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萱草香》 1. 请你将就一下 “穆萱,今天晚上你去大伯家吃饭,奶奶的生日,自己嘴巴放甜一点儿。” 李芙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迟迟却没有听到穆萱的回应。 她皱起眉,不耐烦地走到她房间门口,穆萱正半躺在床上看书。 “啧,我说话你是没听到还是咋地?” 穆萱越过书望了她一眼,确定她只是不耐烦,而并没有发脾气,才说:“我不想去。” “奶奶的生日,怎么能不去呢?肯定有很多好吃的,你不是最喜欢吃席了嘛!” 李芙晓尽量亲切地引导着她。 穆萱将书拍在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那你们怎么不去?每次都让我去,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他们。” 说完,穆萱就趴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 李芙晓走过去,拿起穆萱的书,想要放在书桌上。 待看清书名之后,拿起书重重地拍在了穆萱身上。 李芙晓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一天装模作样的给谁看?你以为能骗到我,你就很厉害了?让你看书,你却看这种书,是不是还打算复读一年?” 穆萱很聪明,从小就被夸脑子灵活,主意多。 但是这孩子就是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去年高考失利,现在还不知道努力学,居然在语文书里套了本《请你将就一下》。 她真的很想告诉穆萱,请你将就我一下,努力一年,考上大学之后再随你浪。 “芙晓在家吗?”是彭会计的声音。 “在家,彭会计,我在家。” 李芙晓麻利地回应,然后低声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穆萱的房间。 面对外人和她,李芙晓总是有两副面孔。 确定李芙晓离开之后,穆萱才打开了被子,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她拿起被子上的书,将李芙晓拍折起来的书页展平,明天看完还要去还,折成这样了也不知会不会扣押金。 近些年,她十分讨厌家族内的活动。 李芙晓不想参加,总能找到各种理由。 但是她不行,无论她寻了多么合情合理的由头,只要李芙晓不同意,就没撤。 穆萱想不通,为什么大人不愿意应付的应酬,就非得让她去面对。 她也不想应付,好吗? 其实小时候,穆萱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 那时候,穆光明的厂子还没有垮掉,厂里学徒大通铺里五六十来号人,穆萱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唱歌跳舞。 打扮都是她自己花心思,有时候是放学后采的野花编制的花环,有时候纯粹就是一块花床单。 除了在学校上音乐课,穆萱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唱歌跳舞的培训。 但是她就是有那个胆子,敢于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 李芙晓从来都是由着她去。 穆萱直到上了五六年级之后,才觉出不对味儿,惊觉自己小时候的荒唐。 人就是这样,五六年级的小女孩甚至不能共情一二年级尚是小屁孩的自己。 她有些埋怨李芙晓,但凡她之前提醒她几次,不要那么不知丑,她会愿意听的。 但是李芙晓说:“你自己不知丑,又不听话,我说了也没用。反正呀,人教人是教不会的,必须得事教人。” 穆萱觉得这是歪理。 如果认为口舌教育无用,那为何还要让她去上学? 按照李芙晓的歪理,多吃亏多犯错自然就会学乖,一次不行就十次,千百次不行就亿万次。 那这一生得跌跌撞撞多少次? 穆萱不认可这样的教育方式,偏偏李芙晓奉为圭臬。 穆萱更喜欢她的外婆唐清微。 唐清微说话轻柔,让人如沐春风。 穆萱直到上初中之后,才意识到唐清微身上的那种气质,是书卷气,跟她的语文老师一样。 李芙晓却不喜欢。 穆萱能够感觉得到,母亲和外婆之间似乎有一道沟壑。 平日里从不显现出来,穆萱问过一两次,都没有得到像样的回答。 她知道,李芙晓和唐清微都在搪塞她。 但是她们越是这样,她就越加肯定她们之间的问题很大、很严重。 穆萱知晓这个问题,是在决定参加第三次高考前夕。 李芙晓一语成谶,穆萱第二次高考又失利了。 只不过,并不是她打算还要复读一年,是李芙晓强迫性的让她继续复读。 为此,穆萱反抗过。 那时候的她还未看清读书的意义,并不觉得人一定要通过读书才能出人头地。 她甚至悄悄收拾过行囊,悄悄跑到同学李红梅家里,打算跟她一起南下打工。 她打听过了,南下打工一年能赚不少钱。 李红梅家里条件不好,但是这次回来特别大气。 因为回来的时候没有给穆萱带礼物,便带她去逛街,到以纯店里给她买了一件条纹体恤。 这可是牌子货。 穆萱还未穿过牌子货。 话似乎也不能这么说,不严谨。 穆萱是没有穿过父母买的新的牌子货。 她的衣服不仅多,还都很好看,很多都是名牌,班上很多同学都很羡慕她。 只是,穆萱的心情却很复杂。 她的衣服,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姑妈穆光凤给的。 姑妈家有个女儿,穆萱的表姐廖娜。 廖娜只比穆萱大两岁半,所以穆萱正好能捡廖娜的旧衣服。 说是旧衣服,比很多人的新衣服都好上不少。 上了高中的穆萱已经有了羞耻心、自尊心、虚荣心等一系列,被李芙晓视为乱七八糟的少女心事。 她不想捡廖娜的旧衣服,但是她没有更好的新衣服。 所以,她一方面厌恶这种感觉,一方面却又甘之如饴的接受。 她还记得,在姑妈家。 穆光凤让廖娜拿出不要的旧衣服时,一边让穆萱试一边说:“萱萱比佳佳好,佳佳还嫌弃,其实我都是把最好的留着的,穿出去哪里看得出来是不是旧的嘛?” 穆萱很想回“看不出来那也是旧的。” 但是她并没有。 她谄笑着接受姑妈和表姐的好意。 因为她知道,每当她露出那种表情,廖娜还会把一些她还能穿的衣服找出来给她。 反正,给了穆萱,她还会有新的。 每次从姑妈家回去,穆萱都会喜提一大袋旧衣服。 每当那时,她都会在心里给自己说:“请你将就一下,以后等我赚钱了,就不会让你捡旧衣服穿了,不管那有多漂亮。” “穆萱,过来帮一下忙。”李芙晓又在扯着嗓子喊。 2. 用处 李芙晓还有个毛病,穆萱也极度不喜欢。 就像现在。 穆萱知道李芙晓喊她去帮忙,也知道具体是去帮什么忙。 然而,她并不想去。 只不过,她仅仅犹豫了一秒,便懒懒地回应:“好,来了。” 她要是不去,李芙晓绝对会扯着嗓子喊第二次、第三次,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穆萱的反抗在面对自己的母亲时,总是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李芙晓在过道处给彭会计染头发。 她让穆萱搭把手,按住保鲜膜的那端,不要翘起来。 穆萱很想说,即便她不按着,保鲜膜也不会翘起来。 要真会翘起来,那她去上课的时候,李芙晓又是怎样给彭会计染头发的呢? 李芙晓的那点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不就是为了给她找点儿事做,好让她在彭会计面前,显得有用处一些。 穆萱非常不喜欢。 但是她很清楚,有些事即便你不喜欢,却依旧得去做。 无论是童年的捡旧衣服穿,还是现在的按保鲜膜。 因为他们,对她们家,有大恩。 穆萱初中的时候,穆光明下岗了,对他们家来说,这是一个噩耗。 早几年前,李芙晓下岗了。 那时穆光明还在厂子里,所以对他们家的影响还好。 但是,穆萱却很警觉,她很快便察觉到差异。 以前她稍稍撒娇,李芙晓会给她买虎皮蛋糕卷。那之后,虎皮蛋糕卷在他们家消失了好几年。 穆光明要是下岗,在他们家,消失的肯定不仅仅是虎皮蛋糕卷。 李芙晓失业后,前前后后换了很多种工作。 跟一个远方亲戚卖过包子、花卷、麦子粑。 后来她出来单干,包子和花卷费功夫,她便主营麦子粑。 穆光明下岗后,就跟她一起卖麦子粑。 生活能过得下去,但是捉襟见肘。 他们双双下岗,意味着不能再住厂里的房子,必须在外面租房子。 那又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彭会计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很喜欢李芙晓做的麦子粑,买过很多次。 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 后来她建议李芙晓不要走街串巷去卖,可以搭个临时店铺。 除了麦子粑,还可以磨豆浆。 干的稀的都有了,这样一顿便宜的早饭,一定能形成气候。 彭会计不愧是农业银行的老职工,脑子活络。 关键是她不仅提主意,她还帮着解决实际问题。 没有可以搭临时店铺的位置,她提供。 就在农业银行以前的废弃员工宿舍楼下。 那里是老城区,住户多,旁边还有防疫站和医院,不愁客源。 彭会计帮他们的还不仅如此。 她看李芙晓是个听劝、干活又麻利的女人。在她干了半个多月之后,又给她出了一个主意。 农业银行的废弃员工宿舍,目前就住了彭会计一个人。 她提议李芙晓搬过来,给她做个伴,不收租金。 既照顾了李芙晓的面子,也照顾了她的里子。 农业银行的废弃员工宿舍,一楼是门面,以前的巫杞县农业银行大厅。 二楼是办公室。 上到顶层,是一个一百来个平方的空坝,边缘的位置搭建了一个乒乓球台。 靠里面的位置,才是农业银行员工宿舍。 是一个四层小楼,一梯两户。 一楼、三楼和四楼都荒废了。 彭会计的家在二楼,201。 她让李芙晓住她对门,202。 穆萱他们总算安定下来了,再也不用为了计较多十元还是少十元的租金,搬来搬去。 彭会计,对他们,有大恩。 所以李芙晓总是变着法儿地想要报答彭会计。 她不仅要求自己随叫随到,还时不时让穆光明和穆萱去露脸,想让他们一家人都显得有用处一些。 穆光明对此十分排斥,他感念彭会计的善心,但是反感李芙晓的逼迫。 他是一个男人,没有为妻女提供安逸的生活,反倒还让妻子的朋友可怜他们,给他们解决了住处。 穆光明面子上过不去。 所以一段时间之后,穆光明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只不过得去乡里。 好歹也算是有工作了,两地分居就两地分居吧,李芙晓看得很开。 最起码,现在不算是一无是处,不用跟在她身后卖麦子粑。 穆光明躲过去了,穆萱却躲不过。 其实,穆萱打心眼里,很感激彭会计。 以前为了节省租金,李芙晓租的房子要不是单间,要不就是一室一厅。 穆萱得和父母挤在一个屋子里。 是彭会计,让她住上了两室一厅,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 她是个感恩的人。 彭会计的恩情她都记在心里。 李芙晓对此十分不屑。 她觉得他们父女的自尊心说到底就是自卑心理作祟。 那么大的恩情,说什么记在心里。难道还指望他们出人头地了再还? 李芙晓认为,偿还别人的恩情就要时时刻刻谨记。 她无时无刻不在放低自己的位置,甘愿为彭会计当牛做马。 穆萱对此更加不屑。 那时的她,不理解不接受李芙晓的诸多做法。 就像以前他们在老家,有自己的房子,自在且舒适。 穆萱的同学也都是厂子里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子弟们,熟稔而快乐。 李芙晓非说巫杞县城的教学质量更高,非给她转学。 那时候办转学很容易,只要自己去找要转的班级的班主任,跟班主任谈妥了,转学也就办妥了。 容易往往伴随着复杂,复杂的是人情世故。 穆萱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她刚过九岁生日。 李芙晓托了姑妈的弟媳妇的表姨的侄儿媳当中间人,去拜访四年级的班主任。 一路上,李芙晓都在嘱咐她:“待会儿你要表现好点儿,让老师看到你的优点,知道吗?” 穆萱在心里嘟囔,她能有什么优点让老师喜欢的? 写个作文还是背首古诗? “你到底听到没有?跟你爸一个德性,说正事的时候就开小差,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待会儿你可不能这样了。” 李芙晓又开始骂骂咧咧。 最后,那些表现都没有实施。 班主任陈惠芳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并没有刁难她们,稍微问了几句便同意了穆萱的转学。 据此,穆萱更加认为,李芙晓的很多想法都是错的。 她其实,也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有用处。 3. 一条奇葩的家规 染完了全部头发,李芙晓将另外半边也用保鲜膜包好了。 穆萱拍拍手,擦掉手指上沾到的一点染发剂。 彭会计笑着打趣:“今天麻烦穆萱了哟!晚上在我家吃饭,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花菜炒肉。” 穆萱满脸堆笑,是她一贯的假笑。 她曾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这种笑容看起来灿烂无比,不显假。 正好掩饰她不知所措的内心。 李芙晓十分不满地扫了穆萱一眼,回复彭会计的声音却十分温柔:“她晚上要去鹿子桥那边,奶奶生日。” 既然她回答了,穆萱接着笑了笑,便回了屋。 躺在床上,还能听到李芙晓说:“让她一个人去,就闹脾气。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穆萱重重地抬起双腿,想要出去争辩:既然认为她无用,就别把事情交给她啊! 这种想法在脑子里仅仅过了一遍,便权当贯彻实施过了。 稍稍,她的腿就重重地垂放到床上,落在棉被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顿时她的心情就松快了许多。 这是穆萱最大的优点。 她重新翻开《请你将就一下》,眼睛在看,书页在翻,脑子却在放空。 一想到晚上的晚宴,穆萱又觉得十分沉重。 其实小时候,她很喜欢去祖父祖母家。 穆萱的祖父穆绍祥是当地的名人。 自穆萱记事以来,只要跟祖父祖母走在一块儿,就有数不清的人跟他们打招呼。 她曾问过他,为何那么多人跟他们打招呼。 穆绍祥说:“因为老了,认识的人就多了。” 穆萱虽然是小孩,但是并没有那么好糊弄。 穆绍祥说的话,她并不是全信。 她认识的老人也不少,怎么就没几个人像穆绍祥那样交友广阔?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有一件事。 那还是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必经路上有一对哑巴夫妻。 那一阵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男哑巴动不动就守在路边,时不时晃悠着一把匕首,特别吓人。 学校出动紧急通知,让学生们不要落单,尽量跟着老师,或者跟高年级的同学结伴同行。 穆萱害怕,便跟着老师一起回家。 老师出乎意料地提了一嘴,让穆萱可以回家给她祖父说一声。 那时穆萱年纪小,不明白老师的意思,不过老师交代的话,哪怕不明白,也会全然照做。 她当天就去了穆绍祥家,将哑巴吓唬人的事说了。 穆绍祥当即笑了笑,表示这事儿好办。 穆萱追问,他也只是笑笑。 但是隔天,哑巴果真不守在路边了,也不拿匕首吓唬小孩了。 又过了几天,穆萱去祖父家玩,居然看到男哑巴在陪穆绍祥喝酒。 那幅场景在幼小的穆萱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家里那位矍铄的老人原来那般厉害! 当然,穆绍祥的厉害肯定不止于此。 比方说,在穆萱心里,她觉得穆绍祥厉害,还因为一条奇葩的家规。 因为那条家规,她第一次见识到祖父作为家族的大家长,是怎样的威严。 那还是穆萱刚上小学时发生的事。 她当时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傅,数学老师姓姚。 小穆萱刚在包好的书皮上面写上姚老师,穆绍祥就厉声质问穆光明和李芙晓。 当天,他们就被勒令去学校给穆萱换了班级。 也是那天,穆萱知晓了穆家的家规,其中有一条:穆家人不得与姚姓人往来、通婚、交友。 谁家好人家里家规是这样神儿的? 穆萱问过好几次,但是穆光明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 李芙晓听到之后总是轻蔑地一笑:“拉不出屎来怪茅坑,什么家规都是无稽之谈。” 听她这么一说,穆萱更好奇了,但是没人告诉她。 直到很久之后,穆绍祥老得走不动道了,回忆往事时,穆萱才得知了整个经过。 原来穆家以前家境殷实,在当地是很有名气的望族。 祖上积累的财富,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只怕斗地主时期,斗的就是穆家了。 穆绍祥是他那一辈的幺儿。 他小时候,是真正生活富足的小少爷。 幸福却戛然止步在他七岁那年的夏天。 穆老太爷将穆家交给了留洋归来的二爷穆绍群,认为他读书好,留过洋,能将穆家带入一个新的纪元。 但是万万没想到,穆家的没落便从那时开始。 穆绍群在国外,好的没学会,大烟、泡妞、赌博倒是样样拿手。 即使占了这几样,以穆家通天的家产,也经得起他挥霍。是以穆老太爷并未放在心上,始终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更何况穆绍群还不是普通的读书人,是去国外渡过金,见过世面的。 就是这种放任,穆绍群变本加厉。 传闻他后来认识了一个姓姚的小姐。 姚小姐将穆绍群迷得死去活来,偌大的家产全部被她骗光,然后跟她相好的跑了。 穆绍群经不住打击,每日不是沉迷赌博,就是沉迷大烟,浑浑噩噩虚度光阴。 自此,穆家完全败落,几代人的积累,抵不过一个败家子。 在幼小的穆绍峰心里,根深蒂固的记住了两件事:一是读书好,读书才能继承万贯家产(他老爹讲的话他记得牢);二是穆家往后的子孙永远不与姓姚的往来、通婚、交友。 这两条,是他立的铁规。 每一个穆家人都得遵守。 看来每一条奇葩规矩的背后,都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还有一个威严的大家长,以及一群唯他马首是瞻的人。 穆绍峰经历过大富大贵,也经历了贫穷困苦。跌宕起伏的人生让他未及成年便开始当家做主,他是穆家当之无愧的大家长。 每当他忆苦思甜时,孩子们总是无法理解,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七岁之前的生活,更像是一个遥远缥缈的梦。 但是无论别人觉得如何失真,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他经历过的人生。 况且他那通身的气派,都是富足生活的浸润。 穆萱很喜欢这个家规背后的故事,感觉跟传奇话本里写的一样。 连带着,穆家整个家族都充满了神秘性,她又有资本去给那群小伙伴炫耀了。 穆萱更没想到,这两条看似怪诞的家规,对她的影响尤其深远。 4. 孔夫子懂我 按理来说,即便穆家家道中落,李家也是高攀不上的。 李家在县城近郊的一个农村,李芙晓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但是,抵不住李芙晓和穆光明双双强求。 她和穆光明是中学同学,有了这层缘故,两个人走到一起算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李芙晓也是嫁过来了才知道,她能嫁进来,并非自己的计谋有多天衣无缝,也不是穆光明的坚持有多感人肺腑。 而是穆家,不过是金玉其外、虚有其表罢了。 或许是因为穆绍祥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个人能力太强,便觉得自己的子孙也应如此。 每一个子女,成婚之日,便是分家之时。 这样有好处,亦有坏处。 李芙晓也是生了穆萱之后,逐渐产生的感悟。 穆萱的祖父很厉害,她的祖母刘以英更不遑多让。 刘以英嫁到穆家的时候,才十四岁。 那时,穆家已经败了,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寻常人家还是好上不少。 穆绍群的荒唐和离世,给穆老太爷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很快便跟着去了,留下了一堆乱摊子。 家族的重担便全都落在了穆绍祥和刘以英稚嫩的肩膀上。 好在,再艰难的岁月,他们都携手撑过来了。 相较于穆绍祥,刘以英的名气更大。 她是巫杞县宁溪镇的代表。 自穆萱记事起,别人称呼刘以英都是刘代表。 代表的是什么,穆萱记不起了。 但是她知道,那是一个很威风的职业。 因为别人在打招呼的时候,都是先称呼的刘代表,其后才是穆爷爷。 那样一个优秀的女人,若说有什么烦恼,穆萱想了一下,应该就是婆媳这道千年难题了吧! 刘以英一共生育了七个子女,活下来的仅有长子穆光耀、次子穆光益、五女穆光凤以及幺子穆光明。 她有三个儿媳,但是三个儿媳都与她不亲近,客套而疏远。 穆萱知晓这些,都怪有一次她多嘴,给了李芙晓数落的机会。 于是,李芙晓将心里蓄积良久的苦闷一口气吐了出来。 穆萱这才知道,她眼中看起来和睦的家庭关系,原来一直暗潮汹涌。 自那次之后,李芙晓尝试到了倾述的快感,尤其被倾述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女儿,不用顾虑后果。 于是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李芙晓心里很苦。 有那样名声在外的公爹婆母,她的精神压力很大。 名声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帮她带孩子。 却能成为她的负累。 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说她嫁到穆家,都会说她嫁了一户绝无仅有的好人家。 即便是按照自己心愿得来的婚事,被人说多了,也变得不堪起来。 自打成婚之后,穆绍祥和刘以英秉持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将他们完全放养,没有丝毫帮衬。 李芙晓觉得委屈。 穆光明的大哥穆光耀比他年长许多,他的大女儿穆香比穆光明还大上两岁。 穆绍祥和刘以英之前有没有帮衬过他们,李芙晓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 就连她坐月子,二老都没有来家里帮过忙。 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都是最冷漠的看客。 月子仇,永生难忘。 于她而言,那样的名声又有什么用呢? 穆萱心里也很苦。 人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但是她不是,她的愁,并没有构筑文学梦。 全是婆婆、媳妇、妯娌间剪不断,理还乱的鸡零狗碎。 她对祖父祖母的敬爱,在李芙晓日复一日的抱怨里消失殆尽。 穆萱也是从那时候学会了攀比。 穆家是一个大家族,不论旁系,单是他们这一支就人员庞大。 穆萱是第三代子孙里最小的一个。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穆光明在穆萱小时候,经常逗她,说她是穆家的香饽饽。 说多了,穆萱便信以为真。 在李芙晓的抱怨声中,穆萱依稀记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某一年新年,祖母家的厨房里,大伯父让他们第三代最小的几个站成一排,然后一一发压岁钱。 第三代最小的,也就三个,穆光凤家的廖娜和廖奇,还有一个是穆萱。 即便是他们让她站在那里,压岁钱却没有她的份。 那个时候穆萱年纪太小,甚至都没有觉得大伯父不给她压岁钱有任何不妥,她也没有大人的面子观念。 反正,她一直跟大伯父不亲,不给她压岁钱理所应当。 再说,廖娜和廖奇拿到钱了,等于她也有份,他们买零食买擦炮,也会给她分一份。 穆萱觉得难堪、委屈,是在懂事之后。 那时候她刚转学,穆光明和李芙晓还没有搬家,于是让她在穆光凤家住了一学期。 有一天祖父祖母来了,廖奇一看到穆绍祥就撒娇要零花钱。 穆萱站在一旁,心里一团乱麻。 她从来没有跟祖父祖母撒娇要过零花钱,在她的印象里,就没有朝除父母之外的人要过零花钱。 祖父给了廖奇一元钱,几步之外的穆萱一分也没有。 差距便是在那一刹那划开。 她最为尊敬的祖父,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 穆萱不知怎地就记起来那一年领压岁钱。 所有的情绪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全都袭上心头,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她才不是什么香饽饽!!! 从此,她对祖父祖母的敬爱,蒙上了一层浅霜。 很久以后,穆萱读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穷而患不安。” 孔夫子懂我。 *** 这次,刘以英的寿宴由穆光益家主办。 穆萱挺喜欢二伯,但是二伯母,就一言难尽了。 穆萱喜欢吃牛肉,记忆里第一次吃卤牛肉,就是二伯给她买的。 那时穆光明和李芙晓想要二胎,想要个男宝,无奈计划生育,只能偷偷躲着去怀。 所以那一阵子,请祖父祖母帮着照看穆萱一阵子。 有一天他们要外出吃喜酒,就把穆萱又拜托给穆光益了。 穆萱记得那次回家吃午饭,穆光益做了好多好吃的,还买了卤牛肉。 卤牛肉真好吃啊! 那次吃过之后,穆萱就再也没有忘记那个味道。 很巧,对二伯母的印象也是关于味道。 5. 痛意 穆绍祥和刘以英老了之后,刚开始会去每个子女家住上一阵子。 轮到二伯家时,穆萱去探望过一次。 那天时间不凑巧,午饭刚过,晚饭又太早。 刘以英给她炒了一碗蛋炒饭,又给她夹了一些泡的宝塔菜。 宝塔菜用他们当地方言来说,叫“地姑娘”,娘字后面还得加上一个儿化音,音调往上提。 像极了它的口感,又酸又脆,很是开胃,是个泼辣的“地姑娘儿”。 穆萱很喜欢那种口感。 祖母见她爱吃,慈爱地说:“慢慢吃,吃完了又去给你夹。” 二伯母突然从二楼探出头来:“小人儿看着不大一点,倒是挺能吃。” 祖母回:“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穆萱不是小孩子了,二伯母的弦外之音她能听懂。 宝塔菜很好吃,但是那天,穆萱再也没有夹过。 对二伯家的记忆,好像就是从卤牛肉到宝塔菜。 把穆萱敏感而脆弱的心架在了美食之上。 难忘又酸涩。 穆萱不想去他家,但是此刻站在鹿子桥上,一眼就能望到二伯家二楼屋顶盛放的月季花。 那个花,还是从他们老家移栽过来的。 会开五颜六色的月季。 二伯母却说:“那是杂草。” 二伯母平等且一视同仁地不喜欢所有跟穆家有关的一切。 穆萱想不通,既然那么不喜欢,干嘛还要嫁给二伯父呢? “穆萱,你在这里干嘛?” 穆萱回头一看,是姚嘉树。 差点儿成为她数学老师的那个姚老师的儿子。 也不知是有缘还是冤家路窄。 没能成为姚老师的学生,却跟他的儿子成为了同学。 穆家家规心中记,穆萱淡定地转身,没有理会姚嘉树,前往那栋开满五颜六色的月季花的小楼。 看着她的背影,姚嘉树喊道:“数学你有不懂的,来问我啊,我爸也行。” 穆萱干脆跑了起来。 只要她跑得够快,姚嘉树的声音就追不上她。 少女轻盈奔跑的身姿,像极了鹿子桥上的那只鹿。 鹿子桥是巫杞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得名于两边桥头上飞奔的鹿形雕塑。 望着那只奋力向前奔跃的鹿,穆萱文艺地想:纵使它们这般卖力,依然被禁锢在原地。 人或许,还不如它们。 她现在,便是如此。 二伯家的条件很好,在大伯和穆萱家都只能挤在厂子里又小又窄的筒子楼时,二伯家在县城里有自己的宅基地,建了一座二层小楼。 穆萱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饭了,堂屋里摆放了三张席桌。 其余两张桌子已经收拾了,摆放在墙边,只剩下主桌还孤零零地摆在那儿。 盘子里的菜堆得满满的,应该是将那两桌的剩菜和主桌的归拢在了一起。 男男女女坐了一屋子,闲话家常。 刘以英还坐在主桌,旁边有姨奶奶等人陪坐。 穆萱去给祖母祝寿,没什么华丽的祝祷词,只简简单单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刘以英看到她来,很是高兴,拉着她在身边坐下。 “吃了没?” 穆萱点头,刘以英却还是拿了碗筷给她,给她夹了一些凉菜。 长者赐,不敢辞。 穆萱厌恶自己脑子里窜出来的这些陈词滥调。 虽然饭菜很丰盛,但是那些都是剩菜,她不想吃。 却没有拒绝的勇气。 穆萱吃着碗里的菜,味同嚼蜡。 刘以英不明所以,仍旧时不时给穆萱夹一些凉了依旧能吃的菜。 “上次帮幺爸搬东西,” 堂屋里响起了一个尖厉的声音,在一众嗡嗡低语的聊天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穆萱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二伯家的二儿子穆军。 穆萱望过去的时候,正好跟他视线交汇,仅仅一秒,穆军先错开了眼神。 穆萱心里一沉,不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但是肯定没有好话。 她垂目,但是耳朵和余光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穆军继续说:“有我,有东东,搬完了幺爸都没说请我们吃顿饭。回来还是我和东东自己找的顺风车。” 条理清楚的埋怨。 穆萱微微蹙眉,很想大声吼出来:我爸没你那么多心眼,你要是饿了直接跟他说幺爸我们饿了不行吗?又不是外人,非要搞些虚头巴脑的所谓礼节吗?再说了,像你这种背后说人是非的晚辈,一样不懂礼,没家教…… 如果换做小时候在大通铺唱歌跳舞的那个穆萱,这些话肯定不假思索就能立刻脱口而出,维护自己的父亲。 但是此时此刻的穆萱,像是被鹿子桥上的鹿带走了魂一般,傻愣愣地坐着,开不了口。 她右手握着筷子,将碗里的一坨土豆狠狠地碾成两坨,三坨……捣成了土豆泥。 放在腿上紧紧攥成拳头的左手,四个手指的指甲狠狠地刺激她的掌心。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过她心里泛起的痛意。 突然,她的拳头被一个温暖的手掌给包住。 穆萱闪着星光的眼睛扭头一看,是祖母。 刘以英的唇角挤出来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还朝穆萱眨了眨眼睛。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给予她唯一的温暖。 穆萱却接受不来。 屋子里的人可能人人都听到了吧,也都觉得不妥。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父亲说话,即便那些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子侄、或远或近的亲戚。 但是穆萱埋怨不了任何人,她才是这其中最懦弱又不堪的人。 因为她作为唯一的女儿,亦没有开口帮自己的父亲辩驳一句。 “再吃点儿花生。”刘以英递给她一把剥好的花生。 “奶奶不用了。” 穆萱嘴上说着不用,但是目光触及刘以英的眼睛时,还是拿了一颗喂到嘴里。 目光收回的时候,无意瞥到了姑父廖国辉。 穆萱低下了头,姑父一定非常瞧不起她吧? 小学转学的第一个学期,穆萱住在廖家。 姑父廖国辉是个出租车司机,九十年代的出租车司机,车子还是自己买的。 在那个年代,在他们那样的小县城,姑父是个很厉害的人。 在姑父家住的那段时间,穆萱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他们家的生活节奏。 不属于她,却是她向往的。 6. 这是她的亲姑妈啊 那个时候,姑父家正在建造新房子。 新房子的位置在半山腰,每天都有很多工人从大宁溪河边挑石头上来。 工人们喜欢对着姑妈那样的年轻少妇开玩笑,说些荤话。 穆萱每次听到都低着头蹙眉走开。 廖娜却不一样,敢跳起来指着那些人鼻子骂。 廖奇虽然年纪最小,但是作为唯一的男孩,他胆子更大,他敢直接冲过去跟工人们叫板。 看着龇牙咧嘴、气愤十足的几个半大小子,工人们不会跟他们真的闹起来,只会觉得好笑继续周而复始地调侃。 廖娜和廖奇也会把这事反馈给廖国辉。 通常,廖国辉听完都会哈哈大笑,他会给予廖娜和廖奇肯定,表扬他们是勇敢且孝顺的孩子。 这种事多发生几次,穆萱就想明白了。 那些工人本就是拿姑父家的工钱,跟穆光凤也就是图个嘴皮子爽快。 从大宁溪河边到半山腰,近似直上直下的几百步台阶,强大的劳动力,他们需要一些放松的突破口。 调侃年轻漂亮的少妇,是他们能想到、能找到的唯一宣泄。 饶是明知如此,在面对那些人的调侃时,穆萱依然不敢反驳。 她痛恨自己的胆小,同时更加羡慕廖娜和廖奇,认为那是他们的家庭带给他们的勇气。 今天,她又是那么怯懦。 他们都会瞧不起她吧? 不过,穆萱很快便自洽了。 相较于她,他们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对于穆家这个大家族,她从深深的眷念到现在隐隐的埋怨,只有她自己知道,经历了什么。 在上个暑假之前,即便穆萱对穆家有些人心中充满了埋怨,但是并没有达到白热化。 直到参加完第二次高考。 那个热烈的夏天,穆萱想去打暑期工,一方面想证明给李芙晓看,就算不读书,她也能养活自己。 另一方面她想存点儿钱,在她心中,南下打工的念头一直没有改变。 正好那时,穆光凤开了一家火锅店,穆萱想去当服务员。 既然她有这心思,也为了磨炼她,李芙晓十分赞同。 穆光凤也很赞同,并且不让穆萱当服务员,而是收银员。先前的收银员是穆光耀家的二女儿穆红。 穆萱上工第一天,穆红带她熟悉流程。 穆红问:“怎么想着来打暑期工,好好在家复习不好吗?” 虽然穆红比穆萱大了很多岁,但是两个人是堂姐妹,是同辈,穆萱说话便随便了许多。 “二姐,你能不能别那么死板?一味读书只会读成傻子,要劳逸结合。” 这是穆萱一早就编好的理由。 她已经在家里演练了很多次,无论是谁问,她都是这么回。 说多了,就跟真的一样。 但她自己心里明白,无论她表面上看起来多么理直气壮,实际上心虚得要命。 然而,后来回想起来,穆萱很想给当时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也怪穆红的弦外之音太隐晦,那时入世不深的她尚不能领会。 穆红在穆光凤的火锅店只干了一个月,据说是因为想要好好备孕,所以打算回家安心修养。 所以穆萱的出现,也算解了她和火锅店的燃眉之急。 穆光凤就可以利用充足的暑假时间重新招个收银员。 穆萱怀着兴奋和喜悦开始了她的暑期工生涯。 每天早上,她需要一早到火锅店,陪穆光凤去菜市场买菜。 十点钟左右买完菜回火锅店,她要负责收银台的卫生和准备工作。 通常,十一点半左右,客人就会陆陆续续来。 收银台的工作并不复杂,穆红只带了穆萱一天,她就已经能够上手。 加上火锅店的生意并不是很好,中午的生意会更冷清一些,所以下午两点左右就能休息。 穆光凤和廖国辉每天都会带几个服务员去他们家玩。 那时,他们家的房子已经修好,是栋特别漂亮的二层小楼。 屋顶是橘红色的琉璃瓦,墙面是淡黄色的,带有荔枝纹一般的粗糙质地,看起来很高级,很童话。 巫杞县还是第一次有人建造那种小楼。 很多次,在巫杞县的地方电视台上,都能看到这栋独特的小楼。 他们都走了,只有穆萱一个人守在店里。 第一天,廖国辉还会说:“他们都没去玩过,先带他们去玩玩,下次再换穆萱你去。” 穆萱点点头。 第二天,穆光凤说:“穆萱,你留在店里,注意一下有没有订餐电话。” …… 然后,下午守店似乎成了穆萱一个人的任务。 别人能休息,她不能。 当然,在穆光凤心里,穆萱是在休息,反正店里又没有客人,生意不好,也没什么订餐电话。 但是,店里需要一个人守着,穆萱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穆萱每天六七点就要赶往火锅店陪穆光凤买菜,忙到中午一两点,其余人都去休息了,她要一直在店里守着。晚上客人稍微多一点,通常都会忙到夜里十一二点,遇到爱喝酒的酒鬼,一两点才回家也有可能。 幸好,晚上穆光明会来接她。 那时他们没有移动电话,穆光明跟她约好每天在洞子口碰头。 如果早还好说,如果晚,就意味着穆光明会在那里生生等她好几个小时。 坚持了一个星期之后,穆萱的情绪积压到了一个高度,就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又一个午后,店里人都走了之后,穆萱越想越烦,就写了一张请假条回家了。 下午五六点,彭会计叫穆萱接电话。 那时穆萱家没有电话,要找他们得打电话到彭会计家里。 电话里就能听出来穆光凤很生气,大声数落穆萱没有职业道德,还当社会是学校吗?写个请假条就当请假了?必须立刻马上赶回去上班。 刚接到电话时,穆萱说实话挺懵的。 穆光凤的语气让她觉得陌生,那些数落的话夹杂着很多骂爹骂娘的脏话。 这是她的亲姑妈啊! 穆萱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时的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上了近十天班之后,想要一个半天的休息日罢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有什么错? 7. 一束光 那个晚上,是穆萱前十八年的人生中最难捱的一天。 她在收银台忙活着,穆光凤坐在收银台前的空桌椅上骂她。 穆萱第一次见识到人的嘴脸变化之快。来了客人的时候穆光凤就笑着招呼,没有客人或者是熟人的时候,穆光凤就一直垮着脸骂她。 骂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穆萱一边哭一边算账,确保自己不会出错。 期间,也会有不明情况的人来问问情况。 就好像是故意让穆萱出丑一般,那晚的客人只有少数两桌是陌生人,其余的全是熟人。 一桌是穆红和她老公邀请的客户,一桌是廖奇和他的兄弟们,还有一桌是廖家那边的亲戚,不太熟但是见过面。 穆红、廖奇和廖娜看穆萱的眼睛红肿着,他们也会过来询问一下情况,但也仅仅只是询问一下。 穆光凤就像是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对着所有人数落穆萱的错处,就好像她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行一般。 穆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晚的,幸好那天生意不好,只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 整个晚上,她除了收银处的工作必须要说的话之外,临走之前就说了一句:“姑妈,从明天开始,我不来了。” 穆光凤冷笑了一声:“这是你无故旷职,前面上的是没有工资的。” 听到这话,穆萱有些唏嘘。 那个晚上,她想的是亲情,穆光凤想的是工钱。 火锅店在老城区,穆萱的家在新城区,两个城区之间隔着一座山,有三条路连接。 第一条是围绕着山有一道公路。 第二条是翻过那座山。 第三条是最近的,有一个洞子。 洞子就是隧道,巫杞县人习惯将隧道称为洞子。 那个洞子连接了两个城区,是巫杞县人主要的通行渠道。 穆萱从火锅店走到洞子口,需要十分钟左右。 但是那天晚上,她用了十五分钟。 她在担忧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情。 穆光凤家条件最好,穆家慕强,所以她在穆家很有话事权。 穆萱跟她闹掰,都能够预见,没有任何人会站在她这边。 晚风拂来,穆萱觉得那么凉,泪水在脸上一直往下淌,更凉了。 被孤立的愁绪,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穆萱稚嫩的身上。 黑暗中,有个黑影朝她挥手。 穆萱跑过去,没有擦脸上的泪水。 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希望借助自己的可怜唤醒穆光明的父爱。 她不在意其他人,但是她不能不在意父亲和母亲的看法。 即便她有离家出走的勇气,但是一个刚满十八岁,被亲姑妈劈头盖脸臭骂的女孩,无助又彷徨。 穆光明看她在哭,立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穆萱一五一十地说完,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甚至比穆光凤这个大人的描述,还要更加真实公平一些。 因为在穆萱的心里,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算有错误,她也不理解,难道那是什么天大的错误吗? 穆光明静静地听完,没有说一句话,父女两个人,安静地踏着夜色回家。 路上越是安静,穆萱的心便越加沉重。 穆光明是家中的幺子,从小在姐姐的庇护中长大。 曾经,他会给穆萱讲很多他年少时的趣事,里面大部分内容都有穆光凤。 穆萱是独生女,她不能理解兄弟姐妹之间的那种亲情。 但是,她的父母俱是多子女家庭。 从小耳濡目染,她也知道那种亲情有多亲厚。 穆萱的心一点一点沉淀了下去。 回到家,家中没有开灯。 穆萱还以为李芙晓已经睡了,结果穆光明拉下电灯线,李芙晓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眼睛红肿着,想必是哭过。 穆萱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不是为自己的前路担忧,这一刻,她是心疼自己的母亲。 李芙晓看向同样眼睛红肿的穆萱,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太晚了,快点儿去睡觉吧!” 穆萱没有想到预想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 情绪在高压中过了整整一天,她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便机械地听从李芙晓的安排,回了自己的房间。 迷迷糊糊之际,她听到隔壁房间有细微的说话声。 想必是以为她睡着了,所以李芙晓和穆光明展开了夜谈。 穆萱凝神屏气,听着隔壁的动静。 是李芙晓的声音,很激动,但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穆光明,不管穆萱做得对不对,你姐姐不应该说那种话。她是穆萱的亲姑妈,是你的亲姐姐。原本我不想让穆萱去打工,但是想到是在你姐姐那里,才放心让她去磨炼一下。结果,她就是这么对穆萱的?” “穆萱每天一大早出门,晚上都是你去接的,你也知道她几点了才回来。但是她吭过一声没有?你姐姐想拉拢员工的心可以理解,但是她不能就这么一直压榨亲侄女啊!有这样对待自家人的吗?好歹让她休息一天,不为过吧?” “说真的,你姐姐还不如一个外人。彭会计接到电话觉得她语气不对劲,就去把我找回来了。如果我再早点回来,肯定不会让穆萱过去。你姐姐刚刚打电话过来,又把穆萱说得一无是处,但是,你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性格,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她和你一样,重感情。我都能想到以你姐姐那个脾气,今天是怎么骂她的。难道穆萱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吗?就算做错了,能不能教?非要指着她的鼻子骂,非要指着我们的鼻子骂?” “还说我不该纵容穆萱一直复读,就应该让她去社会上打拼闯荡。她是一个女孩儿啊,不读书能有什么出路?真的去端盘子洗碗一辈子吗?你姐姐是亲姑妈,那是她应该说的话吗?你们家的家规第一条就是重视读书,结果按照家规行事的就我一个外人,你们自己家的倒是可以不遵守了?” 李芙晓说了很多很多,穆光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穆萱感觉到了一束光。 她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8. 滚雪球 吃完饭,穆萱是最早离开的。 穆绍祥和刘以英挽留过她,廖国辉也说待会儿顺路可以送她回去。 穆萱一一拒绝,坚持独自离开。 虽然从年龄上说,她已经成年了。 但是目前,她还是不太懂成年人的世界。 她想不通小时候善待她的姑妈怎么会变成那样,至今都不相信那些污言秽语出自姑妈之口,尤其是那些话还是用来骂她的。 极近恶毒,仿若面对一个世仇之人,也不过如此。 穆萱还不能接受这种落差,所以只好缩在自己的小小龟壳里,将一切交给时间。 那时的她,已经明白,时间能够治愈一切。 火锅店暑期工的后果,穆萱原本以为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然而,过不去的似乎只有她自己。 因为第二天一早起来,谁都没有再提那件事。 逢年过节遇到穆光凤他们,所有人都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没有一个人再提那件事。 而穆光凤的火锅店,也没能渡过那个寒冬,在旧历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一切痕迹都被抹掉,仿佛,穆萱不曾去打过暑期工一般。 只是,无论别人知不知道,无论别人记不记得,穆萱知道,穆萱记得。 那份经历在她的内心深处结了一个永远不能愈合的血痂。 即便从不提起,但是每每想起,血痂便会重新脱落,泛出暗红的鲜血。 很疼,但是穆萱不怕,疼痛一次比一次浅,迟早都会好的。 “穆萱——” 是姚嘉树,穆萱有些意外,他居然还没走。 是在等她吗? 姚嘉树朝着她走过来,穆萱拧眉,朝桥栏杆更靠近了一些,同时加快了速度。 只是,她加快,姚嘉树就加快,始终保持跟她同一步伐。 这下,穆萱不能再无视他了。 穆萱停下来,不耐烦地望了他一眼:“你这是要干嘛?” “让你数学有不懂的就来问我,你还没回复我呢!” 穆萱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不回复不是说明了一切? 姚嘉树居然连这点儿成年人最基础的默契都不懂。 “不用了,我现在班上的向老师教得很好。” “向老师我知道,虽然教得好,但是很严厉,以你的基础可能跟不上他的速度,所以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少年的好意,穆萱却无福消受。 她停下来,看着姚嘉树。 “我的数学基础是不好,但是那又怎样呢?学多学少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大二了吧,还会高中数学吗?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吧!即便我能问你,题型那么多变,你去上学了,我又问谁?” 姚嘉树嘟囔着回复:“不是跟你说了嘛,问我爸也行。” 穆萱更加无语了,让她去问姚老师算是怎么回事?她又不是他的学生。 姚嘉树真是什么都不懂。 穆萱懒得再理会他,掉头就走。 姚嘉树不死心地一直跟着。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爸说他欢迎你去问他。你语文全年级不分文理第一,就数学拉分,这很可惜。去年你有多努力大家都知道,只是数学基础太差,没能赶上来,今年加把劲,一定可以考上的。” “向老师要求你们写月考总结,你写的那篇滚雪球,被他在办公室传阅,我爸看了,他一直觉得很可惜,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去找他,他会很乐意教你的。” 滚雪球? 穆萱记得,这是去年复读的时候,第一次月考结束,向老师让他们写一篇心得体会。 甭看向老师是个数学老师,但是骨子里非常文艺。 穆萱也是第一次遇到数学要写总结心得。 所以那篇心得体会,都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依稀记得,她说刚开始的时候也想好好学来着,后面有不会的,一旦没有搞懂,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会的越来越多,就很难赶上了。 没想到向老师居然会把她写的拿到办公室传阅,穆萱有些尴尬。 她的语文成绩拔尖,尤其是作文,写得非常好。 每次考完试,她的作文都会被老师留下来,当做范文在班上念。 更有甚者,会借去其它班。 被当做范文,是穆萱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心得体会就像是在写考差了之后的反思检讨书,被拿去传阅,着实算不上一件高兴的事。 尤其是,这件事还被上上届的同班同学给纰漏出来。 穆萱和姚嘉树是高中同学,只不过第一次高考,姚嘉树就顺利上岸。 而她第一次高考数学只有八分,严重拖分。 记得李芙晓电话查成绩的时候,那么贵的电话费,她查了三遍。 复读之后第二次参加高考,穆萱进步了,无奈数学基础太差,堪堪考了五十四分,上了大专分数线。 李芙晓还是不满意,试探着让她再复读一次,这次引起了穆萱的强烈抗议。 她想不通,同学中有那么多出去打工的,怎么她就不行。 发生火锅店的事情之后,穆萱妥协了。 她懵懂地学着换位思考,去理解李芙晓的心思。 决定再次参加高考,也算是为了报答李芙晓,在她以为他们会为了大人的利益和面子放弃她的时候,李芙晓坚定地站在了她这一方。 为了李芙晓,她也愿意去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姚嘉树,你真的可以帮我提高数学成绩吗?”穆萱问。 姚嘉树眼睛一亮,少年稚气的脸上浮上一层志得意满的微笑。 “当然,你相信我。高一下半学期,你要是听我的,跟我一起换到我爸班上,说不定你的成绩根本就不会……” 穆萱的脸随着他的话音,而渐渐沉了下去。 姚嘉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马噤声。 良久,穆萱抿了抿嘴唇,跟自己达成了和解,也原谅了姚嘉树的有口无心。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以后还请你多关照。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我妈失望了。” 姚嘉树知道穆萱有多要强,以她的性格能对他说出这番话,近乎哀求。 “只要你肯信我,一定没问题的。” 姚嘉树说完,重重地点了点头,不仅是给穆萱承诺,也在肯定自己。 9. 丑小鸭和白天鹅 奶奶的生日宴会让穆萱想通了一个道理。 良好的家世条件和优秀的个人能力,必须要有一个,才能拥有话事权。 穆光凤论个人能力,之前在穆萱的认知里是特别会为人处世。 不过,火锅店暑期工事件,让穆萱对姑妈祛魅了。 还有穆军,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在一众长辈面前吐槽另一个长辈。 但是从那些人的反应来看,穆军跟个小丑差不多。 当然,穆萱也很清楚,跟穆军同样像个小丑的,还有他们一家人。 有祖父母的坐镇,穆军依然敢背后议论长辈,抛却他自己的德行,没有家教之外,也反应了穆光明一家在整个穆家尤其没有地位。 李芙晓和穆光明的相继下岗,让他们一家陷入了空前的困难之中。 而自己,不仅没有给家里解决困难,甚至还一直在加重家里的负担。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家庭只会万事哀。 这个冬天,穆萱突然就开窍了。 她突然理解了李芙晓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 李芙晓教育她的时候,一直灌输给她一个观念,穆萱很聪明,只是心思没有放在学习上面。 但是现在,穆萱觉得自己其实很蠢,兜兜转转发生了好多事,才终于学乖。 这代价有些惨重。 幸好,为时未晚。 剩下的一个学期,穆萱没有浪费一丁点儿时间。 有了姚嘉树和姚老师的帮助,她的数学成绩有了稳步提升,但是落下的功课太多,加上其它课程同样时间紧,任务重,所以穆萱并没有完全把时间耽搁在数学的提升上面。 她不是天才,只是稍微有些小聪明罢了,必须下苦功,信奉勤能补拙。 第三次高考,总算没有辜负用心的她,穆萱终于考上了大学。 填报志愿的时候,母女俩又闹了不小的矛盾。 选大学就像是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穆萱只想逃离,去个远远的地方。 她比较心仪的是石河子大学。 她对这个大学了解不多,更没去过新疆。 但是在网吧查了这个学校的信息之后,她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 尤其是冬天的石河子大学,皑皑白雪覆盖。 对于从小长在南方,冬天只有湿冷,即便冷得打颤,都不可能下雪的地方,这对穆萱来说,是个致命的诱惑力。 但是,学校最终是李芙晓选的,在雾都。 她说雾都现在是直辖市,国家会大力发展,非常有前景。 大学考到哪里,以后出身社会,基本上会在哪里就业。 选择雾都,就是选择穆萱以后的人生。 然而,那却不是穆萱想要的人生。 只是,穆萱再一次的妥协了。 她发现,违抗李芙晓,对于她来说十分困难。 就像她不以她的意愿就生下了她,从此,她的任何意愿似乎都不被看到。 尘埃落定之后,李芙晓要穆萱去外婆家,亲口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跟穆家那边发生了那些事之后,她心中的天秤自然而然地偏向了外婆家。 但是,第三次高考才考上了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大学,这算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穆萱不想去,只是最终还是去了。 她心里还是有一些小虚荣,好不容易经过努力考上了大学,她也希望接收到来自别人的夸赞。 在穆家,她是个丑小鸭。 但是在李家,她是个白天鹅。 李家在巫杞县城近郊前进村,是户地地道道的农民。 李芙晓能嫁到穆家,在当时来说算是攀上了一门最好的亲事。 穆萱还记得,小时候她每年暑假都会去外婆家。 只要她去了,村子里几十号孩子都会围到外婆家,找她玩。 穆萱将这种现象定义为看稀奇。 对于村子里的孩子来说,她就是个“稀奇”。 在别的孩子都在穿黄胶鞋的时候,穆萱穿的是红色带蝴蝶结装饰的小皮鞋。 在大部分孩子都是大人的蓝布粗衣改造的旧衣服时,穆萱穿的是红的、蓝的、黄的花裙子。 跟那些孩子指甲里永远藏着黄泥不同,穆萱的手和脸永远都是白白净净的。 她在前进村的孩子眼里,就是一个稀奇。 村子里孩子们羡慕的天真目光,极大地满足了穆萱的虚荣心,弥补了她在穆家受损的自尊心。 她喜欢去外婆家。 而且,慢慢地,她还发现了李芙晓的小秘密。 每次回去,李芙晓都会换上她最体面的那身衣服,是一件蓝色的无袖夏衫,上面点缀着蓝的、紫的、黄的小花,生机盎然。下面是一条偏羊脂白玉色的长裤,舒适凉爽,坠感很好。 穆萱很喜欢李芙晓那身装扮,瞧着十分年轻,还有一股知性的美。 李芙晓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在李家,她有绝对的话事权。 穆萱觉得在李家的李芙晓,看起来陌生又熟悉,像极了一个人。 如同她羡慕廖娜一样,李芙晓的心里一定也很羡慕穆光凤吧? 穆萱为自己发现的这个小秘密而窃喜,感觉就像是抓住了自己强势母亲的一条小尾巴。 以后当她责骂自己的时候,一想到她也在剽窃别人,精神便得到了某种胜利,足以安抚她受伤的心。 穆萱跟表妹李雪玩累了回去,听到一阵争吵声。 “你就是太虚荣了,总是觊觎自己没有的东西,所以你才活得那么累。坎底下那个玲玲,比穆萱还小一岁,她还只读到初中,结果出去打工,这才几年,家里就盖新房子了。穆萱不是读书的料,你非要逼她,所以这几年你们谁都过不好。你们自己过不好也就罢了,说说连累了爸妈多少?” 是小舅舅李晓军的声音。 穆萱惊讶极了,没想到李晓军会数落李芙晓。 要说这个家里,最没有资格数落别人的,就是李晓军。 年少时一事无成,外公外婆掏空家底给他娶妻,不到半年就离婚。 后来又相亲了一户人家,是大舅李晓伟和李芙晓凑钱给他娶亲。 他怎么有脸开口的? 本来是来寻夸赞的,结果满是嘲讽,还是被那么个最不成器的人嘲讽。 穆萱的心里堵了一口气,郁结到无法疏解。 今天发生的争吵,让她意识到,李家也不过如此。 她在穆家不是香饽饽,在李家也不是白天鹅。 10. 预谋 穆萱以往去了外婆家,总会住在几天,但是这次,当天就跟李芙晓一起回家了。 李芙晓并不知道她在外面偷听到争吵的事,便什么都没提。 穆萱由衷地感叹,成年人在伪装情绪方面,都是高手。 若不是她自己亲耳听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她酣畅淋漓地玩耍时,李芙晓正在家里为了她据理力争。 这还是被她发现了,没发现的时候会不会还有? 从前,李芙晓跟穆光明一样,给穆萱营造了一个幸福的乌托邦。 在穆萱被穆家伤透心的时候,她乐观地认为幸好还有李家。 但是麻绳总挑细处断。 厄运总是接踵而来。 巨大的落差压在她的心上,某些信仰开始崩塌。 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吗? 穆萱十分埋怨李芙晓和魏光明。 她觉得他们一直在欺骗她,给她营造了一个虚假的乌托邦。 而他们又没有能力永远编织下去,现在,幻想的泡泡被打破,穆萱面对现实的一记记耳光,感到脱力。 尤其是,现实的残忍全是她赖以信任的亲人带来的。 她的前半生产生了严重的割裂感。 一边是李芙晓和魏光明营造的幸福童年泡泡,一边是泡泡破灭带来的现实参差。 穆萱快要崩溃了,但是这种感觉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都能想象到,若是告诉李芙晓,恐怕她只会觉得她不懂事,矫情。 她被现实磨平的棱角,改变的性格被一次次理解成不合群,还要接受童年的PUA,“小时候可乖了,完全不这样。” 李芙晓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态,她能模仿个十足。 造成这一切的是什么呢? 穆萱找不到答案。 “彭阿姨,我包了饺子,待会儿你过来吃嘛!” 听到201钥匙转动的声音,穆萱赶紧打开了门,笑着邀请彭会计。 两家人已经很熟,所以不会虚伪地客套。 “你妈妈回来了?” 穆萱摇摇头:“是我包的,她应该也快回来了。” 彭会计有些惊讶,放弃了开门,直接来到他们家。 桌子上放着炒好的馅,砧板上面放着面团,切成了一个一个小团子,旁边已经包好了一筲箕。 再看穆萱,手上还拿着擀面杖。 彭会计惊讶地问:“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啊?” 穆萱点头:“没有找到腊肉,馅全是素的,只能将就吃了。” “能吃现成的就不错了,那多谢穆萱了,我先回去收拾一下,等下过来帮你。” “彭阿姨,不用了,我很快就包完了,待会儿煮好了叫你过来吃。” 彭会计上了班回来,习惯性的会先洗澡。 她洗完澡之后,李芙晓还没回来,还是先过来了202。 “穆萱真能干,一个人包了这么多饺子。” 彭会计总是不吝夸赞。 对于这个仅仅因为友谊就帮助他们良多的善良女人,穆萱心里充满了敬意。 而且,彭会计还很细腻,她很早就察觉到穆光明和穆萱父女俩的自卑心态,所以说话处事会格外注意,生怕哪句话说不好就伤害了这对敏感的父女。 “彭阿姨,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先煮了吃吧?” 得到了回应之后,穆萱便去煮饺子。 看她烧的蜂窝煤炉子,彭会计更惊讶了:“你自己生的火?” 穆萱一边煮饺子一边点头。 生火这事没人教她,她自己看李芙晓生过几次之后学会的。 家里有煤气罐,可以用煤气,但是为了节省,大部分时间还是会烧蜂窝煤炉子。 用斧头将木块砍成小小的几枝,再用打火机点燃放进炉子里,慢慢的加柴,等火燃起来之后,再将蜂窝煤放进去。 其实,还有一个简便方法,就是用黑炭。 黑炭易燃,很容易就能生好火,只是家里的已经用完了。 “我生火不行,如果你妈妈不在家,我都是烧煤气。” 穆萱开玩笑,笑着问:“彭阿姨是因为我妈妈会生火,才跟她做朋友的吗?” 彭会计也笑了。 “那你妈妈会的可太多了,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李芙晓和彭会计的友谊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穆萱的交友。 饺子煮好了,面团因为是穆萱自己揉的,所以擀出来的面皮有大有小,饺子也有大有小。 “不太好看。”穆萱说。 “但很好吃。”彭会计说。 然后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专心吃饺子。 巫杞县人喜欢吃腊肉饺子。将腊肉、四季豆、豆干、土豆、胡萝卜、豆芽、香菇切成丁,放调料炒熟放凉,然后就可以包了。 以此类推,还有腊肉包子、腊肉汤圆。 穆萱炒的馅里面没有放腊肉,缺少了精髓,充其量只能算是菜丁饺子。 不过彭会计很给面子,吃了很多。 她年纪大了,快退休了,晚上不宜吃太多,容易顶胃不消化。 吃完之后,穆萱还贴心地重新拿了干净的碗舀了两碗饺子汤。 原汤化原食。 巫杞县没有这种传统,是穆萱从书上看到的。 彭会计喝了热汤,感觉肠胃都舒服多了。 这还是她和穆萱第一次在没有李芙晓的场合下,如此自在随意。 吃过饭,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纳凉。 一看就知道是穆萱精心准备的,不仅点好了蚊香,还提前用水冲洗了阳台,暑气降了不少。 彭会计便知道了,喊她吃饭绝对是早有预谋。 穆萱端出来一杯老鹰茶,还拿了一个信封。 茶杯她放在小板凳上,然后将信封递给了彭会计。 彭会计疑惑地接了过来,发现里面有几十块钱,都是零钱,一元两元的,也有两张十元的大团结。 “这是?” “查成绩按分钟算钱,我这几年浪费了很多。虽然彭阿姨你从来没有怪我,但是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很愧疚。这里只有五十元,可能不太够,我以后存了再给你。” 彭会计收好信封:“那我就收下了。存钱是应该的,不过你以后存了就自己收着,不用再想着还我,这些已经够了。” 穆萱笑着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