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见我》 第1章 上元夜血染尚书府(一) “啪嗒。” 黑棋落在棋盘上,声响清脆。此子一落,棋盘上局势明了,黑子围杀之势已成,白子在劫难逃。 “唉,又输一局。陆松清,我到底为什么要在你这里自讨苦吃?”青年懊恼地挠头,引得他对面淡青色长衫的青年轻笑一声。 “是你邀请我来参加婚宴,时辰未到,长日无事,对弈也是你提起的。”陆松清笑道,“愿赌服输,林兄。” 他抬手把棋子一个个收进棋篓,动作看似慢条斯理,但指尖修长灵巧,不一会儿就干脆利落地把棋盘收拾整洁。 林空往椅背上一靠,自暴自弃:“话虽如此,但你连胜我三局,太不厚道了。” 陆松清笑而不语。二人此时正坐在林府花园的凉亭中,凉亭三面临水,虽说湖水清浅,波光粼粼,假山花树亦是美不胜收,但早春寒风从八面袭来,林空心冷身更冷,他跳起来跺了跺脚:“不下了不下了,走,我们回屋去,看看我弟准备得如何了。” 陆松清体寒,常年身上冰凉,对寒冷反而不如林空那么敏感。但客随主便,他应林空之邀参加其弟林路的喜宴,此时提前去帮帮忙也理所应当。 于是他随之起身,看了眼一墙之隔的前院内,下人们来来往往,忙碌地布置各种装饰,随口说道:“婚期很紧么,感觉准备得有些仓促。” 林空道:“可不是吗,初八才下聘,今儿就着急忙慌地成婚了,平时也不见林路这么不稳重。”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婚事也是赶得巧。若不是与林空交情甚笃,陆松清定是在家吃团圆饭了。 陆松清闻言笑道:“许是令弟迫不及待呢。” 林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这做兄长的还没成亲,他倒是先我一步。” 话是这么说,但明显听得出他是在嘴硬,这兄弟俩从小好得穿一条裤,林路成亲,林空在暗地里指不定多替他高兴。 林空今年二十有三,在国子监当讲师,他一心做学问,对官场之事无甚追求。林路稍小他两岁,去年刚及冠就已经在春闱高中进士,到如今在翰林院当差近一年,结交了不少有识之士。他为人恭谨谦和,深得皇帝垂青,等今年年节过完,只怕就要升迁了。两兄弟一个传承林家书香门第的风气,一个加官进爵撑起林家门楣,羡煞旁人。 陆松清时常听到林空满怀骄傲地吹嘘林路是如何如何的天之骄子,却从来不曾听他提过林路要娶妻的事,心里也是意外居多。 两人沿着小径穿过花园,来到后院。林路在西,林空在东,拱卫着中间林老爷子的主屋。林空带着陆松清轻车熟路地直奔西边而去。 陆松清不是第一次来林府,但此前都只在前院中与林空品茶下棋,这还是第一次来后院。府上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连见到林空也只是微微欠身就去布置了,即便如此,婚宴的装饰还是七零八落。 林空一阵摇头叹息:“祖父也不知着了什么迷,找人算出来今儿是黄道吉日,非得今天成亲不可,弄得全家手忙脚乱的。” 现下午时刚过,申时就要迎花轿进门,实在有点赶了。 两人说话间来到林路门前。 林空抬手敲了敲门:“二弟,在忙吗?” 里面传来一阵叮铃哐啷东西落地的声音,像是手忙脚乱,紧接着林路的声音也传出来:“大哥,我在更衣,不太方便你进来。”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闷在衣衫里说话。 “还要多久能换好啊?” 林路说:“可能还有一会儿,大哥你先去别处吧,我等会儿就出来找你。” 林空“噢”了一声,嘀咕了句“怎么这么不巧”,又带着陆松清往回走,“不好意思啊陆兄,不如我们去别处看看,膳房怎么样?” 他说完似乎也觉得不妥,面露尴尬之色,陆松清毕竟是客人,去后厨帮忙打点总归不太合适。 陆松清眉眼弯起温和的弧度,玩笑道:“你让我这么早过来,可不就是为了把我当小厮使么?看在林路兄的份上,走吧。” “嘿嘿,哪里的话,我哪敢使唤陆公子啊。走!”林空大剌剌地揽住他的肩,两人转身又朝前院而去。 与二人渐远的林路房中,却又传来一阵阵重物落地的声响,片刻之后,再度归于沉寂。 …… 膳房。 林空在门口探头探脑:“姜伯?” “哎,大少爷!”一个老管家连忙迎出来,“您怎么来了?” 林空清咳一声,将手背在身后,“我就是进来巡视一番。” 他装模作样地走进去转了一圈,显然是想在陆松清面前摆摆谱,但从他对姜管家的称呼来看,平常他并非那种苛待下人、作威作福的少爷。 陆松清止步于门口,扫视了一眼忙中有序的膳房,向姜管家拱了拱手:“姜伯。” 姜管家认得陆松清,苍老的脸上堆叠起满是皱纹的笑:“陆少爷,您太客气了,后厨这种腌臜的地方怎么能让您来呢。” 林空在屋里摆手道:“没事儿姜伯,今儿陆兄是来帮忙打下手的。” 陆松清:“……” 他一个世家公子,对美食能有什么研究,亏林空看得起他。 于是到最后陆松清也没实际上干什么活儿,反而跟着林空把偌大的林府都逛了一圈。 临近申时,林府上终于布置得大差不差,各处张灯结彩,有了上元迎亲的氛围。宾客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林空身为林家长子自然要前去接待,陆松清闲来无事,又回到了午时下棋的凉亭中。 日过中天,府里渐渐热闹起来,隔着湖,陆松清隐隐约约能听到前院的喧闹,花园处反而鲜有人至,偶有路过的也是步履匆匆的丫鬟小厮。他在亭中又摆出棋谱,自己和自己对弈,消磨时光。 没一会儿,他却听见一阵极近的吵闹声,仿佛就隔着一堵墙似的。他本不欲理会,但这吵闹声中夹杂着几道熟悉的声音,好像与他有点交情的几个世家公子都在,闹作一团。陆松清放下棋子,沿着小径绕过湖,走到一墙之隔的前院之中一探究竟。 穿过圆形的雕花门,陆松清看见几个小厮抓住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那丫鬟在小厮手中奋力挣扎,显得很是不忿。几步之外,几个前来赴宴的少爷抱臂正看热闹,见陆松清走来,几人行礼客套了几句。 陆松清抱拳回礼,转头问小厮道:“何故如此喧闹?” 一个小厮说:“回陆少爷的话,这人不是我们府上的人,是趁着今天人多混进来的!” 陆松清皱了皱眉,刚要盘问,林空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疾步走过来,“何事?” 小厮便又把情况复述了一遍。据他所说,他们几个在后院和花园连接处看到了这个面生的丫头。一般宾客是不可能擅自到后院闲逛的,更何况是仆从。下人们把她抓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不是林府上的人。 林空沉了脸色,“你家主人是谁,混到我府上,意欲何为?” 那丫头低着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不招是吧,”林空皱眉,“带下去先好生看管,等宴会结束再细细查问。” 不论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她一定是准备在今天的婚宴上行动的。只要将她先控制住等到婚宴结束,她就不足为惧。而且林空现在忙于接待宾客,实在没工夫理会这个小插曲。 小厮们把丫鬟拖了下去,但方才还拼命挣扎的姑娘竟然不吵不闹,任凭摆布。 陆松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总有不安的感觉萦绕。 …… 与林路结亲的是孟家大小姐孟竹,孟家地位不如林家,当今家主仅仅是四品官,而林家掌门人林霁明老爷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户部尚书,林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绝对是树大根深。这也就是为何陆松清觉得林路与孟竹不是家族安排的联姻,而是两情相悦——因为林家与孟家并不如何门当户对。但瞧得今日林空那模棱两可的态度,陆松清反而不太肯定起来。 申时刚过,头盖红纱的新妇进门,陆松清同一众宾客在堂前站着,却见带孟竹进来的只有孟家人和林家的下人,身为新郎官的林路却不知去向。 林路没有去孟家迎亲就算了,新妇已经进门,他甚至都不曾出现在宴席上,这也太失礼了吧? 此时此刻,不少人心中都冒出这个念头,但碍于林家的面子,没有人说出口。 坐在中央主位上的老爷子林霁明看上去满面红光,虽苍老但不见一丝疲态,想来对孙子的这桩婚事也是很满意的。他亦是发觉林路仍然没有露面,微微蹙眉,伸手招来一个丫鬟,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丫鬟领命离去,想来是找林路去了,渐渐消失在陆松清的余光中。 他没有过多在意,但目光瞥到站在林霁明身边的林空,后者明显面露忧色,与陆松清的目光相触之后,给他使了个眼色。 陆松清顿了一下,看见他恳求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央脱身,向后院而去。 出了陌生人混进府中这种事,加上林路一下午都没有现身,林空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身为林家长孙又分身乏术,只得让陆松清帮忙去看看。 出乎意料地,林老爷子刚刚吩咐的那个丫鬟脚程很快,陆松清和她几乎是前后脚离开宴席,但一路上甚至连她的背影都没见着。 此时日头略微偏西,天色还亮着,花园阒寂无声,唯闻风摇树影,湖水粼粼。陆松清记得林路的宅子在西边,目标明确,直奔而去。然而他一只脚刚迈上花园的小径,忽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陆松清浑身一震,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声音来自后院的西边,他没记错的话,那里恰好是林路所住的地方。 那里发生什么了? 他顾不得君子礼节,改走为跑,飞奔过去。 穿过连接花园和后院的雕花门,远远地他看见林路的房门大敞着,门口跌坐着一个丫鬟,似乎正是方才林老爷子派来的那个。那姑娘坐在门口一动不动,隐约能听见她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走了调的呻吟,如同断翅坠地的雏鸟,闻者伤心。 见此情形,陆松清心中颤栗了一瞬,直觉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 当他略微喘着气在门口停下,看清楚屋内的景象时,那种淡淡盘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终于轰然落地。 入眼是大片的红色。这红色并非血的颜色,而是与孟竹身上的喜服成对的那套新郎婚服的颜色。喜服繁复,内外几件衣服几乎将屋中的地板铺满,绣工精巧的外袍展开散落在地,褶皱丛生。血红的颜色之上,是两具白花花的躯体,他们寂静无声,横陈于门内一眼可见的地方。 陆松清的瞳孔陡然收缩。 哪怕是活了二十余年并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也看得出来,这两人已然气绝身亡。他们一动不动的尸体宛如冰冷的蜡像,但蜡像又哪会这样栩栩如生。 他咽下冲至喉头的声音,只觉心胆俱寒,僵立原地。 他不曾见过林路,但料想倒在地上的这一具男尸就是他了。青年的眉眼与林空有五六分相似,此时他的表情显得极为震惊与狰狞,双目圆瞪,死不瞑目。他□□的躯体上是遍布的鞭痕,皮开肉绽,鲜血已然凝固。 他身边的另一具尸体是一个女子,看上去二八年华,容貌清丽。女子的神情却安详许多,仿佛熟睡着,侧卧在林路身边,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手臂上,犹如夫妻交颈而眠。女子也是全身**,但她身上却没有伤痕,陆松清只略微扫了一眼就蹙眉移开了目光。 前院内听到丫鬟那一声惨叫的众人在此刻纷纷赶到,林路屋内惨绝人寰的景象就这么展露无遗,人群顿时爆发出惊叫和骚动。 林空跑在最前面,他定睛一看,怔愣了瞬息,发疯似的冲进屋中,摇晃着林路的肩膀:“二弟!你怎么了二弟!你说话啊……” 他本是一个文弱书生,却在此时爆发出状若癫狂的号叫。 许是因为躺在地上的人再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他的呼唤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嚎:“林路!今天是你大婚啊,你醒醒啊——” 陆松清被他吼回了神,连忙转身将乱成一团的人群往外请,不让他们再看见失态的林空和屋内林路与那女子毫无遮掩的尸体。宾客们大多仍然处于震惊之中,因此十分顺从地被陆松清引到了别处,远离了林路的屋子。 上元夜,户部尚书府邸,林家二公子赤身惨死,身旁还有一具不知名女子的尸体,对于赴宴的天潢贵胄们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天子脚下,即使有生杀,也绝对无法沾染他们这些高门贵户的衣角。是以宾客们皆是惊魂未定,议论纷纷。 大多数宾客都认识陆松清,于是有人开口问:“陆公子,林二公子怎么会……” 陆松清摇摇头,语气低沉:“等林尚书过来定夺吧。” 他声音虽清澈,但有种让人安定的沉,喧闹渐渐平复。 林霁明姗姗来迟。老爷子腿脚不好,上朝时陛下都亲准他坐轮椅、不必跪拜,然而此刻,他是一瘸一拐地奔跑过来的,苍老的面庞上挂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悲愤,他看也不看聚在花园中的人群,甩开了所有下人想要搀扶的手,颤颤巍巍地扑到林路房门前。 看到抱着林路尸体泪流满面、嗓子已经哭不出声的林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霁明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地,晶莹的泪花在眼眶中泛起。他伸出手似是想要触碰孙子的身体,可他太远了,太远了。 一时间小院寂静如死,唯有压抑到极致的低声呜咽。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很快就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红日西斜,老爷子面容被残阳映照得殷红一片,沟壑里又是深深的阴影,恰似房中大片大片铺陈的喜服。 “小空,去报官。”林霁明声音沙哑,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官府定会给我林家一个交代。” 他说罢,扭头看向花园中的众宾客,“劳烦各位大人在林府稍候,等府尹前来盘查。事关林某爱孙之死,望各位体谅。” 他眼眸中闪耀着凌厉的精芒,掩过眼底深沉入骨的悲怆,如此之快地从痛苦中抽离,在场之人无不动容。人们恍然间想起,这位悲切沧桑的老人,也是在朝堂上叱咤数十年而屹立不倒的六部尚书之一啊。 陆松清上前一步,主动拱手道:“尚书大人,晚辈愿前去京兆尹府报官。” 事态如此严重,林空不可能有林霁明这般冷静,让他前去还不知能不能说清楚。陆松清于情于理都应当出手相助。 林霁明看过来:“你是陆家长子,小空的同窗?” 陆松清颔首:“正是。” 他和林空曾是同窗,现如今又都是国子监的博士,教授学生。 林霁明短暂思量片刻,道:“劳驾了。” 陆松清再度躬身,一刻也不敢耽搁,转身离开。 第2章 上元夜血染尚书府(二) 林府已经被众多小厮和护院层层围住,今晚赴宴的宾客一个也没能离开,唯有陆松清的马车在长街上飞驰,直奔京兆尹府。今日是上元节,街市上人潮来往,花灯如昼,一派温暖祥和,人们春风拂面,全然不知林家院墙之内的人心惶惶。 马车疾驰而来,百姓们纷纷避让,有人刚想不满地嚷嚷,却看见风吹起车帘,露出少年清俊无双的面孔。满腹牢骚顿时被咽进了腹中,那人略带疑惑地喃喃自语:“那不是国子监的陆公子吗?” 他这一句话被不少人听了去,立刻有人应和:“是啊是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陆公子怎么这般行色匆匆的,出什么事了?” 京城中,认识陆松清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实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又生得一张冰雪容颜,年纪轻轻登科及第,摘得探花郎,今科状元甚至都不及他名满京城。若是在街上驾马飞奔的换成另一个纨绔公子,多少要招来背后百姓的白眼,但陆松清这么做的话……那应该有他的理由。 在车夫的大力驱赶之下,马车很快停在京兆尹府门口。要说气派,这里甚至比不上林府,但自古民畏官,两个侍卫佩剑在门口一站,就让人心中萌生敬意。陆松清走下马车,不等官兵前来盘问,快步走进去。他身后的车夫也是服侍陆家多年,十分能体察主子的心思,向两个侍卫行礼道:“官爷,我家主子是陆祭酒家长公子,林家有大案发生,我家公子代为报官。” 两个侍卫没见过陆松清,但对他的名字有所耳闻,方才匆匆一瞥,见他淡青色长衫风度翩然,因此便没有纠结他的身份,反而对车夫后半句感兴趣起来:“你说林家有大案发生,可是户部尚书林家吗?是什么案子?” 车夫道:“的确是林尚书家,但具体案情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家公子神色十分凝重,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想不出是何人敢惹到林家头上。 却说陆松清疾步直入公堂,此时申时尚未过半,京兆尹还在当值,见他匆匆进来,堂上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蹙眉道:“何人如此无礼?” 陆松清抱拳躬身:“大人,在下陆松清,前来报案。” 京兆尹眉头微跳,道:“国子监陆松清?”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是什么案子,坐在下首位的黑衣青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是陆家出事了?” 京兆尹:“……” 陆松清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一个人。 这青年身着华贵锦袍,黑色为底,金色滚边,绣有精美繁复的暗纹,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他眉眼轮廓冷硬锋锐,偏偏嘴角又挂着一丝微笑,坐姿也是散漫随性,让人捉摸不透。 陆松清却在看见他的面容时脸色微变。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仍向着堂上的京兆尹回禀:“正是在下。” 紧接着他把林府的命案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并说眼下所有宾客都被扣在了林府中,必须尽快处理。 京兆尹听到一半就已经心中大惊,等他说完之后,立刻起身道:“陆公子,你现在就随本官前去林家。” 他边向外走边示意手下们都跟上,然而一起跟上来的,还有那个明显不是下属的黑衣青年。 他脸上方才的笑意在听完案情后已经敛去,此时俊朗的面庞上只余冷沉,“我也同去。” 京兆尹明显面露犹豫:“侍郎……” 青年摆手,已经率先走出门去,“无妨,反正这个案子迟早也会交到刑部的。” 京兆尹和陆松清都是马车出行,毕竟是文人,不习惯骑马。但那黑衣青年显然并非如此,府门口的大树上拴着一匹棕色骏马,他解了绳,利落地纵跃而上。 “林府在哪里?” 这话是对陆松清问的。 “西边,隔着两条街。”却是京兆尹回答。 而陆松清对青年的话仿若未闻,直接进了马车。 青年颔首,纵马扬长而去。 为了尽快抵达命案现场,京兆尹上了陆家马车。在一路颠簸之中,他不忘介绍道:“陆公子,方才那人名叫周行阙,年纪轻轻官至刑部侍郎,真是大有可为啊。” 陆松清道:“原来是刑部周侍郎,久仰大名。” 京兆尹随口说道:“我看你二人年龄相差不多,之前可曾相识?”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犯傻了,看刚才两人的态度,怎么也不像认识。 陆松清说:“在下对周侍郎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想来他应当不认识在下。” “原来如此。”京兆尹捋着美髯,心中已有了盘算。他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早就是个人精,看陆公子的态度,他对周侍郎这“一面之缘”应该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否则不至于这般不假辞色。 车上坐着自家公子和一位官爷,车夫更加卖力地赶马,比来时还快了几分就回到了林府。下车之时,周行阙那匹骏马已经又拴在门外的树上了,比他们还早到不少。京兆尹和陆松清片刻不停地穿过重重守卫包围,进了林府。 此刻天光渐次昏暗,唯有后院林路宅那处灯火通明,偌大的府邸内连下人都不见一个,树影幢幢。一路走过,随处可见大红锦缎、丝绸,它们本应随着高烛照红妆映出一个良辰美景,现在却融于寒凉夜风,在暗沉的天幕中甚至都看不出原来那鲜红的颜色。数十个宾客被安排在后院其他的宅子中,小厮们名义上是侍奉其实是看守着他们,众人都是噤若寒蝉,唯有偶尔能听到几句窃窃私语。 陆松清带着京兆尹路过宾客们所在的宅院,来到案发地点。林空已经把林路的尸体放下了,他此刻呆呆地坐在一旁的青石板地上,对所有动静都置若罔闻。林霁明佝偻着背,坐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侧对林路的尸体,而先到了一步的周行阙正站在他身侧说着什么。 京兆尹上前向林霁明行礼:“见过尚书大人。” 林霁明神色疲惫,摆手:“不必多礼,烦请大人和周侍郎勘验现场。” 周行阙话不多说,问道:“尸体是否被移动过?” 林霁明一愣,“移动?老夫是最后到场的,来的时候就见小空抱着小路的身子……” 周行阙点点头:“那就是已经被移动了。第一个看到案发现场的是谁?” 陆松清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忽而想起有个丫鬟比他还要早到。周行阙眼尖地看见了他的动作,刚欲发问,然不远处聚作一团的丫鬟中走出来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她怯生生地说:“是奴婢。” 她声音还打着颤,想来是这般年纪见到如此奇诡的场面,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陆松清确认了一眼,补充道:“正是她。尚书大人吩咐她来催促林二公子后,林兄就拜托我也一同前来看看。我到这里时,这丫鬟已将房门打开,跌坐在门外了。” 说完这句话,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周行阙视线转向丫鬟,目光灼灼:“你是何人?” 丫鬟深深低下头:“奴婢是林氏家仆。” 周行阙道:“你打开门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哆嗦了一下:“奴婢打开门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和陆大人看见的一样。二公子他就倒在离门不远的地方,那个……那个女人还挽着他的手臂。” 周行阙蹲在门口仔细观察着两具尸体的姿势,华贵的滚金边黑袍垂落在地,迤逦开来,但他浑然未觉。 果然正如小丫鬟所说,女子的一只手不自然地向身体外侧搭着,呈环抱状。经林空这么一折腾,女子的手被甩下了林路的胳膊。 “你呢,看到的也是这样吗?”周行阙问。 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就两个人,除了那小丫鬟就是陆松清,他这句话明显是在问后者。 然而庭院静悄悄,无人作答。 周行阙拧眉,站起身转向陆松清,神情不耐地正要再问一次,却怔了一下。 只见陆松清双目微阖,左手摊开,右手食指在掌心上毫无章法地涂涂画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和他清俊的样貌十分不匹配。 林霁明亦十分不解,喊了声:“陆小友。” 陆松清这才回神,恍然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正色道:“怎么了?” 周行阙重复:“你看到的现场和丫鬟形容的一样吗?” 陆松清此时就是再不想搭理他,也不能充耳不闻了,毕竟大家都是为了查案。 “一般无二。”他回答道,“至于房中的其他物什有没有被林空碰到过,容我再回想一下。” “房中如此多杂物,你能记得下来?”周行阙挑眉。 陆松清道:“尽量。” “你方才在手上写写画画,是在作法吗?”周行阙突然又问。 “?”陆松清面露疑惑,“敢问周侍郎,这与案情有关吗?” 周行阙似笑非笑:“我怎知你不是在复盘作案经过?” 这玩笑可就开得有点过了,林霁明和林空就在边上,陆松清若不说点什么,就会显得自己十分可疑。他脸色不虞:“在下方才正是在手上画出当时案发现场的情况,只是还有几处暂时不明,还需慢慢回想。” “譬如,”他上前几步,走到周行阙身侧,指着滚落在书桌边的一个茶杯,“原先它不在这里,但是具体在哪里,我还要仔细想想。” 陆松清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让他在无涯学海直挂云帆,也让他对生活中的细节有异于常人的敏感。纵然当时案发现场很快就来了人,一片混乱,但他打眼扫过以后,基本上就把当时的情状记住七七八八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又走回院中,似是一秒钟也不想和周行阙多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惧怕脚边的两具尸体。周行阙目光望向桌腿边的茶杯,倒是没有再向陆松清发难,只是神色沉吟起来。 京兆尹到现在都没插上手,这会儿见他安静了,才走上前来把现场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见如此惨状仍觉触目惊心。他平时管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欠债还钱、打架斗殴的案子,这样达官显贵惨死家中的命案,着实是上任以来头一次见。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做,京兆尹默默后退了两步,决定把场子留给这位年轻的刑部侍郎。然而第二步才退了一半,他手就被周行阙薅住了,“仵作呢?” 京兆尹被他捏着手腕,心里抖了一抖,回头看看他带的那些侍卫,摇头道:“没有传仵作来。” “还得从刑部调人,麻烦。”周行阙啧了一声,“你说今日小爷我如果不是正好去交接案子,你就准备带着你那些虾兵蟹将来查这种命案?你这个京兆尹怎么当的,太平日子过久了是吧?” 京兆尹:“……”官大一级压死人。 虾兵蟹将侍卫们:“……”好毒的嘴。 周行阙说着,从腰间解下来一块黑铁做的令牌,递给京兆尹:“你派人或者你亲自去刑部,调夏仵作过来验尸。能带点刑部主事过来最好。” “呃,这个……”京兆尹被强塞了一块令牌,很想说你自己去说不是更管用吗? 周行阙直接堵住他的后路:“我在这保护现场,顺便勘验。” …… 京兆尹最终还是决定借林家的马车亲自去一趟。林家的噩耗如此骇人听闻,肯定不多时就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可怠慢不得。乌泱泱的一众侍卫走了之后,林路院子里一下空旷了许多,只剩下林老爷子、林空、一些在下午来过后院的下人们和陆松清。林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他站起身走到林老爷子身边,沉默地垂首而立。 林霁明没有对他方才的失态再加以斥责,一直威严的声音里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凉,“小空,你仔细回想下今天下午府里都来了什么人,可有异常。” 林空一潭死水般的思绪因这句话开始慢慢动荡,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倏地抬眸。 “柴房!那个丫鬟!” 林空的声音因激动尖厉到几乎变调,惊得思索中的陆松清把目光投过来。 已经准备踏进林路房门的周行阙又把腿收了回来。 林空嗅到了一点线索的气息,立刻打了鸡血一样跑到周行阙面前:“大人、大人,凶手一定是我今天下午抓住的那个丫鬟!她不是我家的人,在前院和花园之间鬼鬼祟祟,一定心怀不轨!” 周行阙并未下定论:“你将她关进了柴房?” 林空重重点头,咬牙切齿:“是的,我这就去柴房把她带来!” “不用。”周行阙抬手制止,“你吩咐五个壮丁去。” 他怎么会看不出此时林空的神色不对,让他自己去面对那个可能是犯人的丫鬟,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林空虽然情绪动荡不安,似乎随时都在崩溃边缘,但还是照做。吩咐五个家丁往柴房去之后,他一改刚才颓废消沉的模样,在门前空地上来回踱步,火急火燎,眼中满是惊人的恨意和怒火。 陆松清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林兄……” 林空却好像根本没有感觉,甩开了他的手,嘴里念念叨叨:“是她,是她,一定是她,她为什么要害了二弟,为什么……” 陆松清无法,向后退开一步,这一退让他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也随之微震——他回头,好巧不巧背后就站着周行阙。 周行阙也回身挑眉,虽然没明说,但陆松清就是能读懂他神色的意思:“有事儿?” 欠欠的。 “抱歉。”他平移到一旁,不带诚意地道歉。周行阙也不在乎,顺口说道:“你随我进来一起看看现场与当时还有没有不同,不要踩到东西。” 陆松清:“……好。” 这是他第一次迈进门内。林路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脚下,陆松清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到房中央。周行阙则是在女子**的尸体边蹲下,将她的身体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 陆松清觉得这场面实在诡异,忍不住开口道:“周侍郎,这样……不太好吧。” 周行阙昂头,剑眉皱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松清咬牙挑明:“她毕竟是女子……” 他除了最开始那不可避免的一眼以外,其他的时候都刻意忽略,哪有像周行阙这样毫不遮掩上下翻查的? 周行阙听明白了,唇缝里溢出一丝嗤笑:“陆少爷还真是文人风骨。但我们这种粗人倒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礼节,何况她已经是个死人。难不成你还指望仵作也派个女子来?” 陆松清默然无语。 他不再与周行阙争辩,转而认真地环顾房内,复现记忆里的场景。 林路作为林家的二公子,住处宽敞自不必说,主屋东西两侧还有耳室,完全可以住好几个人。此时可见木地板上七零八落地滚着各样生活用具,诸如茶杯、梳子、毛笔和书籍之类,杂乱无章。主屋的床榻上亦是如此,大红色的被褥凌乱蜷曲,床单上还有不明的斑驳痕迹。陆松清视线望过去,略微思忖就心中明白发生了何事,耳尖有些泛红的同时,他印证了先前自己的猜想。 这女子和林路赤身**在房中,果然是在欢爱。 他蓦地又记起午时刚过不久时,自己和林空来找过林路,那时他尚在人世,语焉不详推脱在更衣,莫不是正在**? 这个线索不可谓不重要,他正欲开口告诉周行阙,却听廊下的林空大吼一声:“受死吧!!” 第3章 新妇守寡祸起萧墙(一) 周行阙和陆松清闻声俱是大惊,只见几个家丁在小路尽头正向这边而来,夜色模糊,看不清他们押着的是何人。而远远瞧见他们身影,林空就饿虎扑食般冲了上去,看那架势,活像要把那个丫鬟撕碎。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唯有陆松清面前一阵风呼啸而过,本来还站在女子尸体边的黑色身影消失无踪。廊下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林空飞快地冲了出去,一息之后又是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窜出,猛地扣住了林空的肩膀。 林空奋力挣扎:“放开我!” 周行阙面沉似水:“你仔细看看。” 他方才以极快的身法后发先至,瞬间制伏了被仇恨冲走理智的林空。林空定睛一看,脸上的暴怒转为茫然:“不是,你们几个……那丫头呢?” 那五个壮丁竟然是空手而归,并没有押解着任何人。一个家丁面露愧色道:“大少爷,小的们去的时候,柴房的门大开,里面已经空了。” “什么?!”林空目眦欲裂,“看管的……” 他说到一半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林老爷子。 林霁明无奈地闭了闭眼。 是了,家里出了林路暴毙这样的大事,谁还会管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要不要看守。他早就调动所有家丁护院去守着门和监视宾客了。 周行阙面色也不好看:“至少她定然无法逃出林府,等刑部来了人再彻底搜查。” 他转身回屋,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林空。 这边,陆松清已将记忆与现在屋内的陈设进行了一番对照,从散落在地的物件到窗台边的盆景,事无巨细。他确信,从发现命案到现在,动过的只有那个茶杯。 它原来似乎在他一眼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不至于他记忆中完全没有那茶杯的踪影。 但是,床榻上的情景有帷幔遮着,看不清楚还好说,这房间十分敞亮,主屋中其他的什么景象在推开房门那一刻就一览无余。他当时并非匆匆一瞥,而是一直站在门口,如果茶杯在地上的别处,他不可能全无印象。 而且它原先如果不是滚落在尸体旁边,怎么可能会被撞到一边?林空虽然破坏了现场,但也只抱过林路的尸体,并未涉足他处。 难不成这茶杯原先在什么一眼看不到的隐秘处,还有别人在这段时间动过? 不可能。他自发现命案现场以后就没离开过,没多久林空和大批的宾客就赶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绝不可能有人走进屋子。 ——不对! 陆松清头脑飞速运转,在众人都来了之后,他为了将慌乱的宾客们引到别处而离开了片刻,那段时间林空已然失去了理智,只顾着痛哭。如果有人乘虚而入,只能是那时候。 在那时候会去动那个茶杯的,只可能是凶手或者知情人,但凶手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发现命案后才去破坏现场…… 他稍一思索便理顺了思路,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书桌边上,蹲下身查看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茶杯。 它在这起命案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让凶手必须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将它放在这个位置? “想起来它原来在哪儿了?”周行阙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炸响。 陆松清摇摇头,起身道:“凶手现在仍然在林府中。” 周行阙挑眉:“怎么说?” “他之所以现在才破坏现场,是因为他作为宾客或者府上的其他人,随着人流一起回到了这里,这也是他作案之后的第一次回来。他此时才发现这个茶杯会暴露一些信息,于是铤而走险,将它挪走。” 因为地上东西杂乱,能下脚的地方并不多,此刻两人距离很近,呼吸可闻。周行阙听着,目光不经意落在面前稍矮他半个头的青年脸上,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不愧是京城中素有盛名的玉面探花郎陆公子,这容貌真是叫女子也自叹弗如。 收回思绪,他眼瞧着这位陆公子在说完之后,一副一秒也不想和他多待的样子,径直走出了房门,转而站在廊下空地上审视屋内。 “周侍郎,请让一让。” 周行阙气笑了,也走出来,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陆松清道:“当时我就是站在此处纵观。在这个视角上要想看不见那茶杯,它要么是裹挟在床上的被褥中,要么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的两具尸体和他们身下的喜服上,“在喜服下面盖着,或者在这位姑娘手中。” 女子当时一手搭在林路身上,一手缩在身下,呈侧卧状,只有她被挡住的那只手看不见。 周行阙点了点头:“有理。那请问陆大公子,你绞尽脑汁思索这茶杯在哪里,有什么用?” 陆松清不明所以,转头望向他。 “当然是对案情有用……” 周行阙打断了他:“我初步判断,这二人应是中毒而死,那茶杯中无非就是残留着毒药之类。你能从茶杯的位置改变找出什么别的有关凶手的线索吗?” 陆松清皱眉:“我……” 周行阙摊手:“对吧,就算知道了茶杯原先在哪儿、现在又在哪儿、是何时被人移动过,但是它完全不能给案情提供任何帮助。再说了,如果那上面真的有很重要的线索,凶手为何不是直接带走,而是大费周章给它挪个更显眼的位置?” 陆松清语塞。 他只是凭着记忆发现了疑点,下意识想探究明白而已,却被周行阙三言两语贬得一文不值。 恰逢此时,京兆尹带着一大波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后院,高喊道:“侍郎大人,人都带到了!” 周行阙探头:“还真是,刑部的都来了啊。” 他说着,走上前去指挥那些身着黑衣的下属们如何如何勘验,顺便还指派了一半人在府中搜查那个逃跑的丫鬟。 拎着一个工具箱的仵作甚至都没要他安排,很自觉地前去验尸,路过陆松清的时候还略微欠身行礼。 陆松清不发一言,只是望着周行阙背影的目光有些暗沉。 那厢,在林空房中等待的众位宾客已经有些不耐了。 自东窗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能看见门口官兵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是来放他们离开的,也没有人来挨个盘问。能来林家赴宴的人几乎都非富即贵,干等这么长时间,他们早就坐不住了。 有几个人焦躁地走来走去,正要强闯出去的时候,周行阙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进来。 “各位久等了。”他面带笑意,只是那笑容怎么也不像发自真心,“各位大人今天有谁完全没来过后院,且有人可以证明的?” 见离开有望,众人顿时喧闹起来,不多时,十几个人站了出来,并分别找到了人证。 周行阙一一辨别过后,点头放他们离开。剩下的还有十几个人,有的是找不到人证的,也有的是来过后院的。 周行阙却眯起了眸子,目光锁定在人群后的一抹红色上。 只能看见一点点红色的衣摆,但他确信那是红色纱裙的材质。 他忽地笑出了声。 “林家这么不近人情的吗,竟然在大婚之夜叫新妇和几十个宾客一起等待传讯?” 他朗声笑道,声音清晰地在每个人耳旁炸开。 在场的其余客人都愣了愣。 新妇?死去的林二公子的新娘? 可她……怎么会被安排到这里?明明没有任何人让她过来。 众人不可置信地左顾右盼,直到有人说了声:“哎,屏风后好像有人!” 周行阙嘴角噙着笑,眼里的光却冰寒又危险,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他则不急不缓地向屏风走去。 没等他走到近前,屏风后人影晃动,一个身着嫁衣的明艳女子走了出来。 她的红盖头已经被掀开了,露出一张洁白艳丽的脸孔,此时她表情复杂,有慌张,有心虚,甚至有周行阙看不懂的一缕释然。 正是林路即将过门的新妇,孟竹。 人群议论纷纷。方才他们都很守礼节地只是在前厅等候,根本不曾前往屏风后的卧房,哪里想得到里面竟藏着今天大婚的女主角? 而且这里是林空的屋子啊。 周行阙已经收了笑,面色沉沉地问:“你为何在这里。” 甚至比林老爷子将宾客们安排到这里还要更早,她就已经来到了了林空的屋里。 约摸是他周身冷肃的气场使然,周围的人都默默退避三舍,孟竹也抖了抖。 “我、我走错了。”她嗫嚅道。 周行阙嗤笑:“走错了?你本在前院等拜堂,后院出事之后,所有人都一窝蜂涌过去西边了,跟着那么多人也能走错?” 孟竹面色白了一分,咬牙不语。 周行阙也懒得在这里和她沉默对峙,挥手让外面等着的刑部下属把她押回大牢。听到“牢”这个字,孟竹花容失色:“为什么?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已经被架着胳膊拖了几步,妆容精致但掩饰不住狼狈和惊慌,周行阙毫不怜香惜玉,回身步步走近,语气冷酷无比:“那你倒是解释,为何在案发后直奔林空这边?如果是害怕,你会待在原地,如果是担心你夫君,更不该往反方向跑。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他明明在讲道理,可语气森冷得又像是在以势压人,孟竹噤若寒蝉,红唇翕动间压下一些无谓的恐惧,不敢再反抗。那两个刑部小官露出一副“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你还不如乖乖束手就擒”的表情,麻利地把她押送往刑部去了。 周行阙黑沉沉的目光在剩余的众人身上寸寸扫过,那迫人的威压如同凝结成实质,在场明明也有人的官职能与他平起平坐,可就是不敢与他对视。长久以来,在刑部执掌生杀的青年已经浸透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肃然与淡漠,尤其是在办案的时候。他审视过一圈之后,开口道:“你们全部去今日的宾客名单上勾下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案子尚未审结之前不可离京,近日就会召你们来刑部问询。” 众人互相交换过眼神,似是不敢相信刚才还满脸杀神气息的人一下变得如此仁慈,有人试探着开口:“我们记录过名字之后就可以走了是吗?” 周行阙道:“是。”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于是在刑部人员的带领下去往前院登记去了。 周行阙在八仙桌边坐下,房中现下已没有嘈杂人声,可他却觉得脑中千头万绪齐齐喧嚣,找不到宣泄口。 毒杀、鞭痕、茶杯、床榻上的欢爱痕迹、被抓住的陌生丫鬟、出现在林空房中的孟竹……这个案子太突然又太过诡异,他仍然不能从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根线将前后贯通。 不过…… 他脸上阴沉的表情淡去了些。 倒是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不知道用那种办法激将他,他会不会愿者上钩、为他所用,把这个案子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