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箭客》 第1章 第 1 章 雨没有停的意思。 官道早就沤烂了,马蹄踏下去,稀泥浆溅得老高,又粘又冷糊在人腿脚上。蓑衣早失了筋骨,湿沉沉贴着后背,潮气侵骨。 周望抿着唇,水珠从发梢坠下,划过紧绷的颌线。黑马驮着她不疾不徐地跑,四蹄翻动,踏碎一地浑浊。 前方影影绰绰显出江州城楼巨大的轮廓。墙砖被雨洇透了,深深浅浅,官道两旁,残墙断瓦的角落里,偶尔蜷着几个人形。瑟缩着,包裹仅剩的破絮,眼珠呆滞地随马蹄声转动,里头藏着一星半点无光的恐惧,还有一点被磨钝了的怨毒。 “快到了,小姐。”李思林抹开糊在脸上的雨水,声音沉甸甸的压着风,“这趟‘江湖’走得久,盟里……怕是积了厚厚一层灰。”他瞄着那群流民,语气里掺了忧惧。 周望不语,只是从喉咙闷出一声冷笑。雨水顺着她的眉毛滚落,流入微微蹙起的眉心间,“怕是北莽吹来的寒霜,先冻坏了盟里的骨头。急着喊我回来,不就是图这把快刀,能割一割烂疮脓血?” 前不久,父亲飞鸽传书,命令速回江州,字里行间只有焦躁。 驿站就在前方岔路口,半旧的建筑在雨中显出一种被遗弃的寡淡。挑檐下,歪歪扭扭挂着的“驿”字灯笼摇摇欲坠。门前聚了些人,多是挤在廊下避雨的商贩,缩手缩脚,气氛沉闷。几个江州盟的低级军官却占了驿站里面干爽处,吆五喝六。 其中一个瘦长脸盘、酒气熏天的军官,正用刀鞘一下下敲着木柜台,震得旁边粗陶碗叮当乱跳:“上点热乎的!娘的什么鬼天气,泥猴似的跑回来,连口热乎的都不让老子吃?后勤部那群吃屎的废物,盐铁粮草的屁事儿耽误了多少回?误了军机,老子第一个砍了他们!” 驿站里唯一的皂衣小吏佝偻着背,不住地点头哈腰:“军爷息怒,灶上……这就给您添柴……马上来,马上……”脸上干笑都堆砌起褶子,背脊在粗布衣下绷得死紧。 周望在门前下了马,沾满泥水的牛皮靴踩进门廊,留下湿印。她没理会里头的喧哗,自顾自走到角落一把空着的条凳旁坐下。蓑衣水线蜿蜒流下。她解下腰间那把黑鞘的佩刀,搁在腿边,又不知从哪摸出块半旧的布巾,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靴筒上干结的泥点子。 几个军官骂咧咧瞟过来一眼,没把这个孤身女子当回事,很快又投入他们的指点江山大业。周望擦着靴子的手忽然顿了顿。指尖的力道凝滞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悄然移开几分,迅疾无声地刺探到一个角落。 那方寸之地,一个看似寻常的脚商打扮的男人缩在条凳最里端,半边身子隐在立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侧着身,正对着身边一个缩脖的同伴,嘴唇开合的幅度极小,声如蚊蚋: “……北路缓,南路……三仓……才是真粮底子……阿桑克的使团……过几日就该撞上边境哨所了……” 周望擦刀的手稳得像山岩,布巾的动作一丝不乱。然而那微末的一顿,已将寒芒深锁。 窗外的雨点噼啪打着驿站老旧的瓦顶。骂声停歇片刻,酒足饭饱的军官们摇晃着站起来,熏红着脖子往外走。 人高马大为首那个,脚步虚浮地刚蹭到门口,歪斜的眼睛正好落在刚起身要走的周望身上。军官喉头滚了滚,一股没来由的邪火混着酒气窜起,伸手就拦,口齿不清地嚷:“哟嗬……这小娘……勾人哪!站住!让军爷我瞧瞧……嗝——” 那只油腻的爪子裹挟着刺鼻的酒气与汗味,眼看就要攫住周望的胳膊。周望霍然侧身,动作快得几乎模糊。“滚开。”两个字,没有拔高,没有丝毫起伏。 军官的手抓了空,酒意混着羞愤,脸上霎时涌起猪肝色,破口骂道:“臭娘们!给脸不……”后边那个“要”字堵在嗓子眼。 “找死!”周望右侧的一名军官怒骂着拔刀出鞘。寒光闪动,刺得角落里的商人瑟缩了一下。 周望没拔刀。甚至身体都没有完全转过去。右手握着的刀鞘,漆黑无华,猛地向斜上方一敲!刀鞘沉头划出一道短促而凶狠的弧线,精准狠辣地敲在军官伸出的手腕桡骨之上。 “咔!”一声干脆利落的骨裂脆响。 杀猪般的惨嚎骤然撕裂雨声!“啊啊啊啊——我的手!” 几乎同时,另外两名军官的刀已然出鞘,左右围扑上来。驿站里惊呼一片。 周望人已旋身,彻底正对着他们。她没有退,眉峰压着寒星似的眼,周身那股子原本内敛的锋利陡然爆开。她冷冷扫过持刀相向的几张惊怒面孔。长年刀尖舔血沉淀下来的煞气,无声激荡。 持刀的军官被她盯得心头一寒,脚下竟不由自主地迟滞了半步。 “江州盟的刀,”周望的视线钉死在为首军官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死沉,“开刃是用来劈砍北莽蛮子颅骨的。不是给你们耍威风,朝自己百姓头上比划的。” 她眼神刮过他们的脸颊,刀鞘点了点地上哀嚎翻滚的军官:“臊皮耍横找错了地方。记着:下次再撞进我眼里,碎的不只是腕骨。” 驿站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雨水声。被那双眼睛钉住的两个军官,手里的刀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仿佛握着的不是杀人利器,而是烫手的烙铁。 李思林上前一步,挡住了周望半个身子,默不作声,手中举起的乌金令牌上,“周”字暗纹在驿站的油灯火下幽微泛亮。 令牌的光像一把无形却足够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几个军官脸上凶狠的虚张声势,底下的煞白惊恐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持刀的两人手一哆嗦,“哐当”“哐当”,两柄战刀接连脱手砸在泥水斑驳的地面上,响声空洞。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角鬓边冒出来,沿着惊恐扭曲的面颊往下淌。两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躲向角落,再没了先前半点威风。 冷风卷着湿气灌进门廊。周望跨上马背,动作干脆利落。李思林紧随其后。 雨水淅淅沥沥再次飘落,粘稠地缠绕着人和马。驿站那片方寸间的腥臊吵闹、骨裂脆响、令牌幽光,都已被抛在了身后的雨幕里。周望沉默地控着缰绳,黑马踏着泥泞稳步前行。 马蹄沉重,踩下又拔起李思林稍稍提缰,靠得近了些,声音压在风里:“小姐,方才……痛快是痛快。只怕盟里那几个老狐狸,又要借题生事了。” 周望扯了下嘴角:“生事?”她微微抬了抬头,铅灰色的天空压着城郭和荒原,雨雾浸得万物灰败。有城隍泥像倒伏在路边残墙断壁下,被雨水糊得面目模糊。 “若江州盟容不得一口斩杀蛀虫的刀,筋骨烂透、分崩离析,还能有几日好光景?急不可耐把我喊回来,”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刺向雨幕深处,“不就是指望这把刀够利够狠么?” 李思林攥紧缰绳的手微微泛白。他张口还想说什么,周望的目光却倏然投向更远的前方。 “北莽的爪子,在江南腹地伸得太过肆无忌惮,”周望话音微顿,更沉,更锐利,“还有,驿站里那个阿桑克使团。” “阿桑克的人,踩着这个节骨眼,踏上了我江州的地界?” 江州城楼在愈发密集的雨幕里逼近,沉重得几乎能压垮喘息的门洞。守门的甲胄兵卒远远见了来人,验过李思林递上的令牌,那点仅有的松散懈怠立刻被惊惧取代,连忙指挥着左右推开沉重的湿木头城门。 周望挺直了腰背骑在马上,视线掠过这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一砖一瓦。廊下的红绸灯笼颜色凋敝,木雕窗棂失了颜色,雕栏画栋被雨水泡得浮肿变形。耳边没有快意恩仇的江湖风声,只有这冰冷的雨,砸在瓦上,渗入石缝。 她甩镫下马。府邸的气象到底不同,肃杀沉凝,连雨声在石阶前都被吸纳得沉闷。侍卫无声地接过缰绳。 周望摘了斗笠,随手丢给候在门边的小厮,水珠沿着她紧束的发髻往下滚。她没走正堂,径直穿过一道回廊。 书房的门虚掩着,桐油的沉郁气味混着旧书卷的潮霉味散出来。周望推门而入,反手将沉重的门扇在身后合拢。 烛焰在书案一侧微微摇晃着,光晕将周牧野的身影拉长,投映在高耸的书架和后面一幅巨大的“德被苍生”字幅上。字迹端严却泛着陈年的灰意。 盟主端坐在宽大书案后,两鬓已露白霜,眼角深刻的风霜纹路向下微垂。门响动时,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女儿身上。那目光短暂地亮了一瞬,但旋即又沉入更厚重浑浊的阴影里。 “回来了。”周牧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比窗外的风雨更闷,仿佛在胸腔里压了太久太久。他搁下指间一直无意识捻动的一块温润羊脂玉笔山,玉器落在光洁硬木案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哒”,震碎了书房的死寂。“路上……不太平?”虽是问句,却毫无波澜,只眼神在周望肩袖沾湿处掠过,“辛苦了。” 周牧野双手按着书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沉重的目光烙在周望脸上:“北莽汗国已经休养生息多年,此刻正是它卷土归来之时!”那压抑着的焦虑终于从齿缝间渗出,“盟里……”他顿了顿,眉头拧得更深,沟壑纵横,“人心浮动,如汤泼蚁穴,各自在洞里打各自的小算盘。那几个老东西,恨不得把江州盟这最后一块安身立命的地皮拆散了、吃干净了才肯罢休!” “召你回来,是因为一件要事,非你不可!” 他猛地吸气,再开口时,声音沉如铁锤落地,砸得烛火都为之一跳:“阿桑克的少主,应和明,领着使团,已经抵达边境!” 周望的目光骤然一凝。 “此人……”周牧野紧盯着女儿的反应,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在齿舌间反复研磨过,淬着毒也淬着冰,“年岁不大,传闻心思玲珑,手段圆滑……实则,”一股阴冷的寒意在字句间弥漫开,“是头裹着羊皮的白眼狼!”他双手在桌案上撑得更直,指骨因用力突出白痕,身体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死死钉在周望身上:“他们扯着‘共抗北莽’的大旗来做幌子,实则贪婪!要盐!要铁!要粮秣!要开放互市!” 周牧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直贯周望耳中:“甚至……还做着春秋大梦!妄想要——联姻!” 屋内的空气几乎被这字字千钧的话语抽空。 周望的瞳孔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剧烈收缩。“少主应和明……”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无声碾过,驿站角落里那声模糊的“阿桑克使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带着北境特有的风沙声呼啸而至。父亲口中“裹着羊皮的白眼狼”之语,如同一片冰冷的刀,贴在耳边掠过。阿桑克与江州盟百年世仇的血腥气,北莽大兵的亡魂阴影……无数线索如同冰冷的铁索,在这一刻猛地收紧、绞缠,最终死死地勒在“应和明”三个字上! “知道了吗?”父亲的声音如同隔着万顷波涛,沉雷般压下。 周望抬起眼。她嘴唇紧抿。只目光抬起时,如被无形引线绷紧的弓弦,直直射向书案后的父亲。没有言语,只有两个字:“知道。” 窗外风势陡然凄紧。烛火猛地一跳,光晕剧烈地摇晃,将她半边沉静的侧脸投入浓重的阴影。 第2章 第 2 章 议政厅里静得落针可闻。高大的门扇闭着,将江州连日阴雨渗出的霉腥气堵在外头,可那股子沉重压抑,却一点都没少,反而闷头蒸了进来,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肩背上。 江州盟这边的几张长案挨得近些。主位空悬,周牧野称病不出。下首几位或老态龙钟,或面容端肃的议事长老排开坐定。为首的王司徒,一张保养得极好的白胖圆脸,面团似的无甚棱角,唯独那双眯缝眼在灯光下偶尔一瞥,精光四射。副使杨钊侧坐一旁,长须梳理一丝不乱,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厚笑容。 周望立在长案一侧,一身沉碧色的窄袖官袍。她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在专心研究自己袖口上银线勾出的缠枝卷叶纹。对面阿桑克使团的长案后空着,人还没到。 空气凝滞,只有灯芯毕剥燃烧的细微声响。 厚重的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阴冷潮湿的风夹杂着雨水的气味卷了进来,瞬间冲淡了窒闷的香烛气息。一个年轻身影踏入门槛,脚步从容沉稳。 周望几乎在门开的同时抬起了眼,循着光影变幻的幅度望过去。 来人轮廓清晰利落,眼窝深邃,内里的瞳仁是浅琥珀色。身着绣着银线的靛蓝色华袍,眉眼锐利如同遒劲有力的书法,但收笔时线条却十分柔和。原以为阿桑克男子都是眉眼浓丽,眼前的人都长得,很漂亮? 应和明踏入厅内,眸子随意一扫,厅内情形瞬间尽收眼底。视线最终落在周望身上。短暂的停顿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旋即复归沉静。 他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便转向主位旁的几位长老,礼节周全地微微颔首:“江州盟诸位尊长,在下应和明,代阿桑克王庭问候。此来路途遥远,幸得无恙。” “应少主,久仰。”王司徒的圆脸堆起和煦的笑容,率先起身,其余人也随之站起回礼,杨钊的笑容更是温厚到了骨子里。“少主一路辛苦,天有不测,还请见谅。请上座。”他热情地让出主位方向。 应和明唇角的浅弧纹丝不动,并未谦让,坦然地行至上首主宾之位落座,仪态自然舒展。他身后的阿桑克随行也秩序井然地在长案后坐定。一股无形的气场随之沉凝,大厅内因他到来而短暂打破的寂静重新凝固起来,气氛甚至比先前更沉冷紧绷了数分。 “想必诸位已知晓我王庭之意。”应和明没有过多寒暄,视线平平扫过江州盟诸人,“北莽贪婪无度,狼视四方,实乃你我共同之大患。王庭为解此燃眉之急,愿与江州盟携手,守望相助。” 他略作停顿,话锋一转,直切要害,“欲结盟,必先固其基。今有三事,望盟中体恤玉成。其一,盐、铁、粮秣,乃养兵抗敌之本。阿桑克贫瘠,恳请盟中敞开其路,畅通供给,以壮军力。”他语气诚恳,却又自然地将所需物资与“抗敌”二字紧密勾连,听起来理所当然。 杨钊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温言开口:“少主所言句句在理,北莽强敌确为心腹大患,同仇敌忾自是该当。盟中对友邦艰难也感同身受,互通有无亦是应有之义。”话锋一转,笑容不变,“只是这盐铁二物……少主也知,实乃民生国计之本,更是守土重器。敝盟体量有限,各处需索繁多,非是吝啬,实有不得已处。这供应之额、交付之期、结算之数,恐怕还需详加斟酌、细拟章程才为妥当。” “其二,”应和明仿佛没听见杨钊那些四平八稳的漂亮话,目光只在那白胖圆脸的王司徒身上掠过一瞬,便继续说道,“我阿桑克部众以游牧为生,亦善工巧,所出皮毛、良马、雪域奇珍亦非无用之物。恳请江州盟于我阿桑克牧场所临近之鹰愁峡口、古马驿,设大规模互市之所,允我部族公平交易,流通有无。此其一可解部众所需,其二亦可充盈边税,使两地边民皆享其利。” 鹰愁峡口!古马驿!这两个地名像两根冰针,“嗖”地刺入江州盟诸人的耳鼓。王司徒那双一直眯缝着的眼睛,此刻猛地张开一道缝隙。 鹰愁峡口,是通往阿桑克核心牧场最便捷的咽喉要道!古马驿,更是深入江州腹地的必经之地!若设大型互市于此,阿桑克兵马粮草调动所需时日将大大缩减!这绝不是单纯为了交易皮毛牛羊!这分明是将一把尖刀,硬生生往江州防线的软肋上送! 王司徒的圆脸终于绷不住了,先前那点假惺惺的温和瞬间被撕裂,露出底下阴沉的底色。他猛地一拍身前桌案:“荒唐!鹰愁峡口乃江州北面门户要塞!古马驿更是沟通南北之战略中枢!岂能允尔等随意往来贸易、深入我境?!此二地互市之事,断不可行!休要再提!” 杨钊脸上的温厚笑容也僵硬了一下,连忙打圆场:“王司徒稍安勿躁,少主提议嘛,自然是期望。此事……此事确有其难处,关乎江州门户安危,还需从长计议……”他看向应和明,艰难地试图缓和,“少主不妨再想想……邻近边关之地,譬如灰土堡、或者青石镇,也是商路通畅之处嘛。” 周望一直静静立在旁边,宛如置身风暴外的冷眼旁观者。此时,她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王司徒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涨红的脸,又滑过杨钊那强撑的笑纹,最终落在应和明面上。周望心里某个角落却微微一沉:如此大的反弹,如此不留余地……应和明为何偏要选此二处?他当真不知江州反应?是另有所图,还是…… 就在这时,厅门处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纷乱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惊呼!议政厅内紧绷得一触即发的对峙瞬间被强行打断,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望向门口。 “禀……禀报诸位大人!盟主!出……出事了!”冲进来的传令兵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似惊吓到失语,根本说不下去,只用手指着门外方向,抖得厉害。 “何事惊慌?!”王司徒正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厉声喝道。 “是……是北……北莽……”传令兵牙齿格格相撞,“有北莽奸细……就……就在盟主府西侧箭楼上!像是要行刺!” “什么?!”所有人大惊失色! 周望反应最快,足尖一点,“唰”地就向厅外射去!人动风随,腰间佩刀一声脆响已然出鞘三分!同时刻,耳边只听得一声平静得近乎异常的指令:“封府,护卫内院。”她目光锐如冷电,瞬间扫过应和明——是他!几乎与她同时开口下令,却是指挥他带来的阿桑克护卫!语调沉稳如山,没有丝毫慌乱! 混乱中,根本无暇多想。人影憧憧,惊呼四起,整个议事厅瞬间乱成一锅滚沸的粥。王司徒、杨钊连同那些长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慌乱中撞倒椅子,甚至互相推搡着寻找遮蔽。护卫们拔刀怒吼着向外冲。 周望第一个冲出议事厅高大的门廊!盟主府格局复杂,她几乎不用思考,循着记忆和对喊杀声方向的判断,拧身疾扑向西院箭楼方向!身形在曲折的回廊石柱间飞掠,脚不点地。 西院深处,高耸箭楼静静矗立在风雨中,湿滑的石壁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然而此刻,箭楼最顶端的开阔平台上,却并非空无一人。 两道黑色身影正纠缠在一处!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粗壮,身着江州盟制式皮甲,手持阔背腰刀,正将另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死死压在箭垛边缘!那黑衣人蒙面,动作奇诡迅捷,竟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如游鱼般猛地拧身,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劈向颈项的刀锋,同时屈指成爪,迅如毒蛇,狠狠抓向甲士的面门!甲士仓皇后仰,蒙面黑衣人借力腾起半个身子,袖中寒光一闪! “呲啦——” 甲士胸前坚固的皮甲竟然被那匕首寒芒瞬间割裂!剧痛让甲士动作一滞。黑衣人眼中凶光大盛,匕首回腕,直刺甲士咽喉! 下方赶到的护卫已有人惊呼拉开弓弦!可箭楼顶端的二人缠得太近太死,电光石火,根本无人敢贸然放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周望人刚冲过月门,抬眸刚好撞上这惊心一幕!她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此处只有这两人! “咄——!” 一声锐器破空的凄厉尖啸骤然撕开雨幕! 一束漆黑如墨、尾部扎着刺目红翎的铁箭,横跨过整个西院的空地,精准无匹地射向箭楼顶端! 那箭头目标,赫然是正欲割喉的黑衣人执刃的右腕! “噗嗤——!” 血光飞溅!凄厉的短促惨嚎撕裂雨声!那把致命的匕首连同半只断掌被瞬间带飞。 甲士死里逃生,愕然呆立。断腕的黑衣人捂着喷血的断处,踉跄后退,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惨号。直到此时,铁箭飞行的锐啸声才真正抵达下方人群的耳朵。 整个西院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风雨声和那断续的惨嚎。所有护卫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循着那恐怖箭矢射来的轨迹望回去。 议事厅的高大廊檐下。 应和明不知何时已立在阶前。右手握着一张近乎一人高的硕大漆黑硬弓,弓弦犹在嗡嗡轻颤,震动着凝滞的雨丝。 惊惧的护卫、受伤的奸细、呆立的甲士、疾奔而来的盟中众人……整个混乱的西院,在他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神下,似乎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变成了一幅灰暗的定格画面。 唯有廊檐下那道湛蓝的身影、那张巨大而压迫感十足的乌木弓,和他脸上那层洗不去的冰霜般的高远淡漠,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角。 周望的脚步在月门前顿住。隔着整个庭院的风雨,隔着无数惊魂未定的目光,她站在雨幕中,他立在廊檐下。 雨水顺着周望的脸颊流下,划过唇线微抿的冷硬线条。她握刀的指关节依旧绷紧,青筋微现。一股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震动,伴随着一种强烈到近乎本能的警觉,猛地炸开。 那双眼睛……那张弓…… “拿下!快拿下!”王司徒等人此时才气喘吁吁赶到近前,指挥护卫。场面重新陷入混乱的忙碌中。 周望沉默着,盐铁、通商之地……所有线索在脑中纠缠冲撞。 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扇紧闭的大门,转身,向着处理现场的方向迈开脚步。 谈判还未完。 这江州的水,比这场秋雨更冷、更深、也更浑浊。 第3章 第 3 章 雨停了,云层却压得更低,灰蒙蒙地扣在江州城头,憋得人喘不过气。议政厅里残存的烟烛气和铁腥味还没散尽,新的风暴已经酝酿成型。 消息是踩着泥泞冲进盟主府的。一个浑身泥浆的驿卒踉跄扑倒在前庭的青石板上,嗓子劈了,嘶声裂帛般嚎出来:“报!南路!南路三仓运往北线军寨的盐铁辎重……在……在野狼峪……被劫了!” “哗啦!”王司徒手里刚端起的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汤泼了他满靴,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眯缝眼猛地瞪圆,里面全是惊悸和……一种近乎狰狞的兴奋。 “盐铁?!南路三仓?!野狼峪?!”他声音尖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针,“谁干的?!是不是阿桑克那些……”后面的话他硬生生咬碎在牙缝里,但那喷火似的眼神,刀子一样剜向厅内一角——应和明所坐的位置。 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议事厅里江州盟一干人等,目光或惊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齐刷刷聚焦在应和明身上。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昨日箭楼惊魂的余波未平,盐铁被劫如同又一根引线被点燃,直指阿桑克。 应和明端坐不动,他微微低着头,手指搭在圈椅扶手的冰冷木料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直到驿卒报完最后一个字,厅内陷入死寂,他才缓缓抬起头。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眼睛平静地迎上王司徒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只是轻轻颔首:“野狼峪,地形险要,匪患由来已久。事发突然,情势紧迫。当务之急,是速遣得力人手,封锁现场,追查线索,追回物资。” 他顿了顿,目光平稳地扫过众人,“盟中若信得过,我阿桑克护卫营亦可即刻整装,听从调遣,协助追查此案。” “协助追查?!”王司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胖脸扭曲着,手指几乎戳到应和明鼻尖,“说得轻巧!野狼峪离你们阿桑克人常走的商道有多近?!你们前脚刚来要盐要铁,后脚盐铁就在眼皮子底下被劫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要查,也是我江州盟的事!轮不到你们阿桑克人假惺惺来掺和!谁知道是不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王司徒!”一个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将王司徒尖利的咆哮压了下去。 周望一步跨出,站到了厅堂中央。她没有看应和明,目光如冰锥,直刺王司徒那张因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盐铁被劫,损失的是江州盟的根基,动摇的是抗敌的军心。此时此刻,揪着身份成见互相攻讦,除了让劫匪得逞、让北莽看笑话,还有什么用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 她猛地转身,面向主位方向,对着周牧野派来压阵的一位老成持重的长老,抱拳一礼,语气斩钉截铁:“长老!盐铁事大,片刻延误不得!请即刻下令,封锁野狼峪方圆十里,许入不许出。调盟中缉私衙精锐,封锁现场,查验痕迹。所有昨日至今出入过野狼峪一带的商旅、马队、零散人员,逐一盘查登记。” 不等众人反应,她目光扫过厅内,最终落在应和明脸上:“阿桑克熟悉北境商路民情,确有其便利。应少主,”她直接点了名,“若真心协助,便请调派熟悉野狼峪地形、精于追踪的得力人手,随我江州盟缉私衙一同前往现场勘察。如何?” 那长老觉她所言句句在理,点头:“周大人所言极是。就依此办理。” 王司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望,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由头。 应和明则在她点名的瞬间,抬起眼,目光落在周望身上。那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在重新评估着什么。他只是微微颔首,应道:“好。” 野狼峪。如其名,一条幽深曲折的山谷夹在两道陡峭石壁之间,乱石嶙峋,荒草及腰,风穿谷而过,带着呜咽般的哨音,阴冷刺骨。 现场已被先一步赶到的缉私衙兵卒勉强控制。巨大的、被劈砍得支离破碎的货车残骸歪倒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车轮深陷泥浆。破碎的盐包散落一地,白花花的盐粒混着黑泥,一片狼藉。几块沉重的铸铁锭半埋在地里,上面凝固着暗红的血迹,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地上拖曳着凌乱而深重的痕迹,显示着激烈的抵抗和疯狂的劫掠。 江州盟的缉私吏和衙役们脸色难看地散在周围,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愤怒和挫败感。 “大人!这边!”一个衙役高声呼喊。周望快步过去,只见几具江州盟押运兵卒的尸体被草草用破席盖住,露出的肢体扭曲着,刀伤箭创触目惊心。旁边,一个重伤的兵卒被简单包扎了,靠在石壁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他是唯一的活口。 周望蹲下身:“能说话吗?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那兵卒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口,痛得浑身抽搐。 周望迅速从腰间解下水囊,小心地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水。冰冷的清水滑过喉咙,兵卒的喘息稍稍平复,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到周望脸上。他手指死死抓住周望的衣袖,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是……是……他们……胡……胡子……好……好多……箭……箭……阿桑克……的箭……我……我看见了……箭杆……”话未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挺,瞳孔骤然放大,抓着周望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周围瞬间死寂。 “阿桑克的箭?!”一个缉私吏失声叫了出来,脸色煞白。所有江州盟的人,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齐刷刷射向不远处正带着几个阿桑克护卫勘察现场的应和明。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几个衙役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凶狠地盯着应和明带来的人。 应和明也听到了那句垂死的指控。他缓缓直起身,侧头望过来。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微微蹙了下眉。 “大人!”一个阿桑克护卫快步走到应和明身边,递上一支染血的断箭。那箭杆比寻常箭矢稍粗,材质坚韧,尾羽的颜色是阿桑克部族特有的深褐色夹杂暗红条纹。箭簇形状奇特,带着倒钩,正是阿桑克骑兵常用的制式破甲箭。 “就是他!就是这种箭!”缉私吏指着那支箭,声音都变了调。 王司徒的人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见状立刻鼓噪起来:“铁证如山!应和明!你们阿桑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昨日假惺惺要盐要铁,今日就派人来劫!好狠毒的算计!” 周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支染血的阿桑克箭簇上,又猛地扫过地上兵卒死不瞑目的脸和那片狼藉的现场。她开口:“安静。” “箭,递过来。” 周望接过箭,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她地将箭簇凑到眼前,指尖摩挲着箭杆的材质,又仔细审视箭簇的铸造工艺和那独特的倒钩形状。然后,她看向应和明带来的那几名护卫腰间悬挂的箭囊。 那箭囊里的箭矢,尾羽颜色、箭杆粗细,乍看之下与手中这支几乎一模一样。 “应少主,请让您的解下箭囊。” 护卫们看向应和明。应和明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箭囊被解下递到周望面前。周望抽出一支,两箭并排放在眼前,一寸寸比对。 突然,周望的指尖在箭杆靠近尾羽的接合处一顿。她将两支箭同时举高,迎着天光,细微的差异在专注的审视下显露无疑。 “看这里,这支劫匪用的箭,箭杆与尾羽的接榫处,木料纹理断裂,是硬生生用劣质胶黏合上去的。用力一掰就会脱开!再看这支,”她举起护卫箭囊里的标准箭矢,“接榫处榫卯紧密,浑然一体。这才是阿桑克真正的制式箭。” 她又猛地指向地上散落的几支劫匪射出的、落空的箭矢:“去捡几支完整的来。” 立刻有衙役捡来几支。周望接过,毫不犹豫,抓起两支箭矢的箭杆,用力一掰。 “咔嚓!” 一支劫匪的箭应声而断。断口处正是那粗糙黏合的榫卯位置。而护卫的标准箭矢,纹丝不动。 “还有这些箭簇的倒钩。阿桑克正品箭簇倒钩弧度流畅,锋利异常,开的是血槽。而劫匪用的,”她指着地上捡来的箭矢,“倒钩粗钝,边缘毛糙,更像是粗劣模仿的赝品。” 现场一片死寂。王司徒派来的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哑口无言。 周望扔掉断箭,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有人想栽赃嫁祸!用这种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就想把脏水泼到阿桑克头上,搅乱江州盟与阿桑克的盟约!其心可诛!” “应少主,阿桑克箭矢制式独特,仿造不易。能弄到大致形制,还能模仿尾羽颜色的,绝非寻常山匪。必然是熟悉军械、且能接触到一定渠道之人。这野狼峪附近,有什么势力,既熟悉此地,又能搞到这些粗劣军械?贵部可有线索?” 应和明没有废话,转头对身边一个阿桑克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护卫点点头,快步离开,显然是去调动人手追查了。 “周大人明察秋毫。”应和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仿制箭矢,手法拙劣,但尾羽染色所需蓼蓝草,只在我阿桑克边境与江州北地交界的‘鬼见愁’一带才有少量野生。此草汁液染色独特,非本地人难以分辨模仿。”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向周望:“此案,非但有势力刻意嫁祸,且其对两地物产、商路乃至军械制式,均有一定了解。背后之人,其心险恶,其势恐非寻常蟊贼。” 线索指向“鬼见愁”和蓼蓝草。这无疑将调查范围骤然缩小。 周望对着缉私衙吏下令:“立刻分派人手,封锁鬼见愁一带所有进出通道。严查所有可能携带蓼蓝草或类似染料的人,尤其是近期出入过野狼峪的商队、马帮。还有,清查江州境内所有可能接触军械仿造的地下作坊!重点排查……”她话音猛地顿住,改口道,“……排查所有与军械物资有关的灰色渠道。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线挖出来。” “周大人行事果断,思虑周全。”应和明眼睛平静望向周望,他向前一步,与周望并肩而立,望向山谷深处,“我部在鬼见愁附近亦有些眼线,已传令全力配合缉查。另,此地地形复杂,劫匪藏匿转移赃物必有痕迹。我手下有两人精于追踪之术,可随大人一同细勘现场,或有所获。” 他的提议恰到好处,既不喧宾夺主,又提供了周望此时最需要的专业支持。姿态温润平和, “好。”周望言简意赅。她对着应和明身后那两个被点名的的护卫点头示意,随即转身,大步走向那一片狼藉的货车残骸深处。 她率先俯下身,不顾泥泞,仔细翻查起散落一地的破碎盐包和货箱木板。那两个阿桑克护卫一言不发,立刻跟上,一个蹲下身,用手指捻起泥土中的车辙印痕细细比对,另一个则扫视着周围散乱的石块、倒伏的荒草。 应和明并未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追随着忙碌的身影。风掠过山谷,吹动他的袍角。随后,他转过身低声吩咐身边侍卫几句,便抬眼看向天边。 第4章 鬼见愁 风从鬼见愁嶙峋的乱石间穿过,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干燥呛人的尘土。 周望勒马在一处高坡上,目光扫过下方蜿蜒曲折、隐没在巨石与荆棘丛中的山径。几个时辰前,根据应和明提供的线索,仿制箭矢尾羽所用的特殊蓼蓝草,只在这片荒僻之地零星生长。于是她亲自带人封死了鬼见愁方圆十里的所有通道。此刻,缉私衙的精锐正散入山谷,搜索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岩缝和洞穴。 “大人!”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从下方一条隐蔽的沟壑里攀爬上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东西。他跑到周望马前,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撮深蓝色的、半干的草叶碎末,散发着一种极其特殊的、类似铁锈混合着泥土的淡淡腥气。“找到了!在‘鹰嘴岩’后面那条干沟里,一个背阴的石头缝下面!有踩踏痕迹,还有这个!” 周望俯身接过那撮碎末,指尖捻动,凑到鼻端细嗅。那独特的、带着金属感的腥气冲入鼻腔,正是应和明描述过的蓼蓝草气味。“人呢?” “没……没见着。痕迹很乱,往沟里头去了,那边石洞太多太杂……” “带路。”周望翻身下马。 “周大人!”应和明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他也下了马,身后跟着护卫。他快步走到周望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撮深蓝碎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看向衙役所指的方向——鹰嘴岩后方那道幽深曲折的干沟。“此处地形复杂,石洞勾连,极易藏匿伏击。” “没时间了。”周望打断他,反手拔出了腰间佩刀。“应少主熟悉地形,让护卫在前探路。我带人压后。” 他并未多说,只迅速对身后护卫做了个手势。两个护卫无声点头,抢在周望身前,一人拨开挡路的带刺荆棘,一人则率先滑入那道阴暗狭窄的沟壑入口。 沟壑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头顶是犬牙交错的巨大怪石,几乎遮蔽了天空。脚下是干涸龟裂的河床,布满了被雨水冲刷得光滑溜圆的石头和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滑无声。 周望紧跟在阿桑克护卫身后,右手紧握刀柄,左手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刃上,身体微微前倾,她的呼吸放得极轻。身后是屏息凝神的缉私衙精锐。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阿桑克护卫猛地顿住脚步,同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前方七八丈处,沟壑被几块巨大的崩塌落石堵死了大半,仅留下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过的缝隙。而在那缝隙入口处的石壁底部,几根散乱、半腐的枯枝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旁边,几个模糊的脚印嵌在湿软的泥地里,径直延伸向那黑暗的缝隙之内。脚印旁边,赫然又散落着几片深蓝色的蓼蓝草碎屑! 身边那个阿桑克护卫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缝隙入口处一块不起眼的、布满青苔的凸起岩石表面。那岩石颜色灰暗,青苔厚实,与周围浑然一体。然而当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某处时,周望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反光——一小片青苔被蹭掉了,露出底下一点金属的冷硬光泽! “有机关!”护卫用生硬的官话低声道,指向那点反光下方被苔藓巧妙覆盖的一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缝隙,里面似乎藏着极其纤细的金属丝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随的应和明,目光掠过那机关触发点,又投向缝隙更深处的黑暗。他眼神微凝,并未立刻解释,而是轻轻向前一步,靠近那狭窄缝隙,压低声音,用只有周望能听清的音量,指向缝隙深处地面上一处极其模糊的印记:“周大人,请看。” 周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凝神望去。光线极其昏暗,在阿桑克护卫手中火折子微弱晃动的光晕边缘,隐约可见那狭窄通道入口处的泥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密的尘埃。就在那片尘埃之上,靠近缝隙石壁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几乎被尘埃重新覆盖了一半的、非常模糊的圆形印记。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像是……圆底的东西压过?”周望反应极快,脑中瞬间闪过现场被劫走的沉重铸铁锭。那些笨重的铁家伙,底部可不就是圆形? “不错。而且,”他目光上移,落在那块藏有机关的岩石上方,“机关触发点设置在此处,若为防外人闯入,其目的应是阻止而非杀伤。触动后,最可能引发的是巨石或断木落下,封死入口。这痕迹……” “劫匪运赃入内,必然频繁往返。若机关仅封入口,如何自处?故此处机关,多半是虚张声势,或是单向设置,只对外,不对内。” 周望听后微挑眉毛,吐出两个字:“有理。” 她向身后人下令:“小心避开触发点。破开缝隙,进!” 阿桑克护卫立刻动手,动作麻利精准,用随身携带的短刃小心剔开覆盖在机关连接处的青苔和泥土,露出里面那根纤细却异常坚韧的金属绊线,用特制的小钩将其小心挑起固定,使其失效。整个过程快而无声。 “进。”周望一马当先,侧身率先挤过那道狭窄的石缝。 缝隙之后,竟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天然岩洞。洞口虽被巨石堵了大半,但洞顶有裂隙透下天光,勉强能视物。洞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 然而,洞内景象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洞壁一角,胡乱堆放着几十个鼓囊囊的盐包。正是被劫走的官盐。但更多的空间,却被一大堆黑沉沉的东西占据——正是那些沉重的铸铁锭。 它们被随意丢在地上,有的甚至直接砸进了松软的泥地里,像是被弃如敝履。洞内空无一人,只有盐包和铁锭堆出的冰冷轮廓,在昏暗光线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人呢?”一个衙役忍不住低呼。 周望面色冷下来,走到那堆盐包前,撕开其中一个麻袋。白花花的盐粒倾泻而出。 她又走到铁锭堆旁,俯身捡起一块,入手冰冷沉重。她将铁锭翻过来,底部沾满泥土。她用手指用力刮擦掉底部中心的泥垢——一个模糊的、被砸得有些变形的官府烙印印记显露出来——正是江州官库标记。 “东西在,人跑了。”周望低低“啧”了一声。 应和明走入洞中,扫过整片空间。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些被随意丢弃、甚至半陷入泥土的铁锭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绝非正常劫匪处理赃物的方式。盐是消耗品,劫走尚可理解。但这些笨重难以携带又极易追查的铁锭……劫匪费力劫来,却弃之不顾?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洞壁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散乱的、干枯的荆条,像是生火用的柴堆,但早已熄灭冷却。他走过去,俯身,用手指捻起荆条下一些细碎的深蓝色粉末。 “蓼蓝草屑。”他捻着指尖的碎末,转向周望,“他们在此处处理过箭羽染色。但时间仓促,痕迹未消。”他指向洞壁一角几处新鲜的刮痕,“看这些印子,像是搬运重物留下的。还有,”他目光投向洞口方向,“他们带走了部分盐,但留下了所有铁锭。为何?” 周望眯起眼睛:“盐易散货,铁锭是烫手山芋,更是栽赃的铁证。留着它们,只要被发现,矛头自然指向阿桑克。”她瞬间想通了关键。劫匪真正的目标或许就是搅浑水,破坏盟约。盐可以转移,铁锭则被当作嫁祸工具故意遗弃。 周望立马下令:“搜!看看除了草屑,还有什么线索!尤其是他们匆忙撤离的痕迹。” 很快,一个衙役在洞壁另一侧喊道:“大人!这里,有新挖的土。” 周望和应和明立刻过去。只见洞壁底部,一小片泥土被匆匆翻动过,新土盖住了下面的东西。衙役三两下刨开,泥土下,赫然露出半截被踩断的箭杆。 周望立刻捡起。箭杆断裂处粗糙,正是那种仿制箭。她目光顺着箭杆断裂的方向仔细看,瞳孔猛地一缩。箭杆尾部靠近箭羽的位置,一处极细微的印记被泥土半掩着——那是一个极其模糊的、仿佛被刻意磨花过、却仍残留一丝轮廓的印记。 像是一个……小小的“王”字徽记的边角。 王司徒! 这绝非巧合,王司徒家族名下产业,就有一处是专营徽记烙印和少量军需配件的。 她捏着那半截箭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应和明的目光也正落在那箭杆的印记上,浅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沉凝,看不出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对周望微微颔首。 “大人!大人!”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从洞口冲进来,声音带着急切和惊恐,“外……外面!山下青石镇方向!王……王司徒府上的管事,带着大批家丁,押……押着几个说是阿桑克奸细的人。正往盟主府去!说……说是在染坊当场抓获的,人赃并获!还搜出了……搜出了几封密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心机颇深啊。周望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笑声。 “走。” 应和明紧随其后,看着前方那道决绝凌厉的背影,眼睛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洞外的风更烈了,卷着尘土扑面而来。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盟主府酝酿成形。 嗷真烦要期末考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鬼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