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充仙尊遗孤之后》 第1章 第 1 章 黑夜里,田野边,天空尽头隐隐传来响动,却不是要下雨的样子。 但鸦奴已走不动了,极度的疲惫使他开始怀疑从戏班出逃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都怪那满身肥肉的陈商,竟然色胆包天说什么陪他三天,呸,就是三个时辰,一分一秒也不行! 绝无可能! 他不想陪陈商,就只能跑。 班主总说当初从人牙子手里买他用了两刀肉,他在戏班里当牛做马这些年也该还清了。幸好自十三岁登台起,这四年间藏了不少体己,才不至于事到临头毫无准备。 换言之,鸦奴早知道有这一天。 鸦奴不喜欢唱戏,学戏是被逼无奈,奈何师兄弟们更不中用,戏班最后还是靠他撑起来,便知这戏班毫无前途。 戏唱的不好,就靠旁门左道撑着,没有陈商,还有李商黄商。 迟早的事。 但跑路比他想的难。他毕竟是底层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既要防着有权有势的人,又怕一不留神落入新的陷阱。 更何况,荆棘儿还病着。 荆棘儿是他师弟,两人有自小的交情。鸦奴内心很有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面上还是愿意装出一副单纯可亲的模样,荆棘儿不得师父同门的喜欢,便格外粘他。 这才叫他阴差阳错撞破了自己跑路的事。 戏班之中若论颜色,唯有鸦奴和荆棘儿可供入眼,眼看鸦奴跑了,不多时便要轮到自己,荆棘儿登时就吓破了胆。 不该带他的。 鸦奴很清楚,陈商找不到荆棘儿的麻烦,要找早找了,荆棘儿很有些神神叨叨的癔症——和几乎不记事就入门的鸦奴相比,荆棘儿是有几岁之后被班主收留的。恐怕是流浪路上受了惊吓,常常说怪话,什么仙法,什么世家,时不时就说会有人接自己回去,叫人烦不胜烦。 生活已然很苦,还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仙人嘛,隔云端,高高在上的,哪里会管蝼蚁的事情。 一时恻隐之心作祟,给自己添了个大麻烦。鸦奴只当把荆棘儿一并带走就不会立刻泄露行踪,如此才不至于太过憋闷。 “师兄……” 鸦奴闻言皱了皱眉,并没有搭话。若说平时还要耐着性子与人相交,那么此刻他性子里的嶙峋便完全显露出来。据说他小时候很久都不讲话,班主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故而给了个哑奴的名字,后来才改做了鸦奴。 贱名,他一点也不喜欢。 荆棘儿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想要开口说话。 他没什么力气,他快要完了。 鸦奴怔了怔,任由这念头冒出来,心底像浸了井水,凉渍渍的。 荆棘儿因为陈商的事情自己吓自己,转头就发了高热,鸦奴本可以把他丢下,但还是找了一个板车,铺上稻草,把荆棘儿一路拖到了这里。 现在又是他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但是鸦奴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愿想。他解开板车旁的水囊,自己给了一口,又给荆棘儿喂了一点。 “别说话。”鸦奴这才开口:“我们走出很远了,戏班和陈商都找不到我们。” 假话。 鸦奴太倒霉,四通八达的出城道路不知道为什么都被封堵,就留下这么一条小路,给想要抓他们的人提供可大大的便利。 荆棘儿连咳好几声,坚持说:“那是异变之兆……天空马上会有红色彗星划过,一个大人物,要陨落了。” 又来了,鸦奴已至麻木。他朝天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哪知道刚低下头,就听见宛如一声哨响,天空随即划过一条很长很红的彗星。 荆棘儿极为激动,一时连咳数下,眼睛能蹦出光来。 他竟然说对了。 鸦奴还来不及细想,就认出荆棘儿这是回光返照之相。荆棘儿却不觉,只是兴奋,像是终于被认可了一般,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衣领,又因为使不上力而倍感焦躁。 “你要拿什么?” “脖子……脖子上是我回家的物证,你拿……拿着!”荆棘儿快喘不上气了:“我爹娘说,会有人来接我回家。这些年,你对我最好,我把富贵送给你!” 那是一枚类似于长命符一般的木简,荆棘儿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鸦奴也曾见过。从来不是什么富贵之物,正因为不值什么钱,又恐是他父母所留,才能一直留在身边。 鸦奴听荆棘儿的话摸到这枚木简,荆棘儿死死握住他手,嘴巴张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木简突然变大,通体闪烁着在夜色中都清晰可见的静谧光华。 倒是真有几分像宝物了。 鸦奴正想询问,才发现荆棘儿青筋崩起,却已断了气。 犹自不甘的。 他有秘密,藏了这么多年。 鸦奴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只得给荆棘儿合上眼睛,轻轻地说:“你是对的,我们错了。” 鸦奴抬头,只见红色流星依旧高挂夜空,经久不息。 再看手中这边做巴掌大的木简,颇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木简依旧是木简,变不了金银财宝。 听荆棘儿的意思,这是他家人相认的凭证,可过了这么多年都无人来寻,恐怕只是个念想罢了。 就在片刻之前,鸦奴还在想要不要丢下荆棘儿,哪知片刻之后,就天人永隔,反倒生出几分怅惘来。 大人物,鸦奴在心里咀嚼着,大人物没了,封闭的道路一时更不会开。鸦奴在田野边挖坑,准备将荆棘儿在田野边就地埋葬。 夜色中,鸦雀注视着一切。 越来越多了。 鸦奴停下动作,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木简,一动不动的,听着旷野上的声音。 有人来了。 从天上来,鸦奴眯眼望去,感觉红色彗星的痕迹不仅没有消退,好像还更重了。 不是不怕的。 鸦奴所见过的,最富贵最有权势的人便是陈商,听说和兖州何氏有些盘根末节的关系。何氏雄踞兖州,所居之处名唤九重境,据说以白玉为阶,有台阶九重,至高至极,如直升天。 鸦奴未曾见过,倒是眼前的架势,挺符合他对兖州何氏的想象。 鸦奴不知该如何应对,便行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礼,唤了一声:“贵人。” 一身白衣的贵人目光落在木简上,问的却是:“你在做什么?” 鸦奴想,这大概就是天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卡在这时。荆棘儿,师兄这十数年带你不薄,你说了将富贵送我,可不能不作数! 念及此,鸦奴定了定神,回答:“葬我一友。” “你手中拿着什么?” 来了!鸦奴心中一颤,兀自镇定:“是我自幼随身的木简。” “木简能挖土?” 那自然不能,但鸦奴手中并不只有木简,还有一根长棍。鸦奴垂下眼,半真半假地说:“故友常念我随身木简,我正想着是否与他陪葬。” “陪葬?”对方笑了一声,并不和善。鸦奴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却见对方手中拿出一片堪称一模一样的木简,连光华都一般,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鸦奴呼吸一紧,意思到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与荆棘儿一同生活这么多年,想要冒认他的身份并不是难事,可是荆棘儿说话常常颠三倒四,鸦奴一时很难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但荆棘儿空等了这么多年,鸦奴赌对方并不了解荆棘儿,况且木简才是相认凭证,多年来在荆棘儿脖子上假作配饰,旁人并不知道这个秘密。 鸦奴回答地巧妙:“是我至亲之物,是我故友喜爱之物。” 对方又笑了一声,像眼见猎物入笼而又伺机逃脱之后的样子。 小把戏。 玩弄小把戏的鸦奴不见对方发作,在希望忐忑的反复煎熬中只能无限沉默。对方带了十数人来,在身后一字排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压迫感很强。 他们俱着夜行衣,袖口却露出白边。 红色的彗星,陨落的大人物。 “是凌波卷。” 对方对他略略伸手,是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惯会察言观色的鸦奴本该主动奉上,现在却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什么凌波卷,他只知道这是他的筹码,不会轻易送出。 动作一晃而过,好似是鸦奴的多思多虑。对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鸦奴摇了摇头。 “吾乃乐州乐氏,乐昭郎。” 凡人以修真救世,有大成者,传承为世家,以凉州徐氏、乐州乐氏、兖州何氏、恩州冯氏为大——这还是听陈商说的,哪知道在此刻派上了用上。 鸦奴只当陈商在讲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这些人这些事扯上关系。 荆棘儿啊荆棘儿,该说你命好还是命苦呢? 鸦奴问:“贵人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你是乐燎原。”乐昭郎说:“仙督贤乐正公今日仙逝,吾以凌波卷为凭,接你回家送祖父最后一程。” 鸦奴高兴不起来。 乐昭郎年纪不大,为人却自有一份锐利深沉。这样的人很难被蒙骗,他若多多盘问还好,鸦奴很难相信乐昭郎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他。 但华盖马车片刻行来,就要迎他回家。 鸦奴没动,他既防着乐昭郎,又想着荆棘儿,坟茔刚并未完成,他不忍荆棘儿就此长眠荒野,又恐再叫乐昭郎看出端倪。 然而乐昭郎却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径自走到荆棘儿躺着的坑前,几乎只见他轻轻抬手,便化作一片规整。 乐昭郎取过身后人奉上的长剑,以剑为碑,立于地下。 鸦奴讷讷不敢言,想看又不敢看的太分明,就这么和乐昭郎对上目光。 月光,剑光。 乐昭郎知道他是个冒牌货,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就知道了。 鸦奴忽然明白过来,一颗心直往无限深渊处坠去。 第2章 第 2 章 “怕?” 马车中只有他们两个,这还是鸦奴人生第一次坐马车,却没有心思撩开车帘看一看。乐昭郎冷不丁开口,鸦奴只觉得好笑—— 换你怕不怕? 但害怕也无济于事,这是一条不归路,乐昭郎已携着他走上了。或许鸦奴还该庆幸乐昭郎没一剑结果了他。如果非要在二者之间选一个,鸦奴还是选现在的结果比较好。 他从戏班出走就是为了活着,他可不想被陈商玩死,他出生至此,艰难困苦,种种努力,无一不是为了活着。 为了活地更好,鸦奴问:“我需要做什么?” 乐昭郎轻抬眼皮,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认得。” 鸦奴说:“有区别吗?” 乐昭郎说:“嘴皮子这么软,就想做乐燎原?” 鸦奴说:“真正的乐燎原可未必比我做的好。” 乐昭郎懒洋洋笑了一下,不似田野上那么冷了:“你方才未必敢这么和我说话。” 鸦奴抿了抿嘴,低了声音:“愿效犬马之劳。” 乐昭郎的目光自他身上一闪而过,像是可惜地说:“方才便很好,是个乐燎原该有的样子。” 乐燎原是乐正公的孙子,乐昭郎却没有直言他在乐家的正经身份,鸦奴猜乐燎原的身份恐怕还在乐昭郎之上。 乐昭郎带个冒牌货回去想干什么? “乐燎原,你在想什么?” 像是怕他不适应似的,乐昭郎特意喊出这个名字。鸦奴猝不及防,当然不可能把心中所想告诉乐昭郎。 乐昭郎是个惯常发号施令的样子,却生出些狭促来故意逗他:“你不敢应?” 鸦奴不是不敢,只是惶惑。生平渴求的东西骤然得到,连灵魂都要升到天上去了。 乐燎原,从此之后他就是乐燎原了。 乐燎原说:“有什么不敢?” 乐昭郎睨他一眼,说:“习惯就好。” 乐燎原一直坐在马车角落,此刻往乐昭郎身边挪了挪,见乐昭郎没有反应,更学着乐昭郎的坐姿放松身体。乐昭郎尽收眼底,一个眨眼的功夫,肩膀一歪,身体松的更厉害了。 他有点坏。 乐燎原觉得乐昭郎很难应付,虽然两人如今能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一无所有,还需如藤蔓一般缠绕大树,努力汲取养分。乐昭郎不需要他做奴才,小聪明更是多余,乐燎原恳恳切切地问:“昭郎,刚刚所说的凌波卷是什么?” 乐昭郎挑了一下眉毛,像是遇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乐燎原犹豫道:“……是我称呼不对吗?” “是很少见。”乐昭郎说:“乐氏人多称郎主,唯一一个这么叫的,还是正公大人。但也无妨,的确合乎你的身份。” 乐燎原松了一口气,见他主动提了,听之甚密,便问:“祖父他……” 乐昭郎笑了一下,看他的目光有些微妙,说:“大概也可算我祖父。” 和乐燎原猜测的大差不差,大约乐正公和乐昭郎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唯独他身份微妙,面对乐昭郎就更得小心谨慎。 乐燎原依依唤了一声:“兄长。” “你无需如此。”乐昭郎有瞬间的神情寥落,说:“正公大人并未正式收认我,我与你并无兄弟之名。” 但乐昭郎下一句说:“我在乐家多年,正公大人逝去前已许诺,只要我将你寻回,便由我继承家主之位。” 乐燎原心情复杂,说:“只怕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富贵之家犹如参天巨树,纵使主支不继,亦有盘根错节无数。乐昭郎说:“修真界能被尊称为世家的不过凉州徐氏、乐州乐氏、兖州何氏和恩州冯氏四家,与你素日感知不同,家主之位世代相继,除非自立,否则难以动摇。” “为什么?” “因为凌波卷。” 乐燎原还要再问,这时有人扣响马车,只听一声“到了”,乐昭郎就下了车。 乐燎原跟着下来,很懵。 目之所及俱是干涸焦土,茫茫黑色如墨,倒像是天地倒挂,唯有借着红色彗星的光影才可窥见一二。大片大片的建筑残存,还有直接碳化的树木,空气中似乎可以闻到还未散尽的烧焦味道。 乐燎原从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地方,如同炼狱。 这是……乐氏? 不可能吧? “这是郁都旧地。”乐昭郎说:“你方才不是问,什么是凌波卷吗?凌波卷出自郁都,相传郁都先祖以凡人之躯飞升,是前所未有之成就,他在飞升前将平生所成尽数成文,便是凌波卷。凌波卷在郁都在,郁都千年荣华。” 乐燎原有些想吐,强忍住了,问:“凌波卷在郁都在,那为什么郁都还成了这样?” 乐昭郎说:“盛极而衰的道理,你岂不懂?六十年前,郁都一朝化为焦土,凌波卷四分五裂,方有如今的四大世家。” 乐燎原问:“四分五裂,四份,还是五份?” 乐昭郎笑了一下,反应很微妙,说:“正公大人手持两份凌波卷残卷,被修真界尊为仙督。” 那就是五份,虽然不知道乐家为什么比别家多一份,但多的这一份使得乐家在四大世家之中保持超然的地位。 不对。 荆棘儿带走了半份,乐家最多只有一份半,只是在外人看来依旧是两份。 乐燎原问:“等你继位家主,你也会做仙督吗?” 这话问的天真,却很那说没有别的意思。乐昭郎看向他,乐燎原还是那副不敢造次的样子,乐昭郎说:“手持两份凌波卷,我自然仙督的不二人选。” 乐昭郎一开始就想要他的凌波卷,乐燎原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给他,即便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凌波卷的重要性。 先有凌波卷,后有他。 或许这就是乐昭郎不得不选择他,而不是别的什么冒牌货的原因。 乐燎原不吱声,乐昭郎也没有强求。郁都旧址一眼望不到头,在黑夜中伫立如沉默巨兽,听不到半点蚊虫鼠蚁的活动声。他们站在空旷的地方,也听不到风声。 乐燎原问:“这地方,只有我们吗?” 六十年前覆灭的繁华古城,至今仍保留着末日到来时的景象,凡人进来,就是吓也要吓死了,乐燎原却从未听过郁都传说——他想问的是,这是否是凡人不可涉足之地? 乐昭郎说:“郁都一朝覆灭,千里焦土,无人生还。” 乐燎原皱了皱眉,很难想象六十年前堪称末日般的场景。尽管乐昭郎和他说的不是一重意思,乐燎原仍不禁问:“全死了?” “你看这炼狱般的地方,哪里还容得下半点活物?”乐昭郎的声音很轻,出口便消散,听不出半点情绪:“未免世人恐怖,郁都藏于无人之境,不与外界互通。” 这下也算是解了乐燎原的疑惑,但乐昭郎的意思不言而喻,如此不毛之地,就算当年有人侥幸活下来,也不会长久。 乐燎原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马车驶入此地,中途不似遭遇阻碍,就问:“仙法如何藏匿这么大一片地方?” 乐昭郎却问:“你从兖州离开,想去哪里?” 乐燎原一怔,倒是不曾想过:“路途漫漫,走到哪里算哪里。” 乐昭郎仰头看天,说:“你可知你所说的路途漫漫,其实不过数百里之距,莫说修真者最快一日可达,就是你只凭双脚,也不过十数日的功夫。” 乐燎原很震惊:“都说跨越州境,至少需要百日。” 乐昭郎睨他一眼,反问:“那你为何不畏艰辛也要离开兖州?” 乐燎原猝不及防,好在反应很快,知道瞒不过乐昭郎,便捡了重点说:“得罪了人,不得不走。” 乐昭郎笑了一声,将此事揭过,继续说:“都是修真者设下的障眼法罢了。四大世家盘踞四州,因为凌波卷的缘故,刻意减少往来,也有避免冲突的意思。你若是往四州之外的地方去,便简单的多。” 说来容易,乐燎原生在兖州,所闻之地少之又少,想来四州有世家守护,繁华远胜其他。四州之外的地方,别说乐燎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愿去。 乐燎原忽然想起一事,问:“修真者隐匿凡世,为何单单兖州何氏格外出名?” 居于兖州者,可以不知州牧,却很难不知道兖州何氏。若不是陈商提及,乐燎原还以为何氏只是超越常理的富贵之家。但提起凉州、乐州、恩州,几乎不和徐氏、乐氏、冯氏相连。 乐昭郎的反应很是玩味。 “因为万卷楼?”乐昭郎亦不确定,看到乐燎原的反应才知道自己说对了:“何氏家主宠爱慧夫人,为讨她欢心,不惜以白玉为阶,黄金为盖建起万卷楼,号称藏尽天下书,能知天下事……” 乐燎原听他语气:“有什么不妥吗?” “相传他将何氏的凌波卷也放进了万卷楼中。” “……” “万卷楼富贵高调,纵然不符合修真者在凡世中的一惯行事,也不过是他家事。但他将凌波卷放出,真真在修真界引起轩然大波。”乐昭郎难得无奈,像是不愿多说,直接给出了结局:“所以他死了。” 短短五个字,暗藏无限杀机。 乐燎原缩了缩头,没敢再问。 两个人又在郁都旧址上站了一会儿,乐燎原已经没有初到时那么难受了。但乐昭郎一味站着,迟迟没有动作,乐燎原问:“我们来此有什么目的吗?” “有的。”乐昭郎轻轻吐音,还是一个贴心的样子:“你手持凌波卷,自然是求郁都保佑了。” 乐燎原愣住了。 第3章 第 3 章 乐燎原感受到迟来的恐惧。 乐家算得上仙门世家之首,他凭什么以为单凭凌波卷就能骗过所有人?乐昭郎给他留了生门,却绝不会拼尽全力保他。 乐燎原汕汕笑了,应了一声“是”。 乐昭郎看他一眼,像是意外乐燎原的反应。但乐燎原不多问,他更不会多说:“走吧。” 这一刻堪称福灵心至,乐燎原紧走几步,问:“昭郎来时几乎从天而降,为何乘车归去?” 乐昭郎不信他不知道,所以很是莫名:“那自然是因为你。” 乐燎原像是喜欢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问:“听说仙人可以御剑飞行,昭郎可以带我飞吗?” 乐昭郎奇怪地看着他。 乐燎原才十七岁,身量还未完全长成,此刻仰头看他,就更有一个少年的样子。弱势的、脆弱的、哀求的,几乎一念之间,乐昭郎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体是流光一样的白,难以言说的美丽。 乐昭郎腾空半米,分明是在等他,却不说话。 乐燎原赶紧上前,手脚并用爬上了剑。他还怕被剑刃所伤,过程中十分小心,然而长剑仿佛有灵,触手只有流光,温润而不见伤。 乐燎原诚心赞叹:“好神奇的一把剑!” 乐昭郎下看一眼,不动声色地说:“见月流光乃是正公大人亲手助我所化,自然非同凡响。” 乐燎原刻意说:“方才我还想它通体流光如月色落下,果然是巧!” 乐昭郎没有接话,乐燎原有些不安。随着长剑一飞冲天,乐燎原在本能的驱动下几乎是顾不计任何后果地死死将乐昭郎拦腰抱住—— 前胸贴后背,就是冰块也要融化。 乐燎原这么想的,就真这么做了,一时声音颤颤:“我怕……” 听着着实可怜。 乐昭郎看着腰间缠绕的双手,他知道此人不算好出身,便没有想到他双手生的如此好看,葱白如玉,骨节修长—— “真正的乐燎原可未必有我做得好。” 小骗子难说骗术精明,却很有几分进退谋算的本事,很难说不是一种天赋。 修真界重天赋。 乐昭郎没有把他丢下去,而是冷着音调说:“你老实一点,便不会有事。” 乐燎原带着鼻音软糯地应了一声,竟然直接把头也贴了上来。 乐昭郎今夜所带都是他手下亲近之人,莫不了解乐昭郎平生秉性,见此场面不觉多看两眼,却不敢多说。 乐燎原仿佛浑然不觉,说:“他们怎么都那样?” 乐昭郎不说话,见月流光倒是一颤,只换来乐燎原将他抱得更紧。乐昭郎颇为无奈,说:“你莫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乐燎原冲他笑。 次日朝阳初升时,见月流光从天空下降,通体淡淡如月的流光已在灿烂的晨光中难以辨别,反而被染上灿烂的颜色。 和绯红花树浑然一体。 这就是乐氏了。 乐氏居所名凤凰丛,楼阁殿宇不说,最大的特点就是遍种凤凰花,因为仙法所在,一年四季常开不败,耀眼夺目,长盛不衰。 乐燎原小心翼翼地下了剑,因为长时间腾空差点脚下一软,幸好被乐昭郎扶住了。当着一众亲卫的面,乐燎原施施然说:“昭郎待我极好。” 他适应性极强,如藤蔓柔而不折。 乐昭郎知他铁了心攀附,冲他一笑:“正公大人膝下唯你一个血脉,心心念念你多时,你骤然回归,我如何能待你不好?” 絮絮说了许多,倒是把自己摘的清楚。 左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除了乐昭郎自己的人也不见其他人影。乐燎原觉得好笑,还真的笑了一下。乐昭郎气定神闲,乐燎原跟着他走了一阵才觉得奇怪—— 乐正公一朝陨落,乐燎原即刻回归,对于乐氏来说都该是大事,怎的如此冷清? 乐燎原说:“凤凰丛太大,走的脚疼。” 乐昭郎说:“仙门世家自有规矩。你看不见的地方,多有禁制,除了门下弟子演武场,不可使用仙法。” 乐燎原说:“如此这般,和凡间大户也无异了。” 乐昭郎睨他一眼,他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乐燎原自顾自转了话头:“我所不见的地方,你都能见吗?” “禁制为历代先祖陆续落下。”乐昭郎说:“并非所有。” 乐燎原问:“都能拦住你吗?” 乐昭郎没有立刻回答,停顿了一刻才说:“你昨夜没有这么多问题。” 乐燎原一怔,拳头不由自主地收紧,才笑着说:“……我紧张嘛。” 乐昭郎瞥他一眼,没有多说。 乐昭郎仪态极好,纵使行走良久依然不损风度。乐燎原昨夜初见他,只觉得他个性深沉疲于应对,此刻见他如翩翩公子,倒是有几分真心的羡慕了。 乐昭郎领着乐燎原抵达前厅,才有家仆来报:“乐氏诸人收到消息,都在议事厅等着了。” 原来不是没到,而是都被乐昭郎挡住了。 乐昭郎在乐氏很有几分一手遮天的样子,乐燎原眼巴巴看着他。 “我已命人准备好沐浴事宜。”乐燎原没有和乐昭郎靠的这么近的时候,他审视着他,像审视一件商品。乐昭郎的指尖落在他领口第一个衣结上,是个不需要用力就压迫感十足的动作。乐燎原并不喜欢,可惜此刻毫无办法。乐昭郎说:“半个时辰之后,我带你过去。” 乐燎原觉得丧气。 乐氏诸人势必发难,乐昭郎却不肯透露更多。 总会有办法的。 他这辈子没有穿过这么华贵的衣服,偏偏如祭品献上,即将将脖颈置于他人的屠刀之下。 何解? 乐燎原想,乐昭郎把他带回来,总不至于真的做无用功,他虽然是个冒牌货,但手里的凌波卷却是真的。 凌波卷。 乐昭郎想要凌波卷,为什么不直接据为己有? 乐燎原沐浴出来,他本就生的年轻好看,此刻添了容华底气,片刻之间已像是换了个人。乐昭郎就在门外等着,见之一怔,一时目光昭昭,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乐燎原微蹙眉头,直问:“好看吗?” 乐昭郎倒也不避:“好看。与我所想不同。” 乐燎原说:“无论如何,我都愿意为昭郎效犬马之劳,以报提携之恩。” “没那么可怕。”乐昭郎方说:“小心乐宴。” 乐燎原点了点头。 乐昭郎将他引向偏厅,以乐氏遗孤的身份,又将来人一一介绍。能在此刻赶上见乐燎原第一面的,都是乐氏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大概分为宗亲、属臣、弟子三类。乐燎原神经高度紧绷,一心只顾得上等待乐宴出现。 乐宴排在最后一个。 乐宴瞧着年纪和乐昭郎差不多大,其母是乐氏自乐正公以下表了几重的亲眷,招了入赘的夫婿,才留住乐宴的姓氏。论血缘,不算亲近,论地位,却在乐家掌教,手握选拔弟子之位,瞧一众弟子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便知他能力出众,不单以身份压人。 乐燎原几乎在照面时就感知到乐宴和乐昭郎不合,至于不合的原因都不用猜,在乐正公没有嫡系的情况下,和乐氏毫无血缘的乐昭郎凭什么越过乐宴? 乐宴说:“昭郎只用一夜就寻回了正公祖心心念念几十年的嫡孙,令我等好生佩服。” “我陪伴正公祖身边多年,未曾听他提起什么旧人,连长琴亦是不碰的。”乐昭郎说:“至于佩服,我有正公祖亲身相受,你的确该佩服。我已将燎原寻回,按理你该叫我家主了。” “家主?”乐宴口中碾过这两个字,骤然发难:“正公祖陨落前所见之人唯你一个,你一人之言,如何证明正公祖允诺过家主之位?你又如何证明,你带回来的,就是正公祖真正的孙子?” 乐昭郎半点不怒,环顾在场的所有人,用一个并不大的声音说:“因为正公祖已将凌波卷给我。” 乐燎原从他们的反应中感受了凌波卷的威力。 乐宴震惊之余大喝:“凌波卷分明还在正公祖化剑之中,你胡说什么?” “正公祖的确在陨落前宣布凌波卷置于化剑之中,并落下了非家主不可取出的禁制,但你不要忘了,正公祖有两份凌波卷。”乐昭郎一个抬手,木简出现在他手中:“此为正公祖所有凌波卷之二的一半,另一半被不肖族人乐风和带走,我正是以此为凭,寻回正公祖遗孤!” 乐昭郎看着冷僻,没想到口才了得,半点没让乐宴占到便宜,还顺便把乐正公的儿子、乐燎原的父亲给踩了一脚。 此等心机手段,实如破风之剑,净是一眼不到头的劲儿。 乐燎原被架在这里,只能拿出自己那块木简,果然见两块木简遥相呼应,闪烁不停的光。 乐宴逼问:“相传凌波卷体态千变万化,如何能证明这就是凌波卷?” 乐昭郎没有立刻回答,乐燎原想你倒是说话啊,能言善辩,怎么现在不说了? 乐宴看向乐燎原,乐昭郎才说:“你亦不知如何证明凌波卷,怎么能强人所难?” 乐宴冷笑一声,继续看着乐燎原,话却是对乐昭郎说的:“你不行,你带回的人也不行?” 乐昭郎说:“燎原他少年孤苦,被农户收养,不曾习文断字,更不曾修真入门,如何证明?” “你想的很周到。”乐宴毫无感情地赞美,顺手不知道从哪里抄起一支笔,塞给乐燎原:“把你看到的描摹下来即可。” “那是凌波卷!”乐昭郎已有威压:“你想要天下大乱吗?” 乐宴半点不惧,嘻嘻笑笑的:“不过半卷而已,再不济,写一点也行。” 乐燎原听到此处也算明白了,要想在乐氏诸人面前过关,就得交点什么东西出来。 可笑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他所写真假。乐昭郎铺垫至此,只要他随便写上几笔就行了。 乐宴往乐燎原手臂上一拍,立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流顺着乐燎原的手臂流入所持木简—— 乐宴以自身灵力替他打开了凌波卷前的迷障。 前所未有的感觉,像眼前豁然分明,像旷野中一下子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凌波卷的本体的确是一本书,就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乐燎原打开了这本书。 里面是他不懂的字符,他提起笔—— 不对。 他为什么能看见? 以乐宴所言,乐正公真正的嫡亲血脉才能看见。 他该看见吗? 乐燎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紧接着,他把第一排字符描摹了下来。 乐昭郎想要他的凌波卷。 乐昭郎没有直接夺走他的凌波卷是因为他更想要家主之位。 乐昭郎不在乎今天的结果是因为这并非真正的考验。 乐昭郎和乐宴一样看不到凌波卷的内容。 不一样的是,乐昭郎有把握在以后看见。 借乐宴的灵力,这排字符直接出现在半空中。 乐宴心有不甘,仍然只能拱手垂拜:“今日,乐氏诸人迎正公祖嫡孙燎原归家!” 人群散尽,乐昭郎说:“你做的很好。” 他们本可以直接串通的,乐燎原不由得问:“你原本期待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乐燎原很推崇乐正公。 他心心念念的家主之位,独一无二的昭郎,会在乐燎原行将离去时为荆棘儿平冢立碑,但他又在外人面前小心翼翼叫一声正公大人,只在争斗时才会坦然叫出正公祖—— 他希望自己是乐燎原,又深知自己永远不可能是乐燎原。 希望乐燎原活着,又庆幸乐燎原已死。 明知道如何对自己更有利,又厌恶冒牌货占据了乐燎原的身份。 乐燎原毫不怀疑乐昭郎会在登上家主以后取他性命。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 “已经发生的,就是我所期待的。”乐昭郎不太好的表情反而没那么不好了:“我知道你看见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像你得到凌波卷,是一种天命。” “天命要你成为乐燎原。” 第4章 第 4 章 乐燎原从不信什么天命。 从他记事起,要干很多活才能从师傅那里换一个饼吃,戏子练功白天黑夜不分冬夏,所受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及至他初初登台,还被人喝了几次倒彩,后来又遇陈商,能够逃脱,所依仗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天命。 唯独乐昭郎从天而降的那一刻,他为荆棘儿感到刹那的悲伤,刚好错过的时间使他无奈归因于天命,随即如红色彗星一般消散。 乐昭郎不敢明说他的真实出身,即使是仙门世家,也难逃凡尘窠臼。 乐燎原说:“其实我不会种地。” 乐昭郎避而不谈:“他们更不会。” 乐燎原说:“仙门世家超脱凡世,拥有与众不同的力量,但并未真正升仙,历经生老病死,所以本质上还是人,对吗?” 乐昭郎能感知到乐燎原的想法,就在片刻之间旧事重提,乐昭郎问:“难道你还想回到过去?” “不。”乐燎原见好就收,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难关过去他有一些阴郁,非要吐出这口浊气不可。乐燎原说:“或许这里只有生死,强如正公祖,陨落升仙也未可知。” 乐昭郎冷峻的表情果然柔和了几分,说:“如果当今修真界还有人可以飞升的话,必然就是正公大人了。” 乐燎原和乐正公素昧谋面,如今却占了他亲孙的身份,于情于理,都该去看一看。 “正公大人在我面前殒身,瞬间化为夜空红色彗星,不然你以为红色彗星怎么来的?”乐昭郎说:“那是修真大能的残魂。” 难怪乐氏诸人只见白色臂章或额前白带,如乐昭郎一般套着白色里衣的已是少之又少,远远看去仍是一片红色,如凤凰花不灭。 乐燎原说:“这在我们凡间,算是喜丧。” “于修真界而言亦是。”乐昭郎忽的一声冷笑:“若是如乐宴一般的普通人,该办的还得办。” “……”乐燎原问:“乐宴会就此作罢?” 乐昭郎反问:“你的身份已经坐实。乐宴还能做什么?” 这话生冷的很,乐燎原只能讷讷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乐昭郎说:“正公祖仍有残魂在化剑之上,你可去拜一拜。” 话虽如此,乐昭郎却没有立刻带他过去。乐昭郎辖摄乐氏诸事,一夜过去已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处理。 乐燎原独自回到住处等待。这还是他和乐昭郎相见后第一次分开,乐昭郎虽然为人冷僻,总归还要用他,其余乐氏诸人,心思却很难测。 乐燎原在想乐昭郎和乐宴说过的那番话。 还没磋磨出什么味道,乐宴便来了。 这时间卡的,好似在乐燎原身边长了眼睛。乐燎原想起乐昭郎语调轻蔑的反问,恐怕早就有所预料。 乐燎原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朗声和门外侍仆说:“实在抱歉,请回禀他我一路奔波繁忙,疲惫的很,已睡下了。” 脚步声悄然而去,却听的有人阔步而入。这乐宴好不讲理,乐燎原心下不悦,连忙屏住呼吸守在门口,正待他下文,哪知乐宴轻笑:“我看到你门边的影子了。” 乐燎原只能开门。 乐宴孤身而来,入内如半个主人,见乐燎原站在一边,反而邀他坐下:“你我都是乐氏,拘谨做甚?” 乐燎原忽的理解了乐昭郎对乐宴的厌恶,这人真是自有一张笑面,和乐昭郎截然不同,若是顺他心意便罢了,不顺他心意他亦有一万种方法来顺自己的心意。 难缠的很。 见乐燎原仍不说话,乐宴更诚恳了:“是我方才吓到了你了吗?你莫怪我,乐正公就留下了你这么一个嫡孙,多少双眼睛盯着,论血缘,我们是最近的,只能叫我来做这个恶人。总归好事说不破,我也不是为了针对你。” 乐燎原不在乎他说什么,面上装的喏喏:“昭郎…” “他不过是拜入乐氏的弟子,得了正公祖的青睐,就当自己是乐氏人了。”乐宴压低声音:“还以为自己和你一样。”。” 乐燎原吓了一大跳,连忙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我什么都不懂。” “怎么吓成这样?”乐宴睨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乐昭郎总觉得他算正公祖的孙子,可惜……你才是正公祖真正的唯一的孙子,实话也怕?” “……”他这样化大为小,轻易别开话头的本事,着实令乐燎原开了眼。乐燎原定了定神,很是懵懂天真地问:“都说正公祖待他如待孙子一般,正公祖为什么没正式收养他?” 乐宴倒了两杯茶,自己一杯,推给乐燎原一杯,真如密友闲话一般:“说什么待他如待嫡孙一般,可正公祖的嫡孙从来不在身边,如何比较?只听说乐昭郎想了很多次,正公祖一直没有松口。” 乐燎原像是亲近他,说:“给我讲讲乐氏的事呗。” 乐宴嗤笑一声,就差磕点瓜子了:“你现在不记恨我了?” 乐燎原连忙低头:“从未记恨过。如兄长所说,我们是真的有血缘的人,一些误会,算不上什么。” 乐宴又笑一声,说:“你想的开就好。你在凡人间生活许久,不了解仙门世家,未必比你过去的日子好过。尤其……” 乐燎原等他下半句,乐宴却戛然而止,说:“你只晓得利字当头,有本事的人最难对付就是了。” 这话分明在说乐昭郎,可乐燎原瞧着眼前的乐宴,哪里就是好相与了? 乐燎原懂了只当不懂,作出一副好拿捏好哄骗的样子,说:“还请兄长赐教。” “兄长,就不必了。”乐宴摆了摆手:“乐氏之中有心之人不少,你身份高贵,难免有人闲言琐语,便和诸人一般唤我掌教即可。” 乐燎原问:“掌教,是掌管教习弟子的意思吗?” “是。乐氏分为四部,除了掌管教习弟子的掌教,还有掌管乐氏诸事的掌务,掌管乐氏家法的掌律,掌管修行进阶的掌学,其余世家或许叫法有所区别,总体来说亦是大差不差。”乐宴顿了一顿,才说:“乐家的掌务,是乐昭郎。” 乐燎原问:“为什么乐氏诸人唤你掌教,却唤他郎主?” 乐宴明显犹豫了一下,才说:“因为昨夜之前,没人知道你的存在。” 乐昭郎与乐正公关系亲近,又兼掌务之职,纵使乐宴不愿承认,乐昭郎继承家主之位都是有迹可循的。 偏偏是乐正公本人给乐昭郎继承家主之位设置了障碍。 算是障碍吗? 如果说要再添一个名正言顺的砝码亦说的过去,可寻回嫡孙,对于失于血缘的乐昭郎来说,恰恰是个最大的忌讳。 “我一路都有些奇怪,为什么……”乐燎原问的隐晦,还找了理由搪塞:“我自幼流落,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乐氏寻你,因为只能是你。”乐宴饮一口茶,侧过了身体才缓慢开口。乐宴和乐昭郎在议事厅里隐晦交锋过的事情,如今全盘托出:“正公祖是乐氏的参天支柱,于私情一途却十分坎坷。他幼失怙恃,年少丧妻,膝下唯有一子,自襁褓起便是由正公祖一手看顾的,不知道付出多少爱护,哪知刚刚长成便相中了一个凡尘女人,与正公祖决裂而去。自此,正公祖再不当有这个儿子,乐氏诸人亦绝口不提。” “乐风和?” “是。”乐宴像是极不情愿地应下这个名字,完全没把对子骂父当做一回事,转而劝说乐燎原:“姻缘而已,何至于此?正公祖陨落前特意命人去寻你,可见这些年一直心中挂念,却实在叫人伤透了心!你如今回到乐氏,不记得还是一件好事。如此不孝不义之徒,扯上干系与你没有半点好处。” 乐正公的确在乐氏德高望重,乐燎原讪讪而笑,说:“祖父对我如有再造之恩,虽然不及生前相见,但听说残魂仍在化剑之中,我正准备去探望。” 乐宴一时古怪,问:“乐昭郎同意你去?” 乐燎原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乐宴眼波一转,只说:“那里面可有凌波卷。” 乐宴看着是有机会就要踩乐昭郎一脚的,他能轻易放过必然是有什么原因。他既然不想说,乐燎原也不强求,转而问:“掌教掌管门中弟子,可能算我一个?” “你想学习仙法?”乐燎原等于把自己送到了乐宴的手心里,乐宴来了精神,却又生出犹疑:“你是正公祖的嫡孙,想要修习仙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 二人四目相对,乐燎原仍是不解,乐宴不得不说:“你看得见凌波卷。” 乐昭郎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我流落在外时很羡慕书塾里的小孩,倘若不能修习仙法,学写几个字也是好的,省的像今日一样再闹了笑话。” 乐宴转圜过来,更似推心置腹:“只要你愿意,就是阻力重重,我也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教你,万事无惧!” 乐燎原只得一笑,话说的越发好听了:“掌教之所以为掌教,必是乐氏最强的修士,能让掌教亲自教授,我心向往之,却之不恭!” 乐宴一怔,乐燎原一看这反应便知他武力恐怕不如乐郎主,以沉默应下只怕有沽名钓誉之嫌,心里便看低了他一分。乐燎原不想再说这个,就说:“继续和我说说旁的事情?昭郎和我说了一些,现在我想听你说。” 乐宴忽的一笑,说:“有一事乐昭郎必没有和你提过。听说你从兖州来,关于兖州何氏——勿要在乐氏诸人,尤其是乐昭郎面前,提及何氏慧夫人。” 乐燎原虚心求教:“昭郎和我讲解何氏时,的确反应微妙,是因为何氏为慧夫人建了万卷楼吗?” “非也。”乐宴摇头,神态难得和昨夜的乐昭郎重叠:“何氏之过,不在万卷楼,而在慧夫人。何氏贵为修真界四大世家之一,家主却为一凡人女子神魂颠倒。 “就和当初的乐风和一样。” “这是修真界的大忌。” 乐燎原:“……” 凡间的皇帝都未必只纳贵女入宫,修真界怎的比凡间的皇帝还要封建迂腐? “修真界重天赋,天赋唯一有迹可循的便是血统,血统越纯,天赋就有可能更高。此事……”乐宴顿了顿,说:“从郁都而起,由四大世家保持,在修真界已成风气。” 那便不是铁律,四大世家的共同点,乐燎原问:“可是和凌波卷有关?” 乐宴目光闪躲,说的却是:“我不知道。” 那就是了。乐宴要乐燎原当众看见凌波卷,可乐氏诸人对凌波卷皆不可见,恐怕就是和血统有关,可即便是真正的乐燎原——由乐风和和凡间女子所生的乐燎原,一定可以看见吗? 乐燎原再看乐宴,知道他为何不敢应。他生的一张慷慨笑面,却有一副不留余地的怨毒心肠,实在叫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