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上分攻略》 1、第一章 选择 桌上的香燃得只剩下一小截,还在没心没肺地继续向下烧着。顶上长长的香灰终于支撑不住,软趴趴地掉下来,碎成可怜兮兮的几块。 虞简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成几块了。 她望向面前的小药炉,一时间说不清是自己的脸更绿,还是沸腾的药水更绿一些。 老天爷,这可是她的评测考试啊。 总不能连最简单的药理评测都过不了吧? 她努力回想着之前李先生在课上说过的知识,脑中却还是一团浆糊,倒是李先生粉嫩的酒槽鼻上和嘴唇边的大黑痣不断在她眼前越发清晰。 想了半晌,她认命地放弃挣扎,随便从小药箱里挑出几味名字顺眼的药材,扔进药炉里,然后立刻盖上盖子,眼不见心不烦。 ……大不了就再学一年。 她心里仍然抱了一丝侥幸——蒙汗药而已,应该……对于操作没那么严格的吧? 于是临时抱佛脚,双手合十,小声念叨:“药王爷保佑,文殊菩萨保佑,让学生的蒙汗药成功吧,学生以后一定认真供奉,绝不偷懒。” 考场里雾气缭绕,隔了几尺就看不清人影。一群学生一边在蒙汗药的气息里昏昏欲睡,一边努力打起精神,想要糊弄出像样的作品来。 谁让他们听无斋重武轻文。与其让他们制作蒙汗药,还不如让他们吃上几服,看谁撑得久。 虞简忍不住腹诽,几乎要抵挡不住汹涌的困意,对着小药炉表演小鸡啄米。她坐在前排,频频点头十分显眼,引得监考先生对她怒目而视。 很快香燃得只剩下半死不活的一小片,仍在努力冒着最后一丝烟气。监考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扯开破锣嗓子宣布:“都把药箱合上,不准再添加药材,违者直接留看处分——” 学生们早就坐麻了腿,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不等他说完就乱哄哄地起身离开,留下一屋子的小药炉,各自在火上煎熬,散发着五花八门的诡异味道。 虞简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向外走。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她的肩膀,揶揄道:“你又乱加什么东西了?” 这人力气大得出奇,拍得虞简险些膝盖一软跪下去。她转身瞪了罪魁祸首沈镜云一眼,敷衍道:“我怎么知道?反正吃不死人。” 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如愿听到两声咔咔脆响。沈镜云听出她语气里的泄气,低头怜悯地看了看她:“下一轮易容你总该有点把握吧?” 虞简狠狠地点点头。 她在听无斋学了八年,虽然敷衍了些,还是学了皮毛的。 更何况这次最终评测关乎到将来职位,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相比于昏昏沉沉的药理评测,易容评测就轻松得多。只要不被主考先生认出来,就算是通过了。 她扫视一圈周围,所有人致力于地把自己打扮得歪鼻子斜眼,整个听无斋颇有些妖精开会的意思。 沈镜云正在和一把络腮胡子较劲,对上她的目光,颇为自得地冲她挤眉弄眼。这么一来,他刚刚粘上去的眉毛就掉了下来,缠在了胡子里,吓得他手忙脚乱地梳理,十足地狼狈滑稽。 虞简被逗得笑出了声,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一只最细画笔,蘸了黑色颜料开始画眉。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她已经画好了妆容。原本精致的脸型被加宽了些,又欲盖弥彰地用深色粉末遮盖了边缘;秀气的柳叶眉变得凌乱不堪,像是随意粗糙地修理了一番;一双杏眼也被改得浮肿,却多此一举地用画笔勾勒出了原来的形状。 镜中人似乎并没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丝蹩脚的怪异。 虞简满意地端详片刻,举起手示意自己准备好了。沈镜云看着她和往日几乎无异的面孔,拧紧了眉头,低声阻止:“简简,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打扮,门口的瞎子都能认出她来。 虞简冲他眨眨眼,右手仍然高高举起。沈镜云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上涂了蔻丹,红得耀眼。只是涂得七零八落,仿佛是被谁啃过一样。 可她平时从来不染指甲的……沈镜云看着虞简的自信神情,模模糊糊间有些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见她举了手,有监考先生过来领她去内间见主考。 短短几步的路程,虞简刻意走了外八字,两肘不自然地别着,像极了想要甩着走,但又硬生生憋住的模样。 主考是教了他们三年易容的先生。见她进来,已经先皱了皱眉,眯了眼睛仔细看她。 虞简眼神躲躲闪闪,站在原地,满脸写着局促不安。 易容先生盯着她看了半晌,摇了摇头,遗憾道:“已经很像了,可惜还是差了一点点。” 听他如此说,虞简大气也不敢出,心跳陡然加速,传来急促的闷响。她习惯性地想去绞衣角,手指微微一动,却又忍住了。 不会真的被认出来了吧?她心中惴惴,不敢出声,默然等着最后的审判。 先生又看了一会,才慢悠悠道:“易容成熟悉的人固然是别出心裁,但外貌易学,心性难仿。”他顿了顿,拿笔在册子上记了几笔,“男子易容成女子,五官可以模仿,但终究面相骨骼,还是不同的。何况你走路时大大咧咧,实在不像个姑娘。”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笑意:“另外,虞简那孩子从未涂过指甲,你有些画蛇添足了。” 哪有女孩家涂指甲是这么狂野的。 房间里静了片刻。虞简垂着头,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反而觉得,这指甲是画龙点睛呢。 她不说话,先生只当她是默认了,温和道:“是齐安吧?这科算你丙等,之后再努力吧。” 虞简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粲然一笑:“先生,真的只判我丙等吗?” 少女清泠泠的声音中掩不住淡淡的得意。先生一怔,再看她几眼,失笑道:“你倒是心思巧。”别人都想着越不像自己越好,她反其道而行之,确实想法有趣。 他重又在册子上勾勾画画,看向虞简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易容甲等——的确是很不错。” 虞简在心中对菩萨千恩万谢——太够意思了,有空一定给他老人家上柱香。 菩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让她的药理也通过吧。 大约是哪路神仙真的显了灵,公布药理评测结果时,虞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一锅乱炖竟然也能得了甲等。 李先生甚至赞不绝口:“方子新了些,用量也颇有些激进,但胜在推陈出新,想法新颖,药效亦是上佳。” 虞简笑得无比心虚。 有惊无险地又过了几门评测,就只剩下最后一项了。说是评测,却不看能力,只是必须参与而已。于是所有人肉眼可见地松懈了下来。 听无斋对于学生自有一套诡异的标准,根据之前评测的等级和最终表现,将每个人分配合适的职位。 于是这测评的最后一项,就被戏称为“抓周”。 谁都说不清到底分配的依据是什么,只是听说似乎确有一定道理,都是极合适的职位。 甚至据说为了公正起见,本斋先生们都不得参与这项评测,须得向隔壁的昭衡院借人来做主考。 听无斋的学生对于这条规矩嗤之以鼻,好脾气如沈镜云也忍不住抱怨:“听无斋的事情,什么时候昭衡院也有资格插手了?明明他们连破案都只是靠猜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得靠我们去做,凭什么能给我们做主考?” 顺风顺水地过了评测,虞简正在心情大好,哪里还在乎是谁主考,就算是皇帝亲临也无所谓。 她心思早就飞到了评测结束之后。 她的等级很不错,大约不会被分去吃力不讨好的司部。不过她对于俸禄倒是无欲无求,只希望能领个闲职,每天悠然清闲就好。 很快就轮到了她。 用来评测的屋子像极了杂货间,十分逼仄。架子上桌上摆满了物品,整间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锅碗瓢盆,长剑暗器,戏服玉佩,齿轮木盒……万事万物一应俱全。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叫“抓周”了。 在一堆破铜烂铁里,却有一名陌生男子潇潇然倚墙而立,和周围灰头土脸的物件们格格不入。 大概是隔壁昭衡院的人——虞简心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艳光四射”这个词。 艳光本人一脸淡漠,抄起了面前的一本册子照本宣科:“虞简——此科为听无斋最终评测。请从本间选择任意一件事物,完成选择后不得更改,不得多选,此事物可能将影响你将来职位的分配。” 读完,他冲着身边的储物架一扬下巴,示意虞简可以开始挑了。 虞简在屋里慢悠悠踱了一圈,想要确认有哪些物品。她暗自揣测每一个物件代表的职位,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她可不想刀口上舔血过日子。 屋里东西虽杂,但也好分类而论。服饰一类与易容相关,大约是代表侦查情报,寻访线索的工作;武器种类繁多,可能和巡查戍守相关;至于瓷器摆件,也许是和锻造机械有关? 见她磨磨蹭蹭,男子以指节敲了敲册子,出言提醒:“不必犹豫,本次评测并无正误之分,随你心中所想选择就是。” 站着说话不腰疼,又不是决定你的职位,你当然不在意。虞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虞简念头一转,笑眯眯地低声问他:“这位师兄,能不能透露一下,别人都选了什么?” 艳光师兄仍然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这不合规定。你只选自己感兴趣的便好,不必在意别人的选择。” 倒是秉公执法。 虞简环视一圈,想了想之前男子所说的规则,忽然冒出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只选自己感兴趣的吗?这可是你说的。 “那我……选您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第二章 搭档 面前的少女笑得狡黠,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灵动,蕴着浅浅的自得,似是一只欢欣的小兽敛了爪牙,乖觉可爱。 顾亭之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吸一口气,万分后悔答应了替朋友来做主考——当初朋友眉飞色舞地描述做主考多么有趣,可没告诉他,会遇到这种事情。 让她选一个事物,怎么还选到主考头上了? 但分明是他金口玉言地说了“不得更改”,这个诡异的答案也只好作数。顾亭之认命地拿起册子,在虞简的名字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清健挺拔,字如其人。 于是“顾亭之”三个字,和“青花瓷碗”“铁蒺藜”“金创药”等物件工整并列,看着滑稽怪诞。可偏偏他的字又确实有风骨,甚至反而显出几分端肃来。 顾亭之记完,似乎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合上了册子。他蹙了蹙眉,以指尖轻轻叩击着册子,淡淡对虞简道:“你可以出去了。” 他现在只想早点回昭衡院去。 虞简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答案,盯着他手中的册子,有种立刻把册子抢过来篡改记录的冲动,但终究还是有贼心没贼胆,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之后几天,虞简都像棵霜打了的小白菜,恹恹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其他人选了什么,得到的却无一例外都是各类杂物——大概想她这么乱选了主考的,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反倒是沈镜云感到一丝不对劲,主动追问她:“简简,你到底抓周选了什么?” 彼时虞简正在喝茶,闻言倒吸了口气,咳得快背过气去,泪眼朦胧地瞪着沈镜云,犹自嘴硬:“我当然是随便挑了个东西,怎么了吗?” 沈老妈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你选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房梁门框什么的。” 选了主考大人的的虞简干笑几声,赶紧把话题扯开了。 于是终于到了最终公布评测结果的那天。 阴翳了几日的天空难得晴好无云,初春的阳光还未太过热烈,暖暖地铺泄下来,透着干净单纯的好闻气息,丝丝屡屡润进脾肺里,于是整个人也有了和煦笑意。 诤言厅里站了十几个学生,心照不宣地都选了素淡的衣服,肃静庄穆。 老斋长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的学生,却依旧感慨了许久,虽然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岁月如梭,少年意气云云。但说得真情实感,竟也十分感人。 虞简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心惊胆战地站在一众学生中。但听着老斋长逐一念出同门的名字和去处,心头竟也升起了一丝感慨和怅然。 她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想做什么。每日习武读书,也只是应付差事,靠着小聪明有惊无险地通过一次次评测,偶尔也下定决心要认真起来,却也总是得过且过,转头就忘。 她似乎选择性地忽视了,他们终归是要离开这里,各奔前程。 那么下次再相见……会是怎样光景?她轻轻扬起头,眼中莹然,不愿去细想。 老斋长念到了沈镜云的名字,宣布他在卫指挥司领了个小职。周围稀稀落落地响起一片祝贺声,沈镜云笑着道了谢,一向坚毅的眼中也泛了红。 也算是得偿所愿,去了他想去的司部。 名册不长,大多数人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去处,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只有虞简等得越发焦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只是名册念完,也没出现她的名字。 虞简有些发懵。 沈镜云小声嘀咕:“简简,你不会……真的要再学一年吧?可你评测成绩不是很好吗?会不会斋长忘记念了?” 他喋喋不休,低沉的念叨像极了蚊子嗡鸣,吵得虞简心烦意乱。她踩了沈镜云一脚,示意他赶紧闭嘴。 没看见她正烦着呢。 斋长上了年纪,但还算是耳聪目明。听沈镜云小声的“哎哟”,又看到虞简一脸的烦躁担忧,莞尔一笑,冲着虞简点点头:“你随我来。” 只不过这下连虞简自己也忍不住多想——不至于吧?虽然选了主考不靠谱,但也应该问题不大吧? 难道真的要记她处分,让她再学一年吗? 虞简心中忐忑,求助地看了沈镜云一眼,得到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她不敢让老斋长等着,只好硬着头皮跟上他颤颤巍巍的步伐。 走进议事的规元堂,屋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除了斋中的几位先生都在,还有几人看着面生,似乎不是听无斋中人。 斋长语气慈爱:“这位是昭衡院院长,旁边几位是院里的先生——你之前大概没见过。”转头向着几人简略道:“她就是虞简了。” 虞简在听无斋浑水摸鱼了八年,也从没遇过这么大阵仗,战战兢兢地行了礼,忍不住心中七上八下地揣测,难道是之前的主考回去告了状,昭衡院来找她讨说法了? ——她只是在评测中说了要选主考,也没有别的意思,这不能算是调戏吧? 她瞬间闪过千百种胡思乱想,摸不透这些大人物把她喊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昭衡院院长约莫四十多岁,瘦削清癯,倒更像是个屡第不中的中年秀才。他端详虞简片刻,面上看不出喜恶,只是微微点头,平淡道:“不错。” 他们昭衡院的人说话都这么不咸不淡吗?到底什么意思? 虞简听不出是褒是贬,站在原地低眉敛目,不敢接话。 救命。 教授药理的先生温言问道:“虞简,我且问你,你可想过将来要做什么?”他一向好脾气,鲜少责怪学生,连一句重话都少说。 完了,看来真的是昭衡院前来兴师问罪的。虞简立刻不假思索,坚定道:“学生受听无斋诸位先生教诲,不求显达富贵,只愿以所学报国,除天下不平之事,方不负少年。”说得是义正严辞,满腔热血。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信女不是有意说谎的。 求求各位先生饶过她这一遭吧。 听她回答,斋长抚髯颔首:“不愧是我听无斋的学生。”其他人也笑得欣慰,看向她的眼神里颇多赞许。 虞简更加摸不着头脑,乖巧地陪笑着,脸都有些发僵。 只是昭衡院院长仍是神情肃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就入清正阁,协同断案吧。”其余诸人十分平静,显然是早已商量好的。 虞简怀疑自己的耳朵。 景朝建昭衡院和听无斋,一文一武,分大理寺之职,主司断案沉冤,核天下刑名。而其中最顶尖的学生,则入清正阁,审疑难悬案,破神鬼之说。 算得上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这样的好事,几乎是每一个昭衡院和听无斋的学生梦寐以求的。然而僧多粥少,时常是几年才有一人入选。 她虞简何德何能,怎么就选了她了? 虞简当机立断,又行一礼:“学生惶恐,本该多谢师长抬爱。但学生实在才疏学浅,恐怕难当大任。” 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也不知道有没有准确地表达她的想法——我不行,你们另请高明吧。 倒也真不是她自谦。自己几斤几两,虞简心中还是有数的。与其在一群天才中做凤尾,她宁愿在庸人中当鸡头。 何况她不愿意做什么忠臣英雄,她只想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然而斋长听了只是微笑:“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你评测成绩极好,身手也是出众的,怎么会当不得呢。”他顿了顿,一指昭衡院院长:“程院长听说你在最后一轮评测中的表现,还大大夸赞了你一番呐。” 昭衡院的一位先生笑眯眯地补充:“旁人都只囿于陈规,你敢选主考,这很好嘛——断案推论,总要想常人不能想才是。” 一副看稀世奇才的神情。 虞简还想挣扎一下,小心翼翼地推脱:“学生性子莽撞,确实不敢担清正阁职责……” 却被一旁的药理先生打断:“虞简,听无斋可从未教过逃责避世的道理。”绵里藏针,竟是再也没有转圜商榷的余地。 虞简默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并没有资格拒绝的。听无斋养她八年,传道授业,已经是仁至义尽。而她享听无斋之养,也是时候该还这情分了。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恭敬道:“学生听命。” 见她乖巧,斋长更是亲切温和,又道:“此次除了你,昭衡院也有一人入选清正阁。不若你二人做搭档,相互帮扶着些,也应了我们两所的情谊。” 闻言,虞简眼中一亮。昭衡院选出的必定是个中翘楚,若是合作断案,她甚至不必动脑子,也能蹭到一份功劳。 还有这等好事? 不劳而获的快乐想法蠢蠢欲动。她满口答应:“学生听凭安排。” 程院长大感满意,和颜悦色道:“亭之……啊,就是你的搭档,顾亭之。他性子是冷了些,但人品是极好的,不必担心他欺负你。以后你二人一同破案,慢慢磨合就好。” ——怎么听都像是对未来儿媳打包票的公爹,总有些大不靠谱的感觉,虞简思忖着。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出言问道:“院长,您找我?”声音清清朗朗如玉石之声,听上去很是熟悉。 侧头望去,她看见一张曾见过的脸庞,冷俊疏朗,眉目间隐然有清傲之气。 虞简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造化弄人”——这正是被她选中的主考本人。 她一时间无语问苍天——现在换搭档还来得及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第三章 匕首 “你确定他叫顾亭之?” 沈镜云本来听到她进了清正阁,已经吃了一惊。等听说她还被安排了一个叫顾亭之搭档,表情夸张地可以直接贴到门口当门神了。 虞简拿了个桃子,啃得愁容满面:“他是叫顾亭之没错,怎么了吗?”她没敢说自己在评测时选了主考,是以沈镜云并不知道他俩还有一面之缘。 她的表情十足的迷茫。她对于昭衡院所知甚少,更不要说其中的某个人了。 沈镜云好心给她解释:“顾亭之也算是两年前的风云人物了,那年昭衡院的评测出了名的难,他不仅每科都在榜首,还超出第二名许多。”他即使看不起昭衡院,也不得不承认,顾亭之确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最出名的还是——他这个人运气不大好。” 没有什么比听别人的倒霉事更开心了,尤其还是未来的搭档。虞简三两下啃完手里的桃子,大马金刀地拍拍沈镜云肩膀,示意他详细说说。 碎嘴子沈镜云“嘿嘿”一笑,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方才细细和她道来:“他在昭衡院那些年,各种倒霉的事情就没断过。买书总能买到空白无字的,买酒也常常是一坛清水。” 听上去确实够惨的。虞简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配合地发出感叹:“不可能吧,哪有这么倒霉的人?”手上却不闲着,麻利地剥了一个橘子,等着听下文。 有人捧场,沈镜云说得愈发眉飞色舞:“那些都不算什么。听说他靠明法文论的时候,莫名其妙断了笔,连备用的也断了,只好捏着笔头写完了整场考试。” 他喝了口茶,接着道:“这还不算完呢,他们最后一科考的是推辩论述,顾亭之准备了好几日,偏偏在前一天晚上得了风寒,哑得都说不出话来,扎了几针才勉强上了考场……也真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他一边说着,不忘从虞简手里抢下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虞简神色复杂:“这都能各科榜首?”如果她有那个头脑,出门都横着走,运气差些也就认了。 沈镜云也是一脸艳羡:“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自请留院两年,整日就在藏书阁里阅读卷宗。大概今年是看完了,才去了清正阁吧?” 他目光在好友身上转了转,目露惋惜:“怎么你们俩还能成搭档呢,可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虞简听得出来,大概自己并不是他口中的鲜花。 她还没就任呢,沈镜云的胳膊肘就要拐到十里开外了。 吃里扒外的沈镜云总结陈词:“反正是你们俩一起破案,他负责动脑子,你负责领功就好了。” 关于厚脸皮的事情,虞简万分赞同。 然而和她料想的不同。从听无斋搬入了清正阁后,依旧每日无事可做——清正阁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们,她一无阅历,二无人脉,是以一直没有任务派发给她。 闲了几日,虞简觉得闲得已经快要长出蘑菇来,总想找些事情来做。思来想去,倒是真的让她找到了件可做的事情。 给顾亭之挑个见面礼。 她今日极少见到顾亭之,即使偶尔碰见,顾亭之也最多匆忙地冲她点点头,连句寒暄也未有过。两人陌生疏离得仿佛只是共事,而非搭档。 虞简对于现状很不满意——她还要多多仰仗他辛苦破案,所谓拿人手短,她也不好意思白白沾光。 总要礼尚往来嘛。 但她刚刚入职,第一个月的薪水连影子都还没见着。除了从听无斋带出来的一些家当之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身无分文了。 穷得响叮当的虞简翻箱倒柜,终于在自己的行李中挑出了一件还算拿得出手的礼物——一把朴素无华的玄铁匕首。 这把匕首还是她几年前和别人比武赢来的。通体墨黑乌沉,连一丝多余的雕饰也无。虽然小巧玲珑,入手却沉甸甸的极有重量。拔鞘后的刃上锋利非常,寒光逼人,隐隐有陈年血气之印。 虞简翻来覆去把玩了一阵,认定这把小破匕首还算拿的出手,兴冲冲地出门找顾亭之献殷勤。 顾亭之行踪十分固定,虞简轻易就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他。他面前放着几本陈年卷宗,一面翻看,一面在册子上记些什么。 虞简狗腿地凑上去,把那柄匕首放在他面前,小小声道:“喏,给你的礼物。” 声音轻得仿佛怕是惊起卷宗上的灰尘。 偏偏顾亭之在看一桩案情曲折的凶杀案,当年填写卷宗的文书不知道有什么恶趣味,不仅把尸块横飞的凶杀案描写得绘声绘色,还好心地附上了详尽的尸体图示,力求还原,造福每一个后来人。 他正看得心惊,忽然一把匕首从天而降,裹挟着一阵杀气扑面而来,还耀武扬威地在光滑的木桌上转了个角度,匕首尖对准了他,很有威慑的意思。 顾亭之猝不及防,手中的笔顿住,在纸上洇出一片墨点。 虞简笑得尴尬。她只是想拍个马屁,怎么看上去像是恶势力威胁文弱书生呢? 顾亭之抬头,看见是她,原本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颔首道:“虞姑娘。” 仍是不咸不淡的。 虞简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匕首,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偷眼瞧他的神情。 她的神色落在顾亭之眼里,像极了曾经喂过的一只狸猫,试探着表达好感,真诚却略显笨拙。 只是……顾亭之的目光落在那把兼具了朴素和霸气的匕首上,感到有些头疼——她是怎么觉得,自己需要这种东西的? 虞简担心他不喜欢,急急道:“之后总有任务要我们去,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危险,我想着你有把匕首,也好防身。” 她不待顾亭之回答,又火急火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身手很好的,一定可以护你周全的。” 听她说得信誓旦旦,顾亭之露出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 他虽然是个文判,可也不至于弱不经风,需要她一个小姑娘来保护吧? 顾亭之拿起了匕首。虞简看着,觉得那分明是一双天生就该作画抚琴的手——手指修长,指节深明,指尖轻逸而不失力道,把玩着匕首时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像是凶气和儒雅相依而生。 端详片刻,顾亭之微讶,问她:“这样好的匕首,你当真舍得送给我?” 虞简表情懵懂:“啊……很好吗?我之前和别人打赌赢来的。”一不小心交代了匕首的来历。 顾亭之一指匕首柄,语气带了丝无奈:“这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玄铁打造而成,应该很有些年头了,不过一直保养得好,现在依然还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利器——整个清正阁可能也找不出几件呢。” 他看虞简一脸茫然,哑然失笑:“你打赌赢了个宝物,自己却不知道吗?” 她怎么知道自己运气这么好?像是随手捡了个鸡蛋,最后孵出来的却是凤凰。 虞简看着他手中乌沉沉的匕首,忽然后悔自己挑了这么个礼物——早知道如此值钱,说什么她也要留着当嫁妆。 但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穷光蛋虞简打肿脸充胖子,笑得无比大方:“不过是个小玩意,顾师兄喜欢就好。” 她的心头在滴血。 顾亭之掂了掂匕首,并不急着接受,淡淡道:“无功不受禄。虞姑娘送我匕首,顾某虽然喜欢,但也不能白白接受。”显然看出她有所求。 虞简早就想好了一套通情达理的说辞:“我天性鲁钝,但既然被选入了清正阁,就一定会尽力而为。恐怕日后,还有许多要麻烦顾师兄的地方,还请顾师兄不吝赐教。” 她些微拘谨地笑笑:“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顾师兄不要嫌弃才好。”垂下头,一副期待又怕被拒绝的模样。 硬生生把“蹭功劳”这种无耻行径说得清新脱俗。 话说到这个地步,顾亭之也不好拒绝:“都是同门,我也有诸多要仰仗虞姑娘的地方——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算是承了这个人情。 虞简心中暗喜。用一个白来的匕首换前程——这么划算的买卖有多少她都愿意。 她整个人都喜气洋洋起来。但不好意思达成了目的就跑,只好没话找话:“顾师兄是怎么看出来匕首的门道的?” 顾亭之刚刚移到卷宗上的目光,又在她面上扫过:“读了许多兵刃的书籍,自然就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平淡冷静,像是在说什么人人都知道的常识一样。 谁没事看兵刃相关的书籍?不学无术的虞简感到了一丝被冒犯,决定闭嘴避免自取其辱。 大概真的是老天开眼,虞简刚刚送出匕首,被允许光明正大地划水偷懒,就被告知她和顾亭之有了第一个任务。 给他们派发任务的是程院长,依然板着昭衡院的招牌木头脸:“其实这案子简单,轮不到清正阁来处理。但我和姜斋长都觉得,左右是个机会,让你二人历练一番,将来遇上大案难案,也不至于毫无经验,束手无策。” 虞简听到“简单”二字,已经提前放下心来,好奇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案子?” 她的神态落在程院长眼里,更像是工作态度十分积极,满意道:“是个失踪案。青河府有个赵姓商贾失踪了两日,他妻子觉得不对劲,已经去官府报官登记了。” 顾亭之和虞简对视一眼,没有插话。他们都清楚,虽然院长说了案子简单,可如果当真只是失踪案,也不必劳动清正阁前往解决。 果然听程院长继续道:“赵老板的母亲曾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官府不敢轻怠,来请清正阁协助。” 顾亭之眼神一动,想要问些什么。虞简却先他一步:“难道有什么隐情?” 程院长点头,更加赞许:“赵老板失踪前曾和夫人发生过争执,之后就带着一房妾室,搬到了别院暂住。但不过没几天,就从别院里神秘失踪了。” 家庭纷争?这种烂俗套路,她在话本子看了太多了,简直毫无新意。倒是这神秘消失还有些意思。 一旁的顾亭之听出院长话中意味:“官府不愿声张此事?” 失踪了一个富商,大可以直接派人寻找,何必请清正阁出面? 程院长再次颔首:“是。赵家生意遍布全国,牵扯极广。不论到底赵老板发生了什么,传出去都有害无益。”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事情不大光彩——他不说,虞简和顾亭之也听得出来。 虞简听得正起劲,院长却住了口,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至于是怎么回事,就由你二人去查个清楚吧。” 说着拿出两块刻着“清正”二字的令牌,交给他们:“如遇困境,可用此令牌向官府求援。此令牌等同我与姜斋长亲临。” 虞简没想到还有狐假虎威的道具赠送,忙不迭道了谢接过。 却听见身边“咔哒”一声——顾亭之手中的令牌,莫名其妙地碎了两块。 虞简目瞪口呆——这也太倒霉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第四章 手印 青河府,赵府后院。 小丫鬟以指肚蘸了些薄荷膏,小心翼翼地点在美妇人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低声道:“官府说要派人来,大约今日就到。” 她力道手法都十分得当,薄荷膏凉凉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美妇人舒了舒紧皱的眉头,闭上眼睛,依然是愁容满面。 小丫鬟觑她神色,还是忍不住问:“夫人,听说清正阁专查疑案难案……他们能找到老爷吗?” 赵夫人睁开眼,目光沉沉,像是藏了千万年的悲哀和倦怠:“希望如此吧。” 屋里一阵沉默,小丫鬟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低了头安静地继续为她按着穴位。赵夫人张了张嘴,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屋外有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近了。 “夫人,清正阁的人来了!” ——娴淑柔美,主母风范。这是虞简第一眼看到赵夫人时想到的词。 丈夫携妾室负气出走,又神秘消失,这样的事情压下来,却神奇地在她身上滋长了一种坚韧和沉稳的美。 她见到顾亭之和虞简时,大约没想到来的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少年,眼中有惊讶一闪而过,但立即被很好地掩藏。 赵夫人笑得疲惫而礼貌:“有劳二位大人。” 她说得十分客气,顾亭之亦是谦逊:“晚辈姓顾,顾亭之。”他顿了顿又道:“她是虞简——夫人直呼我们名字就好。” 赵府早就为他俩收拾好了厢房。赵夫人一面领着他们向后院走去,一面简略介绍道:“我家老爷是六日前搬出去的。那日我和他起了争执……” 她脸上浮起极羞愧的神色,但还是咬咬牙接着说下去:“他觉得落了面子,一怒之下带着绿腰去了别院……谁知道过了两日就……”泫然欲泣,再也说不下去。 顾亭之和虞简对视一眼,这倒是和他们得到的消息完全对得上。 虞简正打算安慰她几句,顾亭之先她一步,开口问道:“那么夫人当日究竟是因为何事,才和赵老板起了争执?” 虞简:“……”可以这么直接的吗? 赵夫人尴尬的神色更甚:“他要扶绿腰为平妻。” 绿腰,应该就是赵老板的那位妾室了。有着这样袅娜妩媚名字的女子,大概也人如其名吧? ——能有手段攀上平妻之位,让赵老板连出走时都带着她,这位姨娘的确有一些手段。 虞简的话本子和戏文不是白读的,只言片语中已经猜出了什么:“这位绿腰……出身如何?” 果然赵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和轻贱,斟酌着词句不愿开口。倒是身边的小丫鬟一脸忿忿,抢着道:“谢姨娘从前不过是个花楼里弹琵琶的清倌儿,长得狐媚才被老爷带回来……” 她还没抱怨几句,立刻被赵夫人抬手止住。 虞简神色如常,内心却被这标准的狗血剧情震了震。 宠妾灭妻,尤其这妾的身份还挺上不得台面——虞简在心里对赵夫人多了丝同情。 说话间就到了厢房。此时日头近了黄昏,给赵府老宅笼上了昏沉死气。赵夫人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脸疲态:“顾公子,虞姑娘,天色不早,你们赶路而来也辛苦了,不如先歇下吧。” 她又补充道:“明日我再带你们去别院。” 顾亭之一直低着头思考什么,闻言客套笑笑:“多谢夫人。” 他寡言少语,赵夫人一时也没听出来他在谢什么,只能应和道:“哪里,款待不周,二位不要介意才好。” 赵家是商贾大户,厢房虽然少有人住,但也气派非常。就连没见识如虞简,也看得出屋里的装饰家具价格不菲。两人的房间相邻,早已被收拾整洁,晚饭也有下人送来,十分周到殷勤。 可这座府邸的主人,究竟现在何处,又是因何失去了踪迹呢? 虞简心中隐隐划过不祥的预感。 人定时刻刚过,虞简就听见细微的敲门声。她打开一条门缝,却是顾亭之在门外,向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见虞简点头,立刻轻手轻脚地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只是……如果他没有触动机关,大概会更完美。 这是虞简第一次接任务,她认认真真按照听无斋先生的教诲,在门轴上安装了防止破门而入的机关。 但顾亭之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忘了还有这回事。 顾亭之才把门合上,后背就感到一阵疾风裹挟而来,快碰到他时又生生停住。他回头看去,虞简手里握着一支小小弩|箭,显然是飞身过来接住的。 差一点点就扎在他背上了。 尤其那弩|箭尖头还闪着诡异的光泽,不知道涂了什么药,又是听无斋哪个不靠谱的人做出来的。 两人对视半晌,顾亭之难得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一时间无语凝噎。虞简心虚尬笑:“误会误会……没伤到师兄就好。” 顾亭之扶额,到底决定不和她计较,直奔主题,压低了声音道:“你同我一起去主院和后门看一看,也许能发现什么。” 虞简心念一动:“师兄怀疑赵夫人?”她对于美貌温柔的赵夫人,还是颇有好感的。 顾亭之摇头:“说不上怀疑。我只是觉得,她和赵老板的争执,可能与失踪案有关。但我瞧她今日的意思,并没有打算带我们去主院。” 他没有明说,但虞简略一思忖,已经想明白其中关键。赵老板和发妻争吵,又带着妾室离开——这事情不光彩,传出去他和赵家都会成为笑柄。 所以他不会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出去,那么就只剩下了后门。 不论他的失踪是对家寻仇,意外还是刻意为之,顾亭之和虞简要做的,只是还原这六日来的所有事实。 抽丝剥茧,直至触及真相。 蹑手蹑脚出了门,虞简正想飞身上屋顶,抄近路去后门,却忽然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顾亭之。 她偷偷目测了一下顾亭之的身形,有些跃跃欲试——终于轮到她展现自己的时候了吗! 她终于可以托着顾亭之飞上屋顶,展现一下自己的轻功了吗! 她正沾沾自喜,顾亭之已经足尖点地,如孤烟飞燕,轻飘飘地凭风而起,无声无息落在屋檐一角,回头示意她跟上。 虞简:“……”怎么没人告诉她,昭衡院还有会轻功的?! 她旋身飞上屋顶,恭维的语气里带了丝咬牙切齿:“顾师兄身手竟然这样好。” 顾亭之领着她去后门的方向,依旧波澜不惊:“皮毛而已,算不上什么的。” 跟在身后的虞简气绝。他气息平稳,身形轻巧,分明是经年累月才练出的,哪里就只是皮毛了? 这个搭档……未免太全能了些。 后门离厢房不远,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和气派富丽的赵府正门不同,后门只是一个古旧木门,在夜色中极不起眼。 如果为了避人耳目,从这里出府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已经过了六天……脚印什么的应该早就被掩盖了。虞简心中毫无把握,却还是划亮火折,打算认真查看一番。 火光亮起的瞬间,她就意识到,顾亭之这把赌对了。 ——那扇木门上,赫然印着一个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手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第五章 绿腰 夜色沉沉,在火折跳动的微弱光亮中,那个血手印在褪色木门上格外显眼。 虞简感觉嗓子忽然变得干涩沙哑,她向后退了一步,转头唤顾亭之:“顾师兄……你看看这个。” 第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血腥线索,她理直气壮地怂了。 顾亭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伸手虚虚地比对了一下——那手印大小和他的基本相似,只是手指更粗短些,显然是一个男人的手印。 虞简呼吸一滞,心头有疑虑闪过。这手印十有八九是赵老板离开时留下的,可赵夫人却从未提及他曾受过伤,只说他是负气出走。 究竟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有意隐瞒? 她向来听说,高门大户多龃龉,但真正身处其中,冷眼旁观,才明白了赵夫人眼中抹不去的疲惫和悲哀——那是经年累月的失望和挣扎蕴出的苦果,丈夫的失踪,恐怕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纵使赵家泼天富贵,也抵不过爱意消退后的凉薄寡情。 虞简忽然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同情。顾亭之看见她的神色,猜到了几分,提醒道:“如今案情尚未明朗,你不该主观臆断,猜测隐情。” 他正在弯腰查看地面,声音低沉镇定,在黑夜中听起来意外地安抚人心。虞简举着火折替他照明,看他仍是神情淡淡,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试探道:“顾师兄觉得此事和赵夫人有关吗?” 顾亭之瞥她一眼,并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你怎么想?” 虞简默了默。她不好意思说自己脑子里一片乱麻,只好诚实道:“我本来以为,失踪之事,只与别院有关,可能是那位妾室伙同外人,谋财勒索。但这个手印……” 她虽然不想班门弄斧,但对上顾亭之有些鼓励的眼神,还是继续道:“这个手印有点奇怪——我觉得赵老板离开赵府,恐怕另有隐情。” 顾亭之脸上浮现出笑意:“奇怪在哪里?” 推理查证不是你的工作吗?!虞简有些郁闷。 她朦胧间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认真想去,却又毫无头绪,所有事物零散着在脑中叫嚣,像是缺了什么关键的线索把它们连起来。 目光落在脚尖,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碾一株歪脖子野草。后门疏于打理,野草们神气活现地占地为王,只有这株倒了血霉,被她踩得凄惨,眼看就要寿终正寝了。 电光火石之间,虞简陡然将眼前所见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按照赵夫人的说法,赵老板想抬妾室绿腰为平妻,却和赵夫人发生争吵,愤而离家,这自然是合理的。且这个手印血迹,也和赵夫人所说的离家时间吻合。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蹲下身,示意顾亭之看向她指的方向:“此处野草茂盛,又是细嫩新草,只要稍稍用力就会踩出印迹。”她身量算得上十分苗条,可之前走过的地方,还是留下了野草倒伏的浅痕。 顾亭之笑意更盛,点头接口:“官府之前说过,赵老板身宽体胖,体重更是一般男子的两倍有余。如果他愤而出走,相比平常,脚步会更加烦躁沉重。这些野草茎长易折,虽然已经隔了几天,可只要他从这里出去,总会留下痕迹的。” 他平时虽惜字如金,说起案情线索,竟是滔滔不绝,条理清晰,眼中闪着炙热的光彩,仿佛是换了个人一般。 “如果他有意放轻了脚步,那么就不是和赵夫人置气才出府;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从后门离开的——可这样一来,为什么留下这个手印,却又说不通了。” 眼下线索不仅稀少,还关联甚微,甚至相互矛盾。两人看着面前的木门,陷入了迷茫。 赵兴年,他究竟为什么离开,又在隐瞒什么? 虞简回想起听过的各种疑案,小声道:“可能是赵老板在躲什么人,才自己设了这个局,或者是被迫离开,所以留下了这个手印作为线索。” 犹豫再三,她还是说出了最后的推测:“也可能一切都是幌子,赵老板……从来没有离开过赵府。” 她说得微妙。碰巧有凉风习习拂过发梢,虞简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被吓得炸了毛,不由自主地向顾亭之的方向靠了靠。 顾亭之哭笑不得:“你不要吓唬自己。明日见了那位绿腰,问问清楚再说。” 他心中有些意外,虞简心思细密,观察入微,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第二日清早,赵夫人就遣人来请他们去别院查断。自从赵老板失踪,妾室绿腰就被软禁在别院里,不得离开。 绿腰被这拘了几日,万分委屈,见到顾亭之和虞简仿佛见到了天大的救星:“二位大人明鉴,我虽然随着老爷,但确实和此事无关啊……” 她语气哽咽,几乎要哭出声来:“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想去害他……” 她声音软而妩媚,带着细微哭腔,扫在人心里痒痒的,一副娇怯无依的柔弱模样。 虞简暗叹,当真是美人垂泪,我见犹怜。难怪赵老板喜欢这位谢姨娘,不仅替她赎了身,还宠爱有加,要抬她做平妻——她实在是很美的,小家碧玉,弱柳扶风。 顾亭之却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问得直接:“六日前的晚上,发生了什么?” 绿腰小声抽泣道:“那天傍晚,我在自己的院子里打算用晚膳,丫鬟说老爷和夫人吵架了……好像是为了我的事情。” 坐在一边的赵夫人一脸尴尬,又不好当场发作,狠狠地剜了绿腰一眼。 “结果天色刚黑,老爷就怒气冲冲地来找我,让我简单收拾一下同他走。我想着于理不合,劝了几句,但还是拗不过他……谁知道住了两天,他就从书房里消失了……” 她说话断断续续,十分笼统,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无。顾亭之和虞简听得皱眉,异口同声地开口。 “怎么消失的?” 绿腰本就瑟缩在椅子上,听见两人一起发问,更加惶恐不安,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老爷白天都在书房里,处理商号的事务。那天他迟迟不用午膳,我去敲门,他却不在里面……” 她说话细声细气,听久了只觉得甜得发腻。虞简感觉脑袋越来越大:“可有人看见他出来?” 绿腰摇头,神色诚恳而认真,不似作伪。 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呢? 眼见这条线索也要断了,顾亭之无法,只好提出想去书房看看。绿腰巴不得赶紧结束问话,好躲过赵夫人凌厉的眼神,忙不迭地起身带路。 相比于赵府的富丽华贵,这间书房要朴素逼仄许多,书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账本,右手边一把磨得有些发亮的算盘,显然是用了很久了。 绿腰小声道:“自从老爷失踪,这个书房就没让人进过了。”她又向赵夫人身后缩了缩,垂低了头战战兢兢。 虞简扫视了一眼,书房里东西不多,却也整洁有序,账本翻在最后一页,笔架上的笔尚未清洗,黝黑干涸的墨汁结在一起,凝成了一个歪扭干瘪的形状。房里唯一的窗户正对着门,但却从里关得严密,不似从外面合上的样子。 顾亭只之看了一眼便道:“赵老板不会从窗户离开。” 虞简一怔,思索片刻也明白过来。窗沿高及成人胸部,赵老板身形肥大,除非踩着凳子,否则很难翻窗而出。但窗户紧闭,窗下也并没有借力的板凳矮桌之类。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大活人,难道真的会凭空消失不成? 她有些泄气,低头去看账本,翻了两页,却意外发现账本最后几页的边角处,有着暗红的血迹。 浅浅的指印已经发了黑,在泛黄的书页边角上并不突兀,很容易就被忽视过去。 想到后门上的血手印,虞简只觉得所有线索都在脑中搅成一团,零散混乱,无法连接起来。如果血手印和账本上的指印真的来自赵老板,为何他从后门经过,却没有留下痕迹?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她恨不得当场把院长拖过来,让他自己断这个案子——当初真的是信了院长的鬼话……这个案子,到底简单在哪里啊? 从赵老板出府到失踪,只有绿腰一直随着他。虞简咬咬牙,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决定诈一诈绿腰,赌一把运气:“那日赵老板手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过肯定,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震住了绿腰。 她讶然道:“姑娘怎么知道老爷手上有伤……说是和夫人吵架时摔了茶杯,被碎瓷片划着了。”她语气很是幸灾乐祸,睨了赵夫人一眼。 正室夫人丢脸,这样的好戏她喜闻乐见。 虞简和顾亭之对视一眼,对于后门的线索疑虑更甚。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赵夫人沙哑的声音打断。 “老爷仁厚,替我全了面子。但那伤口——是被我用簪子划伤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第六章 易容 “阿云,你这样美,我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才能娶你为妻……” “孩子的事情不怪你,我们日子还长……” “绿腰她性子极好,身世又实在可怜,你就不能心疼她么?她进了门也不过是妾,你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齐婉云!你看看自己的妒妇行径,可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记忆中万千话语如雨点般袭来,砸在她身上,每一句都是剜心的疼痛。她挪不开脚步,只能任那些曾经缱绻或是刻薄的语句,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恍惚间,她想辩解什么,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嘶语。男人的声音似是懊恼,含了深深的歉意:“阿云,阿云,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同你说话,你莫要生气了好不好?” 可是……分明你从前也这么说过。她犹疑着点头,眼泪控制不住地划过面颊。身上的伤口更加痛,鲜血顺着指尖滴落而下,溅起尘埃,像极了她被踩碎的一颗真心。 齐婉云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喘着粗气猛地坐起身,身上已经被汗浸得透湿。守在床边的丫鬟也被惊醒,赶紧为她绞了帕子擦拭额角冷汗:“夫人又做噩梦了吗?” 她低低“嗯”了一声,攥紧了薄被一角,犹自心惊。丫鬟替她点了安神的香,柔声安慰:“夫人这毛病都大半年了也不见好……实在是思虑太重,对身子不好的。” 齐婉云不语,摇头苦笑。 这一夜不得安睡的不止赵夫人一人。顾亭之和虞简从官府处要来了赵家相关的所有记录,连夜翻看,试图找出能提供思路的只言片语。 虞简本来就不爱读卷宗,连着看了大半夜的记录,头昏眼花,几乎每读几个字就要揉一揉眼睛。 她伸手戳了戳正襟危坐的顾亭之,委屈道:“顾师兄,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赵兴年生意上一向圆滑谨慎,没什么仇家。他这样的老好人,就是看见一只苍蝇折了腿,都会找人来医治。这样的人,谁会要害他?” 她顶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满脸哀怨。 顾亭之面前堆着已经看完了的卷宗,整整齐齐垒得快有半人高。他手中拿着一本赵家生意的往来记录,一目十行:“如果不是仇家寻仇,事情反而简单些。” 说话间他又飞速翻过了几页:“那么不论他是自己离开,还是有人设局,一切因果都在这赵府里。” ——罪恶隐秘滋于黑暗,你我即使光亮熹微,也终有朝日初升之时,还真相大白于天下。 烛光暖橙下,他的神色近乎温和,带着某种坚定和果决,却又掩不住少年的自信傲然。 虞简默了默,还是忍不住煞风景地提问:“师兄看得这么快,不会错过什么吗?” 他翻得也太快了些。上次虞简见别人这种速度翻书,还是沈镜云丢了银票,一本本地翻了找。 顾亭之抬眼,似笑非笑:“我都看完记住了,需要给你复述一遍么?” 虞简:“……”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行的?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着面前小山一样的卷宗,觉得眼皮沉得快要垂到下巴,于是强行聊天提提精神:“我听丫鬟们说,赵夫人娘家有个举人弟弟,听说了此事,也要赶过来呢。” 顾亭之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虞简自顾自地说下去:“赵老夫人也是可怜,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一出事就急得病倒了,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又道:“我之前还觉得戏文故事里,富商给花魁赎身,宠妾灭妻都是杜撰出来的,谁想到赵家真的如此……赵夫人看着温柔,竟然也会伤了赵老板……” 顾亭之一面敷衍地应和,一面在她的念叨声中伸手去拿下一本。才翻了几页,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含糊:“那位谢姨娘未免太嚣张,处处挑衅赵夫人……”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脑袋一垂,沉沉睡了过去。 顾亭之过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她没了声音,对着她抱膝睡着的声影手足无措。犹豫半晌,取了薄被为她轻轻披上,这才重新读起记录来。 甚至放轻了翻动书页的声响。 好在两人辛苦半夜,倒也不算白费努力。赵家近几年的生意往来,人情交往被查了清楚。 被顾亭之这个乌鸦嘴不幸言中——赵兴年太会做人,这么多年竟然一个人也没得罪过,难怪生意愈发风生水起。但苦了顾亭之和虞简,对于案子的起因更加一头雾水。 但也确认了一点——赵兴年失踪,赵府中人一定有所隐瞒。可眼下线索少且杂乱,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纵使顾亭之在昭衡院推辩论述无人能及,真正第一次面对无头悬案,也是十分头疼。 只得从府中细微之处寻找线索。两人去了赵老板在府中的书房,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找出遗漏的证据。 虞简甚至拿出了她在听无斋评测前的杀手锏——向着各路神仙一通祈祷,顺便厚颜无耻地许诺,下次一定用心供奉。 赵府书房和别院的相比,除了大了几倍之外,并没有什么区别。各式古董摆件塞了满屋,闪了虞简的眼。 她下意识地觉得,这屋里的蚊子也最起码是前朝的。 桌上的物品和先前别院中的几乎一致,几本账本端正摆在中央,周围的文房四宝和算盘也都看得出来价值不菲。虞简扫了几眼,心中隐隐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她回想着昨天所见,那种诡异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是离真相越来越近,可又隔了一层雾气,看得模糊。 顾亭之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光彩,低声提醒:“你瞧那个算盘和笔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虞简终于明白了问题在哪里。 别院中的书房桌上,算盘是在右边放着,而账本左边是才是笔架和砚台。可现在,面前的摆放却恰恰反了过来。 完全相反。 虞简的手上浮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她转头检查了屋中其他陈设,所有东西都放在了方便右手取放的位置,无一例外。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虞简回忆起了什么,求证道:“那个手印……” 顾亭之验证了她的猜想,缓缓道:“是左手。” 即使受了伤,也依然下意识地用了左手开门——不论那日和绿腰一起出府的究竟是谁,至少一定不是赵兴年本人。 “……丫鬟说老爷和夫人吵架了……” “老爷怒气冲冲来找我……” “……伤口是被我用簪子划伤的。” 零碎的句子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从赵夫人的争吵误伤,再到赵兴年携绿腰出走,环环相扣,发生在半个时辰之内,并没有时间偷梁换柱,而绿腰和赵夫人竟然毫无察觉,没有看出丝毫异样。 是仿得太像,还是有意忽视? 昭衡院只教推论,对于易容伪装,却是听无斋的长项了。顾亭之思索片刻,问她道:“如果足够熟悉,究竟能相似到什么地步?即使是亲近之人也无法认出,这可以做到吗?” 虞简终于捞到了表现的机会。她想起评测时先生的话,依葫芦画瓢地照搬过来:“外貌易学,心性难仿。” 她拿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易容最难的不是外貌,而是细枝末节的神态和习惯。你我和赵老板尚未见过面,也能从两张桌子上看出蹊跷,可见此人模仿赵老板之拙劣。” 顾亭之若有所思:“作为他的枕边人,赵夫人和谢姨娘不可能察觉不到异样?” 虞简语气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不可能察觉不到异样。那日从争吵到受伤,再到出走别院,一定都是另有其人。赵夫人和谢姨娘——对此心知肚明。” 她背上一阵阵发凉,许多之前说不通的线索,忽然间串在一起,组成了合理而悚人的真相。 所以草地上没有留下赵兴年经过的痕迹,所以绿腰说他不曾从书房离开,所以赵夫人一开始就有所隐瞒……这案子从开始就充满了虚假和谎言。 倒是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这发展完全超出了虞简的认知范畴。她看了那么多戏文闲书,可没有一本这么刺激惊险。 写都不敢这么写。 只是……赵夫人和谢姨娘既然如此不和,何必一起说谎?毕竟赵夫人提起绿腰时眼中的厌恶,和绿腰昨日的种种挑衅,她都看在眼里。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们达成了共识,瞒下了赵兴年的消息? 刚刚解开一个谜团,新的问题又缠得她头昏脑胀。虞简满脑子浆糊,伸手揉了揉发痛的眉心,悲从中来。 忽然一人敲了敲门,朗声道:“顾公子,虞姑娘,家姐让我来知会一声,谢姨娘已经从别院搬回了她自己的院子。你们若是需要问些什么,直接让下人带路过去就好。” 虞简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竟是一个面容清癯的书生。他对上虞简疑惑的目光,拱手笑道:“在下齐雁云,是赵夫人的胞弟。听闻姐姐家出了变故,特地来看看。” 他相貌和赵夫人有几分相似,说话行事儒雅随和,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虞简微笑道:“多谢齐公子特意前来告知。我正有事情想问一问谢姨娘呢——”她向着门口走去,却在门槛处被绊了脚步,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齐雁云就站在门口,见状顺手扶了她一把,又飞速缩回手,十分君子做派:“姑娘当心。” 然而虞简和顾亭之看得清楚。 他扶虞简时,分明伸的是左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第七章 熏香 再次回到书房,虞简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冷汗,被穿堂风拂过,一股冷意从脊椎处飞速攀上后颈,凉飕飕地打了个寒战。 向绿腰问话不过是个幌子。她一路上旁敲侧击地试探齐雁云,却又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每个问题都要在心中斟酌词句后才敢问出。好在齐雁云温雅谦和,有问必答,并没有深究,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闲聊。 她目送着齐雁云离开,又确认了四下无人,才略略放心,给顾亭之转述:“他说赵夫人确实一向看不起绿腰,两人在府中多有不和。不过赵兴年夫妇倒是伉俪情深,两人多年夫妻,虽然一直没有子嗣,但赵兴年一直待夫人极好。” 这些话拿出去骗骗三岁小孩或许还有机会。消息若是来得太过容易,就像是最廉价的赝品,明目张胆地摆在地毯上买一送一,假得令人发笑。 什么样的弟弟,才能对姐姐一家的内院了如指掌,甚至连妻妾不和的阴私,都能直接对外人说出口?他常年在外,只有逢年过节才和赵夫人相见一两面,又何以敢信誓旦旦地说二人感情极好? 当真是假得可以。 可即便如此,也做不得证据。顾亭之沉声道:“你有没有问过,案发时他在哪里?” 若是能证明赵兴年被冒名顶替的那日,齐雁云曾经出现在赵府,就算有了实证,抵赖不得了。 虞简点点头,如实相告:“他说一直在城郊的一所书院,准备今年的会试。直到前两天听说了姐夫失踪,才告了假出来的。” 她露出了懊恼的神色:“虽然可以让官府去书院查验证词,可我觉得,他既然这么说了,书院那边的口供记录一定是对得上的。” 齐雁云回答她时,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似乎完全不担心查证比对。 线索跟到此处,又猝不及防地断了。虞简折腾了几天,身心俱疲,苦了脸哀叹:“这案子太棘手了些……顾师兄,我们该怎么办?”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信女愿意用沈镜云下半辈子的所有俸禄,换这个案子早点结束。 顾亭之沉吟片刻,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赵兴年本人。” ——或是尸体。他没有明说,但虞简却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案发了这么久,所有线索都不遗余力地误导他们,赵兴年是自己有意躲避什么。 无非笃定了赵兴年不会再出现。 他的声音和之前相比沙哑低沉许多,听起来有些疲惫。自从接了这个案子,顾亭之已经熬了几个晚上,连眼中都泛起了几丝血红,但目光仍旧清朗坚定。 顿了顿又道:“今日晚些时候,我会向赵夫人提出,到她和绿腰房中再看一看。” 虞简不解:“师兄是想找什么证据吗?” 她可太茫然了。 顾亭之转头望向书桌上的摆件,目光深沉:“赌一赌运气罢了。我只是觉得,若是早有预谋,何必画蛇添足,安排一出争执误伤的戏码?或许只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不得不冒一次险,掩盖住什么。” 虞简几乎想给他鼓掌了。她早就忘了赵夫人提过误伤的事情,之后再次想到血手印,不过只是印证了有人偷梁换柱的猜想,而顾亭之竟能敏锐意识到其中关键。 她心中欢呼,这种不用动脑子的感觉也太棒了吧! 午膳之后,虞简小心翼翼地向赵夫人提出,去她的院子中看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说怀疑赵兴年失踪是他自己有意为之,因而想碰碰运气,若是能找到线索,或许可以推断出他究竟去了哪里。 一番话真真假假,赵夫人一口答应下来。还千叮万嘱,请他们务必找到丈夫的下落。 好一派夫妻情深。 赵夫人的屋子不比书房,赵兴年留下的痕迹屈指可数,显然是许久没有宿在夫人屋中了。两人在屋里绕了几圈,一时间无从下手,看不出任何异常。 偏偏屋中熏香点得有些浓郁,虞简本来就困得昏沉,闻了一会儿,连脑仁都疼起来,不禁抱怨道:“有钱就能论斤点熏香吗?干脆直接拌饭吃好了。” 赵夫人看起来温柔娴雅,书卷气浓厚,谁想到品味是如此脂粉俗气。 话音刚落,她已经觉察出什么,用力嗅了嗅,神情逐渐古怪。顾亭之缓缓道:“你也觉得,味道太浓了吗?” 哪里有人大白天点这么浓厚的香薰。 分明是想掩盖住什么。 虞简精神一振,快手快脚地熄灭了香炉,又打开窗户通了风。直到屋中那令人头昏脑胀的气味散了大半,方才重新找寻起来。 床边一张半旧地毯引起了她的注意。地毯原本的颜色应当是很鲜艳的,但在屋中被踩踏得久了,终于蒙上了一层灰色,花纹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 她抱了一丝期望,蹲下身仔细查看地毯,竟然真的在边角处发现一小圈褐色污渍,结了发硬的色块,似是新添不久的,在统一发灰的花纹上,略微显得突兀。 像是……血迹?虞简不敢确定,只好转头让顾亭之来看。 顾亭之观察片刻,起身倒了一杯茶水,沾湿了指尖,缓慢滴在斑点上,晕开了些许。瞬间,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如蛇般钻入鼻腔,混在屋中残余的香味间,令人心惊。 逆着光线看去,才发现周围地面上也有极浅淡的印渍,不过是和木质地板颜色太过接近,不易察觉。边缘处甚至有一些刮痕,似乎是有人刻意想抹去它的存在,却欲盖弥彰。 那痕迹太淡,几乎看不真切。虞简学着顾亭之的样子,用指尖蘸了茶水,顺着刮痕寻了许久,才勾勒出印渍大概的形状。 连在一起看时,她不由得瞠目结舌。就连一向平静淡漠如顾亭之,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骗鬼的用簪子划破手掌吧。 出了这么多血,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的震惊。纵使之前猜到了赵兴年已经遭遇不测,真正看到他留下的血印时,还是难免错愕。 虞简倒吸一口凉气:“师兄……?” 老天开眼,她的倒霉师兄终于被眷顾了一次,赌对了运气。 赵夫人大概早就想到了地毯上的血迹会被发现,索性伪造了后门的血手印,还编了个误伤的理由。即使真的追究起来,她也能自圆其说。 她到底心虚,为了早已消散的血腥味,不惜点了浓厚的熏香掩盖味道。若非如此,虞简也不会闻得头晕,开了窗散去味道。可偏偏此时的阳光照进屋里,角度正巧,才让虞简发现地板上浅淡的血痕。 一番苦心设计,自作聪明,却抵不上机缘巧合。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又一次找到证据,立下功劳的虞简神清气爽,站起身拍拍衣角,满脸的迫不及待:“是不是该去找赵夫人问话了?” 她蹲了太久,这些天又睡得极少,此时猛地站起身,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飞满了黑色的斑斑点点,耳朵里也尽是低鸣。她收不回脚步,踉跄着向前摸了几步,歪歪倒倒。 电光火石之间,她莫名其妙地飘过一个念头:这下可不是为了诈谁,是真的没站稳—— 虞简委屈巴巴地向前倒去,短短一瞬被拉得无限延长,她努力不去想自己趴在地上的尴尬场景,心中幽幽长叹一声丢死人了。 然而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顾亭之闪身到她身边,稳稳地抬住了她下坠的身形,扶着她走到椅子上坐下。虞简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一片嗡嗡声中,隐约听见他忍笑道:“你先休息一会。” ……好像还是很丢人。 眼前黑色渐渐散去,虞简想到自己一天内或真或假地摔了两次,也有些忍俊不禁。她转头向顾亭之道:“师兄其实……也是习惯用左手的吧。” 语气肯定,不是个问句。她只是忽然想起,顾亭之在比对血手印时,自然而然伸出了左手——所以他才会在虞简问时,不假思索地说出是,那是个左手手印。 但他平时执笔握筷,却都用的右手,是以虞简一直没有发现。 顾亭之没想到她看了出来,温和笑笑:“是啊,我从前是惯用左手的。” 他说得太过轻巧,虞简反而好奇:“那为什么现在吃饭写字,都用的右手?”练一手好字非一日之功,总不能因为闲着无聊吧? 然而顾亭之仍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回答得轻描淡写:“想练,就练出来了。” 虞简:“……”这都第几次了? 她真的真的再也不问这些自取其辱的问题了。 顾亭之侧头看她一脸忿忿,弯了弯嘴角:“你好些了没?” 不过是头晕,早就没事了,他这么一问,虞简马上打起精神,摩拳擦掌:“接下来要做什么?去找赵夫人吗?” 这个案子终于要结束了吗! 说到了案子,顾亭之收起了微笑,正色道:“不。还有一些事情没弄清楚,赵夫人心思重,必然不会如实相告。” “告诉官府,赵兴年失踪一事,妾室绿腰嫌疑重大,证据确凿——立刻提审绿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第八章 审讯 房间内灯光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投下一片聊胜于无的跳动光影,引得屋中的阴影也跟着摇摇晃晃,晃乱了屋中人心神。 面前的女人有些憔悴,但仍然娇媚动人。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曼声道:“二位大人,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顾亭之坐在她对面,好整以暇地端量她半晌,直到绿腰不自在地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方才开口:“赵兴年的尸体藏在哪里?” 他的五官半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反而透出了一丝森冷气息,逼迫着对方不得轻松。可偏偏他语气十分悠然,虽是问话,却又不急着听到回答的模样,仿佛早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绿腰摸不透他的意思,强作镇定,一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钻紧,细长的指甲陷进肉里,让她勉强稳住心神。 一边的虞简默不作声,审讯是昭衡院的专长,她只要看着就好。 顺便偷师学一手。 这话问得直接,绿腰刻意避开他的审视目光,含混不清地回答道:“大人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顾亭之向前倾了倾身子,讥诮道:“你不过是他买回来的玩物,图个一时新鲜罢了。既然他已经死了,你何必还要替赵家守节?” 他说得太过刻薄,绿腰平静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缝,空泛的笑意有些维持不住:“大人是说,难道老爷已经……” 她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狠狠摇了摇头:“大人误会了。老爷替我赎身,又待我恩重如山,我感激还来不及……”泪珠滚滚而下,她失声痛哭,伸手捂住了面孔,不住抽泣。 “恩重如山?”顾亭之像是在玩味着这个词,并不在意她的哭声,有些嘲讽地笑笑:“那么赵夫人呢?” 师兄看起来也太凶了吧……虞简一缩脖子,莫名感到了一阵压迫。 绿腰张了张嘴,想了许久,才浮现出一个难看的苦笑:“赵夫人……和老爷是不一样的。”她似是回想起了了什么,神情恍惚片刻,又喃喃重复:“不一样的。” 她的语气太过失落和怨艾,像是在苦涩的汤汁中浸煮过一般,虞简心中思忖,看来齐雁云也不算信口开河——赵夫人和绿腰间,确实积怨已久。 到底是为什么不一样?难道赵夫人苛待了她么? 不料顾亭之似是并不急着追问,端起了茶杯,以杯盖轻轻拨了几下,垂眼看着杯中的茶叶沉沉浮浮,闲闲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若是如实相告,我保你平安。但你倘若有意隐瞒——” 他冰冷目光在绿腰满是泪痕的脸上一扫而过:“赵家可未必想要帮你。” “那日与你一同出府的人究竟是谁?是齐雁云,还是另有他人?” “你为何要帮赵夫人隐瞒真相?是受她胁迫,还是与之共谋?” “赵夫人对赵老板,是什么时候开始因爱生恨,心怀杀机的?” 他每问一句,绿腰的脸色就更加灰败一分。事到如今,绿腰就是再心怀侥幸,也该明白,顾亭之根本不是等待她的答案。 他早已看穿了全部,只是给她一个机会,说出真相而已。 她先前的一切挣扎和掩饰,不过是徒劳。 屋内一时寂寂无声,一盏油灯识时务地爆了个灯花,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在静谧的屋中十分清晰。绿腰急促地喘着粗气,妩媚的脸上仿佛老了几十岁,白净的脂粉掩不住她涨红的脸颊,眼眸里深深的绝望和心酸,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只有虞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颇有些惊异地看了看顾亭之,自惭形秽——他是什么时候想通这么多的? 只有她还什么都没明白吗? “赵兴年,他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绿腰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颓唐地抹了一把脸。她第一次在提到丈夫时不再称呼他为“老爷”,只是喊了他的名字。 顾亭之微微挑了挑眉,起身走到墙边的水盆边,绞了条湿帕子递给她。绿腰接过,低低道了声谢,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胭脂水粉溶在水中,她并没有擦干净,反而脸上的颜色因此混在一起,显得滑稽可笑。然而她竟毫不在意,用手紧紧攥住帕子,仿佛要握出最后一丝水分,恨声道:“他不是那个样子的。” 没人注意到,顾亭之僵硬的肩膀悄悄放松了些许。 “我晓得别人都怎么看他,说他心肠好,性子又温和,仗义疏财,方圆几百里没人听过他的善名。” 离赵兴年失踪已过去了许多天,绿腰大约是压抑得很了。此时被顾亭之点破真相,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在昏暗烛光中,她眼中闪着疯狂的亮光。 “所以他看上了我,替我赎身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交了这么好的运气——我呸!” 她咭咭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尖细,虞简的手上不禁起了一片细密的小疙瘩。 绿腰脸上的妆容已经糊成一团,她却仍然媚眼如丝,笑得花枝乱颤,显出几分诡异可怖:“大人,您相信吗?您相信有人真的这么菩萨心肠,半点恶念都没有吗?” 顾亭之竟真的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她:“世间之大,什么样的人都会存在。”虞简不知道是不房间内灯光昏暗,自己看花眼花,顾亭之看向绿腰的目光里,有种近乎悲悯的俯视。 绿腰目光涣散,笑得凄凉:“你瞧,你们都不相信,你们都不相信!可赵兴年……他是从地府爬上来的恶鬼,是恶鬼呵!” 她猛地拉起袖子,全然不管这于礼法不和,露出一条满是瘢痕的胳膊。白皙的玉肤上,暗红色伤疤触目惊心,衣料掩盖住的地方,伤痕蜿蜒而上,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 顾亭之淡漠神色终于松动,绿腰满意又凄惶地扯了扯嘴角:“我才跟了他两年——你们该去问一问,齐婉云是怎么熬过那十多年的。” 十多年吗?虞简眼前浮现出赵夫人温和的面孔,忽然理解了她笑意中的疲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她偏过了头,不愿再看那条青红交加的胳膊,忍不住问:“所以赵夫人怨恨赵兴年,才动手杀了他吗?” “怨恨?”绿腰反复咀嚼着两个字,语含轻蔑:“她怎么会怨恨?赵兴年就算砍了她的脚,只消情意绵绵地喊一声阿云,她就算是爬,也会爬到他身边去。人呐,就是贱骨头——大人您说是不是?” 顾亭之微微抬起手,示意虞简稍安勿躁,又问道:“府中下人知道此事吗?”但他心中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只是求证而已。 果然绿腰嗤笑一声:“下人?他那么爱惜自己名声,怎么会让别人知道?除了我最贴身的丫鬟,谁不夸他对我宠爱有加呢。”她伸手抚过脸颊,动作轻柔地仿佛爱人的轻触:“他只要我这张脸呀,还是当初的模样就好。” 女子仍是软媚的吴侬软语,却又掺杂了浓厚的哀怨和怨毒,恨到了骨子里。虞简轻轻打了个冷战,五味交杂,心绪难明。 顾亭之察觉到她抖了抖,侧头瞥了她一眼,眸中有关切一闪而过。他以指节敲了敲桌子,淡淡提醒:“即便如此——谢姨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哪。” 同犯是谁,因何杀人? 绿腰一口气说了许多,没想到他依然绕回了最初的问题,不由得忿忿:“我说了这么多,大人不觉得赵兴年罪有应得吗?何必如此穷追不舍?” 她两年的痛苦和绝望,难道不值得一丝同情吗? “他自然罪有应得。”顾亭之乍然开口,声音冷清如寒夜新月,分明而不含温度:“貌是情非,伪善卑劣,以权财势力为桎梏,只为一己私欲而伤人——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于私,我愿意夸赞凶手一句替天行道,若是身为绿林中人,我甚至乐意亲自动手。可我不是,我只负责查出事实,而不是评判谁更该死。” “清正阁判案,向来只论因果,不谈对错。” 虞简垂下眼,心里已经为师兄拍红了巴掌。 这段话换她来说,大概只会是“他活该。官府做决断,跟我没关系”。 昭衡院到底有文化,她心服口服。 绿腰眼见打感情牌没希望,索性破罐子破摔,闭了嘴不再说话。顾亭之也极有耐心,等了她近一盏茶的工夫。三人各怀心事,屋中只剩下绿腰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她无非是料到顾亭之和虞简手中没有多少实证,咬死了不愿开口。 虞简心中有些焦躁——如果绿腰什么都不认,赵夫人和齐雁云恐怕更加难以套话。即使知道了赵兴年虐待妻妾,可也算不上证据。如此一来,案子又被逼到死角。 绿腰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抬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难掩得意:“大人不如就当他是失踪了吧,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顾亭之起身,睨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我说过,谢姨娘若是肯说实话,我自会保你——这是你的选择。谢姨娘今天真真假假说了这么多,大约自己都没意识到哪里出了纰漏吧?” 他俯下身子,怜悯道:“你从未厌恶过赵夫人,是不是?从头到尾,她才是你真正的盟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第九章 秋娘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她也曾有过那样欢畅淋漓的生活,仗着一手惊艳众生的琵琶,和一张清丽娇媚的面孔,多少男人豪掷千金,只为了一亲芳泽,博美人一笑。 偏偏她傲气得很。鸨母也曾劝她不必清高——皮肉生意而已,一回生二回熟,自食其力倒也不算丢人。可绿腰心里总觉得,自己会如李亚仙一般,遇上温润如玉,英神俊朗的书生郑元和,爱得恣意大胆,许她半世安稳。 直到她遇见了那个北方富商,被生意场上的朋友扯着,不情不愿地进了青楼,推说不愿留宿,只点了清倌儿弹曲助兴。 绿腰便是这样认识了赵兴年。诚然,他的样貌和绿腰心中的如意郎君大不相同,但他确是万分温柔,甚至从未嫌弃她的出身低微。于是她终于灌醉了他,如愿爬上了他的床。 一分真心,一分感激,剩下的八分爱慕,则全是因为他的身家。自此,江南少了名妓绿腰,世间只剩下了赵家的谢姨娘。 她终究不是能为情郎散尽千金,忠贞不渝的李亚仙,自然也遇不上浪子回头,高中状元的郑元和。 若绿腰哪怕早一刻预见到,数百个夜里无休止的虐|打和凌|辱,以及那扭曲满足的狞笑,她宁愿自己早早地污了身子,听了鸨母的劝,在青楼里迎来送往。 恨意滔天,到底意难平。 绿腰浑身簌簌抖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顾亭之,语不成句:“你……说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明明没人会知道的! 顾亭之淡淡重复了一遍:“我说,谢姨娘从未厌恶过赵夫人。恰恰相反,她是你在赵府里,最信任依赖的人。” 掷地有声。绿腰仿佛一尾离开水的金鱼,无声地张了张嘴,瞪着眼睛哆嗦着。虞简在一旁冷眼旁观,才觉得她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做戏,而直到此刻,她才仿佛被抽去了支柱般颓然。 顾亭之抬手,制止她无谓的挣扎:“谢姨娘不必再说——立即提审齐婉云,扣押其胞弟齐雁云。”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门口的官差说的。 绿腰死灰的面色在听到她的话时,忽然涌起了异样的潮红。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揪住顾亭之的衣袖,嘶哑道:“我什么都告诉你——此事与她无关,求求你放过她。”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虞简闪身护在顾亭之面前,防止她冲动伤人。顾亭之垂眼看了看虞简,冷峻的神色略略松动。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 绿腰颇有些艳羡地看了他们一眼,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真好啊……罢了,犯在清正阁手里,我也算认了。” 虞简听得微微皱眉——怎么感觉这位谢姨娘误会了什么? 保护师兄,不是她该做的吗?跟着昭衡院的师兄混功劳,已经是她厚着脸皮了。要是还让人家受了伤,听无斋的脸面该放在哪里? 但她也不好开口解释,只有尴尬退到一边,继续默默地当自己不存在—你们聊你们聊。 绿腰过了许久才重新镇定下来,她拿起先前的帕子,仔仔细细将面上的脂粉擦去,终于露出一张清水芙蓉,却略显疲态的面庞。 “大人说的没错,婉云姐姐确是我最在意的人。” 妩媚女子以这句话开始,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缓缓向他们道出了所有恩怨因果。 “刚刚进府的时候,我除了请安,和她并无交集。书香门第大小姐大约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懒得刻意讨好。但进府不到一个月,赵兴年就开始对我百般虐待——” 沙哑的声音有了些许的颤抖,却很快又归于平静:“我本来想,我不过是他买回来的玩意,所以才活该如此。直到有一日我差点死在他手里,是婉云姐姐派人送来了救命的人参,才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 “我才知道,府里受苦的不止我一个。赵兴年……他该死。” “那天傍晚,婉云姐姐身边的丫鬟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出了大事。等我到她屋里一看,才发现赵兴年躺在地上,头顶上一个血窟窿,眼看是活不成了。婉云姐姐早就吓得没了主意,哆嗦了半天才告诉我,是赵兴年和她提出,想要娶她的娘家妹妹。”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才接着道:“小姑娘明明才十三岁,进了府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婉云姐姐虽然懦弱,但事关自己姐妹,一时冲动。她趁着赵兴年不注意,用灯台打了他的脑袋——要我说,早就该这么做,这样才痛快!”她说到这里,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顾亭之一直安静她讲述,直到此时才出言打断:“赵兴年死了?” 赵夫人手劲也真是可以。 绿腰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也吓住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忽然婉云姐姐指着赵兴年尖叫,说指尖动了。可如果他醒来,我和婉云姐姐哪里还会有活路?只怕当晚就会死在他的手里。” 即使以及过去了几天,她的声音里还是有抹不去的恐惧,和当时瞬间升腾起的狠决:“茶几上放着切水果的小刀。我不能让他活下来。” 不必她细说,顾亭之和虞简也不愿意多问。他们都能想到,面前的柔弱女子,是如何一刀一刀,奋力刺向她的梦魇,直到确认他再无存活的可能。 两个懦弱相依的女子,不约而同的在那一天,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终于勇敢了一回。 她们曾经甚至不敢相互多交谈几句,唯恐惹怒了赵兴年,引祸上身。唯有那些偷偷送出的药材膏方,才是她们小心翼翼表达善意的点滴。 大大咧咧如虞简,听完也不禁哑然。绿腰之前说,赵夫人和赵兴年是不一样的,而不是赵兴年和赵夫人不同。这细微的差别,回头再看时,竟这般令人唏嘘。 都是可怜人罢了。 绿腰苦笑,继续道:“说来也巧,齐公子那天想来看望婉云姐姐。他们太久没有见面,齐公子想给姐姐一个惊喜,是偷偷从书院溜出来的,又叮嘱了朋友穿着他的衣服去课上,所以书院的记录,他确实是从未离开过。” 阴差阳错,这样的巧合,仿佛是上天给了他们弥补掩盖的机会。 “婉云姐姐是个没主见的。我长在烟柳之地,听过的市井传闻,倒有许多派上了用场。我让齐公子披上赵兴年的衣服,和我一起去别院住上一天,再寻个机会溜走。既然没有尸体,又找不到有人想害他,风头一定很快过去了。” “但我竟然忘了,家里那个病恹恹的老太婆曾经做过皇上的乳母,招来了清正阁的人——哈哈,官商相护,什么时候连奶妈都能值得狗官们这么上心了?” 绿腰笑得讥讽,顾亭之并不回答,再次发问:“齐雁云瘦高身材,和赵兴年大不相同,别院的下人难道不会起疑吗?他进府找赵夫人,难道也没有人看见吗?” 虞简在这短短一个时辰内听了太多消息,整个脑袋里已经是一团浆糊,听到顾亭之问话,才木然迟钝地跟着点头——是哦,这么明显的区别,难道没有露出破绽吗? 她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绿腰闻言冷笑:“大人想得倒细。赵兴年为了他那仁厚的名声,从来都不愿意家里下人太多。万一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岂不是坏了他的善名?至于那些看到了齐公子的人,就给些钱让他们管好嘴巴——左右他们没看见赵兴年死了,在赵府里吃好喝好的住着,不比告密之后流落街头好?” 她说得坦荡,顾亭之颔首,不置可否:“冒名顶替,伪造手印,收买下人——都是你的主意?” “那是自然。所以事情都是我一人谋划,齐家姐弟只是按照我的吩咐照做而已,若是大人觉得这还不够,大可以在口供上写,是我胁迫了他们。” 顾亭之挑眉:“你倒是讲义气。谋杀亲夫,伪造证据,胁迫主母和胞弟作案——你可知道这些罪名,按律法是什么下场?你不过是小小妾室,用什么去威胁赵夫人和齐雁云?就算我信了你这套说辞,你觉得官府会不会信?” 绿腰索性破罐子破摔:“此事确是我一人所为,再无旁人。”这是审讯以来,她第一次直视顾亭之,眼中尽是坚定。 一时间陷入了僵局。即使知道赵夫人和齐雁云并不完全无辜,但绿腰竟要执意扛下所有罪名。如此一来,只要她认罪被处|刑,许多事情就可以轻轻揭过,就算给了赵家一个安排。 也护住了赵夫人周全。 可她偏偏遇上的是要彻查真相的顾亭之。他语气平静道:“好啊。既然全由你一人策划,那你告诉我,赵兴年的尸体,究竟藏在哪里?从赵夫人找你到你出府,时间不过半个时辰。时间紧迫,你们只能将尸体留在了赵夫人屋里,是不是?你刚刚还说了,屋外的下人从没见过他的尸体。” 绿腰没想到他从只言片语中敏锐地捕捉了这么多,心中已经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惊恐的目光中,顾亭之云淡风轻地说出推论—— “所以,尸体至今仍然还在赵夫人的屋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第十章 密室 天空已经暗成了绛紫色,层层浓云压得极低,只有微弱的月光偶尔洒下些许,世间一片灰暗朦胧。 虞简心头发毛,紧紧地跟着顾亭之的脚步,手臂上和背上的鸡皮疙瘩依然在争先恐后地向外冒。她一想到自己曾经在赵夫人的屋中待过那么久,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和赵兴年的尸体近距离接触过—— 啊啊啊恶心死了! 然而办案要紧,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跟着倒霉师兄再去一次。 她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声问道:“师兄一开始是怎么知道,绿腰在袒护赵夫人的?” 绿腰那番话几乎毫无破绽,连她都信了八|九分。 顾亭之脚下不停,解释道:“她若真的想要交代真相,哪里会有那么多表情?必定是心如死灰,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回想起绿腰前后两次交代所谓真相的区别,虞简豁然开朗——绿腰先前表情变化之快,与其说是真的反应如此,倒更像是借此来掩饰慌张和不安。 思谋深远,观察入微——虞简看向顾亭之的眼神中又多一丝钦佩,听他接着道:“另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她吗?那时她一紧张,就会向赵夫人的身后躲……那时我就猜测,她们二人一定不是表面那样剑拔弩张。” 眼中的情绪和下意识的动作,总不会骗人。 他是怎么注意到这么多的……废物点心虞简有些丧气,更加打定了要抱大腿的决心。 大约猜到了绿腰招认,赵夫人端坐屋中,一脸坦然地等着。虞简走进屋子的瞬间,特意抽了抽鼻子,却意外地觉得——好像并没有浓重的腐味? 然而也不算什么好事。虞简脑海中瞬间飘过了被处理的尸体,又狠狠打了个寒战。 ——算她求求老天爷了,尸体千万不要太恶心。 赵夫人早已屏退了下人,见他们进来,悠悠端起茶杯,以眼神示意他们坐下。面前小几上放着两杯沏好的茶,犹自升腾着热气,显然是为他们准备的。 气度沉静娴雅,仿佛她面临的只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谈话。虞简暗想,大约绿腰那般依赖信任她,甚至可以为她承担下所有的罪名,也不是一时冲动吧。她只需坐在那里,就自有一种令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宁静,仿佛那十多年的苦楚和折磨,只是在她眼底留下了浅浅的悲哀印记,又被她小心地隐藏。 屋中的熏香已经被撤去,仍有微残余的香味,混在茶香中悠悠弥漫。赵夫人低头抿了口茶,坦率开口:“绿腰已经什么都说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双方也都不再遮掩什么。顾亭之颔首道:“是。但那日她离开得匆忙,并不知道尸体藏在了哪里。夫人不妨将尸体交出,此案就算了结了。” 隔着袅袅的水雾,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切皆因赵兴年而起,你们不过是无奈之举,被迫杀人。我会如实报与官府,并请从宽论处。” 律法森严,这已是他能给的最大善意。 “从宽论处?”赵夫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家生意牵扯之广,又有多少人脉背景,大人是不知道吗?怎么?从宽论处,是可以让我自己选个死法吗?” 她放下茶杯,一举一动间仍然气度雍容,可难掩语气中的凄惶讥讽:“大人心善,替我求一个从宽论处,可官府哪里会在意这些?赵兴年是个怎么样的畜生,又是怎么害了我十六年,如今还要害我的妹妹——大人不会以为,官府的人会在意琐事,心软放过我吧?” “身为妻子,善妒恶毒,谋杀亲夫——才是他们唯一能看到的事情。” 字字泣血,句句是真。 瓷器发出脆响,让虞简恍惚间想到镣铐相击的声响,两种声音交织在她脑中,相似却又不同。 顾亭之也有些不忍,叹了口气,轻声道:“清正阁只是查清案情,不便插手官府决断,夫人不要为难我们。” 以清正阁的能力手段,并不是不能找到尸体,多费些心思时间罢了。此时交代尸体去处,双方也不必闹得太僵,各得便益。 不料赵夫人仿佛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苦笑着摇头:“大人又何必为难我。” 竟是断然拒绝。 她如此不配合的态度,顾亭之和虞简都颇有些头疼。虞简小心翼翼劝说:“谢姨娘已经全部招认,案子已成定局,夫人何必……”她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实在太过残忍。明明知道无可改变,明明知道赵夫人只会以命偿命,可她身在其职,却仍要劝她,接受自己的命运。 不公平,但又能如何? “大人也不必过早下定论——没有尸体,一切口供都可以推倒重来,不是吗?”赵夫人垂头长长叹息一声,再抬眼时,仿佛压上了所有的筹码,“若是找不到尸体,我大可以说,绿腰所说只是她臆想,赵兴年确实离府去了别院,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至于我的丫鬟,别的不敢说,忠心却是数一数二的。大人要是想撬开她们的嘴,不如省省心思。” 她微微冷笑:“赵府之内,二位大人可以随意搜查——请自便吧。” 这便是言尽于此的意思了。顾亭之也不再劝,起身淡淡道了声“得罪”,开始在屋中搜寻。 虞简跟在他身边,毫无头绪:“师兄,到底该怎么找?” 房间虽然大,可以赵兴年的体格,尸体也不好藏吧? 她竭力遏制住乱七八糟的想法,心中却还是有个小小声音,不怀好意地提醒——也许不是完整的尸体呢?也许他们只能找到三分之一个赵兴年呢? 于是她又成功把自己吓到了一次。 看着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安,顾亭之低声安慰道:“没事的,尸体而已,以后见得多了就好。” 虞简:“……”听听,多吉利的话啊。 顾亭之显然没意识到他的话帮了倒忙,继续分析与她听:“距离赵兴年被杀已经过去了七八日,既然尸体大概率还在屋中,且没有尸臭气味,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他说话时,却是观察着赵夫人的神色:“一是赵夫人处理了尸体,避免了腐烂发臭,还可以化整为零,藏匿在房间各处。但这样一来,耗时极久,也不像是一个女子可以办到的。” 虞简不争气地开始头皮发麻。 “当然,第二种就简单的多。大户人家为留后路,总是会修一些密室暗道,以防万一。赵夫人只消把尸体放进密室,等风头过去,再丢弃尸体就好。” 赵夫人不为所动,安然呷了口茶,不咸不淡:“大人真会猜测,戏班不请您去写话本子,倒是可惜了。” 屋中的气氛有些微妙,顾亭之好脾气地笑笑:“哪里,夫人谬赞。”他转向满脸写着不自在的虞简,低声吩咐:“找一找可以盛放尸块的器皿,或者是类似密室暗道的开关。” 虞简应了声,心中却难免犯嘀咕。赵家富商大贾,正室夫人的院落本来就修建得宽敞,屋中陈设也塞得极满。莫说一个赵兴年,就算他有个孪生兄弟,也一样可以剁了一起被藏起来。 ——啊呸呸呸,一具尸体已经够恶心了。 上次她和顾亭之寻证时,已经大致查看了衣橱和妆奁,的的确确是毫无异常的。而赵夫人有恃无恐,也是确定了他们一定找不到证据。 这么说来……有密室的可能更大了。虞简一边仔细端详各种摆件,一边在脑中极力回想,先生似乎曾经教授过,如何判断密室的存在和开关。 当时先生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密室之关键,无非在一个‘密’字。开关设计无一不是以朴实常见为上……”之后说的关键找寻方法,她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大概是睡着了吧。 但朴实常见……她在屋中又巡视了一圈,才不得不承认,赵家实在是太有钱,就连看似平平无奇的博古架,用的也是上好的红木,更不要提其他装饰摆件了。 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够她衣食无忧小半辈子。 虞简无语凝噎,踮起脚尖,想要顺便看一看,放在高处的一个单色甜黄釉花瓶中有没有放了什么。可那花瓶却比她预计重了许多,手上使了力也抬不起来,仿佛牢牢地粘在了博古架上一般。 花瓶罢了,怎么会这么重……她扭了扭手腕,正想再试一次,却后知后觉地不敢相信——不会吧?她运气这么好? 这就找到了?! 她在赵夫人震惊难言的目光中,试探性地伸手,将花瓶轻轻旋转了半圈,感到有齿轮转动似的颗粒感,仿佛有什么机关被触动。半圈之后,花瓶似乎转到了顶点,在她松手后,缓缓旋转回了原位。 与此同时,衣柜也悄无声息地挪了个位置,露出墙上一个隐秘入口。密室中一团漆黑,看不清到底有什么藏在里面,可虞简和顾亭之知道,他们找对地方了。 虞简抗拒已久的尸臭味,在密室中酝酿了七八日,此时终于找到了出口,毫不吝啬地从密室中飘来,熏得她几欲作呕。 ——一时间说不清这味道和赵夫人的脸色,究竟哪个更臭一些。【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第十一章 谎言 虞简闻过最难闻的味道,大概是有一堂药理课,她身后的人不知道放错了什么药材,揭开小药炉的瞬间,半个屋子的人都冲出去吐了个天翻地覆,剩下的一半……还没出门就已经吐了。 然而和现在的浓郁尸臭比起来,却又算不上什么了。这味道太过诡异难忘,像是一万条腐烂的咸鱼,每一条咸鱼口中还叼了一只臭鸡蛋,在粪坑里泡了三天三夜后拎上来……差不多就是现在屋里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每一根头发丝都被腌得入了味,整个人仿佛是一股移动的尸臭气味,头顶上幽幽飘散着绿烟。 不是说在一种味道里待得久了,就闻不出来了吗?怎么鼻尖的腐臭味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还更加浓郁了呢? 虞简憋住了一口气,郁闷得快要昏过去了,完全感受不到找到密室的快乐。 屋中的瓷器最起码有十多件,谁知道她是怎么福至心灵,选中了那个甜黄釉花瓶。赵夫人原本笃定他们就算寻找再久,也未必能想到机关关键,谁知道被虞简轻松打开,顺手得仿佛她早就知道密室在那儿。 这到底是什么开了光的运气? 顾亭之也被她惊得一怔,随后眼底有笑意浮现。他拦住苦了脸在密室门口探头探脑的虞简,将她带到了门口通风处,温声道:“不急,一会儿我先进去。” 还没等虞简露出感激的眼神,他已经接过虞简手中的火折,语气轻描淡写:“里面尸气重,现在进去很可能会炸的。” 虞简麻木地“哦”了一声——行吧,大概已经没有什么能吓到她了。 赵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气得有些发抖,怒极反笑:“好好好,清正阁果然是好手段。还站着做什么?赶紧把我绑了送官府,直接问罪论斩岂不是方便?” 命数弄人,她终究不肯甘心。 她扶住了身旁的椅背,才勉强站稳,眼中有泪滚滚而下:“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没有你们,就没人知道这件事情……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他从来不肯不放过我。即使他死了,也要来梦中索我的命……” 半晌,她终于冷静下来,颓然拭去泪痕,长叹一声:“尸体确实在里面,我无话可说。” 虞简和顾亭之也不禁默然。纵使只是尽其司职,依律而为,到底还是断了赵夫人的生路。 有人道貌岸然,卑劣伪善,却仍在他人口中留下所谓善名;有人隐忍独苦,半生荒唐,唯一的一次抗争,却要以命抵偿。向来听说法不容情,可真正看到那样绝望灰败的眼神,才明白一切的残忍。 虞简心头茫然发苦,眼角酸涩,只好抬眼望天掩饰。今夜层云浓厚,遮了星光璀璨,残月朦胧,光晕模糊了边缘,找不到月亮的边际究竟在何处。 听无斋的先生们传道授业,教她明辨善恶,可从未有人告诉她,世间并非黑白分明,人事万象,也并不是戏文中那样单薄明了。 如此,自己所为,便一定是对的吗? 良久,浓云缓缓飘过遮住月光,天地间昏沉黯淡。顾亭之也抬头瞟了眼天色,低声道:“味道差不多散了——我们进去吧。” 密室里一片漆黑,看不清里面,只有那股阴魂不散的腐臭味仍然丝丝缕缕地飘出来,虞简晃亮火折,和顾亭之对视一眼,神情有些紧张。 不料赵夫人走向虞简,轻轻从她手中接过火折,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转身走进密室,依次点亮了壁上的烛灯。 事已至此,她也不必继续隐瞒。 借着微弱的火光,密室中的陈设轮廓隐隐显现。虞简深深吸了口密室外还算清新的味道,跟着顾亭之踏进了密室。 密室设立之初,大约的确是用做避难短居之用,一条石阶向地下延伸了小段距离,方才豁然开阔,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石室,除了一张矮床,几个陶罐外再无他物。顺着进来的路,一条干涸的黑红色血印蜿蜒向前,显然是被拖拽的痕迹。 虞简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象,赵夫人是怎样费力地拖着赵兴年的尸体,磕磕绊绊地走下石阶,把他安置在密室中——又是怎样的恨意,撑着她做完了一切,冷静地等着官府前来。 石室的墙边,赫然倚着一具腐坏的尸体,大腹便便,肥头大耳,正是失踪了几日的赵兴年。石室密不透风,尸体放在屋中许久,已经生出了蛆虫蚊蝇,欢快地在尸体眼中口鼻处钻进钻出,因为有人的到来而惊恐地嗡嗡飞舞着。 灯光昏暗下,尸体脸上的脓疱血泡也十分明显,舌头从口中吐出,仍然残留着些不可置信的表情;原本就肥腻的肚子被尸气长得异常浮肿,几乎要将衣服撑破,身上十数处被刀刺破的痕迹,衣料上沾满了血迹,是之前绿腰留下的。 看起来……是真的会炸。虞简飞速向顾亭之身后闪了闪,忽然想起绿腰躲在赵夫人身后的行为,面上有些发烫,趁着没人注意,又将脚步挪开了一些。 顾亭之并未察觉她微小的动作,俯身看了尸体,皱眉道:“腐成这样,得让仵作来验才行。” 赵夫人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此时忽然走上前去,端详着尸体早已浮肿变形的脸,仿佛不在意蚊蝇围绕,也意识不到阴森可怖。虞简怕她做出什么举动毁坏尸体,丝毫不敢放松。 然而赵夫人看了片刻,喃喃道:“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真正的你,不是么?”她侧过头,小声哽咽道:“这回你再说什么,我也不会信啦。” 说罢她抹去面颊上泪珠莹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密室,再无牵挂。 赵家势力大,又有赵老太太的关系在,官府对这个案子一直十分重视。因此顾亭之刚刚递了案情文书上去,官府立刻派人拘了赵夫人,齐雁云和绿腰。只是顾及着赵府的颜面,没有伸张。 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赵老太太。家中的下人在侍奉汤药是说漏了嘴,老太太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听说儿子被杀,儿媳也被官府带走问话,一口浓痰又迷了心,病情更加严重了。 一时间偌大的赵家,竟已有了大厦将倾之势。听每日送饭的下人说,赵兴年汲汲营营半生,创下的赵家基业,不过数日就被他的所谓朋友瓜分干净,赵家如今就是个空壳,除了这座宅子,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虞简听了唏嘘不已。 按照清正阁的规矩,两人须得等案子了结,方才可以返京。好在证据确凿,供词详实,官府很快也下了判决。 绿腰执意一力担下所有罪责,将赵夫人撇的干净,加上赵兴年身上的刀伤确是她所为,毫无意外地被判处了斩立决,三日后执行。 至于赵夫人姐弟,虽然娘家是书香门第,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花了血本,终于保了齐雁云的仕途。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讼师,硬生生把齐雁云说成是毫不知情,只是年少贪玩,一时糊涂。 然而赵夫人伤人藏尸,无可辩驳,赵家送去的银两,也不过是把十数年的牢狱之灾减了半而已。然而有绿腰的袒护,好歹保下了性命,也算是大幸。 可虞简总觉得,自家师兄越来越少言寡语,每日总在思索什么直到。绿腰临刑前一天,此案才算是彻底了结,官府整理好了所有文书的抄录送来,以供他们回京述职之用。 说是要上报清正阁,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程。案情已经明了,没人会在意断案过程中的细枝末节,大家在乎的都不过是个结果罢了。 除了顾亭之。 他敲开虞简的门时,手上拿着仵作所写的验尸文书,难得地有些激动:“上面写着,衣服上的血迹极少,说明不是生前所受的伤。” 虞简满心沉浸在“很快就可以回去”的事实中,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人不是绿腰杀的?” 顾亭之点头。 不是吧,刚刚结的案,这都能翻? 她接过文书,仔细读了一遍,为难道:“即使能证明绿腰动手时,赵兴年已经死亡,可也没什么用……绿腰铁了心想要承担罪名,官府也未必会在意凶手是谁……” 读书人家出来的正妻,以及被凶手赎身的妾室——官府必定会倾向于后者有罪。何况判决以下,除非发生重大改变,否则不会改判。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虞简心中替绿腰不值,斟酌了词句道:“毕竟是冲动杀人,在场又没有旁人,赵兴年具体死在哪一刻,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绿腰必定难逃一死。 顾亭之伸手接过那张文书,点了点上面绿腰和赵夫人的名字,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可如果——她们当中,有人从头到尾都在说谎呢?如果这个案子,从开始就不是一个意外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第十二章 清正 少年情意,誓言经年,终究在日复一日的蹉跎和折磨中消失殆尽。畸形的爱意在苦涩中浸泡发酵,最终成了见血封喉的毒液,藏匿于阴暗角落,再无可解。 齐婉云倚在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地从墙边溜过。隔壁的疯傻女人又在哼着无人理解的童谣,伴着牢中湿冷的寒气,诡异凄凉。 她想起前几日父母的承诺,待到风头平息,就找个替身将她换出。但自此之后,她只能以见不得光的身份活着,齐婉云将会病死狱中,潦草下葬,从此消失在世间。 已经是仁至义尽,她再无怨言。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栏,唤了句“赵夫人”。她扭头看去,却是顾亭之和虞简并肩站在门口,手中拿着几叠文书,应该是和案子相关的。 虞简眼中流露出的怜悯刺痛了她。齐婉云缓缓起身,拍拍灰尘,语含讥讽:“二位大人怎么想起来看我?牢房污秽之地,莫要污了尊足才好。” 她在狱中待了一些时日,虽然有娘家护持,没被为难,但到底养尊处优了许多年,住不惯牢房简陋肮脏,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顾亭之仿佛听不出她话中的挖苦,抖了抖手中的验尸文书,问道:“赵兴年的尸体已经被验过了——谢绿腰明日就会被处斩,夫人可有什么话想说吗?” 听到绿腰的名字,齐婉云神色有些松动,轻声道:“绿腰她重情重义……是我对不住她。” 以命报答了恩情,也算两清了。 “谢姨娘的确是重情重义,将夫人当作了亲人,是真正的姐姐,才会连性命都可以不顾。”顾亭之接过她的话,面色沉沉如严霜:“然而夫人心中,谢姨娘不过是个能被利用的玩意而已。” 齐婉云笑得有恃无恐:“大人在说什么?案子已结,不是您自己下的定论吗?” “是啊,验尸的结果没出来前,我还只是觉得自己多疑了。”顾亭之凝视着她道:“现在想来,清正阁介入,官府判决,这些都在夫人的算计中吧?” “夫人下的好大一盘棋。亭之佩服。” 隔壁牢房的女人仍然在哼着歌:“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嫁,梅花园里结成亲……”沙哑的声音中含着少女的娇羞,显然痴傻得久了。 歌声传来,齐婉云歪着头听了片刻,忽然道:“大人知道她为什么被关进来吗?” 她向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她不过是个农家女儿,爱上了富家公子,还自以为真的能给他做妾……小轿子从偏门抬进去,揭开她盖头的是她公爹……” “她用簪子捅伤了公爹,新婚当晚就被拘进了牢里,一住就是二十年——大人你瞧,这里每个人,可不都是罪有应得吗?”她依次指了指几间牢房,无悲无喜,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虞简听了她的话,转头看了隔壁的女人一眼。妙目细眉,小鼻薄唇,当年一定是小家碧玉的美人,只是现在眇了一目,手指也短了几根,是被人打伤的痕迹。 也是可怜。 然而面前的齐婉云……虞简一向不喜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个说法,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用在齐婉云身上实在无比贴切。 顾亭之不接她的话,冷淡道:“夫人既然不愿意说,倒也无妨,我替您说清楚。” “从丫鬟去找谢姨娘开始,一切都是做戏而已。赵兴年早就死得透底,因为夫人不是用灯台打了一下——您可是使足了力气,击打了数次才罢手。” 虽然伤口聚在一处,尸体又腐烂化脓,好在仵作经验老道,还是检查了出来。 齐婉云拿不透他看穿了了多少,沉默不语。顾亭之继续道:“至于令弟,恐怕也不是心血来潮,才跑来赵府看望姐姐吧?什么惊喜,什么偷偷溜出书院,分明是早有预谋,所以找了如此蹩脚的借口吧?” 长姐已经嫁做人妇,再不懂礼数,也没有临时溜进府看望的道理。 却被齐婉云打断否认:“绿腰已经供认,让阿雁装扮成赵兴年是她的主意——敢问大人,如果真如你所言,阿雁前来是早有预谋,那我究竟是什么神通,才能算准了她能想出这个主意?” 在来的路上,虞简问了同样的问题。她也觉得太过冒险,如果绿腰慌了神,想不出主意,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越慌张,就对赵夫人越有利。”顾亭之如是回答她的疑问。“赵夫人大可以装作更加六神无主,只要在言语中提示谢姨娘,不能让别人发现赵兴年失踪的事实。如此一来,谢姨娘在几番暗示下,会以为是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 发生了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绿腰记忆中的事情是什么样的。 虞简似懂非懂,仍然有些迷惑:“倘若绿腰她冷静应对呢?或是她想出了别的主意,不就败漏了吗?” “她不会。赵夫人敢兵行险招,正是因为了解绿腰性格,对于她的反应有七八分把握。至于到底用什么方法,倒不会影响大局——总归是由齐雁云伪装成赵兴年,再由谢姨娘做人证罢了。” 隔着牢门,齐婉云挺直的背脊逐渐弓曲。顾亭之不与她多言,寒声道:“夫人不是不知道,令弟惯用左手,和赵兴年的习惯恰恰相反;你也明白,屋里的血迹和门上的血手印,一旦引起怀疑会牵连更多。但你不在意。” “这些细节看似是漏洞,实际上却是你保命的底牌。” 既然这个局由谎言编织而成,就必然存在致命的缺陷。与其坐以待毙,面临着官府旷日持久的搜查问询;不如主动选择留下细微的把柄。就算被查出端倪,她也有把握将局面引向设计的方向,全身而退。 只有敢于将自己置身险境的赌徒,才最终能无所顾忌地收回所有筹码。 这计划太过疯狂,以至于不会有人怀疑她是故意为之。 齐婉云抬起了头,看向顾亭之的眼神中多了恐惧,却犹自反驳:“我为何要陷害绿腰?如果有这个心思,为什么当初还要送药救她?” 回答她的却是虞简:“因为你可怜她。不是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人,要被赵兴年打死的妾室,而是你想到了自己的无助,才随手拉了她一把。” 师兄说过,眼中的情绪和下意识的动作不会骗人。齐婉云提到绿腰时,那屡屡流露的轻贱和鄙夷,是做不得假的。 送给绿腰人参,于齐婉云而言,和施舍给路边的野狗一碗饭并无区别。她可以出于怜悯救绿腰一命,但在必要时,绿腰也是她第一个推出去保命的挡箭牌。 绿腰心心念念的所谓姐妹情深,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话已经说得明白。虞简难掩失望厌恶:“为什么?她明明真心把你当作姐姐,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你可以为了亲生妹妹杀了赵兴年,为什么不能为她思量半分,留一条活路?” “姐姐?”齐婉云眼见输得彻底,终于放弃了伪装,不住冷笑:“我是齐家嫡长女,赵家主母,她谢绿腰是什么玩意?青楼卖笑的贱骨头,也配做我的妹妹?” 她从未觉得,绿腰是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人。 虞简心中最后一丝同情,也被她语气中的轻蔑击得粉碎。她看着那张曾经温柔微笑的面庞,轻轻摇头:“你们确实不是一路人——谢姨娘拼了性命,也要偿还你的恩情,但是夫人你不配。” 不配她感念的心意,也不配她孤注一掷的勇气。 阴冷的牢中,只剩下了痴傻女人的低吟浅唱:“……狸狸斑斑,跳过南山……”从始至终,她并不好奇三人说了什么,只是一个人靠着石墙,反反复复地哼唱着童谣。 齐婉云望向虞简,幽幽道:“大人……姑娘,我晓得你觉得我傻,被他三言两语骗了十多年,到最后也离不开他。可你以后若是爱上了某个人,也就会懂了。” 虞简一时分不清这是真心吐露,还是恶毒诅咒,愣神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反而是顾亭之向前一步,沉声道:“夫人自己误入歧途,何来的颜面如此说教?虞姑娘日后若遇君子,也必然是风光霁月,坦荡赤诚,不以一己私欲而伤虐所爱;更不会用尽手段,只是为了护全颜面,风光人前。” 他平静地陈述事实,在齐婉云听来却句句诛心:“从头到尾,只有夫人你一人,自以为觅得良人罢了。” 她捧上一颗真心,被踩得粉碎,还自欺欺人地当作有了回应,珍而重之。 齐婉云再也顾不得矜贵教养,捂住了耳朵尖叫起来。锐利的声音在牢中游荡,刺得人耳朵生疼。 时到今日,她不愿也不敢承认,自己满盘皆输,步步皆错。 言尽于此,顾亭之领着虞简走出囚室。府尹一直在门口听着,此刻正忙不迭地安排人重写卷宗,重判此案。 虞简低头看向腰间刻着“清正”二字的令牌,长长叹了口气。 似乎……加入清正阁,也还挺不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第十三章 鹤饮 回京城的路上,虞简总是无端端想起齐婉云和谢绿腰,唏嘘不已。相比于来时的笑语连珠,她变得有些寡言少语,反倒让顾亭之有些不习惯了。 直到行至城门口,远远的就看见有一个魁梧男子在路边翘首以待。虞简见了,眼中一亮,欢快唤了声“镜云”,人已经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影掠向那男子。 她的动作太快,顾亭之和她的马都吃了一惊,那匹红鬃骏马茫然地走了几步,才确定背上的重量确实消失了,回头又看了看顾亭之,一张马脸上写满了迷惑。 然而顾亭之的视线紧紧系在虞简的身影上,见她轻巧落在魁梧男子面前,两人只是相视而笑,并没有其他动作,这才连他自己都毫无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是听无斋的同门。 等他策马走近,听见那魁梧男子正在唠唠叨叨:“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不是说案件简单吗?我去问了斋长究竟是什么案子,老头什么都不肯说,气死我了……卫指挥司清闲得很,我每天都想着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喝酒……” 他明明长了张力拔山兮的勇武面孔,一开口却啰嗦絮叨宛如上了年纪的嬷嬷,刚毅的脸上硬生生多出了几分慈眉善目来。 ……听无斋招的都是什么妖孽。 好在虞简和他熟得很,不耐烦地拍了拍他肩膀,打断了他关于几日的总结汇报:“镜云,这是顾亭之顾师兄,从前在昭衡院的。师兄,他是沈镜云——我的同窗好友,现下在卫指挥司做事。” 她后退一步,留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顾亭之在两院之中也算是风云人物。沈镜云有些震惊地打量着顾亭之,客套道:“顾师兄……久仰,先前师兄做评测的考官时,咱们是见过的。” 然而三人心中都有数,他犹豫着不敢说,久仰的恐怕是顾亭之出了名的倒霉运气。 顾亭之翻身下马,和他见了礼:“直接唤我我亭之就好。沈兄之前评测时,一时激动捏碎了选中的头盔,天生神力,亭之印象深刻,佩服得很。” 被他不动声色地揭了短,沈镜云脸色瞬间一黑。虞简知道他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顾及好友的面子,憋笑憋得快要背过气去。 丢了人的沈镜云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意识到自己的话在量不在质,在顾亭之面前讨不到好处,只好转向虞简道:“简简,斋长让我转告你们,先回阁中述职。” 最后的话却是看着顾亭之说的:“我们几个在鹤饮居订了酒席,给你庆贺首案告捷——顾师兄可要一起来吗?” 听无斋众人聚宴,顾亭之大多不认识。沈镜云问得随意,显然没打算真的邀请他。 谁知道虞简没心没肺,闻言一脸期待地看向顾亭之,盛情邀请:“师兄来吧来吧——都是很好的朋友,一起喝个酒就认识了。”她倒是真心实意想把顾亭之介绍给朋友们的。 顾亭之本来还想婉拒,但对上虞简亮晶晶的眼神,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又松了口:“好。” 沈镜云万万没想到,自家阵营竟然是后防失守。他恨铁不成钢地白了虞简一眼,干笑道:“顾师兄肯赏光,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和他稀碎的嘴不同,沈镜云的心眼大得能送给女娲,直接用来补天。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忽然升起了一个诡异的想法——这个顾亭之,该不会对简简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为朋友操碎了心的沈镜云顿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很有必要考察一下这位顾师兄的人品。他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一副荣幸之至的表情:“今晚鹤饮居见,到时候要郑重感谢,顾师兄这么照顾虞简。” 说着慈爱地看了眼身边的虞简,很有些老母亲感谢女婿的意味。 虞简:“……”不是要给我庆功吗?怎么变成了感谢师兄了? 看着沈镜云对她挤眉弄眼,她无奈扶额——动动脚趾也知道,沈镜云怕是误会了什么,这误会还有点大。 她逃也似的上了马,催促顾亭之道:“总不好让斋长等着,师兄我们先去阁中吧。” 又转向沈镜云,万分敷衍:“鹤饮居见哈。”话音未落,人已经一夹马肚,一溜烟的跑远了。 清正阁中,姜斋长果然在等着。顾亭之呈上了案件相关的文书,又大致将断案经过叙述了一遍。 斋长听得频频点头,末了,满意地捋了捋他所剩无几的胡须,问道:“很好。虞简,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能有什么想说的?她能比顾亭之说得还好不成?虞简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醒,但当着斋长的面,又不好直接回答没有,只好找了个折衷的回答:“在断案之中,推论猜测大多是顾师兄所做,学生不敢居功。” 见她谦逊,斋长笑得更加赞赏,抚掌道:“好好好!如此合作,才是我清正阁所需的搭档!我且问你们,为何最后还要替谢绿腰翻案?相比赵夫人,她不是无足轻重吗?” 虞简撇撇嘴,腹诽斋长这试探实在太没水平,简直就是把想听的答案刻在了脸上。她转头看了看顾亭之,见顾亭之示意让她回答,立刻抖擞精神,端正行了个礼,慷慨陈词道:“学生受听无斋教诲多年,如今入清正阁,掌断案之权,先生之语犹言在耳。” “涉案之人,不论尊卑贵贱,都不该成为影响判断之因。学生在外行事,背负的是清正阁的声誉,不敢因身份之差而包庇纵容。谢绿腰虽是妾室,出身低微,但她没做过的事情,便容不得他人诬陷栽赃。” 掷地有声,正气凛然。老斋长听得热泪盈眶,满脸自豪,一时间仿佛只会说一个“好”字了。 一边的顾亭之:“……”虽然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她的戏也太好了吧?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还有这个天赋? 大约是虞简的陈词太过激动人心,斋长竟也没有再多问,收下了所有的文书,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虞简心里惦记着鹤饮居的好酒菜,求之不得地告了退。 此时晚霞初显,天空一片瑰紫赤橙相接。“鹤饮居”的招牌在这一片霞光中金光灿灿,显得更是气派。沈镜云早早地订了顶楼临窗的包间,颇为大方地掏出了自己首月的薪水,要为虞简庆功。 沈镜云虽然唠叨了些,但古道热肠,在听无斋中一向人缘极好。托他的福,虞简也和许多人交了好。因此推开门时,包间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交谈甚欢,虞简也不意外。 说是庆贺她首战告捷,其实不过是朋友们各奔前程,找个理由聚一聚罢了。因为顾亭之要来,沈镜云特意知会了一声,若是认识了新的朋友也可以带来,不必拘束。 虞简含笑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直到停在一个面生的漂亮姑娘脸上时,才微微一滞——听无斋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美艳佳人?还是沈镜云找来的?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对方是谁时,美人也看向门口的方向,又惊又喜的视线越过了她,径直投向了她身后。 美人款款起身,声音说不出的柔媚,却又带着一点生人勿近的冷意:“……亭之?怎么是你?” 虞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第十四章 景微 听无斋重武轻文,学生大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女子已是少之又少,更何况面前的女子冷艳出尘,端庄静雅,坐在一群大老粗中间,更加被衬得仙气飘飘。 见她唤了顾亭之道名字,屋里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的两人。顾亭之也一讶,微笑着点了点头:“景姑娘,好巧。” 两人大概是熟识的。虞简明显感到,听无斋众人怨恨的目光,已经快把顾亭之扎透了。 她飞速地介绍了顾亭之,随手扯了个借口把沈镜云揪了出来,劈头盖脸问道:“那姑娘是谁?我怎么之前没见过?” 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沈镜云英武刚毅的面上浮起了可疑的红晕,扭捏了片刻才坦白从宽:“那是昭衡院的景微姑娘……我在卫指挥司认识的。” 嚯!虞简八卦心起,催促着让他说详细些。沈镜云更加不好意思,挠着脑袋交代了事情经过。他去卫指挥司的第一天,遇上了司中的医师景微,惊为天人,想方设法地搭上了话,努力混了个脸熟。 他满怀期待地搓了搓手,问虞简:“简简,你说她既然今天肯来,是不是就还挺有希望?” 虞简有些无语凝噎,她不知道怎么委婉地告诉好友,人家姑娘可能……只是看他一身腱子肉,害怕拒绝就会被揍而已。她犹豫几番,叹了口气转移话题:“就算有吧……她是昭衡院的?那她做什么?” 有顾亭之在前,她下意识觉得,昭衡院出来的都是身怀绝技的天才。 说到景微,沈镜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景姑娘她是学医的。她自请到卫指挥司,就是因为指挥司盛产伤员,伤势种类也多,她为了多些经验才来的。” ……昭衡院果然都是思维清奇的怪人,虞简在心中下了定论。 然而沈镜云已经满心欢喜地一拍脑门:“对呀,我下次故意受点伤,不就能多和她说说话了嘛!” 毫无出息的模样再次让虞简翻了个白眼。 他念叨完了心仪的姑娘,终于想起来关心一下朋友:“不过话又说回来,顾亭之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虞简只当他在问断案的事情,随口回答:“他挺好的啊。” 直到她看见沈镜云脸上贱兮兮的笑容,立刻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拍了他一巴掌:“那是我搭档,你在乱想什么!”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偏要吃窝边草的猛汉兔子沈镜云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气得虞简又是一个手刀飞过去,被他笑嘻嘻地偏头躲过。 和他说不通道理,虞简跺了跺脚,转身回了房间里,不再理他。 鹤饮居的酒菜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温了几盏酒,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加上众人年龄相仿,又都是一斋一院的学生,师出同门,很快就熟稔不少。只有顾亭之仍是寡言,除了偶尔淡淡应和几句,极少开口说些什么。 虞简担心生人太多,他不自在,偏过了头偷偷看他。顾亭之没有察觉,搛了块笋片咬了一口。但下一瞬,他立刻蹙起了眉,端起酒盅饮了一口,似乎味道有什么不对。 难道是饭菜有什么?虞简顿时警惕,俯身过去,小声问道:“师兄,怎么了吗?” 见她注意到自己,顾亭之难得地有些尴尬,但她脸上神色关切,摆了摆手,轻声道:“没事……吃到了生姜。” 这下换虞简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讪讪地笑了笑——她怎么能想到,师兄竟然不吃生姜嘛。 悄悄关注身边人的却不止虞简一人。沈镜云几盏酒下肚,两颊通红,突然醉醺醺地站起来向着景微,几次欲言又止。虞简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盯紧了他,生怕他一时冲动说出什么蠢话来。 他一站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他,等他说些什么。沈镜云开弓没有回头箭,憋了半晌,只有哗哗给自己斟了一碗酒,豪气干云地一举:“景姑娘,以后还有许多麻烦你的地方,我敬你!” 不等景微回答,他自顾自一饮而尽,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不知道老板娘看见他这么牛嚼牡丹,会不会直接把他扔出去。 被他点名的景微一怔,浅笑着端起酒杯,温声道:“我倒希望,以后帮不上沈公子的忙呢。”说罢也喝尽了杯中酒。 帮不上沈镜云的忙,就是希望他不必受伤了。虞简看了看自家好友,遗憾地摇了摇头——仙女不仅人长得好看,还这么会说话,沈镜云可能要等到下辈子才有机会了。 然而得到回应的沈镜云丝毫没有丢人的自觉,精神一振,立刻给自己倒了第二碗,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老和尚念经一般:“顾兄,我也要敬你,多谢你照顾简简……” 还有完没完了? 忍无可忍的虞简一个扫堂腿撂倒了他,稳稳地劈手夺过盛酒的碗,堪堪洒出些许。她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将碗向前举了举,展颜一笑:“师兄别理他。原该我敬你一杯的。” 这话是真心实意。 她正想一口气喝了,手上却忽然一轻,却是顾亭之将碗接了过去。他仰头喝尽了酒,向她微笑道:“心意我领了,小姑娘家少喝些烈酒吧。” 已经喝大了的沈镜云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到了这一幕。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快乐地拍了拍巴掌:“顾兄爽快!我与你再喝一杯!” 话音未落,身边的朋友赶紧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摁在了椅子上,顺手又在他嘴里塞了个鸡腿——虞简眼神快要杀人,他再这么闹,恐怕景微姑娘立刻就能喜迎病患。 还是身受重伤的那种。 笑笑闹闹间,也到了散席的时候。沈镜云早就喝得晕晕乎乎,满嘴傻话,被几个朋友搀着扶回了卫指挥司。景微走在一边,长身玉立,愈发显得沈镜云像个蓬头垢面的大狗熊。 狗熊犹自不死心地回头,口齿不清地挥了挥手:“顾兄,简简,有空咱们再一起喝一局……” 朋友赶紧把他拖走了。 于是只剩下顾亭之和虞简两人,慢慢走回清正阁。虞简本来神智清醒,被微凉的夜风一吹,才恍惚觉得自己脚步有些发飘,话也控制不住地多了起来。 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滔滔不绝宛如沈镜云第二:“我压根就不想入清正阁嘛,可斋长偏偏要选我,又能怎么办?不过这次的案子之后,我想了很久,好像在清正阁里,匡扶正义,也是一件蛮不错的事……” 顾亭之负了手,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时不时“嗯”一声。虞简脚步欢快,嘴上不停:“但我一直担心呀,我没有师兄那么聪明,若是拖了后腿才怎么办呢?” 她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起来:“师兄你放心,我呀,身手好得很,之后不论遇到了什么,一定不会让别人伤到你的。”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信誓旦旦地许诺了。 在她身后,清冷如月的少年微微弯起嘴角,以她听不见的声音道:“你怎么会拖后腿。” 少年含了浅淡的笑意,低声补充道:“……我也会护你周全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番外一 子夜歌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疋。 ——《子夜歌》 该从何说起呢? 一步错,步步错。直至行至山穷水尽,悔无可悔,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的一生写尽了荒唐。 “阿云,阿云!我愿生生世世和你结为夫妻,永不分离。” 我曾经以为听到的是缱绻情话,恨不得将每一个音调揉碎了融进血肉,把汹涌的爱意刻入骨髓。那时我曾想,他要什么也便给了。 我蒙住了自己的眼,只在心中描绘他最好的模样。 可最后我才懂得,永世相随,是最阴冷恶毒的诅咒。 “……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嫁,梅花园里结成亲……” 隔壁的疯女人又在哼歌了。恍惚间,我又想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夏日,那个令我悔之莫及的初见。 仲夏的雨总是来去匆匆,可那日不知为什么,下了许久也不见停下。小院里积水渐渐深了起来,我被炸雷吵得睡不着,索性起身去院中踩水玩。 即使是在内院,也是不合规矩的。乳母大呼小叫地站在廊上,提着衣裙想要冲下来。我笑嘻嘻地举着一把伞,却抵不过雨滴从四面八方打过来,衣裳很快淋得透湿,发髻也散了,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奇异触感。 这样逾矩的行为很快被制止,乳母将我带回屋子,热热地烧了水泡澡,又煮了姜汤命我一口气喝下,她一面添着热水,一面唠叨着要去告诉父母,说我是如何的顽劣。 雨夜带来的片刻凉意,就这样转瞬间,溜走了。 然而乳母保护得再周全,我还是着了凉,鼻子闷闷地有些透不过气来。我不敢去找阿雁,只好一个人在府中转来转去。 听丫鬟说,先前府里来了个避雨的商人,狼狈不堪地叩响了门。我好奇心起,想要看看别人淋成落汤鸡究竟是什么样子。 等我在厅堂外探头探脑时,他也早已换了衣裳,端坐着和父亲交谈。他虽然年纪极轻,看着也有些富态,可谈吐之间极有见地,不似寻常商贾般媚俗。 我正听得频频点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打断了屋里的对话。他循着声音看过来,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猛地吸了口气,掩饰性地转过了头,红了脸抓紧扶手。 那天之后,他循了借口多住了两日,只说与父亲投缘,要讨论字画。可我知道,他夜夜笨拙地翻过墙,在窗前倾诉他的惊艳爱慕,讲述他走南闯北,第一次溺在了一个人的眼里。 我何曾听过这样的情话。 乳母要赶他,被我拦下了。我虽不出声回应,心中却是欢喜——这是命定的姻缘,我晓得的。 直到最后一夜,他把家传的玉佩挂在窗前,祈求等他一个月,等他回了家就来提亲。我开窗摘了玉佩,面对着他局促讶然的申请,笑得羞涩期冀:“我等你。” 那玉佩我视若珍宝,每日都偷偷藏在怀里,只在无人处拿出来,贴在面上,微热的温润仿佛他的眼神,令我不禁微笑。 夏日的傍晚云淡风轻,白日的闷热消减了不少,乳母陪着我在湖边乘凉,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着蒲扇,驱赶前赴后继的蚊虫。我想着之后的生活,心下一片温柔。 “……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姐姐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嫁,梅花园里结成亲……” 忽然间,沙哑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带着无处诉说的哀怨悔意。我惊奇地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到歌声的源头。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人引着,我不由自主地起身向湖边走去。在歌声中,我缓缓拿出了视若珍宝的玉佩,一向无忧无虑的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凄惶无助。 仿佛经历了漫长岁月,逃无可逃的绝望。 乳母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举起了手,将玉佩狠狠地丢入湖中。小小的水花溅起,涟漪一圈圈荡开,像是层层叠叠的心事,再也无法数清。湖边栖着的鹭鸟惊得飞起,在脚下投下模糊的光影。 湖中心,红绳缓缓沉入黑暗,直到消失不见。 我闭了闭眼睛,不知道脑海中刚刚闪过的短短一生,究竟是真是幻。我几乎不受控制地扔了玉佩,像是扔掉那个回忆中陌生扭曲的自己。 可我隐隐知道,必须要这么做。 天边的流云绮丽辉煌,宛如少女旖旎的梦境。我望着晚霞,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捂住了脸,却沾满了滚烫泪水。 那么但愿此生,你我再无交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第十五章 发簪 “我从前觉得呀,每天无所事事还有薪水可领,简直是世间最快乐的事情了。” 虞简叹了口气,伸手剥了一个小橘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清爽的甜香在屋中弥散,盖住了原本死气沉沉的灰尘味道。 在她面前,顾亭之在一堆陈年卷宗中安营扎寨,一边飞速翻看着泛黄的书册,一心二用地听着她的废话连篇,偶尔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自从上次从鹤饮居回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变的更熟悉了些。阁中一直没有新的任务派发下来,虞简闲得几乎要长出蘑菇,干脆每日去找顾亭之聊天解闷——其实只是她叽叽喳喳地说,顾亭之听着而已。 一来二去,这样的相处竟也成了习惯。 虞简利落地把另一个橘子剥皮抽筋,开始新一轮的长吁短叹:“可这都大半个月了,未免也太无聊了吧……师兄你不觉得闷吗?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顾亭之能老僧入定一般读那么久的案卷。 说话间,第三个橘子也惨死当场。虞简心满意足地吃完,将指尖放在鼻端闻嗅了嗅,犹豫着要不要向剩下的几个橘子下手。 师兄还一个都没吃呢。 顾亭之正好翻完了最后一页,闻言合上手中的书册,答应得爽快:“好啊,你想去哪儿?” 虞简伸向橘子的手一顿。她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顾亭之真的愿意同意了。她思索半晌,试探性地问道:“最近京城新来了个戏班,师兄想去看看吗?” 她记得沈镜云之前提过,这个戏班虽然刚进京不久,但已经小有名气,甚至许多达官贵人都愿意捧上一捧,想必还是值得一看的。顾亭之倒是无所谓,他看出虞简无事可做,索性陪她一同散散心,由着她选了地方。 那新进京的戏班名叫霖春,听说是从南方来的,在京城周围辗转表演了许多年,知道今年才终于算是熬出了头,混出了一些名堂。 霖春班今天唱的是一出《打严嵩》。痛打奸佞,扬眉吐气的故事向来是观众喜闻乐见的,戏楼里喝彩声声,众人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叫好。虞简也跟着鼓掌欢呼,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孩子气。顾亭之听得入神,台上的邹应龙唱到“管教老贼两眼平”一句时,严嵩被打得狼狈,他也忍俊不禁。 但随着临近终了,虞简反而安静下来,眉头微蹙,似乎有心事一般,直到谢幕返场时也兴趣缺缺,敷衍地拍了几下巴掌就过了,一直在垂首想着什么。 顾亭之注意到她忽然的沉默,偏过了头问她:“怎么了?他们唱的不好吗?” 他虽于京戏不甚了解,可也感觉这出戏是极出彩的。 此时戏楼里已经散了场,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戏楼。虞简仍是有些情绪低落,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故事也只能出现在戏文里了。” ——倘若当真奸臣当道,又有几人敢如此驳了他的面子?戏文如此,不过是顺应民心,添作笑料罢了。 她知道自己较了真,急急地补充道:“戏自然是好的——是我钻了牛角尖而已。” 顾亭之却并未笑她,只是道:“戏文之中,不正大多是想而不敢的事情吗?迎合权贵,卑躬屈膝,才是世人常态罢了。” 虞简心知他说的是实情,心下黯然。两人一时无言,并肩走了一会,她才没头没脑的问了句:“那么师兄也会如此吗?” ——师兄你也会趋于权势,违背本心吗? 这句话有些突兀,顾亭之却听懂了她话中的含义,轻声道:“我这一生,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 听他答得坦荡。虞简顿觉心安,方才释然地笑了起来。春日暖阳在她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明艳嬿婉。顾亭之觉得自己面上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烫,轻咳一声,转过了头去。 偏偏路边的店主不适时宜地将头伸过来,唾沫横飞地招揽生意:“公子小姐,本店新到的首饰,可要进来看一看吗?”他看顾亭之和虞简气度不凡,认定了他们俩兜里有钱,不遗余力地邀请两人进店。 虞简几乎被他手上一排戒指晃花了眼,想要拒绝,可又阻挡不了首饰的诱惑,求助般地看了眼顾亭之。老板是个人精,见状立即转向顾亭之,挥洒热情:“本店童叟无欺,价格公道,买不买不要紧,先进来看一看嘛。” 他的脸上已经明目张胆地刻了“奸商”两个字。然而虞简恍若不觉,眼睛亮了亮:“师兄,进去看一看吧?” ……刚刚还以为她心怀天下,现在看来,她心里估计只剩下一个首饰盒了。 店铺门面虽小,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说是首饰店,倒不如说是杂货铺。所有首饰被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架子上,无论色泽材质,大家毫无芥蒂,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仿佛论斤批发的破铜烂铁一般。 虞简进了屋子就有些后悔,被老板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这位小姐,你再看看嘛,价格绝对公道,我还给你打个折扣,保证物超所值。” 穷光蛋虞简再次心动,一边在心中痛骂自己没有出息,一边诚实地浏览起架子上的首饰来。 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老板也不完全是在忽悠。货架上良莠不齐,但仔细找找,居然也有一些做工精良的玉镯步摇之类。虞简从未逛过这种寻宝似的店铺,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店中东西实在太多,她才看完了第一个货架,就已经觉得自己挑花了眼。她索性随手选了个还算顺眼的白玉并蒂海棠发簪,递给老板,示意他结账。 在她身后,顾亭之悄悄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虞简今晚要住在这店里精挑细选了。 老板眼见一单生意做成,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起一寸深,龇着口焦黄错列的虫牙拍她马屁听:“小姐的眼光实在是好!这是前两天刚到的新货,还没入库清点,我给您再便宜些。您看这做工成色,最起码也值二十两——” 他看见虞简瞬间变绿的脸色,话锋一转:“可我能这么坑您吗?那必然不能够!四两银子,再给您打个对折——二两一口价,不能再便宜了。” 瞬间就把价格打到了一折。 虞简从来没见过这么随性的买卖,可抵不过手中的发簪精致可爱,怎么也不止二两银子,立刻掏出了荷包,乖乖交钱。老板眉开眼笑地接过银子,连声欢迎他们下次再来,点头哈腰地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十分殷勤。 直到两人走出了些距离,虞简又遥遥望了店铺一眼,奇道:“哪里有这样做生意的,不怕亏破产吗?” 她第一次见到抢在客人面前砍价,生怕客人买不起的店铺。 顾亭之也笑:“老板也真是大方。看样子是新店开张,想要招揽回头客吧。” 只是二十两的发簪就这么贱卖,老板也算是舍得下血本。 捡漏得到一个发簪,虞简先前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两人一路闲闲走回清正阁,却被蹲守在大门口的师姐抓个正着。 “程院长在等你们——苍元府那边有新的任务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第十六章 珍珠 苍元府,新任务。 这两个词在虞简脑海里转了几个来回,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意思——她终于有事情可以做了。 然而她怀里还抱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和一裹盐津陈梅,手上攥了支捡漏得来的白玉发簪,怎么看都不太适合去见院长。虞简吐吐舌头,把盐津陈梅塞给师姐,一脸乖巧:“请师姐吃的。” 还没等师姐说些什么,她已经一溜烟跑得没了影,远远传来她快乐的声音:“我回房间把东西放下——师兄,你等我一会儿……” 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只剩下糖炒栗子暖洋洋的甜香还留在原地,顾亭之哑然失笑。 师姐同情地看了眼他,开口提醒:“你运气不大好。这任务是其他人都推了,才轮到你们俩的。”其实她也婉拒了,有些不忍心看着虞简欢欢喜喜地往火坑里跳。 顾亭之倒不意外。若是个香饽饽,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交给他们,怕是早就被抢走了。他点点头,问道:“是得罪权贵,还是毫无头绪?” “二者兼具。”师姐蹲了太久,伸了伸有些酸麻的双腿,如实相告,“方海衍你知道吧?他家唯一的宝贝孙子失踪了。” 饶是顾亭之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皱眉:“清正阁什么时候连这种事情都要管了?” 上次是皇帝乳母的儿子,现在又来了个朝廷重臣的孙子——清正阁难道是替权贵跑腿找人的地方吗? 师姐一摊手:“我知道的也不多,但皇上钦点了清正阁查案,好像是牵扯到了别的什么事情。”案子不是她接下的,自然知道的信息不多,她已经是知无不言了。 顾亭之心中大概有了底。他道了声谢,正想去找院长接下任务,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吟道:“师姐,还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等他赶到时,虞简已经在等着他了。程院长没有深究他们两人一下午到底去了哪里,直接将任务讲给他们听:“方海衍的嫡孙方瑛已经失踪了七日,已经惊动了皇上,下令务必要把人找到。” 毫不知情的虞简吃了一惊:“方海衍?首辅方大人?” 也难怪她惊讶。方海衍这个名字太过响亮,哪怕是对朝政一窍不通的庄稼汉也有所耳闻。历经三朝,力行新政,可以说景朝今日的荣华安稳,都是他的半生心血。 几年前眼见新政落实,国泰民安,他却要告老还乡了。皇上幼年登基,对他老人家感情极深,说什么也不肯。两人拉扯了几个回合,皇上才勉强放他回去,但仍赐了良田美宅,希望他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谁知道方海衍脾气倔得很,退了地契房契,竟就如同寻常农家一般,垦荒种地。如此一来,他的名声更响。也曾有学子想去找他,却都因为他大隐隐于市,无功而返。 虞简是听着方海衍名字长大的,没想到第二个案子就和他有关。她睁大了眼睛,注意到有哪里不太对:“既然是方大人嫡孙,为何已经七日才开始处理?” 整整七日,多少证据线索都要错过了,苍元府办事效率也太低了些。 院长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苦笑:“因为苍元知府有意拖延。” 顾亭之和虞简对视一眼,都是十分不解。方海衍虽不在朝堂,但与他作对,实在是嫌仕途太顺才做得出来。 整件事情太过荒谬,院长叹了口气,从头说起:“苍元府不是第一次发生幼童失踪了。但之前丢失的都是寻常人家孩童,上报官府也无人在意。” 直到首辅的嫡亲孙子失踪,知府才慌了手脚。若是苍元府幼童失踪的事情瞒不住,他的乌纱帽也可以不用继续戴着了。 所以即使拼着得罪方海衍,他也不能让整件事情败露。 顾亭之思忖道:“这么说来,此案并不是蓄意针对方大人,只是由于方瑛衣饰朴素,和寻常人家儿童无异,才会失踪的?” 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若不是方家长孙失踪,此事还不知道会被隐瞒多久。 院长回答得并不肯定:“只能说依照目前的线索,方海衍家中并未收到勒索或是警告,但也不能完全打包票,和幼童失踪是同一伙人所为。” 方海衍的身份太特殊,不由得他多想一层。 自从方瑛失踪,已经过了七日,因为苍元知府的阻挠,有用的线索却少得可怜。顾亭之接过院长递过的案卷,大略翻了翻,转手交给了虞简,又问道:“除了方瑛之外,有多少幼童失踪?都是何时发生?有什么共同点吗?” 虞简做不到一心二用,先收起了卷宗,专心听院长说话:“据知府原贞所说,各级官府一共收到了六七起报案,时间横跨了小半年,失踪的孩子有男有女,并无太多共同之处。” 原贞?顾亭之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倒想见识一下,做知府做成这么个废物点心,究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才。 不过看来,两人也只有立即动身前去苍元府了。 院长照例拿出“清正”令牌交与二人,叮嘱道:“此案恐怕并不简单。如遇险情……千万小心。” 敢对幼童下手,且毫无线索留下,这样的人大概率不知道什么叫良心。若是被逼到绝境,一定不会如同齐婉云一般束手就擒,到时候怕是更难收场。 此时的院长更像是一个长辈,而非派发任务的上级。虞简听出话里的关心,郑重地应了。 她说过嘛,一定会保护师兄的。 从京城到苍元府,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两三天路程。一路无事,索性讨论起了案情,两人飞速达成了一个共识——苍元知府原贞,实在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混蛋,无师自通的人渣。 虞简甚至不敢去细想,若非方海衍退隐苍元,出事的又是他的嫡亲长孙,还要失踪多少幼童才会与有人关注;而那些一次次去官府报了案却无功而返的父母,心中又该有多绝望无助。 失踪的都是不到十岁的稚童……可他们现在身处何方呢? 等赶到苍元府时,已经是第三日中午了。原贞早早领着人在驿站候着,收拾出了上好的房间。声势之浩大,让虞简都不禁感叹,就算是皇帝微服私访,受到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亭之刚一流露出想要谈谈的意思,原贞就飞速屏退了手下,谄笑着掏出一盒珍珠放在桌上:“二位大人行个方便,我也一定全力配合。” ……知府大人不仅是个混蛋,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抠门混蛋。虞简望着奇形怪状,小得可怜的珍珠,心中嫌弃。 他要不要先打听一下清正阁的薪水再来行贿啊? 虞简装作吃惊的样子,犹犹豫豫地将盒子推了回去:“原知府这是什么意思?可当不得这么重的礼。” 原贞还道有戏,赶紧又把珍珠塞到两人面前,索性咬咬牙说明白:“下官的意思是,方首辅家的案子查就查了,其他人失踪的事情……还是不要闹大为好吧?”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脸说出这番话。顾亭之微微色变,虞简却比他更先发作。她捏起一颗珍珠在原贞眼前晃晃,又放了回去,将盒子扔还到了原贞怀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原贞一头雾水地看她,不明所指。虞简冷笑:“原知府先找到刚刚那颗珍珠,再来提这个条件吧。” ——方瑛自然要找,然而其他幼童,凭什么又要被放弃? 就因为没有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吗? 更何况此案诸事一体,找到了方瑛,其他人的下落也就水落石出。原贞连这个都想不通,是不是脑子不太好用? 原贞被一个小姑娘一顿抢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也没勇气和清正阁唱反调,只能抱着珍珠盒子,低低说了句“是我唐突了”。见他收起了旁门左道的心思,终于老实了点,顾亭之正想问一问失踪案相关的消息,却被敲门声打断。 一个不长眼的官差探了头进来,浑然不觉屋中尴尬的气氛:“二位大人,方首辅在外面等你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第十八章 卷宗 三朝元老,国之栋梁,竟然亲自到了驿馆,还在外面等着他们。 这都叫什么事啊。 虞简顿时觉得自己折了寿,顾不上身边原贞殷殷切切向她使眼色,赶紧去请方海衍进来。 只是她没想到,在院中等着他们的老人,竟然是如此质朴无华。粗布衣衫已经被浆洗得褪了色,袖口腿脚上还残留着泥浆干涸的印记。沟壑纵横的脸上被晒得黝黑,但一双眼睛仍是清明温和,仿佛看透人心。 他见虞简出来迎接,态度也是十分谦和:“本来应该等着大人传召,可孩子失踪,家里人心中焦急,方才贸然前来,大人莫怪。” 虞简哪里当得起他一番话,领着他走进屋子,有些手足无措:“方大人不必如此……原该是我们登门拜访的,还让您跑了一趟,实在是我们做事不周。” 面前的老人是她从小就敬仰的重臣,论年纪又可以做她的祖父,却还称她为“大人”,虞简觉得过意不去,赶紧道:“我叫虞简,这是师兄顾亭之——方大人直呼我们名字便好。” 自从方海衍进来,原贞愈发坐立不安,想要伸手去端起茶杯掩饰紧张,却因为颤抖,茶杯磕在茶托上,发出一阵叮叮脆响,反而引得方海衍看了他一眼。原贞诚惶诚恐,一撩官袍就准备跪下去:“下官原贞,拜见首辅方大人。” 失踪的可是人家的宝贝孙子,他清楚自己把方海衍得罪得彻底。 方海衍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却并未点破只是虚浮一把,冷淡道:“我现在只是个庄稼汉罢了,可不是什么首辅。原知府不必行这些虚礼。” 不软不硬地将殷勤挡了回去。原贞自知理亏,跪到一半的身形僵住,战战兢兢地不敢再说话。他老人家虽然辞了官,但只要一句话,莫说乌纱帽,原贞的脑袋都能立刻摘下来。 方海衍转向顾亭之和虞简时,语气仍然客客气气:“我这次来,只是将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找人的事情,就要麻烦顾公子和虞姑娘了。” 说罢,他将方瑛失踪那日的始末,仔细地叙述了一遍。 其实他所说与案卷记录上并无出入。当日临近黄昏,儿媳罗氏带着方瑛在田里劳作,方瑛年龄小,性子跳脱,罗氏就把他留在了田边的小棚内,自己继续照料秧苗。但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等她再回去看时,棚内已经空无一人。 听及此处,顾亭之抬手,示意自己有疑问:“少夫人离小棚有多远?可曾听到声音?” 身为母亲,若是幼子呼救,一定会有所察觉。 方海衍却摇头:“相距不过百尺,没有任何声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面色凝重,仔细回想了片刻,又道:“倒有一件事情有些奇怪。” 断案查证,当陷入僵局之时,哪怕再微小的证据都可能打开局面。虞简不由得问:“是什么事情?” “瑛儿今年的生辰礼是一个孔明锁,他喜欢得紧,几乎寸步不离,就连睡觉也要抱在怀里——可那个孔明锁,并没有留在小棚之内。”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顾亭之无意识地轻敲了敲桌子,思索道:“小公子离开小棚时,似乎并未反抗?”他没有说出另一个猜想,但虞简听出他话中的忧虑,隐约猜出他没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 ——也许方瑛曾试图发出呼救,然而力量悬殊,被捂住了嘴,或是直接被药物迷晕带走,罗氏才没有听见声音。 不过方海衍提出的孔明锁,却又说不通了。既然目的是带走方瑛,何必在乎一个小小物件? 不会成为累赘吗? 虞简正百思不得其解,却听顾亭之缓缓道:“方大人,我有一个猜想,但也只是猜想而已,您且听听就好,切莫怪罪。” 方海衍摆了摆手,苦笑道:“顾公子放心,查案是你的职责。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但说无妨。” 一时间,方海衍,虞简和原贞都看向了顾亭之,等他说出想法。顾亭之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先前的所有设想,都是有人设计将小公子掳走,并且绕过了少夫人的视线,还要毫无声息。虽然不是全无可能,但实行起来,变数很多,极易被发现。” 若是方瑛被带走的过程中,想方设法踢倒什么东西,或是有意留下线索,这案子就简单得多了。 “可换一种想法,如果小公子离开,并非遭人胁迫,受人之制呢?” 虞简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方海衍也惊诧道:“顾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若非他涵养好,已经要质问出声——难道方瑛小小年纪,还能和旁人串通好不成? 原贞在一旁干巴巴地开口:“顾大人未免太异想天开,方小公子不过五岁,你怎么不干脆说,他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呢?” 他巴不得清正阁和方海衍闹红了脸,最后案子不了了之才好,因此在一边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虞简忍不住磨了磨牙,考虑是堵他的嘴,还是直接把他扔出去更方便。她转了转手腕,发出咔咔两声脆响,果然让原贞吓得一缩脖子,不再多言。虞简邀功似地冲顾亭之一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没了原贞在一边搅浑水,屋中都安静了许多。顾亭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接着道:“我之前看了卷宗,小棚之内和周围并没有挣扎痕迹。虽说成年健壮男子也能做到,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 他态度诚恳,说得清晰有理,方海衍之前不过时关心则乱,现在也平静下来听他分析:“会不会小公子是自愿离开?对方可能是用他感兴趣的东西引诱他暂时离开,让他相信并无危险,没必要告诉少夫人。” 如此一来,现场并不存在和痕迹和声音,以及消失的孔明锁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年幼的男孩被什么东西吸引,手中还拿着他心爱的孔明锁,毫无戒心地离开了棚屋,满心以为只是离开片刻——虞简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形,以及他脸上兴奋好奇的笑容。 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居心叵测的恶徒。 顾亭之向前探了探身:“因此需要您告知,小公子平日里的喜好,以及近期都去了哪里。必要的话……甚至他交了什么朋友,或是您家中新结识的友人,都要告诉我们,越详细越好。” 方海衍明白事情紧迫,正色点头,起身告辞:“我会立刻整理写下,今日晚些时候就能送来。”不待二人回答,他已经颤颤巍巍离开了。 一直被忽视的原贞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顾亭之吩咐他派人去走失幼童的各家,确认当时的情景。若是和方瑛失踪时相似,就询问收集所有可能的线索。 这么多起失踪,必定有相似之处。而那被忽视的一线,也许就紧紧连系着真相的答案,只等他们轻轻一扯。 原贞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立刻屁颠颠地安排人去走访询问。天色刚黑,方家和官府几乎同时送来了本册案卷,写满了幼童们的信息,大大小小的喜爱偏好,家中人脉,无一遗漏。 虞简想起在赵府的那一夜,眼前一黑——又来这么多卷宗,要读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第十八章 纸条 “喜欢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来的说书先生?能不能收集一些和案子有关的消息啊?” 虞简忍无可忍地合上案卷,她又熬出了一双兔子眼睛,酸涩难受。她看了一晚上的记录,却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心头焦急。 苍元府官差办事是一脉相传的不靠谱,虽然传递消息的速度极快,但全是没用的内容。上到家里祖上三代认识了什么人,下到失踪幼童最喜欢的上衣是哪件,事无巨细。除了和破案有关的内容,几乎什么都囊括在内。 虞简甚至怀疑这是原贞在有意刁难他们了。 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几乎每一家都提到,孩子失踪时,并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留下挣扎打斗的痕迹。每一个孩子,都像是毫无戒心地自己离开了一般。 可正是如此,对着堆积成山的卷宗,虞简才更加感到有心无力:“师兄你听听,郭二黑,最爱吃黄豆酱拌饭——难道还能有人拿着瓶黄豆酱引诱他离开不成?” 这都不算最离谱的。 还有喜欢老虎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谁没事牵头老虎在街上走,就为了带走一个小孩啊? 她虽然是个急性子,但很少有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候。顾亭之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温声道:“你先休息一会。线索繁杂,但一定有什么关键是被忽视的。” 微凉的夜风吹进屋子,让虞简的神思有了片刻清明。顾亭之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如果这些孩子都是自己离开的,那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想清楚嫌犯如何得知他们的喜好习惯,还能避开了家中长辈的视线,诱使他们离开。” 六七岁的孩子虽然没有完全懂事,但也不是缺心眼。能用一瓶黄豆酱就毫无声息地骗走了——这话鬼都不会信。何况这些孩子爱好性格各不相同,对方又是怎么清楚地知道每个孩子对什么感兴趣? 难道对每一家都了如指掌吗? 依旧是毫无头绪。虞简低头翻了翻卷宗:“还有一点,不知道算不算共同之处……失踪的这些孩童,似乎长得都很清秀。”她忽然想起,似乎每一起失踪,家人和邻居都或多或少地提到过他们的长相。 秀气,美人胚子,长大后一定是美男子……这些零碎的词句散落在口供的各处,都是一提而过,并不惹人注意。 寻常百姓人家,好看并不能当饭吃,容貌太盛反而会引祸端,是以没人深究失踪孩子的样貌究竟如何。 她心中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试探着看向顾亭之,小声问道:“师兄,若是他们真的因为长相而被掳走……”话没说完,但她清楚会发生什么。 那还不如死了好受。 茶水氤氲的水雾散发着清香,虞简喝了口茶,强压下心头不详的预感,闷闷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通宵看了一宿案卷,然而直到第二天清早,仍是一无所获。两人简单商议一番,决定分开行动,虞简去找方海衍,顾亭之则去较近的郭家,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新的线索。 方家比虞简想象中还要朴素些。小小的农家院落中几间小屋,后院里的牛羊时不时发出低鸣,再加上屋后的几亩薄田,就是方家所有的财产了。 方海衍刚把她引进正厅,就有一人哭着冲过来,扑通跪在虞简面前。 虞简吓了一跳。当那人抬头时,才看清她虽然头发花白,可面相不过四十多岁的模样,满脸愁苦,像是凭空老了十多岁。她拉住虞简的袖口,哀哀哭道:“姑娘,求求你一定要找到瑛儿……” 看来是方瑛的生母罗氏了。 虞简也快要哭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又被生生划去了十年寿命——这本就是她该做的事情啊,怎么还跪下了呢? 太折她的寿了。 她弯腰想搀起罗氏,认真道:“少夫人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找到小公子。” 罗氏不肯动,扯着虞简的衣袖,几乎哭得要背过气去:“姑娘,你一定能把他找回来吧?求求你了,瑛儿他还那么小……”她直挺挺地跪着,直到虞简保证再三,罗氏才泪眼朦胧地起了身,抽泣着坐到了一边,神情憔悴不堪。 虞简眼眶也有些酸了。她甚至嫉妒方瑛,被家人如此爱惜地放在心上,视若珍宝。失踪的其他孩子中,有的甚至消失了两三日才被家中父母发现。报案之时的口供也模糊敷衍,只是在意孩子是否能再回来,日后劳作出力,或是给家中挣一份嫁妆钱。 ——“不然岂不是白养了这么大?我还等着他报答我哩。” 哪有什么命运公平,就连父母家人的爱,都是如此天差地别。都说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可偏偏有人生来就不费吹灰之力,一切唾手可得。 贫贱夫妻百事哀,然而哀的又哪里只是夫妻?当养育之恩都能称斤论两地贱卖,所谓家人亲情,也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薄凉的人心欲盖弥彰。 她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她细细问询:“小公子失踪前几日,是否曾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提过交了什么朋友,或是遇见了什么人?” 方瑛是在她身边丢失的,罗氏一直自责痛苦,几乎要熬白了头发。她擦拭了泪水,哽咽开口:“这些日子,瑛儿不是跟在我身边,就是由阿爹教他读书,不曾认识其他人。” 自家的孩子怎么都是好的,罗氏想起方瑛,更是满心温柔,碎碎地说给她听:“瑛儿是个好孩子,从来没和别人红过脸,读书也是有灵气的……阿爹从前的朋友们来看,都说他将来一定是栋梁之才……” 眼看她越说越絮絮,方海衍轻咳一声,示意儿媳还没回答完虞简的问题。 罗氏的话却多少触动了虞简。她并没有催促罗氏赶紧回答,柔声道:“无事的,少夫人说的这些,说不定就是能帮助我们找到小公子的线索。” 她温声细语,罗氏歉意地笑笑,还是停下了关于方瑛的叙述,回忆起他失踪前的事情:“……倒是半个月之前,我去城里买些布料,带上了瑛儿——但我从前每次进城都会带着他,那日也并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人。” 城里?可是听罗氏话中意思,就是没什么异常了……虞简挫败地挠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 ——如果是师兄在这里的话,此时会想到些什么呢? 虞简沉吟半晌,还是想不出其中关键,只好硬着头皮,顺着她的问下去:“少夫人那日在城里,都去了哪些地方?” 算了,就这么问吧。万一问出点有用的消息呢? 罗氏偏过了头回想,缓缓道:“除了衣料铺子,其他地方都是瑛儿想去的。我陪他买了点心,听了场戏,最后去了文房四宝的铺子挑了支新的笔……不过每次都去这些地方,都是常去的。” 方海衍点头证实:“每次回来,瑛儿都会念叨这些地方,确实是去惯了的。” 接下来又要怎么办啊……虞简看似了然地点点头,其实慌张得手都有些凉了。她已经问完了问题,开始怀疑破案的思路会不会有错了。 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呢? 屋里一时间陷入安静。方海衍和罗氏等她继续问下去。虞简仿佛又回到了在听无斋评测的日子,大脑一片空白,还得要编出东西应付先生的考问。可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她只恨自己不是顾亭之,不能在许多线索之间发现微妙的联系,顺藤摸瓜解开谜团。 就在她打算承认自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一只飞刀忽然裹挟着一阵劲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进了屋里。罗氏被吓得发出惊叫,方海衍也脸色一白,捂住了心口。 老天爷,这是什么缓解尴尬的奇妙瞬间啊。 电光火石之间,虞简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她抄起手边的茶杯,向着飞刀的方向掷了过去。飞刀堪堪被撞得偏离了方向,速度也缓了下来,有下坠之势。 与此同时,茶杯可怜兮兮地碎裂开来,其中最大的一片碎瓷向着她飞来。虞简坐在椅子上,来不及躲避,只好抬起手肘护住了脸,心中哀嚎,祈祷着碎片不要破了她的相。 瞬间,手臂上有锐痛传来,她偏过手肘看了眼,果然瓷片在她手臂上留下一条伤口,长约两寸,不断渗出血来,看上去极是吓人。虞简松了口气,顾不上处理伤口,抢上几步,在门后探头看向外面。 院中一片安宁,几只鸭子大剌剌走过,一个人影也无。 对方在暗处,伺机而动。虞简只好先用没受伤的左手关上了门,关切道:“方大人,您还好吗?” 要是方海衍被吓出个三长两短,她得一路跪到京城,向天下人请罪。 方海衍面色仍然惨白,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罗氏急匆匆走过去,帮他倒出一颗,合水吞下了。吃下药丸,方海衍方才虚弱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她去看看虞简的伤口。可罗氏这一番动作已经是强撑着完成,此时脚下一软,扶着小几才勉强站住。 虞简在听无斋,见惯了鲜血淋漓的场面,反而去安慰罗氏:“少夫人别怕,只是看着凶险,其实不怎么痛的,过不了几天就能好了。” 但还是要处理伤口。她隔着划破的衣袖,预估了一下伤口深浅,问道:“少夫人能否行个方便,借内间一用?”方海衍既是尊长,又是男子,虞简总不好当着他的面露出手臂。罗氏点点头,让她跟着自己来。 虞简道了谢,跟着她向里间走去。走过落在地上的飞刀时,顺便低头瞟了一眼,却不禁心头巨震。 ——那飞刀的尾端上,系着一卷小小的纸条。【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第十九章 计划 传纸条就传纸条,没事扔什么飞刀? 虞简恨不得把扔飞刀的人立刻揪出来,正大光明地打一场。对方准头和手劲都差劲得可以,要不是为了保护方海衍和罗氏,她也不至于差点就破了相。 真是想想就气死人了。 她弯腰捡起飞刀,在罗氏去给她找药的间隙,将纸条解下展开。纸条上的字小如蚊蝇,她眯起了眼才勉强看清楚上面写着:“银票白银万两,明日午时,东南角古松下,钱到放人。” 纸条上并无署名,字迹也是最寻常的正楷,一时半会看不出线索。虞简瞪大了眼,盯着面前的纸条,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刚刚分析说嫌犯是引诱幼童们自行离开,怎么就变成了绑架案了? 等到罗氏拿了药回来,她将纸条藏在了手心,暂时隐瞒了此事。等到罗氏帮她包扎好伤口,依然有些惊魂未定,抚了抚心口道:“姑娘,刚刚多谢你。” 虞简脸上失了血色,闻言却依然粲然一笑:“少夫人不必谢我,您和方大人没事就好。”这话确是真心,要是让方海衍和罗氏在她面前受了伤,她恐怕会自责许久。 罗氏心中过意不去,转头看见桌上放着那柄飞刀,恨恨地喃喃自语:“他们带走了我的瑛儿,难道连我们也要杀了吗?” 看她悲愤模样,虞简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告诉他,对方倒不是想要她的命,只是想要方家的钱罢了。她试探着问罗氏:“少夫人知不知道,方大人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有没有过钱财上的纠纷瓜葛?” 然而她套话的水平实在太差,罗氏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意味:“是有人索要钱财吗?” 虞简担心她关心则乱,对于寻找方瑛有害无益,想着扯个话题圆过去,罗氏却已经慌了手脚,急惶道:“是要钱吗?给了钱就把瑛儿还给我是不是?他们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的!只要瑛儿无事,多少钱都可以给他们……” 她眼中升起一丝神采,又哭又笑地握住了虞简的手:“所以瑛儿没事对不对?只要我们给了钱,他们就放他回来吧?” 忧心忡忡了这么多日,此时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重又燃起希望。于她而言,方瑛被绑架居然也算不上坏消息了——至少他现在安然无恙,还能回到她身边。 虞简下意识地想等顾亭之拿个主意,却猛然意识到他并不在身边。她望着泪痕满面的罗氏,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所有事情终于连接在一起,她意识到是哪一环出了差错,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明白该怎么做了——即使师兄不在,她也能做好的。 在罗氏不解的目光中,虞简摊开手心,将纸条交给了她:“刚刚有人在飞刀上缚了这张纸条,勒索白银万两,换小公子。” 罗氏愣愣地看着纸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虞简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但此事恐怕另有蹊跷,晚些我会与少夫人商量交钱救人的法子。当务之急,是先瞒过方大人。” 虞简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方大人年纪大了,不能再受惊吓。若是让他知道此事,反而容易节外生枝。少夫人放心,我一定帮助您找到小公子,决不食言。” 刚刚飞刀已经惊吓到了方海衍,如果再让他受点刺激,只怕后果不堪设想。罗氏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冷静下来,低低道:“我信你。我会让阿爹先回屋休息,再来和你商议……姑娘,拜托你了。” 其实她握着纸条的手也在颤抖,只是强行稳住心绪,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两人相视,轻轻点了点头,达成了无声的共识。 院中传来两人走近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那么就有劳顾公子了。”另一人“嗯”了一声,答道:“职责所在,方侍郎不必言谢。” 罗氏猛地回头,露出一个惊喜莫已的神情,低呼了声“诺郎”,快步走向正厅。虞简也站起身跟着向外走,不由自主地将缠着绷带的手臂向身后藏了藏。 ——那是顾亭之的声音。 却见一个面生的中年男子领着顾亭之走了金凯,眉目间和方海衍有几分相似。罗氏扑进他的怀里,哽咽出声:“诺郎……你怎么才回来。” 许是有生人在侧,那男子有些尴尬地拍了拍罗氏的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我回来了……瑛儿也会没事的,啊。” 罗氏这才不好意思地放开他,垂头站在一边。趁着那男子向方海衍行礼的间隙,顾亭之走到虞简身边,低声给她介绍:“他是礼部尚书方义诺,方海衍的独子。他不愿意蒙祖荫出仕,是以几乎没人知道他和方海衍的关系……他也是一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看着方义诺,虞简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之情。别的不说,要是家中有关系能让她依附,她是千万个愿意走后门的。 方大人一家,都是文人清骨。 然而顾亭之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目光落在了她有意藏起的手臂上,脸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被捉了现行的虞简眼看隐瞒不过,心虚道:“没事,只是被划伤了小口子,不碍事的。” 原本说句瞎话还能糊弄过去,偏偏罗氏替她包扎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把她的手缠成了棒槌,难怪顾亭之一眼就能看出来。虞简急中生智,装作好奇道:“对了师兄,你不是要去郭家吗?怎么会和方侍郎遇上?” 显而易见地失败了。顾亭之并没有理会她的打岔,低下头看着她,缓缓道:“小口子需要包扎成那样?” 完了,自己武艺高强的海口刚夸下没多久,就这么被无情拆穿了。 虞简比面对罗氏询问时还要舌头打结,不知为什么一个理由也想不出,只好咬了牙不改口:“真的没事,意外而已。” 翻来覆去,仿佛一只学舌的鹦鹉。 好在罗氏听见他们说话,过来解了围,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虞简的机敏果断,出手及时。方海衍此时脸色也好看了愈多,也跟着盛赞虞简。方义诺听了,连忙向她道谢,反而让虞简不好意思了。 看嘛,她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她多了一点点底气,小声道:“师兄,你放心,我身手不差的,真的真的只是意外而已。” 顾亭之表情淡淡,但其实感觉已经要被她气死了。他什么时候在意过她身手好不好? 他难道不是在关心,她为什么会受伤吗? 少年无力地默默叹气,想要问问她伤势到底如何,又怕显得唐突,最后话到嘴边,只是句:“没事就好。” 看起来是不追究了。虞简刚刚松了口气,罗氏又添油加醋地加了句:“虞姑娘当时出了好多血,实在是凶险极了……”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配上地上低落的几滴鲜血,看上去确实有些唬人。 完了完了全完了,现在师兄一定认为自己是个什么都不行的废物了。 自知理亏的虞简偷偷看了眼顾亭之,果然看他抿紧了嘴唇,面色不喜。她赶紧看了眼罗氏,又看了看内间,示意她带方海衍,再商量纸条的事情。 罗氏立刻会意。她柔声劝方海衍:“阿爹刚刚险些犯了心疾,不如先回屋休息一会儿吧。诺郎已经回来了,您也可以稍微放心一些。” 方海衍虽然也担忧孙子的安危,但到底年纪大了,被刚刚的飞刀一下,此时已经是强撑着精神。听罗氏这样说,他也不再勉强,由着她搀扶自己回了屋。 两人刚一走远,虞简就拿出了那张纸条,简略说了事情的经过。末了,她补充了一句:“可我觉得这纸条有些问题,似乎目的并不是要钱,只是转移我们的视线罢了。” 事关独子,方义诺不敢掉以轻心,问道:“姑娘何出此言?要钱放人,不是绑匪会做出的事情吗?这纸条可是有什么不妥?” 此时罗氏匆匆赶了回来,闻言也焦急看向虞简,等她回答。 虞简其实并不是十分肯定,不由自主地先看了顾亭之一眼。顾亭之微笑着向她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让她心中一定,莫名安心了不少。 “纸条上的内容确实是没问题的。可这出现的时间也太凑巧了些。小公子失踪这么多天都毫无消息,清正阁刚刚介入,事情就从失踪变成了确凿的绑架案,未免定案得太过轻松。” 她指着纸条上的第一句,接着道:“银票万两,虽然不是办不到,但时间卡在明天又说不通。田野乡间,一时半会哪里找得到这么多数额的银票?对方这么做,无非是急于像我们证明,这就是一场普通的绑架案罢了。” 顾亭之颔首,接过了话:“这张纸条,倒是恰恰证明了他们已经慌了神,不敢让我们再继续查下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失踪孩子的各家中,只有方家收到了纸条——因为方大人身份特殊,小公子一旦找到,其他的案子也许就被冷落,他们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罗氏听了,茫然点了点头,问道:“那怎么办?难道不听他们的吗?可瑛儿确实在他们手上,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回瑛儿?” 她想起其他失踪的幼童,面露不忍:“可如果瑛儿回来,其他的孩子就找不回来了吗?他们又何其无辜……” “少夫人不必担心。”虞简望着纸条,平静道:“我倒有个一举两得的计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第二十章 飞讯 此言一出,罗氏仍然面露疑惑,但顾亭之和方义诺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 ——将计就计,顺藤摸瓜。 方义诺点头,站起身道:“我去筹集银两。一万白银,我和父亲多年积蓄,应该勉强能凑出。” 罗氏这才明白过来,急急地想跟着他一起:“我还有些嫁妆,地契店铺之类的也值些钱,可以拿去换了……”只要方瑛无事,多少钱财她也不在意了。 穷光蛋虞简除了羡慕还是羡慕。方家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钱的。万两白银说拿就拿,哪个寻常农户能这么阔绰? 别人是选择过得朴素,只有她是真的穷。 虞简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阻止了火急火燎的两人:“方侍郎不必担心赎金的问题。苍元府半年前破获一起银票造假的案子,收缴的假银票应该还在库房里,让原知府拿出来就是。” 这案子是清正阁的师兄们破的,数额之大,当时还引发了一些风波,是以她一直记得。 听到要用假银票,罗氏有些犹疑:“若是被发现了银票是假,会不会对瑛儿不利?”她转头望着丈夫,眼神坚定。“万两白银换瑛儿回来,值得的。” 虞简也想到了这一点,宽慰她:“那些假银票做得技术高超,当时还差点骗过了官府的人,真假难辨,常人难以发觉不同之处。何况嫌犯收到这么一大笔数额的银票,一时半会也不敢兑换成现钱——我们只要赶在这之前破案就好。” 倘若真的把万两白银交给这些凶徒,也不晓得他们会利用这些钱财再做多少恶事。可这法子终究冒险了些,虞简底气不足,等着顾亭之作决定。 顾亭之沉吟片刻道:“倒是可以一试。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小公子找回来,或许他还能提供一些线索。方侍郎,少夫人,我和虞姑娘必定全力以赴,但到底要如何去做,决定权在你。” 方义诺和罗氏对视一眼,罗氏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点了点头。方义诺郑重道:“如此,就麻烦顾亭之和虞姑娘了——就按虞姑娘的主意吧。” 现在他们完全陷入被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商议已定,顾亭之和虞简立刻传话给原贞,让他秘密调出当时收缴的伪造银票,只说是用来破案,并没有提及嫌犯用钱换方瑛的事情,防止再生变故。 按照约定的计划,明日午时由方义诺带着银票,根据字条上的要求,将银票放在田边东南角的那颗古松下,之后直接回到家中,不作停留。虞简则会早早地在周围守着,待到有人来取,就暗中跟随。在找到对方的窝点,或是掌握实际的证据后,发射信号烟花,通知顾亭之前去。 其实虞简是不希望顾亭之去的。若是对方武艺高强,连她都无法招架,顾亭之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还会忙中添乱。但顾亭之坚持如此,不愿让她一人孤身犯险,她也只好同意了。 算了,还得靠师兄破案蹭蹭功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回到驿馆的路上,顾亭之这才告诉她,自己是在去郭家的路上遇见了方义诺。他在昭衡院时曾经见过方义诺一面,是以记得他的长相。顾亭之上前搭话,才知道他和方海衍还有这层关系在,就和他一起去了方家。 虞简不禁叹息:“方大人一家清廉,又都是有功之臣,可却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若是方瑛身着华服,身居豪府,也就不会被掳走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情绪低落得仿佛整个人都冒着黑气。顾亭之低头看着她蔫蔫的发顶,想要安慰地抚一抚,抬起手却又生生停住,把手放下了。 还是太过唐突。 虞简并不知道他的动作,一路郁闷地踢着小石子回了驿馆,虽然第二日要去追踪嫌犯,但他们却放松不得,立刻又翻阅起了成堆的卷宗,想要早些排查出遗漏的线索。 多耽误一会,那些幼童就多一分危险。原贞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他们不敢再耽误。 不过好在再读一遍,速度倒是快了许多,不似第一次时枯燥冗长。虞简一边飞速翻着页,一边顺口问道:“师兄,明日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她其实心中有隐隐的不安,但不敢说破。对方未必想不到,放方瑛回来,就相当于告诉了他们作案的所有经过。通过方瑛,失踪的孩子们为何愿意自行离开,又被带去了哪里,都会得到答案。 有了这些信息,他们找到其他的孩子就易如反掌。将其中一桩失踪伪装成绑架,这掩盖的手法太拙劣,难道嫌犯自己看不出来吗? 虞简直觉感到,明日不会是简单的赎金换人。她也不相信,师兄对于这漏洞百出的绑架勒索毫无察觉。 对方必有后招。 听出她话中的忧虑,顾亭之放下手中的卷册,按了按眉心:“我在想,既然能放回方瑛,对方显然是有恃无恐,确定了我们没办法继续查下去。” 这个案子处处透着蹊跷,即使是他,也猜不透对方下一步棋到底想要怎么走。他不是看不出问题,但对方处处占了先机,只能兵行险招,走一步算一步。 “因此,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明日的行动。若是能抓捕嫌犯,立刻交与官府审问。但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依然要继续走访各家,询问线索。” 虞简低低应了声好。顾亭之的话总是能让她定下心来,似乎哪怕是悬崖峭壁上的一根独木,只要顾亭之说一句不必担心,她也敢咬咬牙走过去。 顾亭之忽然笑了:“你今日分析线索,安排妥当,做的很好啊。”他难得这样笑起来,平日在生人面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荡然无存,带了点冰消雪融的谦和和诚笃。 被师兄这么夸赞,虞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连连摆手,岔开了话题:“那么之后该先去哪家?似乎除了郭家,其他都离驿馆很远吧?问了话再加上来回的路程,可能就要一天时间了。” 说到案情,顾亭之敛了笑容,沉思着敲了敲案卷:“的确如此。我记得最远的一户人家,是在苍元府边界上,再往北走些就该到清河府了……” 他忽然顿住,低头在案卷中开始翻找着什么。虞简有些不解,疑惑道:“怎么了吗?南边还有几户人家,最南边的那家也是在苍元府和璧华府交界处……” 她猛地反应过来,两人相视,异口同声道:“地图!” 屋中文件杂乱,找了许久才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苍元府地图。顾亭之拿着笔,在苍元府偏上的位置点了个小小墨点:“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方家就在这附近。郭家稍微远了些,大概在这个位置。” 他说着,手中的笔不停点下:“几乎每两家之间都隔了一段距离,大概……是这么分布的。” 虞简望着地图上的小点,由南向北,一路蜿蜒而上,像是一条细线穿过了整个苍元府。而最顶端的两家,分别在苍元府的边界线上,探向其他两府。 她盯着那张地图,有一阵凉意从背脊爬上。原贞当初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苍元府发生了幼童失踪的事情,却忽略了官官相护,难免其他知府也是同样的心思。 幼童失踪,根本就不是只在苍元府辖内的案件,时间延续之长,恐怕也不是半年而已。 虞简指着最南边的那个小点,缓缓道:“苍元府第一个失踪的幼童,就是这家……最后一起,是在方瑛失踪后几日才报的案……” 她望向了最上面的墨点,陷入沉默。 谁也不知道这条细线的起点和终点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它在地图上看似平淡的延伸,究竟串起了多少平凡人家的绝望和思念——但苍元府,只是它漫长身形中的小小一环,因为乌纱帽下的贪婪和自负,隐匿在黑暗中,曲折前行。 若不是失踪了首辅的嫡孙,这样的冤屈和凄苦,只怕永远困在农家院中一隅,再难被人知晓。 虞简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如果派最快的马,要求各府送来十岁以下失踪幼童的卷宗呢?” 明天之后,他们再想调查,就会更加困难重重。放回方瑛,既是对方的妥协示好,也是意味不明的警示——如果方瑛安然无恙地回来,其他无足轻重的孩子的失踪,就不必再追究。 顾亭之摇头:“还是太慢了。”他解下腰间刻着“清正”二字的腰牌,递给虞简,飞快道:“以清正阁的名义,动用最好的飞讯禽,只要失踪孩童的最关键信息——还来得及在明天天亮之前收到消息。” 飞讯禽是景朝官府每年斥资甚巨的禽鸟,以信鸽为主,传递讯息速度极快,以备战时之需。但每次传递的信息内容极少,以至于平时几乎没人使用。 虞简赶紧接过,急匆匆地出门找官差调遣飞讯禽。顾亭之估算得不差,在天微亮的时候,第一只飞讯禽终于从清河府飞回,带着一卷小小的纸条,写着几个失踪孩童的消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在纸上,令人心惊。 然而虞简没有想到,还有一只从京城来的飞讯禽,带着清正阁的标识,却是给顾亭之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第二十一章 烟花 虞简小心翼翼地将纸条从飞讯禽的腿环上取下,望着封漆上端正清秀的“顾亭之亲启”五个字,摸不着头脑。 清正阁什么人会动用了飞讯禽,给顾亭之传递消息?出什么事了? 她不敢耽误,赶紧将这卷纸条,连同青河府传来的案卷信息一起,交给了顾亭之。不料顾亭之竟毫不意外,似乎一直在等着消息一般,拆开字条瞄了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嘛!好奇心旺盛的虞简更加着急,探头探脑地想要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顾亭之没有卖关子,直接将字条递给了她,言简意赅地解释:“还记得你买簪子的那个店铺吗?那个老板价格压得太低,一副急着将东西出手的模样,我觉得事情又古怪,就委托了师姐去查一查他进货的渠道。” 纸条上寥寥几字,虞简似乎能看出师姐皱着眉书写的模样:“进货渠道不明,疑为团伙销赃,其他消息仍需调查。”落款则是一个鬼画符般的名字,完全看不出师姐姓甚名谁。 她这几日忙得小陀螺一般,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还买过一根簪子。听到是销赃,虞简才恍然想起那根已经吃灰的白玉海棠发簪,顿时郁闷起来:“我的那根簪子,岂不也是……” 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戴过了,且不说簪子的来源是什么,身为清正阁中人,却买到了赃物,就够她难受一阵的。 ——等到回了京城,一定要叫上沈镜云,去揍那个老板一顿,虞简咬牙切齿, 顾亭之低头去查看青河府来的消息,安慰道:“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你去买了簪子,这家店也不会被发现。” 他一边核对着字条上的内容,在青河府的地图上标记下失踪幼童的地点,一边补充道:“师姐已经在查这个案子,等着她之后的消息再做计较吧。” 说话间,他已经标好了所有的失踪地点,又拿出昨日的苍元府地图连接在一起。两张地图交汇,一排墨点绵延而上,纵向穿过了两府,在地图的边界戛然而止。而再往上走,就是……京城。 顾亭之幽幽叹道:“果然如此。” 虞简倒抽一口凉气,虽然其他各府的消息尚未送达,但她已经可以猜想到,当所有孩童的失踪地点被标注在各张地图上时,会是一条纵穿全国的细线,由南向北,在各府之间穿行,直至到达京城。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她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那些幼童究竟现在身在何处,又是在谁的羽翼下,隐瞒了他们的踪迹。 但如今至少知道,他们在京城。 顾亭之望向窗外熹微的天色,捏了捏眉心,表情晦暗不明,默然思索着什么。屋外云层浓厚,虽然朝阳初升,但光线仍是暗沉沉的,像是在压抑等待着什么一般。朝霞被一团灰气笼罩,蒙上了阴翳,显得有几分颓然。 他接连熬了两个晚上,眼下已经有了淡淡的乌青,只有眼神依旧锐利如寒冰。虞简看不下去,劝道:“师兄……你去休息一会吧。” 相比于两日前,眼下已经算是有了极大的进展,也有了新的查证方向,师兄这样紧逼着自己,总是会有熬不住的时候。 顾亭之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通。” 他以指尖点着一个个墨点,若有所思:“青河府的失踪案,并不是发生在苍元府之后。而是在半年之内,两府都发生了几起失踪,且都是从最南端开始,逐渐向北移动。” “——是相同的团伙,分散在各府,同时作案。” 对方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恐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虞简想到今日的计划,心头烦躁不安,强迫着自己去思考案情,压住满心胡思乱想。顾亭之摩挲着地图边角,沉思道:“小半年的时间,说明他们行进缓慢,甚至在各地还要稍作停留。既然如此,怎么会无人察觉异常?” 况且还要带着失踪的幼童们,竟然也能瞒天过海,穿过整个区府。 这谁能想明白啊……虞简支着脑袋,苦苦思索:“而且似乎失踪的孩子们都是自愿离去,并没有戒心……这样说来,他们大概率是曾经见过嫌犯,甚至有所交集的。”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她脑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困意狠狠地击倒。她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斜斜地倒向桌子,却又在脑袋即将撞在桌上的一刻猛地睁眼,伸手撑住了自己。 顾亭之目睹了一切,轻笑出声:“你先去休息吧。还能睡一个时辰,到时候我再喊你出发去方家。” 她身手倒是敏捷。 虞简并不推辞,打着哈欠站起身:“那我去歇一会……真的太困了,现在就算是在我耳边敲锣打鼓,我都不会被吵醒的。” 她实在是累得很了,何况一会儿还要盯梢追踪,千万不能掉了链子。 刚刚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虞简回过身,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委屈巴巴:“师兄,还有什么事情吗?” 然而顾亭之只是盯着地图,双手紧紧抓住桌角,用力得连指节都泛了白。他吸了口气,低声道:“戏班。” ——师兄该不会累傻了吧?虞简没有听清,担忧道:“什么?” 什么班? 顾亭之缓缓抬头看她,眼中有光彩闪动,重复了一遍:“戏班……带走孩子的人,是戏班。” ——所以即使停留在一个陌生地方也不会引人注目,戏楼中戏班来去不断,自然不会引人注目。 至于藏匿孩童,就更加轻而易举。戏班鱼龙混杂,即使多出几个孩子,也可以说是刚收的徒弟,没人会去深究。 他们不需要刻意隐匿行踪,反而以这层身份,光明正大地辗转于各地。 原来如此。 虞简脑中忽然回想起罗氏的话:“我陪他买了点心,听了场戏,最后去了文房四宝的铺子挑了支新的笔……” 听了场戏——方瑛失踪前,的的确确去听了场戏! 何况罗氏和方海衍都提到过,方瑛是常常会随着母亲去城中戏楼的。 汹涌的困意在瞬间消失,虞简扑向卷宗,找出了之前看过的一本,当时她看的时候不屑一顾,还和师兄开玩笑,嫌弃那孩子听说书的喜好对于破案毫无用处。 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平日里常去戏楼茶馆,听说书唱戏,为此还常常被父母责打。 “他们去戏楼的时候,或许团伙中有人和他们搭上了话,获取了信任,所以失踪的时候没有强行掳走的痕迹……因为他们原本就见过。” 想通了其中关键,虞简精神一振:“还来得及——立刻让各府清查所有戏班,是否有失踪幼童在内;另外派飞讯禽传讯给清正阁,彻查京城内失踪幼童的踪迹,或许能有所收获。” 兹事体大,牵扯到全国各府,已经不是他们能擅自做决定的了。虞简下意识等着顾亭之作决定,见他思索许久,方才颔首道:“去安排吧。但对方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已经有所准备——也只能赌一赌运气了。”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了十足的把握,更不知道将要面临的究竟是怎样的罪恶。 虞简正想去吩咐官差准备飞讯禽,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顾亭之,犹豫道:“师兄,今日的计划……你待在方家就好,不必前去。抓捕嫌犯和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官府和我吧。” 她并不想让师兄前去。不知为何,她心头笼着不祥的阴云,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却又说不清楚来自于何处,暗暗心惊。 然而方瑛尚未找回,一切线索都还是猜测,他们至少要在这一次,在对方之前抢占先机。 顾亭之听她这样说,清峻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在虞简近乎恳求的目光中,他终于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虞简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却也没有时间再让他们休息了。虞简送走最后一只飞讯禽时,已经日近隅中,到了该去方家的时候。 按照约定,原贞早已秘密调出了库中万两假银票送去。顾亭之前往方家等待,虞简则直接在古松边等着嫌犯前来。若是方瑛安然无恙地被送回,由顾亭之点燃信号烟花,传递消息。 临分开时,虞简虽然心头惴惴,却仍然笑着和顾亭之打趣:“师兄放心,等我抓住了嫌犯,一切就真相大白啦。” 她其实也没底,但不敢在师兄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强撑着场面罢了。 顾亭之温和笑笑,并不拆穿她的心思,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万事小心。” 田埂东南角的古松大约三四人合抱粗,极是显眼,不知已经经历了多少年风霜。再往南走,就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尚未被开垦。虞简找了棵视角开阔,正好能看见古松的歪脖子树,飞身跃上,安静等待着。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敲诈到了清正阁头上,还妄想逃脱法网。 日头刚过正中,远远地就看见方义诺捧了个木盒走来。他径直走到古松下,将木盒放在突出的一节树根上,不敢停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虞简更加全神贯注,等待着有人出现,取走木盒。 虽然还没入夏,但天气已经有些热了。阳光终于冲破了云层跌落下来,在田间掀起热浪滚滚。虞简又等了快一柱香的功夫,可田埂上除了几只大摇大摆的野禽走过,连半个人影也无。 难道对方反悔,不愿意送回方瑛?亦或是官府出了内应,将银票是假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虞简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差错,在树梢尽力隐匿着身形,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她几乎想要放弃时,一声烟花破空的声音响起。虞简错愕地看向方家的方向,看到那燃着的小小光点时,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对方连钱都不要,直接把方瑛送回去了? 这是什么良心绑匪?【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3、第二十二章 短刀 烟花燃烧的光点很快湮灭,惨白的天空恢复了死寂沉黯,只余天地间一片闷热,压抑得让人连喘气也不敢大声。 “一万白银哎,怎么会有人不要呢?”虞简愁眉苦脸,询问和她并排坐着的小松鼠。松鼠抱着粒刚捡的松子,歪着头嗑得起劲,毫不理会她的喋喋不休。 怎么会没收钱就放人呢? 虞简回头看了眼小木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身边的小松鼠终于和松子较完了劲,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虞简看着它鼓鼓囊囊的腮帮,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刚想打道回府,田埂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疾步走向古松的方向,一路上东张西望,显然在防备着什么。虞简凝目望去,果然看他鬼鬼祟祟地走到古树下,一把抄起了木盒,塞在怀里。 ——太好了,就怕你不来呢。虞简终于放下心来。 那男子一溜烟地钻进树林,走向深处。当他从虞简所在的树边经过时,虞简屏住呼吸,甚至听见了自己沉闷地心跳。她盯紧了男子的身影,打算等他走远些再跟上。 男子似乎对这树林很是熟悉,左弯右拐间,很快就要没了踪影。虞简翻身从树上跃下,轻飘飘落在地上,无声无息。身边的庞然大物突然移动,倒是小松鼠吓得炸了毛,几乎是原地起跳,飞速爬上了树干。 虞简望着它毛茸茸的尾巴消失在树梢间,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忽然树林中传来一人喘着粗气的声音,语气中满是讨好:“大人,你要的东西,我替你拿来了,不知之前说好的一两银子……”他憨笑了两声,搓了搓手,在等待着什么。 似乎是之他只是替人办事,讨要谢礼而已。虞简稳住身形,躲在树干后,不敢轻举妄动。另一个声音响起,粗粝沙哑得仿佛在树干上摩擦了几轮,但又中气十足:“答应了你的银钱,一定不会少了你的。” 想必这位就是真正的嫌犯了——虞简飞速探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清一个铁塔般的身形,雄壮粗犷,确实是声如其人。 紧接着是木盒打开的磨擦声,彪形大汉豪笑了两声,满意道:“想不到方家还是有些家底的,还说什么清廉的鬼话?早该多要些钱才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虞简猜测他在怀中摸索着碎银,充当给那男人的谢礼。 然而转眼之间,变故忽起。 先前的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恐的尖叫,就被脖颈碎裂的声音生生打断,剩下濒死的喘息。他的身形重重倒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闷响,却没能遮盖住大汉轻蔑的哼声:“银子?哪有什么银子给你?让你老子娘烧纸钱去吧!” 一条人命就这么折在眼前,饶是虞简镇定,心跳也不由得加快。她在手中握紧一把小小柳叶飞刀,随时准备掷出去,拦住大汉的去路。她缓了吐息,有意隐匿自己,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 谁想到那大汉并没有转身离去,反而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冷笑道:“看够了吗?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走了。”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虞简藏身的方向。 完蛋了,对方似乎是个高手,单是从呼吸就判断出了她的存在——虞简心头狂跳,知道再躲下去也没有意义,索性一咬牙从树后走了出来。 顺便偷偷转了转手腕脚腕,随时准备和他动手。 大汉并没有想到竟会是一个明艳少女,微微一愣,又笑得肆无忌惮:“官府派这么个小丫头来,人都死光了吗?” 虞简之前一直躲在树后,这时才看清他的面容,隐约觉得有些面熟。直到目光落在男子面颊的烙印时,终于恍然大悟:“是你!” 之前顾亭之阅读陈年卷宗时,遇到极凶险的大案,也会讲给她听。虞简听故事一般记住了许多案件,顺便还记住了许多通缉令上的脸。 ——倒也不是她记性有多好,实在是这些案犯,大多长得奇形怪状,丑得五花八门,想让人忘记都难。面前的男人虽然发福了几圈,五官臃肿得几乎变了形,虞简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十一年前,京畿一带发生了数十起少女失踪案件,最后大都被发现卖入了烟柳之地,声名被毁;也有些少女性子刚烈,不愿受辱,自尽以全名节。此案涉及极广,为了平民愤,主犯梁大余被判了斩首,当众执行。 本该死在十一年前的罪犯,活生生的,好端端的,站在她的面前。 还真是见了鬼了。 但青天白日,她也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之说。梁大余不仅没死在刀下,还有替死鬼替他挨了刀,再加上失踪的幼童们都被送去了京城……虞简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答案,不寒而栗。 梁大余当她是害怕得胡言乱语,并不在意:“你才多大?怎么会认识我?老子当年名震京城的时候……”一脸得意洋洋,颇有些回忆峥嵘岁月的意思。 果然是他。虞简手心发凉,不敢与他硬碰硬地动手,也不敢贸然发射烟花,只好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我自然知道你了,梁大余。” 一字一顿,小心掩饰着她的紧张无措,仿佛胸有成竹。 就这么被戳穿了身份,梁大余只是微微一讶。他是亡命之徒,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十多年,向来不知道怕字该怎么写。他低头看着虞简,一挑眉毛,显得更加狰狞丑陋:“那你还敢来坏我的事情?” 我怎么知道会遇上你……虞简在心中默默反驳了一句。若论单打独斗,她基本没有胜算,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等不到信号,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机会稍纵即逝,虞简忽然做了个极大胆的决定,想要再赌一赌运气,诈他说出真相。她斜倚在树干上,语含讥讽:“坏你的事?我倒想问问你,就因为你家主子把你从断头台上替了下来,你就肯这么卖命?” 其实她手心已经出了汗,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如果猜测得没错,能在行刑关头换下死囚,还能让他重操旧业,背后的势力一定不容小觑。而被送到了京城的那些幼童,十有八|九也与这股势力有关。 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重臣。 谁知道这种十年一遇的大案还让自己撞上了。 她冷笑着瞥了梁大余一眼,又试探道:“用戏班作幌子,也是你主子的主意吧?把孩子送到京城,你又能拿多少好处?” 梁大余没想到她知道这么多,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而他到底自负,不把虞简当作威胁,背了手傲慢道:“什么主子?互利互惠罢了。他救我一命,给钱也爽快,我就替他做事——很公平。” 你倒是说名字啊!到底幕后黑手是谁!虞简气得快要吐血,也只能维持着平静,继续同他周旋:“他要这么多孩子做什么?不怕被人发现吗?” 其实虞简是占了巧的。她歪着头问话时,反而带了些少女娇憨,像是有些好奇一般。梁大余虽然和官府积怨已深,但面对着这么个小姑娘,还是忍不住放松了警惕。 他仰头打了个哈哈:“要孩子做什么?他们达官显贵就是喜欢这些,才能显出身份不是?今日送回去的那个小子,若是带到了京城,一定是抢手货……倒是可惜了。” 他笑得满脸淫邪,即使虞简懵懵懂懂,也早已明白过来那些孩子的命运。她柳眉一立,斥道:“龌龊!” “龌龊?”梁大余不以为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若是个穷光蛋,的的确确是龌龊。可人家手握重权,即使不好这一口,也乐意享受那么一回——这是权势的滋味,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他不欲再多言,扭了扭脖子:“行了姑娘,你知道得也够多了。到了地下,去和阎王爷告状吧。” 林中杀意顿起。 虞简连蒙带打听,拼凑出了案件的来龙去脉,只差一个名字就可以圆满结案了。她还想再努力一把,但梁大余已经动了手。 一阵凌厉的掌风劈来,梁大余来势汹汹,似乎并未打算留她活口。虞简闪身躲过,心中叫苦不迭——烟花还没发射呐! 官差快来啊求求你们了! 她回手飞出一把柳叶刀,被梁大余堪堪以双指夹住,微一使力就断成两截。他欺身向前,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短刀,直取虞简心口。虞简后退一步,足尖在树干上一点,凌空飞起,避开了攻势。 梁大余没想到她身手如此敏捷,有些诧异。他看到虞简的腰牌时,眼中杀气更盛:“原来你是清正阁的人!老子今天就要杀了你泄愤——” 他右手握刀,左手成拳,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呼呼有声。虞简心中惦记着发射烟花,又没有兵刃在手,不敢硬接他的招式。 两人一个想留活口问话,一个想杀了对方灭口,虞简虽然身形灵巧,但内力不足,打在梁大余身上的几掌几乎毫无作用,还要小心他的短刀,躲闪之间,已经落了下风。 要不然杀了他算了——虞简咬牙暗想。这人坏事做绝,杀了他也不算冤枉。只是还不知道幕后主使的身份,真是亏大发了。 趁她犹豫分神,梁大余一弹短刀,将刀向她掷去。短刀挟风而来,带着破空声响。两人间距离不远,虞简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挡无可挡。她只有向后一仰,想要卸去短刀来势,心头莫名委屈。 不会就这样就死了吧?这算是殉职吧? 然而下一瞬,梁大余自得的狞笑就僵在了脸上。一把匕首从不远处飞来,算准了角度和力道,撞上了短刀。兵刃相接,几乎是在虞简身前迸出了火花,将短刀击得偏离了轨道,斜飞出去。 反应之快,力度之准,都让虞简和梁大余措手不及。匕首当啷一声,惨兮兮地掉在虞简面前,通体乌黑的样子很是眼熟。 这好像……是她送给师兄的那一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4、第二十三章 冷箭 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虞简惊诧地看向掷来匕首的方向,一人从林边飞身掠来,护在了她的身前,挡住了梁大余蛮狠的目光,长身潇潇而立,沉稳卓然。 竟然是顾亭之。 他平日里待人总是清冷疏离,从未有过这样的森冷杀伐的模样。他周身裹挟着肃杀之气,声如寒冰:“清正阁办案。” 虞简忽然就安了心。 有师兄撑腰,虞简从他身后探出头,想要跟着附和一句,却被顾亭之目不斜视,顺手把她的脑袋摁了回去,仿佛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一般。虞简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匕首,又看了一眼师兄的背影,终于反应过来。 适才顾亭之击飞短刀时的果断和胆识,即使在听无斋中也难遇对手。虞简自负身手卓绝,却也没有把握飞掷匕首救人。若是刚刚偏了一分一毫,或是力道差了些许,只怕她已经在奈何桥头排队喝汤了。 苍天啊,她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师兄需要她的保护? 其实顾亭之心中也是后怕。梁大余短刀脱手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从袖中甩出了那把匕首掷了出去,直到匕首和短刀双双落地,他才感受到自己颤抖的手指和陡然急速的心跳。 幸好无事。 眼见不仅虞简安然无恙,还多出了一个难缠的角色,梁大余的脸色一变,骂道:“二打一算什么英雄好汉!清正阁不过是官府走狗罢了,下流无耻至极!” 明明他才是穷凶极恶之徒,达官显贵的忠实狗腿子,却骂得如此理直气壮,险些让虞简嗤笑出来,鄙夷地想,不知道他当年在死囚牢里,是不是也如此毫无悔意? 顾亭之冷冷睨他一眼,竟是连话也不接。梁大余被他激怒,大吼一声,提拳向他冲了过来。顾亭之不慌不忙,轻轻在虞简肩上拍了一下,示意她离得远些,自己小心,侧身躲过凌厉拳风,斜斜一掌劈向梁大余面门。 两人只过了两三招,梁大余的步法就有些乱了。虞简和他动手时,顾忌着要留他性命,因而没有下杀手,尚且留了一丝生机。而顾亭之虽然身法飘逸,看似举重若轻,却一招招全部攻向要害之处。梁大余左支右绌间,已经是险象环生,狼狈不堪。 他拳脚上讨不到好处,只有满嘴污言秽语,试图扰乱顾亭之心绪:“你是担心老子杀了她?清正阁说什么断案平冤,不过是给你们搞姘头的地方!” 顾亭之面上毫无波澜,并不搭话,但一掌快过一掌,逼得他方寸大乱,□□,再也说不出话来。虞简看准机会,捡起地上的匕首,趁着两人分开的间隙,腾身闪向梁大余,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在他倒地的瞬间,将匕首抵在他的下巴上,轻叱:“别动!” 她成功得手,转头看向顾亭之,粲然笑道:“师兄,你之前可没告诉我,你身手原来这样好的。” 难怪她让顾亭之不必跟来时,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原来压根就没打算听她的。 少女邀功似的笑生双靥,却隐约带了一丝娇嗔。顾亭之敏锐地听出了她的不满,轻笑道:“算不上多好,想着之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的……不过你先将烟花点燃了吧。” 这要是还算不好,听无斋一大半学生得羞愧得跳护城河。虞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依言用空闲的手拿出了烟花,准备通知官差过来。 接下来只要仔细审一审梁大余,再去和方瑛确认事实无误,这案子也就算告破了。 梁大余眼见自己又要被关回牢里,气得涨红了脸,一连串地骂开来。虞简听得心烦,要不是官差还没来,她都想把烟花塞进梁大余的嘴里,省得他不干不净地说些疯话。她将手中匕首又向上抵了抵,威胁地瞪了梁大余一眼,果然获得了片刻清净。 看嘛,还是兵刃好用。 她长舒一口气,正想划亮烟花,忽然听见利刃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疾速传来。她还来不及反应,面前的梁大余就被一阵力量冲击得向后移动了数寸。匕首划过他的咽喉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是一只羽箭。长长的箭杆穿胸而过,只露出尾羽还插在梁大余的胸前,被深色的鲜血濡湿染红。射箭之人力大非常,躲在近处,显然是下了杀手。 梁大余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尾羽,七窍慢慢流出黑血,无力地蠕动了几下嘴唇,眼睛仍然不甘心地睁着,却没了呼吸。 杀人灭口——虞简瞬间明白过来,担心顾亭之的安危,急急提醒道:“师兄小心!” 她身形刚动,第二支羽箭凌空而来,刺向她心口的位置。顾亭之抢上一步,想要将她拉向自己的方向,却快不过羽箭迅猛,终究迟了一步。 电光火石之间,虞简的右肩有锐痛传来,被利箭的来势带得向后踉跄了几步。那箭力道太大,她感觉整个右臂仿佛都失去了知觉,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下一瞬,她就被顾亭之拦腰抄起,轻轻将她放在了树后,以树干作遮挡,防止冷箭再次伤人。她感觉脑中昏沉,肩头伤口不断有鲜血涌出,温热黏腻,仿佛不是来自于她的身体。 意识模糊中,顾亭之从她手中接过烟花,飞速划亮点燃;又以左手封住了她肩头穴道,略微止住了伤口鲜血,也稍稍缓了疼痛。 虞简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躺在棉花上,连手也抬不起来,神思被丝丝缕缕的抽离,眼底有金银两色的小星星欢快飘起,连顾亭之的面孔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恍惚间,有人焦急唤了几声“小虞儿”,声音遥远得仿佛跨越了万千岁月,几不可闻。虞简努力聚焦着涣散的眼神,词不成句,语调破碎:“京城……权贵……” 她浑身发冷,连心口也失了温度。但她实在害怕,梁大余一死,幕后真凶就再也找寻不出。 她不甘心。 冰凉的指尖被人温柔地握起,传来些微暖意。有人低声在她耳边道:“梁大余是为人卖命,指使者身在京城——你放心,我都知道的。”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事情——虞简欣慰地想点头,却没有力气,脑袋一偏,放心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却是被鼻尖的浓厚药味呛醒的,有人正一勺勺将药喂进她的嘴里。即使舌头发木,虞简还是被苦得一哆嗦,下意识闭了嘴巴拒绝。 喂药的那人一顿,小银勺当啷一声掉进碗里,连同着聒噪的声音一同响起:“简简,简简你醒啦?” 虞简费劲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果然看见了沈镜云捧着药碗,一脸欣喜的看她。 她刚想说句什么,就被沈镜云一连串的话堵了回去:“吓死我了,你总算醒了……怎么样?还疼不疼?你都昏迷了三天了,景姑娘昨晚一晚上没睡,现在还在给你熬药呢。顾兄也熬了两天,我让他回去歇一会,刚走你就醒了……怎么样简简?疼吗?” 在他万分期待的眼神中,虞简皱了皱眉,缓缓吐出两个词:“好吵,闭嘴。” 声音沙哑得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四肢百骸缓缓归位,她重又感觉掌控了身体。肩头的伤口处不知道被涂了什么药膏,麻麻痒痒,甚至凉嗖嗖的,压住了疼痛。 沈镜云怎么会在这里?幕后黑手查出来了没有?戏班的调查到底有没有结果?虞简茫然不解,想要开口问,却被苦涩的药味呛住咳了起来,牵动了肩头伤口,又被疼出了眼泪。 景微一进门就听到虞简咳得撕心裂肺,抢步上前,一边轻拍着她顺气,一边从沈镜云手中接过药碗,将他赶出了房间。沈镜云有苦说不出,又不敢再刺激虞简,只好退了出去,满脸委屈。 虞简眼泪汪汪地看着景微拆开绷带,熟练换药,转头温温柔柔地问她:“阿简,伤口还疼吗?” 疼倒是疼……但当景微动作轻柔,身上带着好闻的药草香气,替她小心处理伤口时,虞简忽然理解了昏君的快乐。清凉的药膏又被敷在伤口上,镇住了阵阵钝痛,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已经好多了。” “你运气倒是好,这箭再偏上几分,恐怕以后你就得用左手吃饭写字了。”景微仔细缠好肩上的绷带,柔声细语道:“伤口虽然深了些,但只要你仔细养着,我再给你配一服药膏,应该也不会留疤。” 虞简“嗯”了一声,越发觉得景微是个仙女大白菜,偏偏被沈镜云这头猪看上了。 ——真是可惜了了。 然而她也没忘了正事,理了理思绪,她试探着问:“你们怎么来了?” 景微顺手将一汤匙药塞进她嘴里,苦得她又是一阵哆嗦:“三日前你受伤昏迷,程院长和姜斋长收到了消息,就让镜云来看看你,我也跟着一起来了。” 虞简听出她的意思是“因为有个被箭重伤的病号我就来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查出来是谁了吗?” 这都三天了,应该查出来了吧? 但景微一脸茫然,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在查的案子吗?我不清楚——不过我刚刚在外面遇见了原知府,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和亭之说。” 她想了想,不太确定:“似乎是和什么戏班有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5、第二十四章 柑橘 戏班?是查到了戏班的藏身之所吗? 虞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反而扯到了肩头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景微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轻轻按住她,关切道:“怎么了?你现在伤口还没愈合,不可以起身的。” 嘶,从前戏本子可从来没提到,受了伤是这么疼的。 被限制了自由的虞简只好放弃,被景微趁机塞下一勺勺味道诡异的汤药,苦不堪言。她费劲地咽下一口药汁,含糊不清道:“我要见师兄和原知府……唔唔唔好苦啊!我不想喝了!” 喂这么苦的药算什么仙女!虞简感觉自己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宁愿再挨一箭,也不想再喝药了。 见她孩子气地闭紧了嘴,偏过了头,景微哭笑不得,温言劝她:“阿简不要任性,你把药喝了,我去替你喊原知府和亭之过来。” 这招果然对她有用。虞简眼睛一亮,但当她看到景微手中半满的药碗时,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要不……换个大一点的勺子,给我个痛快吧。”如果不是起不了身,她甚至想直接端着药碗一口闷了,好过这样被苦味凌迟处死。 大勺子果然爽快许多,虽然苦涩被无限放大,但好在速战速决,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很快见了底。虞简苦得找不到舌头,神情呆滞地看着屋顶,说不出话来。景微被她逗笑,变法术似的拿出一颗乳糖,轻轻巧巧剥了糖纸。 行吧,仙女还是仙女——虞简立刻没出息地乖乖张嘴。牛乳香甜在嘴里丝丝化开,盖住了原本的苦涩药味,她瞬间心满意足。景微放下了药碗,站起身笑道:“喏,这样才能早些好起来呀。” 她替虞简仔细掖好了薄被的被角,又拭去了她额上细微的汗珠,这才出了门,径直走向顾亭之的房间。屋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真切,大约是“戏班”“木箱”之类。 似乎正在聊案子的事情。 敲门声一响,屋中立刻安静了下来。顾亭之前来开了门,迟疑道:“景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景微摇摇头:“只是阿简醒了,想要见你和原知府。” 她话音刚落,顾亭之已经微笑起来,应了声“好”,转头对着屋中,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原知府——请随我来。”他抬脚想走,又想起了什么,向着景微诚恳道:“景姑娘,多谢你。” 景微抿嘴而笑:“我也不过刚刚接手了阿简,真正救人医治,还是苍元府医师的功劳呢。” 行医救人,最重要的便是心细如发,察别人所不觉之事。比如现在,她好像看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认识顾亭之这么久,都觉得一向沉稳,从未见他这样紧张无措的时候。 更何况为的还不是他自己。 原贞闻声跟了出来,茫然地望着顾亭之的背影,又瞧了瞧低头轻笑的景微,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要换个地方说话?” 他今天带来的不是个好消息,本来就心惊胆战,十足心虚。现在顾亭之忽然要换个地方说话,不由得他多想一层。 景微虽然不知道具体案情,但也看不惯原贞办事糊涂,只会阿谀奉承的模样。她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抛下一个同情的眼神,转身离去。 留下原贞更加战战兢兢。 虞简在床上躺得百无聊赖,终于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欢快道:“师兄你来啦!案子查到哪一步了?戏班是不是找到了?” 她重伤刚醒,声音中气不足,虚浮在半空中,但也掩不住语气的期待。但当她看见顾亭之的神情时,心中一沉。 那不是将要破案时的轻松。 顾亭之端详她片刻,微微放下心来。面前的少女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眼中奕奕,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彩。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安慰道:“我和原知府已经在查戏班的事情了,你安心养伤就好。” 如此避而不谈,反而让虞简更加不安。她望向顾亭之,欢欣的神色逐渐褪去,最终露出一丝苦笑:“不会在我昏迷的三天里,案子还是毫无进展吧?” 刚刚进门的原贞听到这句话,忙不迭凑过来谄笑:“虞姑娘怎么会如此说,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 顾亭之瞥了他一眼,似是不耐烦听他絮絮,打断道:“梁大余在官差来之前就死了,树林中的那个弓箭手一击不中,就先行撤退,也没能抓回来。因此京城之中究竟是谁在谋划这一切,尚未可知。” 先前景微已经告诉了她,虞简并不惊讶,只是追问道:“戏班呢?有没有找到线索?” “找倒是找到了,在北边的一家戏楼里。”原贞接过话,将刚告知顾亭之的消息又说了一遍,“只是当官差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提前离开了。不过倒是在放戏服的木箱中发现了刚失踪的两个孩子,被下药迷晕了,似乎是来不及带走他们。” 救下了两个孩子,也算是个好消息了。虞简看了看顾亭之一眼,见他点头印证,稍稍宽心。她注意到原贞的愁眉苦脸,又问:“提前离开?是什么意思?” 顾亭之和原贞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虞简见状,隐约猜出了几分,不禁背脊发凉:“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在官差赶到前不久,香炉里的香都还燃着。”顾亭之低声回答,眉宇间忧思沉沉。“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离开得十分匆忙。但所有账目往来,信件记录,全部被烧了灰。” 屋里一时寂静。 原贞哭丧着脸,就差给他们俩跪下:“是下官不查,没想到会出了内应,放跑了犯人……” 他是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本来打好了如意算盘,想着抓住戏班,戴罪立功。可现在不仅人没抓到,自己的乌纱帽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原知府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岁,觉得这一年倒了大霉,连官运都跟着不顺。 不料顾亭之却道:“原知府不必自责。其他各府也都派了飞讯禽来,情形也大多如此——所有的戏班都在官府赶到之前离去。除了通纹府也救下了两名孩童外,再无所获。” “即使有内应,想要做到如此周全,也是下了血本。”他冷笑一声:“不论京城中那位到底是谁,他倒是真的慌了手脚,才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们接近真相。” 可戏班毫无踪影,唯一露了面的嫌犯梁大余又被灭了口,线索跟到这里,已经是全然断了。虞简不免郁郁:“难道再也没有别的线索吗?方瑛可有说过什么?” “方家小公子虽然回来了,但不知道那些歹人究竟做了什么,他不愿意谈起任何案子相关的事情,一问就尖叫哭闹,我们也不好逼迫他说出什么……”说到方瑛,原贞也是头疼,一脸为难地搓着手干笑。 毕竟是方首辅的嫡孙,碰了几次钉子,他也不敢再问。 顾亭之摇了摇头:“不必等了。就算他能说出线索,也不会告诉我们幕后主使者是谁,或是戏班现在在哪里。从戏班救出来的孩子,恐怕也受了极大惊吓,先将他们送回家中吧。” 听到不用再去方家,原贞如蒙大赦:“是是是,我这就去做。”他一心将功抵过,恨不得事事办好,一溜烟地离开了。 虞简毕竟从昏迷中醒转不久,说了这么一会话,精力耗尽,又有些昏昏欲睡。顾亭之向前探了探身,轻声问道:“伤口可还疼吗?” 怎么每个人都问她这个问题?被戳一个窟窿疼能不疼吗? 她转头去看顾亭之时,才发现他面上有拂不去的疲色,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反驳的话噎在嘴里,虞简乖巧摇头,绽出一个笑容:“景姑娘刚换了药,已经不疼了。” 床头放着一栏小小柑橘,是虞简平日里最爱吃的。顾亭之伸手拿了一个替她剥开,按照她平时的习惯仔细剔了橘络,一边继续给她说案子的事情:“我把所有消息都传回了回去,阁中已经派了人在京城搜集线索,应该很快就会有所进展。等你伤好一些,我们就回去。” 这就回去?虞简有些不解。虽然破案的重心挪向了京城,但各府之间明明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问题,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案件牵扯太过深远,已经不是你我二人可以决定的了。”顾亭之专心剥着橘络,虽然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茫然,却也猜到她的反应,淡淡向她解释,“是院长的意思——之后的案情会让我们知情,但搜证推论,已经不由我们负责了。” 辛辛苦苦许久,还被戳了个透明窟窿,最后竟然就被夺了权。她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顺手黑锅甩给了师兄——一定是他的运气不好,才摊上这么个倒霉案子。 才不会是她的问题呢。 顾亭之终于清完了橘络,将一瓣橘子放在她嘴边,这才反应过来这动作实在有些亲密。可又不好再把手收回来,只好避开目光不去看她。 虞简毫无察觉,还在气恼院长的决定,赌气似的咬下橘子,嚼得咬牙切齿。顾亭之赶紧把烫手的小橘子一瓣一瓣塞给她,巴不得她早点吃完。 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意识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阿简你把这碗药喝了,就再睡一会吧。你才刚醒,不要想那么多费心思的事情,安心养着就好——” 话音戛然而止,端着药碗的景微终于看见了顾亭之手中最后一瓣橘子,眼中划过了然。她飞速将药碗放下,连着语速也无限加快:“亭之你记得喂阿简吃一下药然后让她睡觉,药炉上还煎着药我先走了!” 救死扶伤的景微姑娘拔腿就走,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就知道有情况!【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6、第二十五章 天理 清正阁动作很快,不过短短几天,已经将案件完全接手过去。虞简和顾亭之虽然名义上还负责着案子,但能接触到的信息越来越少,不过是挂名而已。 虞简自然是万分不服气,赌气一般想要养好伤口,早日回去。以至于景微端来的药,即使再苦涩难喝,她也能憋着一口气喝完,硬生生喝出了豪气万丈。 “喝药比喝酒还要主动,倒是头一回。”沈镜云有幸围观了一次,被惊得乍舌,留下如是评价。虞简从前对于苦味深恶痛绝,恨不得灭了苦瓜和莲子的九族,更不用提汤药了。 她肯乖乖听话,也省了景微不少事情。她精心调理了三四日,虞简的伤势已经逐渐稳定下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然而景微刚刚应允她可以起身走动,她就开始盘算起怎么说服顾亭之,立刻回到京城。 闲来无事,景微陪着她在驿馆里溜溜达达,正巧撞见了顾亭之在天井中,从一只飞讯禽腿上解下纸条。虞简赶紧凑了过去:“阁里来消息了?和案子有关吗?” 顾亭之展开纸条,示意她一起看。景微识趣地借口要去抓药,留下他们两人在院中。虞简探头看了看,纸条上只有简单明了的“此案已结”四个字,顺便盖了个歪歪扭扭的印,算是认证了是清正阁的消息。 这就结案了? 所以指使者是谁?戏班抓到了没?失踪的幼童到底有没有找到? 虞简将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试图找出其他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她一头雾水地问顾亭之:“这是什么意思?” 顾亭之蹙眉,默了默才道:“院长的字迹。看起来他们已经结了案,而且……不想告诉我们最终的结果。” ——要么就别说结案,要么就直接说清楚案件真相,吊人胃口算什么本事?虞简耐不住好奇心,一拍脑门就做了决定:“师兄,要不我们启程回去吧。” 且不说她伤口刚刚开始愈合,就算再过小半个月回去,路途颠簸,也会牵动伤口。顾亭之几乎要被她气笑,轻斥:“胡闹。你一条胳膊都不想要了?” 不料虞简神情认真,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坐马车回去也就五六日路程,有景姑娘照顾,不会有事情的。但要是想等伤完全养好还要一个多月呢,到时候黄花菜都亮了。” 她轻轻戳了戳顾亭之衣袖,带了些撒娇:“师兄难道甘心,这个案子就这么结束吗?就这么草率结案,肯定有蹊跷。” 共事了这段时间,她虽不敢说完全了解顾亭之,但也自认为摸清了他的性子。顾亭之其人,不在乎案子的功劳,也不在意最后的判决,吸引他的,从来只是真相而已。破案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局外人的解谜,在寥寥无几的线索中,以剑刃般的冰冷和精准,抽丝剥茧地接近真相。 他便是利剑,藏在精致雕琢的鞘中,清寒孤冷,隐其锋芒。 而清正阁,更是这天地间的剑,执公正,平冤雪。 因此她有一万个理由自信,顾亭之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只有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这个案子在他心中,才是真正了结。 顾亭之望着手中的纸条,陷入沉默。虞简心中窃喜,觉得自己简直神机妙算,看透人心,实在是个妙人。 “——不行。”顾亭之开口,语气中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结了案,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等你养好了伤,再回京城了解情况不迟。” 虞简:“……”她错了。 既然说不通道理,虞简干脆破罐子破摔,跺了跺脚:“我不管。你不陪我,那我自己就偷偷溜回去好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样实在有些逾矩,脸颊一红。好在顾亭之没有在意,微微苦笑,似是真的拿她没了办法。他看了眼手中的纸条,叹道:“如果你坚持想要现在回去,那我陪你吧。” 虞简一怔。顾亭之松口得如此之快,是她没有想到的。但既然师兄已经点了头,她欢呼一声,立刻想要回房间收拾行装。转身的时候“哎哟”了一声,听得顾亭之心头一跳。虞简用完好的那条胳膊向后挥了挥,示意他不必担心。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落转角出,少年才放下眉头,低低说了声:“你慢些。” 轻柔得仿佛担心惊起尘埃。 听说虞简想要乘车回京城,马屁精原贞立刻准备好了一辆马车送到驿馆门口。车内宽敞舒适,还特意铺上了一层软垫,防止太过颠簸。原知府还带了口信,请求他们千万美言几句,自己最初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略有疏忽云云。 这样的话留着被罢官的时候再解释吧。虞简心中不屑,但是车不收白不收。 景微本来还想阻拦,但架不住沈镜云言之凿凿,拍着胸脯保证虞简真的做得出来一个人偷偷溜走的事情,才终于点头同意。 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四日天微亮时赶回了清正阁。不料院长却似乎早早料到了一般,传话让顾亭之和虞简立刻去见他和斋长,不得耽误。 大清早的,老人家是刚醒还是没睡啊?虞简心里嘀咕。 她加入清正阁以来,第一次碰见斋长和院长同时在场,让她不由得一阵紧张——这个案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然而场面话还是要说。斋长看了看虞简肩上和胳膊上的绷带,让她不必行礼,关切道:“先前听说你受了伤,可还好吗?” 虞简垂了眼微笑:“景微姑娘医术了得,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职责所在,受些伤没什么的,只要案件能有交代就好。” ——所以不要绕圈圈了,赶紧说有什么事情吧。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怎么会听不出她这点小心思。斋长失笑,索性直截了当:“今日这么早就把你们喊来,就是打算告诉你们苍元府的案子算是结束了,之后也不必和阁中其他人过多讨论。” 这就是要压住此事了。虞简抬头,刚想说些什么,身边的顾亭之已经先她一步,问了出来:“学生好奇,不知道案子是如何破的?指使者又是谁?” 斋长摸了摸胡子,缓缓道:“说来话长。不过失踪的那些孩子已经都找到,不日就会将他们送回家中,和父母团聚,至于各府流窜作案的戏班,也已经全都捉拿归案,会在各当地关押论罪。” 虞简稍稍放下心来,她先前还担忧是案子走入死局,这才草草敷衍过去。最终只是个悬案。 “我和程院长的意思是,你们出了许多力,虞简还因此受了伤,所以案子的功劳,还是算在你们俩头上。这案子之前惊动了圣上,因此过几日可能回召你们进宫,当面嘉奖。” 他和蔼一笑,满脸的褶子都堆了起来,眼神慈爱:“说起来,这才是你们第二个案子,就有如此殊荣,实在是很难得了。” 功绩这个东西和钱一样,向来是嫌少不嫌多。但虞简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遗漏了什么事情,惴惴的有些不安。 究竟是什么事情?她越是尽力去想,这感觉越像是滑溜溜地躲进了心里深处,痒痒的,却又摸不到踪影。 她瞥了眼顾亭之,见他屈起左手食指,无声地敲着扶手,并没有在意斋长所说的进宫之事,沉吟道:“学生还有一个问题。” 院长“嗯”了一声,点头道:“你问。” “先前第一次搜捕戏班时,各地官府几乎派出了所有人手,却毫无收获。但短短几天,在他们成功逃脱之后,却又重新落网,无一例外——与其说计划不周,不如说是壁虎断尾。” “一个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戏班固然重要,但策划者为求自保,并不介意放弃这些棋子。” 斋长和院长对视一眼,彼此的神情都有些尴尬。 虞简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感受到的诡异感觉到底是什么。 自从这个案子转回了清正阁,就处处透着不对劲。斋长刻意没有回答顾亭之的问题,并没有回答案件是怎么侦破,幕后主使又是谁。他避重就轻地谈论了戏班和幼童,可对于案件最核心的内容,却只字未提。 这不可能。他们既然抓住了戏班众犯,又救出了失踪的幼童,没有理由不知道是谁谋划了一切。 即便不愿承认,她也意识到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就连清正阁,也在有意或是被迫地,包庇这个人。 脑中嗡地响了一声,肩头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手脚也渐渐发凉。她看了师兄一眼,下意识想要求证猜想。顾亭之也侧过了头看她,微不可见地颔首,淡然幽深的眸中有光彩划过,炙热坚决,却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然而她懂那意味着什么。虞简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顾亭之忽然笑了,他起身跪了下去,朗声道:“学生入清正阁,但求无愧本心。功名封赏并非我所求,学生在意的,只是天理昭昭四字而已。” 他抬首直视着院长和斋长,肃然从容:“学生受昭衡院教导多年,学的向来是无谓权势,公正严明。直到今日才知晓,权势滔天,才是最大的天理。” 虞简在他身边并肩跪下,默然不语。她其实明白,能插手清正阁的人物,她和顾亭之也无能为力。但她到底不甘心,还是想要争一争所谓的意气和公允。 然而幸之又幸,顾亭之也是一般心思。 静默良久,斋长苦笑着摇头:“早就和你说过,瞒不过他们,不如早早说了。”他伸手拍拍院长,又向着顾亭之和虞简,无奈开口:“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愿为,而是牵制于桎梏,实在不可为。” “替换死囚梁大余,收买戏班,淫狎娈童,背后之人是当朝次辅,瞿司永。” 竟然是他?虞简一怔,终于明白了清正阁在忌惮些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7、第二十六章 次辅 若是说前任首辅方海衍变法维新,开创了大景的太平盛世,那当今的次辅瞿司永,则是以一人之力护住了海晏河清。 三岁开蒙,五岁吟诗,十岁文论惊艳天下,十五岁殿试夺魁,就此踏入仕途,至今二三十年,清名远播,若不是资历相对较浅,恐怕早就坐上了首辅的位置了。 他不仅是大景出了名百年一遇的天才,更是无数学子崇敬的清贵谪仙。 见她神情错愕,斋长叹了口气,将她和顾亭之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情牵扯得太广,若是细查下去,大半个京城的权贵都会牵涉其中,到时候只怕面子上都不太好看。” 顾亭之有些讥讽地笑笑:“如此说来,瞿次辅已经选好了待他受过的人选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院长终于开口,幽幽道:“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薄安,已经承认了所有事情是他一人谋划,现下已经押在狱中,等着判决了。” 兵部主事?就连对政局迟钝如虞简,也听得出来瞿司永实在下了一步妙棋。且不说兵部和内阁相对牵制较少,薄安和瞿司永大概平时也鲜有私交。把他推出去担下所有的罪名,就算捅破了天,他瞿次辅也一定是清清白白的一身正气。 倒是不知道薄安究竟有什么把柄捏在了他手里,才不得不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 院长低头呷了口茶,盯着茶杯出神。虞简心中惊涛骇浪,忍不住开口问道:“只是一个六品主事,十几年前怎么可能有权势替换出牢中死囚?更不用说在各府之中安插内应,逃避追捕——主犯是薄安,就算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 骗人的鬼话,假得离谱。 “薄安到底有没有能力做出那些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有了结果,有了可以向皇上交代的主犯,就算是皆大欢喜,不是吗?”语气依然恭敬如初,但笑意却愈加冰冷,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说得太露骨,院长面上有些挂不住,低低呵斥了一声:“亭之!” 他瞪视了顾亭之片刻,终究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亭之,我晓得你们现在年轻,意气盛,可许多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参与其中的权贵人数众多,还有一些富骨豪门,更不必说他们之间婚姻宗族,互为护持,如果想动瞿司永,就是要动摇京城氏族的根基。” 若是没有家族的支撑扶持,想要长久地身居高位,就是痴心妄想。京城涉案官员背后的势力之大,非同寻常。更何况现在所有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自保,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反扑,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真相曝光。 愿意推出一个薄安,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诚意和妥协。这样的手段,和当初试图勒索方家时如出一辙。 倒还真是百用不厌的了。 斋长的语气中有深深的疲惫,看上去仿佛又苍老了几分:“当初我朝废大理寺,分职于昭衡和听无二司,创清正阁,本来就有许多人反对,只是靠着这些年的功绩才堵住悠悠众口。” 他没说完,但顾亭之和虞简听出了他的意思——说白了,不过是以清正阁做威胁罢了。 权势滔天,竟能嚣张至此! “亭之,有些事情,我们有心无力,实在做不得。” 虞简怅然若失,知道院长所说是实情。案件至此,已无转圜的余地,对于斋长和院长来说,就此结案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她侧头看了一眼顾亭之,见他眸色黯淡,支着额头在想些什么。她认识顾亭之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见他二人沉默以对,斋长摸了摸胡子,打圆场道:“不说这些,先得告你们,案件是如何破的,等你们到了殿上,也好应付皇上的问话。” 可不就是用功绩,贿赂他们闭嘴吗?虞简无奈,但终究抵不过好奇,只有安静听着。 “说起来,你们先前查的那家铺子,确实是京城中销赃所在。阁中派人严加审讯了铺子老板,他才交代了,确实有一伙人,来出手的都是孩童的首饰物件一类,且成色多是下乘,所以他一直记得。” 如果他当初不是贪图蝇头小利,想多卖出一些物件,也不至于遇上了虞简,扯出这么许多事情来。 机缘巧合,到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顺着他提供的线索,辗转了几轮,还是找到了出手这些物件的人,是当下城里最当红的戏班班主。联系到之前各府作案的戏班,几乎立刻就能肯定,幕后之人是通过戏班传递消息,安排一切。” 虞简一凛,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可是……霖春班?” 她见斋长微讶点头,和顾亭之对视一眼,都想起了他们那日听的一出《打严嵩》。她记得沈镜云曾经提过,这戏班熬了多年终于熬出了头,是因为得了贵人青眼大缘故。 花大价钱捧角儿是假,不过是以此作幌子,在权贵之中传递消息罢了。 何其讽刺,这样一出戏竟然是由瞿司永的爪牙唱来,也算是厚颜无耻的极致了。 “确是霖春班。但霖春班近些日子声势渐大,花钱捧场的人也有许多,所以排查究竟谁是扶持起他们的,也花了些时间。” 虞简“唔”了一声,问道:“那到底是怎么确定,是瞿司永的?” 此人心思细密,即使是勒索方家这样的事情。也会再派一名杀手,防止消息走漏而杀人灭口。利用戏班传递消息,在皇帝的眼皮下犯下如此之大的罪行,她不相信瞿司永会轻易留下把柄。 斋长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并不是我们确定了是他,而是几日我和程院长商议此事时,有人前来通报……” 忽然有人敲了几下门,高声道:“姜斋长,程院长,瞿次辅在门外求见!” “……说是瞿司永想要见我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8、第二十七章 许诺 不必斋长细说,顾亭之和虞简也猜得出来,之前瞿司永找上门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与其等待清正阁掌握了实际的证据,查到自己头上,不如主动做个交易,壁虎断尾,交出戏班和掳走的幼童们。只要保证他们管好嘴巴,不说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瞿司永仍然是清清白白,一生正气的次辅大人。 虽是一步险棋,但也是最保险的做法。 既捧上了足以结案的证据示好,又以清正阁在朝中的争议作为威胁,双管齐下,不可谓不妙——心机深沉,思虑周全,瞿司永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也不是只靠着文人才气。 而现在,他却又有事求见。 门外那人听不到回应,试探着又敲了敲,重复了一遍:“姜斋长,程院长,瞿次辅求见。” 斋长淡淡看了顾亭之和虞简一眼,提高了声音道:“你且告诉他,我和程院长言而有信,让他不必再来了。” 然而门外那人却并没有离去,犹犹豫豫道:“可是瞿次辅这次来,是要见顾公子和虞姑娘的。” 院长“哦”了一声,并不意外。倒是斋长冷哼一声,连胡子都气得一抖一抖:“他还真是不放心,估计是听说了你们要进宫面圣,赶紧巴巴地跑过来,生怕你们抖出他的破事。” 他挥了挥手,无奈道:“事情便就是这样了。清正阁如此结案为他遮掩,也是别无他法……”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落寞和歉意,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我从前也像你们一般,觉得权势大不过天理,善恶终将有报,但到底……并不是如此。” 他说得极轻极慢,像是在回忆些什么。院长也微微动容,深深看了一眼顾亭之和虞简,低声道:“去吧。他不过是想确认你们知道了多少事实,会不会乱说罢了。我相信你们晓得事情轻重,自己权衡吧。” 顾亭之并不说话,起身一礼向门外走去。虞简跟上他的脚步,预感到瞿司永是个难缠的角色,心中忐忑。 刚刚走出门口,院长忽然唤了顾亭之的名字。顾亭之并没有回头,站定冷然道:“学生一定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请院长放心。” 即使是虞简,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尖锐锋芒。即使他肯为了清正阁装聋作哑,但终究无法甘心。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可偏偏公道也只能在人心中苟存。当被权势的指尖轻轻一触,便会立刻灰飞烟灭,连一片微小的碎片也不会留下。 她回头看去,院长第一次露出复杂的神色,幽幽长叹一声,才道:“瞿司永心思深沉,狡诈多诡,你千万小心。” 初见瞿司永,虞简微微一愣。在她心中,能做出淫狎娈童,威逼利诱的人,大约也是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人。但面前的男子虽然年过四十,却依然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一双狭长的眼睛含情而笑,就连细密的笑纹也恰到好处,谦和温柔。周身书卷气儒雅浓厚,无处彰显着他的学识涵养,让人心生好感。 然而就是这个人,不动声色地将死囚从狱中换出,为己所用;又在梁大余失去利用价值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射杀,甚至连在场的虞简也要一并杀死,以绝后患。 原来相由心生,也不过是世人糊弄自己的词句罢了。 见二人进来,瞿司永笑笑,仿佛熟识的长辈般和蔼亲热:“顾亭之,虞简?姜斋长和程院长应该已经把事情告诉了你们吧?” 顾亭之和虞简没有答话,他也不恼,微笑着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说起来,还要祝贺你们破此大案,甚至连皇上都要亲自嘉奖你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呢。” 虞简冷笑,回答得客客气气:“得多谢瞿次辅鼎力相助。” “举手之劳而已,虞姑娘不必言谢。”瞿司永欠了欠身,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目光在肩头的绷带上停留了许久,眼神玩味。虞简心中有火,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顾亭之向前一步,将她大半个身子挡在身后,遮住了瞿司永的目光。被小辈如此对待,瞿司永不以为意,抿了口茶悠然道:“顾亭之。你身手倒是不错,赵晚也算是京城中的有名有姓的好手,竟然能被你拦下,也真是叫我意外了。” 赵晚?虞简本来以为他说的是树林中的弓箭手,但听他意思却似乎另有所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她的神色落在瞿司永眼中,反而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道:“你不知道?如此说来,顾公子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了。” 他的话没头没尾,让虞简反而更加茫然。瞿司永低头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垂眼含笑道:“你昏迷的时候,曾有杀手想取你的性命呢。”语气轻柔,却挡不住话中的恶毒冰冷,让虞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现在回想起来,沈镜云和景微应该早就知情,只是顾亭之不让他们告诉自己罢了。至于她醒来之后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当时瞿司永已经和清正阁做了交易,梁大余透露了什么信息已经不再重要,他才放弃了暗杀的计划。 瞿司永,他还真喜欢万事留一条后路。院长说他心思深沉,狡诈多诡,确实是一点也没说错。 顾亭之似是不愿意多提此事,冷然道:“瞿次辅不必拐弯抹角,大可以直接说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顾公子是聪明人。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们一句,姜斋长和程院长苦心经验了清正阁这么多年,力排众议,实属不易。难得你们有机会为清正阁增添光彩,接受皇上的嘉奖,千万不要辜负了这个机会。” 轻描淡写地又拿清正阁压了他们一头。虞简心中窝火,更加反感面前的男人——什么叫顾公子是聪明人?她难道就不聪明吗? 白瞎了这个老男人的一副好皮囊,不仅心黑透了,连眼都是瞎的。 瞿司永又呷一口茶,仿佛给学生讲学一般,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我虽然枉担了许多文人虚名,但在大景,倒是有不少读书人愿意听我几句。若是有人想给我安上什么罪名,恐怕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哦,你们或许不知道,举报揭发薄安的罪行,主要是邹国舅的功劳。等再过几日,三省六部也有许多参他的本子会递上去,将他的钉死在这件事上,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说这么一长串,无非是想传递几个消息。第一,若是处理不当,清正阁的声誉难免受损;第二,他身受天下学子推崇,想要揭露他是案件主犯,不仅天下人不会相信,反而会引起民愤;第三,除了他,朝中还有许多重臣参与其中,相互袒护。薄安被推出来抵罪,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必枉费心思想着翻案了。 好一个嚣张跋扈的态度! 她从前不知道,乌纱之下竟能有这样淬了毒的心肠,为了仕途名声,费尽心机地官官相护,用尽了腌臜手段也要掩盖腐烂的真相。然而又有几人在意那些被掳去的孩子何其无辜? 她忍住自己把茶水泼到瞿司永脸上的冲动,寒声道:“瞿次辅的友党遍布朝野,还真是让人佩服了。” 事已至此,她也不得不颓然承认,或许真的只能问罪薄安,就此结案。 瞿司永闻言,笑得一脸暧昧:“哪里。瞿某向来喜欢聪明人,也喜欢有权势的朋友。但若是做不成朋友,也只能先下手为强,免得哪一天翻了脸,我还讨不到好处——话说回来,我看顾公子就是个极聪明的人,难得的文武全才,瞿某倒是很想交个朋友的。” ——要么成为我的朋友,要么成为我短暂的敌人,死在我的手里。 ——你要如何选择? 顾亭之淡淡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亭之志不在朝堂,帮不到瞿次辅,不劳烦您屈尊相交。但瞿次辅大可以放心,昭衡院和清正阁有恩于我,既然清正阁答应了的事情,亭之身为清正阁中人,也定当遵守。” 言尽于此,他向着瞿司永颔首道:“告辞。”说完轻轻拉过虞简的手腕,带着她出了房间。 他比虞简高出许多,虞简想要跟上他的步伐就有些吃力,她刚想抗议,抬头看见顾亭之眉宇之间隐隐的怒气,还是选择闭上了嘴。一路走到了阁中后院中,顾亭之才停了下来,面色冷凝。 虞简想到他刚刚所说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的话,是为了蒙蔽瞿司永吗?”她的声音带了丝委屈的哭腔,近乎恳求地看向顾亭之,等他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明明答应过的。他说过,这一生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即使权势之前,也该当遵守本心,让自己心安。 被冷箭扎穿了肩膀她没有哭,一路上伤口撕裂又愈合她也没有哭,但终于回到了清正阁,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真相,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心头压抑得难受,只想喝得醉醺醺的,大哭一场。 如果连师兄都选择了说出谎言,即使假得不能再假,却只为了所谓的交代,那她在清正阁还有什么意义? 公允天理,不过是最不自量力的坚持罢了。 顾亭之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道:“瞿司永纵然再无耻,可他说对了一件事情。这是斋长和院长的选择,我们没有权利改变,也不配压上清正阁的命运,换来我们认定的公平。” “但我当初答应你的事情,并没有变。” “既然有些事情做不得,我偏偏要做。瞿司永自以为堵住了我们所有的路,是他在高位待得太久,就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患得患失。他不敢赌的东西,我敢。” 少年望向她,眼神依旧坚定清澈,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他弯起嘴角,轻声道:“小虞儿,你想和我一起赌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