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垩纪遗民》 第1章 第 1 章 暴雨夜,何往撑着一只黑色的伞,穿着一身黑色的体恤裤子,整个人被笼罩在漆黑的夜空之中。他的脸藏在伞下面,脸上不似以往的温润如玉,全然都是冷漠的厌烦。一身的负面元素组合起来简直将他组装成了一只阴湿男鬼。 要是有人此刻经过他的身边,恐怕会被他当场吓中风。 何往不久之前刚跟领导吵了一架,也不算吵架,其实是领导单方面气急败坏。这事也不怨领导,领导一直对他都不错,他很感激,只是这次他突然提出辞职并执意要走,着实把领导气坏了。 办公室里领导的话如雷贯耳,只是他一句都听不进去,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领导最后见他无动于衷,胡子当场气的两尺高,一拍桌子怒道:“你走了就永远都别想回来!” 何往本来也没想回来,当即遂了领导的愿,马不停蹄的收拾东西滚了。 领导:“......” 他走的时候还没下雨,何往带着一种不知名的心思专门去了一趟跨江大桥——大桥和他家的方向截然相反。 他在大桥边上一直站到了夜幕降临。水面被夏日的微风吹得波光粼粼,可水面下面又是近似于黑色的深蓝,看上去深不见底,夜里更是如此。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如果他不小心掉下去该怎么处理身后事,他已经连棺材用什么颜色都已经想好了。 一般来说心里想什么身上就会呈现出什么动态,他望着跨江大桥出神的时候也不知道做出了什么惹人怀疑的动作,总之每个经过的人都一脸警惕的表情看着他,就像生怕他突然一个想不开。 其实真没有那么严重。 他回想这些事的当口,已经不知不觉快走回家了。他如往常一样在楼道里就提前将钥匙从兜里掏出来,然后习惯性的抬头看向自家家门。 一眼看见了一只落汤鸡——确切的说,是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人。 他正走到他家楼下一层的楼梯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除了是个人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何往无声无息的停下脚步,脑海中第一想法就是小偷。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经验不足,反应了好几秒才强压住慌乱从兜里掏出他随身携带的美工刀,然后另一只手将手机摁到了110的号码上,却没有拨出去。 他直觉这人不一定是小偷,毕竟这个小区的安保一直都不错,他打算先上去看看。实在不行就让那人捅一刀,应该捅不死,捅死了更好。 他光棍的想法往出一冒,当即不再犹豫大刀阔步就是往上走。 然后和落汤鸡的湿漉漉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那人见他过来,抬起一双无辜懵懂的眸子望着他,脸上带着明显的青紫的痕迹。 现在的小偷都长得这么眉清目秀吗? 他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脑子先不争气的跑了一趟火车,随后他紧急反应回来,意识到小偷卡颜一般向下兼容。 他定睛一看,这人一副少年模样蜷缩成一团蹲在他家门边,长得好看的过了头,唇红齿白,简直可以说是妖艳。小偷要是有这种颜值还用得着干小偷? 何往率先把戒心放了下来,然后看这张脸越看越熟悉,最后终于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人他见过,就在两三天前。 这事在何往心里比起遭遇小偷更能引起他的烦躁。他皱了皱眉,不怎么客气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少年:“......” 何往等了几秒,不耐烦的蹙了蹙眉,这才想起来这少年好像是个自闭症。 他对自闭症不了解,只知道是一种精神疾病,而所有的精神疾病患者都是极其麻烦的那一类人。何往不想自找麻烦,索性不再理会少年,心说你愿意蹲就蹲着吧。 他面无表情地从少年身边绕过去,期间那少年就睁着一双水漉漉的眼睛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也不吭声,一直看着他走进家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见何往关上门,就把自己头转回来,埋在膝盖里,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阵拖鞋踏踏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歘的一下打开,听得出来开门的人用了挺重的力气。 少年被这声音惊得回头看,只看见一片刺眼的白光,被框成一扇门的形状漏出来,门口站着一个逆着光的身影,他好像特别懊恼又特别不耐烦,下一秒就要转身进去关门,冷冷的冲少年扔下了两个字:“进来。” 少年一动不动,只是不解的歪了歪头,懵懂的看着何往。 何往:“......” 他更加不耐烦,索性不在多言,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每一个动作都重重地,好像咬牙切齿要将少年吃了一样,将他拉了进去。 要是一般人接收到这样粗暴的善意,就算能理解也是不太乐意接受的。可是少年却不一样,他从始至终没有对何往流露出任何一点不满,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懂得这是一种不太友好的对待方式。在他眼中善意就是善意,无论加以什么样的伪装,都不难识别这是一种善意。 所以少年感受到何往身上这种善意的时候,他立刻就开心了起来,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嘴角也勾了起来,紧紧盯着何往在前面拉着他的背影,仿佛开心到了极点。 何往没有察觉少年的这种情绪,但回头的时候确实感觉到少年好像和刚刚的样子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懒得理会,只是从卫生间抽了一条浴巾,然后依然重重的怼进了少年怀里。 少年眨了眨眼,又露出了那种不解的表情,歪着头看着他。 何往:“...............” 他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收留了个麻烦。他一边在心里吐槽自闭症儿童难伺候,一边手里将浴巾往少年身上一裹,像给猫搓澡那样搓吧了起来,搓的时候还要尽量避开少年身上的伤。 没过多久少年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刺猬。 这一顿折腾完,已经挺晚了,何往今天一天烦心事,心力交瘁,早就累得不行了。他认为少年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自己做不了的事了,于是留下少年自己折腾,自己上床去安安稳稳的睡觉了。 然而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半夜,何往在疲累不堪之下做起了噩梦,被梦里的血淋淋的鬼和各种断腿残胳膊追得筋疲力尽,当下正和一个红盖头的女鬼拜堂成亲,简直苦不堪言。 就在他苦于怎么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突然传来一连串摔鞭炮一样的声音,活生生将他从噩梦中震了出来。 何往脸色惨白的惊醒,一脸迷茫的坐在床上搜索声音的发源地,最后定位到了厨房。 他这一觉睡得早就忘了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摸着黑就进了厨房,然后在月光的照射下猛然瞥见冰箱旁边有个黑影,正在吃着什么。他刚从噩梦里醒过来,陡然看见这么一个黑影,当下除了一后背的白毛汗,心脏差点骤停。幸亏大脑反应及时,想起了昨晚的事。他意识到这人是那少年之后,当即先扶着厨房门框缓了好几分钟,然后才打开了灯。 然后他看到了一片花红柳绿。 地上好几个盘子碗摞在一起碎成了一片,残片飞溅的满厨房都是,走上去都咔咔作响。他昨天做饭吃剩下的菜和装着它的盘子同归于尽,黏糊糊的站在地上,还有好几片菜叶子擦到了少年的白色卫衣上。而罪魁祸首此刻正捧着一根哈尔滨红肠吃地狼吞虎咽。 见他看过来,还龇起一排大白牙天真烂漫地冲他笑。 何往:“......” 何往原地深呼吸和好几下,才堪堪将他胸中亟待喷薄而出的怒火压了回去。他用一种讨教的语气,指着地上那堆断壁残垣,然后掀起一个夸张的笑脸,问:“这都是你的杰作?” 少年:“......” 他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何往说什么,继续嘎吱嘎吱咬着手上的红肠。 何往再也忍不住了,少年这副无所谓的表情激怒了他。他上前一把夺下少年手里的红肠扔在一边的案台上,然后抓起少年的胳膊生拉硬拽地将他拖到了门口,然后指着大门语气平静地说:“滚出去。” 少年不动。 何往点了下头,然后上前将大门大敞开,指着外面被声控灯忽然一下照亮的楼道,重复说:“出去。” 少年好像终于听懂了,他瞪大了眼睛,十分惊恐,猛猛地摇了几下头。 何往不再言语,直接上手准备把少年推出去。 少年激烈挣扎,挣扎间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磕磕巴巴地用怪异的语调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好像很多年没说过话,三个字说的七扭八拐,个别音节甚至缺斤少两,带着一种笨拙的想要让何往理解却被发育不全的语言系统拖累的急切。 但何往还是第一时间听懂了少年的话,他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神色不明的看了少年一会,脑海中反复回想少年那艰难说出的三个字,心里忽然像是被酸涩灌满了。他有些自恼,觉得自己未免忒不是东西,和一个病人较什么劲呢? 他看着少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将门关上。这回他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又将少年带回了厨房,然后指着地上的碎片对少年说:“打碎了东西,是要收拾的,不然碎片会划伤人,知道吗?” 见少年不怎么懂,他又颇为耐心地在少年手上用碎片隔空比划了一个割伤的动作,然后又当着少年的面将碎片都收拾起来,装进了垃圾袋里。 身体力行的指导终于让少年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对着何往重重地点了下头。 何往又走到案台边,将红肠拿起来,那红肠被少年啃的七零八落的,连外面的包装袋也被少年一起啃了。他示意少年看着,然后将外面的包装袋取下来,扔进了垃圾桶,对着红肠本身做了一个啃咬的动作。 少年再一次看懂,然后以一种学习的虚心姿态,拿冰箱里的另一个食物,将何往的动作重复做了一遍。然后一脸求夸奖的盯着何往。 何往被这一幕逗笑了,连带着刚才的不满情绪也烟消云散,他朝着少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笑着说:“对。” 随后他又看到了少年身上被弄脏的白色卫衣,见他毫无知觉的样子,就知道这少年根本不会洗衣服。 他捏起少年的衣服晃了晃,少年的眼睛被他的手吸引,好奇的看着他。他捏着衣服说:“衣服脏了,需要洗干净。” 他给了少年一会反应时间,然后将少年带到了卫生间里,指着洗衣机,说:“这个是洗衣服的。” 少年仰着头自顾自思考了一会,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似的,对着何往重重一点头。 何往见少年懂了,又示意少年将上衣脱下来。本来还在尴尬,没想到少年居然连脱衣服都不会。他只好自己示范了一遍,才叫少年将衣服脱了下来。他找了一套自己的卫衣,又任劳任怨的教少年穿上。 于是何往一个26岁大好青年,就这么提前享受了奶爸的待遇。 折腾完这一堆事,已经天快蒙蒙亮了。何往看着少年,心说明天一定要把这个祖宗送走。 第2章 第 2 章 唐瑭其实不叫唐瑭。 那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的......名字。名字,其实他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原主人的记忆中搜寻出了这么一个词,配合着记忆的场景,他大概猜出来,这应当是他的代号之类的东西。 他原本不属于这里。来这里之前,他正和他的......妈妈,在接近食物。应当是这么叫,这里的这些他从未见过的兽都是这么称呼被他们吃掉的东西的。 他只记得当时他正要扑上去,却只感觉得到眼前突然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他就来到了这里。 没有树,没有森林,也没有妈妈和食物。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大方块,有的比他妈妈还高得多。这些长得奇奇怪怪的兽在这些大方块里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他不自觉的绷紧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手被他攥的生疼,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一个接近他身边的人,不敢动,也随时做好了撕咬的准备。 一个奇怪的、可怕的地方。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想法。 他戒备了许久,那些奇怪的兽却没有对他发起攻击,一个个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经过。他很快就麻木了,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然而就这么一松,他就发现了身上被他忽略的感觉。他这具和这里的其他兽没什么不同的身体上不知道之前经历了什么,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的痕迹,嘴上还有血。 就像是刚被当成食物经历了一场残忍的捕猎。 密密麻麻的疼痛狂风卷浪一般袭来,他的大脑阵阵发晕,眼前又是一阵一阵熟悉的黑色,冲地他摇摇晃晃地站也站不稳了。 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不远处走来两只兽。 他们看到了他。一只当场愣在原地,脸上随即浮现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震惊转瞬又变化成惊恐,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捕食者一样。他在几秒之内表情急转直下,最后似乎不太相信的闭眼缓了一会,然后又睁开。这一次恢复了正常,仿佛那可怕的捕食者只是错觉一样。 而他身边的那只兽表情却和他截然相反,他两眼冒光,就像看到了什么他极感兴趣的东西。 唐瑭看到那只兽冲着身边的兽说了什么,然后不顾他的反对,执意朝着这边走来。 唐瑭意识到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现在极度虚弱,却强撑着不肯倒下,做足了平时捕食的时候攻击的姿态,双眸里都是狠厉,只待那只目的不明的两脚兽一过来,就给他重重一击。 妈妈原先捕猎的时候,猎物最怕它的吼声,震天的怒吼发出来,周围得大大小小的猎物都要四散奔逃。 那人一走到近前,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看见唐瑭凶狠地龇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带着防备威慑意味的怒吼。 可惜唐瑭忘了他现在不是他原来的身子,没有那么强的声带系统和身份自带的威慑能力。这声怒吼只发出了不到百分之一的威力,怒吼降格成嘶叫,声带卡在吼和叫之间,恰到好处的成了一声带着气音的“哈”,威力严重不足也没让人听出什么威慑。 不过不友好倒是表现的很明显。那人被他哈了一脸,美好艳遇的心情全被破坏了,当即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走了。 唐瑭紧盯着他一直走远,才放下全身的戒备,脑袋里随即有什么东西极速大量的涌来,炸的他昏天黑地,身子一歪就昏了过去。 唐瑭一天之内人事不省两次,再醒来的时候,他不知被谁带回了一个这里的兽住着的那种大方块里。他蜷缩起来,脑子里多出了一段不是一他的记忆。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记忆,可他都看不太懂。 由于本能,他唯一能看懂的大概就是吃东西那一部分。唐瑭照着记忆中原主人吃东西的样子,找到了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维持生机。这东西一点也不好吃,种类倒是各式各样,可是哪一种都是一样的奇怪,远没有三角龙的血好喝,也不如甲龙的肉一样脆脆的鲜美。 这个世界对唐瑭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他不得不竖起鳞甲,蜷缩在这个暂时没有人光顾的家里。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原主人的记忆,唐瑭不得不顺着回忆下去。他在里面看到了关于这个家的片段,他突然感觉身体上原本偃旗息鼓的伤又开始疼起来,而且疼得更加剧烈,他不得不中断了记忆的回溯,开始专心致志地对抗起身上沸反盈天的疼痛来。 那疼痛越来越剧烈,就像就像经年累月的伤层层累积在一起,然后专门挑在这个唐瑭最脆弱的时候一起爆发了一样,他苦不堪言。 偏偏上天好像看唐瑭不顺眼,看他如此痛苦,尤嫌不足。门外突然传来哐哐的砸门声,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喊叫声,嘈杂声,唐瑭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只感觉到外面是威胁。 那些人见里面不应声,当即轻车熟路的三两下撬开了门。他们一进来就分成两波,一波人在家里各个角落四处打杂搜索,另一波人直冲着唐瑭过来,一把把他薅起来。 “哟,你这小智障还活着呢?”他指派一个人将唐瑭的两只手擒到背后,用十分下流的一个动作拍了拍唐瑭的脸,然后龇出一口嚼槟榔嚼坏了的大黄牙说道。 跟着他的小弟们奉承的哈哈大笑起来。 唐瑭这副身体是在太过虚弱,根本无力反抗,他冷眼看着这群原来他一口就能嚼碎的小人儿,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原主人爸爸原来说过的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犬欺。 唐瑭不言不语,表情又这么不屑,直接激怒了这人。他一脚揣上了唐瑭的胸口,转头啐了一口唾沫,寒声道:“妈的智障儿童,给老子打死他!” 那帮狗腿子闻声而动,众人围着唐瑭就拳打脚踢下来。唐瑭那一脚踹得措手不及,紧接着又被众人围殴,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要命。他本能的想像以前一样用嘴将这些人撕碎,可是身上伤上加伤,他也不是威风凛凛的史前巨兽,实在是站不起来了。雨点般的拳头一刻不停地落下来,他被其中一下打得胃里一阵痉挛,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将狗腿子们吐得停了下来,他们看看虚弱的已经快要咽气的唐瑭,面面相觑的一阵,然后颤巍巍地对老大说:“老大,他好像快死了。” 另一人也犹犹豫豫接话道:“要是人死了,咱们可就麻烦了......” 老大真不愧是老大,经过的事儿看起来比这帮小弟多得多,冷哼一声:“怕个屁,一帮废物!这不是还没死吗?”他叫其中一个小弟拎起地上的唐瑭,将他一直拖到了门外,扔在了地上。 那个悠哉悠哉跟出来的老大慢悠悠走到唐瑭身前,蹲下,笑道:“老子的债儿子还,天经地义,”他将手上不小心粘上的血擦吧擦吧抹在了唐瑭衣服上干净的地方,然后继续道:“三天后,我来要钱,再不还你就没那么走运了。”说罢扬长而去。 唐瑭其实从始至终都没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记忆里确实有,可是他们说的太快,唐瑭反应不过来。他只感觉到身上就像是被什么更厉害的巨兽撕成了一万片,又强行吊着命组装在一起,疼的他几乎连呼吸都快顾不上了。他仰天躺在家门前,看到了天边那一轮耀眼夺目的太阳。幸好,那轮太阳和他的平原上的太阳一样,晒的他暖洋洋的。他恍惚间感觉,自己从一片暖阳下午睡起来,身边躺着妈妈,而他刚刚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他正在庆幸幸好是梦。 脸上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湿湿滑滑的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平原和妈妈在模糊中碎成了万万片,都看不到了,他慌忙伸起手想要抓住他的世界,却扑了个空。 唐瑭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学会的第一种感觉,是疼。 他有些偏执地再次伸手。他其实已经知道刚才他的世界才是一场梦了,只是总还是想再抓住哪怕一点点浮光掠影。他不抱有任何希望地偏执的再次伸手,却在下一秒抓住了一只暖洋洋的......爪子。 他有些奇怪的往那只爪子处望过去,一只长得很好看的两脚兽撞进了他的眼睛里,取代了暖阳、平原,和妈妈。 是那天晚上停在原地的那个人,唐瑭就在一瞬间想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抓紧了那只爪子。 那人动作轻柔的俯下身,将唐瑭扶了起来。他跟唐瑭说了一些什么,可是唐瑭没听明白,只好沉默不语。期间在唐瑭被伤害期间装作没看见的领居们此刻都吃瓜看戏似的出来了,跟身边的两脚□□谈了起来。他们说的又快又密集,唐瑭基本没听懂,只依稀捕捉到三个字:自闭症,倒是和他的记忆中的一些地方对应上了。 那人和领居们交谈了一两句,边转回头专心将唐瑭扶进家,又好心为他收拾好了家里的乱象。随后就急急忙忙的冲他说了一句什么就走了。 唐瑭不愿意他走,可是他现在疼到走都走不动,只好默默记住了他的味道。 唐瑭在家里忍到了第二天晚上,实在忍不了了,然后出门循着那人的味道一路找了过去,最后在一个暴雨夜里找到了一个大方块,他在里面找到了那人最浓重的气味。 于是他湿哒哒的蹲在那人门前,等了没多久,那人就回来了。 漆黑的楼道里,唐瑭看见他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他的世界。 第3章 第 3 章 唐瑭淋了一夜雨,第二天就发起了烧。然而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啥做的,发烧了也还是生龙活虎的。他在何往家呆了一天,把他家能造的东西造了个遍。 第二天一退烧,何往立刻马不停蹄地将他送回了家。 他们刚到唐瑭那间小屋附近不远,就听到楼上一家邻居的铁门叮哐一声打开了,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头走出来扶着栏杆向下探头看过来。何往之前没见过这个领居,当时唐瑭被打那么大动静,周围领居后来都出来看了,他当时想必是有事不在家。现在他们一过来就出门迎接,倒像是等着唐瑭似的。 何往有些奇怪地仰头看向老头:“老大爷,有什么事吗?” 老头看了看唐瑭,笑眯眯道:“小唐瑭回来啦?”他又看向身边的何往,继续道:“你是小唐瑭的朋友哇?” 糖糖?哪个糖糖?这少年叫这名字? 何往闻言迟疑了一下,最终说:“对,他昨天在我家住,我送他回来。” 老头闻言似乎有些欣慰地点点头,脚下开始动作起来,朝着楼梯慢慢悠悠的走过去,边走边说:“有朋友就好,有朋友就好啊......”他身体老迈,步伐虚浮地几乎很难独立站稳,却还是倔犟地不肯用那根摆在手边的拐杖,偏要靠自己一步一挪的下楼来。 何往上前几步想要将他扶下来,老头颇为抗拒地轻轻将何往的胳膊拂开,晃晃悠悠走到了唐瑭身边,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何往说的:“唐瑭的朋友不多,至少老头我就没见过,你能成为他的朋友,挺好,唐瑭也有个伴。”他伸出满是黑斑和老茧的手在唐瑭头上拍了拍,嘴里是叹息一般的声音,“这孩子可怜啊......” 何往愈发有些奇怪,不由得问道:“唐瑭他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你是他朋友你不知道?” 何往顿了一下,刚想说他们俩刚认识不久,就见老头好像并没有想听他的答案一样,自顾自摇了摇头,继续叹息着说:“这孩子的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老子是个酒鬼赌鬼,喝醉了就打人,生生给孩子打成了个精神病!那叫什么......对,自闭症。得了这病这孩子就不会说话了,挨打挨骂更是吭也不吭一声。他那个老子......没被他打死,也算这孩子好运。后来他老子自己遭天谴,喝酒喝死了,算他活该!只是可怜小唐瑭,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活。唉......” 他面对唐瑭满脸慈爱,夹杂了一些看不太出来的哀伤,就像面对着一个他最最亲爱的小辈。唐瑭一脸懵懂,听不懂也看不懂,只是直觉这个老迈的两脚兽身上的情绪让他感到不太快乐,他将这种情绪当成了讨厌,躲开老头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何往身后。 何往:“......” 他急忙看向老头,不太自在地说:“呃......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头却好像没因为唐瑭的动作生气,他反而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看来他很喜欢你啊小伙子!” 他带着一种期待的眼神,苍老的手一把抓住了何往胳膊上的衣服,一双老眼泛着光看着何往:“老头我拜托你件事,你就照顾照顾这孩子吧,你不是他朋友吗?你看他可怜,照顾照顾他。”他的话与其说是诚恳,不如说是恳求。 可是这怎么行呢?他们非亲非故,甚至刚认识了几天。他家里自己还有一堆麻烦解决不了,没把自己养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再 照顾一个人?还是一个有着严重精神疾病的人。姑姑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何往脑海中一瞬间想起了千百个理由,无数种合情合理的话将老头堵回去。可是他一抬眼看到了老头花白的头发,恳切的眼睛,还有因为怕他拒绝而微微颤抖的嘴。他的双手布满黑斑和皱纹,消瘦的骨头左支右突,像一根根横梁一样架在他皮包骨的身体上,周身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枯萎的气息。 何往送到了嘴边的这一百个理由忽然就偃旗息鼓,再也说不出去了。 “好,我照顾他一段时间。”何往最终说道。 老人的心肉眼可见地放到了肚子里,他继续说道:“这孩子需要朋友,对他的病也有好处。等日后我再将他接回来,大不了我来养他,我这点钱养他也足够了。”他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何往,“我可以隔一段时间给你汇一笔钱,当做照顾他的报酬......” 他一个黄土买到脖子根的人,身无长物,剩下的这点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能帮到小唐瑭一点,他愿意。 车上,何往开着车,副驾驶坐着唐瑭。他最终也没要老人的钱。 唐瑭来去这么一趟,没有累得不满,也没有因为遇见待他极好的邻居老爷爷而开心,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好奇,连车前面的挂件都要用手拨来拨去,像一只手欠的猫咪。 这样的可爱,又这样的无情。 这就是自闭症吗?何往不禁疑惑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谁又能让眼前这个没有心的人拥有感情呢? 后面突然传来不耐烦的嘀嘀声,何往从沉思中惊醒,一脚油门踏了出去。 人说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得牙缝,这话简直就是千古至理。何往先是在无法拒绝的老人那里亲手接过了一个可以预见的大麻烦,尚未来得及欲哭无泪,然后就在载着这个大麻烦的车上遭遇了一次小危险大麻烦。 当时他一脚油门踩出去,后面那辆车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炮仗,摁着个破喇叭嘀了他一路,最后在又一次等红灯的时候从后面狠狠追了他的尾。他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踩刹车,被他的胸和方向盘生生卡在了中间,手肘狠狠崴了一下。 他当时还没感觉,只是觉得半边手没什么知觉,也没当回事。 后车那人一看作出了意外,大概是也有点心虚,下来跟他处理事故的时候整个人态度特别好,低眉顺眼的,一点看不出嘀他一路的那股嚣张劲儿。只是一听要陪他去医院检查,当即就有点不情不愿的了。 何往估摸着自己没什么大事,也就去医院走一下流程,索性懒得跟那人再掰扯,摆摆手让他走了。 何往一转身,就看到唐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里下来了,他满眼奇异的盯着他的手,喉咙好像还不自觉的吞咽了几下。何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结果一看就愣住了。那只手依旧没什么知觉,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生肿大了一圈,像一只修长的猪蹄。 何往:“......” 他再次看向唐瑭的表情,终于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大馋小子看他的手看饿了! 何往给气笑了。他用另一只没事的手一把捂上了唐瑭的整张脸。唐瑭看猪蹄看得津津有味的,突然被一只大手捂在了脸上,唔得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那只大手顺势将他整个人转了一圈,搂在了他的一侧肩膀上,声音有点无奈:“想吃猪蹄可以,先跟我去医院检查!” 唐瑭没吃过猪蹄,但他在记忆中见过这种东西,而且记忆中的味道特别香,是目前唯一一种他觉得比甲龙肉好吃的食物。唐瑭敏锐的从何往叽里咕噜的一串乱码中提取出了猪蹄两个字,兴高采烈地就跟着走了。 何往一手牵着唐瑭,另一只手被他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圈,他现在已经隐隐感觉到一种阵阵的刺痛从手肘往上窜了。何往估计这事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去医院一检查,果然,手骨骨折。 唐瑭跟着何来到一个长得很高的大方块里。唐瑭现在已经知道这种大方块叫做房子,是用来睡觉的地方。这个大方块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密密麻麻到他和何往要挤着过才行。唐瑭感觉自己被挤得全身都在往出冒水,浑身像是火烤一样,烧得他难受。 他踉跄地走了几步,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一个浑身渗血的人躺在一张会移动的床上被周围几个人急匆匆的推着走过去。唐瑭一瞬间想起了那些被他和妈妈撕扯掉的食物,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活蹦乱跳,死了之后就是全身的鲜血和残破不堪的身体。唐瑭自己也受过伤,被一只食草的食物反击,不小心被撕下来一块肉,那时他差一点就死掉了。伤口生长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痛的厉害,只能哀嚎。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何往检查的时候,唐瑭一直就像是被火燎着了一样上蹿下跳,执着地要拉着何往往外走。何往一边检查一边还要分心安抚唐瑭,简直有苦说不出。好在唐瑭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燥了一会,也不知怎么就渐渐安静下来了。 何往拿着骨折的单子在医生面前坐下的时候,唐瑭就安安静静的跟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瞪着一双大眼睛视线在医生和何往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又定定地停在何往身上不动了。 医生笑着看了一眼唐瑭,对何往说:“这是你弟弟吧?长得可真好看啊,看他这样子,很关心你的伤啊。” 何往随着医生看了一眼唐瑭,也觉得他对自己的关注很是奇怪,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觉得那是一种......生怕自己死了的关注。 何往:“......” 他没有纠正医生,敷衍着承认道:“是,他......可能是怕我伤太重。” 何往敷衍人也敷衍的态度特别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一点不让人觉得讨厌。医生是个典型的话痨型人格,看得出来特别热衷于跟每个病人聊天,他听何往这句话大概是觉得打开了话匣子,当即就不见外的倒拉起来。何往是个虽然爱敷衍但不喜欢让人的话掉在地上的人,所以他和医生的对话呈现出一种句句有回应,句句没着落的状态。 直到最后,医生突然之间话锋一转,十分巧妙地将话题拐到了何往弟弟身上:“小同志啊,别怪我不礼貌啊,我是想问,你这个弟弟是不是......有点......”他用手在脑袋旁边比划了一下,“啊?” 何往是真觉得有点不礼貌且没边界感,他敷衍着笑了一身:“没有。” 结果医生把这句话当成了反话来听,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昂”了一声,然后往后刺啦一声脱开椅子,起身去旁边的柜子里拿东西,一边说:“我就说嘛,我家爱人就是做精神科医生的,我跟着也接触了点点。我一看你这孩子就觉得像是自闭症!” 他的声音里满是对自己医术博学的满意,全然没注意到从进门以来就一直温和有礼的何往已经露出了些许明显的不耐的神色。 他从柜子里掏出了两卷打石膏的绷带,打湿,走到何往身边,将他的手固定到一个合适的体位,然后将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了何往受伤的受伤。 唐瑭唰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匆匆两步走到何往身边死死盯着何往正被缠绕的手。盯着盯着眼睛忽然一下就红了,紧接着就嘴一撇,两行猫泪就这么直直落了下来。 医生比何往动静还大,看着唐瑭“哦哟”了一声,“你这娃娃怎么这就吓哭啦?你哥哥不过是一点点小问题呀。” 何往虽然不太喜欢医生这副论调,但也确实对唐瑭有些无奈,他用另一只好手招呼了一下:“过来,到这边来。” 唐瑭一声不吭走到何往那只手身边,何往伸手将他脸上的泪道道抹了抹,动作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柔:“怎么就哭了,我这就是破了个皮。”他迟疑了一下,想起领居老爷爷的动作,于是轻轻将手放在了唐瑭头上,呼噜了一下:“你看我这手不是还好好的吗?晚上回去给你做炖猪蹄不成问题。”他看着唐瑭笑道。 唐瑭说实话没怎么听懂,但他听到了“猪蹄”,又看到何往现在活蹦乱跳的状态,评估了一下觉得应该没有他之前受伤那么严重,也没有之前被推走的那个人那样血呼刺啦。于是安心下来,专心致志地想起猪蹄来。 于是在何往眼中,唐瑭就这么奇迹般的被他三言两语安抚了下来。 医生不甘于这副画面中没有自己,一句话总结了上文:“你们兄弟俩关系可真好哟!” 何往:“......” 医生又喋喋不休的继续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小伙子,我觉得你这弟弟跟真正的自闭症不太像的样子啊感觉。” 何往眉头一皱,脱口道:“怎么可能?” 医生:“确实不像,这可不是我胡说,”他看了一眼唐瑭,沉思道:“我之前见过很多自闭症的孩子,他们跟你弟弟很不一样。自闭症的孩子有的不会说话,有的不愿意说话。可我观察你弟弟,他这两种都不像,他更像是......”医生紧皱眉头思考了一会,一拍手,"他更像是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不会说话,而不是因为语言系统发育迟缓而不能说话!" 何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见唐瑭的时候看到的景象,一只巨大的、凶恶的霸王龙。但那只是他职业病带来的错觉而已。 何往觉得这话有些荒谬了。一个活了这么多年的成年人,怎么可能对世界毫无概念。现代社会,就算是狼孩儿也不可能对世界毫无概念吧。 何往没有理会医生的胡言乱语,打完石膏就带唐瑭走了。他暗暗记下了这个医生的名字,决定下次来医院避雷这位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