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枚铜板》 第1章 流沙大人又捡孩子了 寄山城郊外,从这里抬头已经能看到大教堂顶端的天秤,持续三月的讨伐结束,神使走在队伍最后,和酒馆大叔谈论起了家中的孩子。 昏黄的光照在他清冷的脸上,增添了些许暖意,连带着声音也温柔得像是要消散在风中。 “穿过森林就到家了。”他抬手感受风在指间穿过,“不知道他们长高了没有。” “流沙大人,从咱们出发您就一直挂念着,那群孩子就这么让您放心不下?” 流沙回过头来,金灿的头发盖不住蓝宝石般璀璨的眼睛,他笑道,“那是自然,我捡到他们时一个个瘦得像刚出生的奶猫,怎么能让人放心。” 庇护此地的神使无时无刻不关心着城中的居民,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他圣洁的羽翼之下,早已忘记与神同行之前的日子是怎样。 “流沙大人还是这么善良,寄山城没了您可怎么办啊。” “过奖,这是我应——” “不过流沙大人,您不能再捡孩子了!”大叔脸色一变,严肃地教育他,“水果铺的安妮说您两个月没吃过水果,餐馆的莉亚说您把蔬菜的最低价记得比她还熟,酒馆的——” 无暇的脸上透出几分尴尬,“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 “您贵为神使,今后是要到天空殿登神的,怎么能住在茅草屋?成何体统!” 流沙承认自己生活拮据,也承认自己应该是大陆上最贫穷的神使,但这都是有原因的,养一个孩子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何况他养过那么多。 应该是理财的问题,和孩子没关系。 “返璞归真,茅草屋也别有一番风味。” “流沙大人!您再不修缮您的茅草屋,下次暴风雨降临它就要被卷走了!答应我,别再捡孩子了!您真的要家徒四壁了!” “好吧!”流沙重重点了点头,“我会的!” “嗯!” 按照这个速度,最迟两天就能回到城中,夜晚队伍停在河边,安顿好大家后流沙拿起弓箭,准备到森林西边摘些果子带回去。 晚风清凉,奔波的劳累减轻了些,他轻声哼唱,期待着孩子们惊喜的脸。 “¥%……&*!!” 远处的嘈杂声打断了流沙的思绪,似乎是有人在打斗,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辱骂词,来不及多想,他赶紧放下果子跑了过去。 “停手!” 流沙一箭射断男人手中的锁链,他害怕地朝一旁踉跄两步,转身用肥腻的目光打量流沙两眼,换上一个恶心的笑。 “哪来的贵公子。” 流沙并不理会,看向那个被打的少年, 明显是营养不良,看着只有十一二岁,裸露在宽大斗篷之外的胳膊遍布青紫,肤色不算太黑,但有不少晒伤的痕迹,脚踝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 这人是个奴隶贩子。 “他犯了什么错你这样打骂他?” 生意上门,男人一改方才的模样,抓着少年的头发让他跪下。 “卑贱的奴隶,命不值钱,小公子要买吗?” 流沙看清少年的正脸,常年受苦,这张脸并不稚嫩,此时被人按着下跪却依旧费力挺直脊梁,瞪向自己的猩红眼中充满不服不驯,是个硬骨头。 “奴隶?前面就是寄山城,森林也在它的管辖范围内,这里禁止奴隶贩卖,你快放了他。” 男人讥笑出来,“哪有赔钱的买卖,不买别添乱。” 流沙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淡声重复。 “我再说一次,寄山城禁止奴隶贩卖。” “我呸!晦气东西,要不是老子赏他口饭吃早死了,别说打骂了,就是杀——” 流沙抬手施法将他甩了出去,用翅膀将可怜的少年揽进怀里,身上渐渐浮出了金色的枝叶印记。 “汝从何处而来?” 男人看清流沙的变化慌忙跪下求饶。 “神、神使大人?!神使大人息怒!我——” “打骂幼童,毫无怜悯之心,买卖奴隶,蔑视生命之重。” 流沙召唤出自己的“十号忏悔录”,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以寄山神使之名惩戒你,以寄山律法约束你,判你幽禁寄山牢狱,人子,汝可知罪?汝可认罚?” “认罪认罪!神使大人息怒!但大人有所不知,此人性情顽劣不说还身负诅咒,所到之处必有灾厄,他被族人驱逐,我可怜他给他口饭吃,哪成想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这才生了怨气!” 男人语毕,跪着过来扯下少年身上的斗篷,露出了他脖子上漆黑的荆棘印记。 “句句属实!我也是为了养活自己才来卖他,可别人一看到他这样就吓跑了,我这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流沙这才看清,少年的胳膊上除了伤口也有荆棘印记,是极恶之人才会带有的永世神罚。 “......” 少年直直注视着流沙不语,发颤的身体出卖了他的不安,流沙摸了摸他的头看向男人。 “这么说来,汝确有苦衷。” “是啊大人!” 少年抱得更紧了些。 “好吧,多少钱?” “啊?神使大人,您...” 流沙身上的金光褪去,忏悔录也消失不见,他和善地笑道,“我买了。” 男人有些无措,不确定是否真的逃过一劫,半晌颤颤巍巍地开口。 “...二十银币?” 流沙笑而不语。 “二十铜板?” 流沙拿出钱袋攥在手心。 男人吞了口口水,“十五铜板...十铜板?” 流沙将钱袋递给他。 “十三枚铜板,成交。” “谢神使大人网开一面!” 流沙笑笑点头,重新召出忏悔录。 “人证物证俱在,跟我去大牢。” “!” 此人为附近被举报多次的奴隶贩子,说的话流沙一个字都不信,他将此人交给讨伐队长,冲躲在树后的少年招了招手。 回程的路上流沙已经确认他身上的印记是神罚,但同时也存在着某种赐福,总之有许多疑惑和矛盾之处,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没事的,过来吧。” 流沙拿着干净衣物在屏障边缘站定,少年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裹紧烂污的斗篷缓缓走到了他面前。 果真能通过屏障。 “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少年反应迟钝,流沙误以为他没听清,于是蹲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嗯?好不好?” “...骗、子。” 声音沙哑,流沙赶紧拿来了水壶。 “先喝口水,不着急说这些。” 少年摇头拒绝,“脏。” “不脏,每天都会清洗的。” 少年微一怔愣,慌忙解释起来,连带着手也在空中比划。 “我、不是,我、我脏。” 流沙不再逗他,笑道,“你也不脏,喝吧,没事的,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他渴极了,很快喝完一壶,羞赧地递了回去。 “...谢谢。” “来,换衣服吧。” 流沙转过身张开巨大的翅膀,少年被完全遮挡起来,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他本以为自己这条卑贱的命会结束在打骂中,不曾想会被神使救下。 白皙光洁的背部生出羽翼,这副身躯不应染上任何污浊,而此时却沾上了自己的血。 新衣服足够宽大,能够遮住四肢,少年紧紧攥着领口,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脖子上的荆棘。 “换好了?”流沙收起翅膀朝他伸出手,“我带你去包扎伤口。” “......” 少年不动,流沙就自己牵起了他的手。 “别怕,有我在。” 他被流沙带回帐篷亲自上药,新旧伤痕叠加,好几次疼得差点叫出来。 “抱歉,弄疼你了。”流沙轻轻吹着伤口,“马上就好。” “我、我自己来。” “别乱动,乖,听话。” 少年从来没有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愣愣地坐直身体,真就一动也不敢动。 流沙轻笑出来,“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我——” “不用抱歉,我说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别怕,你刚才说骗子,谁?那个人吗。” “对,他是个奴隶贩子,把我们兄弟姐妹都卖掉了,只剩下我,他在骗你。” “这个我知道,放心,他免不了刑罚,等回到城中我会让人继续追查这件事情。”流沙顿了顿,见他似乎没了下文,试探道,“别的呢?他只骗了我这一件事吗?” “什么?” “他说你......” 少年安静了半晌,最后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不祥之人,身负诅咒,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您最好也离我远些,说不定神使也会被牵连。” 流沙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苦难让他被迫成长,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暂时还不知道他的诅咒和神罚是怎么回事,但在弄清楚之前,把他当孩子看也没什么大碍。 “我的意思是,他说你性情顽劣,是他骗我的第二件事。”流沙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你平时一定保护着其他孩子,对吗?” 少年的眼眶逐渐湿润,眸光在明亮的灯下闪烁,他看着眼前慈悯的神使,终于肯相信自己真的结束了苦难的生活。 “我年纪最大,保护他们是我应该做的。” 流沙轻柔地拭去他的泪。 “嗯,所以今后就让我来保护你。” “保护我?”少年声音发颤,惶恐地开口,“不,我不能在你身边,我会害了你,会害了大家。” “我是神使,庇佑百姓是我的职责,我不会让你害人,也不会让别人害你。”流沙伸出小指,“我保证。” 少年止不住地哭,打湿了流沙刚刚才包扎好的伤口。 “诶,别哭了,等下又要重新包扎,多疼呀。”流沙用翅膀给他擦眼泪,“不哭了乖。” “我、我...” 少年小心翼翼地和流沙拉钩,签订了名为庇护的契约,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卑贱的奴隶。 “他只把我们当成交易的商品,整日打骂我们,最小的才六岁,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的命比尘土还渺小,连牲畜都不如。” 少年攥紧拳头,任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可我不是商品,我有名字。” 流沙揉开他的拳,轻轻握住他的掌心。 “你叫什么?” “断戈,我叫断戈,母亲为我取的名字。” 第2章 这个是买的 流沙轻轻抚摸着断戈手腕处被麻绳留下的磨痕,神力无法治愈他的伤口,漆黑的荆棘印记给他带来了许多无妄之灾,伤痛是最轻的一种。 “你还记得你从哪里来吗?” “荒漠。”断戈顿了顿,“西域赛特城,我是荒漠人。” “那人也是吗?” “不,我被驱逐后一直在外流浪,后来被他抓走了才又回来这边。” 流沙对断戈身上的神罚有了一些猜测,只是西域情况复杂,寄山很少与之来往,不能妄下定论。 他想了想,问,“你身上的是纹身?” 断戈闻言浑身一僵,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半晌支支吾吾道,“嗯,是、是纹身,他怕我们逃跑就弄了这个...” 流沙没有戳穿他,“好,我知道了,你今晚先在这里休息,回到城中我会给你安排另外的住处,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叫我。” 他起身要走,断戈突然抓住他,又猛地松开了手。 “您真的要带我回去?万一我——” “没有万一,睡吧,断戈,寄山会护你周全。” 讨伐队长在帐篷外等候,她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等待下一步指示。 “是南域赫尔城的人,遍布黄金的地方竟然也有这种人,真是贪心不足,要交给那边的黄金神使吗?” “不必,寄山与赫尔关系一般,我们自己处置,回城休整过后,你带第一骑兵队向西排查,把别的孩子都解救出来。” “是,真没想到这孩子是荒漠人,瘦成这样,真是个畜生。” “竟然都十五岁了。”流沙说,“明天一早你就带队回城,我等这孩子醒了再走。” 队长点头应下,走出几步又拐了回来,表情有些为难。 “流沙大人,这孩子的眼睛是红色的,他又从西边来,真的只是荒漠人吗?” 流沙抬手打断她,“我都知道,不必担心,你休息吧。” 断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流沙拒绝了他提出背行囊的请求,冲他伸出了手。 “那样我抱不住你,包给我吧,你抱紧我的腰,我们飞回去。” “抱、抱紧你?!”断戈攥住自己的衣摆迟迟不敢上前,“我...我......” 流沙拍了拍自己的翅膀,“来啊,很快就到了。” 断戈动作僵硬地把东西递给他,别扭着不再靠近。 “飞回去会被很多人看到吧。” “没事啊,我经常带孩子在天上飞,大家都习惯了。” “……经常?” 流沙没留意到他的反应,扇了扇翅膀催促他,“嗯,来吧。” “...来了。” 他们很快赶上了讨伐队伍,断戈在空中看到了该死的商人,从前他的视线中大多为肮脏的泥土,这是他第一次俯瞰大地,原来那些高不可攀的,也能如此渺小。 他缓缓闭上了眼,除了耳边呼啸的风声,整个世界只剩下流沙的温度和清香。 再睁眼时他看到了流沙的头发在空中飘扬,金灿,耀眼,他分不清发光的是否为太阳。 “流沙大人。” “嗯?” “我一定会报答您。” 流沙笑笑,“好。” 二人在侧城门停下,断戈自知模样骇人,低着头将自己隐在兜帽中,但跟在流沙身后,一路还是吸引了许多目光,他不习惯被人注视,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 离家越近断戈越紧张,满身脏污不说,在外流浪多年,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若是哪里冲撞冒犯了尊贵的神使...... “断戈?你在听吗?” “啊?”断戈猛地回神,“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家里没有旁人,你不必拘束。” “...流沙大人,您不用对我太好,我只要有口饭吃就什么都能做,您放心,我会乖乖听您话的,日常的清洁和服务我也都会负责,我会去找一份工作,不会一直麻烦您的。” 流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用不着,家里...很干净。” “不不,这都是我应该的。” 流沙安静两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我们快到了。” 住所位于城南的半山腰,沿路还有小溪,断戈跟着流沙走过长廊,穿过园庭,拨开葳蕤的绿叶,终于到了期待已久的神使的家—— 一间充满自然气息的茅草屋。 “......?” “丽兹,我回来了,你在吗?” 流沙牵着处在震惊中浑身僵硬的断戈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然后是锅炉,最后是茅草铺,家中一览无余,果真很干净。 “......” 流沙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断戈,径直向锅台走去,随手将行囊扔到了地上。 “先烧水让你洗个澡,哎呀,没水了,等我去挑一捅。” 眼下的情况给断戈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他终于回过神,连忙拦下他。 “别、不用,我来。” “好好歇着吧,哪有让孩子干体力活的道理。” “不、不是!” 断戈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地方是神使的家?他个奴隶都住在砖头屋。 “跟我客气什么!” “...我没。”断戈环顾一圈家里,问,“您出来讨伐没让人来帮您看家吗?这是遭贼了吗?” “怎么会,我可是神使,谁敢来我家偷东西。” “......这样。”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流沙终于装不下去,懊恼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承认自己的经济情况有些糟糕,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断戈默不作声地走到米缸前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流沙说,“虽然我不用吃东西,但不代表我不会做饭啊!” 断戈又看向墙面,茅草屋的墙也能被熏黑啊。 “这个是意外,我用神力点火,没想到......” 难怪他要自己去挑水,恐怕一不小心就会把这儿淹了吧。 来这里之前断戈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例如把自己当成家仆打点上下事务,或者独立一点不要多麻烦神使,甚至连万一被赶走之后怎么办都想好了,独独没有猜到这一点。 看似优雅尊贵的神使,生活能力竟然如此低下。 “好吧,没关系,我可以学着做。”断戈问,“您刚刚进门前喊‘丽兹’?她是?” “面包店的老板,帮我看家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人来偷东西呢。” “......嗯,警惕一些是好。” 因为家里什么都没,所以很快就收拾出来了给断戈睡的地方,这个季节温度不低,他干脆就到山上的河里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开着,断戈侧过脸快步回屋,刚进门就和一位女士对上了视线。 “你回来了,来,这位就是丽兹小姐。”流沙介绍道,“丽兹,这是我弟弟。” 断戈能看出丽兹的惊讶源于自己的眼睛和荆棘印记,除此之外她丝毫不怀疑自己“流沙弟弟”的身份。 “嗯,又是在哪捡的?” 又?断戈看了一眼流沙,他笑道,“这个是买的。” 丽兹小姐一扫方才优雅的模样,扬声惊叹,“买的?!流沙大人,这次讨伐的报酬您又攒不住了!” “他是好孩子,不会乱花钱的!” “您每次都这么说,那您的钱呢?” 流沙拒绝回答,“这你别管。” 断戈愧疚地开口,“我不会一直在这里给流沙大人添麻烦的。” 丽兹慌忙解释道,“啊,我不是说你,你刚来这里不知道,流沙大人总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些孩子也很懂事,只是流沙大人总觉得对他们还不够好,时间一长就这样了,你放心在这里待着,等你养好伤了我们会给你找个好养父母。” 断戈下意识看向流沙,他不知道除了神使还有谁能接受他这副样子。 流沙不动声色地站到他面前,“好啦丽兹他才刚来,这几个月辛苦你了,要留下来吃饭吗。” 丽兹微笑着拒绝了,很快屋内又只剩下流沙和断戈两人。 “您经常收养孩子?” “嗯,不过我也只是短暂地照顾他们一段时间,会有善良的夫妇来领养他们。” 断戈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不会有人来领养我的,我的模样很吓人,性格也不招人喜欢。” “那就待在我这儿啊,虽然环境差了点,但我们两个人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断戈问,“您不送我走?” “即使有合适的养父母,我也会优先尊重孩子的意见,如果你不想离开,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吗?” “可以。” 流沙给他准备了一套新衣服,可以遮住身上的印记,至于眼睛暂时还没有遮掩的办法。 “讨伐的赏金明天就会送到,到时候我们去买新衣服和新家具,今后不光是这里,整个寄山城都是你的家。” 断戈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他习惯了保护别人,从前不用尖锐的刺包裹自己就会受到伤害,即便保护着兄弟姐妹们,他到底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热泪像断线的珠子涌出眼眶,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完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有家了。” 流沙轻轻抱住他。 “你的模样不吓人,性格也招人喜欢,别哭了,好孩子。” 第3章 我长大了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来赏金,流沙带着断戈去商业街添置新衣,出手十分阔绰,一上午就花掉了将近一半的钱。 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断戈受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一直戴着宽大的帽子。 路过告示栏时周围的嬉笑声变大,断戈认识的字不多,又怕别人是在嘲笑自己就没有问。 “肯定是丽兹干的。” “什么?” 流沙指了指上面的新公告,“上面写‘流沙大人又捡孩子了’,接下来肯定还有,我们快走,不要理会。” 断戈悬着的心放下,小声说,“原来是这个意思。” “出了一头汗,累了吧,我们回家。” 流沙牵着断戈的手走在路上,带他认识了水果铺的安妮小朋友,餐馆的莉亚女士,面包店的丽兹小姐,铁匠铺的奥利维大叔,没有恐慌的惊呼,他们高喊着有空出来和自家孩子一起玩,一切都是那么悠然自在。 断戈从流沙那里听说了奴隶贩子的审判结果,鞭刑以及监禁,他让流沙带着他去刑场,在贩子被押送去大牢时,他看到了从前的兄弟姐妹们。 “要去打个招呼吗?” 断戈看到从前最小的妹妹在妇人怀里哭,他说,“不,都过去了,大家要开始新生活了。” 往日的苦痛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今后的每一天都是迎向太阳的新生。 再休养了一段时日,流沙把他送进了学校,但很快他就提出想在家自学,流沙从来不问他为什么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点点头就答应了下来。 断戈说到做到,包揽了家中一切杂活,即使让孩子理财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神使家还是在他的管理之下渐渐走出了贫穷行列。 流沙翻看账本,发现他们竟然已经攒够了换新房的钱。 “断戈,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新房子盖好那天,流沙抱着他在天上飞了好几圈,最后又不小心掀翻了茅草屋屋顶,被迫提前搬了新家。 不少人来祝贺他们乔迁之喜,断戈被奥利维和酒馆大叔哄骗着喝了一大桶果酒,一下子睡到第二天傍晚,此后流沙也开始拿他的酒量打趣。 院子里种着流沙收养的其他孩子喜欢的瓜果蔬菜,他们常来,断戈却总是在屋里看着,与旁人打交道的事情通常由流沙负责,只是有时他出门参与讨伐,断戈只能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些人,这些年过去,他唯一敢直视的只有流沙。 明明人们充满善意,但他还是惶恐,身负不详诅咒之人,能过上这样日子已经是荣幸,他不敢奢求太多。 好在只要有流沙,就意味着安宁和幸福,他教断戈知识,指导断戈剑术,每每分离都会让断戈茶饭不思,焦虑忧郁的情绪只有在重逢时才会平复一瞬,而后又会担心下一次孤身一人。 如此循环往复,他的一切情绪都被流沙牵动。 流沙没有再收留其他孩子,断戈知道是因为自己,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骗了他,荆棘印记不是纹身,是赎罪之人生来就带有的神罚。 但不管因为什么,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知道流沙高贵面容下天真的另一面,长生的神使,在面对简单的生活问题时却会感到无措,讨伐时勇猛飒爽的身影,也会害怕突然在家里的飞虫。 这些只有他知道,因为他是流沙唯一的家人,从前他的名字是断戈,但现在他的名字是“神使家的孩子”。 - “我回来了。” “累了吧,去泡个澡。” 两年多过去,断戈不再是那个干瘦的小孩,鼓起的肌肉在偏小的衣服下十分明显,这是流沙的旧衣服,布料一般,他穿着却觉得比丝绸还柔软。 身上的荆棘印记没有再增加,但微微下压的眉头给这张脸增添了不少野性,特别是那双猩红的眼睛,深邃多情,看向流沙时永远充满着虔诚。 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身躯,流沙时常感叹,竟然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原以为他当时是嗓子受损,没想到声音真的这么低沉。 “好~就知道你弄好洗澡水了,真不知道谁才是家长。” “我们是家人,应该互相照顾。” 流沙照常把衣服脱在地上,迈进了水温舒适的洗澡桶。 “怎么又背过身?这有什么的,好了,转身吧。” 断戈这才转过来,但也没有看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就要去洗。 “唉,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来照顾我,明明我才是大人。” “我也长大了,下个月就成年了。” “是,你长大了,也更不爱说话了,安妮跟我告状,说他们找你玩你从来不答应,断戈~你也该交几个朋友,不能老围着我转。” “您嫌我烦了吗?” “我可没有!你这孩子乱说话。” 断戈笑了笑,“我怕自己吓到他们。” 还是同样的理由,流沙不会强求他,“随你,不过看到你现在这样大家都很高兴,又高又壮,总算是把你养好了些。” “您还说呢,您不需要进食,却在家里备着那么多东西,我感觉自己都胖了。” “哎哟,男大心思多,这么注意形象?我们断戈不会有小秘密了吧。” 断戈脸颊发热,低下头扯开了话题,“最近的讨伐都是荒漠,赛特的事还没解决吗?你今天回来好晚。” 西域是大片的荒漠,赛特城围绿洲而建,人口数量不少,镇守的赛特神使武力高强,听说还有一把神剑在手,但这几年荒漠中却生出了大量魔物,近日还突破边界向森林进发,流沙参与讨伐的次数越来越多,却丝毫没有解决的迹象。 “嗯,而且情况还在不断恶化,荒漠爆发魔物潮,赛特神使却始终没有露面,无法考究魔潮的根源从何而来。” “难道是去天空殿登神了?” “不可能,并不是所有神使都拥有登神的资格,在可以出发去往天空殿之前,神使会受到神的召唤,参加登神试炼的也只是拥有部分力量的分身,就算她去了天空殿,也不可能不管魔潮。” 流沙神情凝重,说到这儿隐晦地看了断戈一眼,“我怀疑和‘高塔’有关。” 荒漠正中心矗立着一座“高塔”,是大陆有名的罪愆之地,进去的人会被永远禁锢在内,抬头望去,只能看到塔顶的人在向上筑起城墙,日以继夜,永不停息。 传说有人曾窥见高塔人身上遍布荆棘烙印,那是神明降罪的象征,荆棘不枯,赎罪不止。 断戈眼前中瞬间浮现出那些不好的回忆,自己身上的印记从出生就有,但高塔人根本无法从那座牢笼中出来,他怎么可能不是赛特人。 “但高塔不是出不来吗?难道是诅咒的原因?” “多半是这样,好在我听说赛特城目前还算安全,估计是那把传说中的剑在庇佑,但谁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断戈对流沙的打算多少有了猜测,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高塔是真真正正受了神明力量的区域,即便我是神使也无法揣度神明的意志,赛特神使下落不明,如果真的想彻底解决魔潮,只好我亲自到那里看一看了,否则迟早会有波及寄山的一天。” 流沙基本安排好了自己出发之后的注意事项,只有断戈一直放心不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太依赖自己,对外虽一副沉默寡言的成熟样,但每次分开前都会躲在屋里哭,而高塔神秘莫测,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确定吗?您要去高塔。” “嗯。” 断戈低头沉思,正当流沙以为他要阻拦的时候,却听见他在这短短一分钟内做出的计划。 “距离寄山越远,您的神力就越会被削弱,所以只能徒步,大概是十五天,嗯...我稍后去把成熟的蔬菜摘了,明天上午联系丽兹小姐来看家,中午用新鲜的菜给您做饭,下午收拾行囊,后天之前就能出发。” “好~有断戈在,我什么都不用管。”流沙笑笑,“不过我以为你会阻拦我。” “您刚才说,如果不解决魔潮,迟早会波及寄山城,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家人,我要保护他们。” “好孩子。” 断戈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好,再回来时视线落在一旁的墙上,不去留意那过分惹眼的白皙。 “我要和您一起去。” 流沙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我是赛特人,也多少知道一些高塔的信息,比您更了解那里,万一你们遇到了突发情况怎么办?” “没有你们,这次只有我去。” “那镇守寄山的是分身还是本体?” 流沙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绝对不行!流沙大人,我长大了!”断戈孩子气地给他看自己的肌肉,“您看!我能保护你!” 流沙抿嘴看他半晌,最后也幼稚地沾了点洗澡水甩他。 “!” “有什么区别吗?就算是本体镇守,也要封闭在法阵内不得靠近。” 断戈怔愣片刻,突然站起身往一旁走了几步。 “不一样,您根本不知道您每次出远门我有多担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怕您受伤怕您难过,流沙大人,我想和您一起,想要保护您,就像您保护我那样。”他侧着脸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带上了哭腔喊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听完最后一句流沙有些许愣神,是啊,断戈已经长大了,他只是舍不得离开自己,并不是不能离开自己。 “你长大了。” 断戈闷闷应他,“嗯。” “没有这么着急,明天我们先到奥利维大叔那里给你挑一把趁手的武器,再去买一套护甲,然后我们一起回来收拾行囊。”流沙轻声说,“你长大了,断戈,你可以保护我了。” “真的吗?我可以去?!” “嗯,不过...”流沙垂下眼,“我们很少说起你的过去,但我知道那里有许多让你不开心的回忆,你确定要和我同行吗?” “我确定。” “这一路会很危险,很有可能会受到伤害,我不能保证能完全护住你,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与我同行吗?” 断戈看着他,再次坚定地给出答案。 “我愿意。” “好。” 第4章 波斯菊和蓝宝石 流沙买了几身赛特风格的衣服,断戈看他两眼,忍不住指了指他插在耳侧的羽毛。 “流沙大人,在赛特,这通常是女性的装扮。” 流沙取下来看了看,流光溢彩的湛蓝羽毛,来自一种珍稀的鸟儿,好不容易拥有,他可舍不得取下来。 “可这个很漂亮,不戴上多可惜呀,反正我是外来人,不会有人笑话我,只是这样好容易掉。” 断戈思索片刻,说,“那边的女性会编盘发。” “长什么样?你会吗?” “...我可以试试。” 断戈感受着流沙的头发在指尖滑过,柔软,还带有幽幽芳香,他的动作小心到了极点,努力回忆着从前母亲的样子,给流沙编了个漂亮的盘发。 为了方便张开双翼,流沙的衣服背部都会有大面积的镂空,今天这套是波斯菊的形状,赛特的代表花,现在正值花期,他的肩膀和袖口都戴着一朵。 脆弱的后脖颈暴露在眼前,连带着背部的白皙,断戈的体温不自控地升高,他喉咙发哑,沉声说:“编好了。” “真好看,没想到我家断戈还会这个。”他摸了摸断戈的头问,“赛特种着大片波斯菊吗?” 断戈后退半步回答道,“是的,而且不论多少,每家每户都会种。” “嗯,希望美丽的花儿能治愈这次不算轻松的旅途吧。” 说完流沙突然抱起胳膊沉默,他在断戈周围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了遗漏之处。 “你还穿我们寄山的衣服,否则又要晒黑了。” “......听您的。” 流沙给断戈挑选了一把长剑,剑柄末端镶嵌着一颗蓝宝石,是他精挑细选的,这把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现在才找到合适的契机。 “本来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但现在看来我得另外准备了。” 断戈摘下兜帽,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已是荣幸之极。” 出发前众人来送行,断戈推脱不开,被奥利维大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叮嘱了好久。 流沙已经向赛特祭司传达了消息,那边开放了传送阵,为避免在城中引起恐慌,他和断戈只能传送到赛特边缘,再与祭司一同回城。 天色已晚,现在能明显看到高塔周围缠绕着荆棘一般的东西,泛着幽幽紫光,让人不敢靠近。 “见到了祭司之后我们会直接回城中,不会遇上以前驱逐你的人。” “无所谓,从他们杀死母亲的那一刻我就是孤儿了。” 断戈抬头看向那座巍峨的高塔。 “我出生时即带有漆黑烙印,猩红的眼睛把接生婆吓了一跳,她要村长把我溺死,是虚弱的母亲保护了我,但在一个艳阳天,父亲把我送到了村长家里,换来了一头牛,我被埋进黄沙中,费了好大力气才跑回村子,结果看到了火刑架上的母亲。” 肤色蜡黄的孱弱妇人,在烈火中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断戈听见她的罪名是诞下了有罪之人,因此在她用最后的力气嘶吼着逃跑时,断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我想回家拿走母亲的东西作为纪念,但什么都没找到,后来在外躲了一段时间,再回去时家中多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原来父亲不止用我换到了一头牛,还用母亲换到了一位新的妻子。” “断戈......” “他怕我真的沾染了来自高塔的诅咒,可实际上村子唯一的灾厄只有流言蜚语,真正的诅咒是他心里的懦弱,是人对于神迹的恐惧。” 再往西南方向就是天空殿的所在地,浮岛之上生活着许许多多的神明,不知在那里往下看,这片大陆的世人有多渺小? “我一直不明白,都说这片大陆与神同行受神庇佑,可又有谁真正见过神呢?神使和祭司也只是能与之沟通,等神使能见到神的时候,就是ta彻底脱离人的时候,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要站在人的对立面,神明不是我们的庇护者吗?为什么要将人类分隔开来。” 作为神使,流沙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自己在寄山与居民相处融洽,但不代表所有的神使都这样,神明、神使、凡人,到底该如何相处,谁都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 “神明不在尘世中,不明白百姓的苦难,我也觉得祂们应该亲自到世间来看一看,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温暖。” 断戈的手搭在剑柄上,他安静了许久,再开口时显然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既为受人崇拜的神明,就要行庇佑之责,否则便不配做神,不如早些让出神位,也省得浪费了大家的信仰。” 流沙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捏了捏他的掌心作安抚。 “好了,不想这些了,说说高塔吧。” 温柔的声音似乎带来了晚风,断戈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说: “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高塔只能进不能出,里面的人跟我一样,红眼睛,黑荆棘,除此之外,和赛特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赛特神使是个怎样的人?我只知道她虽然骁勇善战,但却是个主张和平的人,其余的就不知道了,她不怎么和寄山来往。” “奥菲莉亚大人不喜欢公开露面,只有在举国庆典才能远远看一眼,赛特围绕绿洲而建,物资并不算充盈,战争确实可以快速积累大量资源,但奥菲莉亚大人不想劳民伤财,总之是个很好的神使。” 流沙:“这么看来,她出事的可能性更大了,否则不会放着民众不管,我们要尽快和祭司汇合。” “嗯,不过今晚就先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好。” 断戈找了一处空旷地方搭帐篷,已经到了荒漠,为保安全他和流沙轮流守夜,只是这里太过安静,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何时...归来......】 断戈恍惚间听到了空灵的女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然看到了赛特神使,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嘴里不停重复着: 【归来罢...xxxxx...归来...】 似乎是个人名,断戈却怎么都听不清,他走近了些,惊觉赛特神使在哭泣。 【罪过何时赦免?吾等苦痛百年...何时...归来...xxxxx...汝在何方...?】 “——” 断戈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想触摸赛特神使,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 周遭的一切景象都开始淡去,直至变成无边界的漆黑空间,断戈不停地向前奔跑,最后看到了燃烧着的火刑架。 “母亲?!是你吗母亲!” 【xxxxx......】 不,不是母亲,是个男人。 “谁?我听不清!” 【无罪...无辜...】 “你在说什么?” 断戈顶着热浪向前,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烈火中,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身上却没有荆棘印记,眼睛像是流沙挑选的那颗宝石,深邃,湛蓝。 “你是谁?” 【xx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