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皇叔》 第1章 第 1 章 四季秀葽,五月鸣蜩。 眼下虽还未到盛夏,京城却已经酷热起来,晨起的日头刚出来没多久,整个长街便像是蒙上了一层热浪。 东街国公府,下人早就忙碌起来,正有条不紊地重复着每日事宜,府中修葺得最漂亮的一间院子里,此刻一片静谧,就连树上的知了都被人用东西粘了去,丫鬟们进出皆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扰了什么人的春闺梦。 屋内就更静了,几乎称得上落针可闻。 只瞧见桌上的八角麒麟香炉吐着暖香,盈着浅淡沁人的清甜味,屋内的四角皆摆了冰盆,丝丝缕缕的寒气正往外冒,端是舒适无比,不知比外头凉快了多少。 胧玉从外进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压低声音道:“嬷嬷,今日的冰盆是不是摆多了,不如先撤一半,别冻着姑娘。” 娄妈轻轻摆了下手:“外屋凉罢了,内室只摆了一个,等会儿姑娘醒了门一开,冷气儿就散了。” 正说着,里头忽然有了动静。 胧玉和娄妈双双噤了声,几息后,内室传来一声娇懒的轻唤:“娄妈。” 酥软勾人的声音,带着晨起还不大清明的鼻音,像是在撒娇,格外惹人怜。 娄妈赶紧应了声,挑开金丝珍珠的垂花帘,几步进去扶住床榻上的人,问道:“可是老奴方才吵着姑娘了?” 床榻上的人儿方才醒,这会儿还有些愣神。 雪色娇容,未施粉黛,却依旧灼艳动人,不过因着刚醒的缘故,还透着几分懵懂,硬是显出了点儿娇憨可人的意味来。 贺明瑶并着粉嫩的手指,掩面浅浅打了个哈气,墨色的眸子立刻蓄上了一层水光。 因着是夏日,穿得单薄,素白的中衣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片浑圆丰盈的□□。 恰好胧玉打起窗前的帘子,晨光照进来,犹如打开了一幅香卷,楚楚动人,无一不精。 都道贺家出美人,贺家如今的千金更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儿,可谁见过如此好光景。 就连日日见着的娄妈和胧玉都皆晃了下眼。 胧玉更是没来由地红了下脸,只觉再看一眼就要被姑娘勾去心神了。 贺明瑶眼尾微抬,花瓣似的菱唇轻轻一碰:“娄妈,我睡饱了。” 昨儿她歇得早,不然一定要再赖一会儿的。 难得这段时日母亲不在府上,她无人拘束,能懒上一日便是一日。 外祖家有喜,母亲十日前便动身去江南了,原本她也要同去的,只是她从小便坐不得马车,只在京城内倒还好,略一远些,就免不了头晕难受,母亲心疼她,就没带上她,免了她舟车劳顿的苦。 至于父亲,自然不会管她是不是睡到日上三竿这种小事。 贺明瑶扶着娄妈起身。 胧玉先是将云肩替她披好,娄妈这才朝外唤道:“姑娘梳妆。” 门扉大开,早就准备多时的丫鬟们捧着东西鱼贯而入,绕过六扇百花琉璃屏风,分列两排伺候。 胧玉手里没捧东西,站在一旁随侍,见姑娘翘着唇角,不由也跟着笑了笑,道:“姑娘今儿高兴。” 贺明瑶轻轻嗯了一声,她睡饱了,心情自然好。 待最后一根玉簪戴上,梳洗更衣完毕,丫鬟们尽数退出去,屋内的凉意散了大半,好在冰盆里头还存着不少冰,倒也不热。 娄妈问道:“姑娘现在用膳?” 贺明瑶蹙了下眉,她晨起一向胃口弱,吃不下什么东西,沾一沾唇就算用过了。 为了让她能好好用上一顿早膳,府上厨娘们花了不少功夫,可惜收效甚微,也只偶尔合胃口时会勉强用上小半碗。 贺明瑶没怎么犹豫便摇头道:“不想用膳,早膳让人撤了吧。” 娄妈哄道:“今日炖了莲子花蜜羹,姑娘喜欢的,多少用一点,尝一尝。” 夫人临出发前,特意叮嘱她,早膳要看着姑娘吃,哪怕一口也总比什么都不用好,姑娘偏好甜食,这莲子花蜜羹取的是槐花蜜,乃是上品中的上品,本是潮州上供宫中的东西,皇上听说姑娘喜欢,大手一挥便赏了。 换作旁人家,圣上赏的东西恨不能供起来,可到了姑娘这儿,吃穿用度几乎都是比着宫里来的,一罐槐花蜜倒算不得什么了。 当今太后,也就是长公主的生母乃是贺家的姑娘,老国公的亲妹妹,老国公只得国公爷一子,而国公爷如今也只姑娘这么一个嫡女,旁的庶子庶女更是一概没有。 贺家人丁不旺,长公主膝下又没有子女,自是对姑娘疼得很。 又加之长公主与如今圣上关系甚笃,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幼一起长大,胜似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圣上爱屋及乌,对贺家亦十分荣宠。 而宫中皇子众多,却至今连一个公主也未得,早些年,圣上甚至还动过要将姑娘抱进宫教养的心思,好在被国公爷及时发现遏止了。 且不说姑娘身份如何,便是这华贵明艳的容貌,便叫人说不出一句重话,只想放在心尖上哄着。 娄妈又劝了一句:“姑娘就用小半碗如何?” 贺明瑶拢了拢眉,勉强点了下头。 待早膳摆上来,她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指尖慢慢拨着汤匙,问道:“父亲今日还在府上吗?” 有婢女回话:“国公爷一早便上值去了。” 贺明瑶托腮嗯了一声,父亲之前动过辞官赋闲的念头,不过没被恩准,公务更是一点也不见减的。 她一人待在府上实在无趣,娘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会儿说不定还没到外祖家呢。 磨蹭了两刻钟,她总算把小半碗莲子羹给用完了。 早膳后,照旧练上是几页的字。 胧玉守在一旁替她研磨:“姑娘如今的字写得愈发好看,前阵子阁老还赞过。” 贺明瑶轻笑了下,她是贺家的女儿,身份高又得皇上看重,从小就被京城的贵女拿来作比, 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同她较劲。 她虽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但架不住旁人内宅闲语,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书房幽静,习字作画又有助于静心,虽只摆了一个冰盆,却也不觉热,待她临摹完一整幅字,已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早有丫鬟在书房外等着了,见她出来,忙上前问道:“姑娘今日要点什么菜?” 贺明瑶接过菜谱略略翻了几下,没什么想吃的,合起来递了回去:“随便做些,让厨房的人去问问父亲。” 丫鬟道:“老爷今日中午不在府上用膳。” 贺明瑶嗯了声:“那便不必做了。” 打发了丫鬟,胧玉才问:“姑娘想用哪家的菜,奴婢叫人去取。” 贺明瑶略想了片刻,道:“叫人备车,今日出门用膳。” 胧玉呀了一声,赶忙劝道:“姑娘想吃什么,写了单子吩咐下头的人去办就是了,这大热天的出门,可不要晒化了。” 贺明瑶抿嘴一笑:“你家姑娘又不是雪做的人儿。” 胧玉瞧着姑娘脖颈处露出来的一片肌肤,心道,姑娘可不就是雪做的,冰肌玉骨,比那雪做的还要金贵。 “姑娘若是不放心,奴婢自个儿出去一趟,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贺明瑶摇头:“前些日子明月楼新出了几道菜品,送来后吃着却是一般,许是要刚刚端上来的才好。” 见姑娘拿定主意,胧玉便不劝了,赶紧叫人备车。 贺家的马车一水的宽大舒适,尤其是姑娘出门用的那一架,不论寒暑,皆铺着一层厚厚的垫子,四角悬着四个塞满药材的香囊,用以缓解姑娘坐车的不适,旁边小匣子里也常备着药丸,府医每月熬制一批,若是不舒服,含上一颗就好。 备车的时候,贺明瑶回内室换了件外出的衣裙。 等她再出门,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里头特意安置了两个不大的冰盆,丝丝凉意中掺着几缕药香,沁人心脾。 贺明瑶扶着娄妈的手上车,坐定后便将鞋蹬掉了,素白的袜子直接踩在长绒毯上,舒服极了。 胧玉见怪不怪,在人前,姑娘的礼节规矩一向周全详尽,至于人后,自然是怎么舒适怎么来。 姑娘生得美,不光容色妩媚盛艳,身段更是妖娆惑人,便是守礼持重,京中那群老古板也总来挑姑娘的刺。 要她说,便是人前不周全又如何,连圣上都说了,姑娘不必受那些拘束,舒心尽兴为上,若是谁有意见,叫人来勤政殿说。 胧玉腹诽了句,将碧玉绣鞋摆好,吩咐车夫往明月楼去。 明月楼乃京城第一楼,总共九层之高,临河而建,站在最顶层俯眼望去,京城六街尽收眼底。 下马车前,胧玉替姑娘系好帷帽,姑娘容貌姝丽,若不遮挡一二,总叫人看痴了去。 掌柜知道贺家千金来,亲自出来迎人,这会儿正笑容满面的陪着往楼上走,明月楼最顶上一层俱是雅阁,特意为贵客留出的。 最顶层有专用的楼梯,贺明瑶上楼时见有小厮传菜,便多问了句:“今日还有旁人?” 掌柜道:“岑大公子宴客。” 贺明瑶闻言略一颔首,没往心里去,岑家乃武将世家,又没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千金小姐,几个公子她并不怎么相熟。 掌柜将她送到顶层便退了下去。 贺明瑶取下帷帽,从隔壁门前走过,日光正足,斜斜照进来,那门上立时映出了一道纤细柔长的身影,只看那倒影便觉姝色万千。 里头的人不觉愣了一愣,想一窥芳容,又怕唐突佳人,便端坐着。 不过话头却是一转,说起了京中贵女。 贺明瑶本就走得不快,岑世覃夸赞她美貌的话从门缝中溢出,又让她慢了几分,她自小被人拿来作比,才情品性偶尔会被挑刺,唯有容貌,从不被人质疑。 她朱唇微翘,正听得兴起,那屋内突兀插进了一道陌生低沉的声线。 甚是严苛:“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进了雅阁,门阖上,便听不见隔壁的声音了。 按理说,明月楼的顶楼都是专门留给贵客的,不该如此传音才对,大约是方才那小厮送完菜没将门关严实,这才漏了一丝出来。 胧玉一面打扇子,一面忿忿道:“竟然说姑娘不过如此,也不知眼睛是不是长在了顶上。” 贺明瑶今日心情好,丝毫没将那句话放在心上,她眼尾一勾,轻哼道:“有眼无珠罢了,偌大的京城总有一两个瞎子的。” 不过听着声音倒是浑厚,想来还是个上来年纪的瞎子,也不知岑家何时有这种贵客了,怕不是族中刚来京城的族老。 贺明瑶不甚在意,端起茶盏慢慢押了口茶。 旁边,胧玉被逗得笑了一声:“姑娘说得对,那人准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瞎子。” 几句闲话功夫,菜品便上全了,正好雅阁里也凉下来,胧玉搁了扇子净手,专心服侍姑娘用膳。 这回尝着确实不错,果然这吃食还是现做的好,便是国公府离明月楼不远,待送过去鲜味也要损上几分。 贺明瑶吃的得趣,难得多用了几口。 胧玉见姑娘心情没被扰,不由松了口气,姑娘自小体弱,用膳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可千万不能叫人扰了兴致。 午膳之后,贺明瑶没立刻回府。 明月楼里占地极广,里头除了能用膳外,还有小憩的地方,甚至有一片专门开凿出来的湖,上头有游船供客人消遣,湖两边水榭清凉幽静,是个消夏的好地儿。 贺明瑶半倚着玉石扶栏,用小勺往湖里投了几回鱼食,一团团红色的锦鲤便生龙活虎地凑了过来,挨挨挤挤地往水榭跟前靠。 “一个个来,都有。” 娄妈跟在一旁,闻言笑道:“这些鱼儿哪里听得懂。” 贺明瑶随口道:“万一其中哪个得了机缘,将来跃了龙门回来报恩,还能凭声音寻到我。” 娄妈也不扫兴,顺着话往下接:“姑娘的容貌便是独一份的,天仙也不及,这鱼儿瞧过一眼,怕是再也忘不掉了。” “娄妈惯会哄我。” 贺明瑶一笑,正要将余下的鱼食都洒进湖里,便听见几声被惊起的鸟鸣,她抬头寻声望去,远远瞧见几人正沿着廊下往外走。 太远瞧不出样貌,不过从身形看,倒是能分辨一二。 除了岑世覃,还另有几个世家公子,贺明瑶略有些眼熟,大约是叫得出名字的程度,她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见一道陌生的身影,眯眼看了会,问道:“娄妈,最高的那个是谁?” 娄妈顺着看过去,一眼便瞧见姑娘口中的那人,高大伟岸,身姿挺拔,便是隔着一片湖,亦是能感觉出对方身上的肃杀威严之意。 按说如此出众之人,便是不认得也该有耳闻,娄妈端详半晌,摇头道:“老奴也不识。” 贺明瑶心道,那便不是京城人世,难怪能说出不过如此几个字来。 她目光流连了几下,然后便不怎么感兴趣地收了回来。 湖面另一端,裴盛淮忽然侧首,蹙眉远眺,却没能抓住方才窥视他的那道视线,只瞧见远处水榭中,有个被老仆陪着喂鱼食的姑娘。 他方才分明察觉到有一股审视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漫不经心,轻佻玩味。 岑世覃见他停步,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裴盛淮移开视线:“无事。” 那视线放肆无束,应当不是姑娘家。 * 一刻钟后,胧玉从后头小径过来。 她方才去吩咐明月楼另做几道糕点,姑娘待会儿要带回去。 因为走得有些急,额角的碎发都沾成了一缕,不过一双眼睛却睁得浑圆,按奈不住要告诉姑娘方才打听到的消息。 娄妈不知情,皱了下眉,提点道:“稳重些。” 胧玉飞快一点头,凑到姑娘跟前,压着声音神神秘秘道:“姑娘,奴婢刚刚打听到,今日岑大公子宴请的是十七皇叔!” 贺明瑶乍听到十七皇叔这几个字,微微愣了下,略想了会儿才同不久前刚班师回朝的镇南王联系上。 十七皇叔裴盛淮,先帝最小的儿子,和当今圣上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却差了足有二十岁,听闻圣上待幼弟极好,却不知为何对方早早便自请去了边关,镇守南疆近十年,连封王都不曾回来。 贺明瑶前几日有听父亲提过,不过她向来对朝堂上的事儿不感兴趣,便没往心里去,倒是没想到今日能遇上。 如此说来,方才那道身影便是镇南王了。 她略略眯了下眼,有些可惜没瞧见对方样貌,也不知和圣上像不像。 胧玉兴致勃勃道:“等下回宫宴,姑娘定要好生梳妆打扮一番,让十七皇叔瞧瞧什么叫貌若天仙。” 她心道,这十七皇叔果真是个粗人,在军营待久了,怕是连女子都接触不到,哪里见过什么姑娘家。 贺明瑶不感兴趣:“何必理他,说不准过几日又要去边关了。” 南疆虽算不上苦寒之地,可比起京城的繁华却是相差甚远,十七皇叔志向深远,她自认拍马不及,倘若真在宫宴上遇见,也只会话不投机半句多。 贺明瑶垂眼瞧了瞧自己葱段似的手指,白嫩细滑,半点细痕都瞧不见,想也知对方那双手,必定满是握刀的厚茧。 她略嫌弃地撇了撇嘴,只觉要一辈子都留在京城。 胧玉颇为可惜,她还想着让姑娘在宫宴上惊得十七皇叔掉眼珠子呢,十七皇叔可不就是没见过姑娘才口出狂言的么。 当年,十七皇叔离京时姑娘约莫才七八岁,哪里瞧得出日后长开的模样。 不过在胧玉心里,姑娘打小就漂亮。 贺明瑶在明月楼一直待到下晚时分,待日头西落,外头的暑气不是那么足了才动身回府。 一到府上,先吩咐人将明月楼的两盒糕点送去正院,可惜父亲近日公务繁忙,到现在还没下值。 她在外一日也有些疲累,便自个儿用了晚膳,早早睡下了。 胧玉落下帷帐,将四角香炉中的安神香点上,然后轻手轻脚退出了内室。 这安神香是太医院为长公主研制的,具有凝神静气的功效,长公主疼爱姑娘,每月特分出一份送到国公府来。 原是安神的妙物,谁料今日却出了岔子。 胧玉听见惊呼跑进内室,一眼便看见姑娘拥着锦被坐在床上,满脸惊惶,鬓角的发丝被冷汗打湿贴在面上,身子微微打着颤儿,像是瞧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顿时焦急不已:“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一面服侍姑娘更衣,一面喊人。 贺明瑶惊魂未定,直到府医匆匆赶过来,把过脉后又在她眉心扎了一针,才勉强从混沌不清中回神。 她做噩梦了,这还是头一回做噩梦。 贺明瑶手脚逐渐回暖,娄妈厚实温热的掌心正沿着她后心口处慢慢按揉着,让她迅速找到了几丝倚靠 ,吐出一口气来。 “姑娘,可还难受?” 贺明瑶轻哼了一声,府医将针收了起来,提着药箱出去,才到外间便听到了国公爷的声音,询问闺女的状况。 她神色蔫蔫地问道:“爹爹怎么来了?” 贺国公正问府医话呢,听见自家闺女的声音,赶忙应声大步走了进来:“不放心,便过来瞧瞧你,可好些了?” 贺明瑶垂着眼睫,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好多了,爹爹回去休息吧。” 贺国公等着闺女喝了小半碗温水,脸色像是缓过来了,这才稍放下心,交代下人:“后半夜醒神,多留意些。” 几个丫鬟齐齐应了声是。 贺国公仔细交代了一通,走的时候还有些不放心,索性吩咐府医就在偏院守着。 屋里,贺明瑶道:“娄妈,我要沐浴。” 娄妈道:“夜里用水,会着凉的。” 贺明瑶轻声道:“娄妈,我身上的薄汗未消,睡着不舒服。” 娄妈见她神色恢复了不少,被央了两声就松口了,顺手先往她腰后塞了两个软垫,然后才起身去吩咐丫鬟们备水。 待人都离开,贺明瑶慢慢眨了下眼睛。 她还记得方才的梦。 那梦境实在怪异离奇,在梦里,她对十七皇叔一见倾心,频频示爱,却是连正眼一顾都没得到,她心有不甘,仗着皇上疼爱,几番死缠烂打,却仍旧无果,最后,不光她名声尽毁,还连累父亲被皇上问责,多年声誉毁于一旦。 贺明瑶觉得这个梦实在荒唐,她怎么会对一个连面都未见过的人倾心不已,甚至就连梦里她都没瞧清楚十七皇叔究竟何种样貌,只记得自己春心萌动。 贺明瑶按了按心口的位置,梦里的悸动仿佛还在。 可便是真的心动又如何,京城的那些小郎君为博她一笑什么都肯做,她从来都用不着对什么人死缠烂打。 何况她的婚事早就是定事了。 贺明瑶抿着唇,想起梦里自己被皇上责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她妄图通过下药逼迫十七皇叔与自己欢好,贺明瑶忍不住蹙起了眉,就算在梦里,她也忍受不了自己如此蠢笨。 与人亲近的手段多得是,她便是一定要与十七皇叔欢好,也不至于非要挑一个漏洞如此之多的方法。 何况那十七皇叔一瞧就是个粗人,怜香惜玉定是不会的,她何必自讨苦吃。 贺明瑶越想越觉得这个梦荒唐极了,可梦里十七皇叔斥责羞辱她的话又过于真切,否则她也不会被汗津津地吓醒。 十七皇叔斥责她什么来着? ——品行不端,毫无教养,半分矜持稳重也无,丢尽了天下女子的脸面。 贺明瑶垂了垂眼睫,面无表情地想,就算她胆大妄为乖张行事,可那又如何,长公主姑姑跟她说过,她与旁人家的那些姑娘不同,生来尊贵,那些规矩礼节都束不住她,只管肆意尽兴便好。 而且,若不是梦里十七皇叔连正眼都不肯瞧她一下,她也不至于昏招频出。 贺明瑶咬了咬牙,白日里本不在意的事,现下忽然在意了起来,那句不过如此着实过分,她何曾受过这种评断。 她不信十七皇叔若真见了她,还能说得出那种话来。 想到梦里出现的那个江南女子,娇娇俏俏,确实清丽可人,和她全然不是一种风格,十七皇叔便是为了这人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羞辱她的。 贺明瑶落着脸,心里不快。 她自小便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就连圣上都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便是在梦里也不行。 贺明瑶抿了下唇珠,瞅着桌上还未燃尽的安神香,两道好看的纤眉拢了起来,心里愈发不快。 第3章 第 3 章 因为这个梦,贺明瑶后半夜没怎么睡好,晨起时有些恹恹的。 她原想今日抄份佛经静一静心,不过刚研墨提笔便接到了宫里的信儿,说太后要见她。 娄妈妈一边候着自家姑娘更衣,一边道:“太后约是听说了昨儿半夜的事,这才想叫姑娘进宫去瞧一瞧。” 太后娘娘向来疼姑娘疼得紧,这种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 贺明瑶点头,特意挑了身明艳的衣裳,正显气色。 马车到宫门时,刚过巳时,日头已经全升起来了,胧玉撑着把伞斜在姑娘头上,才几步路,便撞见了大皇子。 贺明瑶抬眼瞧他:“你怎么在这儿?” 裴思韫道:“方才去慈宁宫请安,听太后说你要进宫,便过来接你了。” 说着朝胧玉一伸手:“我来。” 胧玉不着痕迹地朝姑娘看了眼,见姑娘神色平平,这才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躬身退到了后面。 贺明瑶瞧着稳稳当当落在她头顶的阴影,唇角一翘,弯着眼娇声道:“有劳殿下。” 裴思韫被这点笑模样晃了下眼,免不了心头一荡,清咳了声说道:“不过举手之劳,阿瑶怎么还道上谢了。” 他知道阿瑶生的好看,但仍旧每次都要被惊艳上一回,怎么都避不了,不免有些无奈,等心神回落后,才道:“阿瑶最近甚少进宫,上回见你还是半个月前。” 贺明瑶嗯了一声,不想接话。 她知道裴思韫盼着她进宫的原因,无非是想讨她欢心,让她答应和他的婚事,不光是大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也是同样的心思。 听母亲说,她出生那日京城霞光万丈,又恰逢先皇大病痊愈,为此正龙颜大悦,听闻贺家得女,当即便笑道,贺家这是生了只小凤凰。 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宫女太监,还有太医近臣,就连当今圣上,亦在场。 从那一日,她的婚事便定好了。 除了天家,再无其他可能。 如今皇上未立太子,宫中前头几位皇子都与她年纪相仿,竟也全都未娶正妃,其意为何,不必多说。 虽说先皇口中的凤凰不一定指太子妃,可谁也不知皇上的意思,更何况她无兄弟,父亲一定会一力扶持她未来的夫君,此番助力,谁也不想放弃。 原本她年纪小,这事儿还没人提,可去年她及笄礼上,皇上命人送了块凤凰玉佩来,意味就变了。 贺明瑶为此头疼不已,她本就和几位皇子关系不错,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又因为只她一个姑娘家,被几人护着再正常不过了,往日被献殷勤也是常事,可谁想自她及笄后,这讨她欢心的举措突然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简直烦不甚烦。 皇上虽说过不必着急,要嫁哪个皇子全凭她心意,可她眼下哪个都不想选。 贺明瑶刚还翘着的唇角倏一下落了下来,又想到了昨儿梦到的事,愈想愈不快,一张小脸崩得紧紧的,仿佛谁欠了她银子似的。 裴思韫也不在意,他向来好脾气,况且自幼相熟,他们几个皇子纵着阿瑶都纵成习惯了,倒是阿瑶这幅模样甚是少见,他有些好奇:“这是怎么了?” 贺明瑶撇嘴:“昨晚梦见一条疯狗。” 裴思韫忍俊不禁:“莫不是梦里被咬了一口?” 贺明瑶被戳中痛处,一时脸色更差了,她硬邦邦地转移话头:“太后近来如何?” 裴思韫体贴地没再追问,顺着她的话说道:“自是凤体康健,前阵子十七皇叔回京,太后心情大好,连鬓角都新生了不少黑发。” 裴盛淮虽不是太后亲子,但一出生便被抱养在太后膝下,不是亲子胜似亲子,感情自不必多说。 贺明瑶蓦一下听到昨儿梦里的罪魁祸首,整个人都僵了下。 她抿了下唇,状似随意问道:“十七皇叔为人如何?” 裴思韫看着她笑了下,说道:“我都忘了阿瑶还没见过皇叔呢。不过皇叔离京有十年了,我对皇叔亦是知之甚少,只知道皇叔用兵如神,满朝将士无一不服。” 贺明瑶不想听这个,她不动声色地打听:“那此番回来,皇叔打算什么时候回南疆?” 裴思韫颇为奇怪:“阿瑶问这个做什么?” 贺明瑶:“我好奇……” “我也不知,不过父皇应当是希望皇叔留在京中的。” 裴思韫沉吟了下,见她神色稍霁,只当是真的好奇,于是又多说了几句:“前几日长公主进宫,父皇还同姑姑提过要给皇叔选妃的事,说王妃若是京城中人,皇叔许是会留在京中。” 贺明瑶面露疑惑:“十七皇叔还未成婚?” 裴思韫顿了顿:“皇叔不近女色。” 贺明瑶:……呵。 昨夜梦里,她分明记得十七皇叔护人护得紧,斥责羞辱她的话她到现在还记得呢。要不是梦里的事不作数,她这会儿肯定要戳穿对方的真面目! 贺明瑶生着一股子闷气,心浮气躁,连路都不想走了,等裴思韫半道被叫走后,她索性慢慢悠悠晃过去。 等到慈宁宫时,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 竹锦姑姑正站在宫门口等她,一瞧见人,赶忙将她迎进去:“姑娘怎么不叫顶软轿,这小脸都热红了。” 等进了殿,又匆匆忙忙吩咐宫人:“快端盏凉茶来,给姑娘去去暑气。” 贺明瑶一口气喝了半盏,闻着慈宁宫里的檀香味,心里舒畅不少,她软着声音撒娇:“皇姑奶奶等着急了吧。” 太后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脸:“哀家不急,倒是你,这么大的人儿怎么也不知爱惜自己。” 贺明瑶惯会心疼自己的,今日只是意外。 她笑道:“只几步路,哪里就累着了。” 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又命人将桌上的点心撤下去,重新换几叠新的上来:“小厨房刚做的枣泥糕,哀家记得你喜欢,尝尝。” 慈宁宫里的东西向来是最好的,包括吃食。 贺明瑶一连吃了两块,满口清甜,等咽下后才好奇问道:“皇姑奶奶这儿方才有人?” 若是皇子们日常请安,太后也不会特意命人上茶上糕点,至于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勤政殿,她正想着,就听太后笑道:“方才你十七皇叔在这儿,你若早半刻钟来,还能瞧见他。” 贺明瑶面色一僵,只觉今日不宜出门,怎么哪哪都能听到十七皇叔这个人。 她佯装不知,歪头问道:“十七皇叔?” 太后颔首,约莫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儿,面容愈发慈爱:“哀家记得他去南疆那年,阿瑶还不到六岁呢,那会儿倒是见过。” 竹锦姑姑接话道:“姑娘那时候还小,应当不记得了。” 贺明瑶也很惊讶,她小时候见过裴盛淮? 可她现在半点印象也无,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太后见她一脸茫然,笑道:“不记得也正常,你那会儿还被哀家抱怀里呢。”说完见她还愣愣的,忍不住打趣道:“要不哀家命人把他追回来让你瞧瞧?” 贺明瑶回神,赶紧摇头,若是裴盛淮知道自己平白无故被叫回来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眼,指不定会立刻记恨上她的。 贺明瑶生怕太后当真要去叫人,赶忙搂着太后胳膊,娇声娇气道:“皇姑奶奶怎么光说十七皇叔,都不问问我。” 说着撅了撅嘴:“我昨儿做噩梦了,到现在还心慌呢。” 太后果然不提裴盛淮了:“怎么刚才不说?” 说着不等她回答,蹙着眉吩咐宫人:“快去传太医。” 贺明瑶满意了:“皇姑奶奶疼我。” 太后哪里看不出来她夸大其词,本想佯装生气说上两句,可昨儿梦魇的事是真的,叫太医瞧瞧也安心,最后只伸手在她鼻尖上点了下:“你惯会撒娇。” 说完又道:“哀家怎么不放心上,方才你没来,哀家还特意让你十七皇叔等一等,为的就是你。” 贺明瑶不明所以,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嗯?” 竹锦姑姑道:“十七王爷要去青龙寺,太后娘娘想着姑娘若赶上了,正好一道去。” 贺明瑶心头一动:“十七皇叔吃斋念佛?” 太后被她这话儿逗笑了:“哪有吃斋念佛的将军,是哀家让他去的。” 贺明瑶不解,还是竹锦姑姑为她解惑:“青龙寺的主持讲经绝妙,王爷驻守边关多年,听听佛堂诵经,也好去一去身上的业障。” 贺明瑶心道,十七皇叔应当不在乎身上的杀业。 不过太后吃斋念佛许多年,能让十七皇叔去听主持讲经倒是不怎么出乎意料,就是不知十七皇叔能不能听得下去。 贺明瑶暗暗可惜自己没提早一步来,不然说不定能看到十七皇叔吃瘪无奈的表情。 太后又道:“你昨日梦魇,去寺中听一听,也好精心。” 贺明瑶:…… 她抿了抿嘴,乖乖点头。 待太医请脉之后,说她大体无碍,只有些神思不宁。 太后闻言恨不能亲自把她送去青龙寺,催着她赶紧动身,说不定能和十七皇叔一起听经,也省去主持讲第二遍。 贺明瑶出宫时还有些懵。 胧玉问道:“姑娘,咱们现在去青龙寺吗?” 贺明瑶点了点头,不过点到一半顿了下,改口道:“先回府。” 青龙寺自然是要去的,她都答应太后了,不过不能这么毫无准备的去,要知道十七皇叔也在那儿呢。 贺明瑶想到梦里十七皇叔第一次见她时的态度,轻轻眯了眯眼。 梦里,她和裴盛淮第一次相遇是在宫宴上,对方说她这个贺家之女娇纵顽劣,品行不端,可若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十七皇叔还会觉得她娇纵顽劣,品行不端吗? 她实在想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