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不晚》 第1章 第 1 章 【救赎让永不结痂的伤口长出羽翼,即便春天跌进悬崖里,也会在缝隙间站成新的峭壁。】 夏末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倾泻而下,烫得空气微微发颤。 清晨的暖风吹过城市的上空,恰逢开学季,四中的校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来送行的家长争先恐后地往门里面挤。 新城四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在整个省里也从没掉下过前三。高一年级十八个班依照中考成绩划分为不同类型,而其中的实验班和博雅班同学有一个统一的称呼-重点大学预备役。 校门口的保安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拿着保温杯,急得满头大汗。 “哎,各位家长请留步,别挤了,别挤了,哎,不是,这位大妈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吗,我……” 保安突然顿住了,一只白皙清瘦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您好,麻烦让一让。” 清冷的嗓音穿过耳膜。保安猛地回头,直直的撞上了少年冷峻的脸。 “ 麻烦让一让。” 少年加重语气,保安被少年的气场震慑到了,手脚并用的向右移动了几步,旁边的几个人见到了也跟着移动,少年穿过人群径直向校园里走去。 江涵秋一身白衣白裤,背着一只白色的帆布包,面不改色地迎着同学投向他的目光。 他生来就白,就像冬天里的雪花,让人不忍心看着它融化。乌黑的眉眼好似被墨水浸染,宛如古代山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哎,你好,同学,我想问一下,敏学楼往哪里走。” 一个高大的身影把他完全罩住,头顶忽然传来磁性的嗓音。江涵秋微微蹙眉,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人。 一个肩很宽的少年顶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剑眉微微皱紧,高高的鼻梁投下阴影,小麦色的皮肤淌着汗,看起来十分硬气。 江涵秋皱紧的眉缓缓伸展开,却没理那个少年,继续往前走。 那个少年以为他没听见,突然伸手拦住他,江涵秋看着挡在他面前那只布满青筋的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修长的食指,指着前面那栋楼开口。 “那个就是!”少年微微怔住了,迎着他的手指看向去,只见前面那栋楼上刻着三个大字,“敏学楼”。 少年人回过头盯着他的脸又怔愣了片刻。 “哦,对不起呀,我有点近视,谢谢你了,这位帅哥叫什么呀,加个联系方式呗”。 “江涵秋,不加。”可能是太久没和别人打交道了,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尖尖的下巴落下几滴汗珠,声音冷漠又果断。 江涵秋只想赶快结束聊天 “好名字。”少年并没有在意,反而竖起大拇指。江涵秋看都没看,推开挡在身前的手,抬腿就要向前走。 “高一七班,邓平,欠你个人情,以后有事来找我。” 少年回过头,江涵秋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中。邓平拿起挂在背包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烟水苍茫处,江天入晚秋。江涵秋,确实是好名字。"邓平望了望新城湛蓝的天空,低下头摩挲着下巴。 “哟,这不是我平哥吗?”身后探出两个脑袋。“老张,老吴!”邓平扣住两个人的肩,激动地捶了捶他们的背。 “一个暑假没见,我都以为们把我忘了,尤其是老吴,微信都不发一个,怎么,不认你平哥我了!”邓平拍着吴凯冉的脑门说。 “不……不是,这……这不是没考好吗……”吴凯冉满脸笑容地看着邓平,指甲却狠狠掐进肉里。 “你们一个市第一,一个市第三,就我最差,哪……哪好意思……” “唉,说什么呢,都是兄弟,再说你也进博雅班了,就证明咱们一点也不差!” “嗯,不错,你张哥说得对,放心,有我俩在,你高中想掉下年级前十都难!”邓平搂住吴凯冉的肩,张义也在一旁点头应和着。 “行了,赶紧上楼吧,都快迟到了!”邓平拽着两人胳膊,示意赶紧走。“等一下,平……平哥,录取证书借我看一下,我……我想观摩观摩……” “行,没问题!”邓平从书包里掏出金色的证书,满不在乎地递给吴凯冉“看完就扔了吧,啥用都没有,走,咱们回班!”吴凯冉小心翼翼的接过证书,长满茧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中考状元的证书……果……然不一样,金色的……发着光……”吴凯冉喃喃地念叨着,脑海里浮现起自己那张泛黄的白色证书,突然狠狠地咬住后槽牙。 他跟在张义和邓平身后,将褶皱的证书撕得粉碎,用力踩地上依然泛着光的纸片,阴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意。 金色的碎片被风吹向湛蓝的天空,又缓缓落在绿色的操场上。 江涵秋弯腰拾起地上的纸片,高悬的朝阳映照一抹瘦削的影子。 吴凯冉的所有动作被他观察得一清二楚,望着跑上前和两个兄弟有说有笑的少年,江涵秋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但他并不打算做出什么实际行动,一方面他本身就不是一个热心的人,另一方面一个连自己的生活都处理不好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人的事情? “人性本恶,谁都一样!”江涵秋扔掉手里的碎片,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走进人海。 太阳穴在头顶,白得发亮,像一颗烧透的玻璃球。 校园里静得出奇,连蝉鸣也倦了,偶尔一两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进来。 江涵秋穿过走廊,停住脚步在一间教室门口驻足,抬头望了望门口那个408的牌子,轻轻呼了一口气,迈腿走了进去。 室内十分安静,木制的桌椅排列的整整齐齐,可能是到的比较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学生,他挑选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轻轻地坐下。 江涵秋缓缓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已经是八月份了,阳光没有那么刺眼,透过玻璃洋洋洒洒照进教室,他深黑的瞳仁被镀上了一层铂金,江涵秋眨了眨眼睛,眼底流动着水光。 铃声突兀地响起,惊飞了麻雀。但很快,寂静又像棉被一样重重地压了下来。 “不愧是实验班,纪律可真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人在教室里小心翼翼地聊着天,生怕打扰到别人的学习。 这时教室前门传来高跟鞋走动的声音,一个胖胖的身影急匆匆地走上讲台。 “谁叫江涵秋,赶紧出来一下!!”陈淼气喘吁吁的扶着讲台。 “老师,我……我是……,怎么了……”江涵秋的思考被打断,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双腿已经先行一步来到前排。 陈老师看了一眼班里齐刷刷望过来的同学们,扶着江涵秋的肩来门外。 她再次把头探进教室里,确认没有同学继续偷瞄,才有些为难的开口:“江……涵秋,是吧,你……哥哥好像出了……一点状况,需要你……回去看一下……” 江涵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老师话里的意思,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冷汗瞬间从脊背冒出来,沾湿了白色半袖。 “好……好的,老师,我这就回去……”江涵秋连包都没有拿,磕磕绊绊的冲进楼梯口。 四楼七班的门口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邓平望着寂静的走廊,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张清冷的脸。 “哎,平哥看啥呢?这么专注?”后桌的张义踢了踢邓平的椅子,毫无顾忌的啃着辣条。 和实验班不同,博雅班聚集的都是市里的理科学神。这个班的学生上课睡觉,下课打篮球,学习恋爱两不耽误,都是一些天赋怪,靠着努力本本分分考进来的少之又少。 “哦,没什么,别说话了,赶紧看书吧,一会老马过来,咱俩都得拎包走人!” 邓平回过头,皱了皱眉,做了个静音的手势,又望了一眼走廊,突然瞄见了穿着碎花裙走过来的主任。 “砰”的一声,邓平拿起水杯砸向桌子,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张义一口气吞掉手上的辣条,从书包里翻出书,聚精会神地读起来。教室里终于有了博雅班的氛围。 陈淼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涵秋的家庭状况她有所了解,学校也有很多学生传过一些流言蜚语。 “这样的孩子,还能考进四中,真是不容易!”可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化学老师,心疼学生是真的,帮不了忙也是真的。 “可笑,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当老师!”她叹了口气,几根白发挡在额头前,容颜拉不住岁月,她也救不了自己的学生。 拥挤的马路上,热浪扭曲着空气,时间仿佛被晒得停滞。 江涵秋踩着堆满垃圾的楼梯,跌跌撞撞地爬到五楼。钥匙插进门锁里的一瞬间,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陆迟俊穿着黑色的风衣,跨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摆弄着左手腕上的手表。听到开锁的声音,削薄的嘴唇勾了勾,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我爸呢?”江涵秋没有走进来,警惕的望着陆迟俊,借着铁门的遮挡,弯下腰从地毯下掏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出去喝酒了,他还说,让你好好伺候我!”陆迟俊面带微笑地站了起来,缓缓靠近门口。 江涵秋手上的动作停止了,半信半疑地从门缝里看向凌乱的卧室。 “没有人!”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把水果刀重新藏进地毯里。 突然,手腕被人猛地抓住,江涵秋被吓得浑身颤抖,刀掉在了水泥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别搞这种小把戏,别忘了你母亲和姥姥的命都在我手里!”陆迟俊捏住他的下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发着绿光的眼睛直视着江涵秋。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来啊!”江涵秋喉咙上下滚动,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不不不!”陆迟俊松开手,一脸欣赏的望着江涵秋毫无血色的脸。 “这么好看的皮囊,我还没玩够呢!” “江涵秋你记住了,你母亲造的孽我会一点一点的还给你!对你而言,活着比死亡更痛苦!不是吗?”陆迟俊扭了扭脖子,捧着江涵的脸,阴森森地笑着“再见 ,下一次见面给你个惊喜!” “好啊,我等着!”江涵秋抬起头,也笑盈盈地望着他。陆迟俊忽地掐住江涵秋的脖子,恶狠狠地瞪着那张带笑的脸,又猛然松开手,暴怒地走向楼梯口。 江涵秋站在原地,脸上依然挂着笑。 “江涵秋,等着,你永远也别想好过!”陆迟俊握着楼梯扶手,冰凉的触感直击心脏。 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他最骄傲的时候毁了他的一切。 正午的太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裂着万物。它不似朝阳温柔,也不像夕阳悲壮,只是冷冷地悬在那里,白得刺眼,白得荒凉。 新高一班主任们的讲话基本都已经结束了,就在别的班级自我介绍都快完事时,六班和七班的老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而此时,七班的市第一邓平同学正趴在桌子上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讲台上敲着黑板,说得慷慨激昂,累得满头大汗的马主任。 为了让满屋子的辣条味散开,靠边的同学把窗子微微打开,暖风裹着油香、米香、菜香,一缕缕地钻进来。 前排的小个子最先耸了耸鼻子,眼睛还盯着黑板,喉结却悄悄滑动了一下。 接着是后排的大高个,忽然直起了佝偻的背,像猎犬般昂起了头。 “红烧肉……还有……肘子……”张义馋得直流口水。“这味儿不是肘子,明明是炸鸡排!”邓平把椅子往后挪,小声地争辩着。 “不可能,就是肘子!”张义把头往前探了探,拍了下邓平的肩。 “滚,你平哥十五年尝遍山珍海味的味蕾,用它的直觉告诉我这就是炸鸡排!” “肘子!” “炸鸡排!!” “肘……” “邓平!张义!”马丽娟把粉笔头扔进了张义半张的嘴里,邓平拼命压下自己向上扬的嘴角。 “你们一个市第一,一个市第三。没事儿在这讨论食堂午饭吃什么,是不是纯闲的?”邓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声,紧抿的嘴唇露出一条缝。 马主任抓住时机,把整根粉笔投了进去。 后面含着粉笔,不敢动的张义“噗嗤”笑出了声,又立马捂住嘴怕再遭受袭击。 “你俩给我滚出去,站在门口两边!”邓平微微侧过身,对后桌比了个手势。 张义立刻会意,默默拿起椅子上的书包藏在身后。 “三……二……一……走!”两人踩着同学的桌子,直接从后门冲了出去。 “失!算!了!”马主任气得牙痒,把板擦甩在讲台上。 “就不能学学人家!”马主任指向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同学们纷纷望过来。 吴凯冉坐得很端正,十分享受这种被仰慕的感觉,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他鄙夷地望向教室门口,微微抽动的嘴角骤然向耳根裂开,扯动颧骨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邓平和张义一口气跑到了中楼梯。两个人站在墙边望了一眼走廊,没有看见马主任的身影才终于放下心来。 “啧,可惜了,没带老吴一起出来!”张义扶着膝盖叹了口气。 “没事,明天去超市买点东西给他,当做补偿了!”邓平捡起地上的书包,正要往楼下走,猛地拐角迎面撞来一个人。 先是肩膀一沉,接着“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邓平胸口发麻。对方踉跄后退两步,鞋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直直倒在了地上。 邓平捂着发懵的脑袋抬起眼皮,瞳孔微微扩大。 “江涵秋?”躺在地上的人听着声音后挣扎着站了起来,汉奸是邓平时也有些愣住了。 “怎么这么巧……”江涵秋在心里想着,慢慢地站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土。“对……对不起,有些着急……”他不擅长与人交流,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的话。 “没事,我人高马大的,反而是你,摔到哪没有?” “没……没有……”江涵秋捂着额头,感觉有些尴尬。 “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他抬起头偷偷向上看了一眼。邓平向右挪了挪,为他让出一条路,江涵秋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平哥,你认识?” “早晨路上碰到的,他帮了我个忙。”邓平和张义并排往楼下走。 “怪不得,这要是别人你早骂得天地不知为何物了!” 张义把胳膊搭在邓平肩上,说:“不过那个男孩长得真好看,这要是个女生我就追他了!” “没事,男生也可以追,反正你就喜欢颜值高的!”邓平一脸坏笑。 “说什么呢!我可是东北钢铁直男,要追你追去!” “你平哥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别人?况且还是个男的!”邓平给了张义一拳。 两个人边打边聊,已经来到了食堂。“一!二!三!谁后到谁买单!”邓平飞快地朝食堂二楼跑去。 “靠,平哥,你等等我!”张义指着邓平的影子笑骂道:“老邓,你不是人!” 阳光从窗框里倾泻而下,在木地板上泼出一道刺眼的亮痕。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无数细小的星屑,忽明忽暗地浮游。 江涵秋站在椅子旁,颤抖着手从书包里翻药。 周围的吵闹声越来越响,心脏隔着胸脯好像要跳出来,他双腿发软,控制不住跪在了地上,脖子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掐的越来越紧,耳膜不断地轰鸣,如同被炸开一样。 冷汗从皮肤里渗出来,尽管教室已经没有人了,他还是能感受得到那些奇怪的目光,那些怪异的眼神和闲言碎语一层一层地撕扯着他的皮肉,他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眼前全是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记忆碎片似的炸开,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姥姥,看见了那把正在滴血的刀。 药瓶从书包的口袋里掉在地上,江涵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捡起它,梗着脖子吞下一粒,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他倚在墙角上,无神地盯着掌心里的白片。 他需要吃药,他不能这样难堪,他得活下去,他必须要活下。 可是,现在他又能干什么呢,他甚至都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呼吸。 江涵秋的嘴角扯了扯却很快垮下来。眼睛没跟着笑,反而更沉了,黑漆漆的,像两口枯井。 窗框的影子斜斜地切过讲台,把黑板上的半截公式劈成两半。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阳光正卡在裂缝里,亮得刺眼。 江涵秋抬起手,挡住洋洋洒洒的阳光。 像野草一样活着,被踩踏,被碾压,即便枯萎了一半,另一半仍绿得发亮。 第2章 第 2 章 分班结束的下午,新城四中全体高一学生得到了半天假期,高二高三的学长们羡慕地望着学弟学妹们活跃在大街小巷的身影,却又不得不再次埋头于题海之中。 江涵秋穿过马路,走到学校北门对面,回到一群破旧不堪的小楼面前。 这里住着很多四中的走读生,普通家庭基本都在这里买了房子,专供学生上学。 而马路对面都是顶级的高楼大厦,住的也都是上层人士,一条马路之隔,过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而江涵秋和他们都不一样,无论是哪种房子,他都买不起,他现在住的是父亲用所有积蓄租来的房子。 江涵秋踩着布满灰尘的地面,楼道里满是垃圾的腐臭味,他早已习以为常这种味道,毫不在意地走到家里。 他刚刚吃完药,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抑郁症发作总是在一瞬间,可是整个白昼建立的堤坝也就在这一瞬间坍塌。 前脚刚踏进屋门,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就扑面而来。江涵秋捂着鼻子端着一杯水,紧皱着眉头,慢慢地走进卧室。 卧室的窗帘拉着,昏黄的光线将江云斌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地板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酒瓶,像一场无声战争后的残骸。 江涵秋沉默地望着卧室,垂下眼睫。他轻轻吹了吹杯里的热水,白雾转瞬即逝,杯子被放在地上,他转过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木制的学习桌,衣服就挂在窗户前的一根长绳子上。他没有自己的衣柜,本来也没有几件衣服,根本用不着。 江涵秋拉开书包拉链,从包里翻出作文本。经过整个年级的语文老师们商议决定,要给全体学生统一留一个作文。 “……初见……再见……”江涵秋看着简短的作文标题,不断地转动手里的中性笔。 慵懒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温热的碎金。 泰和王府别墅区,邓平叼着笔,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不是说高中不写记叙文了吗,这怎么还留!” “初见……见谁啊……老师?同学?都没啥印象啊!”突然,一只毛茸茸的耳朵戳了戳邓平的脸,小狗趴在地上,朝邓平“汪汪”地叫了两声。 “行了,秋雨簌。我在写作文,没时间陪你玩!” 秋雨簌是只萨摩耶,像一团蓬松的云,通体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嘴角自然上扬,粉红的舌头调皮地吐出来,小巧的耳朵直立着,耳尖微微抖动,永远咧着嘴傻笑。 他猛地扑过来,舔了舔邓平的脸。“好了,好了,秋雨簌,我得赶紧写作业了……”突然,邓平想到了什么。 “秋雨簌……秋雨……秋……江涵秋!”夹在指缝间的笔掉在了地上。 邓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江涵秋,也许是对方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淡感,让他觉得很稀奇,毕竟自己还真没有同这样的人接触过。 “算了,管他呢,反正素材有了!”邓平揉了揉萨摩耶的头,捡起滚进床底的笔,专注地打起草稿。 …… 凌晨十二点,夜色正浓,街灯在薄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圆珠笔在纸上疾走如游蛇,笔尖刮擦纸面产生沙沙声。稿纸边缘卷起毛边,上一行还墨迹未干,新的一行已经斜刺里杀出。 终于,几乎直立起的笔尖被放了下来。邓平扭了扭僵硬的肩膀,看了眼时钟。 “好家伙,凌晨十二点十分,老子中考冲刺时都没这个点儿睡过!”邓平撑着身子,连衣服都没脱,直接躺在了床上。 门外,几个保姆一直观察着屋里的动静。 “少爷这是咋了,今天这么晚才睡!” “可能是高中生压力大,作业多吧!” “可我看少爷一直在写作文,一篇作文,十个点才写完?” “你懂啥,这叫有上进心!证明这篇文章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行了,你们别多管闲事了,少爷睡着了,咱们也赶紧睡吧!”保姆们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溜进客房,生怕打扰到邓大少爷休息。 碎银子般的月光从云隙漏下来,在空地上指出一张银色地毯。晾衣绳绳上的白衬衣随风鼓胀,袖管里灌满冰凉的月华。 九月一日高年级的学生们正式开学,而新高一的同学也开始了紧张的军训生活。 上午七点,住校生被一阵响亮的铃声吵醒,走读生也穿戴整齐,飞快地往学校赶。 而此时的邓平,却还赖在自己宽松舒适的大床上,做着美梦。 不幸的是,这样美好的梦乡被尖锐的女高音打破 “小兔崽子,还不起床,四个保姆轮流喊你,愣是起不来,人家都是和周公约会,你这是和周公结婚了,就差生个孩子了,赶紧给老娘起来!” 陈女士穿着西服西裤,手里拿着沾满粉底的粉扑,用自己的恨天高狠狠踹了一脚床上的“兵马俑”。 邓平感觉自己的腰椎像是被铁棒打了一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妈,一大早上干什么呀” “还早上呢,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老师让七点十分到校集合,你现在飞过去都赶不上了! ” 邓平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上摸到了自己的手机,看着屏幕上明晃晃“7”这个数字时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去,迟到了!” 来不及多想,他飞快跳下床,拿起保姆昨天熨好的校服,一边穿着一边跑出门。 “臭小子,和你爹一样,一点儿都没有我当年的风范。” 陈女士走进化妆间,对着镜子,边擦粉底边嘟囔着。 门口的司机已经等得有些困了,就在他眼睛快要闭上时,突然听见“砰”的关门声,顿时精神百倍。 后座的邓平擦着满脸的汗,气喘吁吁地喊到:“快点儿,司机大哥,以最快的车速赶紧开,老子他妈要迟到了。” 新城四中的操场上,高一年级已经按照班级顺序有序站好,所有班主任都站到了班级前排,等待着军训的开始。 邓平揣着校服外套,从墙角偷偷瞄了一眼站着一排保安大叔的正门,毫无留念地跑到教学楼的后面,翻越栅栏,从两层教学楼的夹缝中穿过。 张义站在队伍最后一排,戳了戳前面吴凯冉的背:“唉,兄弟,看见邓平了吗?” “看见了!”吴凯冉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张义瞬间觉得后背发凉:“在哪儿呢,我咋没看到他呀” “他呀,就在你的……你的后面!” 话音刚落,张义的脖子就被附上了一个冰凉的大手,他吓得一激灵,惊慌失措地转过身,看见了邓平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卧槽,你是不是有病,把你兄弟吓没了以后谁为你效劳!!!”张义朝邓平的胸脯来了一拳。 “唉,话说,这大热天的,你手咋这么凉……我去,不会是体虚吧” 邓平刚想道个歉,赔个不是,一听这话,给张义的胸脯也来了一拳 “体虚个屁,老子这是跑步累得,今天早上迟到了,得亏你平哥我机灵,否则老马这次指定不会放过我。” “对了,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该校长讲话了,应该马上就开始了。”张义转过头,也开始一本正经起来。 台上的校长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留着八字胡须,顶着“地中海”的发型,拿起话筒,娓娓说道 “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咱们新城四中军训的第一天,各位都是咱们市里的好苗子,以你们的能力,我相信大家在这次军训里一定会有很大的收获。 “下面,我宣布新城四中2024级军训现在开始。”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接着话筒被传给一位教官“今天咱们先进行摆字的演练:“现在,所有双数班级站到单数班级后面,开始进行今天的训练。” 因为身高的原因江涵秋站在了八班第一排,他望了望七班队伍的末尾,带领班级朝后边走去。 邓平眼看着江涵秋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江涵秋立刻转过了头。 “唉,平哥,那个是江涵秋吧!”张义勾住邓平的肩膀,顺便把吴凯冉也带了过来。 “确实是,不过怎么感觉他好像根本不认识咱们……”邓平皱了皱眉,抱着胳膊放在胸前。 “可能比较……内向吧,没事,一会儿多聊一会就行了,老吴,你应该还不认识吧……”张义拍了拍吴凯冉的后脑勺。 “认识,当然认识!”吴凯冉扯了扯嘴角,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哟,太好了,那一会儿咱们四个可得好好唠唠!” 基本的体操队型已经排好了,江涵秋恰好站在邓平身后,他的净身高只有175,而邓平虽然比他小了一岁,但身高直冲190,站在江涵秋前面像是一堵墙,宽阔的肩膀把他完全遮住。 “咱们玩狼人杀怎么样?”张义举着胳膊,兴奋地提议。 “不行,人太少,这样不好玩!”吴凯然摇着头拒绝了。 “要不这样,干脆别玩儿游戏了,咱们讲点儿以前的趣事儿,活跃下气氛,怎么样?” “行,我觉得挺好!”张义拼命地点头看向吴凯冉,吴凯冉也表示赞同。 “江涵秋,你呢?” “啊,我……我还是算了吧,也没什么趣事,就……不参与了……” “啧,别呀,一起玩儿呗,没事儿,你听着就行!”邓平弯下腰,注视着江涵秋。 “就是,你趣事儿少,你平哥多呀!”张义哈哈大笑起来。 “那就从我开始了。我跟你们说个特别搞笑的,邓平小时候特别喜欢做饭,但陈阿姨不让他下厨!” “有一次,我俩在他家玩,邓平为体验当一把大厨的感觉,就把泥搓成球装在巧克力豆的袋子里,骗邓叔叔吃。” “结果邓叔叔以为那是巧克力化了真给吃了弄得满嘴都是土,到现在都对巧克力有阴影,关键那泥还不是用水……是用……” “哎,行了,行了,张哥,留点面子,留点面子,这都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幼儿园还没上呢……” “得了吧,你初中时候也没干啥好事!” “哎,江涵秋,我跟你说啊,和邓平交朋友一定要有安全意识” “就他初中的时候和我们班的一个同学比赛吃纸,俩人在政治课上把我们班用来打印卷子的纸全吃光了!” “结果上午刚吃完,中午就都进医院了,不过托他们的福,我们下午的考试取消了!” “不是,张义,你就非揪着我不放!不能说说自己?再说,我那叫要强,你懂什么?江涵秋,你千万别听他的!” 江涵秋眼睛弯弯的,忍住汹涌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邓平一眼。 他平常很少和别人聊天,更别提像今天这样一群人围在一起,旁边还有很多插话偷听的人。 虽然他全程没怎么说话,却一直是对话里的主角,没有冷漠和忽视,没有讽刺和嘲笑,很舒服,很……安全。 江涵秋再次望向邓平,眸子微微发亮。 邓平全程都在笑,根本没有停下来。每当别人讲一个故事或者故事刚讲到一半,他就会很放声大笑,顺便不忘调侃两句。 可每当大家都在笑时,他总会不自觉地望向江涵秋,总想看看对方的状态,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好奇怪……真得好奇怪……”邓平皱了皱眉,低头看着他。 “好了,各位同学,今天上午的队形暂时排好了,大家一定要记住自己在不同歌曲的不同位置,好……解散!” 乌泱泱的人群冲进食堂,为了限量特供的排骨,有的人甚至跑丢了鞋,也毫不在乎地继续往前冲。“鞋丢了可以再买,饭没了就得挨饿!”也不知道谁喊了这样一句话,大家的斗志又增强了,拼了命地往楼上跑。 “走,请你们吃饭!”邓平搂着两个兄弟的肩,哼着歌走到一辆兰博基尼面前。 “平哥,怎么不叫上江涵秋?”张义坐进副驾驶。 “他脸皮薄,跟咱们又不熟,我请他吃饭就是纯折磨他!”邓平敲着方向盘,望向拥挤的马路。 “也是!平哥,没想到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嘛!” “那是,你平哥我可是直男中的暖男,江涵秋这人纯社恐,刚才讲话都磕磕绊绊的!”车子已经开进宽阔的大道。 “没事,我看他性格挺好的,也讲义气,不就是内向点吗,跟着咱们三个,保证以后变成话唠!对吧,老吴!” 吴凯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看着正在录音的手机,嘴角一点点勾起。 车子停在一家餐厅门口,三个人陆续下了车。这家店是邓平父亲投资的,也是一家私人餐厅。 威尼斯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白玉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身穿燕尾服的琴师在钢琴前弹奏着曲子,大厅里内传来爽朗的笑声。 邓平他们来到包厢,点完菜,张义又按捺不住自己八卦的心。 “唉,老吴,你咋认识的江涵秋?” “你们不知道吗?”吴凯冉一脸惊讶。 “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谣言!” 邓平递过菜单的手顿了顿。 “就是说他有抑郁症,是个精神病,而且还吃软饭!”邓平把勺子重重砸在碗里。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交往了,太可怕!!!”吴凯然还在继续说 张义看了眼他,没吭声,沉默地盯着桌上的餐具。 “别随便议论别人,既然是谣言,就别轻易相信!”邓平重新将勺子探进盘里。 “怪我,就他妈不该问,这下好了,人家**全都曝光出来了!”张义懊恼地说,眼睛却一直盯着吴凯冉。 “行,不说了,不说了,吃菜,吃菜!”吴凯冉夹起肉放在邓平碗里。 “我先出去一下……”邓平头也不回地走了。 “邓平,等等我……”张义看了一眼吴凯冉,也跟着跑了出去。 吴凯冉把筷子狠狠砸向桌面,那两个人的凳子踹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