到阴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