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 第1章 海升客 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是无趣的,不会掀起很大的波澜,平淡的度过一年四季,在春天的时候加件衣裳,在夏天的时候减件衣裳。可偏偏就是这种平淡,让好事跟坏事颜色都淡淡的,总是容易忘记,带着些罗曼蒂克。 展春序不知道他走的路是好还是坏,他似乎走了许多弯路,但是在别人眼中,这些都是唯一的选择。 跟着父母辗转来到秦皇岛,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朋友越来越多,展春序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他最喜欢交朋友,但那个时候却总是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交朋友了,不要再带人回家看他弹钢琴吹笛子了。 “妈,我晚点回来。”春序拿上挎包没等妈妈说话,就先一步离开家门。 “早点回来,您别见怪,小伙子长大了管不住。”孟钊转过头对客厅里的女士笑笑,将沏好的茶摆在她面前。 现在是2010年的夏天。 秦皇岛,坐落于北方的一座漂亮的城市,因为靠海面山,冬暖夏凉,不过也算不上那么凉爽。 春序骑着自行车从老柳树下穿过,路过甘蔗摊又回来,买了两杯甘蔗汁,比人还高的甘蔗披着暗色的皮,被太阳一照也不凉,榨成汁握在手里竟然已经是温热的了。 “阿展,这儿。”宴宁向他招招手,她已经穿上志愿者的马甲了,红艳艳的。春序也从挎包里拿出那件马甲搭在身上。 宴宁,展春序的初中同学。阿宁长得不算高,有些瘦,但并不文弱,气色很好。头发剪到齐肩,是精神的,特别是穿着那件衣裳,衬得更鲜亮了。眉毛平直几乎没有弧度,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底下,眼睛很亮却不是黝黑的,浅浅的颜色融了太阳光。 “阿展,其实我还挺奇怪的,你怎么想到的来当志愿者了?而且还是这种最累的市容整改志愿者。” “我呢,就是想找点事儿干,你不是也一样?” 宴宁勾起嘴角伸出食指在空中晃了晃,然后从侧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 “当然不是了,我这是为人民服务。” 这是真的。 “好!真有精神!那我也是为人民服务。” 这也是真的。 “贫!先看看这个册子,就是两个,去铲小广告,劝导大家去新街上摆摊儿。”宴宁努努嘴儿,提示他去旁边拿铲子。 “没问题。”春序向她敬了一个不标准的礼,就拿着小铲子去了老柳树的小路上,要先告诉摆甘蔗摊儿的婆婆,她那一车甘蔗不好弄,得早些搬过去。 春序到了才发现,那条街已经有了许多人,都是来这儿摆摊儿的,确实,这条街临着海,热闹,人也多,他跟大家挨个说了要去别的街。 到婆婆身边的时候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孩子,他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甚至不能用青年。那人身量太过纤弱,长得还是一副孩子模样。 他身前摆的是花瓣做的手链,还有这边儿常见的贝壳挂件,春序暗暗想这东西几乎这边的每个商贩都在卖,他怕是卖不出去了。 春序帮婆婆装好了甘蔗,说帮她把小车推过去,婆婆却说自己身体好,不用他帮忙,春序嘱咐了好几句才转过头。看着那个孩子,头发有些长,齐刘海盖住眼睛,皮肤很白,白得让他怀疑是不是生病了,脸颊却是红红的。肩膀很薄,连那件衬衣都撑不起来,肩胛骨微微耸起。 他从刚刚春序走过来就没有动作,一直捏着衣角,似乎在紧张?在紧张什么呢?春序也紧张起来,在想该怎么开口不会吓到人家,可能是帮家人出来卖东西的孩子,看到有人来找摊贩动地方,害怕被吵或者不知道该做什么。 “同学,可以这样叫你吧,咱们看着年纪差不多。” 春序在他面前站定,离得近了脸颊红看得更真切。 “嗯,可,可以。”那孩子声音弱弱的甚至有些吃力,字头有奇怪的重音,虽然有些磕绊却不黏糊。 “你的东西也要搬,我帮你吧,刚刚看你搬的东西很重。” 春序目测他面前的几个箱子,还有他身后那辆小自行车就有些心疼,真是辛苦啊。那孩子不说话了,只红着脸点头。春序以为他是热的,把包里的甘蔗汁递给他。孩子伸出手接了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摩挲。春序将他的箱子阖好,一个捆在小车的后座上,另一个自己抱在手里。看他没打开喝春序有心安慰几句。 “刚刚在婆婆这儿买的,看你脸都晒红了,喝几口。你叫什么?在哪儿上学?哦…不好意思哈,我好像有点儿自来熟了。” 春序看那孩子一直没有回话,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太过热情,以至于让人尴尬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搓了搓手心,确实啊,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会给同龄人送吃的,人家不觉得里面下毒就算好的了。 “没,没,我叫任,任书情,开学在一中上,呃,上高一。” “我也是,好巧啊同学!我叫展春序,春天的春,序章的序。你摆的这是什么花啊?” 书情看他搬了箱子,急忙去推身后的小车,没有骑上去,两个人这样并肩走着。 “茉莉,沿着海往东走,一直走,有一个县,清远县,大家都种花。” “啊!我知道,你家是那里的吗?真好,我记得那里还产板栗,风景还很好。”春序冲着他笑,露出几颗牙齿。 书情也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拨开刘海儿露出光洁的额头。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注意到书情稍稍下垂的眼尾,书情的五官很干净,几乎没有阴影也没有瑕疵,鼻梁上有一颗痣,迎着光,变成暗红色。 春序比以往走得更慢一些,他发现倘若按照他的速度,会和书情错开一个身位,书情要隔一段路小跑一下才能赶上了。于是他迈的步子很小,动作也慢下来,与书情并肩走着。 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些距离,衣袖不会碰到,不过影子却已经融住了。他这才能好好去看书情的脸,无论是身上还是脸上都没有那许多累赘的东西。皮肤很白,但更像是半透明,眼皮上的血管很明显,青色的,从眉毛蜿蜒向下,隐没在鼻梁前,像青白玉石里碎裂的纹理。 书情手背上的血管也很明显却不凸起,很细,小河网似的笼住,他攥住车把的时候,手背上的骨头就隆起来,砍了河水枝杈的的小山丘。 这段路并不长,在过了三个路口之后就到了,春序将他带到有树荫的地方,对他说以后都可以到这儿摆。书情点点头,他没有抬起头,只是眼睛看着春序,眼眶被眉弓挡着,像某些猫科动物。 春序转身要走,又站定在他面前,趔趄了一下,书情下意识伸出手扶他,看他没有真的摔倒,笑了笑搓搓手撂了回去。 “我最近都在做志愿者,这个。”春序指了指衣服上的标牌,画着两个颜色鲜艳的立体小人。 “我想买这个,能帮我串一个吗?” “当然,等…等一下,有小凳子,你坐下。”书情将木箱子里的小马扎递给春序,示意他坐下。将串线,铁丝还有放着花骨朵的盒子拿出来,说是串线更像是丝带,窄窄一条很轻,被光一照波光粼粼的。 春序将手递过去,书情拿丝带和细铁丝环了他的腕子,多留出一段串花骨朵,不会紧紧贴在手腕上。书情抬起头示意,不说话,似乎是在问这样松紧可以吗,春序点点头。 修的齐平的指甲在丝带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作标记,书情的动作很熟练,细铁丝打了钩,把有些尖锐的尾端用一小节丝带缠紧,顶端穿上白净的珠子和绳结儿,之后才是花骨朵,密密实实地穿了两层,好像只用了三四分钟,两边留了很长的带子,系上应该会飘飘荡荡的。 手链系到春序手腕上,他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书情的手,这样看,书情的手指虽然细长,但是手很小,最起码比他的小很多,右手的无名指上有一点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看着有年头了。伤疤处的皮肤比旁边颜色更浅,又因为增生,那处的纹理与旁边都不相同,淡粉色的肉微微凸起。春序想,或许很多年前的那个伤口流了很多血,应该是划伤,伤得很深。 “你的,你的手,很…很漂亮。”书情低着头没看他,声音也很小,飘到他的耳朵里。 “真的吗?”春序看了看手上因为练琴磨出的茧子,心想他人真好,真温柔呢。虽然他没有看自己,春序还是笑起来,说:“你也是,指甲上有月牙,很健康。”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怎么说出这句话了?不过确实是这样,书情没有留指甲,甲床透出一点粉色,月牙小小的,箍在甲根,仔细看连手指上又能透出血管的纹路。 “啊,是,是。”书情的动作怔住一下子抬起头,再看还是微微笑的样子,手上的结系好了,小小的蝴蝶结,留了长长的尾巴,举起腕子大概要垂到胳膊肘。 “不好意思啊,我不太会说话…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可以吗?等开学的时候说不定还在一个班呢,我叫展春序,记得我的名字。最近我会在这边做志愿者,可以随时找我的。哦对了,这个,这个多少钱?” “没,没事,这个就算我送给你,我们是朋友了。任书情,我的名字,任书情。” 书情摆摆手,看春序又想说什么,他有点着急地从木箱里拿出刚刚他给的甘蔗汁,似乎很排斥说话,比如说现在,书情不说话,只把那杯甘蔗汁拿在手里晃了晃。春序知道,他应该想说,礼尚往来。 “谢谢你啊,那我先去别的地方啦?明天见。” “明天见。” 街上吵得厉害,他又走开了好几步,有没有听见他的明天见呢,书情明明想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说明天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额头都沁出汗来,嗓眼儿一下被堵住,只能张张嘴,发不出声儿。 明天见。 宴宁再看到春序的时候,很难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链,浅绿色的丝带蹭着红色的外衣有些太扎眼。 “你怎么也买了这个?好看。” “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不过现在是朋友了,他送给我的。也是一中的学生,说不定开学之后还会再见面呢。” “孩子…”宴宁觉得奇怪,不过放在展春序身上也正常,他总是用一些奇怪的名词和形容词,似乎这才是他的语法结构。 “他看着年纪很小,也不高,不过确实和我同岁来着。叫书情,任书情。” 宴宁不置可否,想提醒他不要随便用这种词,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春序人缘儿好,大概别人也不会在意。 春序告别了宴宁,骑上自行车又穿过老柳树,天色将晚,他饶了路来到新街,街上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或许是想再见一见白天的孩子,和他再说一次再见。 不凑巧,他已经离开了。春序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茉莉花,想到书情半透明瓷玉一样的肌肤,他的手凉凉的,挥散这有些闷热的夏天。春序有些期待明天的见面了,明天要不要为他带一把遮阳伞,或者带一杯冷透的饮料,都好,都可以,春序认定,这是他今后重要的朋友。 自行车的链条转动,他离开新街,穿过最后一棵老树。书情还想再留恋一下他的背影,他在高中第一个朋友,不过,再不回家妈妈会担心的。 书情转头离开,与春序的方向相反。 第2章 海升客2 春序的手链被挂在花瓶上,窗台边。花瓣只能存活一天,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它就已经枯败了,风吹过窗台的时候,只有绿色的丝带飘飘荡荡。 夏天过得很快,特别是不被期待的夏天,一下子就到了八月中旬。 春序与妈妈讲了他新交的朋友,一个有些瘦弱的孩子,每天都在新街上摆摊儿编手链,大概是在帮家里人干活。他顿一顿,又说那孩子长得很白,很干净,白得几乎能把光透过去。 是了,春序有时候看到书情的手或者脖颈会吓一哆嗦,血管太明显了,紫的蓝的,细的像针,一下一下缓慢地跳动着,又突出来,似乎与空气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连血液都冲不进去。 特别是掌心和指节间,被笼罩着,没一点血色,一看都是青青绿绿的,轻轻一碰颜色就褪下去,又泛上来。 他没有说过,但是书情似乎感知到他想问什么说什么。渐渐的,书情会避开让他看手心,其实没什么,也没得病,只是有些贫血,加上从前身体不好总被闷在屋子里皮肤太白而已。 “书情,一中发分班消息了,在校门口也贴了,嗯…等一下,等晚上,咱们去看看,我也没看呢。” 春序叽叽喳喳的,绕在书情旁边,绕得眼晕,跟长尾麻雀似的。 “好啊,我正想着,谢谢你小春。要不现在,现在就去吧,太晚回去也不好,对吧。”书情合上卡扣,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停一下。“啊…正好,还不晚,我请你吃饭吧。” 春序感觉摇头说不用,应该他来请的。他笑起来,嘴角边的一点点软肉被扯成小括号,瞳仁里都闪出亮点儿。 傻狗。 将书情的东西都放好,两个人并肩走着,已经这样一起走了多少次了?忘了,很多次。 夏末秋初的下午闷得很,海风吹上来也温热。阳光一照,书情的头发都被抹了层金丝,阴影投在脸上。他揣着手臂,眼睛绕来绕去,瞳仁儿是浅浅的褐色,看天看小鸟,看春序翘起来的头发。被发现了,春序朝他笑,柔软的,摸起来或许会很舒服。 去一中的路叫横断南路,种着粗枝条的大树,树皮都被晒得斑驳。校门口的告示牌很大,更像公交路牌,五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大家的名字。 书情伸出手沿着编码往下滑,春序站在他身后,极快地扫视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他们中的一部分会在以后三年成为改变自己生命的人,有的人只能在操场上停留片刻的脚印儿。 “在这儿,我,还有你。”他指着那处名字转过头叫春序,书情的指节一下一下,磕打着展示板,发出哒哒的声音,很急促,似乎在等待着一种夸奖,夸奖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目的地。 春序凑过去,下巴距离他的肩膀只差一点点,看着两个人的名字,差的并不远,在同一个班级,好,好呢。 “那我们就是真的同学了,最起码前几个月?我们是同学。” “还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书情转过身对他说,稍稍抬起头看他,他已经不会因为对视紧张了,可能只对春序,谁知道呢,展春序希望是这样的。 “对,好朋友!” 书情背过手沿着路牙的凸起踱步,石砖并不宽敞,似乎走两步就要崴一下落到水泥地上。似乎这样沉默了许久,阳光太不凑巧,照得他脸红眼晕,要是再暗一暗或许会更好一些。 “其实…我,我很害怕,我怕大家会不太…嗯…” 书情止住话头,他觉得不该对刚刚认识的人袒露心意,这是妈妈教给他的,很多人都不可信,都不能将弱点和渴求的东西展现出来,他们会耻笑,会得到了就不在意…或许展春序不是这样的人,任书情这样劝说自己,不过还是失败了,他做不到,哪怕他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好朋友。 他在害怕,或许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春序已经发现了,但是不想拆穿他,不想叫他难堪。 书情有神经疾病,是后天受伤造到脑子造成的,伴随大脑受伤一起来的还有口吃,很严重,经常说不出一段完整的话。 以及,除了妈妈还没有人的知道的,书情身上长了另一个东西,这个不足以让人太过痛苦,因为没有人会盯着人家裆看,但是口吃就不一样了,会一下子让人知道,让人过分注意。 从前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真的也不是大事。 真的没关系的,书情。 书情小时候很喜欢说话,哪怕总是被人打断,没有人听他说完,他也不会难过。只是有很多冒出来的脑筋,什么都想告诉别人,说蚂蚁折了腿,说滑梯浮了一层的铁锈。 直到有一天,同行的小男孩说你会不会尿床啊?在那么多人面前,书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没有…没,没有。那些孩子们的目光望向他,似乎在看什么腥臊的脏东西,似乎现在他脚下就有一滩尿液。 那孩子还在说。 你见过村里的墙上的油漆字吗?什么神医,结巴尿床都能治,你知道吗?结巴就会尿床吧,哈哈… 不许,不许…凭什么这么说。 书情却是真的回不来一句话,没有人听他说话。他摆手说不是的,他不会…小孩子的恶意总是这样单纯,没有人觉得这算欺辱,没有人。笑声要将他淹没了,他头一次发觉,这是件大事,不能再大的事情。 能让他的一生都蒙羞。 之后,他就不轻易说话了,忍着,忍着。 “怎么了?学校的同学应该都很好的,别担心,我也是你的好朋友。” 春序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发觉书情担心的事情。他还在说着,他猜书情从前可能有一些不好的经历,被坏孩子欺负过。 或许拿他不算“爷们儿”的外貌开玩笑,可是展春序从来不觉得这是必要的,我们是人,之后才有性别,被身边的人塑造,被环境塑造有了性别。书情这样就很好,特别好,没有那些恶心“爷们儿”的臭味儿,他温和又平静。 春序想不出有人讨厌他。 “谢谢你小春,不过,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某种声音告诉他可以相信这位认识不久的朋友,但是人家也可能只是客气一下,并不是真的要和他这种人扯上关系。不不,不是的,只是朋友而已又不是托付终身,没必要想这些。 书情觉得现在还是不说话比较好,说不出来,越说越错,以他的阅历和心理,还很难说准确地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自己对春序是什么感情。 春序看着书情这样犹豫,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不过不晓得是那一句出了问题,又怕一下子道歉会让人家更不舒服,于是也不说话了。 两个半大小子就这样沉默着,面对面站着。 头前儿书情还差一点鼻酸,大日头里差点浑身冒出冷汗。结果一看这样,没发出来的忧伤啊泪啊都烟消云散了,春序比他高许多,低着头悄默声看他,眼珠子乱滑,像扒了床单的坏小狗。书情一下子没忍住笑出来,眼窝都弯起来,他边笑边说抱歉,抱歉… 笑了就好。 春序搭着书情的肩膀晃了晃,“好啦,别想那么多了,去吃饭不?走吧走吧!”书情点点头,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一定一切都是坏事,说不定呢,说不定就会遇到一些还不错的人。 已经到秋天了呢,没有刚刚暑假那时热得厉害,特别是秦皇岛,黄昏的风里居然还夹了几分凉。书情很喜欢小岛,虽然冬天总是很冷,但是夏天不会太久,总是凉凉的。 “你想吃什么?嗯…学校这边人好多!”他们沿着宝云路往前走,书情问他。他是真的有点饿,毕竟已经到了黄昏,他有一天没吃饭了。 “都可以啊,你平常吃什么?”春序反问他,他一直在等书情提意见。他知道以书情的性子肯定不会叫他请客,毕竟都还是孩子,请客什么的太奇怪。 “我想想,去吃馄饨吧,好久没,吃了。”周围好像并没有这样的小餐馆或者小摊儿。 他们往前又走了一段,大概已经到了新街,终于看到一家小小的馄饨点,门头掉色很严重甚至纤维绷的牌子都破了,但是大门和里面都被整理得很干净。 小车停在门口,老板似乎和书情相识,与他打了照面之后热络地聊天,说好久没见他,带她向书情的妈妈问好,书情叫老板春姨。 小店里的桌子是有点劣质的橘色铁架桌,四角都被磕裂还有些起边,不过上面没一点油污,筷子什么的也被好好摆着,价牌挂在墙上。 小碗馄饨三块,大碗五块。还有白吉馍肉的三块,蛋的两块,还有些别的,反正都不贵。 “嗯…一小碗馄饨。”书情应该来过好几次,但还是要看着价牌说。 “那我要一大碗吧。”春序瞟了眼价牌上褪色的馄饨碗图片,总觉得书情吃不饱,他在外头干活一天,虽然他自己说不是体力活没关系,但好歹长身体的时候,这样苛待自己可怎么办? 馄饨煮的很快,端到两人面前时还滚烫着,水蒸气飘起来萦在两人之间,看不清对方的脸了。馄饨皮薄得透亮,面褶子泡在清汤里像轻飘飘游弋的蝴蝶翅膀。肉馅是粉红的,咬开能看见剁碎的肉粒和零星的葱片儿。 书情舀起一个,上面还挂着小虾皮,用勺子边将馄饨皮截断。还很烫,不能一口吃进去,只能咬一小口,闻着香味儿喉结在细脖子上滚了两滚。 春序看着他,发觉他真是漂亮,干干净净的,脸上那颗小痣被热气腾得格外显眼。他吃得很快,但是吃相很好,虽然吹一吹凉就放进嘴里,里头的肉馅还烫着,书情也只是皱皱眉。嘴唇被热汤暖的红润发亮,似乎连舌头都红红的。 这么盯着人家嘴巴看。 “看着我…干什么?”书情放下勺子问他,他已经吃了小半碗了,春序似乎还没有动过那碗馄饨。是不是自己显得有些…有些太着急了,他听人讲过,吃太快太着急的人是饿死鬼投胎。 “不,没有…我觉得有点烫,等一下再吃,没关系不用管我。”春序摆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小铁勺刮过碗底的声音并不明显,书情那碗已经空了。他垂着眼皮把最后一片紫菜抿进嘴里,指尖捏着碗沿转了小半圈。 春序将铁凳子往前靠了靠,把自己碗推过去,小铁勺碰触瓷碗产出一点微弱的响声,“我放了胡椒粉,还有馍,有点咸了,你帮我吃两口呗。” 他那碗几乎没动过嘛,汤面上漂着春序刚掰进去的白馍。书情耳朵尖发红,推回去说饱了。春序直接掰开他手指把勺子塞进去,勺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馍泡软了还挺好吃的,你吃点嘛。”他终于还是点点头,这次吃得很慢,应该是快要吃饱了,书情用指甲刮着塑料桌沿翘起的毛边,青白手背上浮着几根淡蓝血管,多吃一点,吃饱就好。 春序在侧兜里摸了很久,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压在醋瓶底下。硬币从指缝漏下去,落在桌子上打几个滚儿搁楞搁楞发出响儿。 出门时已经是傍晚,天似乎变短了些,之前这个点还是亮堂堂的,现在居然已经亮了路灯。 外头还是吵的,现在还是饭点儿,树上知了哇哇地叫,地上的人也叽里呱啦说着话。书情想,现在和他说点什么话,他应该听不清,但是自己说出来了,得一点安心,莫名其妙的安心。 他拉住春序的袖子,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春序问他怎么了,只问一次,然后等着他的回复。 喉咙里干干的,卡着两句话出不来,他低下头闷闷地说:“你知道的吧…” “我说话会打磕绊,啊…你不要说话,我知道,知道你想说什么…呃嗯…是不太好。” “你说什么呢,没听清——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听出来。” 春序往前迈一步,与他离得更近了些,抬手把他肩膀上的碎叶子蹭下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背。 “真没听出来,你很在意这个吗?书情?” “一点…” “谁家锅底没点儿灰,这算什么?要是有人跟你掰扯这个我就帮你骂回去。” 果然还是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任书情偏还信他。 第3章 海升客3 快到秋天了,今天是一个好天气,秦皇岛秋天的晴空并不算多,因为太靠北又太靠海,天气总是温温的阴阴的。 书情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同学,他们的脸色或平和或急切,谁都不理谁,他穿过人群来到班级报道处。老师看着很年轻,鹅蛋脸,脸颊处有一点小雀斑,眉毛上挑,头发剪的不算规整,额边的碎发大约到下巴,发尾则垂到肩膀上。书情想到家里挂在墙上遮霉菌的王菲海报,老师和海报上的女郎很像呢。 “同学,你的名字?” “任,任书情,在这里。”他在前一个同学说话的时候就悄悄看老师手里的名单,不过很遗憾,并没有真的看到什么。所以轮到他的时候,书情快速扫过这些大同小异的名字,在老师问出问题前预备好了答案。 他的学号:200114012。 2001级14班的12号同学,这个身份会暂时陪伴他一段时间。 同时他也看到了春序的名字,后面的小框里被打了钩,已经来了吗,早早鸟。 目光再往下,看到老师的名字,张景初。 书情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老师,说不出为什么,好像把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咂摸咂摸就体味到一点儿雨水味儿。 他们的教学楼是一中比较老的建筑,“格物楼”三个大字嵌在浅青色的墙上,边缘有些脱落,墙皮的颜色也不算均匀。时间还早,现在还不用回教室。书情沿着绿化带往里走,格物楼旁边是明志楼,那幢楼应该是高年级同学的教学楼,很安静,门口矗立着石膏像,底下好像还有同学们摆的水果和考卷。 “书情!”少女的声音传到书情耳边,他转过身看到前几天刚打过照面的宴宁,她穿得并不规整,校服敞着怀,裤腿也折上去一点。 “宴宁,我刚刚看到你了,看到你的名字。”书情弯下眼尾,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他们是因为春序才认识的,见了几次面,宴宁的性格和春序很像,似乎都很擅长交朋友。 少女绕到他前面,挡住些太阳光,她更喜欢和人面对面说话。 “对啊,说起来还挺巧,今年那么多学生居然还能在同一个班,也是缘分。那首歌怎么唱来着…记得那一天,瞬间注定永远。” 是李谷一的歌,书情顺着她的调儿一起哼,妈妈也很喜欢这首歌呢。 他们边说着话边往前走,虽说现在不急着回去,但毕竟一中不像其他学校管得那样松快,他们刚刚来还是有些顾忌的。从外头转了转就该回去了,14班在三楼,可以从格物楼的外置楼梯上上去,顶头儿就是。 那位年轻的老师还没有上来,班级里乱糟糟的,其实来到这个学校的一大部分同学都是秦皇岛海港区的当地人,他们从前或多或少都认识一些,所以在这儿也能聊开。 书情并不是,该怎么说呢,他是秦皇岛边缘城区,嗯…或者说县城的,需要考的分数更高一些才能来到一中。书情毕业这年似乎只有两个人来了这儿,他和泽澍,不晓得在这里还能不能再见面。 “你们怎么才来,等得我着急。没人跟我说话都快闷死了。”春序迎过来,瘪瘪嘴靠着书情的桌子,又觉得这样站着不舒服,从前一桌的椅子上坐下,回头看他。 春序铰头发了。比毛寸长一些,都一边儿长,不跟有的人似的两边剃秃,最上头留一截。他这样看着更精神,也更敞亮。 隔得不远,春序嗅到书情衣服上的漂白粉味道,不刺鼻,与周遭形形色色的味道一起舒展开,他的领口有些起毛边儿,被磨的,不邋遢。 书情最先去的宿舍,这儿比初中的铁架子床好些,并没有生锈掉屑,也不会吱呀吱呀得晃。他不由自主的想到春序会不会住不惯这地方,不止春序,许多人,书情觉着还不错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皱着眉骂出几句刚学会的脏话。 这都是他想的,不算数。 春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样吵嚷的气氛不会持续多久,或许是大家都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是一中的同学,这大概是他们在蔚山市能接触到的最好的教育。 登记姓名的老师姗姗来迟,她拿起粉笔把名字落在黑板上,遒劲有力。 张景初。 “同学们大家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大家的班主任,也是大家的英语老师。我叫张景初,是师大英文系毕业的。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当年我的语文老师,时间过得真快啊…老师叫邱妙善,遇见她当语文老师你们很幸运。数学老师叫夏苏彦,和我是校友,很年轻。其他的老师大家今天都会见到,我也不一一介绍了。” 老师的语速不快,听她讲话很舒服,声音也像王菲一样好听。 “我上高中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自我介绍,所以就不让强迫同学们上台展示了,我点一遍名,点到的同学站起来答到,大家认一认。” 书情松一口气,他还是学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 “汤程妤。” 第一排的女生站起答到,又补了一句老师居然没有读错她的名字。张景初笑了笑,暗暗叹口气,还好早早查了。 “宴宁。” …… “任书情。” “展春序。” …… 这个环节不会持续很长,也没有人真的想凭借这个认全所有人。 书情随便翻着桌角的新书,最前头是几首他有所耳闻的长诗,后头就没听过了。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他觉着自己也该有点精气神,十几岁的年纪。 万物荣欣呢,他总该在小岛有一席之地,最起码有一个工作有一个房子,和妈妈一起。 张景初给大家发了话机卡,宿舍楼有些掉漆的老式话机,插上卡能打3分钟。书情拿着那张小卡片,他好像不能打给任何人,一台手机要1000块,挣不来那么多钱。 似乎座了很久,书情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整个教室是六边形,不会那么沉闷,教室边缘都空荡荡的。他桌上突然被递来一张便签纸,是春序写的,他问书情等下课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书情回过头发现春序正看着自己,他眼睛真亮,直勾勾盯着,让人不好意思。书情微微点头,春序就咧开嘴角歪过头,还是一直瞧他。 “程妤!”少女的清亮的嗓音和有些刺耳的下课铃一起响起,声音总是更容易吸引人,书情下意识去看那位叫程妤的姑娘。她身形很直,刘海斜着卡起来。 她似乎感受到视线,转过身点点头,就跟着大流离开了。春序走到他旁边搭上他的肩膀,书情比他矮不少,正正好好的。 “诶呀小书,我在这儿可是没有熟人啊,你得好好罩着我啊!”春序有些赖皮地往他身上靠,书情环起胳膊,用胳膊肘轻轻戳戳他,不是要推开,是提醒他往前看。 面前的同学眼神有些躲闪,在春序转过神时对视上。 “展春序…?是你吗?” “哈?” 书情觉得现在该笑一笑。 春序一下子直起身,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又靠回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来一中了啊…” “你根本就没看过学校贴的告示单,介绍一下介绍一下。”对面的男孩语气里带着点抱怨,没生气。 “这是我初中同学,曹峥嵘。峥嵘这是书情,我的好朋友。” 已经是好朋友了。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峥嵘点点头,他额前那缕头发被扬到后边儿,似乎是故意留的那点儿头发,学的谁?是成龙还是李连杰?那点头发挡着眉毛,不精神,还是捋上去好些。 “你好,嗯…我叫任书情。”书情笑一笑,特意加重了自己的姓。其实旁人只叫他书情他有些不舒坦,太过亲近了些,妈妈都不这样叫他了。 峥嵘随口侃了几句就绕过他们去了别地儿,春序这才想起来头前儿唬书情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是搂着人家肩膀,动作却轻得多,虚虚搭着。 “诶呀…没有熟人呢。”书情故意环着胳膊侧眼看他,头回这样轻松地说玩笑话,春序捏着他的肩膀晃,轻飘儿的,叫他别放在心上。 他抬起头看楼边儿,这样难道能让脑筋更好用吗?身边又穿过几个人,春序才开口说:“那你也是我大哥,小书哥,罩着我呗,我替你收保护费。” 小书,要是有年纪小的喜欢叫他小情就不好了,小情哥,像苦么兹巴巴凑上来讨人嫌的痞子。 “说什么呢?什么…保护费,不能,不能说这个,知道没有,嗯?”书情一下子被点着,声音大了些却也没真的生气。说的这是什么话,他知道春序不会做那事,他是好人,那也不能说,不许说,不许想,流氓无赖才流里流气口口声声说保护费。 春序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闭紧嘴巴,不只是因为发觉书情不高兴了,也是他自己知道说了错话。他抿着嘴唇点头,很郑重的,搭着书情肩膀的手也稳当起来,服服帖帖的。 还不到高年级下课的时候,周遭人不多,食堂有股消毒水味儿,混着的饭味儿都压不下去,直冲过来。书情闻惯了,觉得清爽,春序皱了皱鼻子过一小会儿也就好了。 找了个离大门口近些的地方,出了这后门就是宿舍楼,近的很,上课下课都不用使劲跑,张老师说这是新修的食堂和宿舍楼,赶上好时候了。 宴宁路过后门特意来打了招呼,还说她听到一手信息,她故意卖关子不说出来等人问,春序咽了口汤,顺着她话头问知道什么了? “咱们班第一号那个同学,汤程妤,她可不得了。” “你别说,我总感觉听过这个名字。”这是真的,春序似乎听妈妈提到过“程妤”,好像是谁的女儿…一下子卡壳想不起来了。 书情支着脑袋,似乎跟这个话题没有关系,左不过谁和他都没关系。 “是燕山大学…就是我们隔壁的新大学今年来的那位大——教授的女儿!”宴宁指尖磕磕桌面,那张小脸儿上挂着笑,像是找着了什么无名宝箱似的。“诶你们可别小巧这位老教授,因为他,咱们秦皇岛名气都大起来了。” 春序点点头,确实了不得了,听妈妈说过好几次这位汤教授。书情瞧他这样,也跟着随便点点头。宴宁的眼珠儿从他俩身上转了转,跟两个发条铁皮青蛙一样,下一刻就摆着小短腿呱呱叫了,趁着俩人还出神着,她先一步跑了,没忘了遮一遮勾起的嘴角。 十来岁的孩子不会巴结人,大家晓得了,也不过是觉得人家挺好,人家家里人都挺好,之后呢,什么也没有了。 眼看着宴宁走了,俩人点着点着头大眼瞪小眼起来,忍不住又笑了,还好都不算严重,只是低低地笑,在人看来就是朋友间逗乐儿。 “小书!对不起!”春序放好空碗的时候,高年级的孩子们推开门进来,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了,还有一些人,根本不吃饭,穿了道儿就往后门走,不少人呢。春序捏着书情的腕子,先一步下了台阶,没和人堵上。可惜了了,他那句对不起被淹了。 书情跟他进了宿舍楼厅里问他刚才说什么了?春序扫扫鼻头,刚才怎么想说就说了,现在就俩人一起倒是开不了口了,春序嘟嘟囔囔说对不起,书情歪歪头似乎没听清又靠近了些被春序扯了扯。 他笃定任书情唬他玩儿呢,半大小伙子生出些羞赧,他好久不和人道歉了。 “我说对不起…刚才我不该那么说话,一下子不知道咋道歉,就闭嘴了,我妈说多说多错,还真是…” “你是怨我说你了?” 春序忍不住腹诽他几句,他怎么可能听不懂?结果一转头就看见书情有点调笑的眼神,又唬他。 “我哪怨你啊,你是我哥,你是我祖宗!”春序说着就往前走,步子却很小,故意等人家呢。 “诶呀你怎么还生气,不是跟我道歉吗,道什么歉?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跟火苗似的一点窜老高。”书情和他并肩走,似乎是知晓对方的性子了,说话也亲近了不少。 还是说,他刚才没真生气,也知道春序不是故意的,许是看了不少港片儿说顺口了。书情都干打包票,春序以后要是干那事儿,他任书情就不是人,哪怕才认识两个月,他也敢打包票。 春序说:“那你不生我的气。” 书情回他:“不生。” 春序又笑一下,说:“你真是我祖宗!” 书情背过手说:“嗯…那年纪太大了,听着不好,还是当你哥吧。” 春序追上他,凑着书情耳朵边喊了好几声哥。 第4章 海升客4 日子有条不紊过着。 一开始嫌过得太慢,有时候又嫌太快。 苏彦拍拍黑板提醒大家别睡了,她一边说着怎么年轻人这么没有活力,马上就要你们来一中第一次月考了,打起精神来,一边把试卷递给春序,示意他发下去。 多吓人呢,今天只是开学第五天。 这五天里也没发生什么要紧事儿,见了各位老师,宴宁当之无愧做了班长。 春序接过那一沓卷子,是前一天的作业,临头第一张就是他自己的,红艳艳画了几个圈儿。他叹了口气,暗暗想等他得了闲,一定要写篇天才少年陨落一中的故事,指定比卧龙生还火。 “你昨儿夜里又没睡好觉?”书情从外头拿了书回来就看见他摇头晃脑的,拍拍他肩膀,春序似乎没听着他说什么,侧侧身让开过道儿。 书情坐回去又问一遍,趁机将一块儿酸糖塞到他手里。 “嗯…还行,过两天就好了应该,唔?谢谢啊小书。” 应该是假期过得太舒服,现在一上学突然不晓得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了。 “这可酸,困得受不了了吃。” “我等会儿就嚼了。” “喝点水。”书情笑了笑,低下头翻自己那一沓摞好的卷子,他喜欢用铅笔写东西,学案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叠着,还有随手打的草稿。 苏彦已经在黑板上抄好了题目,她转过头看底下这些孩子,一个个都软趴趴的,忍不住笑出来,掐着腰。 “咱还是高中生吗?刚上高一啊同学们,人家**跟你这么大都能游湘江了,把你们扔楼后头那湖里大家也能上来,漂上来,是吧,喝个水饱跟人家小鱼儿小虾抢口粮呢,锻炼锻炼身体好好睡觉,好吧?好了好了,醒醒盹,看黑板吧。” 宴宁颤巍巍坐直身体,她总觉得夏老师不是数学专业的,兼职学过一点相声,师从赵本山老师。本来还能露个笑模样,看见桌上那张卷子就不要笑了。 她决定也写一本天才少年陨落一中之谜。 苏彦磕磕粉笔盒,拿出还健存的长粉笔,她一转身就有同学倒下。 “同学们,我昨天讲的这个大家都会吧,怎么一问都说会了会了,但是这个作业做得有点棋差一著呢?不懂咱就再讲一遍,来来来…第一题非常非常简单的一个…换底公式,被绕晕了是吧?我说个好记的,什么真数底数说半天你们也记不住。如果说log,同学们看着我啊,看着我,log底下的这个怎么着?他换底之后在分母,log后边儿的在分子。那有人说,说我怎么知道换成那个底数呢?有2有5就换lg,有e就换ln,不难理解吧?”夏老师说得很快,也许…也许真的高估了许多人。 不难。 这就像教了人识字,就叫人写《倾城之恋》了。 “来来来,来看第一个…” 春序低头看了眼题,抬起头,就已经讲完了。好,好的。他决定这节课不会再低一次头,死死盯着夏老师手上的动作,她写得飞快,粉笔灰都扬起来,春序想张老师不是说这是她的同学吗?怎么刚刚当老师就这么势如破竹了呢?天赋吗?他强逼着自己睁大眼睛,嘴里那颗话梅糖酸得牙痛,不过,还是不出意外的睡下了。 一睁眼,已经换了人间——满满一黑板的字,似乎看哪个都不太合适,看哪个都看不完。他索性都先抄下来,等以后有机会再研究,真的还有机会吗? “同学们,这次听懂了吧…啊,没听懂就来问。”苏彦环视一周,她总觉自己都说明白了,但是一看同学们的脸…似乎也没有那么明白。 下课铃适时响起,几乎就那一下,大家都趴在桌子上了。 妙善姐来的时候苏彦还没走,她见着妙善姐,凑上去说感觉同学们今儿脑筋都不是很好,别骂他们。妙善姐笑着点点头,也叫她回去歇歇吧,嘴唇都破皮了。 大家都叫邱老师妙善姐,老师和同学,都一样。妙善姐不老,她从前有些可惜地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当了老师,那么好的日头都耗在这儿了。她这么说,脸上却挂着笑,妙善姐喜欢当老师的,海城甚至整个蔚山到处都是她的学生。妙善姐喜欢穿亮色衣裳,可巧,景初也是,她常问张老师衣服哪儿买的,也喜欢学新东西,学校新装的音响,她最先会用。 “妙善姐…” 此起彼伏啊,见到妙善就像瞅见妈一样,从前书情就觉得妙善姐的名字很特别,似乎是某位仙人的名讳,左不过那时还不晓得,反正好听。 妙善姐摆摆手,刚还好生维持的冷表情,现在笑起来。眼角一点点细纹,那是女人成功的勋章,这是程妤说的。妙善姐拿出课本开始讲,不过她总是讲着讲着就偏到其他地方,前一句还是戴望舒,下一句就变成了刘半农,在下一句又是张爱玲,左不过这些都要学,妙善姐最喜欢张爱玲,她总随手带本小书。 日头一转,一天就要过去。 一天天的过,还是太快了。 书情是头一回接触这么些学科,一开始真是要急坏了,什么地理生物,头几回作业都做的没什么样子,小科老师忙,教好几个班,没那些时间总给他讲。似乎他自己也不晓得该问什么,都不会,或者哪儿不会,说不清楚。没法子,只能一遍遍瞎琢磨。 一回两回还好些,之后就力不从心。 春序最早发现,他问书情怎么了,不肯说,又问,问好几回才模模糊糊说出来,最后却又补一句是不是我脑子真不好用,不该来这儿,一说这话可吓着人了,春序赶紧拉住他说没有的事,说从前没学过,现在一下子上手难免吃劲。 书情扯扯嘴角,也不说什么了,自己说一句春序能安慰他十句,他人好,也是麻烦人家。说来说去也是他自己的事儿,老说可不矫情。 不知怎么说,春序一说话他就感觉瞧见摇尾巴的大狗,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扑过来蹬爪子。 春序跟书情借数学课的笔记,好些时候都是书情给他讲的,书情也不算擅长,但比许多人好些。书情的字好看,快了就乱,有的笔画突出,自己写的时候还大开大合,草稿也乱,看不清。不过字落在他的卷子上就有点局促,总是娟秀的,笔锋都不明显了。 后来有回他正说着,程妤也靠过来听,姑娘自来熟,大家性格都好,一来二去都好起来,春序,书情,宴宁,程妤。程妤更喜欢跟宴宁,毕竟人家俩总黏一块儿,她什么都会,特别是那几个小科,瞧着书情不好意思开口,她就先一步给人拽过来,书情就比程妤高一点,站着都跟孩子似的。 总之,看着都越来越好。 书情又碰见泽澍,江泽澍。寒暄几句,泽澍她都回了。那回看着似乎不大好,小脸儿没点血色。书情也不晓得出什么事,毕竟只是从前的同学,多问也是自讨没趣儿,何况还是问小姑娘。 一下子到了月考,景初在班会上下周月考的时候,大家都抽口凉气。 “别紧张大家,你要是为了月考紧张,那以后上来高三岂不是要天天紧张?我也是你们这时候过来的,月考当高考,高考当小考。我还是很相信大家的,虽然大家有的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小科,也有点吃力,不过我还是相信大家哈…” 话是这么说…毕竟是景初的第一届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是担心她自己,要是教的不好,大家不会,这可怎么办。 景初想到妙善姐说的话。 没有做好奉献终身的准备,不是真的热爱教书就不要做老师,景初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选错路了。 她深吸好几口气,最后还是说:“我相信你们。” 考试对一中来说来平常不过,除了学生自己,没人把这当回事儿,书箱子搬了又搬,散开几沓子卷子,丢了几本书。 两天,考试考两天。 上午考语文历史,下午考英语政治,晚上考地理。第二天上午数学物理,然后生物,化学。考得人难受,说不出话,也不想动,最后一科响铃了,手里攥出了汗,卷子上都洇开一些。 一中的成绩出的很快,考完了第一天的卷子就快出分了,大家赖赖地搬东西,书情又遇见泽澍,她还是那样,脸色实在不好,他去问,这回是好好地问,晚上这当儿没老师来管,他能多待些时候。 泽澍嚅嗫着,扯嘴角,一下又一下,始终没说出什么话,书情弯弯腰,能和她面对面直视着。 “怎么了?不能告诉我,我就不问了,我只是担心。” 逼人家可不是好活儿。 “我爸,是我爸出事儿了。”泽澍叹口气说。 书情觉得自己可是个坏的,什么都要问,提人家伤心事,这下好了吧。 他斟酌了一下才说话,他问叔叔怎么了。 泽澍倒是没掉眼泪,她说他爸在工地受伤了,不重,就是被铁片子划了脚,一开始以为没事,就蹭破了皮,结果伤到里头,打了石膏,好些天不能下床。 她又说自己没事儿,麻烦他挂念着,她一直不知道该和谁说,大家都忙,在这儿也不好交朋友,其实说出来就好多了,最后还扯了个笑。 书情说有事儿来找他就行,他都听。 泽澍点点头,回了谢谢就走了。书情想到泽澍她爸,叔人好,之前还帮过他,一直干工地,干得久了身体也不算好了,生了肺病,怪不得泽澍担心。 过了两三天成绩就都出来了,其实大家只关心自己,不会管旁人,也不会嘲笑人家,不用害臊,也不用羞。 书情拿着自己有点诡异的成绩单,忍了半天,还是叹一口气,要说他不会理科,也不成,他数学还是高,小科就看不了,都将将及格七十来分,这才高一就这样了,要是以后那还得了,嗯,他想着果然还是要学文科。 他下意识去看春序的栏儿,很平均,都还不错,说不出他更偏向哪个,那两个月之后选科了他就得选理吧。 两个月,他们俩能当同学的时间就俩月了。 对学习的紧迫被这些怪想法取代,越不想去想这事儿,越是浮起来。 是不是人需要累到动不了,才能不胡思乱想。 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不是。 自己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当几个月朋友也好。 可是他还是想身边的有个人,有个“朋友”,或者哪怕是陪着的人,不舒坦,他有点儿受不了做什么都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去又回来。书情把这件事归为人类的群居属性,其实是依恋吧,或者是新奇,新奇他人生的前十几年居然没碰到一个跟春序一样的人,他人好,对任何人都好,对他格外在乎些。 他比任何人都担心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担心…似乎也是没有用,日子还得过。 没过几天,在地理学到黄赤交角的时候,出了要紧事。 不是书情也不是春序,是程妤,程妤出事了。班会张老师匆匆讲几句,撂下东西,张景初头一回生气,也不算生气,她有些懊恼,还有些失望。那天晚上她把程妤叫出去,很久都没回来,久到下课铃响了,大家都离开。 楼道里昏昏暗暗的,教室还亮着灯,宴宁放心不下,还是在等着。春序和书情也等着,他们都想不到程妤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成绩好,为人也好,跟每个人关系都好。 下课铃之后的几分钟过得最漫长,宴宁想直接去办公室,来回想了许多次,还是被拦下了。 书情说可能是误会,或者什么,让她总之不要担心。 春序也说。 其实他们都担心,按说,他们四个关系最好,好到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在非正常交往,但又不是小团体,只是朋友,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教室前头的电子光屏一点儿一点儿的闪,一秒一秒的过,在高三即将下课的时候,外头才有了动静。 程妤回来,脸上还带着两道泪痕,张老师在她后面,宴宁想出口问怎么了,被景初一记眼刀剜了。 她只对着程妤,说:“你好好想想吧程妤,我是为你好。你们,早点回去。” 这句话太常见,几乎所有情景都可以用这句话。他们联想不到发生什么,程妤又不主动讲,她不是那种讨安慰性格的人,几个人干着急。 “这是怎么了啊汤老师,快把人急死了。”春序先开口,他高高一个,快要把灯柱的光全挡住,急切着,差点就要扶着她的肩膀开摇了。 “对呀程妤,张老师那是什么意思?”宴宁也追问上来。 也不怪他们不晓得,程妤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儿,或者说,她不想让人知道,也没有表现出不对劲儿,一切如旧。 “我…你们也不要说出去…” 大家都点头。 程妤缓了好几下气,又开口,说:“我有喜欢的人了,跟他的纸条,被张老师发现了。” 这怎么了?张老师不是苛刻的人,从前也逮到过纸条,她都没生气,打趣两句也就算了。 不止这个。 程妤抿着唇,踟蹰着,似乎只想说到这里了。 宴宁先一步发觉,她说着以后再说,先回去吧,挽着程妤的手就要离开。回头皱了皱眉,大约是想先把这件事儿撂下,程妤不想说,就不说了。 剩下他们俩在这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春序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书情制止了。 他说不能随便讨论女孩子的事情,很不好,也不要再刺激程妤了。 春序点点头,记下。 第5章 海升客5 席卷心的一场小风暴。 程妤抖抖肩膀,是冷的,还是怕的,她下意识攥紧宴宁的手,依靠她一下吧,先依靠一下吧。攥得骨头咯咯响了,不松开,宴宁贴得她又近,越来越近。 “宁宁…” “我在呢。” “我可以哭吗?” 宴宁不说话,牵她手腕,拍她肩膀,宿舍楼道的灯黑下去,铃声炸开,催她们回去了。 程妤牵着她回去,吵吵嚷嚷的,她蒙上被子,不看宴宁,也不看别人。她好想问怎么了,程妤总是仰着笑,现在沉甸甸的,一颗星暗了,一个人都落下去。 宴宁想不来,到底喜欢上一个多么恐怖,多么无法说出口的人,她才会这样,或者说,她想不到了。 日头升起来,又是一天。 一样的跑操,晨读。程妤没睡好,脸色很苍白,景初也是,成年人的憔悴更显著,她叫程妤来她跟前儿,表情恢复了些,柔和的,景初轻轻皱着眉,她说了许多,都没生气。 春序只听到一句。 “别和他联系了。” 他下意识去看书情,目光对上,书情将手放在耳朵旁边摇摇,春序点点头,指尖向下点一点。 冲向食堂的队伍里,他们俩走得更慢一些,能说上话。 “张老师跟程妤说了什么?” “不让汤老师和那个人联系,不知道是哪个,听不清。” 春序把很多种人从脑子里混了一圈儿,都不会让张老师生气成这样,想不到,索性不去想那些了,程妤可能更需要一点安慰,去刨根问底反而没意思。 恍然,他似乎发觉了。 他说:“书情,你有没有,有没有发现汤老师月考之后,嗯…晚课之前,她总是慢慢的。” 书情好像被击了一下。 那段时间不长,大约只维持了一周,书情记得,程妤总不晚,那一周却总是不在教室。 “她心仪的那个人…她大概还不懂什么叫喜欢。” 书情顿了顿,又说:“她的爱是徒劳?” 不是的。 程妤是值得被迷恋的人。 照常上课,下课。下午的劳活大家才有了机会凑在一起。 程妤可算回了回神,她还能跟宴宁说笑,却不像之前了。她当然晓得几位朋友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书情开口之前,程妤就先拉大家坐下,离人群远些。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总之,我说了,你们也别生气。” 都点点头。 “也别说出去了。” “我喜欢的人那个人,他想看我的裸照…宁宁!我没给他发!我当然没发。” 宴宁眉毛皱的深,她腾一下子站起来,张张嘴,被程妤扯扯袖子,又坐下。其他两个人也露出有些不算好的表情,很难看。 “为什么?他怎么敢说这种臭不要脸的话?他…”宴宁说不清楚话了。 他算什么东西。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说,我有想发,但是还是停住了,不太好…”程妤靠着宴宁的肩膀,摩挲着她的手腕。“张老师拦下的纸条,是他写的,他说想跟我周六去…他想亲我。”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一点苦痛,也没有皱眉,就像叙述明天早晨吃什么一样。 “汤老师…”春序那么健谈,现在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想用最恶毒的话骂那人,他还是个男人吗?这样诓骗姑娘。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感觉,我目前——目前如果得不到他的爱,我会难过,我会流眼泪,你不要生气…宁宁…”宴宁也说不来重话,她一遍又一遍叹气,握着程妤的手,拍着。 “谁能骂她,你们来骂她,我说不出了。”宴宁看着另外两位,倒也不是真的要人骂她,她只是不懂。 不懂她为什么能轻而易举爱上一个人,或者说,她的爱从何而来,宴宁想,那不是爱。她根本就没有把她自己放心上,什么爱啊喜欢啊,都是无用的,摘干净了,剖干净了,她的爱赤条条的,单薄又无趣。 “宁宁,他人还不错的,我觉得我的人生要是没有他,我就要黯淡了。”她倚着她,蹭蹭。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宴宁要搂她,却又浑身生了冷汗,后脊骨酸酸的,一口气浮在胸口,心尖尖上跟被人狠狠挠了痒,指甲尖儿又折到里头,又酸又痛。 “你跟汤教授说过吗?”宴宁随口问。 “我爸?诶…要是和丰年说了,我还有的活路吗?也可能丰年根本不在意我这个那个的,老丰这人,老是不着家,也不管我。”程妤没抬头看她,目光在春序和书情两个人之间环绕,希求他们能说点什么,但不要是反驳她的,制止她的。 汤丰年,丰年,经常出现在程妤的脑海里,有些权威却不经常露面的爸爸。 没什么用。 宴宁有些烦躁地擦蹭着程妤的手腕,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攥着骨头,她说:“任书情,展春序…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你们…” 久违叫了人大名。 书情捡了落在石阶上的银杏叶子,刚才听着她们说,折了折,束成一捧花,递给程妤。露出叶柄,挽了好几下。 “小书情你也别劝我了…让我自己缓缓吧——但我还是喜欢他。” “就那么喜欢?”书情反问程妤,他发觉宴宁情绪不好了,揉揉她膝盖,想叫她别和程妤置气。 “也不是真那么喜欢,就是喜欢,书情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阿展你呢?” 真是模糊的话,书情听了摇头,她说这话就好像无数次提到“我其实特别讨厌丰年,也不是特别,但讨厌他,丰年老不回来。”不晓得想表达什么,也不喜欢,也不放弃,也不讨厌,也不得到。 春序被叫到,目光从书情的手上挪开,他手上沾了一点碎叶子沫儿,脆脆的。 “我也没。”春序支着下巴,却没看她的脸,目光沉在下头,似乎是喜欢过的,却想不起感言了。 “我真不知道你在喜欢什么。”宴宁推开她的胳膊,一下子爆发了,话落地硬挺挺的,程妤有些失魂,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也站起身去拉宴宁,被扬开。宴宁第一次吼她“你明明知道那人要的是什么。” “你生气…宁宁,宴宁!”程妤眼看拦不住她,只好撵着她的步子追,回过头摆了摆手,宴宁走得快,不晓得去哪儿,回教室,或者去别的小花园,出了小廊径哪儿也能去。 留了春序和书情在这儿,他们插不来话,宴宁能劝程妤,程妤能哄了宴宁,女孩子总是能更理解对方,至于他们呢,只是偶然询问意见的邮箱,吐点有用没用的,撑撑场子。 秋天风真多。 书情扯扯嘴角,和春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显然现在没必要再提程妤的事情,解决不来。书情发觉手指上残留的碎叶子,搓搓手,抖抖,春序的眼睛就跟着他的手晃荡,陷入了一场短暂的沉默回忆里。 春序没喜欢过什么人,书情突然想到这儿。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小春。” 他问这个做什么?可能只是讨趣儿。 “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可能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孩儿就知道了。”春序笑笑说,嘴角还没撂下,他又说:“也不一定是姑娘,也可能是…” 他不说了。 也可能是什么。 书情咂摸两下,觉得可能性太多了,也可能不多,只是他总喜欢把正确答案先抹去。 “那你呢?书情。” “我也没,或许我也不明白吧,有一天也遇见个…不一定是谁的人,说不定就懂了。”书情顺着他的话说。 “但你是我的朋友。” “对。”书情回他,却不是真的想应声。 太着急撇清关系了,人总是这样啦,听到别人的风吹草动自己也要急迫起来,一急迫就开始乱挑关系。 就好像没有遇见心仪的人之前,每个人都希望着自己风流又快活,四处留了情交了朋友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能当成显摆的资本和筹码。 但是一遇见有点心仪的人,就要准备把这些暧昧的不暧昧的都择开,一不小心挑错了线,混了这个那个,就扒一层皮下来,痛得人发涨,挑开水泡一样,一下说出口心安了,后头就一点一点磨着肉皮,追悔莫及了。 流几滴泪惋惜,假模假样的。 春序就是这样的人,他太着急把人归类了,你怎么晓得爱与不爱,十来岁的孩子,你怎么敢定义一个人在你身边的位置,任何人不是任何人。 程妤也是这样的人,她还没闹明白什么是心仪,就先把感情移置上去了,她值得被爱慕,但她的感情是徒劳,最起码现在,此时此刻,她没得到爱,只是得了说不出口的安心。 很多事情现在说不通就先撂一撂吧,程妤和宴宁说不来一句话了,直到三天后的休假,都没有谈拢一点。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有些煎熬的。 天气越来越冷,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了,蔚山总是这样,没什么晴好天。再没人愿意露出胳膊挽手了,都瑟缩的,提防着被好友身上的小电花伤到,宴宁也不挽程妤了。 休假那天门口熙熙攘攘,程妤还是执意与宴宁道了再见才离开,丰年和妈妈来接她,每次都是这样,老汤和妈妈就她这一个宝贝姑娘,什么都要以她为先。 程妤回了好几下头,没瞅着宴宁,才弯了腰进了副驾驶——她一直坐这儿,妈妈喜欢坐后座。 “好久没回来了,妈妈炖了牛肉,你爱吃,还想吃什么爸给你买。”丰年拍拍程妤的肩膀,他感觉程妤瘦了,捏了捏她是膀子,那点儿骨头都突出来。 张老师没和丰年说那事儿,只叫程妤自己解决,她哪里解决? “不吃了不吃了,老汤你就知道喂我吃这个吃那个,我都胖了,胖了那么多了!”程妤假装嗔怪,隔着车玻璃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头发有些长了,发尾尖儿甚至有点发黄,憔悴了,也瘦了,好像是一下子就这样了。 她也看到缝隙里妈妈的脸,妈妈也憔悴了,上次回家的时候,她还能撑起这件衣裳,现在却空空的了,只有一个月而已。 丰年呢,还和从前一样。 程妤回过神,看到书情和春序略过车窗,她刚要摇下来与他打个招呼,丰年就已经拧了钥匙,冲开了人流,离开街口,她的招呼不告而别了。 书情转身,没看见熟人,和春序道了别就要走,春序说你等一等,等等我,我去买点东西。他也不着急,索性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等春序。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两纸袋的橘子,砂糖橘,递给书情。 说这个更甜,你应该喜欢吃。 书情推脱说不要,细眉毛皱一皱,春序就说你拿着,在学校的时候你老是不愿意吃点带汤水儿的,觉得麻烦,回家了可不要吃点。 他哪是觉得麻烦?是卡里头的块儿八毛根本不好买这些。 “那我回来给你带…” “不用!你可别,这就是我想给你的,我觉得好吃,你也吃。”春序赶紧劫了他的话,晃晃自己手里那袋子,趁机拿出一个漂亮的,没坑洼的,剥了皮放在书情手心儿里。 他还要说,就再剥一个堵上他的嘴。 书情想笑,低低哼两声,说那我拿走了,你早点回去。他转过身,却叹口气,不知道手里这一袋儿好心意该怎么处置。 春序看着他往公交车站走,那么多人在,乱哄哄的,他也没看丢。 不知道多久,孟钊拍拍春序肩膀,叫他走了。 “妈?妈你怎么来了,我还想自己回去呢。” “瞧你你这话说的,我还不能来接你?”孟钊抱着胳膊,“刚刚你那朋友是谁啊,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漂亮孩子?” 春序竖起指头来,叫她先不要说。 “是,你不觉得他漂亮吗?” “嗯…你要是说男孩儿,人家小子确实挺漂亮的,主要是白净——你买橘子啦?平常家里的怎么不见你吃。”孟钊拿过他手里的纸袋儿,领着他往回走。 “我不爱吃橘子。”春序回她。 他不爱吃橘子。 “行,你不爱吃,那孩子爱吃?” “妈!”春序侧过头,被挑了心弦,还是被母亲,他一下子不晓得躲去哪儿了。 他的迟钝和青涩说不出口,说爱太沉重了。 他是珍重,珍重,爱惜,疼惜。 不晓得哪来的这么深重的情意,不能表明的,说出口的话,任书情会说他你还不懂爱,你的爱是徒劳。 书情…书情敲开房门,看到他的妈妈,沈钰,家里没什么东西,不算破旧,更不脏。 沈钰穿着旧毛衣,上头的花样儿已经暗了,但是还没有变形。她听到书情回来,声音清亮亮的,让他先坐,等下给他做饭。 书情回话,然后将那袋儿金灿灿的橘子撂在桌上,折叠的小木桌子。沈钰转过身,看到书情在剥橘子皮。 她问。 你买的吗? 书情说不是,是同学,同学送的。 沈钰有些勉强地点点头,说你们关系好,多交点朋友也好,也好。沈钰的声音还是和刚刚一样,口气里却一下子掺了些疲惫,黏黏的。 “妈,你吃吗?挺甜的。” “不了,你吃吧。”沈钰回他。 书情点点头,拿了盘子把剥好的橘子放上面,摆在任海亿的遗像前头,香炉里的香烧干了,他点上。 爸爸…他没见过的爸爸。 书情看着那个黑白遗照,忍不住想海亿的声音,想妈妈曾告知他的关于父亲的一切。 沈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她说。 书情,如果不是为了你,你爸出事儿之后我也跟着死了,我是为你活着的。 第6章 海升客6 告别后。 程妤回家了,妈妈在厨房做菜,汤丰年在沙发上,摆弄着一本书,线装的,是什么古书。程妤侧过头看,书耳上写的“和靖先生诗集序”,丰年不是教中文的,是工科老师,他任职的学校还没有开设中文系。 厨房的锅子闷着,里头的菜噼噼啪啪细细地响,碰着盖儿。安逸的,程妤凑得丰年近些,看着他为这本薄薄的书缝线。 “程程,你喜欢这个?”丰年瞧她。 程妤晃着身子,接过那本书。是繁体字,排版也奇怪,看着麻烦得很,她懒得琢磨,只翻了翻就还给丰年了。 “我不喜欢的,看着好难——我有几个同学,感觉他们会喜欢,他喜欢写东西。”程妤想到书情,书情写东西很快,写的也很有意思,说不定他以后会看这些枯燥无味的书。 汤丰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点点头,说程程交了好多新朋友啊。 交了新朋友有什么不好的? 程妤的目光落在妈妈身上,她的母亲,有些不谙世事的,没有工作很久了,她居然喜欢看这些尖酸的书。 “妈,你瘦了。” 妈妈听到她说话,把书放下,自言自语说,说操心的命,给程妤操心,给丰年操心,就瘦了。她又说辛勤的人不容易老,这样也好。 汤丰年呵呵笑两声,说你妈一直这样,没怎么瘦,还不是衣服穿久了,洗了多了,显得。他笑,程妤也跟着勾勾嘴唇,没出声,妈妈应该看到了。 “明天去买几身新衣服,从前怎么没见你看这个?”丰年向后一倚,扬扬下巴,冲着程妤和妈妈,手指在封皮儿上一放。 “给程妤买就行,不用给我。我之前也看,咱们还一起看的——我也不懂这些,你看吧。” 妈妈蹭蹭围裙,哪怕手上没有脏水。 “你看你!”丰年啧了一声,妈妈不喜欢买新衣服,旧衣服又不精神,怎么也不行,丰年不懂她却想不到话再说,只好换话头,“别老动我东西,别动旧的,新的随便看。” 妈妈应了声,说来吃饭吧。 程妤静悄悄在一边,她心里有事,从前不在意的话,不在意的动作,都收在眼眶里,一下子倒是都放大了,她托着下巴,看妈妈和丰年,指甲一顿一顿搓下巴上的小痣,有一点点痛,才能让她回过神。 指甲好像也划了心尖儿上了,不强烈。 她想到她心爱的那个男生,高挑的,成熟的,说一不二的性子,与丰年戴着相同的厚眼睛,像一堵透明的墙,压她的心气。 餐桌上端端正正摆了五盘菜,盘子边儿没有油渍,量也不算多,每次程妤回家妈妈都要忙活一通,一下午,似乎是每两周一次的重大任务,她蛰伏许久,只为了这一次抛头露面。 程妤喜欢吃的就摆她跟前儿,土豆炖牛肉,土豆软绵绵挂在牛肉块儿上,一咬沙沙的,然后就是牛肉纹理和肉香,不柴,妈妈很会做牛肉。盘子里看不见大成块儿的土豆,大的都碎了,高压锅太厉害,撑不住融在咸汤里,程妤喜欢舀点儿汤混了米饭吃。 “妈,你是不知道,学校里的土豆炖牛肉可难吃了,土豆里边都不熟一样,硬邦邦的。” “多吃点,有肥瘦的,你更爱吃。”妈妈也舀了勺牛肉,她不拌,一口肉,一口白米饭。 瘦肉会塞牙,太硬,肥肉又腻嗒嗒的,肥瘦更好些。 她又给程妤舀了勺肥瘦的,程妤晾着那几块儿肉,不吃,也不搅合,最后挑给了丰年。 丰年乐呵几声,说闺女倒是会借花献佛。 都笑两声,又低下头吃了。 过一会儿,汤丰年突然叫她,程妤问怎么了,丰年却没了声儿,只看她,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和你妈长得真像,她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漂亮。 程妤没明白,觉得他在说废话,跟着打哈哈笑了两声就过去了,转过头看妈妈,妈妈还是平和的,鼻子两边的法令纹浅浅的,豁开这张有些老去的脸。 其实妈妈只有35岁,被丰年说的,好像已经年华逝去时日无多了。 吃了饭,丰年又坐回沙发,不看他的书,也不看报,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屏幕里的伦理剧。妈妈拾掇了碗筷,程妤问要不要帮忙,妈妈本来要拒绝的,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但是程妤已经端了盘子走了。盘子一边的油渍蹭在她手上,程妤皱眉,黏黏糊糊的。 丰年隔了厨房的玻璃窗子看程妤,离得不远,什么都能看清楚,程妤挽起来的小臂,鬓边散落的几缕发黄的发丝。 程妤象牙白的细细的手臂,纯白色的校服夏装落在胸口,光透了,看见细腰,领口是朱漆似的红,艳红。 似乎无数的小蚂蚁往丰年的指头缝里钻,啃着咬着他的皮肉,恨不能将他咬死了,撕碎了。程妤啊,那样可爱活泼的孩子,他亲生的孩子,有着润泽的,纤细的□□的孩子,他伸出手,隔着漂浮的空气,握住程妤的手腕…汤丰年猛然掣回思绪,被火燎了一下。 做什么呢? 他的女儿长大了。 会有很多朋友,以后会嫁人,会离开这个家,他的女儿不再只属于这个家了。 丰年决心不再多看程妤,她却偏偏凑过来讨趣儿,程妤现在真是好年华,哪怕不穿什么好衣服,也不涂脂抹粉,看了还是漂亮。 像他的初恋,那年也才18岁。 如今呢,虽然不过35岁,却老得不成样子。或许是有程妤在旁边比着,妈妈怎么也不如她了,身体,面孔,都旧了,不灵秀也不鲜艳。 丰年打了哈哈就回书房,把那本书放在茶几上,他说了这本书不许动,程妤也不好意思拿起来看了,摸了遥控器,换了台。 汤丰年的红木书桌上有个相框,玻璃旧了,不干净,能映出他的脸,爬满皱纹的老脸。 天黑透了,洗衣机嗡嗡地转。 程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到丰年有些奇怪的话,像妈妈,当然。又想到书情说“你根本不喜欢他”,她要扪心自问了,真的是不喜欢吗?那她的感情又从何而来呢? 丰年说自己很像妈妈,妈妈…妈妈还在旁边,当然了,她是妈妈的女儿,不像妈妈,还能像谁呢? 妈妈人很好的,丰年说话总是不客气。程妤睡不着,也不做梦,索性起了床,打开门就看见妈妈在客厅为她缝被子,新棉花铺在沙发上,白花花一片。 “程妤?怎么不睡,饿啦?”妈妈听见声,问她。 程妤摇摇头,坐在她旁边,摸摸那些软棉花,冬天的软棉花。 “妈,这个买了不就好了,怎么还要自己做。” “买的我不放心啊,你老是怕冷,从小身体也不算好,外头那些偷工减料冷着你可怎么办?我自己做的,放心。”妈妈停下针,攥攥程妤的手,“在家里手还这么冷,在学校过得不好,多给我打打电话,程妤…” 牙酸,程妤扯扯嘴角,靠在沙发上转过头不看妈妈。 “你的班主任,和我讲了。” “什么?” “你在学校喜欢的人,我知道了,比你大好些的老师,他诓骗你的?” 程妤一下子直起身子,她在学校没有和那几位好友说过,她模模糊糊掩盖,让大家以为她只是喜欢上一个不算好的学生,最多成绩差些,比她大些,却没想过居然是老师。也没有什么纸条,没有要亲她,也没有裸照,都是她瞎说的,排解心意的坏法子。 她不知道能怎么说,能怎么办,这当然足够羞耻,但又升腾起一股烫热的,恐怖的快意,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她似乎超脱了,似乎长大了。 程妤这样想,事实却绝非如此。景初看到那老师抱了程妤,比景初都老上一轮的的老师,她怒火中烧,差一点就掌掴了那个比她高许多,德高望重许多的老师,她将程妤护在身后,不算壮硕的身体傲然起来,程妤那个时候才恍惚一下,似乎做错了事。 对她而言,已经是惊天的秘闻了。 景初拉着她,一遍又一遍问,问他对你做什么了吗?他摸你了?还是更过分,他亲你或者…景初说不清话,摇程妤的肩膀。景初怪自己没早点知道,没发觉程妤望着那人诡异的,兴奋的,依恋的目光。 她的老师对她那样负责,她一下子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抛了老师和好同学一意孤行,要么和那个老男人断了联系,怎么看都是前一个更好些,程妤却起了反心,如同她的母亲。 “妈,你知道,你,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生气呢,你只是一个孩子。” “那如果是我引诱他…你也不生气?不想扇我耳光吗?” “你是我的孩子,我最心爱的大孩子,程妤。”妈妈伸出手,摸一摸程妤的侧脸,程妤瘦了好多,脸颊上的肉居然填不满手心。 妈妈,妈妈… 她的妈妈叫许庆芳。 “你觉得我没有看穿你的心意?只是我不能相信,也不能承认,你不该这样的,你喜欢什么人都好,只是不该,不该不声不响喜欢他。程妤,你是好孩子。” 汤程妤闭闭眼,庆芳不会逼迫她,她却总要气一气妈妈,可是妈妈不生气,还与她站一边,程妤想自己真的糟透了,坏透了。 “你爸爸不知道,也别让他知道,程程。” 我知道,我知道的,妈妈。 庆芳牵牵程妤的手,如同牵她自己。 假期一晃就过,在盘算里过完了。 回到学校又是一个新周期,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分班了,可能有些友人只能做一个月了。 程妤到教室的时候只有书情在,他家离得远,每次只能坐最早的一班704车来,到了学校将将中午。程妤不知道,还以为他也有作业要补,打了哈哈就坐在他旁边。 “程妤,你还好吧。”书情先问她,感觉她气色好了许多,也可能是在家吃了些好的。 “好多了啊,我知道你是想问之前那事儿,我想通了。”程妤不动声色抽走他的作业卷子,书情抬抬胳膊。 “真的吗?” “真的。” “那就好,放假之前我听你说那话,给我吓着了。” 程妤抄着卷子,想了想,问他,我说什么了? “你说没有他的爱你会死,不能这样的。” 程妤想起来了,她诶呀几声,说自己那个时候可能就是被蒙了心,就是要爱。顿了顿,她又说,无论是什么爱——我是说,陌生人的爱,不是父母,人生总要得到些,没有爱很痛苦啊,没有爱感觉白活一遭,你不觉得吗?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程妤觉得自己说得对极了 书情却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们的一生不是为了得到谁的爱,也不是为了有人爱我们而活的,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岂不是太惨了,就为了得到爱才降生吗?不,我觉得不,没有人爱我我也要活。”书情说,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简略了,扯扯嘴角,又说“有爱当然更好,锦上添花。” 程妤听他的话,笔尖停了停,好像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她还年轻,她懂什么,书情懂什么,总之她不要喜欢那个和爸爸一样的人了,这就好。 “程妤,你把我的卷子弄脏了。”书情淡淡地说。 小女孩一低头,发现水笔在卷子上洇开一片,她面孔挂上歉意的笑,要拿出纸来擦,反倒碰倒了敞口的水杯,流了满地,春序进门要和他俩打招呼,摔倒了。 程妤赶紧站起来要扶他,春序连说好几声没事儿才算好。 打扫干净水渍,三个人坐在一起,冷不丁又笑起来。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说不定咱们仨其实上辈子是孽缘,然后这辈子再续孽缘。”春序揉揉还有点痛的后腰,书情看他还难受,也伸出手帮他揉揉,不过揉错地方,春序后腰上的肉都抖一抖,跟着了跳蚤一样。 “小书——” “抱歉抱歉…对不起,但是…”书情低下头。 “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春序也没真怪谁,说说俏皮话罢了。他拍拍书情的肩膀,叫他别自责。 “还是之前那事儿,刚才书情说了一个特别好的论断,我现在已经全盘接受了。”程妤回他,书情也跟着点点头,带着校服领口的银色拉锁晃一晃。 “什么?让我也学习一下。” “我们,我们一辈子不为了得到谁的爱而活,如果只为了世界上有一个人爱我才出生,感觉有点太惨了。”书情重复一遍,和他们讲话已经不会很磕绊了。 春序接了他的话,咂摸着。一下子叫他想,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种话没个对,也没个不对,总有理,他眼神挪开看着天花板,思考几下,说:“那如果一个人就是想爱你,你怎么办?” “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人吧,我只说我。”书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