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之雄》 第1章 生死劫 仲夏,风雨交加之夜,零点刚过。 北方这座沿海城市,市中心一条古老小巷深处的一个普通院落,灯火通明的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嘹亮的哭声冲出院墙,冲破漆黑的夜空,瞬间被石破天惊的雷声,瓢泼的大雨声掩盖于无形。 新晋妈妈梅竹此刻瘫软在床上,头发、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衣服和褥子被血水渗透,和着汗水的血,源源不断从下身涌出,透过被褥,从一滴滴到一串串掉落在地上,慢慢连成一片,汇聚成小河…… 历经八个多小时阵痛的折磨,精疲力尽的少妇梅竹,终于诞下一个婴儿,因失血过多,她脸色苍白如雪,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瞪大双眼,乞求地看着眼前的妇人,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字。 助她分娩的是位大约六十岁的老妇人,她看懂了她的意思,这是年轻的妈妈想要抱抱新生婴儿,老妇人把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身血污的婴儿,就赶紧把孩子送到她怀里。 梅竹冰冷的身体慢慢感受到孩子身体的温热,婴儿安静得就像只温顺的猫咪,依偎她在怀里,感受妈妈的气息,梅竹虚弱得睁不开眼,只是贪婪地不停用手抚摸孩子的小身体。 血,还在流,轻抚婴儿的手缓缓停下来…… “竹儿,别睡啊!医生马上就赶过来了!你睁开眼再看看你的儿子,长得多胖多俊呐,眼睛和嘴巴简直和你一模一样!鼻子和脸型像爸爸。”老妇人附在梅竹耳边,不停大声哭喊。 走在黄泉路上的孕妇,被这声呼喊暂时拉了回来,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双眼,再次凝视着躺在身边的婴儿。 婴儿正瞪着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珠看着妈妈,对上妈妈的眼睛,忽然,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梅竹贪婪地盯着儿子的笑脸,脸上带着最后一丝满足的笑意,慢慢闭上了美丽的双眼。 刚刚冒着暴雨艰难赶来的女医生和护士,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幕,忍不住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婴儿的父亲箫河,正奋战在北部城市贺山抢险第一线,这里刚刚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地震给这座美丽城市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和人员伤亡,城市建筑房屋夷为平地,满目疮痍、一片废墟。 地在怒,天在哭,人在号,心在痛。 无数家庭破碎,无数生命凋零,无数孩童沦为孤儿,一切都在一瞬间。 连长萧河接到命令的当天,收到一封加急电报:妻早产,速归! 他办理好请假手续,买好车票、整好行李,归心似箭。 接到部队开拔灾区的命令,萧河面临艰难的抉择:身为丈夫,妻子命悬一线;作为军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何去何从? 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看着电报,心被撕裂成两半,来不及思索,默默把电报锁紧抽屉,撕掉车票,连夜带领他的兵,奔赴灾区。 “快点!这边,这边有哭声!” “来人!这里下面有撞击声,下面肯定有人!” “快拿担架,这儿有人腿部动脉断了!赶紧抬去医疗点。” “大姐,您赶快做决定吧!下面两个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保哪一个?” 现场人仰马翻,哭声喊声呻吟声,此起彼伏,满目鲜血与尸体,恐怖与恐惧交织。 余震,再一次来袭,前面不远处,一面半塌的房屋摇晃着,即将倒塌,躺在那里等待担架的一个年轻女孩,眼看着要被重新掩埋。 “不好!”箫河见状大吼一声,闪电般飞奔过去,一个踉跄摔倒在女孩面前,他反应极快,用力伸手刚把女孩推到一边,墙面直直从上面砸了过来,箫河来不及看一眼黎明前的天空,立刻陷入黑暗。 女孩哭泣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向断壁残垣,拼命用受伤的手扒着碎砖泥块,指尖被尖利的石块刺得鲜血直流,她感受不到疼痛,泪水伴着血水,很快把泥土瓦砾染成了红色。 终于扒开压在恩人身上的碎石泥块,他还有呼吸,强撑着重见天日那一刻,他仰起头,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西南方向,嘴里喃喃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女孩慢慢爬到他头的一侧,耳朵靠近潇河的嘴,潇河转过头,看着她,艰难用一只手指了指上衣口袋,用眼睛示意女孩,女孩伸出颤抖的手,从他上衣兜里掏出两张纸。 看着眼前沾染着鲜血的纸,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叫萧河——拜托——覃岛——信交给我妻子——梅竹——请替我说声——对——不——起……” 话没说完,昏死过去。 女孩很快被救援队发现,紧急送进医疗点,她双腿骨折,双手部分指甲断裂,女孩双手抖个不停,半天才打开那张纸条,原来是他写给妻子一半的信! 身体多处受伤,在医院接受将近三个月的治疗,才慢慢好转。 身体痊愈后,她出院第一件事,千方百计四处打听恩人的下落,可惜她对他所知太少,虽然托了很多人多方打听,三个月过去,才最终得到他已经去世的消息。 她决定先回学校完成学业,想利用假期去寻找萧河的妻子梅竹,完成他给她的嘱托。 地震中幸免于难的女孩名叫宁媛,刚满十八岁,就读于国内知名学府——北方大学文学院汉语语言专业二年级。 暑假,她代替远在南方工作的爸爸妈妈,来到距离大学二百多公里的这座城市,陪伴爷爷奶奶,当天夜里,不幸遭遇这场地震,她是当时家里唯一幸存者,爷爷奶奶和伯父一家四口,全都被埋葬在废墟之下,无一生还。 大学毕业,宁媛放弃本校保送她读研名额,也放弃爸爸为他在南方城市联系好的工作,一意孤行去了覃岛。 她一直没有忘记恩人临终托付,读书期间,但凡有一点时间,她都要去覃岛打听梅竹的消息,依然无果。毕业后她不惜与父母决裂,执意选择去覃岛工作,以便继续寻找梅竹下落。 她很快在覃岛一所职业院校找到一份行政秘书的工作,工作之余,千方百计继续寻找梅竹的下落。 第2章 大海捞针 手里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仅凭两个人名,在这座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找人,无疑大海捞针,更别说如今城市变化日新月异,到处拆迁、到处重建,昔日城市如初生婴儿一天一个样,无疑加大寻人的难度。 宁媛一有时间,就背着双肩包、带杯水、带些面包,拿着城市地图,每条街每一个巷子去打探,每一次都说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又一天奔波无果,宁媛带着疲惫和失望郁郁独行在铺满梧桐落叶街道上,她的心情低落到极点,微风吹过,一片金黄的落叶在她眼前翩然而下,她伸出双手接住那片即将下落的树叶,举着落叶对着夕阳,欣赏夕阳映射下美丽而清晰的纹路。 时光流逝,一年又将翻过,她要找的人,依旧渺茫,宁媛的心就像这片落叶,不知道要归向何处?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姑娘,你对着夕阳看落叶的样子真美,有种诗般意境,不如给你画张像,留作纪念可好?”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转身看去,旁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瘦高身材的青年男子,身后背着一个高出半个头画架,一头清爽的短发,眼神清澈,带着善意和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 宁媛微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男子歉意地对她点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了!” “等等!”男子刚走几步,宁媛又急忙喊住他,“请问您是画家吗?如果,我通过语言描述一个人大概外貌,您能帮我画出来吗?” 看着男子诧异的眼神,宁媛赶紧解释:“我想找一个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如果有个画像,我想应该——” “没问题!”男子说着,大步走到路边绿化带,卸下身后绘画工具,支撑好画架,坐在花池台阶上,拿出画笔,对她笑了笑,“我们开始吧!” 宁媛努力搜刮着记忆里的那个模糊样貌,当时那种生死攸关境遇下,满身满脸泥污和血污,根本看不清人的长相,宁媛只能凭借粗略的记忆,尽量详细描述萧河的样貌,不放过一点细节。 青年男子根据她的描述,全神贯注对着画板笔走龙蛇,转眼间,一个男人的画像跃然纸上。 “真是太像了!太感谢了!”看着眼前这个画中人,尽管面目有些含糊,宁媛相信凭借这幅画像的大致轮廓,认识他的人应该能辨别出来,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你是来寻亲的?”白衣男子看着她惊喜的表情,好奇地问。 “不是!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衣男子见她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再追问,默默取下画像递给她。 宁媛接过画像,再次看了一会,然后看着青年男子,拿出钱包:“谢谢你!辛苦你了!多少钱?” “举手之劳而已,一分钱都不要!”白衣男子看了看她,表情严肃,“这是我的荣幸!” 说着,收拾好工具,重新背上,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如果非要感谢,那就请认识一下,我叫高一翔,是一名建筑设计师,画像——只是我的业余爱好?。” 宁媛也向他伸出手:“职业学院的老师,宁媛。” 拿着潇河的画像,宁媛开始了新一轮地毯式寻找。 她拿着画像首先找到居委会,请他们辨认,终于在找到第九家居委会的时候,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妈,看过画像,惊呼道:“这不是以前汝阴巷的梅竹的爱人潇河吗?” 听了这话,宁媛内心一阵狂喜,心脏激动得快要蹦出来,急切道:“那梅竹和孩子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那地方开发了,人都搬走了!再说,你要找的人早死了!难产!”居委会大妈语调轻缓下来,略带伤感,“那天下暴雨,梅竹提前半个月早产,当时身边就一个邻居在帮忙,医生赶到的时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产妇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死了!” “后来呢?孩子哪儿去了?”见大妈停下来难过地抹起了眼泪,宁媛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听说梅竹出事后,她的男人潇河一直没回来,两人都是孤儿,梅竹后事还是单位出面办的,那位帮着接生的邻居,开始收养孩子来着,两个月后,查出癌症晚期,不多久就死了,有人说死前把孩子送给福利院了,也有说孩子早产,没成活,死了,谁知道呢!作孽啊!” 宁媛不相信孩子死了,既然有了线索,就是把覃岛所有福利院找个遍,一定要知道孩子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宁媛在福利院找到孩子,已是初冬。 辗转来到距离覃岛20公里外的一个福利院,宁媛见到提前联系好的负责人——一位四十来岁微胖的中年妇女:“您好!我是宁媛,我是替孩子爸爸来接孩子的。”说着拿出萧河的信以及单位相关证明。 “你们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接孩子,他那个负心的爸爸,就不配让女人给他生孩子!老婆死了这么久,孩子都快三岁了,才想起来找,他忙,地球离开了他还就不转了?”负责人扫了一眼宁愿手里的资料,并没有接过来细看,嘴里只顾不满地责怪着。 看着眼前怯生生盯着自己的孩子,宁媛眼睛里含着泪,歉疚地对负责人说:“真对不起,孩子爸爸——在部队,他——真的没有时间亲自回来,您放心,我一定把孩子平安带到他爸爸身边。” “你们不用谢我,”负责人摆摆手,“只要孩子平安长大,等他长大了,记得告诉他:每年清明,别忘了给妈妈烧点纸钱……做丈夫的可以不记得妻子,做儿子的不能忘记自己的妈妈!” “我一定会转告他的,再次感谢您!”宁媛抱过这个唤作“鹏鹏”的孩子,提起装满衣物的行李包,离开了福利院。 宁媛抱起瘦弱的孩子,看着他望向自己信赖的眼神,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从此以后,自己就是他的妈妈,陪伴他、抚养他长大,把他培养成才,方能对得起他九泉之下的父母。 第3章 流金岁月 宁媛带回鹏鹏,取名萧竹青。 一个年轻女孩凭空带回个孩子,惹得众人议论纷纷,关系好点的同事向她旁敲侧击打听,宁媛只说一句“孩子父亲牺牲了。”再问,就以沉默相对。 她的沉默换来的是关于她爱情的种种杜撰:什么“校园恋情未婚先孕”、“第三者插足未遂”、“被富豪包养始乱终弃”云云。 宁媛早就预料到,单身女子身边凭空多个孩子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外表看起来娇弱,内心却足够强大,她根本不在乎别人背后如何议论她、诋毁她,她唯一能做的是不解释、不逃避、不在意。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人言虽然可畏,为了孩子,流言蜚语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只盼着孩子健康快乐长大,谣言止于智者,其他的,随着时间流逝,所有的都会烟消云散,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没人老拿她的事津津乐道。 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孩子,宁媛只做行政工作,不带课,工资会低些,20刚出头的她,正是爱美的年纪,她没有过多的钱装扮自己,吃穿用度都可着孩子,好在她天生丽质,浓妆淡抹总相宜,简单的装扮反而更凸显她明丽和清雅气质。 宁媛从少女升级两岁孩子的妈妈,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好在她虚心好学,不耻下问,经常主动向其他妈妈请教,女人与生俱来的母爱,没人拒绝一名单亲妈妈,她们会放下芥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互在育儿经探讨中惺惺相惜,缔结友谊。 她还特意到新华书店买来很多育儿美食方面的书认真研究,给孩子做各种营养美食,短短半年,鹏鹏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萧竹青已经把宁媛当作自己的妈妈,都说人三岁前的记忆会被岁月清空,他的记忆里,宁媛就是她失而复得的妈妈,每天迈着小短腿,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嘴里“妈妈、妈妈”喊个不停,看到妈妈累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给妈妈捶背,有好吃的,也会紧着往妈妈嘴里送......鹏鹏过早地懂事,宁媛既开心又难过,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的孩子,抚摸着他圆润的小脸蛋、泪湿枕巾。 邻居夏安然时年二十六岁,毕业就和大学同学步入婚姻殿堂,次年有了女儿豆豆。夫妻暂时分居两地,她独自带着女儿在这里工作,都是从异地来到这座城市打拼,加上两个人性格年龄相近,久而久之成了好朋友。 丈夫不在身边,夏安然把乡下的母亲接来帮忙照顾孩子,老人看宁媛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时不时向她伸出援手,两个孩子也就成了玩伴。每天上下学都要一起。逗逗比鹏鹏大半岁,像姐姐一样呵护着他,幼儿园有小朋友顽皮,骂鹏鹏是没爹的野孩子,逗逗每次都会冲上去替他打抱不平,面对比她又高又壮的顽童,她双手叉腰,仰首挺胸站在他们面前,伶牙俐齿道:“他有爸爸,他爸爸是救人的英雄!你们不许骂他!你们再骂他,我就告诉你们爸爸妈妈、告诉老师,让他们狠狠教训你!” 女孩的声势,吓得那些孩子立刻噤声,目瞪口呆看着她,唯唯诺诺不知道如何反驳,然后作鸟兽状,一哄而散。 宁媛对萧竹青照顾有加,绝不溺爱,她每天雷打不动陪他读书、教他认字、给他讲故事,带他锻炼身体,假期尽量带他到户外亲近自然,听说又孩子欺负他,她会毫不客气立刻带着鹏鹏找对方家长,为他主持公道。 身边有两个“保护神”,萧竹青的性格并没有因为父亲缺失变得懦弱和自卑,很是阳光、活泼。 为培养孩子好学上进,宁媛不会滔滔不绝讲大道理教育孩子,而是身体力行,她知道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陪孩子学习时候,她自己也在一旁看书做笔记,三年后拿到大学母校研究生的文凭。 宁媛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平淡而温馨,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闲言碎语也随着时间流逝销声匿迹。大家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宁媛又是院办工作人员,日久见人心,她的工作能力、敬业踏实的工作作风,对人谦逊有礼,很受领导和同事好评,个别私底下对她有偏见的人逐渐打消对她的偏见。 外人眼里的宁媛母子一直是神秘的。同事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家人、同学、朋友往来,知道她的性格,别人也从来不敢问,断定她自己应该也是一个孤儿。 韶光荏苒,风华少女宁媛,多了一份温婉淡定。萧竹青也从牙牙学语的孩童,蜕变成读三年级的小小英俊少年。 宁媛本以为他们母子会在这座沿海城市波澜不惊地一直生活。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宁静的生活。 这是个五黄六月的下午,宁媛从学校把萧竹青接回家,走到门口,意外发现门口站立着一个身姿挺拔、年龄大约30来岁的男子。 “哥,你怎么来了?”宁媛看到来人,嘴里喊着,松开鹏鹏的手,激动跑过去,紧紧抱着那人的脖子。 “我来看看你,”男子低头看着她清瘦的脸庞,暗自心疼,“这几年你老是在信里说你很好!一直没顾得来看你。” “鹏鹏,过来,这是舅舅,喊舅舅好!”宁媛转身拉过紧贴在她身后,疑惑地默默打量来人的鹏鹏。 “舅舅好!”鹏鹏脆生生大方地喊了一声。 “你好!你就是鹏鹏,大名萧竹青?”男子蹲下身子,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向他伸出一只手,“我们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宁柯,是你妈妈的哥哥,你的舅舅!” “你好!我叫萧竹青!你可以喊我鹏鹏。”萧竹青学着他的样,伸出自己右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亲人久别重逢,宁媛把哥哥招呼进房间,叮嘱鹏鹏陪着舅舅,自己赶着去菜市场买菜。 拎着大包小包从菜市场回来,宁媛发现鹏鹏亲热地依偎在哥哥的怀里,两人一起研究舅舅带给他的电动玩具,玩得不亦乐乎,丝毫看不出初次见面,看到眼前这一幕,宁媛满含热泪,怕他们看见,赶紧钻进厨房准备晚餐。 一顿丰盛晚餐过后,萧竹青礼貌地和舅舅打了声招呼,回到自己房间写作业。 兄妹俩坐在客厅,宁柯再次打量着妹妹,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她的头;“这些年,辛苦你了!我这次来,是受爸妈之命,接你们娘俩回家的。” 第4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阔别六年,宁媛再次回到自己的家乡——滨城,一别经年,再次归来,竟有了强烈的陌生感。 随着父亲职位迁升,他们家已经从南方大学家属院,搬到了本市别墅区一个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里。 小院门前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边矗立着枝丫茂盛的榕树,这些树木看来有些年头,颗颗独木成林,枝叶相连让道路隐藏在浓浓绿荫之下,显得幽静浪漫,中午阳光正好,有力地透过树叶的缝隙映射在地上,微风吹过,树叶随风飞扬,发出“沙沙”的声响,地上的树影也随风舞动着。 宁媛一手拉着背着双肩书包的鹏鹏,一手拉着行李箱,跟在哥哥身后,忐忑不安地跨入刻有精美图案的古铜色大铁门,穿过种满鲜花的小院,踏进古色古香的客厅。 客厅里并没有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没有气质高雅的母亲,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更没有暴风骤雨般的责骂,有的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宁媛看着眼前这一切,环顾客厅四周,空无一人,静得仿佛觉得走进荒凉的古堡。 宁媛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看着身后一动不动站着的哥哥,眼睛里装满疑问:“哥,爸妈呢?” 宁柯没有接她的话,放下身上的行李,又替她和萧竹青放好行李,拿了两瓶罐装健力宝,一一拉开,递给他们,开口道:“先坐下歇歇,喝口水再说。” 宁媛的心开始紧缩起来,她并没有喝水,眼睛紧紧地盯着宁柯,双手不自觉地紧握住手中的易拉罐,心里七上八下。 宁柯背对着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长舒了一口气,才慢慢转过身站在妹妹面前,声音低沉地说:“妈妈,去世了,胰腺癌!爸爸——突发心脏病——现在医院。” “什么?”宁媛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秀美的眼睛蓄满泪水,抬起头紧盯着哥哥的眼睛,想要求证真伪,判断哥哥是不是又在逗她。 小时候,大她五岁的哥哥特别喜欢逗她,和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把她逗哭,再哄她破涕而笑,他看起来似乎很享受这种游戏,而这一次,她多么希望还是哥哥的恶作剧。 她最终失望了,哥哥面色凝重,双手扶着她的双肩:“妈妈的病。确诊时候已经是晚期。从确诊到去世不到两个月,她拒绝住院,不接受化疗,最后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我要接你回来看看她,她坚决不同意,说你要回来,她就立刻撞死。我想,她是不想让你看见她痛苦的样子。去世前的头一天晚上,她一再叮嘱我和爸爸,她入土为安后,把你们接回家。妈妈刚走,爸爸伤心过度,就突发心脏病,送进了医院……” 听闻哥的话,宁媛早已泪流满面,她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嘴唇,嘴唇上都渗出血来。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和妈妈赌气这么多年?气自己没能看上妈妈最后一眼,哪怕是一眼,虽不能抵去阴阳相隔的遗憾,也算作为女儿为母亲送了终,宁愿肝肠寸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母亲一步步走到这一步? “哥,你现在带我去医院看爸爸。现在就去好吗!”宁媛擦干泪水,擦去嘴唇上血迹,整了整头发和衣衫,恳求着。 市立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宁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父亲宁振生。他们进去的时候,父亲眼睛闭着,不知道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眼前的父亲,和以前判若两人,还不到六十岁,看起来好像70岁。以前漆黑茂盛的头发,已变得稀疏灰白,皮肤松弛且失去光泽。 宁媛蹲在父亲的床前,双手搭在床沿上,把头深埋在臂弯里,泪水再次喷涌而出。心里不住默念着:“爸爸,对不起!女儿不孝!” 过了大约10分钟,宁媛感到一双大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不敢抬头,怕面对父亲苍老的眼睛,怕忍不住放声大哭,怕看见父亲悲伤的眼泪。 “囡囡,回来了?快,抬起头,让爸爸好好看看你。”宁振生喊着她的乳名,尽管声音微弱,宁媛还是清楚听出了父亲声音里带着惊喜。 宁媛就这样带着满脸的泪水抬起头看着父亲,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父女两用眼神无声交流着,似有千言万语,都在泪光流转中传递。 “爸爸,女儿不孝,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你骂我吧!”宁媛把脸贴在父亲苍白枯瘦的手背上,囊着鼻子说。 “囡囡,爸爸不怪你!也请你原谅爸爸那一巴掌......最近,爸爸一直在想,你成年了,有自己的思想,爸爸妈妈不应该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干涉你的选择!这些年,我们心里一直都牵挂着你,你妈妈经常偷看你写给哥哥的信……只是你母亲一辈子要强,拉不下脸来,也怪爸爸妈妈一直忙于工作,与你沟通太少……” 看着爸爸气喘吁吁,宁媛替爸爸擦去眼角的泪,让他休息一下,她自己忍不住泪盈满眶:“爸,您是原谅我了吗?今后,我留下来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了——” “好!好!囡囡,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从此再也不分开!” 当晚,宁媛把鹏鹏托付给哥哥,自己坚持留在医院照顾父亲。 “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女儿陪伴在自己身边。宁振生的病似乎好了大半,晚饭破天荒地吃了一碗鸡汤面,半个苹果,脸上顿时有了红润,看起来又年轻许多。 晚饭后,宁媛坐在父亲床边椅子上,拉着父亲的手,父女俩推心置腹说了半夜的话。宁媛和父亲说了这几年的生活和工作情况。直到值班医生再次强制他们关灯,他们才各自躺下休息。 父亲到底是年岁大了,身体撑不住,熄灯不久,很快打起了鼾。 宁媛听着父亲均匀的鼾声,心里溢满幸福,大学毕业以后,不,确切地说,自她懂事以来,第一次和父亲那么近距离地谈心,第一次,感觉他们父女的心离得这么近。 夜深沉,宁媛怎么也睡不着,往事如电影版一幕幕滑过脑海,把她带回往昔岁月…… 第5章 脱胎换骨 瀚海啤酒有限公司总经理办公室位于行政办公楼顶楼最东边,朝东方向的一整面墙镶满玻璃,旭日东升,阳光强势地穿透厚厚的玻璃铺满房间,因为光线充足,房间内两盆“天堂鸟”长得丰满娇媚。 早上八点,总经理谭剑飞准时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开始批阅文件,这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准时、守时、及时,他自己身体力行,同样要求公司所有管理人员都必须秉承着这个原则,雷打不动。 所以,瀚海公司的8点,是每一名行政人员正式开启工作的时间。 “时间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谭剑飞部队养成的良好习惯,被他照搬到瀚海,逐步发扬光大。 两年前,谭剑飞从部队转业,临危受命,空降到南方这座风光旖旎的滨城,接手这家如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的啤酒厂。 他的履历很耀眼,读过大学,在部队熔炉冶炼多年,多次荣立一二三等功,有文化有功勋,以他的资历原本可以选择更好的去处,在所有备选单位里,他偏偏一眼相中这家不起眼濒临倒闭的国营啤酒厂。 踏进瀚海啤酒厂大门那一刻,谭剑飞看着美丽的厂区、落后的设备、颓废的士气,没有泄气,反而更激发了他的斗志,脑子里瞬间想起那篇《忆秦娥·娄山关》中的一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谭剑飞一个人沿着公司转了一圈,内心燃起熊熊烈火:这里,将会成为他的另一个战场,一个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战士,一个重生的人,在新的领地、新的领域,他要彻底抖落身上的尘土,重新起航。 新官上任三把火,谭剑飞同样没有免俗。 上任伊始,他烧的第一把火,是召开全体中高层管理会议,给全体管理人员立下了“准时、守时、及时“‘六字”工作原则:“准时,包括你所管理的部门所有人员务必准时到岗,一个连上班都不能按时的人还能指望你干什么?守时就是要自觉遵守时间约定,提前做好准备,不是凡事临时抱佛脚;及时,要求所有工作在既定时间保质保量完成,可以提前,不能推迟!” 一言既出,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大家表面不说什么,内心嗤之以鼻,这“六字准则”看起来简单,实则执行起来很难,对这个“开工三天,停产半月”半倒闭国营小厂来说,人心早已涣散,仅凭你空降过来的“外来人”,能扭转局面吗? 谭剑飞面无表情,目光敏锐地扫视一圈,瞬间洞察了他们内心活动,他没有给他们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在座的,如果明天还愿意踏进这个大门,那就签了这份劳动合同,不愿意的,做不到的,那就请尽快递交辞职报告,我不管在座的后台有多硬、资历有多老,功勋多么卓著,去与留,都随意!” 说完,谭剑飞起身离开会场,走前示意总经理秘书把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以及辞职报告的模板打印件分发给每一个人,然后留下一屋子人呆若木鸡。 谭剑飞知道他离开后,会场马上会像烧热的油锅一样沸腾,不用听就知道,他们肯定义愤填膺、满脸不屑,当然,更多的是质疑声。 结果出乎谭剑飞意料之外。统计结果出来,竟无一人上交辞职报告。 牢骚归牢骚,大家心里门儿清,啤酒厂毕竟是国营的,目前虽然不景气,还算旱涝保收,每月至少还能领一份撑不着饿不死的工资,手里捧着的这个鸡肋铁饭碗,没人舍得说放弃就放弃:“不就是‘六字原则’嘛,只要他谭剑飞能做到,我们也不是孬种!” 当然,大部分人是经过理智思考的。前几任总经理刚开始也是带着万丈豪情来的,待了三个月,喊口号、鼓士气、拉关系,到头来一事无成,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上不来,只能是不死不活地干耗着,忙乎半天终究来去匆匆、两手空空。 现在,上面派来的这位总经理,看架势决心是要带领大家奔小康去的。走,不知所终,留,兴许还有未来,不如赌一把。 谭剑飞很满意这个结果,第一把火能熊熊燃烧起来,看来大家还有救,起草好的招聘启事看来暂时用不到了。 次日上午七点半,还是那个会场,谭剑飞第一个到,稳坐主席台正中间,目光灼灼盯着人员一个一个进会场,8点整,谭剑飞看看手腕上的表,清了清嗓子,刚要问:“人都到齐了吧?” 突然,会议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位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此人是保卫科长赵旺财。 谭剑飞的脸瞬间阴了下来,厉声说道:“赵旺财,你的安保科长职位即刻起撤销!回去准备应聘车间操作工吧。” 当着这么多人,赵旺财脸色赤红,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 谭剑飞不再看他,转头看向鸦雀无声台下员工,言辞铿锵有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昨天的‘六字原则’我不是说着玩的!你们既然都签了字,就务必做到‘言必信,行必果’!既然有人违背了‘六字原则’,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赵旺财听完这番话,自知理亏,脸色由红变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场。 留在会场的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个个正襟危坐。 谭剑飞这次没有发表长篇大论,只简短来了句:“既然大家都愿意留下,那就撸起袖子直接干吧,今天的任务是全员上阵,各部门负责人带着自己的兵,给全厂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卫生大扫除!” 本次卫生大扫除,还单独成立检查小组,检查人员全部佩戴白线手套,一个部门一个区域查验,包括各个死角。 检查标准是所有办公区域角角落落、车间设备、机台,仓库货架等等清理过后不能有一丝灰尘,白手套拂过上面不变色才算合格。地面能用水冲的全部用水冲洗,厂区不能见一片落叶、一个烟头、一块瓶渣、一点油污!总之,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谭剑飞亲自参加清洁行政大楼及室外周边卫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沉寂了许久的工厂瞬间被劳动热情点燃,全厂上下齐出动,劳动场面之火热,人员之兴奋,惊得栖息在树林间的鸟、草间虫儿也都跟着满血复活,上蹿下跳闹腾不停。 经过清洁与清扫,公司道路一尘不染,办公区域窗明几净,车间破旧机器擦得锃亮,仓库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标识清晰了然。 检查全部合格,人虽然累到虚脱,心是快乐的!看着里里外外脱胎换骨的厂区,大家灰暗的心情敞亮了许多,纷纷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这才是真正做事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