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窈》 第1章 第 1 章 盛夏六月,热浪中带着些许潮湿气息。 雨是入夜之后才下起来的,细密的雨滴落在被炙烤了整日的地上,很快就蒸发了,只留水汽飘荡,带着暑气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味道。 将军府,流云阁。 音音穿着一身大红色中衣,乖顺的坐在床边,双手泡在铜盆里,间或有泪滴落在盆中,将平静的水面打破,泛起浅浅的涟漪,晃动的水面中映着音音如玉的面庞和一双泛红的眼睛。 将军府的丫鬟第一次见到这位尊贵的雍国公主,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呆住。 她像是个玉做的人儿,泪水打湿长睫,低垂着眉眼,只默默流泪并不发出声音,实在是惹人爱怜。 可音音原本是没有流泪的。 九盏宴上,京中勋贵名流都在,音音知道这宴席是个大戏台子,大家都是来看见她这个尊贵的嫡出公主与战功赫赫的新贵将军的。 所以她一直忍着没哭。 直到宴席结束,要送走哥哥的时候,哥哥握着她的手轻声提醒她莫要像从前在王府时那般娇气,也莫要耍小孩子脾气,音音撇了撇嘴嘴,这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三皇子见状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顶:“若是母亲在,或许还有人为咱们俩在宫中说说话,而今大局已定,音音……” 她擦了擦眼泪,低着头不去看哥哥的眼睛:“我都知道的,哥哥回宫吧。” 她声音软糯,语气哽咽中带着些难以掩饰的委屈。 正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音音身侧,她微微侧过身去,故意不看向来人那边。 三皇子将没说出口的话憋回心里,对着来人一拱手:“萧将军,音音自小是被我惯坏了的,日后还请将军多多包容,若她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来找我,千万不要为难她。” “殿下多虑了。” 送走三皇子,音音扭身进府,一眼都没看身侧的人。 今日宴上她也不曾给这个将军驸马一个眼神,宴上的人都是京中社交场上的常客,定会有人发现她对驸马冷淡,想必今日之后京中会有不少流言蜚语。 可音音不管那么多,她就是不喜欢,所以装不出恩爱样子。 她把手从盆里拿出来,身侧的大丫鬟绸儿立刻递上软帕,音音将手擦干,绸儿又用湿热的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音音躺进被子里,耷拉着眉眼看向绸儿,语气轻软:“绸儿,你帮我拦一拦他……” 绸儿面露难色:“公主,今夜毕竟是大婚……” 音音没回话,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面朝床里。 看着枕头上的小小泪渍,绸儿叹了口气,放下床前纱帘,随后吹熄了几盏蜡烛只留一对龙凤花烛,屋子里一下暗了下来,丫鬟婆子也都撤走了,音音的抽噎声便更明显了。 她不想嫁人,起码不想嫁给萧玦。 她都没见过他。 但从颍州进京这一路上她听了太多萧玦的事迹。 二月初,晋王谋反,音音的父亲秦王收到密令从颍州进京护驾的路上,萧珏随军平叛,十日之内连下六城,随后先皇驾鹤西去,传位于救驾有功的秦王,再之后,萧玦便成了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 身边的宫女、姊妹都在议论他,说他英勇无双,说他杀伐决断,仿佛她能嫁给萧玦是件天大的好事。 可她不喜欢兵将匪气,连音音自己都清楚自己性格娇气软弱,若是嫁给一个这样的夫君,日后难有好日子过。 可新王登基,有从龙之功的大臣们论功行赏,京城的勋贵也急于与颍州旧故结亲。 她作为嫡亲的公主,成了最尊贵的战利品,端坐在公主宝座上等待着被赏赐给功臣抑或是勋贵。 嫁与不嫁,音音没得选。 她心中倾慕于尚书令史家的公子史齐,史家世代清流,祖宅就在颍州,史家的书塾在当地小有名气,史齐小的时候就在祖宅书塾读书,音音也去那念过一阵子,她与史齐是总角之交,直到三年前史齐回京,二人才断了联系。 听说史齐回京不久就中了进士,音音心中更是仰慕。 进京之后音音在宫里见过史齐几次,只是远远地没说上话,可着看他与人交谈的神情时音音不住感叹,当真是名士风流。 她喜欢史齐这样的博学通达的夫君,可现在却嫁给个武夫……真是造化弄人。 正想着,屋外传来绸儿的声音:“将军,公主已经睡下了。” 那粗人来了! 音音心头一紧,手指不由得攥紧衣襟,眼眶中霎时又聚满了泪。 “大婚之夜分房而居实在不妥,日后陛下问起,我与公主都难以解释。” “可公主有令……” 男人的声音冰冷:“我亲自向公主解释。”说完便推门而入。 完了!绸儿没拦住他! 也是,绸儿怎能拦住那武夫粗人。 音音一时间慌了神,只能闭起眼睛装睡。 脚步声靠近她感觉到一个高大的影子站在床前,挡住了龙凤花烛幽幽的光。 萧玦站在床前,看着音音攥着被子颤抖的手,看着她太过用力紧抿着的以至于发白的嘴唇,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她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滴上。 她几乎呜咽出了声,像是困在陷阱里的小兽,浑身竭力地表现着恐惧二字。 也是,她今年三月三刚刚及笄,所懂得的男女之事都是成亲前宫里嬷嬷教的。 音音只感觉有一只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她浑身一颤,呼吸几乎停滞。 那手指从她的额头滑到她的眼角,揩去她眼角的泪,又从牙齿下解救出她的下唇,最后轻轻揉了揉她下唇上的牙印。 这动作实在轻柔,不像是粗人会做的事,若不是那手指上粗糙的茧子让音音有些难受,她甚至联想不到床前之人是战无不胜的镇北将军,萧玦。 床前的身影忽然离开,随后东耳房净房中传来哗哗水声。 音音松了半口气,躺在床上平复一下心情,随后努力睁开有些发肿的眼睛看向门口。 她想跑。 他要是非要来这睡,那她就走呗,虽然她这样有些狼狈,少了些作为公主的体面,可她实在不愿意与这粗人同床共枕。 说走就走,逃过今晚,再说明晚! 她掀开被子下床,穿上软底鞋朝门口走去,忽地听见房檐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她又返回去想拿件外裳,就是这一来一回的功夫,等她再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声音。 “公主想去哪?” 音音推门的手一愣,随后无力的垂了下来。 她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也不敢想今夜会发生什么,她太害怕了。 音音又想起哥哥的话,若是母亲还在,定能为他们说说话,或许父皇就能改变心意,可是……她也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 到了这种恐惧的时候,音音一时间惶然无措,心中甚至不知该祈求哪路神明。 声音越靠越近:“公主想去哪?我送你去。” 这话像是在调侃她,大婚之夜,除了床榻之上,她还能去哪? 那人越走越近,她闻得到他身上的皂角香,还有她所不熟悉的,属于男人的独特味道。 音音低垂着头,鼻尖一阵阵发酸,末了叹了口气,转身面向萧玦,既然逃不过,那就认命吧。 身体忽地腾空,音音低声惊呼,下意识抓住了萧玦的衣襟。 她被萧玦抱起来了,像抱孩子似的,自己正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手臂上。 当真是个粗人,竟有这样大的力气! 得益于这样的姿势,音音第一次看到萧玦的样貌,高鼻深目,斜眉入鬓……若只论长相萧玦是胜过史齐的。 音音摇了摇头,长相胜过齐哥哥又如何,面前之人终究是个粗鲁武夫,齐哥哥可是进士,日后可以登阁拜相的! 可音音实在没法不注意他,他身量真高,比哥哥还高一些,肩膀也宽,否则也不会一下子就能把自己抱起来。 只是……音音蹙着细眉,稍有不解。 他不是武将吗? 从前在王府里音音见过的武将都是膀大腰圆不修边幅的样子,这般英武帅气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音音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萧玦的眉眼,忽然涌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好像是见过这个人的,只是记不清在哪了…… 音音方才惊惶的心情一下子消散大半,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坐在人家的手臂上。 直到被轻轻放在床上,手中塞了一碗酥酪,她才缓过神来。 萧玦坐在床边注视着她,回应她略显疑惑的眼神:“我看你在宴上没吃什么。” 这粗人心还挺细的,音音沉默的搅着勺子,有些不高兴的微微嘟着嘴,小声抱怨:“将军该遵守礼数,称我为公主。” 她自认为还没和萧玦熟悉到互称你我。 眼前的人眉宇间带着寒气,又有杀伐决断的名声在外,音音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他不会生气吧。 她抬眼小心的看过去,那人依旧面如平湖,与音音目光相接随后道:“公主请用酥酪。” 语气好像没有不情愿,音音心中稍微舒服了些,心想这还差不多,这粗人倒是听话。 细腻的酥酪上浇满了粘稠的桂花糖浆,正是她最爱的吃法,只是……她看了看自己柔软白嫩如豆腐一般的手臂和日益丰满的上围,陷入了犹豫。 而今崇尚清瘦为美,可她却稍显丰腴莹润。 但她今日确实也没吃什么东西,吃几口应该也无妨的。 音音很快说服了自己,几勺酥酪入口,心情稍微好了些,可被人盯着吃东西的感觉是在难受。 音音放下勺子,把碗递像萧玦:“我吃好了。”萧玦接过她的碗,勺子扫碗底,几口便将剩下的都吃了。 音音看着他仰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眉毛蹙的更深了。 这个粗人,怎么能吃她吃过的剩饭,用她用过的勺子! 粗鄙!十分粗鄙! 萧玦起身把空碗放到外间桌子上,随后又回到卧房,看着依然呆坐在床上的音音:“公主请就寝。” 音音浑身一抖,欲哭无泪,嘴又不自觉噘了起来。 怎么办,还是躲不过! 请大家多多收藏,多多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音音想起自己在颍州时养的小猫。 猫儿原本是流浪的,不乖,人一靠近它就张牙舞爪,音音便给猫儿喂些好吃的,趁猫儿吃东西的时候对猫儿上下其手。 吃了她的东西,猫儿就乖了。 现在自己吃了萧玦端过来的酥酪,按理该到上下其手这一步了。 大婚之夜会发生什么,宫里的嬷嬷是教过的,甚至教的很详细,她还见过那种模样的教具。 方才还想着自己与这人只见过一面,可现在自己就要与这只见过一面的人行这天下最亲密之事了。 音音有些害怕,想着赶紧编个理由把这事躲过去,可龙凤花烛燃的热烈,满眼的红色都在提醒她,今夜就是该做那事的。 音音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床帘又被放下了,屋子里花烛的光只幽幽微微的飘进床帐。 柔软湿润的吻落在她唇上,音音不明白这动作的道理,所以紧闭的唇舌不解柔情。 接着她的中衣被解开了,随后身上最后一件蔽体的小衣也被扯下。 盛夏屋中放着冰鉴,忽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有些发颤,可这阵凉意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阵炙热的触感覆盖。 这感觉太过陌生,音音不由得蹙紧眉头,可口中却传出了难以抑制的声音。 她瞪大眼睛,有些惊讶的捂住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发出这般不体面的声音,可那人却轻笑了两声,似乎是故意地一般,让那声音几次三番从她指缝倾泻。 这种感觉让音音陌生,她下意识地推了推萧玦,没想到他就此停了下来。 “害怕?” 伴随着重重的呼吸声,萧珏用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颊、下巴,脖颈,以及更下方。 他手指途径的地方,音音都觉得发凉又发烫,不由得战栗起来。 又听见那人的询问,音音迟疑着嗯了一声,语气几乎哽咽。 她自小爱掉眼泪,高兴、难过的时候都会掉泪,此时茫然无措,更免不了落下泪来。 帐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音音断断续续细弱哽咽的呼吸声和男人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她衣不蔽体的坐在床上,手胡乱地抹着泪,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洁白如玉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披散的长发随着身子哽咽颤动。 萧玦静静端详着她。 感觉她像个落凡尘的仙女儿,瓷娃娃修成的精怪,总之美好的不像是这世间会有的人。 细想她确实也和瓷娃娃一样,外表光洁可爱,内里是空的。 是他太激动,太急切了些,多年的夙愿成真,让他一时间冲昏了头,忘了她是个空心的瓷娃娃,本该用双手捧着的。 “臣让公主害怕了,请公主赐臣的罪吧。” 萧玦语气轻柔,哄人的意味十成十,又揉了揉她的发顶,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指间。 音音泪眼婆娑地看他,见他眉宇间的冰霜融化三四分,看向她的眼神……音音说不出来,总之亮亮的。 那眼神中还有大半的**,让音音下意识躲避。 她蹭了蹭眼睛:“大婚之夜……将军何罪之有,是我自己胆子小。”声音娇怯怯低糯糯,让萧玦的心发软。 她可是个赏罚分明的公主,不会无缘无故治人的罪。 萧玦将散落在床上的中衣拾起,披在她身上,盖住那晃眼的白。 “公主歇息吧。” 萧玦长腿迈下床,眼神恢复了一片清明,仿佛方才床榻间孟浪的不是他。 修长的身体在烛火下映照出恰到好处的肌肉轮廓,宽阔的背上有着些许新旧伤痕,举手投足间肌肉随之运动,浑身仿佛还充满着力量,腰腹处紧绷着,裤子上隆起的轮廓让音音害羞的扭过头去。 他披上中衣,随手系上。 “送热水。” 门口丫鬟应下,随后热水送到了净房,随后萧玦拿着温热的毛巾回到卧房。 床上的小人儿眼睛肿着,湿了的睫毛一簇簇粘在一起,鼻尖也泛着红,嫣红的嘴唇泛着莹莹的光,若是细看,还能看出她胸前的水光,这都是他的杰作。 他用湿毛巾轻轻擦着音音的脸和身子,可到底是个粗手粗脚的男人,动作在轻柔也有些莽撞。 音音抖了几抖,像是在受刑一般,最后总算是擦完了,音音略颔首:“多谢将军。” 萧玦嘴角带着笑,心想着自己才该是道谢的那个人。 “公主多礼了。” 若不是音音的衣衫还有些散乱,二人这两句话倒真有几分相敬如宾的意思。 而后萧玦合衣躺下,音音还傻傻的坐在那。 看来今夜是不必做那事了,音音心里有些窃喜,这粗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想到这,音音揉了揉发肿的眼睛,斟酌着用词。 “萧将军。” “公主可直接称我名讳。” “哦……萧玦……将军。” “公主请讲。” 音音捏了捏被角,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拽了拽:“……嗯……宫里嬷嬷和我说,京中夫妇也不是夜夜都住在一起的,我想着,不如咱们也试试分房而居。” 萧玦还没回答,音音便紧接着解释:“因为,因为我知道萧玦将军早日要上朝,还得去校场练兵,得好好休息,我,我睡觉不老实,所以我觉得分床挺好的。” 萧玦沉默了一会,随后坐起身,一脸严肃的看着音音。 “府上有晋王余孽,若是他们发现公主独居,定会对公主下手。” 萧玦说的认真,眉宇间格外严肃。 音音瞪大双眼,以手掩口,说话都轻了些:“要杀了我?” 萧玦忍住笑意,点了点头。 音音霎时浑身发抖起来,萧玦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中,并把被子盖好。 “公主莫怕,有臣在,定能保护公主。” 也是,这粗人可是名声在外的杀神,想必几个贼人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想到这,音音不自觉的往萧玦身边贴了贴。 她看向萧玦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哀切的期许:“有劳萧玦将军了。” “这是臣分内之事。” 搂着软软糯糯的公主,萧玦心满意足。 只是此时耳边又传来公主小声的嘱托:“萧玦将军可要尽快抓住贼人啊。” 萧玦弯了弯嘴角:“公主称臣萧玦即可。” “萧玦。” “嗯?” “记得抓坏人。” “好。” 片刻之后。 “萧玦,你睡着了吗?” “还没。” “这里会有贼人吗?绸儿还在外面。”音音用手指了指屋外。 “有我在,贼人不敢靠近流云阁。” 音音点了点头:“那花园呢,白天我还想去花园逛逛。” “白天贼人不敢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音音抚了抚胸口,自己哄了自己一下。 萧玦的手臂用力了些,音音轻哼了一声,随后便合上眼准备睡了,可腿部传来的不适感让她实在难以忽视。 硌得慌不说,还有点烫。 “萧玦……” “嗯?” “不舒服……”音音犹豫着开口,小脸也滚烫起来了。 萧玦稍微侧了侧身子,音音感觉好了些,随后又有了疑惑:“一定要离的这么近吗?” “嗯。”萧玦语气坚定:“贼人会放暗箭,臣也是为了保护公主。” “哦哦,那是要离的近一些。”音音的小脸也一脸严肃。 闭上眼,音音想看来和武夫成亲也有好处,她忽然想起史齐,不知道史家府上有没有贼人,若是有的话,史齐应该挺危险的吧。 自己不过是个空有皇室血脉的公主,贼人都会盯上自己,齐哥哥那么有才华,贼人应该更忌惮他。 下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得提醒一下齐哥哥,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更后面的事音音还没来得及想,萧玦的怀抱温暖又踏实,她比想象中睡得还快些。 - 成亲之前音音就知道萧玦无父无母,所以成亲第二日不必早起拜见长辈。 萧玦早起上朝的时候音音迷迷糊糊醒了一下,萧玦让她喝了点水,随后又沉沉睡去了,音音本想多睡一会,却不料临近午时被绸儿叫醒了。 “公主,宫里来人了。” 绸儿语气紧张,音音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忽地一下做起,脸上写满茫然:“谁?什么?” “是宫里的嬷嬷来了。” “啊?”音音揉了揉眼睛,还没明白。 “总之公主快些收拾吧。” 绸儿给音音梳了个夫人发髻,大婚前后柜子里只有红衣可穿。 音音穿上一身红色并蒂莲纹暗花纱衫子,头顶小花冠,颈间坠着一条小巧的珠链。 这一身红色衬得她肤若凝脂。 既然是宫里来的人,想来是没什么好事。 一想到这些,音音心里就发愁。 正堂里一个精瘦的嬷嬷站的笔直正等着她,音音走进正堂,老嬷嬷屈身行礼:“请公主妆安。” 音音在椅子上坐下:“嬷嬷来这做什么。” 余嬷嬷:“陛下派老奴来教导公主婚内相处之道。” 音音有些不情愿:“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在宫里不是已经学过了吗?” 余嬷嬷语气严肃:“陛下听闻昨日九盏宴上公主一眼都不曾看过将军,勃然大怒,所以让老奴来教导,意在让公主与将军婚内和谐。” 原来是为着这事,音音一下就不高兴了,手里的手绢拧成麻花:“这话是怎么传到父皇耳边的?定是有人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 余嬷嬷:“不是有人故意说公主,只是京城上下都传遍了,陛下难免有所耳闻。” “哦。” 音音愣了一愣,手里的手绢几乎团成一团,过了一会后抬头看向余嬷嬷,眼眶已然发红:“父皇听闻我不理驸马,不在乎我是不是不高兴不情愿,反而找你来规训我是吗?” “公主言重了,陛下是希望公主与将军和睦,老奴只尽到督促教导的本分。” “你别说了……”音音的泪静静的,声音也低低的:“我早就说我不情愿,是父皇非要我嫁的,现在我嫁了,又对我诸多不满……我到底该怎么做,我都已经听他的话嫁了!” 余嬷嬷皱了皱眉:“公主莫要再说不情愿之类的话了,若是让将军听见……” 音音不再听她说话,低着头跑出去了,只留下绸儿一脸无措,她赶紧给余嬷嬷赔礼:“嬷嬷莫怪,公主这几日心情不佳。” 余嬷嬷黑着脸:“你还是快去把公主请回来吧,哭着跑走像什么话,哪里有这幅样子的公主。” 绸儿追出门,发现音音并未跑远,她就站在正堂回廊拐角处,躬身扶着柱子,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呜呜咽咽地哭着。 来往的下人侧目看着,并不敢过多停留。 绸儿竖起眉毛:“看什么看!手上没活了吗?” 下人们快步走开,绸儿赶紧走上前:“公主……” 话还没说完,音音便转身把头埋进她怀里。 “绸儿,我气,我怕……”她猛吸一口气,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气宣文帝逼着她嫁人,可她也怕宣文帝的眼神。 当初在宫里,福宁殿前,她跪在地上,跪在哥哥旁边,一席绿衣铺散在福宁殿栽绒地衣上,像是溺在幽绿水中的浮萍,孱弱无依。 宣文帝正盯着手里的奏折,说起她的婚嫁大事语气轻松,像是在讨论天气一般轻松。 “你下降镇北将军萧玦。” 说完这话,父亲手里的奏折又翻了一页。 哥哥错愕地看向她随后急着道:“父皇,音音与史齐早有情义……” 宣文帝的眼神扫了过来,音音拽了拽哥哥的袖子。 她自己为自己说了话。 “我不愿意。” 宣文帝看了眼向地上的兄妹,片刻之后眼神又放到奏折上。 “六月初出嫁。” 音音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捏着哥哥的袖子看向父皇,亦如幼时那般,哥哥的袖子仿佛是她勇气的根源。 “爹爹,我不想嫁给他,爹爹收回成命吧。” 她用了从前在王府里的称呼,像是在撒娇,可语气早已哽咽。 宣文帝看向音音,眼神同从前没有分别。 这眼神音音看了十六年。 不是愤怒,不是无奈,也没有期许。 是漠视。 毫不在意的漠视。 她的父亲不在意她,这句话像刺一样扎在音音心里,随着年岁渐长,越扎越深。 若是有母亲疼爱,即便父亲不在意她,她也不会难过。 可是她没有母亲。 宣文帝的眼神堵住了音音的嘴,他又招手唤来内侍:“送公主和三皇子出去。” 音音几乎是被拖走的,三皇子想替她争取几句,音音哭着朝他摇了摇头:“没用的,哥哥,没用的。” 她的泪水一直流到出嫁那天。 而今宣文帝又派了嬷嬷教导她婚内与驸马相处之道,但他明明知道自己就是不情愿的。 这件事时时刻刻提醒她,比起自己,父亲更在意那个粗人对自己满不满意。 音音难过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萧玦的声音自游廊边响起:“公主何故哭泣。” 绸儿还未回答,音音便率先开口,她走到萧玦面前,仰面看着他:“公主必须要嫁给你,可是音音不情愿。” 她说的一字一顿,泪自眼角滑落发间,语气几近哽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玦应当是从校场回来的,盔甲还未卸,音音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提着裙摆,一手高举着指向他的胸口,戳了几下,手指头吃痛发红。 这番言语自然惊动了余嬷嬷,余嬷嬷小跑着出来,站在门口语气责怪:“公主怎可这般同将军说话,实在有失教养。” 音音擦擦眼泪,冲着余嬷嬷:“我没有母亲,我就是缺少教养,你回宫里告状去吧。” 说完这些她便提着裙摆跑走了。 萧玦回身看向余嬷嬷,眼神冰冷,带着些怒意。 余嬷嬷有些心虚害怕地低下头去:“陛下听闻公主昨日宴上冷脸对着将军,所以命老奴来教导公主婚内相处之道……” 萧玦走到她面前,盔甲泛着寒光,袍脚带着些暗红血迹,不知是新的还是旧的。 于嬷嬷咽了口口水,不敢说话了。 “公主怎么做自有公主的道理,陛下能教导公主,你又是什么身份,做得了我将军府的主?” 第3章 第 3 章 音音回了流云阁,伏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着。 她已经不怎么掉眼泪了,情绪最冲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回想自己方才的行动,音音有点后悔。 自己不该和萧玦说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昨天还保护自己不被贼人暗杀来着。 自己虽不喜欢他,但他实在不是个坏人。 还有余嬷嬷,她担心余嬷嬷回宫的时候说自己的坏话。 父亲虽不在意她,但她是很在意父亲的,否则她也不会这么难过。 音音有时候想,这天底下定是没有不在意父母的儿女。 她不是个洒脱的人,做事怯懦犹豫,反复无常,或许她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所以父亲才不喜欢她。 现在她越来越不招人喜欢了……但她本意不是这样的。 音音的鼻尖又酸了。 门口传来一阵铁甲摩擦声,音音循声望去,是萧玦。 他未卸甲,岔着腿坐在椅子上,他本来个子就高,肩膀还宽,此时更是一身的寒光,有点吓人。 音音有些瑟缩,坐起身擦擦用手绢按了按眼角,怯懦的抬眼。 “将军……方才是我不对,不该和将军说那些。” “公主说的都是真心话。” 音音不善撒谎,她低头看着手指:“哥哥说,真心话若是会伤人,就不该说出口。” “公主觉得臣伤心了吗?” 音音抬头看着萧玦和以往无常的面容,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 男子好像都是很少伤心难过的,她就从未见过哥哥掉眼泪。 有人叩门:“将军,东西买到了。” 萧玦起身开门去取。 飘着香味的小盒子放在了桌上,他没再说话,去厢房卸了盔甲又去净房擦了身。 音音坐在床上没敢动,闻着香味咽了几次口水也敢上前。 他还没回答呢,他到底生没生气啊。 萧玦一身清爽之后坐到桌前,眼神示意音音过来。 音音走了过去,萧玦从盒子中取出碟肉干,色泽红润,带着甜香,上面还撒着芝麻。 “吃吧。” 音音不再忍耐,用筷子夹起一片,咬下一小块,甜腻咸香充斥口腔,嚼了嚼更是泛起肉香,好吃! 吃了两口之后,音音又想起方才的话茬。 “萧玦伤心了吗?” 萧玦深目注视着她,眼中满是她的倒影:“公主觉得臣该伤心吗?” 音音嘟了嘟嘴,他怎么又把问题抛回来了,他该伤心吗……音音回忆着自己说过的话。 不过想了两遍,脑袋便有些冒烟了,谁知道他该不该伤心呢。 音音依旧如是摇头:“我不知道。” 水汽浸润的眼角还泛着红,天真的眼睛眨啊眨就那样盯着萧玦,他嘴角忽然弯了弯:“吃肉干吧。” “好。”音音想着,他笑起来真好看。 “少吃些,快用午膳了。” “……好吧,那就留一些下午当茶点。” 绸儿带着丫鬟们进来布菜,音音忽然想起主屋的余嬷嬷,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她会回宫和父皇告状的,父皇又要那种眼神看自己了。 这感觉真不舒服,像是胸口压了块大石头,让她呼吸困难。 眼见着音音只夹了一块炙羊肉放在饭上许久不曾入口,萧玦关切:“肉干吃多了?” 音音摇了摇头,看向绸儿:“余嬷嬷吃饭了吗?” 绸儿一愣:“下人们过会儿才吃饭呢。” “给余嬷嬷做些好吃的吧。”音音指了指桌子上:“这炙羊肉,给余嬷嬷也上一份。” 绸儿准备下去吩咐,萧玦拦住了她,看向音音:“公主何故如此?” 音音抿了抿嘴:“余嬷嬷是父皇派来的,我怕她回去说我坏话。” 哥哥说吃人嘴短,这炙羊肉或许能堵上余嬷嬷的嘴。 “她不过是个下人,公主不必如此忌惮她。” “我不是怕她,我是怕……”音音的声音越发没了底气:“我是怕父皇……” “谁都不必怕。”萧玦肃然道。 音音看向萧玦一脸不解。 萧玦耐心解释:“嬷嬷住几日就回宫,她会说将军府一切都好。”看着音音希冀的眼神,萧玦又加了一句:“公主也好。” 音音咬着筷子:“你贿赂过她了?” 想着方才余嬷嬷因恐惧而跪地哭泣的样子,萧玦点了点头:“贿赂了。” “那就好。” 音音笑了,眉眼弯弯,鼻尖还泛着哭过的红,她抿着嘴看向萧玦,一脸轻松。 萧玦眼神中也带着一丝笑意。 “吃饭吧。” “嗯!” - 大婚后第三日是音音和萧玦一起进宫谢恩的日子,萧玦骑马,音音坐马车。 音音有些紧张,又要见到父皇了,不知他会对自己满意吗? 这几天她在没见过余嬷嬷,她托绸儿出去打听过,说是这余嬷嬷好吃好喝的在府上住着,让她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临近宫门口,音音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头冠正的吗?”她问绸儿。 绸儿认真的看了看:“正的,公主。” 绸儿顺手帮音音整了整袖口,她弄完之后音音自己又弄了一遍。 绸儿握了握音音的手:“公主今日打扮的很好看,像个仙女儿似的。” 今日依旧要穿红色,只不过音音换了身浅红的衫子,头顶银冠两侧各插了一朵莲花,清新雅致。 一清早就要进宫,府上事务繁多,绸儿盯着公主的衣物,单有梳头的丫鬟给音音梳头。 “父皇喜欢莲花,从前王府花园中就养了不少莲花。”音音伸手轻抚头顶的莲花瓣,喃喃道。 车外传来萧玦声音:“公主,到了。” 音音最后看了绸儿一眼,绸儿扫视音音从头顶到脚尖,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音音这才放心的出去。 萧玦在马车旁,伸手将她扶下来,随后改乘小轿。 终于是到了宣德殿,二人先进入配殿等候,内侍进殿通传。 不过片刻内侍便回来说道:“禀公主、将军,陛下在与史相等大臣谈论政事,请二位稍事休息。” 萧玦颔首,音音点了点头。 俩人并排坐着,音音不住的用手抚着胸口,喝了几口茶也压不住心悸。 真奇怪,音音嘟起嘴,想着从前也没有这样害怕的时候。 直到手被握住,她抬头看着萧玦。 萧玦捏了捏她的指尖:“不必怕。” 音音抿了抿嘴,眉眼低垂:“我胆子太小了。” 萧玦没说话 ,揉了揉她的掌心。 内侍又进来了:“陛下请将军过去。” 音音忽地站了起来:“我呢!”声音有些急切。 内侍垂首:“陛下没说公主,只请了将军过去。” 音音嘴唇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头顶的莲花都好似枯萎了些。 萧玦看着她,轻声道:“陛下让臣过去应该是说政事。” 音音心里有了些小脾气,侧着头不看他,甩了下手绢:“同我解释什么,你快去吧。” 萧玦走了,音音的嘴越噘越高,眼睛也悄悄泛红。 绸儿安慰:“隔壁屋子里一堆大臣呢,应当是有大事,公主再等一会。” 音音委屈:“那父皇不知道今日是我来谢恩的日子吗,他明明知道的,却还是安排了别的事,现在又只叫走萧玦不叫我过去。” 她声音低了些,却更委屈了:“他才是父皇的儿子才对,我是假的。” “公主这是什么话,公主是陛下和温孝仁皇后的女儿,哪里做得了假。” 音音还想反驳,隔壁传来的声音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隔着几层墙,音音听不到什么,只觉得正殿里的人嗓音越来越大。 她看向绸儿,一脸紧张:“该不会是萧玦说我坏话了吧。” 绸儿皱眉:“奴婢听着不像。” 廊下内侍们躁动起来,绸儿机灵,把门开了个缝留意着。 “史相气的晕过去了,快去请太医!”内侍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史相?齐哥哥的父亲,音音好奇起来,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 “怎么回事,怎么会气晕过去?”两个内侍交谈着。 “哎,还是为了立太子的事,副相冯大人主张立长,想立自己的外甥大皇子,史相说,论长,也该是温孝仁皇后所出的三皇子是嫡长子,冯大人又说立贤,史相又说三皇子三岁开悟,文史皆通,聪慧远超他人……二人争论了几句,史相就晕过去了。” “陛下怎么说。” “就是因为陛下什么都没说,史相才更气了,眼下冯贵妃独宠,陛下必然偏爱大皇子啊。” “那萧将军怎么说?” “哎说来也怪,萧将军虽是个武将,说话却很有分量,凡是说出话来陛下必然仔细斟酌,只是这次,萧将军也没说什么。” “算了,不说了,这不是咱们该想的事,快些请太医吧。” 屋内,音音的眉头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她想让哥哥做太子,可这件事不是她想就能成。 绸儿牵着她坐下,低声道:“三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会成的。” 音音轻轻摇头,她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前朝与后宫关联紧密。 音音的母亲出自渤海高氏,几朝之前渤海高氏是不逊于王氏的名门,只不过后来人丁寥落,现在朝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 音音的母亲是与冯氏同时入王府的,高氏是王妃,冯氏为侧妃。 高氏身体欠佳,两个孩子都在冯氏之后出生,所以三皇子元谚虽为嫡子却不是长子,音音更是在家中子女中排行第四,音音之后还有李妃所生的两女一子。 而今除了立太子,朝中议论的还有立后一事,后位空悬,内廷不宁。 有人主张抬冯贵妃为后,也有京中勋贵意图让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后。 眼下冯贵妃受宠,大皇子元译备受青睐,尚且可以以嫡庶之分为三皇子元谚争上一争,可等有了新皇后,生下新的嫡子,三皇子离太子之位或许就越来越远了。 音音是明白这些的。 自己都这么不受待见了,哥哥身为男子,虽比自己得父皇喜欢,但也没好到哪去。 “哎……”音音叹了口气,绸儿将茶杯递到她手上。 她羡慕大皇子和二姐元章,有冯大人这么个舅舅在朝中这么奋力地为二人游说。 从前元章就总用下巴看人,这回若是她哥哥做了太子,她不得用下巴把自己戳死啊,音音想想就不开心。 廊下又传来内侍的声音。 “……也别看冯大人和史相吵成这样,大人们的心思九曲十八弯,我听说冯大人还力荐将自己的外甥女二公主嫁给史相的儿子呢。” 音音手里的茶杯忽然落地,溅起一地水渍。 绸儿慌乱地擦拭音音的裙摆,内侍也进来收拾。 音音却像是失了魂一般。 齐哥哥……要娶元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