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锈蚀了我们》 第1章 锈在墓碑上的名字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山脊,空气里浮动着泥土和腐叶的沉闷气息,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旧绒布,沉甸甸地裹住呼吸。许眠的登山靴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节拍。镜头盖旋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单膝跪在湿冷的泥地上,肩胛骨微微弓起,像一张拉紧的弦,目光沉入冰冷的取景框。 取景框切割着世界。远处,一片破败的坟茔散落在倾斜的山坡上,像大地溃烂后裸露的疮疤。雨丝细密,斜织成灰蒙蒙的纱幕,笼罩着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几根枯草在风里颤抖,徒劳地想要挺直腰杆。 快门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异常清脆,咔嚓,咔嚓。 她移动镜头,对焦。一块低矮的墓碑顽固地闯入视野,青黑色的石料被岁月和酸雨啃噬得坑洼不平,边缘模糊,几乎与湿冷的山岩融为一体。墓前没有香烛,没有祭品,只有一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叶片边缘蜷曲着枯黄,在风雨里苟延残喘。镜头缓缓上移,扫过石面被苔藓侵蚀的刻痕,努力辨认那被风霜磨蚀得快要消失的字迹。 周。 许眠的手指僵在冰冷的快门键上。心脏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几乎要冲破肋骨。一股尖锐的寒意从指尖倏地窜上脊椎,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猛地移开相机,视线毫无遮挡地、**裸地投向那块墓碑。膝盖在湿冷的泥地上又往前蹭了一步,冰冷的湿意立刻透过厚实的登山裤布料渗进来。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微颤,用力擦掉墓碑表面那一层黏腻滑手的墨绿苔藓。 水珠顺着她的指节滚落,混着苔藓的泥污,在石面上拖出肮脏的痕迹。更多的字迹在苔藓下显露出来,像被尘封多年后陡然曝光的秘密。 周迟。 两个字,清晰得如同烙铁,狠狠地烫进她的视网膜。 下面一行小字,更浅,更模糊,却带着致命的重量: 生于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日,卒于二零一一年六月九日。 “轰——!” 一声沉闷的雷鸣在天际炸开,紧接着是撕裂布帛般的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墓碑上那张凝固的年轻脸庞——许眠的幻觉。雨水骤然变得凶猛,瓢泼般砸落下来,冰冷地抽打在许眠的脸上、身上,顺着她的脖颈灌进冲锋衣领口,刺骨的寒。她跪在那里,浑身湿透,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像,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名字上,钉在那冰冷的“十八岁”上。 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心脏在冰水里沉沦的绝望闷响。 小镇派出所的窗户玻璃蒙着一层油腻的灰,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被风刮得在玻璃上划拉,发出吱嘎吱嘎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年文件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消毒水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许眠坐在靠墙那张掉漆的长条木凳上,湿透的冲锋衣紧贴着皮肤,寒意一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她像一尊被雨水泡涨又迅速风干的泥塑,僵硬,冰冷。对面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刺耳的、神经质的“咔哒”声,精准地切割着她混乱的神经。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夜。她扛着相机走过战火纷飞的断壁残垣,穿过瘟疫弥漫的隔离区,在无数个陌生或熟悉的地方按下快门,捕捉生离死别的瞬间,自以为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她以为她已将他妥善安放,藏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可墓碑上那两个冰冷的字,轻易就凿穿了所有自以为是的遗忘,露出底下从未愈合、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警服的老警察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纸文件袋,边缘磨损得厉害,显出陈旧的棕黄色。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像被时间用刀子刻上去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见惯生死后的疲惫和麻木。 “许眠同志?”老警察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许眠猛地抬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牵扯到僵硬的颈椎。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不堪。 老警察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也浸透了岁月的尘埃。他把那个小小的纸袋放在两人之间那张布满划痕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许眠心上。 “周迟的案子,当年是我经手的。”老警察的视线落在纸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时间太久了……按规定,有些东西早该销毁了。但……”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抬起来,在许眠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有些东西,我觉得还是该交给他惦记着的人。” 许眠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纸袋,仿佛那是潘多拉的魔盒,里面封存着能将人彻底焚毁的烈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老警察粗糙的手指解开纸袋口缠绕的白色棉线,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他探手进去,摸索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一枚戒指。 极其简陋的铁质指环,暗淡无光,表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锈斑,像凝固发黑的血迹。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静静地躺在老警察布满老茧的掌心,像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句点。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许眠瞳孔骤然收缩,视线里只剩下那枚戒指,还有老警察掌心粗粝的纹路。她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一把将那枚冰冷、粗糙、带着锈迹的铁环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那粗糙的、带着锈蚀颗粒的表面摩擦着她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瞬间撕裂了时间的壁垒—— 十七岁的盛夏,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老旧音像店积满灰尘的玻璃橱窗上。空气里浮动着二手CD塑料盒、旧书页和灰尘混杂的独特气味。 许眠缩在角落里一排塞满打口碟的货架后面,手指死死攥着一张打口划痕的《加州旅馆》CD。她面前堵着两个穿着流里流气花衬衫的男生,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黏腻地在许眠身上打转,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 “小妹妹,一个人啊?”其中一个瘦高个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喜欢老鹰乐队?品味不错嘛。” “就是,”另一个矮胖子附和着,故意往前凑了凑,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扑面而来,“哥哥们陪你聊聊音乐?保管比这张破碟有意思……”说着,那只油腻的手就朝许眠攥着CD的手腕伸过来。 许眠吓得往后猛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质货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喉咙,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摇头,脸色煞白。 “啧,躲什么?”瘦高个不满地咂嘴,也逼上前,两人像两堵墙,彻底封死了她的退路。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许眠皮肤的瞬间—— “喂。”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货架尽头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把生锈的刀片刮过空气。 两个混混的动作顿住了,不耐烦地回头。 许眠也循着声音,从人墙的缝隙里望过去。 一个高瘦的身影倚在收银台旁边。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裤脚随意地卷起几道,露出嶙峋的脚踝。一件同样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宽大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微微歪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一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左耳上,三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抛接着一个褪了色的魔方,眼皮都没抬一下。 “挡道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瘦高个脸上挂不住了,梗着脖子:“周迟,你他妈少管闲事!” 被叫做周迟的少年终于抬了抬眼。那双眼睛是极深的黑色,像不见底的寒潭,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两个混混,最后落在许眠那张惊恐未定、泫然欲泣的脸上。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东西。 “滚。”他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手里的魔方停止了抛接,被他随意地攥在掌心。 矮胖子似乎有点怵,拉了拉瘦高个的衣袖。瘦高个脸色变了变,眼神在周迟和他身后收银台里那个一脸凶相的光头老板之间游移了一下,最终还是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同伴走了。 脚步声远去,音像店里只剩下CD机里播放的、音量开得很小的、沙哑的蓝调布鲁斯。 空气里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许眠靠着货架,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处带着几处细小疤痕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摊开掌心。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用银色锡纸包裹的东西。 “喏。”周迟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却少了刚才的冷硬,“话梅糖,压压惊。” 许眠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透过模糊的水光看他。他离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清爽的、像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平静得像在看一件寻常物品。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还在发颤,慢慢地从他掌心拿过那枚小小的糖果。锡纸冰凉。 “谢…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 周迟没说话,目光却下移,落在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CD上。CD盒的一角因为刚才的紧张用力,已经被捏得有些变形,锋利的塑料边缘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皱了皱眉,忽然伸手过来。 许眠下意识地一缩。 他却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上那道渗着血珠的划痕,动作快得像蜻蜓点水。他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茧,触感粗糙而温热。 “啧,”他收回手,语气有点不耐烦,却又从他那破旧的帆布书包侧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小卷皱巴巴的、看起来用了很多次的医用胶布,撕下一小截,不由分说地拉过许眠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却迅速地贴在了那道细小的伤口上。 “下次别傻站着。”他松开手,视线瞥向别处,语气硬邦邦的,“喊人。” 许眠呆呆地看着手背上那截歪歪扭扭、贴得并不算平整的白色胶布,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耳钉冰冷、眼神淡漠的少年。他替她赶走了混混,给了她糖,还贴了创可贴。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吓、委屈和一点点奇异暖流的感觉涌了上来,眼泪彻底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周迟似乎被她突然汹涌的眼泪弄得有点无措,叼着烟的嘴角抿了抿,眉头蹙得更紧。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抬手,有些粗鲁地用自己T恤的袖口去擦她脸上的泪。 粗糙的棉质布料刮过脸颊,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哭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依旧算不上好,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心头的冰冷,“又没真出事。烦死了。” 许眠被他擦得脸颊生疼,却奇迹般地止住了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细碎的刘海边缘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他左耳的三枚耳钉在光线下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像某种沉默的暗语。 那一刻,狭小、堆满杂物、弥漫着陈旧气息的音像店角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CD机里沙哑的男声在低低吟唱,还有她胸腔里,那尚未平息的、混乱而陌生的悸动。他袖口残留的、淡淡的烟草和青草混合的气息,缠绕在鼻尖,成了那个慌乱午后唯一清晰的锚点。 许眠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仿佛还残留着十七岁夏日音像店里那粗糙袖口带来的触感。派出所里沉闷的空气、消毒水味、老警察身上陈旧的烟草气息瞬间将她拉回冰冷的现实。她低下头,摊开汗湿的掌心。 那枚铁戒指安静地躺在那里,冰冷,沉重,布满丑陋的暗红锈迹。它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十年。她以为的遗忘,她以为的放下,在这枚锈蚀的铁环面前,不堪一击。 “就……只有这个?”许眠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她抬起头,视线紧紧锁住老警察浑浊的眼睛,试图从中挖掘出更多被时间掩埋的碎片。 老警察沉默地摇了摇头,手指在那个空了的牛皮纸袋口无意识地捻了捻。“还有些零碎,按规定……不能给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许眠紧攥着戒指、指节发白的手,“这个,是他……最后还攥着的东西。很紧。” 最后还攥着的东西。 许眠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苍白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死死地攥着这枚廉价、生锈的铁环,像攥着溺水之人最后一块浮木,攥着无法兑现的诺言。她猛地闭上眼,酸涩的液体瞬间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砸在冰冷的戒指上,混着它表面的锈迹,蜿蜒流下,留下浑浊的痕迹。 “他……”许眠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怎么……死的?” 老警察布满皱纹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无奈。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地压在许眠的心上。 “病。”老警察的声音低哑,“说是……很凶的病。拖了几个月,人就不行了。”他的眼神飘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避开许眠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在……城西那家很小的康复医院。很安静,没什么人知道。” 病?遗传病?高考前三天他苍白得吓人的脸,指缝间偶尔擦过时沾染的、不易察觉的暗红……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者被他用“打架磕破的”轻描淡写带过的细节,此刻化作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脏。 他不是消失。他是……走向了死亡。一个人,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小小的、破败的角落里,攥着这枚早已锈蚀的戒指,孤零零地熄灭了。 “地址。”许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那家医院……地址!” 老警察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在桌上凌乱的便签纸上,用一支快没墨的圆珠笔,缓慢地写下了一个地址。字迹歪斜,像垂死挣扎的爬虫。他把纸条推过来。 许眠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抓住了一根通往地狱的蛛丝。她将那枚冰冷的铁戒指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和粗糙的锈迹深深硌进皮肉,带来的剧痛让她勉强维持着站立。她甚至忘了道谢,像个失魂的木偶,转身冲出了派出所压抑的大门。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风裹挟着雨丝,刀子般刮过皮肤。许眠却浑然不觉,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瓢泼大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痕和绝望。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喧嚣的水幕。她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像一只被猎人射穿了翅膀的鸟,徒劳地扑腾在无边的雨夜里。 前方路口,红灯刺眼,车辆在积水的路面上呼啸而过,溅起浑浊的水花。 许眠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冰冷的积水里。就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从斜后方拽住了她的手臂! 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硬生生将她拖离了危险的车流边缘,重重地撞进一个同样湿透的、带着雨水气息的怀抱里。 “找死吗?!”一个年轻男人暴躁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怒气和后怕。 许眠惊惶地抬头,雨水疯狂地灌进她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轮廓,很高,头发也被雨水打得紧贴着头皮。他一只手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放开……”许眠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只想逃离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禁锢。她脑子里全是那墓碑上冰冷的刻字,是那枚生锈的铁环,是老警察口中那个“很安静”的死亡角落。 “许眠?”年轻男人惊疑不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穿透了喧嚣的雨幕。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许眠混乱的意识。她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透过迷蒙的雨帘,努力聚焦看向对方的脸。 雨水冲刷着那张年轻的脸庞,浓黑的眉毛紧蹙着,带着明显的焦躁。眼睛很大,此刻因为震惊和愤怒而睁得溜圆,眼神锐利得像鹰隼。鼻梁很高,嘴唇紧抿着,下颌线条绷得很紧。这张脸……这张脸…… 记忆的碎片在冰冷的雨水中疯狂翻涌、拼凑。操场边大声起哄的坏笑,球场上矫健奔跑的身影,还有……音像店事件后几天,在教学楼后门,他堵住周迟时那副凶狠挑衅、却又被周迟三言两语噎得说不出话的憋屈样子…… “陈……野?”许眠的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不确定。 陈野眼中的震惊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像暴雨下翻涌的泥水。他依旧紧攥着她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紧攥成拳、指缝间似乎还露出一点暗红锈迹的左手上。 “你……”陈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巨大悲怆的沙哑,他盯着她那只紧握的拳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你知道了?” 这应该也是一篇短篇的小说,但是每一章一定会爆更的!希望各位老婆能够喜欢[彩虹屁]多多收藏多多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锈在墓碑上的名字 第2章 暴雨夜与生锈的糖罐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便利店门口的塑料雨棚上,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沿着边缘瀑布般倾泻而下。霓虹灯招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红的、绿的,映在陈野紧绷的脸上,也映在许眠失魂落魄的眼底。 便利店里廉价香薰和关东煮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雨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许眠被陈野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按在了靠窗的高脚凳上。冰冷的塑料座椅激得她浑身一颤,湿透的冲锋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她像个被抽掉骨头的布偶,只是低着头,视线死死胶着在自己紧握的左手上。那枚生锈的铁戒指,隔着濡湿的布料,冰冷而坚硬地硌着掌心,像一颗嵌入血肉的、带着剧毒的铁蒺藜。 “擦擦。”一条干净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灰色毛巾被粗鲁地塞到她眼皮底下。 许眠没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深色的牛仔裤上洇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陈野也没指望她接,烦躁地“啧”了一声,自己胡乱地用另一条毛巾擦着头发和脸。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同样湿透的深色外套上。他擦了几下,动作忽然顿住,目光沉沉地落在许眠那只紧握的拳头上。隔着几步的距离,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下,他锐利的鹰眼似乎捕捉到了她指缝间那一点不寻常的暗红锈迹。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门外喧嚣的雨声,是这窒息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你……”陈野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迟滞的钝痛,“……是去找他了?” “他”字出口的瞬间,许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依旧没抬头,只是那只攥着戒指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冰水里沉浮,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 陈野的呼吸似乎也重了几分。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怯懦、如今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女人,十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音像店外,她红着眼睛攥着一张CD,像只受惊的兔子;篮球场边,她偷偷把创可贴塞进周迟的书包;毕业典礼那天,她穿着干净的校服裙站在阳光下,眼神却在人群里焦急地搜寻……而周迟,就躲在礼堂最后排的阴影里,捂着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红,眼神却死死黏在她身上,直到被自己强行拖走。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陈野胸腔里翻搅,是愤怒,是悲哀,还有一种迟来了十年的、无处宣泄的憋闷。他猛地拉开许眠旁边的凳子,铁质的凳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重重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压迫感,目光灼灼地钉在许眠苍白的侧脸上。 “许眠,看着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焦躁,惊得旁边正在整理货架的店员都侧目看了一眼。 许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惊得浑身一震,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睫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眼眶通红,像被揉碎的花瓣,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那眼神直直撞进陈野眼底,竟让他瞬间哑火,准备好的质问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短发,视线避开她那破碎的眼神,落在了窗外被雨幕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道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许眠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干涩得像砂砾摩擦,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砸得陈野心口发闷。 “今天……”陈野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嘲讽的弧度,“十年。他死了十年了,许眠。”他转过头,再次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你他妈今天才知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许眠心脏最柔软、最腐烂的地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痛楚让她几乎蜷缩起来,攥着戒指的手抵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里汩汩流出的血。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再次冲破眼眶的堤坝,汹涌而下,混着脸上的雨水,无声地滑落。 陈野看着她无声崩溃的样子,看着她死死抵住心口的手,看着她指缝间那抹刺眼的锈红,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烦躁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力道不轻。 “操!”他低咒一声,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便利店深处的冷藏柜,“哐当”一声拉开玻璃门,寒气扑面而来。他看也没看,随手抓了两罐冰啤酒,又重重甩上柜门。走回来,将其中一罐“啪”地一声顿在许眠面前的桌面上。冰冷的铝罐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喝!”他拉开自己那罐的拉环,泡沫“嗤”地涌出来,他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他盯着许眠,“他不想让你知道!他拼了命瞒着,就是不想让你看见他最后那副鬼样子!你他妈现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许眠突然有了动作。 她像是没听见他的咆哮,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紧握的左手。掌心摊开,被汗水和雨水浸得微微发皱的皮肤上,赫然躺着那枚小小的铁戒指。暗红丑陋的锈迹如同凝固的伤疤,在便利店的冷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 陈野的目光瞬间被那枚戒指攫住。他认得它。太认得了。 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学校后巷的废弃车棚里,周迟靠在一辆满是灰尘的破自行车上,指尖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刚从小摊上买来的、粗糙的铁环。阳光从棚顶的破洞漏下来,照亮他嘴角那抹惯有的、散漫又带着点得意的笑。 “怎么样?”他朝陈野扬了扬下巴,左耳的三枚银钉在光线下闪了一下,“给小哭包的。便宜货,别笑。” 陈野当时嗤之以鼻:“铁?过两天就锈成渣了!哄小孩呢?” 周迟却只是笑,眼神里有种陈野当时看不懂的认真。他用指腹用力摩挲着那粗糙的铁环边缘,低声说:“你不懂。锈了好。锈了,才像我们。只要芯子没烂透,就……死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至少,撑得够久。” 此刻,这枚“撑得够久”的戒指,却成了他生命早已终结十年、化为腐朽的最冰冷证明,躺在许眠同样冰冷的掌心里。 陈野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所有的愤怒、质问、替周迟的不值,都在看到这枚锈蚀戒指的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哀取代。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啤酒,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颓然地坐回凳子,高大的身躯仿佛被抽掉了筋骨,肩膀垮了下来。 便利店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时间像是被雨水浸泡得发胀、停滞。 “他……”许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最后……痛苦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一个不那么残忍的答案。 陈野握着啤酒罐的手指猛地收紧,铝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着头,额前湿漉漉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过了很久,久到许眠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她掌心的戒指几乎要嵌入她的血肉。 他才用一种极低、极沉、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嘶哑地回答: “嗯。” 只有一个字。却像重锤,将许眠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我……”陈野的声音艰涩得厉害,他抬起头,眼眶竟是骇人的赤红,里面翻涌着痛苦和一种许眠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脆弱,“……是我给他化的妆。” 许眠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入殓师?陈野?那个高中时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挥拳头的陈野?那个总跟周迟勾肩搭背、一起逃课打架、一起被罚站的陈野?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无法想象,无法想象陈野那双曾经挥舞拳头的手,是如何拿起冰冷的化妆工具,去触碰、去整理……周迟的遗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面对那张曾经鲜活、飞扬,如今却永远沉寂下去的脸庞。 “他最后的样子……”陈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惨烈,“……很不好看。瘦得脱了形,一点……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倾盆的大雨,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他不想让你看见的。死都不想。” “轰隆——!” 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雨幕,也照亮了许眠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彻底碎裂的光芒。世界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扭曲、旋转。陈野痛苦的声音,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便利店里单调的电子音乐声,混合成一片混沌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绞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她猛地弓起身,左手死死按住心口,那枚生锈的铁戒指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深处那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便利店的灯光、货架、陈野模糊的侧影,都扭曲成了诡异的色块和线条。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许眠!” 陈野低吼的声音穿透了耳鸣的屏障,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包裹着她的、令人窒息的混沌。她被他强行扳过身体,被迫对上他那双此刻写满惊怒和焦灼的赤红眼睛。 “看着我!别他妈晕过去!”他几乎是咆哮着,粗糙的手指用力捏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想知道什么?啊?你现在知道了!他死了!十年前就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那破医院里!连他妈个像样的坟都没有!就一块破石头立在那鸟不拉屎的山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许眠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瞒着你,骗你,自己跑去送死!就是不想让你看见他变成那副鬼样子!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陈野的吼声在空旷的便利店回荡,引来店员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却浑然不顾,只是死死盯着许眠那双失焦的眼睛,“你现在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就是他最怕看到的!懂不懂?!” 许眠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肩膀传来剧痛,但更痛的是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在残忍地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送死?什么意思?不是……病死的吗?老警察不是说……病死的吗?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的剧痛。她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惊疑,直直地看向陈野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 “送……死?”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陈野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烫到了,猛地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眼神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懊恼和慌乱。他像是要掩饰什么,猛地抓起桌上的啤酒罐,仰头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紧绷的下颌线。 “我……”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嘴,眼神闪烁,不敢再看许眠探究的目光,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生硬的转移话题,“……雨小点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 许眠却固执地坐在那里,攥着戒指的手依旧抵在剧痛的心口,那双刚刚还一片死寂的眼睛,此刻却死死盯着陈野闪躲的侧脸,里面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陈野,”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问,“你刚才说……送死?什么意思?他……不是病死的吗?” 轰隆隆—— 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像是巨大的石碾在乌云上碾过。高二那年的夏天,雨水似乎格外充沛,也格外暴烈。此刻,放学铃声早已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空荡荡的教学楼像一个巨大的、潮湿的洞穴,只有走廊顶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投下惨白而摇晃的光晕。 许眠抱着湿了大半的书包,狼狈地蜷缩在楼梯拐角。冰凉的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刘海滴下来,滑过脸颊,带来一阵阵寒意。校服外套湿漉漉地黏在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刚刚为了赶时间,一头冲进了雨里,结果被一阵狂风卷着雨点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只能狼狈地躲到这里。 脚步声。 急促的,带着水渍踩在光滑水磨石地面上的“啪嗒”声,由远及近。 许眠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把自己往阴影里藏得更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不想碰到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对她指指点点的目光。 脚步声却在楼梯口停住了。 许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喂。”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的喧嚣。 许眠猛地抬头。 周迟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他没打伞,浑身湿透,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颜色被雨水浸染得更深,紧紧地贴在他略显单薄的身形上。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左耳的三枚银钉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一手插在同样湿透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本书,袋子边缘也被雨水打湿了。 他皱着眉,目光扫过许眠同样湿透、冻得微微发抖的样子,落在她抱着书包、像只受惊小动物般蜷缩的姿态上。 “你是傻子吗?没看天气预报?”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带着点熟悉的嘲讽,却少了平时的散漫,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急促。 许眠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湿冷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她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更狼狈。 周迟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走到许眠面前。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和水汽,还有一种淡淡的、被雨水冲刷过的烟草味和青草气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锋利的侧脸线条。 “器材室,”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语气不容置疑,“跟我来。” 许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不……不用了,我……” “闭嘴。”周迟直接打断她,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等着感冒发烧然后耽误考试?”他瞥了一眼她湿透的校服,语气更差,“还是你想这副样子被老班撞见再训一顿?” 提到班主任,许眠瑟缩了一下。她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确实经不起任何盘问。犹豫间,周迟已经不耐烦地转身,径直朝着走廊深处、存放体育器材的房间走去。他步子迈得很大,湿透的裤腿贴在腿上,勾勒出少年人流畅的腿部线条。 许眠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抱着湿冷的书包,小跑着跟了上去。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裤脚流进鞋子里,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 器材室的门虚掩着。周迟伸手推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橡胶、皮革、灰尘和铁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光线很暗,只有高处一扇窄小的气窗透进来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勉强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一排排高大的铁架子上堆放着各种蒙尘的体育器械,篮球、排球、跳马垫……影影绰绰,像沉默的巨人。 周迟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室内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带着潮湿霉味的寂静。他随手把那个湿漉漉的塑料袋扔在门边一个还算干净的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脱了。”他转过身,对着还愣在门口的许眠,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啊?”许眠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他。 “湿外套!脱了!”周迟的语气带着点暴躁,他几步走回来,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逼近。许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铁门。 周迟似乎被她的后退惹得更烦躁,他直接伸手,动作有些粗鲁地一把抓住了许眠校服外套的拉链头,不由分说地往下拉。 “你……我自己来!”许眠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脸瞬间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挡他的手。冰凉的拉链齿刮过她的指尖。 周迟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不妥。他猛地收回手,插回裤兜里,别开脸,语气更加生硬:“快点!磨蹭什么!”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耳根似乎……有点可疑的红晕?但光线太暗,许眠看不真切。 许眠的心脏怦怦直跳,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格外清晰。她低着头,手指颤抖着,终于慢慢拉开了自己湿透的校服外套拉链。冰凉的湿布料离开皮肤,让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刚脱下外套,一件带着体温、同样有些潮湿的深蓝色布料就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是周迟的校服外套。 “穿上。”他依旧别着脸,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 许眠抓着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宽大外套,手指蜷缩了一下。衣服上沾染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清爽又带着点烟草的味道,此刻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感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穿上了。男生的校服对她来说过于宽大,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背,下摆也几乎到了膝盖。衣服内里带着他身体的热度,驱散了她身上的一些寒意,但也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属于他的气息里,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抱着自己那件湿外套,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迟也没再理她。他走到靠墙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废弃的体操垫。他随手拖了两个下来,铺在一起,然后自己率先坐了上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他看起来异常疲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紧紧抿着。 许眠抱着湿衣服,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走过去,在他旁边隔了半臂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硬邦邦的垫子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她抱着膝盖,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 器材室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敲打气窗玻璃的声响。空气潮湿而闷热,带着铁锈和陈旧灰尘的味道。 沉默在蔓延。许眠的目光忍不住偷偷瞟向旁边的少年。他闭着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着,唇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和……脆弱? 这个念头让许眠自己都吓了一跳。周迟怎么会脆弱?他是那个眼神冷漠、打架凶狠、耳钉闪亮的不良少年,是那个能在音像店轻易吓退混混的人。 可是……他的脸色真的好白。白得像纸。连嘴唇都…… 就在这时,周迟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他猛地弓起背,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颤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压抑着声音,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是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许眠吓了一跳,身体瞬间绷直,紧张地看着他:“周迟?你……你怎么了?” 周迟咳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摆手,示意她别管。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终于,咳嗽声渐渐平息。他依旧捂着嘴,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急促地喘息着。昏暗的光线下,许眠惊恐地看到,几缕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从他死死捂住嘴的指缝间,蜿蜒地渗了出来! 像蜿蜒的毒蛇,瞬间攫住了许眠的心脏! “血……!”她失声惊呼,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周迟!你流血了!”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慌乱地想要拉开他捂住嘴的手,“你受伤了?是不是刚才打架……” “别碰!”周迟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低吼,眼神像受惊的野兽,带着一种凶狠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用力甩开许眠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许眠踉跄了一下。 他用手背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嘴角,将那刺目的暗红擦掉大半,只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狰狞的痕迹。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死死地盯着许眠,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凶狠,有狼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许眠看不懂的痛苦。 “打架磕的。”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伤。大惊小怪什么。” 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许眠惊惶失措的脸,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警告,阻止了她所有的疑问和靠近。 许眠被他眼中的凶狠震慑住,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残留的、被粗暴擦去的血迹,看着他凶狠眼神下极力掩饰的狼狈和虚弱……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疑惑,如同这器材室里弥漫的浓重铁锈味,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打架磕的?小伤? 那从他指缝里渗出来的、粘稠的暗红……真的是小伤吗? 器材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也冲刷着少年用凶狠伪装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第3章 铁轨锈痕与糖罐残骸 “他替你妈挡债。” 陈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许眠混乱的脑海深处激起千层暗涌。冰冷的雨点砸在便利店透明的玻璃门上,蜿蜒流下的水痕扭曲了窗外霓虹的光影,也扭曲了陈野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 许眠僵在原地,攥着戒指的手心沁出冷汗,混着那暗红的锈迹,黏腻得令人作呕。替她妈挡债?这六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观里。母亲那张总是带着忧愁、小心翼翼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债务?高利贷?怎么可能!她那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母亲? “你……你说什么?”许眠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种比得知周迟死讯更深的、带着背叛感的恐惧攫住了她。 陈野却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彻底搅碎。“我送你回去。”他抓起桌上那罐没开的啤酒,塞进自己湿透的外套口袋,动作生硬地避开许眠探究的目光,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她的幻听。他拉开门,湿冷的、裹挟着雨腥气的风瞬间灌了进来。 许眠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出便利店。雨水再次无情地浇在身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片骤然冻结的荒原。陈野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一个地址——那是许眠母亲现在居住的老旧小区。一路无话。狭小的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陈野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啤酒与雨水的冷冽气息。许眠紧紧攥着拳头,那枚生锈的铁戒指深深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感是她与残酷现实唯一的连接点。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脑子里却像炸开了锅,无数混乱的碎片疯狂冲撞:周迟墓碑上冰冷的刻字、老警察浑浊的眼神、母亲忧愁的侧脸、陈野那句“替你妈挡债”……还有十年前高考前三天,那张冰冷的字条——「别等我」。 车在老小区锈迹斑斑的铁门外停下。陈野付了钱,率先下车,撑开一把不知何时拿出来的黑色折叠伞,站在雨里等她。 “到了。”他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沉闷,眼神复杂地看了许眠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伞柄塞到她冰凉僵硬的手里。“拿着。” 许眠没有推拒,她需要这点遮蔽,哪怕只是物理上的。她甚至没有道谢,只是接过伞,机械地转身,走向那栋在风雨中显得格外破败的居民楼。她能感觉到陈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像两道沉重的烙铁,但她没有回头。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混合气息,声控灯忽明忽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许眠的脚步停在熟悉的铁门前。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惊涛骇浪,拧开了门。 “妈,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屋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母亲许秀兰正佝偻着背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像被突然闯入的强光刺到的夜行动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眠……眠眠?”许秀兰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度紧绷后的干涩,“怎么……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淋湿了吧?快,快进来……”她慌乱地站起身,试图用一连串的询问和动作掩饰方才的失态。 但许眠的目光,已经像钉子一样,精准地钉在了母亲试图藏匿的那个东西上——那是一个极其眼熟的、圆柱形的透明塑料罐子。罐子已经很旧了,边缘磨损得发白,里面装着大半罐暗红色的、表面结了一层白霜的……话梅糖。 周迟的话梅糖罐。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碎裂。许眠手里的雨伞“啪嗒”一声掉落在门口湿漉漉的地砖上。 “妈,”许眠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力量,她一步步走近,目光死死锁在那个糖罐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许秀兰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女儿的眼睛。“没……没什么,就是……就是点……”她语无伦次,手却更紧地将糖罐往身后藏。 “给我看看。”许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尖锐的强硬。她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让许秀兰来不及反应,一把抓住了母亲藏在身后的手腕! 入手是冰凉而枯瘦的触感。许秀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里的糖罐再也藏不住,“哐当”一声掉在了老旧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母女俩僵持的脚边。 空气死寂。 昏黄的灯光下,那个透明的塑料罐子清晰无比。暗红色的话梅糖挤在一起,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霉菌般的白色糖霜。罐子底部,几只细小的、黑色的蚂蚁尸体赫然在目!它们被粘在糖霜里,早已僵死,干瘪的身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形态。更刺目的是罐壁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置,赫然印着几道已经氧化发黑、干涸凝固的暗红痕迹——那是血!是早已与糖霜、与时间、与死亡融为一体的血! “啊——!”许秀兰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从她枯瘦的指缝间汹涌而出。 许眠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糖罐,盯着罐底干涸发黑的血迹,盯着那些被甜腻的糖霜囚禁至死的蚂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周迟书包侧袋里永远装着的话梅糖,音像店昏暗光线下递过来的那颗银色锡纸包裹的甜蜜,暴雨器材室里他苍白嘴角被粗暴擦去的暗红……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被这个肮脏、死寂的糖罐粗暴地串联起来,化作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搅动! “这……是他的东西?”许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颤抖,触碰上那个冰冷的、沾满污秽的塑料罐身。 许秀兰的哭声更大了,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他……”许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罐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她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沙发上崩溃哭泣的母亲,那眼神里翻涌着风暴般的痛苦、愤怒,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联手背叛的绝望,“他替你挡了什么债?!” --- --- 哐啷…哐啷… 锈迹斑斑的铁轨向远方延伸,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枕木腐朽的木头味,还有野草被晒干后的干燥气息。蝉鸣声嘶力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燥热的网,笼罩着这片废弃的城郊。 许眠小心翼翼地踩在一条枕木上,试图保持平衡。脚下的木头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松软发黑,边缘碎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令人不安的吱呀声。她手里拿着一个有些年头的傻瓜胶片相机,镜头笨拙地对准远处一片在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 “喂,小哭包,看这边。” 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许眠下意识地回头。 “咔嚓!” 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逆着光,只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轮廓,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举着她的相机。周迟放下相机,嘴角噙着他那惯有的、散漫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左耳的三枚银钉在阳光下跳跃着细碎的光。 “你干嘛!”许眠有些气恼地跺了跺脚,脚下的枕木发出更大的呻吟。她跑过去想抢回相机,“还给我!” 周迟却轻松地一抬手,相机就举过了头顶。他个子高,许眠踮起脚也够不着。“拍得不错,”他低头看着取景框里她刚才回眸瞬间被抓拍下的模糊侧影,煞有介事地评价,“就是表情傻了点。” “你才傻!”许眠又气又急,脸颊微微泛红,跳起来去够。 周迟笑着躲闪,故意逗她。两人在废弃的铁轨上追逐打闹,脚下是滚烫的碎石和荒草,头顶是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少年飞扬的发梢和少女跳跃的裙摆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笑声惊起了草丛里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 终于,许眠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扶着膝盖。周迟也不再逗她,走到她身边,变戏法似的从他那破旧的帆布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喏,赔罪。”他摊开掌心。 还是那颗熟悉的、包裹着银色锡纸的话梅糖。 许眠看着他掌心里的糖,又看看他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刚才那点气恼早就烟消云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涟漪。她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带着薄茧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感。她剥开糖纸,将那颗深红色、裹着白色糖霜的话梅塞进嘴里。瞬间,浓郁的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微妙的咸涩,霸道地驱散了夏日的燥热。 “好甜。”她满足地眯起眼,脸颊因为奔跑和阳光染上了健康的红晕。 周迟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没说话,只是在她身边随意地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段同样锈迹斑驳的铁轨栏杆。他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刺目的太阳,下颌线流畅而清晰。阳光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近乎透明。 许眠也挨着他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看天。铁轨的锈味混合着他身上清爽的、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息,萦绕在鼻尖。空气燥热而安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周迟,”许眠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这片宁静,“你……相信永远吗?” 周迟仰望着天空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然后,他低下头,侧过脸看她。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散漫不羁的笑。 “不信。”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干脆利落。 许眠眼底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了上来,嘴里的甜味似乎也淡了些许。 然而下一秒,周迟却忽然倾身靠近。他身上阳光和青草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掉她嘴角沾上的一点白色糖霜。指尖带着薄茧,触感温热而粗糙。 许眠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忘记了跳动。她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深潭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小小的、惊慌的影子。 “但如果是你,”周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郑重的认真,嘴角那抹散漫的笑也沉淀成一种深沉的温柔,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许眠的耳膜上,也敲进她的心底,“我可以试试。” 阳光炽烈,蝉鸣喧嚣。废弃的铁轨散发着浓重的锈蚀气息,像一条沉睡的、走向腐朽的巨龙。可就在这荒芜与颓败之中,在少年专注而温柔的目光里,在唇齿间酸甜的话梅滋味里,“永远”这个词,第一次褪去了虚幻的外衣,有了滚烫而具体的形状。 许眠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灼人的眼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嘴里的话梅糖仿佛瞬间融化成滚烫的蜜糖,一路流淌进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周迟看着她羞赧慌乱的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发出愉悦的震动。他重新靠回铁轨栏杆上,不再逗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眯着眼享受这难得的、燥热却宁静的午后时光。 许眠的心跳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一些,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他。阳光勾勒着他利落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左耳上的三枚银色耳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像某种神秘的、只属于他的印记。 一种巨大的、甜蜜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充盈着她的胸膛。她偷偷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让自己离他更近一些,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让她心安的、阳光和青草混合的气息。她学着他的样子,也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阳光晒在眼皮上的暖意,感受着唇齿间残留的酸甜,感受着身边这个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在这片废弃的铁轨上。荒草在风中摇曳,铁锈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少年少女依偎在锈迹斑斑的轨道旁,像两株在废墟中悄然生长的植物,分享着同一颗糖的甜,也分享着对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永远”最初的、最虔诚的憧憬。 许眠甚至开始幻想,幻想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白发苍苍,或许还会回到这里,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着夕阳染红天边的铁轨。他会像现在这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话梅糖,递给她,笑着说:“喏,小哭包,还吃吗?” 这个念头让她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周迟闻声,微微侧过头,睁开眼:“笑什么?” 许眠连忙摇头,脸颊依旧绯红:“没……没什么。” 周迟也没追问,只是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眼神温柔。他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被风吹到脸颊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许眠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就在这温情脉脉、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甜腻的时刻—— 毫无预兆地,周迟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凶猛,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压抑。他弓起背,一手死死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颤抖,像秋风里一片脆弱的落叶。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击碎了所有旖旎的幻梦。 许眠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周迟!”她失声惊呼,扑过去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你怎么了?是不是又……” 周迟用力地摆手,试图推开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捂着嘴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缝间,粘稠的、刺目的暗红色液体,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汹涌地渗了出来! 这一次,比器材室那次更汹涌,更骇人!那暗红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迅速染红了他苍白的指节,滴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深色。 “血!好多血!”许眠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掰开他死死捂住嘴的手,“让我看看!周迟!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 “别……碰我!”周迟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咳嗽和窒息而充满了血丝,一片骇人的赤红。凶狠、狼狈、痛苦……种种情绪在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疯狂翻涌,像濒临绝境的困兽。他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挥开许眠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许眠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碎石上。 他用手背胡乱地、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和下巴,试图擦掉那些刺目的血迹,却只将那暗红涂抹得更加狰狞,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绝望的印记。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杂音。他死死地盯着许眠,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打架……咳咳……磕的……”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里沉闷的杂音,带着一种强行支撑的强硬,却虚弱得不堪一击,“老毛病……死不了……我身体好得很……你……别怕……” 那沾满血迹的手,却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向了他放在一旁的帆布书包——那个永远装着话梅糖的书包。仿佛那里藏着唯一的解药,唯一的慰藉。 许眠站在原地,看着他嘴角狰狞的血痕,看着他赤红绝望的眼睛,看着他颤抖着伸向书包的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这荒野上骤然升起的暮色,瞬间将她吞没。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喧嚣,铁轨依旧散发着浓重的锈蚀气息。可那个关于“永远”的、刚刚萌芽的、甜蜜得让人晕眩的幻梦,就在这刺目的血腥和少年破碎的喘息中,被彻底碾碎,散落在脚下冰冷的碎石和荒草之间。 那浓重的铁锈味,第一次盖过了话梅的甜。 第4章 毕业礼上的血痕与未拆封的录取通知书 “他替你妈挡债。” 陈野那句话,如同淬毒的冰凌,深深扎进许眠的心脏,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持续释放着刺骨的寒意。母亲许秀兰崩溃的哭泣和那个爬满死蚂蚁、沾着黑红血渍的话梅糖罐,像两把生锈的钝刀,日夜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挡债?高利贷?这些词汇与她记忆中那个懦弱、节俭、连菜市场讲价都唯唯诺诺的母亲形象格格不入,却又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无法逃避。 接下来的几天,许眠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沉默地在母亲那间弥漫着陈旧气息的老房子里活动。她不再追问,许秀兰也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触及那个禁忌名字的话题。母女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高墙,每一次眼神接触都带着无声的伤痛和难以言说的愧疚。那罐污秽的糖,被许眠用一块旧布包起来,塞进了自己带来的行李箱最底层,像一个被封印的、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直到一个傍晚,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屋内死水般的沉寂。 许眠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林漾?” 门外的女人穿着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依旧明艳的脸,只是眉宇间沉淀着干练和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看到许眠,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涌上复杂难辨的情绪——震惊、关切、一丝了然,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眠眠……”林漾的声音有些发哽,她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许眠紧紧拥入怀中。那拥抱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用力,仿佛要将许眠揉进骨血里确认她的存在。“真的是你……陈野跟我说了……”她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住,化作压抑的呜咽。 许眠僵硬地任由她抱着,鼻尖萦绕着林漾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花香的香水味。这味道瞬间将她拉回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拉回两个少女挤在宿舍床上分享秘密、嬉笑打闹的时光。林漾是她高中时代唯一的朋友,是那个曾陪她一起偷偷看周迟打篮球、一起痛骂欺负她的女生的闺蜜。也是……周迟消失后,唯一陪她熬过最初那段黑暗日子的人。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委屈瞬间冲垮了许眠勉强维持的堤坝。她将脸深深埋进林漾的肩窝,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无声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对方昂贵的风衣衣料。十年战火硝烟里练就的坚硬外壳,在这个久违的、带着旧日体温的拥抱里,寸寸碎裂。 “他死了……林漾……”许眠的声音破碎不堪,像被砂纸打磨过,“十年了……我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林漾用力拍着她的背,声音同样哽咽,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痛楚,“对不起……眠眠,对不起……我……”她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颤抖的身体。 许久,许眠才从这巨大的情绪风暴中稍稍平复。林漾拉着她在客厅那张褪色的旧沙发上坐下。许秀兰早已识趣地躲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林漾从她带来的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印着某银行Logo的硬质文件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本笔记本。 封面是极其普通的硬壳黑色,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纸板。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油腻腻的指印痕迹。笔记本用一根磨损严重的黑色橡皮筋紧紧箍着,仿佛里面封印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许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笔记本上,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预感攫住了她——这本笔记,属于周迟。 “这是……”她的声音干涩。 “我整理的……他的东西。”林漾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处理遗物时的肃穆和沉重,“当年……他出事之后,很多东西……很乱。有些被债主抢了,有些……被收走了。这个本子,是他一直放在……一个很旧的书包夹层里的。很不起眼,所以……留下来了。”她将笔记本轻轻放在许眠面前的茶几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我想……应该交给你。” 许眠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触碰上那冰冷的、带着岁月尘埃的硬壳封面。粗糙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她深吸一口气,解开了那根绷得紧紧的黑色橡皮筋。 翻开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熟悉的、带着点张扬又有些潦草的字迹。不是作业,不是笔记,而是一行行……日期和数字? 5月12日,晴。许眠今天笑了7次。 (旁边用更小的字迹潦草地补充:走廊碰到我假装没看见,扣1次。哼。) 5月13日,阴。许眠今天笑了5次。 (补充:数学卷子发下来,满分?啧,小哭包还挺厉害。加1次?算了,还是5次吧。) 5月14日,小雨。许眠今天……好像不开心。只笑了3次。 (补充:谁惹她了?妈的,最好别让老子知道。) …… 一页页翻下去,全是这样的记录。日期、天气、她名字后面跟着的、不断变化的数字。记录极其简单,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时光厚重的帷幕,将那个少年隐秘而笨拙的关注、那点因她喜乐而牵动的小心思,**裸地摊开在十年后的阳光(或者说,是这昏暗客厅的灯光)下。 许眠的指尖停在某一页,久久无法移动。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在她以为他只是偶然出现、漫不经心的目光里,他竟是这样,一笔一划,笨拙又执着地记录着她的笑容。他像个守财奴,吝啬地数着那点可怜的“7次”、“5次”、“3次”,甚至还会因为她的“假装没看见”而幼稚地“扣分”。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甜蜜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几乎窒息。 翻过一页页关于“笑容次数”的记录,纸张的质地似乎有细微的不同。接下来的几页,字迹依旧熟悉,却显得更加凌乱、急促,笔锋时而深陷纸背,时而虚浮无力,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情绪波动。 6月3日。妈的,又来了。喉咙里全是铁锈味。真他妈烦。不能让小哭包看见。 (字迹下方,有一小片极其模糊、颜色暗沉的晕染,像是不小心滴落的水渍,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 6月4日。疼。骨头缝里都在疼。像被拆开又胡乱装回去。抽屉最底下的药快吃完了。 (“疼”字被反复描摹了好几遍,力透纸背。) 6月5日。老班找我谈话了。问我想考哪里。呵。 (后面画了一个极其潦草、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笑脸。) 6月6日。明天就高考了。 (只有这短短一行字,却写得异常沉重,最后一个“了”字的尾巴拖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力的下垂感。) 6月7日。考完了。 (字迹虚浮,几乎要飘起来。后面用更小的字迹,几乎贴着纸页边缘,像蚊蚋般写着:) 远远看见她了。穿着校服裙子,真傻。也真好看。 (这一行字的墨迹似乎被水晕开过,边缘模糊。) 许眠的心脏被狠狠攥紧!6月7日!高考结束的日子!他……他那天在学校?他看见她了?她拼命回忆着那个混乱的夏日午后。考完最后一门,教学楼里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喧闹。书本试卷被撕碎,像雪片一样从楼上纷纷扬扬地洒下。她被兴奋的同学簇拥着,尖叫着,互相拥抱……在那样混乱喧嚣的人潮里,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某个不被阳光眷顾的、阴暗的角落,曾有一双眼睛,带着病痛的折磨和深沉的不舍,远远地、沉默地注视过她。 她颤抖着继续往下翻。 下一页的日期,赫然是6月8日。 6月8日。毕业典礼。 (字迹比前一日更加虚浮无力,笔画断断续续,像风中摇曳的蛛丝。) 礼堂后面,柱子旁边。 (后面跟着一大片空白。) 她上台了。优秀毕业生代表。 (字迹陡然用力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骄傲的笔锋。) 真亮。像个小太阳。 (“小太阳”三个字被描摹得格外认真。) 咳…… (这个字后面,是一大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那红色早已干涸发黑,深深地渗透进纸张的纤维里,形成一片狰狞的、不规则的污迹!它覆盖了后面可能存在的字句,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凝固着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狼狈。) ……值了。 (在血污的边缘,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力气般,挤出了最后两个字。墨迹被暗红浸染,几乎难以辨认。) “轰——!”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许眠的脑海中炸开!她眼前瞬间一片血红!那纸页上凝固的暗红污迹,像活过来一样,扭曲着,蠕动着,幻化成十年前毕业典礼上那个阴暗角落里的景象—— 喧闹、沸腾的礼堂。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离别的躁动。校长冗长的讲话,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紧张又激动地站在舞台侧幕,手心全是汗。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目光。 她不知道,就在礼堂最后排,那根巨大的、承重的方形水泥柱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藏着一个身影。 周迟。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臂弯里,整个人像一片单薄的纸,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柱面,试图汲取一点点支撑。他的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干裂起皮。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贴在脸颊上的几缕黑发。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口鼻,指缝间,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无法抑制地、源源不断地涌出,顺着他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深色的裤脚和同样深色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深色痕迹。 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痛苦地弓着背,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穿透喧嚣的人潮,穿透耀眼的舞台灯光,牢牢地钉在侧幕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当主持人念到她的名字,当穿着校服裙的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紧张但坚定的笑容走上舞台中央时,阴影里的周迟身体猛地绷紧,捂在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扭曲变形。指缝间渗出的暗红更多了,滴滴答答。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在那瞬间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濒死的飞蛾扑向最后一点烛火。那光芒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骄傲,是刻骨铭心的眷恋,是……诀别。 他看着她在台上发言,看着她接过校长颁发的证书,看着她被掌声包围,笑容明亮。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和撕裂般的咳嗽。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忍耐而筛糠般颤抖。终于,在她鞠躬下台,身影消失在侧幕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水泥柱缓缓滑落,蜷缩在无人注意的阴影角落,剧烈地、无声地呛咳起来,更多的暗红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惨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绝望,狠狠撞进许眠的脑海!原来……原来在她人生中那个重要的、充满希望的节点,在她沐浴着掌声和荣光的时候,他一直都在!以那样一种痛苦、狼狈、濒临破碎的方式,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默默注视着她,为她骄傲,然后独自咽下满口的血腥! “啊——!”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悲鸣终于冲破了许眠的喉咙。她猛地合上那本染血的日记,像被烫到一样甩开,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蜷缩,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吞噬!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发出撕心裂肺却压抑至极的呜咽。那不是放声痛哭,而是灵魂被寸寸撕裂时发出的、绝望的嘶鸣。 林漾被她的反应吓坏了,慌忙扑过去紧紧抱住她,眼泪也跟着汹涌而出。“眠眠!眠眠别这样!别这样……”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用力拍着她的背,试图将她从崩溃的深渊里拉回来。 就在这混乱的悲恸中,许眠被甩开的日记本“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那根松脱的旧橡皮筋滚落一旁。日记本摊开着,恰好翻到了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 林漾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体猛地一僵,连安慰的动作都顿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摊开的纸页,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许眠也察觉到了林漾的异样,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顺着林漾惊恐的目光望去。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日期是空白的。只有一行字,用极其粗重、力透纸背、甚至带着某种孤注一掷般狠厉的笔迹写着: 许秀兰!你敢动她试试?! 那字迹,是周迟的!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血的嘶吼,充满了暴戾的威胁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前面那些记录笑容、描述病痛的字迹,判若两人! 许秀兰!母亲的名字! 空气瞬间凝固。许眠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她看着那行充满戾气的警告,再看看林漾惨白的脸和惊骇的眼神,一个更冰冷、更黑暗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林漾……”许眠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我妈……她到底欠了什么债?周迟……他挡的……到底是什么?” 林漾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地挣扎。她看着许眠那双被痛苦和绝望烧得通红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本摊开的、如同诅咒般的日记,终于,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高利贷。”林漾的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爸……当年不是意外车祸死的。” 许眠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他赌博。输了很多。还不上……就借了那种钱。”林漾的声音艰涩无比,仿佛在讲述一个尘封多年、令人作呕的秘密,“利滚利……是个无底洞。你爸死了,那些人……就盯上了你妈和你。” “周迟他……”林漾痛苦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那行充满暴戾的字迹上,“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就在高考前那几天。那些人……那些人渣……他们找到你妈工作的工厂,威胁她……说不还钱,就……就动她女儿……” “轰——!” 许眠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父亲……赌博?高利贷?死亡威胁?这些字眼像无数把冰冷的匕首,将她过往认知中那个因公殉职、沉默寡言的父亲形象,以及那个懦弱但本分的母亲形象,彻底撕得粉碎!原来她一直生活在巨大的谎言和危机之中!而周迟……他知道了!在高考前,在他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朝不保夕的时候,他知道了! “然后呢?”许眠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林漾。 “然后……”林漾的眼泪再次涌出,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然后他就消失了。高考前三天……他留下那张字条给你……然后……就去找了那些人……” “他做了什么?”许眠追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林漾痛苦地摇头:“具体……没人清楚。只知道……那天晚上,城西那个废弃的修理厂……发生了很严重的斗殴。有人……被打成了重伤。警察赶到的时候……场面很乱。周迟……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带血的铁棍……” “再然后……他就被抓了。故意伤人……证据确凿……判了。他……他家里没人管他……那病……在那种地方……”林漾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起来,“……等他被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张冰冷的「别等我」,不是告别,是永诀! 那场所谓的“斗殴”,不是意外,是他精心设计的死局! 他用自己的命,用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被病魔侵蚀的残躯,去硬撼那些穷凶极恶的豺狼!用一场鲜血淋漓的“犯罪”,将自己送进监狱,也彻底斩断了那些高利贷伸向她和她母亲的魔爪! 他替她挡的,从来就不只是几个混混的骚扰。他替她挡的,是足以吞噬她们母女一生的、来自深渊的黑暗!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愤怒瞬间席卷了许眠!她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摇晃。她不再看哭泣的林漾,不再看地上那本染血的日记,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行李箱。 她粗暴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地翻出来,直到抓住那个用旧布包裹的、冰冷的硬物——周迟的帆布书包。 书包已经非常破旧,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布料也失去了韧性,摸上去硬邦邦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难以清洗的、颜色诡异的污渍。许眠的手指颤抖着,近乎疯狂地摸索着书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夹层。 终于,在书包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需要撕开内衬布料才能摸到的夹层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边缘。 她用力一扯,撕开那层薄薄的、早已失去弹性的布料。 一个牛皮纸信封掉了出来。 信封很旧,边缘磨损,带着被反复摩挲的痕迹。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许眠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滑了出来。 她展开。 纸张是崭新的,带着淡淡的油墨气息。抬头是几个醒目的、庄重的大字: 录取通知书 许眠同学: 经审核批准,你已被我校新闻与传播学院摄影专业录取…… 下面的字迹,许眠已经看不清了。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录取通知书的下方,寄件人信息栏的旁边—— 那里,还夹着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 周迟同学: 经审核批准,你已被我校考古文博学院考古学专业录取…… 两张通知书,并排放在一起。一张写着她的名字,一张写着他的名字。同一个大学,同一个未来。 它们被小心地折叠好,藏在这个破旧书包最隐秘的角落,藏了整整十年。 藏在一个主人早已化为枯骨、永远无法拆封的十年之后。 许眠攥着这两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黑暗吞噬。老房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女人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在冰冷的空气中绝望地回荡。 而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板上,那个同样被翻出来的、周迟的旧随身听,外壳上布满了斑驳的锈痕,像一张无声哭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