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冥界有地产》 第1章 鬼面故人 “江府死了个人,听说是那家的小姐,也是贞烈,还没出嫁呢,听未婚夫婿已死,二话不说就殉情了,喏,这不,圣上知道了,赐了好大一块贞洁匾……” 江道真的魂魄飘在人群上空,她怎么也触碰不到地面,她拼命呼唤跪地接圣旨的父母,可她的声音就如同微弱的风一般,掀不起丝毫波澜。 她从早待到晚,魂魄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仍锲而不舍地去拍门,惨声呼唤娘亲不要留她一个人在外面,她怕。 天渐渐暗下来,长街空荡荡的。忽而一阵冷风扫过,枯枝黄叶打着卷儿往前。江道真抬眼,见到了生平从未见过的恐怖画面。 她的尖叫凄惨尖锐,街上的东西木然转头,冷冷注视着这只新鬼。 “嚎丧啊。”老鬼淡淡抱怨了句,施施然飘远。 江道真立即噤声,瑟缩了一下,尽量将自己缩在不起眼的角落。 “嘿!” 一张鬼脸猝不及防闯入视线,江道真再也受不了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即使腿脚发软也麻溜地站起来,砰砰砰地一下下拍着朱红大门。 太吵了。 街上的鬼越来越多,尽数不耐烦地瞪着淡得快要消散的女子魂魄,更有甚者,黑色怨气都已被激发出来,但碍于江道真旁边立着的男人,还是没能冲上来把她撕碎。 柳冥摘下厉鬼面具,喂了两声,但江道真没听见。 他走了两步,身吸口气,扯着嗓子在江道真耳边中气十足地吼了声:“喂——” 朱红大门内传来连串狗叫,接着便是怒骂的人声。 江道真寸寸转头,不管身后的人到底是人是鬼,崩溃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却能听见你的?” 柳冥被吼得一愣:“你不记得我了?” 江道真警惕地瞪着他。 他很快恢复如常,摆了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扫眼面前的人蓬乱的头发,冷静道:“因为我是人,而你死了啊。” “什么?”江道真愣愣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几乎已经转不动的脑海里零星突然散过几幅画面。 “真真,你的未婚夫婿死了,你也去吧。” “娘?你说什么?我不要!我不要!” “由不得她!快!把小姐按下去!” “爹!你怎么了?我是真真啊!” “沉塘!沉塘!快!” 江道真睁大眼,如果鬼能流泪,想必她的脸都湿了,可她如今只是一只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她重复这句话,一直重复,素色的纱衣抚过地面,留下散发着腥臭的湿痕以及黑色的淤泥,“……我死了,我在荷花池里……” 她猝然抬头,怔怔望向柳冥,似自言自语:“我在荷花池里,好冷……” 柳冥生得俊俏,俊得不像人,一张脸比江道真这只鬼都还要白。此刻蹙着眉头,却让这股讨人喜欢的俊俏里混杂了一股子森冷寒气。 “只是冷?”他意味不明地问道。 江道真极缓的转动眼珠,最终定格在柳冥分外好看的脸上,茫然点了点头。 男人张了张嘴,听不清说了句什么,但应当不是什么好听的。 见江道真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直言问:“报仇吗?我帮你啊?给报酬就行。” “……哦。”江道真就只说了这个,便拖着湿答答的裙子下台阶,柳冥注视着她的背影,心底漫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 “喂!给句准话儿啊!”柳冥语气不太好。 江道真没转身,低声道:“不了。”言毕,提着裙子,漫无目的往前行。 柳冥没动,随口讽刺:“他们杀了你,骗了你十六年,你就这么原谅他们了?真乃当世神仙啊!” 江道真平日里不爱说话,被人调笑欺负都只会柔柔一笑,转而抛之脑后,从不记仇,从不与人起争执,但其实……不是的,她也有脾气,她也想像自己的闺中好友永幸那般肆意笑骂,但娘亲爹爹要她做一个大家闺秀…… “脑袋装粪的衰鬼……” “什么?”柳冥表情空白了一瞬,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你方才骂我什么?”他接着又笑起来,好像江道真骂了他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看不见脸,但她瘦弱单薄的身体细细颤抖,柳冥收起笑,两三步行至江道真身边,还没出声,便被一双冷得像冰的手环住腰身,还没等他挣脱,便听见她微弱得如同猫叫一般的啜泣。 抬起来的手没有扳开江道真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堪称温柔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柳冥声音软下来:“想哭便放声哭吧,没人。” “……啊——”存蓄已久的委屈立时决堤,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冥就这么无声站着,众鬼皆识趣地绕开。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柳冥便垂下头,等待她的回答。 “你对每一个主顾都这么好吗?”江道真撒开手,擦擦不存在的泪水,撇开脸别扭道。 柳冥微微怔住,然后弯了弯唇,有些不着调道:“不啊,分情况,我看脸……长得好看的就温柔点,长得丑的……就把他剁成肉馅做成包子吃。” “骗子!”江道真吸吸鼻子,低低骂了句。 “出息了。”柳冥微哂,没等江道真听清,他打了个哈欠又问:“大美人儿决定好了吗?等着睡觉呢!” 江道真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屋檐。 就在方才,不知柳冥用了什么法子,她身死的缘由尽数都明了了。 原来,他的爹爹娘亲并不爱她。 她原以为当年他们从牙婆手里买走她是出于缘分和喜爱,没曾料到是贪欲阴谋。 她生得好,这一点从她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周遭的小孩儿都没有她卖得价钱高,个个来问价的都说她生得好,是个美人坯子。 这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传进了寻找巴结权贵棋子的爹娘耳朵里。一转身,果然是个面皮白净,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户部侍郎,流水的银子随便捞一把都够普通百姓一年花销。因而,爹娘大手一挥,以在场所有主顾都不能企及的价钱买走了她,成了他们口中养了十几年的爱女。 出门驾车,在府坐轿,食指不沾阳春水,佳人娇柔似花蕊。 江道真果然如他们料想般长得如花似玉,貌美贤德的名声在她及笄后犹如春燕一般传到京城各处权贵名流的耳朵里。 侍郎家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踏破。 最后江道真许给了当朝大皇子信王萧谨——一个风流名声无人不晓的草包王爷。 但娘说草包王爷不夺皇位,能保住命还能享一辈子荣华,是个好去处。 江道真最终还是同意了,婚期定在中秋。 可刚看见中秋的脑袋,大皇子便薨了。 江道真一口气还没松完,父亲便将她关在闺房,勒令她不准走出房门半步,隔日,她便溺毙在荷花池中,对外称殉情。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父亲这么坚决要杀了她是因为国丈之位啊。 信王风流,不喜欢她这样呆得如同木头般的性子,暗示她爹识趣点断了他母妃胡乱指的亲事,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她死了都行,如果她死了,说不定在他成九五之尊后还能许她爹一个宰相之位当当。一个皇子也不可能真是个草包,不过就是扮猪吃老虎,想背后捅皇帝跟兄弟的刀子罢了,反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坐那个位置上去。 然后,信王假死,实则暗中集结势力,只等谋反时机。 再然后,江道真成了一缕孤魂。 “报仇,我要报仇。”江道真抬起头,认真望向柳冥。 “那就走吧。”柳冥打了个响指,昏暗的长街顿时被接连亮起来的灯笼照亮。江道真微微睁大眼,一直紧绷着的脊背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柳冥看在眼里,但没戳穿,似随口一说道:“走吧,江大小姐,这才是你要走的路。”说这话时,他解下披风,搭在江道真身上仔细系好。 这样温柔体贴的举动让江道真受宠若惊,怔忪地问:“你好像对我很好,你刚刚说什么?我们认识?” 手指一顿,柳冥意味深长的瞥了眼江道真,没解释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信口胡说:“不认识啊,我帮你是因为我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好人啊!” 哐当! 恰巧路过,又恰巧听到某人的话的老鬼脚下一滑,墙边摞的一堆东西没有一个能幸免遇难。 一记带有警告威胁意味的冰冷眼刀如有实质地钉在老鬼身上,吓得他连声鬼叫,如同踩了风火轮,火速消失。 江道真看得讶异不已,愣愣道:“你好像吓到他了……” 柳冥眼也不抬,胡诌道:“不是我,是你。老鬼看见新鬼都会害怕。” 江道真眨了眨眼睛,有些不信,“是吗?” “你还报不报仇,话多!”柳冥突然拔高声音,没好气道。 江道真被吓了一跳,连忙闭上嘴,和老鬼方才一样,恨不得用脚走出火星子。 柳冥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郁闷抱怨:“又说我凶……” “你得告诉我你是谁啊,我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显得有点……”江道真走到中途又转过头来问。 “对!笨死啦!”柳冥打断她,恨恨道。 “你真的好凶……你到底是谁啊?我感觉你在帮我对吗?” 柳冥冷笑了一声,干巴巴道:“记住了啊,大爷叫柳冥!至于帮你……我梦游,我闲,我大好人,我活神仙,您挑一个想着玩儿吧!” 江道真听后却没生气,柔柔笑了下,像极了她生前的样子,晃得人眼睛疼。 柳冥撇开眼,孩子气地踢脚边的石头。 “不走吗?”江道真轻声问,她的魂魄淡得快要看不见了,眼睛也不甚清明。 柳冥从宽大的袖子里摸索一阵,江道真仔细看,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朵紫蝴蝶。 很奇怪,自她死后,五感尽失,但此刻,她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这是什么花?”江道真神思已经不大清明,大着舌头问。 “紫蝴蝶。” 江道真有些着急,她知道这是紫蝴蝶,但为什么她会闻到啊…… 柳冥身体一动,接住晕倒的江道真,垂眸看着她疲惫的脸,淡得快要看不见的魂魄,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朱红大门嘎吱一声打开,里面的人在门缝里探头探脑,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凉风冷得直钻骨头,开门的小厮骂了一句,抱怨那些人仗着资历叫他一个才进府的出来看看谁在鬼号。 “呸!” 朱红大门复又合上,柳冥眼底一片冰冷,抱起江道真,朝长街尽头走去。 无人看见,江府大门上悬着的白幡被平白燃起的绿色荧火烧得连渣都不剩。 第2章 得不偿失 第二日是个雨天,初秋的雨绵绵无尽,潮气蔓延到各个角落,让人也不自觉焉了吧唧的,可花店的花儿却抖擞得很,簇拥着床上躺着的人,肥大的花朵一颠一颠地往前凑,即将碰上的时候,柳冥的咳嗽声突然响起,吓得它们立刻挺直。 “主人怎么还没醒?” “对呀对呀……” 柳冥坐在柜台后,听见小花妖七嘴八舌地讨论,警告地咳了一声,花妖们历劫噤声。 “历劫又失败了么?这是最后一次了……”在他手边,有一只树墩子,怔怔道,很伤心的模样。 柳冥望向床上躺着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会让她死……你们闭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别在她面前说东说西的。” 树墩子活得最长,一下反应过来柳冥要干什么,惊道:“我们是冥界的怎么能干涉主人历劫呢!你千万别乱来!” 柳冥闻言语气不太好,冷冷道:“若不是我乱来,昨夜她就魂飞魄散了。放心,我会让她主动拉我进她的劫数。” 他说的信誓旦旦,况且冥界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犹如一座空城,主人为心魔所扰命不久矣…… 这是最后的机会,树墩子闭上嘴不再多言。 江道真醒了好一会儿了,但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鼻尖萦绕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柳冥趴在柜台上,手支着脑袋,没出声,静静地望着江道真。 她慢慢抬手到脸侧,试探一般晃了晃手,然后盖住眼睛,再也没动。 “怎么了?”柳冥问。 “嗯……我好像看不见了。”江道真笑着道。 柳冥脸色难看,话也不好听,恶狠狠道:“笑什么笑,难看死了!” 江道真有些无措,轻声道:“大早上的不要坏了心情呀……瞎了就瞎了呗,没什么的,我都死了呢……” 她的话没有说完,柳冥捂住了她的嘴。 “闭嘴,衰气。”柳冥道,而后将她盖着眼睛的手扳开,直到看见露出的那双伤心到近乎绝望的眼睛后,他才柔缓了声音。 “没瞎,等会儿就好了。” “是吗?”江道真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 柳冥抬眼,眼底晦暗不明,幽幽道:“如果你不害怕见到自己的尸体,你就不会瞎。” …… 来到江府,门口的白幡已经撤下,江道真拢了拢披风,看向一旁的柳冥,再次确认:“我进去之后,把我捞出来,然后就行了?” 柳冥叼着根草,含糊不清道:“对……你要是害怕就等些日子,我帮你弄,现在我进不去。” 把花灵给了她,他现在就是个花架子。 江道真微福身子,真心实意道谢:“公子帮了我许多,这次我自己来吧。” “……行,捞出后放池边儿就行,只要脱离了你溺死的地方我就有办法了。” 江道真点点头,随后将披风解下,柳冥顺手接过,扬扬下巴,“去吧,遇着什么事就把紫蝴蝶捏碎,我就闯进来帮你。” “你是个好人,我会报答你的。”江道真认真承诺,而后深吸口气,提裙抬脚走向江府大门。 今日守在门边的正是昨夜那个小厮。 正艳阳天儿呢,他半边身子却忽然打了个寒颤,纳罕地站起身,挠头道:“也没吹风啊?怎么一下就冷起来了?” 闻言,江道真笑笑,脚步未停,凭着记忆直奔荷花池。 也许是因为这儿死了人,往日最热闹的地方今日静得犹如坟地。 江道真停在距池子几步之遥的假山后,心口咚咚地响,胸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压住,喘不上气来,无形之中,她似乎被缚住手脚,一步也前进不了。 眼看着日头渐高,江道真浑身爬满密密麻麻的 刺痛感,疼得脸色青白交错。她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抬脚迈步…… “王爷怎么说?” 脚步倏忽间收了回去,她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另外一个声音她也识得,是父亲的。 父亲道:“赔了一条命,他自然称心如意,不过……” “不过什么?”母亲提起口气,不放心地问,“他事先答应你的宰相之位呢?” 父亲冷哼一声道:“昨日有人传来一封信,正是王爷的。” “说了什么?” 父亲沉吟片刻,说:“真真当年被拐子拐跑,如今亲生父母还在,只怕是个祸患,幸而已经除了,且有高人算过,真真命格奇特,魂魄定凶残无比,大皇子吩咐我等找到法师镇压真真,使其不能作祟。” “那……” 两人的话丝毫不落的钻进江道真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插入心脏,疼得她冷汗涔涔,几乎站都站不直。 她的亲生父母被杀了…… 父亲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这两句话就如同魔咒,将她的最后一丝期盼毁得半点不剩,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只怕怨气缠身,黑气冲天。 “起风了,你身子不好,就别站这儿了。”母亲劝慰男人的声音飘过来。江道真眼神冰冷,直勾勾望着两人的背影,嘲弄一笑,怨气随心而动,悄无声息地缠住夫妻两人。 待到他们走远,江道真再也没有犹豫,一头扎进荷花池,将沉在池底的尸体抱至河边,捏碎紫蝴蝶。 尸体立刻消失在怀里,江道真最后看了眼荷花池,起身离去。 柳冥坐在对面茶楼,不知何时,对面来了个带着斗篷的人,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浑身湿答答的。店小二刚要上前,柳冥就道:“她不能喝。” 他没细究不能喝和不喝之间的差别,摸着脑袋就下楼了,一脚踏上楼梯,一股寒气直钻天灵盖,但时间很短,转瞬那股寒气就不见了。 “哟!会吓人了?”柳冥端着茶杯,欣赏着火光冲天的江府,笑意吟吟地问。 江道真比昨天还要狼狈,像个从泥巴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听见柳冥的调笑也没吭声,她已经能看见了,明明是件好事,但她高兴不起来。 “你想先报仇还是先救人?”柳冥幽幽问。 江道真抬头:“你怎么知道要救人?” “猜的,所以你不打算报仇啦?” 江道真摇摇头:“仇我已经报了。” 柳冥正经起来,缓声道:“你报什么了?价钱怎么算?我都没出手……你最大的仇家信王还没找着呢,不算报了。” 江道真看向窗外,江府火光冲天,黑烟直冲天际,她淡声道:“我放了把火,他们会死得很干净。公子放心,你已帮了我许多,我会付你报酬的,至于萧谨……我当然不会放过他。” 柳冥挑眉道:“你下得去手?” “他们也下得去手……我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还在……但是……”江道真喉头梗塞,隔了一会儿才道:“但是也被杀害了。” 柳冥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又听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知你本领高强,可否帮我找到我亲生父母的魂魄?” “你知他们是谁?” 江道真摇头。 “你知他们家住何处?” 亦不知。 “你知他们因何而死?” 江道真抬头,肯定道:“因为我,萧谨怕他们坏事。” 柳冥支着下巴,沉思后答:“找到的可能性不大,但人死后都有魂魄暂存于世,如若真像你所说那个什么劳什子王爷怕你们坏了他的事,想必会让人拘着你亲生父母的魂魄,这样来说的话,还是可以找的。” 江道真眼神灼灼,注视着柳冥。 又听他道:“不过阴差不掺俗世,若我帮你,便要和皇室打交道,冒着被鬼告状的风险不划算。” 江道真咬着下唇,视线停在柳冥的手上,忽然,她灵机一动,道:“可你也是活人啊!就用活人的方式找也不行吗?” 柳冥张了张嘴,竟无法反驳,于是,又伸出只手,在江道真眼前晃了晃,“我办事,很贵的,你一只新鬼,付得起价钱吗?” 江道真一噎,随即道:“可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等事成之后……” “打住!”柳冥举手制止了她的空话,现实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帮你是因为我们之前认识,这是你前世拿东西跟我换的,可你前世也没说让我一直帮你啊!况且这事儿坏冥界规矩,估计不行啊江大美人儿。” “什么东西可以换,既然前世的我可以找,那今生的我也可以找。” “功德。”柳冥看着她,好像料定她给不出来。 “功德怎么挣?”江道真撑着桌子,直直望向柳冥的眼睛。 他偏开脸,不去看她,如实说:“做好事来得最快。不过,你现在一点也没有,要达到能交换的水平,恐怕得再等个几百年吧。” 江道真眼里的亮光逐渐熄灭,滑坐到地上,靠着尸体冷冰冰的腿,一言不发,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柳冥盯着一尸一魂,心底的焦躁再次蔓延。 “那我自己去……” “你求求我也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道真霎时起身,漂亮的眼睛期待地望向柳冥,“求求你!” 得,能屈能伸。 柳冥挤了个微笑,在心里腹诽道,就会拿这一招对付他。 “不过……”柳冥抬眼,不怀好意道:“再此期间,你得给我打工,蝴蝶铺花店的一应事宜都归你干。” “好,一言为定。” “不许反悔。” …… “真的不许反悔吗?” 这已经是江道真第三次问了,柳冥埋首在柜台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头也没抬提醒她:“我记得你最大的仇家是大皇子吧,人家现在吃香的喝辣的,还关着你爹娘啊。” 江道真转头,在蝴蝶铺摆渡集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刻收起惧怕之意,对着面前少了半个脑袋,脑浆横流的新死鬼郑重道:“我会帮你完成最后的心愿的。” “嗯,不错。”柳冥毫无感情夸道。 今日已无人排队,江道真招招手,一个树桩模样的矮凳就滚到了她的屁股下。 她两手撑着脸,茫然地看着外面,有些怅惘道:“一月过去了,你是不是骗我的。” 柳冥冷笑一声,“昨日我给你算你父母魂魄无碍的事估计被你喂狗了吧。” “那万一呢?你看,京城这几日不管是茶楼还是酒馆都在说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不日登基的事,万一信王狗急跳墙,反了呢,乱起来谁照料我父母?” “很有道理,不过,你先把花儿浇了,那盆紫蝴蝶要枯死啦!” 浇完水,江道真依旧坐在那儿,满脸忧心,张口就要开始。 柳冥及时打断:“你在把我当鹰熬吗?” 江道真抿唇,不好意思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假装大家闺秀的时候,道:“烦到你啦?对不住对不住,秋日里京城里树叶子掉得太快了,看得人触景生情,难免胡思乱想……嗯……若我出得去了,再多看些书,没准儿我自己就能找到他们了。” 那日她找回尸体后,五感确实恢复了,可因为用了紫蝴蝶养魂,她也不能离开京城,除非跟着柳冥。 “喏!”在她自顾自说得起兴,眼前突然递来一只木头人,一只手那么大,裙子跟紫蝴蝶长得很像,怀里抱着一面手掌大的铜镜。 “这是……”江道真看了一阵,没发现其中关窍。 “笨!”柳冥干脆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使手掌贴合铜镜。 江道真感觉到一股热流在手心聚集,紧接着手心痒痒的,柳冥就将手松开了。 她也移开手,铜镜闪烁了一瞬,接着就在镜面上看到了一盘白玉似的糕点。 “……”柳冥望了眼日头,“你饿了怎么不说呢?” 鬼怎么会饿呢?她只是馋。 啪地一下,江道真将镜子盖住,试探道:“这能看见我在想什么吗?” “还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前提是你得与之有联系。”柳冥补充了句之后,就抬手枕着脑袋出门了。 江道真有些忐忑,琢磨着“想看见”的意思,抬起手,在月季上扎破手指,挤了半天挤出一小滴黑血糊在镜面上。 镜面亮起又暗下,她的心砰砰地跳,眼也不眨的盯着镜面,生怕错过什么。 “又闹腾了?” 镜面一片漆黑,却从里面传出来人声。 江道真小心翼翼把木人举到耳边。 “已经压下去了,怨气太大了些。”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听着约莫已有四五十岁,“江府的那个找到了就容易多了,血脉联系,镇压起来更方便。” “还没找到?”另一道人声要年轻得多,音色清亮,有些熟悉,正是假死的大皇子。 “要不就是投胎去了,要不……就是被人藏起来了……” …… 江道真屏住呼吸,镜面仍是漆黑。这时,柳冥从外走了进来,往她怀里丢了袋东西,热的。 “嗯?” 这是芳华斋的糕点。 柳冥没看她,随口道:“买东西看见了顺便买的。” 江道真弯了弯眼睛,拿出来一块白玉方糕递到柳冥唇边,道:“你买的你先吃。” 柳冥皱眉,不可思议道:“你居然怕我下毒!”随即一口咬住,温凉的唇短暂地划过江道真的手指。 她睫毛闪了下,故意道:“对呀,我只有一条命了嘛,要谨慎些。” 第3章 奉银还母 接下来的日子虽也过得顺畅,可不知怎的,江道真如同丢了魂一般,登记新死鬼名字十个能错八个,帮人了愿时,能把这个人的愿望栽到另一只鬼头上,一时间,蝴蝶铺的声誉直线下降,来自各方的举告信能堆满整间小铺,柳冥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把她穿透。 她心里也过意不去,但那日大皇子他们的对话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上。 每天日头最高时,柳冥习惯睡上一会儿,日头毒辣,也不会有鬼趁这个时候出来。于是,江道真打算在这个时候离开蝴蝶铺,去往…… “宿州?”鬼气森森的人声突然在耳边响起,怨气十足,她差点吓撅过去,看也不看,闭着眼睛四处扔怨气。 一双手逮住了她,温凉的触感,指腹带着薄茧,江道真睁开眼,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愧疚,满眼都是对柳冥的控诉。 “你做什么!放手!”她吼了出来,后半截声音压在喉咙里,被哽咽拦住。 柳冥一脸莫名,拧眉道:“你要做什么?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蝴蝶铺,扔你那臭烘烘的怨气想祸害谁呢!” “你!你!就是想祸害你……”江道真说了一半,蹲在地上,死死咬着唇,但无济于事,柳冥跟着她一起蹲下来认真注视她的时候,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边哭边打柳冥。 揪住打。 柳冥挣脱不开,由着她撒气,他知道江道真为什么这么委屈,这么生气。 好一会儿过去,整间铺子的花草尽数围在两人身旁,无声劝架,柳冥噗嗤一笑,江道真瞪着眼看她。 “你忘了你必须得跟着我,紫蝴蝶才能保你的魂吗?”江道真发泄完,柳冥才开口说话,仿佛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子。 这点让江道真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挫败感,但这件事错不在她,她硬邦邦地质问:“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知道我亲生父母在何处,这么长时间了,你连放我去报仇,去找人的想法都没有,吊着我几月,你就是在糊弄我!还不如让我拼着一条命救他们,就算魂飞魄散我也不在乎!” 柳冥坐在地上,脸上还有因为趴着睡觉衣裳在脸上留下的印子,睡眼惺忪,因为日头毒辣,琥珀色的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半,头发未束,乱七八糟地垂下来,这副景致看得江道真一愣,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 “什么时候知道的?”柳冥问道。 江道真咽了咽口水,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但终究是她打算不告而别,因而瘪瘪嘴老实道:“你送我镜子那日。我原以为我和爹娘血脉相连,所以镜子沾了血后我才能从里面得到他们的消息,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你的血也可以……” “我被刺破手指那一日?”柳冥想了想道。 那一日说下雨就下雨,摆在铺子外的花草一盆都没提前收进来,柳冥不在家,江道真淋着雨把花草一盆盆搬进铺子,等柳冥拴着一溜新死鬼回来的时候,江道真刚好还剩一盆新开的香刺梅没搬。 见状,他将伞塞给她,把她推到火炉跟前,才去拯救那盆花瓣所剩无几的香刺梅。蝴蝶铺的花都有灵性,但偏偏喜欢江道真,瞧不上又害怕柳冥。被雨淋了这么一通,好不容易秋日开花的香刺梅气性大得不行,顾不上害怕,连扎柳冥好几下,搬完了一看,血都流出来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江道真连忙拿了帕子帮他清洗,袖子上沾了血迹都没发现,到了夜里,她正打算再刺破手指挤点儿血出来的时候,带有血迹的袖子抚过镜面…… “我就看见你的血比我还好使,竟然还能看清楚画面,我的血滴上去镜子都是黑的。”江道真愤愤道。 柳冥怔住。江道真以为他心虚,继续道:“你明明知道他们在哪儿,也知道他们有危险,却不告诉我,不让我去,又用我的仇吊着我……你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柳冥道。 “……就是想让我给你打工!” “……” 见他沉默,江道真愈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气得站起来背上包袱就要出门。 “等等。”柳冥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 “你放手!”江道真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 又是这招。 柳冥心里暗笑,配合地软下声音,晃了晃手道:“你坐下来我与你说明白。” 江道真转过脸不太相信道:“真的?不许骗我。” “真的,不骗你。”柳冥举起另一只手,是个发誓的手势。 江道真这才放心坐下来,屁股下的树桩子飞快长出两根细细的枝条绕在她的小腿上。 见状,柳冥神色一软,轻声道:“你看,你就这么走了,不管它们。” “什么?”江道真被枝条吸引了注意力,没听清。 柳冥不在意地笑笑,拖着声音道:“我说,你冷心无情,自己跑了,不管我这么个孤寡老人和蝴蝶铺。” 江道真顺嘴反驳:“本来就是你的铺子啊。” “不是。”柳冥道。 “哦。” 柳冥弯了弯唇道:“不问?” 江道真眯了眯眼,扬起下巴,露出几分狡黠,颇为得意道:“我才不给你转移视线的机会。 柳冥拍了拍手,敷衍捧场:“哇!你好聪明哦。” 江道真听出了讽刺之意,一边伸手推他,一边催促道:“你快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冥伸出两根手指招了招,示意她过来。 江道真照做。只见他将手绕到她的背后,在颈后往下一掌处轻轻一敲,江道真忽然听见一声浑厚的钟声。手贴住她的背,一阵刺痛在手底荡漾开来,再转眼,柳冥已经收回了手,手心里躺着一朵紫蝴蝶花苞。 也是在这个时候,江道真已有实体的魂魄霎时黯淡,和她初死那日一般无二。 她垂眸看自己泛着微弱白光的透明魂魄,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冥把玩花苞,随口答道:“记得我跟你说过你身上的功德所剩无几吗?” 江道真点头。 柳冥便道:“这便是我一拖再拖的缘由了,你功德不够,维持魂魄只能靠着这颗花苞,蝴蝶铺不说是什么洞天福地蕴养神灵的好去处,起码能让你体内代替护魂的花苞活着,不然,你离了蝴蝶铺,花苞一死,你也就没了,估计死在去往宿州的路上都悬,所以啊,我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告诉你也没有意义。”说完摊开手,爱莫能助。 江道真面上浮起愁绪,仅仅是这么一小会儿,没了花苞,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散。柳冥将 花苞放了回去,她这才缓过劲儿来。 “所以啊,耐心点吧,攒攒功德,最起码得让花开了保你不死半路上在出发吧。” 江道真听完沉默了很久。 功德,她需要功德,怎么才能攒功德? 柳冥见她一言不发,便知她在琢磨速成的法子,也不劝阻,吊儿郎当地插着腰走了。 或许是江道真这人就喜欢较劲,老天爷就喜欢 这样的,隔天,蝴蝶铺便来了位能解燃眉之急的新死鬼。 “年几岁?”江道真活做顺了,头也不抬,例行公事询问来者来历。 “十八。” “名字?” “忘了。” “……无名氏……额……籍贯?” “宿州新坊人士。” 听到宿州两个字时她就抬起了头,打量面前的鬼,再次确认:“你确定是宿州?” 新死鬼看着年纪不大,穿着士兵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没了左手,心口被狠狠掼入了几根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旗子。 新死鬼点点头,语速很慢,仿佛喉咙里装着什么,他道:“确定。” 江道真顿时起了很多个猜测,她拿起摆渡集,假装记下,状似随口问:“宿州离京城可远的很呐, 怎么跑这儿来进地府投胎?” 新死鬼缓缓道:“心愿未了,蝴蝶铺……替鬼了愿……名声……好……” 江道真有些汗颜,心道近日这名声可比其他地儿都要坏。 “什么心愿?” “我死之时,母亲尚在家中,但我没找到……”他从破烂的衣裳里摩挲了半会儿,拿出一只脏兮兮的荷包,“找到她……银子……我攒的……给她……活……” “你母亲也在宿州吗?”江道真思索后问道,在宿州还好,若不在,那才是麻烦,估计得让柳冥来找才能了愿。 但还好,新死鬼点点头,答道:“在,母亲说等我……回家,不会……走。” 江道真鼻子一酸,连忙垂下头,写下新死鬼的愿望:寻母奉银。 “来,按个手印。” 新死鬼按完后,仰起头,森冷的目光投向江道真,道:“没有了吗?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江道真摇摇头,诚实道:“大概三五日最少,最多半月。” “哦……那个……”新死鬼脚尖动了动,张了下嘴。 江道真以为他要走,连忙道:“你……等等!” “什么?”新死鬼看向她。 江道真犹豫了下,还是说出口:“宿州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吗?” 他闻言摇摇头:“不知道……但是大将军要很多钱,要很多铁,听娘说还在征粮食……估计要打仗吧……” 江道真心道不好,莫非是信王按捺不住,终于要反了? 不行不行,且不说她俩之间的账还没算,就说打起仗来她亲生爹娘怎么办啊。 “……那个……”新死鬼犹豫开口。 江道真回神,心不在焉道:“你说。” “你们这很好……三五日……快……”他顿了顿,视线不住往后瞥,下定决心似的,“我兄弟们……也来了……” “啊?”江道真还没听明白,便觉一阵阴风飒飒,似提前入冬,让本就处在阴湿穷巷里的蝴蝶铺更加可怖。 紧接着江道真就明白了。 不大的巷子里,天上飘的,地上站的,墙上贴着的,全是魂魄。 “阿嚏!” 铺子里的柳冥被冻得打了几个喷嚏,捻着朵花就出来查看情况。 江道真也目瞪口呆,木然转头,不确定地问:“我都接了,功德够紫蝴蝶开花么?” 柳冥嫌弃地啧了一声,“累不死你。”说完抱臂而立,静静地守在门边,脸却臭得要死。 江道真感受花苞在心口咚咚地跳动,做梦一般喃喃道:“够就好,够就好。” 第4章 亡魂再临 到了夜里,她兴奋得睡不着,睁着眼睛数自己了完这些愿之后的功德,一面数一面又觉得愧疚,脑袋里反复打架,她呢,只好翻身。 这床估计有些年头了,一动就响,一动就响。 江道真再一次翻身,转脸就看到了怨灵附身一般的柳冥。 “啊啊啊!啊啊……唔……鬼啊!” “你再不闭嘴把你舌头拔了!”柳冥捂住江道真的嘴咬牙切齿威胁,“大半夜不睡觉摇什么床,记得床下面还有个东家吗?” 江道真眨眨眼,竭力表达歉意,柳冥松开了手,扯了把她的被子盖住她的脸后,重新躺回床上。 黑暗中,其实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 柳冥呆呆睁着眼,仿佛要透过薄薄的床板看清江道真。淡色的月光自窗边安静地洒进来,落在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眨了眨眼,那点水光就不见了。 狭窄的小屋里,漫开淡淡的花香。 “你闻到了吗?”江道真压低声音道。 柳冥明知故问,半期待半隐藏道:“闻到什么?” “花香,好像是紫蝴蝶……”江道真扯下被子,在空气中嗅了嗅,花香很淡,但她鼻子灵,这股味道在下面,“你带了花进来吗?” 柳冥没做声。今天十五,圆月高高悬在天空中,柳冥呼吸有些急促,抬起手,碰到了垂下来的衣角。 “……没有。” 这声音不对,江道真皱皱眉,立马噔噔噔下床,柳冥不喜欢太亮,屋里几乎找不着蜡烛,幸而江道真早已习惯,熟练地摸到床边,然后抓住柳冥悬在空中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一声微弱的嘤咛钻进耳朵,江道真几乎不敢相信,与此同时,花香越来越强烈,她松开一只手,想要扶柳冥坐起来,却不小心碰到脸,触到冰冷湿痕,如碰到火舌一般,江道真霎时收回手。 刚才都还好好的? 柳冥毫无反应,若她看得见,便能发现他此刻神思混沌,双目紧闭,似乎被痛苦又幸福地梦困住。 他忘了今夜十五,柳冥将花灵给了江道真,养着魂魄,这样一来,他便暂时成了一只普通花妖,碰上这日子,他的妖性会被激发到最强。 那不是梦。 “你怎么还不开花?” 记忆里的江道真和如今的差别不大,只是眉宇间没有那股小心翼翼地怯懦之色,多了些洒脱不羁的味道。 柳冥还是朵没开花的花苞,灵智算起来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从是颗种子起就被还是冥界之主的江道真带在身边,从未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子,即使看了这么久,每每面对她的突然靠近,还是会羞涩地垂下花苞。 见又是这样,江道真叹了口气,假模假样威胁道:“你再不开花……我就要不再冥界种紫蝴蝶了, 改种槐花,多招些鬼魂,热闹热闹。” 再一转眼,还是花苞的柳冥已经化了人形懒散躺在九重高楼之上,于习习凉风中能将冥界主城泛着莹莹紫光的大片紫蝴蝶尽收眼底。 忽而,那片紫色当中多了一抹玄色,柳冥唇角微弯,立时落在了江道真面前。 “清闲。”江道真头也没抬,专心侍弄花草,不咸不淡点评。 柳冥见她看也不看自己,脚尖一动,故意挡在她面前,明明是想让人家多看看她,说出来的话却不讨喜。 “忙吧忙吧,忙到没功夫伺候这群祖宗,让我们都死干净了才好。” 江道真清楚他的脾气,说到底也只是个才修成人形没几年的花妖,没有要罚他乱说话的意思,只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而后放下手里的用具,拍拍衣袖,想了想道:“也真说不定,如今冥界鬼魂越来越少,想必是哪里出了乱子,说不定就真像你说的那样……诺,你就先学着做吧,别让它们因为我不在死了,冥界这终年不见光的地儿,养活他们不容易。”说完,拍拍柳冥的肩膀,离开了花丛。 只剩他一个人在大片紫蝴蝶中,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紫蝴蝶安静地立着,他也安静地立着,连眼睛都没有眨,直到干涩,发红,所见之处血海蜿蜒,草木枯朽,江道真如不染尘埃的谪仙,脸颊挂着不以为意的淡笑,偏头望着他,带着点疑惑轻声道:“冥界被人毁了,你看,我只有你这么一朵花儿了,好好活着,我呢,已找到点蛛丝马迹,要去一趟凡间,寻寻机缘,想个法子救救冥界……也救救我……”话音越来越模糊,“……本来要殡天了,老天爷在说什么笑话呢,非得活下去……” “大人!”柳冥年纪尚轻,说起话来简直就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走到一半,江道真转过头,等着他的下文。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她走得越远,好像他的心就空了一点。江道真养他长大,助他化形,替他历劫,一身功德除了用来保住冥界之外还有一半拿来给他保命,他也该知足了…… 他不说话,江道真笑了笑,弯腰在地上抓起一把草木灰,三两下手里就躺着一张鬼脸面具。 “拿着吧,留个念想。” 柳冥眼前逐渐模糊,风呼呼吹起来,从耳边刮过,他就是个毛头小子,不管不顾冲进江道真的怀里…… 他只是不想离开她,即使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先看到了江道真。 面具被江道真亲手帮他戴上,柳冥的眼泪藏在面具下,眼看着人影越来越淡,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大人……别走……” 柳冥仍在梦魇当中,江道真还没听清他叫的是谁,就被猛然抓住了手臂,力大无比,犹如鉄钳,挣了一下没挣脱之后她便也放弃了,腾出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柳冥,柔声应道:“在这儿……不走……不走啊……” 月光如水,默不作声地呆在略显拥挤的屋子里,江道真不太熟练地安抚,秀眉微微蹙起,盯着柳冥泛白汗湿的脸。 …… 第二日,柳冥是被咚咚咚的撞门声吵醒的。 “啧……”他翻了个身,扯了下被子想捂住脑袋,却没扯动,“……大早上找抽……”话说一半,他忽地噎住,垂眸有些怔愣地对着江道真的脑袋顶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道真坐在床边,脑袋枕着手臂,仍在睡梦里。 “咚咚咚!” 几乎是下意识,柳冥捂住她的耳朵,不耐的视线如有实质般穿过门板,树墩子瑟缩了下,安分下来。 片刻后,房门打开,树墩子往里瞅了一眼还没瞅明白门就被关上了。 “有屁放。”柳冥语气不大好。 树墩子知道他的脾气,也没跟他计较,道:“亡魂来了。” “很稀奇吗?”舀了瓢冷水,柳冥草草洗了把脸,擦干之际,感知铺子外的状况。 还是昨日那名宿州亡魂。 “叫他先找个地儿学算数,知道什么是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吗?” 树墩子叹了口气,在柳冥脚边滚了一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好声好气地与他说了,但人家压根儿就不听,一声不吭啊,就守在铺子外面,他是个什么魂不知道吗?亡军之魂?血气怨气甚重,而今已守了一早上,巷子里已经堵上了,你看看去吧,估摸着别是什么难事儿?” “哼!”柳冥冷哼一声,讥讽道:“他要是个大罗神仙倒也好说,亦或是阎王菩萨亲自准了他到这儿闹事也行,可巧,他什么也不是,全天下难道就他的事儿要紧,旁的人就该被日头晒得魂飞魄散?叫他滚蛋!别等我来收拾他!” 灶台已经热了,柳冥看着是个面皮白净,一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模样,干活倒还麻利,三两下就把食材分门别类收拾好摆好。 树墩子抖了抖唯一的两片叶子,像纠结的两根眉毛,“我试试吧。” 油热了,一晚熬制许久的高汤顺着锅边倒下去,哗啦哗啦地响,咕嘟嘟地冒白泡,香味儿瞬间扩散到整间小厨房。 柳冥动作麻利,变着戏法儿一样,雪白的面皮从手间轻飘飘落进雪白如玉的汤里。 砰砰嗵嗵—— 手指顿住,柳冥脚尖一动,踢出根木柴横飞到屋子中央,恰好截住当空飞进来的树墩子。 江道真刚打开门,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残余的瞌睡被吓得飞至九霄云外,立即反应过来,抱起晕头转向的树墩子,心疼低呼:“谁敢打你?” 树墩子本来觉得没啥,被这么一问,顿觉钻心的委屈直钻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泪眼汪汪地望着江道真。 撸起袖子,轻轻将树墩子放在一旁的高凳上,江道真恨恨道:“我给你报仇出气!” 一道人影却先于她,江道真低头一看,随即愣住,玉白色的面皮裹着汤汁,表面些许金黄油汁并青翠葱花,腾腾冒着热气,可谓色香俱全。 看看灶台,看看树墩子,江道真咽了咽口水道:“那个……我觉得还是他比较能打……咱们先吃个早饭?一起?” 蝴蝶铺外面的阵仗就算闹得再大也吵不着一树一人享用早饭,江道真吃得无比过瘾之际,树墩子忽然停下了,端庄似闺秀,静静伏在江道真脚边。 一转头,果然柳冥回来了,背后还拖着团东西。 “吃完了吗?”柳冥臭着脸问。 江道真忙坐好,点头。 下一刻,那团东西就被扔到了面前。 “咦?” 它动了动,抬起头。 “是你啊……无名氏,你不是昨日才来吗?蝴蝶铺再快也快不成这样啊,你干嘛来了?” 柳冥倚着桌边,掐着嗓子学江道真近乎天真的语气道:“对呀,你干嘛来了?是不是要取这傻姑娘的命呀?不说……就把你脑袋拧下来让狗撵着玩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