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打动你》 第1章 有鬼 九月下旬,天气热得发闷。 三辆大巴车经过半个上午的驰行,此时恹恹停在军训基地门口。 车门一开,尘土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五班学生最后一批下车。 第一个下车的男生脚尖刚碰到地面,就又缩了回来,怪叫一声:“卧槽!这地烫脚!” 后边人也默契停下来,手扒拉着前面那位的胳膊,抻着脖子往外看:“你丫脚还没落地呢就叫唤。” “我就说李洋那小子没安好心,说什么这地方空气质量高适合养生,呸!” 李洋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的年轻男人,头发还茂密着。刚来附中两年,今年头一回带新高一班主任,脾气很好。 闻言笑着拍了说话男生脑瓜一巴掌:“小兔崽子!” 军训基地处在一群小土包之间。 小土包很低矮,植被稀少,裸露着大片黄色的土地。这群常年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穿行的学生,过了最开始新奇的兴奋劲,这会都有点打退堂鼓了。 一群人贪图着车上的冷气,磨磨蹭蹭从座位上爬下来,在车侧排队取行李。 正是一天中日头最高的时候,没站一会就浑身冒汗。 唯独队伍末梢的女生,抿着唇站得笔直,垂眼看着地面,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覆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虽然已经是秋初,天气还是很热,附中的学生还都穿着夏季校服,她却穿着长袖长裤的秋季校服,鬓角的碎发已经有些潮湿。 她神情冷淡,脸上没有不耐,却莫名让人觉得她心情很不好。 旁边另一个瘦极的女生,此时正担忧地看着她:“应熹,你没事吧?” 闻声,一直对着地面发呆的应熹抬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朝自己的同桌张茜笑了一下:“没事,就是没睡好。” 她嘴上说着没事,声音里却是浓浓的困倦,日头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愈发透明。 张茜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往年附中都是开学初就军训,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上了三周课后才把学生拉来。美其名曰先苦后甜,磨练完学生意志刚好赶上国庆放假。 大多数学生初中都是在另一个距颂州市区更近的基地,这个还是第一次来。 应熹一路上都在睡觉,山路颠簸,她睡得并不实。迷蒙间偶尔向窗外瞟去,只觉得景色熟悉。 等下了车看到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门牌,就确定了,正好是她初中来过的那一个。 也因此,那因为睡眠不足而升腾起的烦闷,扩大成了一种莫名的,类似于恶感的情绪。 她是真的,很讨厌再看到过去的一切。 身旁的张茜不再说话,应熹复又低下头发呆。 已经熄火的大巴车这会突然重新启动,发动机启动时带来的热气混合着油烟味、尘土味劈头盖脸,喷了正忙着搬行李的学生们一脸。 其他老师已经先行进去,李洋还站在烈日下,被几个男生拖着,要他陪着好兄弟一起“同甘共苦”。 见状,李洋一路小跑到大巴前门口,抹了把汗冲司机喊:“师傅,慢着!学生还没搬完!” 司机有着和魔鬼教官们一样的暴脾气,一边换挡一边按喇叭:“甭磨洋工了,给后边腾地。” 像是大路上的一条狗叫了,其他狗也得跟着叫一样,后面恰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只见附中三辆大巴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十来辆大巴,气势咄咄。相比起来,附中的车就显得楚楚可怜了。 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附中的学生也不动了,杵在原地看着后边的车。后边车上也有猴急的,打头的那辆车前门扒着几个猴,手脚并用地朝这边张望。 这一看,两边心下都是一凛。 附中的知情人士喜上眉梢:“三弟!” 六中的知情人士如丧考妣:“晦气!” 搬完行李之后,一个黑脸教官带着五班朝住宿区走。发白的太阳晒得叶子蜷曲,却晒不蔫正处在发育期的一群少年少女。 一路上队伍里都嗡嗡着什么“天下大乱”、“三足鼎立”。 黑脸教官脸黑人不黑,不像其他教官一上来就吓唬人,在旁边沉默的走着。 应熹和张茜落在队伍的最后。 张茜抱着她玫红色的洗脸盆,听了一耳朵八卦,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他们在说什么啊?” 应熹明显神游天外,反应了一会,对自己的同桌还算有耐心:“附中、六中、锦江,这三个学校在地理位置上是个三角。” 张茜“噢”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那为什么叫六中三弟啊?” “你觉得附中怎么样?” 张茜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挺烂的。” 应熹平静地陈述:“哦,六中比咱们还烂。” 张茜看了眼正跟在他们身后的六中大部队:“……” 无言反驳的六中学子和带队老师:“……” 军训基地很大,进了宿舍片区,男左女右两个大区门对门,进去后分别又有若干小区。 附中来的比较晚,宿舍普遍比较靠里。一群人在大区门口解散后,拉着行李箱在小区里面跟无头苍蝇一样乱飞。 天热人闹,应熹心里那股说不上来的劲更明显了。 张茜还在四处看,应熹有点燥,目光微垂,喊了张茜一声:“这边。” 她的眼睛形状特别像猫眼,瞳孔颜色极浅,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淡淡的金光。眼下的泪痣似乎活了一样,嘲讽而霸道地闯进每一个看向这张脸的眼球。 有种凌人的气势。 张茜个头稍矮,回头正对上这双眼,愣了一下问:“你认路?” 应熹顿住,过了很久才低低“嗯”了一声:“以前来过。” 她终于知道那股说不上来、但一直缠绕着自己的恶感是什么了。 明明一直想和过去划清界限,却还是在看到熟悉的场景时,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大脑不受控制地还记着一切好的坏的。 这种感觉糟透了。 她揉了揉胃,有点想吐。 附中一共五个班,整个高一年级也就二百来人。再加上附中今年阳盛阴衰,一个宿舍 12 个人,女生这边平均一个班占两个宿舍就够了。 按理说五五开的概率,她和唯一的熟人张茜一个宿舍的几率很大。 但是宿舍是按学号排,附中的学号是按成绩排。 张茜在女生里是学号首位,应熹是末位。 应熹:“……” 看着宿舍名单,张茜也有点沉默,局促地攥着行李箱把手。 应熹想了想,安慰道:“没事,就隔壁。有事找我。” 应熹觉着,她这个同桌吧,挺聪明的,就是有点怯怯的,没什么底气的一小孩。 不然也不至于——开学小半个月,就只跟她能说上几句话。 下午收拾床铺、整理内务,再去大礼堂领军训服。晚上听校领导和军队领导讲完话后,不知谁大发慈悲,没再安排别的训练就散了。 军训第一天就在轻松的氛围中度过了。 除了应熹有点招蚊子,被咬了好几个包,其他都很和谐。 熄灯后,巡查员举着手电筒在外面转悠。 宿舍里,一群苦城市久矣的学生,心已经飞了。 照着手电筒打牌的、聚着讲鬼故事的、偷带手机和家里人打电话的。 平静的夜色下,潜伏着无数激动雀跃的心。 应熹躺在架子床的二层,外面的探照灯还开着,婆娑树影透过窗户照在天花板上。 军训基地以吃苦为美德,宿舍里风扇都没配备。 除却耳边叽叽喳喳女生们聊天的气声,一丝别的声音都没有,连风也没有。 才来不到一天,女生们就已经八卦到了隔壁六中,开始给六中帅哥排名。 她们叽叽喳喳地争论,对第一名倒是都没异议,还不知道名字,就满口六中校草地叫着。 应熹没有参与其中,盯着墙上的阴影,突然想起三年前。 不同的宿舍,不同的一群人。 不变是对于排列校草的热衷。 那时候的校草—— 她蒙住被子,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第二天就是常规的魔鬼军训了,早上六点号角就吹起来。晨跑、站军姿、走正步。 所有训练里,最磨人的就数站军姿。 偌大的操练场连棵树也没有,一站就是一下午。 应熹习惯了发呆,站军姿的时候放空自己,倒是不乱动。黑脸教官还夸了她几句。 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期待能发生点什么事。 可能是学生们的愿望太迫切了,临近饭点的时候,六中那边一个队伍突然传来一阵哄笑。 基地两个操练场,附中人少,和六中几个班划分在一起训练。 听闻“三弟”出事,附中反应比六中其他几个班还大,这会都在私底下传递眼神。 教官们也好奇,嘴上训了几句军姿站好,到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隐隐约约能听到好像是一个男生犯了什么事,那边的几个教官还往附中这边看了看。 “怎么感觉在看咱们班?” “他看谁啊,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我呀。” 有人小声地聊起来。 应熹顺着人群的目光,朝那边看过去。 一个清瘦的男生正站在队伍最前面,他个子很高,比教官还压了一截。此时正乖乖垂着头听教官训,帽子压得低低的,在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遮住了他意味不明的神情。 教官似是在揶揄他,下巴朝五班这边一扬,男生偏头,视线跟着往过挪。 教官摘了帽子往他背上拍,声音猛地提了好些分贝:“还看!” 对面队伍又是爆出阵阵笑声,男生抬手摸了摸鼻子,复又垂下头。 应熹看了几眼,倏地收回了目光,低着头看脚尖。 身边的女生悄悄说了句:“不愧是六中校草,看背影就是个帅哥。” 有男生不服气的“切”了声。 黑脸教官走过来扫了一眼:“抬头挺胸!注意纪律!”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终于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 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打探的消息,反正六中的事,附中这会已经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说是那个六中校草正在罚跑十公里,原因还极其狗血:训练的时候偷看美女。 军训站在应熹旁边的女生正好和她是一个宿舍的,洗完饭盒就拉着她往操练场跑。 应熹好几天没睡好,脑子也懵懵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操练场旁边了。 操场上围了一圈慕名来看帅哥的女生,各个手里捧着半干的饭盒。 应熹:“……” 九月的天不长,日落的很快。吃完饭的时候还霞光满天,一会的功夫天就擦黑了。 操练场一圈挺大的,应熹她们站在边上,那个漆黑的人影正在对角线上的另一端,除了能看出来是个人以外,什么特征都看不出来了。 旁边的女生还在感慨:“我可是牺牲了宝贵的休息时间过来,上天保佑他一定要超级无敌霹雳帅!菩萨显灵,耶稣保佑,孙悟空显灵,阎王爷保佑!” 应熹:“……” 都什么牛鬼蛇神乱七八糟的。 这个不知名女生话似乎特别多,祈祷了一会她又说:“这校草不会是个猥琐男吧,站军姿还看美女?” 应熹无言:“那你还挺不挑食的。” “那是!我从小就特别乖,胡萝卜、苦瓜什么的我都吃。” “……” 是完全没听出来她的意思。 身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应熹眼睛有点酸,低下头揉了揉。 再抬头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在五米开外了。 探照灯在他身后,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 白炽灯下飞虫嗡鸣,远处树影幢幢群山绵绵。 果然是他。 他好像比上一次见面,个头又窜了不少。夜晚的凉风从他的发间拂过,衣服被吹得鼓起来。 远远的,能看到他眼睛亮亮的,眸色漆黑若曜石。 少年大概已经跑了好几圈,额头上有微微薄汗,前襟已经半湿。他擦也不擦,只定定看过来。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清楚了,但感觉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而她讨厌那些遥远的过去。 应熹漠然想着,静静移开了目光。 “他跑的好快!!啊啊啊啊好帅!”不知名女生恨不得长两个嘴夸他:“他干嘛一直看我们这边?你俩认识?” 说话间,他已经跑到了两人身前。 应熹一字一句回:“不、认、识。” “那他看什么?难不成真是个爱看美女的猥琐男?” 应熹一顿,心虚道:“……估计是。” 已经跑出去不远的少年差点被空气绊了一跤,又倒退着跑回来。 他咬着牙,阴恻恻地看着应熹二人。 不知名女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语气颤抖:“怎……怎么了?” 他乌黑的瞳仁一眨不眨,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她们身后:“同学,你后边有鬼。” 打滚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有鬼 第2章 不熟 有一段时间,应熹非常痴迷于牛这种生物。 听说在牛的眼睛里,小小的人类会被放大成一个巨人,所以牛其实很害怕比它小很多的人类。 还听说,把牛的眼泪涂在眼睛上,人类就可以看见鬼魂。 她觉得牛是一种很可怜又很神秘的动物。 有一次她缠着应渺,一股脑地问她:牛真的会哭吗?如果哭的话又是因何而哭呢?是人类走得太近所以被吓哭吗? 当时的应渺还是个新手母亲,她似乎自己都还没长大,就做了另一个生命的妈妈。 母亲的自尊让她说不出“不知道”这三个字,为数不多的耐心又让她没心情陪应熹找一个答案。 年轻的她把仅剩一点的精明,用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她看着应熹,极缓慢地说:“你去问你爸。” 应渺用无数语气说过这五个字:嘲讽的、哀怨的、愤恨的、戏谑的、敷衍的。 唯独少了一种电视剧里最常出现的:亲昵的。 不记得其中的逻辑关系了,总之从那以后,应熹突然就爱上了看恐怖片。 但是爱看恐怖片和怕不怕鬼——是两回事。 应熹觉得自己还挺奇葩,看恐怖片全程面不改色,连一声惊呼都没有。看完后小半个月都不敢晚上一个人上厕所。偶尔午夜梦回,突然想起来又是一阵后怕。 估计也有环境烘托,反正刚刚那一出,两人心里都有点发憷。 休息时间,操练场只开了几盏灯,人也不多,两个人不敢多待,一路小跑到宿舍大区门口才慢下来。 不知名女生喘着气,还不忘在旁边抱怨:“他脑子被驴踢了?好好一个帅哥不说人话。啊啊啊吓死我了。” 应熹跟着女生一起刺他:“不是人当然说不出人话。” 女生脑子一转,立刻惊恐道:“不是人那就是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应熹:“……” 两人边说边走,在小卖部门口停下了。 小卖部不大,但是该有的都有,再加上被放逐到这荒郊野岭,除了它也没别的选择了。因此无论什么时候去,小卖部都是人满为患。 为了不让学生淋雨,基地还特意在小卖部这片区顶上搭了个塑料棚,就是有点不透风。这就导致被尊称为“逍遥窟”的小卖部,总是飘散着一股难言的酸爽。 两人谁也不愿意和一群男生挤一身臭汗,望洋兴叹了一会就去集合了。 不知道是里面空气太浑浊,还是快要下雨了,应熹总觉胸口发闷。 这种感觉直到解散后,应熹在宿舍楼下刷牙的时候才淡了一点。 军训基地的宿舍只提供一个睡觉功能,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早晚洗漱、洗餐盒这一类用水的事情,是在楼下一排长长的公共自来水管那解决。至于上厕所,是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尽头有一个公共卫生间。两者之间隔了十来米,有人抱怨说上完厕所洗手都赶不上热乎的。 洗澡的话——基地的原则是:能不洗就不洗,非要洗的话就等通知。 应熹不喜欢扎堆,等自来水管那只有零星几个人的时候,才拿了洗漱用具下楼。 她不是很爱出汗,但其实很怕热。趁着人少,索性低着头,拿凉水轻轻冲头发。 等再抬头的时候,旁边零散的几个人也都已经上楼了。楼上一水的宿舍门都关着,里面的笑闹声隔着墙听不真切。这种带着底噪的环境,反而更显出一分诡异的安静来。 长长的影子拉在地上,没拧紧的水管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哪怕这影子是自己的,应熹心里也有点发毛,手底下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基地的灯估计是用了很多年,还是老式那种烧钨丝的,灯泡底部一圈黑,灯光也很昏暗。映着手里全新的脸盆也像是做旧。 就在这一片昏暗里,她看见宿舍楼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没穿迷彩服,一身雪白的及踝裙子,舌头般长而发红的头发散在前面,看不清脸。 一时之间,应熹脑海里闪过了很多曾经看过的恐怖片场景,最后是下午那句振聋发聩的“同学,你后边有鬼”。 她久违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不敢多看,她散着还滴水的头发,逃也似地飞奔上楼。 不知道是白天训练太辛苦,还是晚上受了惊,这天夜里,应熹竟然难得的睡着了。 梦里的她还是个三四岁的小萝卜头,被爷爷奶奶送来和爸爸妈妈过周末。 去往公园的是一条笔直的街道,两旁是整齐的行道树。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黄昏,一切都很模糊。应渺走在中间,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王文祥。 她偷偷看向两个大人牵着的手,心里朦朦胧胧意识到什么。有点羞赧,又有点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天突然黑了。她来到了一个小屋子外。 屋子顶部是昏黄的吊灯,那股光从门缝里挤出来,伴随着的是谩骂声、哭泣声、皮肉相接的响亮声。她僵硬在原地,不敢吱声,眼泪无声地从眼睛里冒出来。 过了一会,门开了,是应渺。她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冰冷和嘲弄,她说:“你哭什么。” 王文祥坐在后面的床上,眼睛里是某种让人觉得惊心的疯狂。 她好像掉进了一个漩涡,一个由夜色和血色交织而成的噩梦。 应熹猛地睁开眼,宿舍里是绵长的呼吸声。窗外的白光还不甚亮,带有一种模糊的光晕,透过玻璃窗洒进室内。 她睁着眼睛。直到天光乍破。直到人声鼎沸。 生命在苏醒,而她是某个食物链最底端的夜行动物。 一早上起来,应熹就处在一种低气压状态。等训练的时候,听到黑脸教官说晚上要轮流站岗后,那种低气压就更明显了。 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应熹都没怎么动筷子,一心一意和自己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米汤做斗争。 从饭堂游离出来,听到后边有人叫自己的时候,她还有点茫然,眨了眨眼,眼睛才有了聚焦。 等回头的时候,人已经凑到脸上了。 嬉皮笑脸的男生拽着一个冰块走过来,后者这会正漫不经心看着别处。 “学霸,叫你半天了怎么不应?”笑嘻嘻的男生先开口了。 应熹记得他好像是初中隔壁班的,叫胡稻,一个特别自来熟的男生。初中没说过几句话的人,这会突然遇见,好像有点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笑得特别灿烂。 应熹兴致不高,随口打了个招呼,敷衍道:“没听到。” “这位你估计也认识,咱初中校草,现在跟我一个班。”他自顾自说着,一把把人揪过来,“打招呼啊孟泽之。” 见孟泽之不配合,胡稻无情揭发:“昨天就是他偷看美女被罚跑哈哈哈哈。” 应熹:“……” 孟泽之:“……” 应熹装模做样地点头:“你好。” 孟泽之扯了扯嘴角。 “刚看见你和附中的一块出来的。”胡稻见状又问,“学霸这成绩,不是应该上锦江之类的名校吗?怎么跑附中了。” 孟泽之垂眸把玩帽子,好像对这场偶然的寒暄有点不耐。 他的手指本来就修长,这会把一顶帽子玩的上下翻飞,动作又快又漂亮,毫不拖泥带水,普通的帽子像在他的指尖跳舞。 路过的一群女生站在旁边围观,眼神不时扫射到他身上,发出阵阵惊呼,偶尔还会殃及到应熹身上。 应熹最怕这种没完没了的对话,更何况还要被当猴看。 她想了想,诚恳地说:“风水好。” 胡稻被噎住了:“……” 应熹的心情突然明亮了那么一点点:“那我就先……”走了。 “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沉默的少年重新戴上了帽子。他习惯性地把帽檐拉得低低的,神情晦暗不明,只能看见微垂的唇角。 没预料到他会接话,应熹和胡稻都有点愣。 他又开口,声音像喝完汽水后,杯中还未融化的冰块相互碰撞,有种令人心惊的薄凉:“什么风水宝地,能给人弄失忆了?” 应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什么情绪地反问道:“失忆了还不好?” 孟泽之也顺着看过去,半晌,突然嗤笑一声:“早知道这么好,我也考附中了。” 应熹抿了抿唇,倔强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双曾经总是闪闪发亮的猫咪般狡黠的眼睛,此时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冷雾。 孟泽之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带了点嘲弄。 刚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突然都不吱声了,气氛一时有点凝固。 胡稻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了一丝诡异,在旁边装死半天,此时连忙打圆场,故意耍贫嘴:“你不考附中那是因为你不想吗?你那是考不上!” 孟泽之拿应熹没办法,治胡稻毫不脚软,立马冲他小腿弯踹过去。 胡稻一边躲一边叫:“饿死了!食堂那点东西喂鸟还差不多。学霸我们先走了啊,再晚点那群王八蛋得把逍遥窟搬空!” 说罢拉着孟泽之,一溜烟跑远了。 到了小卖部门口,他才问孟泽之:“熟人?前女友?异父异母的妹妹?” 孟泽之不想搭理他,径直往宿舍楼走。 “什么情况啊?”胡稻说去小卖部也就是个借口,这会跟在孟泽之后边继续追问。 “不熟。” 胡稻一乐:“不熟你让我巴巴跑过去跟人家搭讪?啊?真见色起意?不熟我就追她了啊。” 他故意捏着嗓子在那叫,一副欠揍的样子。 孟泽之回头看他,似笑非笑的:“确实不熟。也就认识了七八年吧。” 胡稻:“???” 军训基地行事向来雷厉风行。 等应熹慢吞吞走回宿舍区,晚上的站岗值班表已经排出来了。 负责附中和六中住宿区的女教官是同一批,值班表就顺手一起打出来。这会每个宿舍的代表,正在楼下办公室看值班顺序。 应熹洗饭盒的时候,朝那边扫了几眼。里面乌泱泱围了一圈迷彩服,不知名女生也位列其中,此时正拿着小本子写写画画。 说来惭愧,她来附中半个月,班里同学的名字听了一耳朵,脸也看了个七七八八,就是脸跟名字对不上号。 早上听同班女生喊,才知道人叫马遥。 这会出于某种不太好意思的心态,洗完饭盒,应熹在办公室门口等了马遥一会。 马遥出来果然很惊喜:“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应熹含糊过去:“走得慢了点。” 生怕马遥又问,她目光看向马遥手里的笔记本,问道:“咱们什么时候上岗?” 马遥苦大仇深地翻开笔记本:“值班是从今天晚上十点到明天早上四点,一组两个人。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你值班的时间是最惨烈的凌晨两点到四点。” 应熹:“……” 虽然她晚上也不怎么睡觉,但不代表她就喜欢半夜罚站。 她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艰难地问:“好消息呢?” 马遥语气挺雀跃:“好消息是咱俩是一组的!” 应熹想起昨天晚上疯狂尖叫的马某人:“……” 凌晨两点,站岗亭。 应熹看着前面那个下午才见过的人影,一时无言。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六中和附中是一起站岗啊??? 这人倒霉到一定境界,也就波澜不惊了。 她面不改色地在孟泽之的注视下,跟上一任交接班,全程一个眼风都没扫过去。 平心而论,她也不是有多排斥孟泽之。顶多就是对他视而不见、故意抹黑、避如蛇蝎。一段关系如果一方过分冷淡,那么基本上就会以破裂收场。 所以她就更好奇了,孟泽之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阴魂不散呢。 第3章 报应 六中的人比她们早到一会,这会已经人模人样地站在对面,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不知道军训基地的人怎么想的,附中在左,六中在右,两边各四个人面对面傻站着,中间就隔了一米远。 活像公园里跳交际舞的老头老太太,开场前还得互相寒暄一阵。 都是新生,再加上不是一个学校的,两边默契地躲着彼此的眼神,望天的看地的乱飘的,还有个干脆两眼一闭,表演站着睡觉。 应熹也从善如流,垂眸看着脚尖——她这几天最常干的事就是这个。 人总是熟能生巧的。什么事做得多了,也就那样了。 一个板着脸的教官在旁边一个一个挨着训,恶声恶气的:“抬头挺胸!目视前方!你,把眼给我睁开了!你,把背打直了!还有你,脚上有花?” 应熹:“……” 附中有个男生估计是笑点比较低,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忍不住想笑,鉴于教官还没走,只能拼命忍着。 越忍越想笑,越笑越得忍。最后他肩膀抖得跟得鬼上身了一样,实在没忍住,哼唧出了一声猪叫。 然后四周都寂静了:“……” 教官也凶不起来了,憋着笑象征性地训了两句,又叮嘱他们不许乱跑:“我人虽然回宿舍了,但我随时都有可能出来。你们好好在这站着,别跟我耍心眼,两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 学生都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看他没那么唬人了,胆子就肥起来了。 有人眼睛眨得跟抽搐了一样,冲教官粲然一笑:“教官你看这是多少小时过去了?” 教官笑骂了几句,甩着手走了。 教官一走,这群没人看的就彻底疯了。 动不了脚、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嘴和手的作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附中那个笑出猪叫的男生,可能是为了挽尊,手放在嘴边一脸深沉地来了一段 B-Box。 旁边估计是他舍友,快笑趴下了:“京中有善口技者,尤善猪叫也。” “去你大爷的!” 应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单词书背。 书是按照字母从 A 到Z 排的,不厚,但都是一些高考精选生僻词汇,她背了几晚上也才背到 L。 旁边正准备跟她说八卦的马遥:“……” 再一看,对面那个据说叫孟泽之的脑子被驴踢了的帅哥,也掏出了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在看。 马遥:“……” 马遥的中考成绩在五班女生里是倒数第二,她确信,应熹就是那个给她垫底的。六中就更不用说了,录取分数比附中还差了一截。 同为学渣,她为什么感觉如此格格不入? 白天训练的时候虽然又晒又热,但到底已经九月末,到了凌晨,又有一种萧瑟的寒意。 尤其是站着不动,没背一会,应熹就觉得有点冷。 其他人明显也感觉到冷了,天也不聊了,嘴也不贱了,纷纷缩着脖子跺脚。 还没把脚跺热乎,外面漆黑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就是几声闷雷。 “不会吧——” 话音未落,瓢泼的大雨噼里啪啦就砸下来了。 风摇雨落,本来还不明显的寒意,顺着脊柱一路往上爬,弥漫到整个后背,一整个人就冰了。 可能是心理作用,风吹雨打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呜呜咽咽跟有人在哭似的。 “我感觉……”六中一个女生抖着声音说,“有什么往我后脖子那吹气……” 旁边的女生挽着她,怯怯道:“我也是……” 有个坏心眼的故意压低声音:“不会是……鬼吧!” 应熹心说,这几天是跟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过不去了是吧。 转念又想起昨天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白衣服,不禁也有点疑神疑鬼。 她感觉自己最近肯定是造孽造多了。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马遥不负所望,抱着应熹胳膊开始尖叫。 应熹手一抖,不知道是被鬼还是被她吓的,单词书差点没拿住。 应熹:“……” 她说什么来着。 被打了半天茬,应熹是没心思继续背了,又顺手把单词书塞回袖子里。结果对面那个不散的阴魂,正好也收了书,气定神闲地往那一站,一身正气,半点没被“舆论”影响到的样子。 应熹心里那点怵突然就淡了。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知道谁先说了句“下雨是不是不用拉练了”,刚刚的话题就被一掀而过,一伙人开始兴高采烈地吹牛、扯皮了。 孟泽之话虽然不多,偶尔蹦出几句,却能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气氛肉眼可见地活泛起来。 屋檐下的雨幕如帘,连成线地往下坠,在地面上迅速汇成无数小支流,往漫漫夜色里涌。 应熹兀自站在一旁,静静盯着那些水线,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等到解散的时候,听到身后那一声凉凉的“喂”,应熹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好个头啊好。 马遥肚子翻涌,已经以飞毛腿地架势冲到厕所了。其他人也结伴往回走,就她和某阴魂落在后面。 阴魂对自己的诨名毫不知情,和应熹并肩走着。 并没有应熹想象中长久未联络的尴尬,孟泽之漫不经心地开口:“我那天……” 他一顿。 应熹:“???” “就看看你们班有没有人比我还帅。” “……” 见他非要等一个回答才肯飘走的矜贵样,应熹假装热心:“然后呢?” 孟泽之:“没有。” 没有人比他更帅。 应熹:“……” 这人特意跑过来,就为了炫耀自己帅到无人能敌? 这回不是她故意不说话,她是真没话说了。 见应熹不吱声,孟泽之默了须臾,又开口道:“所以,你还要装不认识我多久?” 他的语气很平,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甚至听不太分明。 应熹却知道,这才是他此行的真实目的。 他好像一直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底气十足,不达目的不罢休,握在手里的东西就不可能放。 可是她只是想和过去的自己、过去的一切再无瓜葛,就这么难么? 应熹莫名涌上一阵燥意,和初来这里的那个下午一模一样的感觉。 她突然就很想破罐子破摔。 她抬眸看着孟泽之,眼睛里还是那片冷雾,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越久越好。” 雨声中,她看见孟泽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应熹忽地想起来,在她很小的时候,可能是九岁吧,有一次王文祥和应渺又吵架了。 当时他们俩的感情还没到满地鸡毛的程度,苟延残喘地吊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那会家里的经济还很差,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床,晚上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 那张床本来是一张双人床,王文祥垒了几排红砖块,上面架了块木板,勉强延长成了一张三人床。 不过应渺没躺在上面,她跪在床边的水泥地上,流着眼泪。 王文祥脸上带着一种哄小孩的笑,特别温柔地逗应熹:“你去问问妈妈怎么了,把妈妈拉起来。” 应熹没动。 她觉得可笑,为什么总觉得她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呢?好像她看不到跪在地上流眼泪的妈妈,好像她感觉不到那种绝望而窒息的压抑,好像她就该做出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姿态。 然后无知地仰着头问:“妈妈你怎么啦?” 王文祥又推了她一下,应熹还是没动。 他脸上那种惺惺作态的、虚伪的笑消失了:“你是死人吗?” 应熹觉得恶心,她说:“你是死人吗?你不会去吗?” 那时候王文祥的眼神是怎么样的呢? 愤怒、暴戾、疯狂,还有一种被背叛的不可思议。 王文祥扑过来,拳头印在她的眼睛上,她头一次知道,原来漫画里眼冒金星不是一种夸张手法。 应渺边哭边叫,拼命拦着他。应熹在他的拳头下,一声没吭,连眼泪也没流,安静的像一具尸体。 她好像从小就浑身带刺,直到长大也没学会收敛。 应熹的心情糟起来,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习惯好像可以让人适应一切。 冒雨跑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看到正等着她的马遥,还若无其事问了一句:“你干嘛呢?” 马遥人都快贴到办公室门口的墙上了,不回头地道:“你怎么这么慢啊,我都无聊得开始看值班表了。” 应熹走过去,也跟着一起看。 结果发现光太暗,表格又密行距又窄,什么都看不清。索性靠着墙等她,身上的雨水顺着衣角滴下去,在地上汇成了几串小水珠。 马遥看着看着,突然小小地“咦”了一声。 应熹问:“怎么了?” 马遥说:“今天晚上值班的名单上,怎么没有孟泽之?” 应熹心里一跳,也凑过去看。 “是我老眼昏花了?”马遥给她腾了个位置,还在犯嘀咕。 应熹也学她的样子,上半身抵在墙上,借着远处探照灯微弱的光看去。她看到今天晚上本该值班的那两行,赫然是两个陌生的名字。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是跟人换班了吗?脑子还真被驴踢了,换了个最烂的班。” 应熹嘴上附和了两声,脚尖划弄着地上圆滚滚的小水珠,小水珠委屈巴巴地变成了几道尖长的水渍。 马遥还在疑惑:“而且他没事换班干嘛啊。” 她说者无意,应熹却觉得心里被蛰了一下。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早上六点训练号角吹响的时候,雨势还丝毫不减。 连着训练两天,学生们已经身心俱疲,下雨天更是倦怠,集合的步子都懒洋洋的。 应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低垂着眼站在队伍里走神。 黑脸教官脾气温和,有人大着胆子叫唤:“教官,天公不作美,咱今天是不是不用训练了?” 底下一呼百应,全是起哄的:“就是!” 黑脸教官难得开了个玩笑:“天公不作美,但是你们的教官会强行作美。” “……”笑不出来.JPG。 见学生们情绪普遍不高,黑脸教官又说:“不过你们也算是占了个便宜,你们走之前要是还不停雨的话,就不用去拉练了。” 有学生问:“拉练是什么?” 黑脸教官说:“就是去附近的山上徒步走,来回也就十几公里。” 有人提出,宁愿徒步走也不愿意站军姿。 黑脸教官又补了一句:“负重十公斤。” 那人:“我嘴真贱啊。” 黑脸教官收放自如,一吹口哨:“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学生们也条件反射,立刻进入训练状态。 等队伍整好,黑脸教官用一种“你们赚大发”了的语气说:“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学习擒击拳。你们和六中的轮流在大礼堂训练,听明白了吗?” “明白!” 从小就四肢不协调、极度恐惧体育课、太极拳都打得歪歪扭扭的应熹:“……” 到了大礼堂,几个教官先是虎虎生威,站在舞台上打了一个全套。 底下的学生纷纷鼓掌叫好。 然后就看见一个笑得很坏的教官,单手撑着舞台沿,一个利落翻身,站上去环视了一圈后,笑眯眯地说:“一会我们选出几个练得最好的上来,给大家做展示。” 顿时就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催着教官开始。 教官笑得更贼了:“做的最差的那一个,也上来展示一下。” 应熹:“???” 擒击拳的拆分动作并不难,但是连在一起,再配合上教官强调的要点“快准狠”,难度一下就被拔高了。 原本还想努力一把、争取做个倒数第二的应熹:“……” 应熹一边浑水摸鱼,一边自我安慰。 附中两百来号人,教官也不一定全能看得清楚,估计也就是说出来唬唬学生,起到一个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作用。 正走神,就听到台上的教官扯着嗓子喊:“那个女生!”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就像是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无差别扫射。 应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心虚地加入探照灯行列,摸着后颈四处望,企图进行一个祸水东引。 教官慧眼如炬,变出来个麦克风吆喝:“就是那个摸脖子的女生!你来展示一下。” 应熹:“……” 步履沉重地走上台,赴死般在教官的指挥下打完一套拳,应熹觉得自己就靠一口气续命了。 之所以还有一口气,是因为她是背对着台下的。 只要她看不到,丢人的就不是她。 结果等她受尽折磨,终于结束,转身准备下台的时候,那最后一口气也没了。 六中的几支队伍不知道什么时候,涌进了大礼堂里面,这会正在后面推搡。 几个小时前才进行过一场不太愉快对话的人,正直直看着她,就差把嘲讽写在脸上了。 孟泽之很高,哪怕是这么多人里,也是很突出的存在,一眼就能看见。 注意到应熹目光扫过来,他抬了抬下巴,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应熹开头还没反应过来,等中午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突然就琢磨出来了。 他说的是……报应。 第4章 生气 应熹有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大礼堂虽然名字里有个“大”字,可用面积实际上并不宽敞。六中他们站在最后,可以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跟一群挤在一块等着开饭的鸡鸭鹅没什么区别。 再加上下雨,光线本来就暗,她看错的几率很大。 可能人家,其实就没说话呢? 可能是她打完一套拳,头晕眼花,出现幻觉了呢? 应熹咬着筷子,立刻否定了这两个猜想。 任何一丝动摇,都是对于孟泽之这个人小肚鸡肠、斤斤计较、锱铢必较品德的不尊重。 在她的记忆里,孟泽之好像从七年前就这样。 第一次见到孟泽之,按照小学生作文的写法,开头第一句应该是“那是个天高气爽的秋天清晨”。 应熹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住,等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正式搬到了王文祥和应渺的家里,学校也跟着换到了个更好的。 距离让亲情更有温度。第一次去新学校,王文祥自告奋勇地送应熹。 应熹有点不太高兴,走到学校门口那条长长的巷子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王文祥帮她背着书包,见状低下头问:“怎么了?” 应熹是个对周围很敏感的孩子,她踢了踢脚下泛黄的树叶,瓮声瓮气地说:“大家都在看我。” 王文祥是从农村出来的,饶是来到城市这么多年,也还带着一种局促。 他有点干巴巴,但还是耐着性子哄应熹:“可能是我们小熹太可爱了。” 应熹想起前几天看过的一本杂书,煞有介事地点头,语气活像个胡子飘飘的老头:“原来如此。” 王文祥被她逗笑,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她又说了一句。 “可能这就是怀璧其罪吧。” 王文祥:“???” 应熹给他解释:“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即将到学校里除恶扬善,所以他们向我使出一招眼刀攻击,企图以此迫害我。” 王文祥忍俊不禁:“迫害你干什么?” 应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如痴如醉道:“因为一旦我迈进这个校园,天地就会黯然失色。他们必须先下手为强,让我这个天妒英才被扼杀在摇篮里!” 王文祥指着前面背着书包的一个男生,故意逗她:“我怎么觉得人家更有才,书包都自己背。” 应熹有点不服气,顺着王文祥的手指看过去,上下打量了半天,发出一道气音:“切,还没有飞机帅。” 飞机是住在应熹家隔壁的好朋友。 小孩子的声音,总是不分场合的洪亮。 那个男生显然听见了,回头瞪了她一眼。 应熹很激动:“啊!又是一记眼刀攻击!可怜的应女侠已经伤痕累累了 ……” 王文祥:“……” 风携带冷意穿过小巷,巷角默不作声的梧桐树,道路尽头半开的学校大门,以及那在清晨因为太过灿烂而仿若余晖的日光。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秋日上午,她得罪了她那素未相识的同桌,孟泽之。 然后她就开始了一段被孟泽之疯狂记恨的小学生活。 在讲台上做完自我介绍,抱着书包乖乖坐在老师分配的座位上,应熹对自己的新生活尚且踌躇满志。 应女侠的学校历险记,第一集,Action! 同桌的笔突然掉在了地上,应熹立刻帮他捡起来 同桌的橡皮也掉在了地上,应熹再次弯腰捡起来。 这回同桌的文具盒全部掉在了地上,狗狗形状的文具盒开膛破肚地躺在应熹脚边,还吐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应熹有点僵硬:“……” 孟泽之看着她说:“我上一任同桌会一直帮我的。” 应女侠很正义:“不可以助长你这种邪恶势力。” 孟泽之发出一道熟悉的气音:“切,没我上任同桌好。” 然后他自己弯腰,慢慢把狗狗文具盒捡起来,随手放在桌子上。 察觉到什么不对,他又把文具盒调转了一下,留了个狗屁股给应熹,这才心满意足,掏出语文课本开始早读。 应熹:“??!” 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乐趣之一好像就是和应熹较劲。 小时候的男生都很幼稚,拽前座的马尾、说怪话把人惹哭,然后再嘻嘻哈哈地递上一张纸巾。 孟泽之对此嗤之以鼻,他觉得这种行为低级且无趣。 他只不过是—— 做早操的时候动作标准好看完美,只为了能把应熹对比得更加惨烈; 科学课养蚕的时候,督促自己的蚕宝宝努力进食,争取肥过应熹的; 路过食堂大妈养在门口的狗,他都要问狗一声是更喜欢他还是应熹 ——而已。 这么多年,他好像还是没变,连作案手法都一样。 有时候她还挺佩服他的,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相同的记仇,未尝不是一种难得。 毕竟,记忆里的那个应女侠,早就死在了上个冬天。 今天食堂的菜色还算丰富,一改往日的凉拌黄瓜、清炒豆芽菜,上了道红烧大鸡腿,每人限量一个,一张桌子九个。 想起七年前王文祥的那张脸,应熹有点倒胃口,把鸡腿夹给了旁边的张茜。 张茜正在埋头吃第二碗米饭,看到突然多出来的一个鸡腿,又想给应熹夹回去。 应熹不要,她才迟疑着下口。 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张茜明明饭量很好,在女生里算是大胃王的存在。 可她却看起来骨瘦如柴,头发又干又黄,明显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往食堂外面走的时候,应熹的衣服后摆突然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张茜。 平日里应熹都是自己回宿舍,张茜虽然和她同桌吃饭,但是从来没有主动提过一起走。 张茜的声音还是怯怯的:“谢谢你的鸡腿。” 应熹“嗯”了一声:“没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太饿。” 张茜说:“你最近……” 她说了一半停下来,双手攥在一起,似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应熹声音温和了一些:“你说。” “你最近吃得都太少了。”张茜犹豫了一下,语气却很肯定。 应熹正在解自动雨伞上的扣,闻言有些吃惊,偏头向张茜看过去。 张茜有些慌张地解释:“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想被别人关注、打扰……就是……我有点担心你。” 两人已经走到食堂门口,恍神间,应熹条件反射按了下自动雨伞上的按钮,一把漆黑的伞“砰”的一声展开了,引来无数侧目。 然后她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天却还阴沉沉的灰暗着。 有些回忆是快乐的。 可是就像这把伞一样,再好再昂贵,也都不合时宜了。 她收了伞,轻轻说了声:“谢谢。我没事。” 张茜呆呆地看着。 天光昏昏,她的眸色极淡,让人联想起荒野上枯草的颜色,暗淡而没有生机。 她总是说没事,张茜想。 一路无话。 等上了宿舍楼,还在走廊就听到马遥的尖叫声,张茜表情有点讶异。 应熹有种一损俱损的感觉:“……” 两人宿舍没隔几步路,张茜笑了下:“那我先回宿舍了。” 应熹继续往自己宿舍那边走,堪堪进门,就被马遥无差别攻击地扑过来抱住。 “通知下来了!” 应熹没反应过来:“什么通知?” 马遥放开她,抱着臂在那卖关子:“天赐雨露的通知。” 思考了一下,应熹说:“洗澡?” 马遥说:“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刚让她们猜,还有说侍寝的。” 应熹:“……” 她有点不可思议:“侍谁?” 马遥怪笑:“当然是我啊,马大王今晚上就临幸熹妃。” 应熹对她无奈:“怎么通知的?” 马遥说:“就是在大礼堂旁边,有个小浴室。女生在左男生在右,你别男左女右的走错了。现在去估计人都爆满了,咱们等一波再去。不过也可以不去,不强求。” 应熹从床下面把行李箱拖出来,蹲在地上收拾洗澡用品,瓶瓶罐罐一大堆。 马遥站在她后面探头看,补了一句:“限时八分钟。” 应熹二话不说把行李箱合上了:“……” 马遥笑得捶床。 最后两人简单带了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一条毛巾,就轻装上阵了,连护发素都没带。 小浴室据说在大礼堂后边,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两人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地方。 马遥随手抓了个路人男生:“同学,请问下小浴室怎么走?” 路人男生往大礼堂正门指:“不用找了。已经排到礼堂门口了。” “……” 马遥抱着自己的装备,欲哭无泪:“失策了!我马大王居然还有失策的一天!啊啊啊啊啊啊!” 应熹很淡定:“也不算吧。” “怎么说?” 应熹遥望宿舍楼:“还有第三十六策,走为上。” 马遥:“……”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们最终还是选择屈服在人海里。 应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人一多,就更哑巴了。 她不说话的时候,那双猫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和眼尾的泪痣连在一起,像是古典画里妩媚的美人,勾人魂魄。 就是眼睛没有聚焦,凝视着远处的虚空,好像她的魂魄倒率先被勾走了。 马遥也有点蔫,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勾着美人的头发玩。 胡稻刚洗完澡,用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从她们身边经过又倒回来。 “应学霸!” 应熹魂魄被拉了回来,还有种大梦初醒的不实感:“啊?” 胡稻说:“你今天披着头发,我都没认出来。孟泽之还在后面,没出来呢,估计快了。” 应熹不知道他为什么跟自己报备孟泽之,随便“哦”了一声。 有一种人,他自来熟到让人觉得,就算是给他一块冰,他也能热脸贴过去,把冰块贴沸了跟他“咕噜咕噜”。 应熹觉得,胡稻就是这种人,马遥屈居第二。 因为胡稻接下来就靠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学霸,你还在生气吗?” 应熹:“???” “昨天孟泽之回来,拉着个驴脸,一看就是没哄好。” 应熹怀疑自己的世界线被偷走了一段,不然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把头发从马遥手里抽回来:“哄什么?” 虽然是问句,却毫无追根寻底的热切。 胡稻愣是没感觉出来,热心地说:“就是,他看美女那事啊,你不是生气了么,都不搭理他的。” 应熹这回是真服了,真心实意地问了一句:“谁说的?” 胡稻说:“就孟泽之啊。你们是真误会了,我当时跟他在一块儿站着呢,就他那个方位,能看什么美女,也就能看看……” “胡稻。”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三个人循声看去,是孟泽之。 少年的黑色短发还滴着水,从发梢一路滚落到眉骨,水渍似乎把他的表情也化淡了。 喉结微动,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淡:“走了。” 第5章 骗子 雨后的和风微凉,地面还有尚未干透的水痕,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洗完澡后化学试剂的芳香。 人声熙攘,像一种空泛的背景音,秋初的蝉鸣似有若无。 远处的山尖笼着一团淡极的云,少年静默地站在枫树下,如水墨画般带着模糊的凉。 一瞬间,仿佛周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初秋的山云风雨,在耳边激起微鸣。 胡稻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刚刚的话头也拾不起来了,索性挥了挥手:“那我们先走了,下次有机会聊啊学霸。” 应熹应了一声。 随即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没什么意味地盯着某处虚空。 冗长的队伍一点点移动,前排几个女生正叽叽喳喳议论,话题来来回回绕不过一个孟泽之。 马遥可能是被庞大的信息量冲击了一会,反应过来后,胳膊肘轻轻撞了应熹一下 :“话说,他怎么叫你学霸?难道你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还是受过情伤,中考为爱怒而放弃几道大题,结果爱辉煌腾达,飞上枝头,你却跌落谷底,却下心头?” 应熹:“……” 应熹本来想搪塞一句“不知道”,但是感觉以马遥丰富的想象力,一会就能给她写出一本《熹妃传》。 于是只好故作同情,悠悠叹了一句:“可能眼睛不好,识人不清吧。” 马遥一如既往的脑回路清奇:“怪不得只能去个六中。” 应熹在心里默默给胡稻道了个歉。 应熹本来以为马遥还要继续再问孟泽之的事,已经找好了糊弄她的借口。 ——其实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胡稻眼神是真不好,又认错人了。 反正道一次歉是道,道两次也是一样。 但是马遥及时止住了话头,转而说起别的事。 微微诧异过后,应熹心下又有些了然。 她的态度其实很明确:她不是很想和孟泽之有太多的瓜葛。 就马遥遇见的这三次:第一次是操练场上,她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认识孟泽之;第二次是站岗那天晚上,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而她和孟泽之连眼神交流都鲜有;第三次就是刚刚,她对胡稻的话始终反应平平,毫无波澜。 那种态度和情绪,比对陌生人还要多上几分抗拒。 连马遥这样大大咧咧的人,都能敏感地察觉的不对,选择了一个最无足轻重的问题问。 那孟泽之呢? 孟泽之他真的看不出来她的躲避,她的冷淡吗? 她不是没有想过解释,可是该从何说起呢。 陷入在痛苦混沌的世界里的时候,她无力去诉说任何事。等到她渐渐走出来,却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说她的骄傲、尊严、信念在一夕之间全都摧毁,只剩下一点可怜的皮肉仍在挣扎;还是说她厌恶自己、厌恶过去,厌恶到恨不得让自己消失? 她怎么说的出口。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无动于衷,继续保持缄默。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想起那天晚上,晚风星夜里少年发亮的眼眸,她就没法再任由自己逃避。 雨停了,原本被搁置的拉练事宜,也就提上了日程。 一群下午才洗了澡,看起来格外新的小崽子,乖乖坐在操练场上,准备进行一个小小的动员大会。 军训基地当然是没有小马扎的,他们坐的比较复古浪漫,通俗点说就是一屁股坐地上。 地面上还有残存的积雨,大家都注意避让着,整个队伍看起来星罗棋布的。 平常站军姿站累了,教官也会让大家休息。但是那个休息,是单膝点地蹲那,还得时刻昂首挺胸。 应熹当时蹲得脚尖发麻,心说这也不能说完全没休息,顶多是仿佛没休息。 所以这会虽然埋汰,但大家都格外满足。 李洋还穿着第一天的那件格子衬衫,拿着小半瓶矿泉水站在队伍前面,笑眯眯地问:“坐着舒服吗?” 班里三三两两几个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应和:“舒服——” 黑脸教官最看不惯他们这个样子,气沉丹田地又问了一遍:“坐着舒服吗?” 这下是整齐划一的一声:“舒服 !” 黑脸教官这才满意,尊敬地冲李洋颔首:“李老师,您先讲。” 李洋也冲他点点头,跟学生们交代:“我这个班主任说话是不顶用了,所以我就简单叮嘱两句,剩下还是你们教官跟你们说。明天去拉练,一定要听教官指挥,不要乱跑,不要掉队,有问题随时找教官。到时候六中的同学们也会和大家一起……” 他停了一下,分外严肃地说:“反正你们不要追猫逗狗,拈花惹草的,都给我老老实实的。” 有个坐在后排的男生举手:“老师,那可以招蜂引蝶吗?” 李洋哭笑不得,作势要把矿泉水瓶往他脸上砸。 那个男生皮惯了,两手往前一伸,跟逗狗似的朝李洋招呼:“来呀来呀,给我喝口。” 李洋素来跟他们打成一片,料想这点水砸人也不疼,抬手顺势就是一扔。 瓶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应熹怀里。 应熹:“……” 绝了,天赐雨露完了之后是天降甘霖。 李洋一边给应熹道歉一边瞪那个男生:“都是你干的好事。” 男生就在应熹后面,还嬉皮笑脸地朝应熹讨瓶子。 应熹无奈,抬头望天。 马遥在旁边快笑死了,也学着她的样子望天:“看什么呢?” 应熹继续望天:“占星。” 马遥纳闷:“看起来挺科学一人,怎么还搞封建迷信?” 应熹喟叹:“科学解释不了倒霉。” 马遥:“……” 拉练的终点有个很有意境的名字:星渐岭。 黑脸教官说,星渐岭的得名,是源于一段美好的传说:一对苦命鸳鸯被家人拆散,于是约好一同殉情。那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小鸳鸯跌跌撞撞跑到星渐岭上,当时的星渐岭还只是个无名的山头。他们二人本是准备一跃而下,结果到了山顶,竟双双被星渐岭的美丽所吸引,心中都暗自后悔,但是谁都不好意思说。 两人执手相看,正是踌躇犹豫。 说时慢那时快,只见自天空中陨落无数星流,似焰火绽放。其中一块竟正巧砸落在二人所立之地,迸溅出耀目的火星。附近的山民一阵唏嘘,此后便给这无名山头起名为星溅岭,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怎么被误传为星渐岭了。 黑脸教官总结说:“这充分说明,星渐岭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所以大家要注意环保,塑料袋、矿泉水瓶不要乱丢。” 应熹:“……” 马遥在旁边补刀:“这个故事美好就美好在,星渐岭特别美。” 等第二天看到传闻中特别美的星渐岭,应熹又沉默了。 他们早上六点出发,负重徒步一上午,本以为能看到云雾缭绕、山涧潺潺的美景。 但事实就是,传闻中的星渐岭是一座小土包。还是植被稀疏、黄土裸露的那种。 应熹想起坐大巴车来的那天,沿途所见所闻,感觉一切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大部队在星渐岭整顿休息,划定了活动范围,教官们也就不拘着学生了,让他们自由活动。 一伙人立刻席地而坐,从包里掏出各种从逍遥窟淘的零嘴,瓜分起来。 星渐岭地势比较开阔,风也扑得凶。 应熹找了个风小的地方,拿出一袋巧克力面包啃。这是她军训前准备用品的时候,在超市里顺手拿的。 结果并不好吃。巧克力在嘴里甜得发腻,面包体又发干。 应熹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朝远处随意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眼就看到了孟泽之。 他离得并不远,斜倚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坐在地上,一双长腿微曲,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从应熹的方向,依稀可见他疏淡的眉眼。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倏而偏头看过来。 “……” 来不及避开,应熹只能若无其事地在他的视线下,平移看向了他背后的石头。 余光里,他似乎冷笑了一下。 可能是心底深处的那一丝不忍,或者愧疚,或者别的什么,她突然想跟他说些什么。 不待应熹多思,腿就自发往过走,等反应过来,人已站定在孟泽之身侧。 应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李洋说的话:不要追猫逗狗、拈花惹草。 “……” 算了,来都来了。 他好像没注意到旁边多了个大活人,低敛着眸,抿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泽之。”她出声叫他,三个字在唇齿间滚过,居然很陌生。 他稍稍抬头,凝视了她片刻,乌黑的瞳孔里染着不解,迟疑道:“你是?” 应熹:“……” 他勾了勾唇,毫无诚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啊,今天刚失忆。” 应熹:“……” 他又说:“他们都说我很受欢迎,追我的女生特别多。所以,”他停顿片刻,一脸认真地问,“你是来跟我告白吗?” 他的语气无辜,表情却很恶劣。 应熹脾气也上来了,挽起袖子,面无表情道:“我找你单挑。” 孟泽之意味不明地长长“哦”了一声,单手撑住地,借力起身,慢条斯理地拍着衣服上的草屑。 好半晌,才又往应熹面前挪了几步,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 应熹也抬眸看他,在他眼前揉了揉右手手腕,一扬下巴:“敢吗?” 她的小臂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手指纤细,微攥的拳却意外的有力量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携风而动。 孟泽之眉毛微挑:“什么彩头?” 应熹没什么反应:“没有。江湖规矩,打完好聚好散。” 他静了片刻,低睫遮住眼中的情绪,神色突然就淡了。 直起身不再看她,孟泽之轻哧一声:“就你?” 说罢,他往她怀里丢了条能量棒,应熹下意识接住,就听见他冷淡的声音:“还是先补补吧。” 那能量棒不知道被他握了多久,还带有一丝浅浅的余温。 他说完后就转身走了,留下一个露出一段白色耳机线的双肩包,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俨然一副被主人遗弃的样子。 应熹叹气,静静地站在原地,陪着这可怜的小包。 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久了,她好像已经不太会跟别人相处了。 就好比现在,她明明是想和他说些什么,哪怕不能说得一清二楚,但也能给这段关系画下一个完整的句号。 实在不行武力解决也可以。 但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有些话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再说就很难了。更何况不在一个学校,他们大概率也不会再见了,说不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一边发呆,一边无意识地拆开能量棒,一口一口地咀嚼着。 是比那个巧克力面包好吃一些。 刚吃了一小半,那个浑身写满不爽的人又回来了,左手拎着罐桃子汽水,神色散漫。 见她还在,他轻哂:“不走?” 应熹咬掉最后一截能量棒:“吃完就走。” 他没再说话,单手启开汽水罐,懒洋洋地随手递给她。 不知道从哪养出来的习惯,应熹连脑子都没过,顺手接住。 这似乎突然取悦了他,孟泽之弯腰从包里掏出手机,短促地笑了一下:“骗吃骗喝的——”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好半晌才接道:“小骗子。” “???” 应熹听到他出声才反应过来,手里的桃子汽水简直烫手,伸过去就想还给他。 他已经又倚着石头坐下,两手乱飞,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显然是不会搭理她了。 恰时附中的教官开始吹口哨,要率先预备集合了。 应熹来不及说别的,只得道了声谢,揣着骗吃骗喝的名号和两个赃物,匆匆跑了回去。 半途中,她听到六中有个男生突然发出了一声嚎叫:“孟泽之你个王八蛋!!又把我的桃子汽水顺走了???” 应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