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山城》 第1章 第 1 章 立案大厅门外,七月的烈日仿佛从水泥地上烤起了一层层热浪,一眼望去,只觉得透过门框,门外的世界小幅度地扭曲变形,而室内,立案庭的工作人员刚从午间小憩中醒来,忍着一身黏腻,走向自己的工位。 水山中院要加装空调的消息从去年春天传到今年夏天,还是只能作为饭后闲谈,迟迟不见施工方案,海滨城市的夏天格外难熬,只是人在这蒸笼里熬得久了,似乎也就都习惯了。 习惯了身上永远附着一层薄膜似的汗,□□和精神都困在这闷热之中,萎靡不振。 可细数整个中院,没有哪个庭会比立案庭更热了。立案大厅大门向外,门外的热浪连个阻碍也没有,向厅里的人直冲过来,将立案的当事人、律师、法官、书记员一干人等通通裹挟其中,空气仿佛成了传递热的介质,人和人的体温互相传递,更热得人喘不上气来。 现在是十三点四十分,距离立案大厅正式开放工作还有二十分钟,林清从内部办公回廊走向立案大厅,她的助理陈涛上周六有幸代表中院参加水山城法院杯篮球赛,虽然中院代表队在水山城六只队伍里喜提第五名的殊荣,但陈涛也因此光荣负伤,需要拄拐月余,一些需要劳动腿脚的活,也只能由林清自己上了。 “张法官,我过来取减刑的材料。” 今早监狱送过来一批减刑材料,立案庭法官通知刑庭来取,林清早上连开了两个庭,一直到午后才得空过来。 张明颖是林清的直系师妹,刚从法官助理转为正式法官,今早便是她接手的减刑材料,同林清打过招呼后也不多废话,起身走进办公室,将材料取来交到林清手里。 “一共三十二份,师姐点一下数量,在交接表上签个字。”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走开!你们别碰我妈!放手!” 林清抬起头,对上了一张小兽般涨红的脸,他的身后,是一位已经近乎哭晕过去的中年妇人,几位法警面对这一双母子,手足无措,空旷的大厅里,少年的怒吼声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那男孩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瘦弱单薄的身体,不能完全地把他的母亲挡在身后,他粗喘着,脖子上爆起了青筋,在法警的包围之下,有如困兽之斗。 但事实上,这是一场堂吉诃德式的战斗,他所谓的敌人根本不敢上前,几位法警好言相劝,却化解不了少年眼里的愤怒、仇恨、以及他拼命掩盖却仍不可避免露出的一丝恐惧。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面对身穿制服的成年人,大概唯有母亲的哭声,才能激发出如此勇气了。 林清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转过身面向张明颖:“这是怎么了?” “今天早上,立案庭把一个案子退回了南阳基层法院,南阳法院明知案子不符合中院的受理条件,还是把材料往这送,烫手山芋嘛,你看,案子早上送过去的,人中午就到了。” 林清看向了立案大厅里的这对母子,中年妇人在酷暑天里一场痛哭,此时已经体力不支,跌坐在地,立案庭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医生,小少年围在母亲身边,状况似乎已经缓和了下来。 “他们是什么人?” “被害人家属。”张明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南阳下面一个村子里的一起命案,受害人是这孩子的父亲,四十岁,因为口角冲突,被4人围殴,连捅7刀,当场死亡,留下这一对孤儿寡母。” 林清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故意杀|人,手段残忍,可能判处死刑,符合中院受理条件,除非” “嗯,四个犯罪嫌疑人,年龄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还差一个月十四岁。”张明颖望向大厅,那名妇人已经被放上担架,正要往救护车里送,孩子紧紧地跟在母亲身边,面对这一切,不论是这对母子,还是他们身为司法工作者,谁都无能为力。 挂在墙上的钟,指针指向14:00,立案大厅马上要开始工作了,门口的警卫进来向法官们确认,立案大厅是否开始正常接待,得到回复,一切如常。 这里是水山城,一座港口城市,海内外的货物在这里集散交易,一年春夏秋冬,都有人发财,有人落难,有人升官,有人横死……立案大厅里各色人等行色匆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上演了,又落幕了,人们或许会驻足观看,却没有什么会永远停留在原地。 林清在交接表上签了字,三十二份减刑材料,她带回刑庭审核,向张明颖告别后,她穿过回廊,向办公楼走去。 就在回廊尽头,两个人影一晃而过,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林清没有留意,这两名警官身上不是法警的服制。 “哥。” “谁特么是你哥!把被害人家属往法院里送,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卫长风掸了掸裤子上的土,光天化日爬法院围墙,果然人一旦跟蠢货共事,智商就会跟着一路直线下滑,他简直不想回忆,自己是怎么得知王赫这小子将被害人家属指向中院闹事,又是怎么百般后怕,硬拉着自己过来给他擦屁股。 “哥,哥你别生气,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王赫狗腿子一样上来替卫长风掸土,法院的围墙倒是不高,就是蹭得人一身的灰。 卫长风后退一步,看着王赫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不是,哥,你也知道前阵子岷江那边的案子,当事人持刀闯进法院,杀了三个法官,重伤两个,我这不是后怕吗,万一真出了这种事,我可怎么办。” 卫长风从法院出来后便一刻也没有多留,只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连同这个傻子一起甩在身后,听到王赫这么说,只觉得自己肺都要气炸了,脚步一顿,回头指着王赫的脸:“知道你还敢指挥当事人来闹法院?!” “不是指挥,暗示,只是暗示。哥,这个案子是咱们俩一起经手的,那几个小畜生也是我们逮来的,结果呢?别说是不能死刑,恐怕连刑事责任都不用承担!就为了一瓶一块钱的饮料,那些小畜生就能杀人!虐|尸!我只是想还他们母子一个公道!” 卫长风看着王赫,王赫正对着烈日,明明被晒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固执地望向自己:“你是从警校毕业的,你应该知道,我们警察只负责侦查,不负责定罪,他们是不是罪犯,是法院,不,是法律说了才算,按照刑法规定,嫌疑人就是是未成年人,不承担法律责任。” “那小旺呢?小旺不是未成年人吗?他刚刚没了爸爸,爷爷还卧病在床,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家,他要怎么办?” 小旺,第一次见他还是在红兴村,那时候他在父亲的尸身面前崩溃大哭,如今他已经不哭了,他越来越沉默,眼睛里流露出的阵阵恨意,是卫长风最害怕看到的。 也许正因如此,卫长风在得知王赫暗示他们母子来中院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这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是一丝希望,明知道法律没有例外,可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中院受理了呢,万一真的能把这群凶手绳之以法呢。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拍了拍王赫的肩膀:“走吧,回局里去吧,这件事别再跟,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明白了吗?” 王赫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卫长风的耐心终于彻底耗尽,一把扯过王赫的衣领:“毕业一年了还是这副德行,你要么现在给我滚回去值班,要么我带着你去局长办公室检讨,你自己选。” 事实上,比起局长,王赫更怕这个带了自己一年的师父,虽然卫长风不想听他喊师父,勉为其难接受他喊一声哥,但是这一年大大小小,还是卫长风给他擦了不计其数的屁股:“哥,我回去值班。” 卫长风松开了手,懒得再看王赫一眼,闷着头向所里走去。 这批减刑的犯人中,大部分刑期在十年以下,林清处理完手头的材料时,天色已近黄昏,夏天的落日来得晚,走出法院的大门时,已经过19点了。 “陈嫂,一份炒牛河,两瓶冰啤。” 这间小店就在林清宿舍的不远处,搬进法院宿舍三年,林清和老板夫妇已经混了个脸熟,夫妇俩勤快而寡言,时常加赠林清小菜,却从不打探林清私隐,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间只有三两张桌子的小店和夏日里的冰啤,倒成了林清难得能够全身心放松的地方。 陈嫂给林清上菜的时候,小店又坐下了一桌客人,都是二十多岁的男子,跟老板打过招呼后点了几个热炒,然后自顾自地去冰柜取出四瓶冰可乐,看样子也是熟客,只是林清惯例自顾自放空,很少去看他人面孔。 “卫哥,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中院的人?” 卫长风向林清这边瞥了一眼,与林清不同,出于职业嗅觉,他们不能说对人脸过目不忘,也能记个七八分,再者立案庭的事刚过,卫长风不仅记得这就是白天见到的女法官,甚至也记得有几次与她打过照面,就在这间店里。 同行的人归座,王赫很自觉地闭了嘴,白天的事若是让局里察觉,不单他要受处分,恐怕也得连累他卫哥,他还是很识相的。 卫长风不动声色地望向西北侧,女法官大口大口地喝着冰啤,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把一切不顺心的事从脑子里抽出去,她微微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林清的电话声响起,她睁开了眼睛,却对上了卫长风的视线。 第2章 第 2 章 “喂,妈。” 林清生在水山城,长在水山城,四年大学后,又回到水山城。自从三年前她搬到法院宿舍,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倒是渐渐缓和,只是她从小与父母亲不甚亲近,离开家后,虽然每隔两周都会回家看望父母,可两代人间,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了。 此时母亲的电话打来,必然是有事,卫长风很快错开了视线,林清被电话打乱了思绪,也没有再在卫长风身上留意。 “清清啊,下周二是你爷爷的祭日,你大伯让我跟你说一声,请个假回趟红兴,你爷爷过世三年,要摆个酒席,几家堂哥们都要回来的。” 林清没有说话,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竟然在母亲两句话间就变得比刚才更重,那一点才就着冰啤酒吐出去的烦闷,转瞬间又将她重新淹没:“妈,下周二的庭已经公告了,现在我请不了假,再说了,爷爷走的那天都不需要我去送行,怎么这次三年,我倒是能回去上坟了吗?” 对面一时沉默:“清清啊,女人不上坟也是习俗,你大伯这次是想着,爷爷的三年祭礼是大事,几个堂哥都带了孩子回来,你在家里陪孩子们玩玩,多高兴啊,是想着喊你回来热闹热闹的。” 简直理直气壮到荒谬的地步,林清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是了,水山城层层叠叠的习俗,在乡村更是不可撼动的铁律,她怎么会觉得这次自己能获得坟头一拜的资格,要知道,爷爷生前就为了爸爸绝后的事心痛不已,人都走了,自己这一拜,别再勾起先人的伤心事来。 “妈,你替我谢过大伯好意吧,我工作实在走不开,下次家里有什么事,你也提前告诉我,我有时间调整工作安排。” 林清拒绝得生硬,也预料到妈妈脸上会挂不住:“你如今是做官了,长本事了,家里的事都请不动你了,让你陪陪小朋友也是大人一片好心,你这么大年纪还不出嫁,村里的人都怎么说你?前几年还有人上门说亲,这几年呢?都说你是个怪胎,是个孤家寡人,心里既没有亲情也没有礼节……” 林清没有等妈妈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即便是晚上,水山城的夏天还是燥热难耐,桌上的冰啤酒已经变成了常温,林清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一瞬间食欲全无,于是起身把账结清,老板看了看林清桌上只动了几口的晚饭,却没有多说什么。 走出店门时,漫天的繁星闪烁,可回看这世间,却没有林清能偷安的小小一隅。 在水山城,林清是极少数的独生女,这当然不是因为偏爱,只不过是父母亲都身为教师的无可奈何,在职位和香火的选择里,他们选择了保住职位,于是余生都笼罩在不甘之中。 尽管父母在长辈和兄弟眼里都因为“绝后”而抬不起头,可同辈的姐妹们却偷偷向林清诉说她们的羡慕,羡慕她能读大学,能在城里就业,羡慕她不用帮扶兄弟,尽管在背地里,她们也曾说她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但只有林清知道,她独自被困在这个“独生女”的所谓红利里,父母一天天老去,她再痛恨这座充满腐朽气息的城市,还是只能回到这里,留在这里,承担她应尽的义务,忍受着这不合理的一切。 “都吃饱了吧,吃饱了回局里把那两个偷车贼审了,走私的那个案子,张局已经催了两回了。”随着南岸开放的春风吹过,近几年水山城的走私也日渐猖獗,红兴杀人案结局虽然不尽如人意,可卫长风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耽搁了。 “害,真羡慕那女法官,我都多久没尝过冰啤酒是什么滋味了,这大夏天的,一扎冰啤再来点烤串……”王赫一方面牢记卫长风的吩咐,不敢声张今天法院一事,另一方面又克制不住自己,鬼鬼祟祟地凑在卫长风身边小声嘀咕,话还没说完,被卫长风照脸一掌推开。 卫长风来到水山城刑警支队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按照支队帮带的传统,第一次带新人,就碰上王赫这个傻子,带得卫长风身心俱疲,只觉得自己这一年老了起码十岁。 但抛开像个傻子的那一面,王赫在警校的成绩非常拔尖,又是水山城本地人,也正因如此,局里才会把他分给卫长风帮带。 卫长风毕业于警界最高学府,来到水山城五年,参与多起大案要案,只用五年时间就成为局里骨干,他的实力有目共睹。 “卫哥,你知道你为什么在局里不受待见吗?” 王赫的蠢话一出,另外两个兄弟颇有默契地放慢脚步,留他和卫长风师徒两个单聊。 事实上,卫长风本人倒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介意这个问题:“因为我是个北佬。” “不,是因为你粗鲁。” 事实上,卫长风并不粗鲁,甚至是对待嫌疑人,也比他们要收敛克制,所谓粗鲁,大概是对着王赫的独一份。 “滚。” 王赫说好听是心大,说难听点就是缺根筋,他不像其他当地人那样抱团,在局里总说方言,也不觉得卫长风一个北佬与水山城格格不入,但同样也不因为卫长风是他的师父而缺乏挑衅精神。 小炒店离市局不过七八百米的距离,说话间就到了,卫长风懒得跟王赫继续胡扯:“那两个盗窃犯啊威他们去审,你去通知失主过来一趟。” “是询问还是讯问?”王赫不愧是警校的尖子生,反应还是快。 卫长风看了王赫一眼:“暂时是询问。” 失主很快就到了所里,失物是台雅马哈,在水山城,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摩托车之一,两万出头的价格,顶王赫大半年的工资了,陈茂生赶到局里的时候,难掩喜色,拉着王赫就是连声道谢。 只是被请进问讯室后,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台车,全国进口数量一千台,我市二百台,没有一台的发动机编码能和它匹配上,陈茂生,你这台车是通过什么渠道购买的?” 陈茂生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是警官,我是受害者啊,我的车找回来了,你们不去审问小偷,怎么……” 王赫手里的问卷往桌上一敲:“回答问题!” 虽然盗窃数额已经达到立案标准,但也不至于转交水山城刑侦支队受理,若不是卫长风发现本案的赃物或许就来自走私团伙的渠道,陈茂生认领失物,自然是到辖区派出所,陈茂生找回车子心切,所以才没注意到这一点。 “还能什么渠道,买车当然是跟卖车的人买!”陈茂生声量提高了不少,可眼神却是飘忽不定。 讯问是一场交锋,对方越是紧张,卫长风越是不动声色,他低头吹开杯里的浮茶:“发票呢,你来认领失物,总得提供购买凭证。” 陈茂生眉头紧皱:“丢了,我又不报销,留着发票做什么,警官,我是本案的失主,这台摩托车我骑了两个月上下班,同事都能替我作证,在我家院子里被偷的,又是我报的警,它怎么可能不是我的车子嘛。” 卫长生放下茶杯,正色道:“陈茂生,既然你说这台车子是你的,那么你听好了,这台车我们已经核查了海关记录,证实其确属走私车辆,如果你不能提供购买渠道,那你现在就是走私案的嫌疑人,手续我们会尽快办理,你现在就可以回家,等我们上门,你要是不想多跑这一趟,替我们省点事,那你也可以在外面大厅里等着。” 陈茂生是市设计院的职工,就住在设计院家属大院,要是警察真的上门带人,他们一家人的面子可往哪儿搁啊:“警察同志,我是有正经工作的,怎么可能去走私,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既然你没参与走私,就好好配合我们调查。” 陈茂生是市设计院的工程师,参与走私的可能性不大,不愿意配合警方调查,无非就是担心他的摩托车被认定为走私品后被警方没收,如今见警方证据确凿,也不敢再瞒,购买走私车辆起码不涉嫌违法,真等警察上门,家里老人胆小,再吓出个好歹事情可就大了。 “这车是我在海港码头,一个叫啊强的人手里买的,他那里款式全,日本的,德国的,摩托、轿车全都有,我也是听朋友介绍,过去看看,见这车不错就买了,走不走私的,我不知道。” “不只是款式全,价格也比市场价便宜不少吧?” 陈茂生避重就轻,无非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明知这些车来路不正的事实:“市价六折,但是现在是市场经济,这卖方愿意低价出售那也是卖方的事,车市的行情我也不太懂,看不出来这车是水货,人家便宜卖,我就便宜买,有便宜谁不占。” 王赫冷笑一声:“开门做生意,没门头没执照,卖车给你,没售后没发票,你说你不知道这是水货,唬谁呢?” “好了。” 陈茂生主观上到底知不知道这车是走私赃物,卫长风不感兴趣,即便陈茂生知道,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当务之急是顺着他的线索,找到走私交易点。 “你再联系一下那个卖车的啊强,就说你的车子被偷了,要上他那儿再提一辆。” 第3章 第 3 章 “林法官,周六也不休息啊?”王平是刑庭的老法官了,看着林清入职的,人很热心,老大哥式的人物。 他边说着边在林清桌上放下一杯奶茶,刚陪老婆在商业街吃完午饭,顺道回庭里取份材料:“奶茶我老婆买的,新店活动买一送一,我就不爱喝这些甜水,小姑娘喝的玩意儿,你喝吧。” 林清接过奶茶:“谢谢王哥,下周有五个案子要下判决,反正周末也没什么事,就过来写一写。” 王平摆了摆手,取了材料走到办公室门口:“要我说,你好歹是我们市中院一支花,竟然到今天都还单着,多半都是让这加班给耽误的,哥作为老前辈教你一招,你没事就要找庭长、院长诉诉苦,卖卖惨,不说多给假期,正常休息就行,这青春年华,也不能全都贡献给法治事业是不是。” 王平的年纪四十出头,工作上一直都四平八稳,太太是市图书馆的会计,家庭幸福,没事就爱关心关心后辈婚恋情况,当年林清初到中院,出水芙蓉,一场政法运动会连隔壁检察院的兄弟都向他打听求他说和,一转眼七年过去,林清活儿是干得比当初漂亮太多,可人却一直单着。 林清笑笑,没有接话,到她如今的年纪,婚恋几乎就是绕不开的话题,她早不像当年那样竖起全身的刺来面对别人的所谓关心或者是八卦,她知道,王平没有恶意。 “走啦。” 王平临走前替她打开了办公室两边的窗子,偶尔一阵穿堂风吹过,室内倒是凉快了不少,林清吸了一口奶茶,薄荷底的,味道不错。 电扇的嗡嗡声伴随着林清的键盘声响了一个下午,随着判决书最后一个句号敲完,林清一边是腰酸背痛,一边是神清气爽。 就在她收拾收拾准备下班的时候,她的手机屏幕蓝光一闪,一条短信进来,提醒她到邮局取一个国际包裹,发件人是远在南海对岸的许姚。 许姚是林清在政法大学的室友,也是她这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毕业以后,林清回到家乡,顺利入职中院,而许姚则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法务,过上了空中飞人的生活。 “林清宝宝,见字如面。值此佳期,特预祝你生日快乐,并献上贺礼一份,我下个月在南非出差,信号欠佳,恐怕无法及时联络,新加坡的物流还算发达,礼物先给你邮寄过去,啵啵。P.S一定得去哈,咱们身为新时代的单身女性更需要不定时吸收一些雄性荷尔蒙进补进补。” 落款,爱你的姚 看到雄性荷尔蒙这五个字,林清已经开始想掐一掐自己的人中了,许姚女士作为和她共同走在独身女性这条路上的坚定同伴,这么多年来与她的路数可谓是全然不同,天南地北,艳遇从不间断,且其对社会规训始终做到全然无视,对家庭压力的正面对抗,林清由衷地敬佩。 但是话又说回来,人可以超前,但是不能太超过。 最最起码,身为法律工作者,这违法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干的。 即便林清心中已经涌起无数不堪入目的揣测,许姚嘛,常年在海外工作,东亚、东南亚的几个国家来回穿梭,法律观念或许受到了一定冲击,但她相信,一个优秀的政法大学毕业生…… 亚洲自由搏击锦标赛水山站决赛门票,下周六晚七点开赛。 林清依稀记得,上次许姚在省会转机,她们俩抽空见了一面,许姚似乎有提过,她在东南亚这半年里,又开发了一项全新的兴趣爱好,地下拳击比赛,那种□□的碰撞与角力,看得人热血沸腾,好像在这种原始的战斗面前,工作上那些较量也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当然地下拳击赛在我国境内要想举办是不太可能了,就算能,林清作为法官也不太可能去看,于是许姚退而求其次,给林清寄去了一张亚洲自由搏击锦标赛的门票。 林清默默地把这张门票收到了抽屉里,送它去和许姚去年生日送她的那套三点式比基尼相聚,有时候朋友之间,重要的还是心意,等到八十岁的时候,或许这些礼物可以一起送去办个小型的猎奇展览呢? 何况下周末,是林清回家看望父母的日子。 自从周三那一通关于爷爷三周年祭日的电话后,家里就没有再和林清联系过,或许是母亲真的生气,也或许是一贯的和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没什么话说。 不过这么多年来与父母亲形成的默契,有些事情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摁下不提,只要提起,必定是伤人伤己。 她的父母始终不能明白,怎么就会养出林清这么出格的女儿,水山城的女孩,谁不是从小乖巧听话,分担家务,照顾弟弟,成家后孝顺公婆,和睦家庭,水山城的女孩最贤惠,是全国公认的,怎么他们两个人教书育人了一辈子,就独独管教不好自己的女儿? 按照七大姑八大姨们的说法,林清是书读得太多,把人读坏了,作为教育工作者,林清的父母自然不信这话,可是说的人多了,他们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们不让林清上大学,或许林清就能和其他正常女孩子一样,嫁人、生子,他们也就不用再承受别人不怀好意的关心和嘲讽。 可事到如今,他们离不开,却又无法掌控这个唯一的女儿,于是每一次的见面,双方都只能回避问题,互相忍耐,来换取一份短暂的宁静。 警局里,各路人等匆匆来去,卫长风被副局长叫去安排工作,而王赫则按照卫长风的意思,盯着那个走私车买家配合他们的布局。 “陈茂生,这都两天了,你还没联系上那个啊强?” 海港码头那边的库房卫长风已经带人去过了,根据初步调查,那里很有可能是走私线路上的一个临时仓库,平时并不做对外的销售点,是陈茂生人托人,才联系上一个走私犯啊强私自销售。 卫长风和王赫调查的这个走私团伙跨省作案,上下游牵连极广,如果海港码头的走私车销售点真的与他们有关,贸然搜查恐怕会打草惊蛇,因此卫长风才需要陈茂生出面,继续取得与走私团伙的联系。 “警官,电话我打了呀,我都跟你们说了,这啊强是我朋友的朋友的同乡,我总得等那边的回音吧,再说了,我这儿上班时间呢,你们这电话一直进来,影响多不好啊。”陈茂生不知是猫在哪个角落里跟王赫通话,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倒是能听得出着急。 王赫一只手举着听筒,一只手翻着桌上的材料,果断地无视了陈茂生话里话外的抱怨推脱:“尽快联系啊,争取今天给我答复。” “好好好,知道了警官。” 王赫知道,这陈茂生如今就是担心警察上门,才这么配合,要是不趁热打铁,等过两天他回过神来,不肯配合了,他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购买走私车辆,又不是真的涉嫌走私,警方总不可能真上他家里逮人去。 好在虽然这陈茂生不情不愿,临下班前这通电话到底是打回来了:“王警官,那个啊强说是这两天村里有事,回南阳下面哪个村子里去了,说是起码要到周五才能回来,等他回来了再联系我看车。” “好,那就周五,等他联系你了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听我们的安排再行动。” 陈茂生躲在单位楼梯间,心里那叫一个悔不当初,要不是自己鬼迷心窍眼馋小舅子的摩托车,又不舍得花那份钱,抱着侥幸心理买了这台水货充面子,现在哪有这一档子事,车拿不回来,家里没法交代,还被警察缠上。 “我说警察同志,您让我打电话联系啊强,虽然麻烦了点吧,但是配合警方工作,那是我们每个水山城市民的义务,我没话说,可是您让我配合行动,浪费我个人的时间就不说了,我的人身安全也没办法保证啊,要是这些走私犯打击报复怎么办?我就是买了台车,不至于还得给你们警官当线人吧?” 王赫清了清嗓子:“陈茂生,你放心,我们水山城刑警支队,一定确保你的人身安全,你就当作是正常看车,我们警方意外抓捕,你放心,绝对不让对方看出来你是受我们的安排。对了,海关那边人也来过了,说你这台车子需要缴纳一笔罚款,我们卫警官还在跟他们沟通,说你购买这台车子是配合我们水山城警局的工作,罚款嘛,能免还是尽可能给你免了。” 陈茂生沉默了半晌,这车子指定是拿不回来了,还得往外再掏一笔罚款,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婆问起来有他好果子吃,于是一咬牙答应了:“行吧王警官,那罚款的事你们尽力,能配合的我一定配合。” “好嘞,那就这么说定了,辛苦了啊陈先生。” 没想到,这水山城的刑警这么难缠,陈茂生算是明白了,从失物认领开始,这群警察就等着他上套呢,软硬兼施,这个水山城好市民,他现在是不当也得当了:“客气了,王警官,都是我应该做的。” 王赫挂断电话,那边卫长风也回来了,他整理了一下手上的资料,一边交给卫长风一边向他汇报:“啊强那边有消息了,说是本周五回水山城,带陈茂生看车。” 卫长风点了点头:“好,先部署好人员安排,务必在交易现场实施抓捕,该申请的手续提前申请,抓到交易现场就可以把周围的几个库房一并搜查,另外现场的消息也要封锁,邻省那边最近也查到了一个走私窝点,虽然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属于同一个走私团伙,但两地的抓捕尽可能同时进行,以免他们相互串通,转移赃物。” “明白。”王赫手上的资料,是他和卫长风这两个月来关于走私案的所有线索和调查方向,这次抓捕,也是接手这个案件后的第一次抓捕行动。 水山城坐落在我国东南一角,往南过南海,往东就是东南海和太平洋,是我国海洋贸易的重要出入口,而这海上贸易之路,更是关系着水山城乃至全国的经济发展。 近年来乘着南岸开放的春风,海运发展尤为迅速,而走私犯罪也是越发猖獗,正因如此,东南各省份才下定决心,联手打击走私犯罪,方才卫长风与副局长的短会,也是又强调了一遍水山城打击走私犯罪的决心。 这个案子横跨两省,抓住这个走私库房只是第一步,挖出背后的走私渠道才是关键,借陈茂生这辆车,卫长风需要敲开这个集团一个口子,运输线路、进出关手续、分销路线,顺藤摸瓜,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