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里拉银币的谢礼》 第1章 第 1 章 白悦小心翼翼地把剧目表放入背包,顺着人流走进这个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过斯卡拉歌剧院古老的墙壁,砖石上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它两个多世纪的历史,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作为音乐学府的准硕士生,将这次旅行目的地定在欧洲让他感到无比满意——此刻终于亲历了教授侃侃而谈的意大利艺术殿堂! "要是能亲眼看看19世纪欧洲的黄金时代该多好。"白悦对着墙壁低声呢喃,与前几天看到的巴黎歌剧院带来的视觉震撼不同,斯卡拉歌剧院的装饰完全服务于听觉殿堂。 在满墙沁凉的触感中,白悦的食指突然陷入微暖的凹陷,有块砖石竟保持着体温般的暖意,就像刚被人长久地倚靠过。 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如水面般扭曲波动。白悦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周围不再是辉煌的歌剧院,身旁的游客也全部消失了,反之是空气中弥漫着马匹、香水与煤油灯混合的复杂气味。 白悦惊恐地环绕四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缝隙生着苔藓,马车驶过溅起泥水;商铺悬挂意德双语手写招牌,摊贩吆喝着陌生方言;束腰蓬裙的淑女挽着丝绸礼帽的绅士,系着棕褐粗麻围裙的妇女围在一块,还有一群看着像在巡逻的士兵们...... "我这是在哪?"白悦脱口而出的普通话引来了周围人怪异的目光,方才自己不是还在斯卡拉歌剧院吗? “小伙子,"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在街道中间站着会很危险。" 白悦迷茫地看向这位老妇人,陌生的意大利语明显混杂着喉音浓重的方言听得他糊里糊涂。 “能听懂我说话吗?”老妇人看着面前陌生的东方面孔男孩感到疑惑,“异乡人?” “您......”白悦反应过来慌忙改用意大利语,“抱歉,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1821年啊。”老妇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1821年?白悦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此时远处传来教堂钟声。 白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只能感受到脸庞火辣辣的疼痛...... 真的是欲哭无泪了。白悦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只存在于21世纪的物品——白体恤、牛仔裤、小白鞋以及肩上的帆布双肩包,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至极。 “我虽然想看看19世纪的欧洲,但不是这样看啊!”白悦绝望地嘟囔着,却发现老妇人仍在注视着他,周围不知何时还聚集了些看热闹的人。他逃也似的冲出人群,布鞋底与石板路碰撞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响。 穿越时空产生的震惊让白悦的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不会因细微举动表现得异常而遭处决?白悦踉跄奔跑着,零散的念头不受控地在脑海中闪现——自己现在来到了19世纪初的意大利街头,却压根不清楚这时期的意大利正发生着什么,更不知该往何处去、怎样才能回归原本的世界。 白悦跌进暗巷,蜷成一团。手指死死揪住衣襟喘着粗气,冷汗浸透的布料黏在胸口。直到一滴水砸在地上,他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从前看穿越小说时有多刺激,此刻就有多绝望。真轮到自己,连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 不知缓了多久,直到白悦的心跳声逐渐平复了下来,他才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穿越到了近两百年前的意大利,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认识的人......既不会科学发明也不会妙手回春。自己穿越后能做些什么?街头卖艺用一张嘴唱歌行得通吗? 不对。白悦攥紧背包肩带,当务之急是换掉这身不合时代的奇装异服。等到入夜后再离开这摸清附近的情况,避免招来怀疑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至少我还会说意大利语。"白悦抵着砖墙苦笑着。他在本科时专门学习过意大利语和法语,为了能更好地理解和演唱艺术歌曲。 夜幕降临,白悦贴墙潜出暗巷。石板路浸在煤油灯晕开的光斑里,零星商铺垂着褪色窗帘,马蹄铁与车轮声碾过空旷街道。他压了压身子,尽量融入黑暗。 因为没有吃东西的缘故,饥饿感像钝刀一样让白悦感到目眩。如果今天晚上没有找到食物,就只有吃背包里的吐司了……白悦胃里一阵翻涌,但橱窗后飘出的焦糖香让他的太阳穴突突作响。 “这年头的咖啡馆竟亮灯到深夜……”白悦瞥见蕾丝帷幔透过暖黄色的光传来徐徐钢琴声。灵光一闪,他朝着咖啡馆的后巷走去,或许可以在垃圾桶里找到些什么。 白悦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凭借一丝月光贴着湿滑的石壁辨路。在这里!白悦看着面前的木条箱思考片刻,最终他屏息伸手放入桶内翻搅,指缝间黏糊的触感让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造孽啊。”白悦一边吐槽一边看着手中结着绿霉斑且硬到干裂的黑色面包。胃一阵阵的抽搐,他却根本没有下嘴的勇气。 暗自伤神的白悦蜷在墙角。背包里吐司面包的包装袋窸窣作响,这是还没穿越时在意大利有名的面包坊里买的芝士火腿吐司。 “一共有八片,”面包碎渣随着无声的抽泣全噎在喉间,“今天就吃一片。” “让我看看这只小猫咪。” 低沉陌生的意大利语传过头顶。白悦僵直了身子缓缓抬头——那是一位身材非常高大的男性,他黑色的斗篷下露出剪裁精良的深蓝色礼服,银色的链条坠挂在腰间。不难看出来,他跟今天白悦在街上见到的人都完全不同,逆光的身影导致无法看清他的脸。 “东方人?” 白悦战栗着起身想要逃跑,鞋跟碾过碎石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意图。耳畔传来一声轻笑,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视作了窃贼或乞丐…… 他指尖发颤地从背包摸出一片吐司,用纸巾垫着捧到对方面前。 “C...Ciao*......”白悦扯出微笑朝男人试探性开口道,希望这个举动能不被找麻烦,讨好到面前这个看似不好惹的男人。 男人挑眉打趣的俯视着这个东方男孩,片刻,他从白悦颤抖着的手中接过吐司。靴声渐远,咖啡馆门扉闭合前,一声清脆的声响掉落在白悦的脚边。 男人转身的刹那,月光恰好划过他的眉骨。白悦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如矢车菊般带有些紫调的蓝色眼睛,那如天鹅绒般的独特质感令他望着男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当白悦弯腰拾起那枚犹带余温的银币,指尖抚过凹凸的纹面——银币上刻着的「5.LIRE」吸引了他的目光。此刻,咖啡馆二楼某扇雕花窗骤然透出煤气灯的黄晕,一个男性的身影映在窗前。 晨光穿透潮湿的雾气,白悦在石板缝渗出的寒意中惊醒。耳畔传来陌生的叫唤声,他本能地摸向身下——背包边缘凝结的露珠微微颤动,这让他长舒一口气。忽然有阴影笼罩过来,他抬头撞见一片晃动着的浅棕色发梢,那颜色像被雨水泡褪色的羊皮纸。 "你没事吧?"一声询问飘落。白悦眯起眼,面前的少年俯身散发着面包和咖啡香,他穿着粗糙的制服,第三颗铜纽扣歪斜着露出了内衬。 “需要给你一些水吗?”少年关切的望着白悦。 “谢......谢谢......”白悦开口后才发现嗓子干涩到近乎发不出声音。 "我叫安杰洛.布鲁尼,"少年用袖子擦掉鼻尖的面粉,指指身后挂着铜铃的木门,"我在后面的那家咖啡馆做工。" 白悦望向那扇木门,昨晚那个男人也是朝那扇门走进去的。 “跟我走吧。”安杰洛对着正在发呆的白悦说。 “要到里面去吗?”白悦有些迟疑。 “我同时也住在这家咖啡馆的阁楼里。”安杰洛推开咖啡馆橡木门的瞬间,发酵面团与陈年咖啡豆的气息扑面而来。白悦看着少年真挚的笑容渐渐放下了因为担忧而悬着的心,提起包跟了过去。 安杰洛拉着白悦的手腕踩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台阶狭窄得稍有不慎就会踏空。“小心台阶,”少年压低嗓音提醒,“我之前就在这摔折过脚踝呢。” 看着白悦因为提醒而紧绷着的身子,安杰洛突然嗤笑出声:“昨天玛塔女士把西西里卡萨塔蛋糕摔了,我们收拾到半夜......”话音未落,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法语咒骂声。 安杰洛皱了皱眉,让白悦先上去,等会他会接好水送上来。 除了通往阁楼的楼梯外,这栋楼应该还有对外的主楼梯,白悦看着安杰洛闷声往厨房的前门走去。 等白悦走到楼梯尽头时,几乎得弓着背上去。阁楼比想象中的还要小一些,安杰洛的身形很高大,每天上下台阶估计更吃力。白悦环顾四周,正中间铺着薄床被,一扇小圆窗正对着床头透进几缕被木条分割的阳光。整个空间虽小却很干净,混合着烤面包的甜香。 床头边堆放着许多的旧书。白悦坐到一旁靠着隔板,随手拿起床被上翻开着的书看了看,这才发现是安杰洛的笔记本,里面许多字都不认识,看着像是与食物制作相关的记录。 安杰洛应该是这家咖啡馆制作的面包工人。 白悦心想,他身上沾有面粉,主要工作地是在后厨,跟昨晚遇到的男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安杰洛看着非常阳光,心地也很善良,如果把背包里的吐司拿给他尝尝,他一定会很开心吧? 这时,安杰洛端着水杯从狭窄的台阶侧身挤了进来,未束起的发梢扫过横梁。 “地方有点小……抱歉,”他屈膝坐下,稳稳把水杯递给白悦,“我只有这里可以招待你。” “不,你客气了,”白悦笑着搓了搓手中的水杯,“多亏了你,我可以在屋里坐一会。” 安杰洛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后颈:“你是偷渡过来的吗?看你的长相和穿着都很特别。” “啊......”白悦仰头灌下整杯水,水珠从嘴角处顺着脸庞的弧度滑落入衣领,他放下水杯苦恼,“是这样的......我现在无处可归。” “不介意的话……”安杰洛忽然踢了踢床铺角折起的边缘,“阁楼还能挤个人。”他弯腰提议时,乱蓬蓬的头发随着动作摇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某处。白悦仿佛看到某种大型犬抖动着耳朵。 “啊?”白悦不解,“可是我们才刚见面,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我感觉你很特别,说真的,你的睫毛比在咖啡馆里见到的贵族女士还要浓密。”安杰洛用手轻轻抚过白悦那乌黑头发认真的说,“东方人都像你一样这么漂亮吗?” “漂、漂亮?!”白悦耳尖发烫,外国人在这个年代也是如此吗?这么开放的吗?还是说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看着白悦慌张的神情,安杰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鲁莽,他指尖在瞬间收回,转而轻触自己卷曲的浅棕梢作比。气氛稍有尴尬,安杰洛起身说:“我得下去了,要准备的第一炉面团还没揉好......” “啊,等等......”白悦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拿出吐司,缓缓开口:“我叫白悦,这个吐司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如果你能尝尝的话就好了。” “真的吗?!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面包。” 少年的笑颜在小圆窗透进的晨光照耀下显得格外乖巧,发梢也被镀成蜜糖色。白悦被他嗓音里包含的欢快感染,虽然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但因为目前为止遇到的都是亲切的人,心里的迷茫和恐惧好像也渐渐抛去了脑后。 突然想起些什么,白悦从裤袋摸出那枚银币,指腹摩挲着边缘已磨损的浮雕。 “那个男人应该也不坏......” ——————————————————————————————————————— *Ciao:你好;再见的意思。在19世纪意大利,‘Ciao’绝非万能问候语。对贵族/陌生人使用——冒犯;对平级/密友使用——亲昵;对女性随意使用——性骚扰嫌疑。 第2章 第 2 章 住进阁楼后的这一周里,白悦几乎没有下楼走动过,此外,安杰洛一有时间便会上来陪着他解闷聊天,还会在傍晚休息时帮他纠正意大利语的发音和词汇运用。在安杰洛的庇护下,白悦像个好奇宝宝般学习着这个时代的语言。 要说苦恼的地方,首先是白悦实在吃不惯安杰洛端来的那些食物,但背包里的吐司从明天起就将全部告罄了,无论如何他都得开始咽下那梆硬的黑面包和散发怪味的豆子汤。 然而,最让他苦恼的莫过于每个夜晚。阁楼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每当听见前厅飘来徐徐琴声,那感觉就像是如同无形的钩子,勾得他心头发痒,骨子里躁动难安。身体的肌肉记忆让白悦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演绎一番。 “收起你的少爷脾气吧,白悦!”白悦在心里狠狠白了自己一眼。等今晚安杰洛上来休息时,他得郑重道谢,并开始寻找他的谋生之道了,在这安稳地度过了这么长时间,那现代的拖延症也跟着犯了...... 白悦心中郁郁,拿起了他的日记本。这本子原是穿越前就放在背包里的软皮手账本,本想在旅游时作为随写当个记录,如今却在这派上了用场。 现在他每天会用手账本在阁楼里记录日常,也就是用意大利语书写日记。安杰洛每天清晨下去做工前,都会看他写的内容,帮他修改用词不当的地方,还会补充一些实用的日常单词。 白悦靠在窗边,日记本里面过往的记录,能被他反反复复翻阅了一整天。 砰!砰! 器皿碰撞的脆响混杂着吵杂声,让后厨乱作一团。白悦悄悄凑近楼梯口,屏息细听——其中有安杰洛的声音!他忍不住向下挪了几步,正撞见一个粗壮财阔的汉子揪着安杰洛的衣领,拳头眼看就要砸下。 “Fermati!* ”白悦不假思索冲下楼梯,一把拽住汉子的手臂。 安杰洛和工人们被这突然从阁楼出现的东方少年惊得愣住。白悦这才看清安杰洛身后还护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看着应该是这咖啡馆的侍女。 “哪来的杂种?”汉子甩手将白悦掼倒在地,正要抬脚踹去,一个胖硕的身影横插进来。 “哟!倒有闲心闹腾呢?”她叉腰拍开汉子的胳膊,嗓音洪亮,“贵客盈门的时辰,跟些不入眼的贫民较什么劲呀?走,我带您去找些更好玩儿的。” 她连推带哄地将汉子架出门槛,扭头剜了白悦一眼,又冲安杰洛冷笑:“白住白吃的家伙得懂规矩吧?” 白悦茫然撑起身子,目光掠过她油亮的发髻,最终钉在安杰洛脸上——那张总是漾着暖阳的脸庞,此刻绷紧的肌肉下压着某种隐忍的无奈。 “安、安杰洛……”侍女抽噎着攥住安杰洛手腕,“谢谢你……” “没事,你回前头吧。”安杰洛扯出个生硬的笑,“我们也要继续忙活了。” “白悦,”安杰洛走近拉起白悦,掌心滚烫,“先回阁楼。”他喉结滚动,避开对方视线,“晚些……我再找你。” “嗯......” 白悦望向那扇通往厅堂的木门,穿过走廊便是弦乐与水晶杯的轻鸣。一板之隔,云泥之别。 晨霭沉沉,天色还未完全透出亮。 白悦打着哈欠在咖啡馆后巷的柴火堆旁看着火候。脏兮兮的粗麻布磨得他皮肤泛红,黑乎乎的脸庞让他看着像只流浪的小花猫。自从上次被内管玛塔发现住在阁楼后,他便被以换来吃住的地方为由叫来在后厨帮忙,虽然安杰洛总是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不过现在能光明正大的自由走动和观察四周,也算达到了他的预期之一。 后厨的橡木门被推开,蒸腾的热气裹着酵母的酸腐味扑面而来。约翰先生和彼得先生扛着木桶穿梭其间,额上密布的汗珠显露出他们已经忙碌许久。弗朗西斯先生正制作着要放在柜台售卖的面包。这后厨总共五人:佛朗西斯先生是主厨长,安杰洛是厨长副手,约翰先生和彼得先生负责配合打下手,现在还加上一个打杂的……也就是白悦自己。 "接着!" 满脸雀斑的彼得凌空抛来一袋东西。白悦慌忙张开双臂——五十磅粗麦粉结结实实砸进怀里硌得胸口生疼。他踉跄着倒退三步,后腰撞上石砖才勉强站稳。 “你在逗我吗?弱得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彼得并不在意,扛起面粉就回了咖啡馆。 白悦默不作声的抓着袋子跟了进去。正茫然站在旁边,不知接下来一步怎么做,玛塔的咆哮声便随即传来:"发什么愣!把面粉倒进缸里去!" 她挥着手指指向墙角,那里并排立着三口齐胸高的容器,缸内的粗麦粉已经所剩无几。 “是。”白悦踮脚扒住缸沿,面粉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抬不动一点。袋口刚撕开个小缝,粉尘便喷涌而出。他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泪水冲开睫毛上沾着的粉粒,红通通的脸颊映着黑白的粉痕,这下彻底成了只小花猫。 “哈哈哈哈......”彼得毫不留情地大笑,“你能做什么?还是去前面伺候人去吧。” "滚去削土豆!"玛塔揪住他后领拖到洗菜池前,铁盆里蜷缩着上百个带泥的土豆,旁边的侍女布妮好心示范,半月形刨刀轻巧地旋去皮层,动作又轻又慢。白悦学着她的动作,却总把坑洼处的芽眼削得支离破碎。当第四个土豆滚进水沟时,玛塔一脚踹翻了他的木凳,‘扑通’一声白悦栽进了池子里。 "玛塔女士!请让他先刷刷模具吧!"安杰洛从烤炉房探出沾满焦香的脑袋,发梢粘着的白色粉末随动作簌簌掉落。 安杰洛将他带至附近的井口,成堆的模具散放在石板上。 “要彻底清理掉残留的面糊和面粉,”安杰洛一边示范着用小刀仔细刮去缝隙里干硬的面垢,一边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活计,一个人安静听着水声,慢慢得把活干好。” 白悦看着这些形制各异的模具,除了有长条形的木质发酵盒和圆形的柳条发酵筐外,还有一些小的木质托盘以及带分隔的模具,金属模具看着也非常精致。 “金属模具要用这个,”安杰洛拿起鬃毛刷,“沾上细砂打磨。” 白悦点点头,学着安杰洛的姿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刮着模具里头的面垢。 “一定要小心不要弄到手了。”安杰洛看着白悦认真地模样,起身准备离开。 “安杰洛!”白悦拉住安杰洛的胳膊,“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客气。”安杰洛揉了揉白悦乌黑的头发,“这些天你在后厨受苦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白悦提起洗好的模具回来时,刚好是正午,大家都聚在后厨吃着午餐。安杰洛接过白悦手里的模具放在一旁,布妮则贴心地帮他盛了碗汤。 “谢谢。”白悦接过碗,一看里面两眼一黑——又是豆腥味......我什么时候才能适应这里的饮食。 安杰洛悄悄塞了半块黑面包到白悦手里。白悦望着安杰洛,默默用力将面包撕成块放入汤里浸泡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放入嘴里咀嚼。 等到布妮来收碗时才发现,白悦碗里的食物今天依然剩下不少。 她犹豫片刻,她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安杰洛。 “我今天已经给他盛了比之前少一半的量了,他还是没吃完。”布妮有些担忧。 “谢谢你告诉我,布妮。”安杰洛正在擦拭上午清洗好的模具,“等他休息好下来,我会跟他说说。” 布妮看着安杰洛,支支吾吾道:“你跟白悦是什么关系呀?他看着不像是你在街上捡回来的......” 感受到安杰洛擦模具的手停顿了下。布妮急忙又说:“抱歉,我不该多嘴的。” “没事,去休息吧。”安杰洛收拾好模具朝着阁楼走去。 与半个月前相比,这间小小的阁楼里增添了些生气勃勃的小物件。安杰洛每天清晨出门总会顺手采几支路边的野雏菊插在窗台边的小罐子里,日日更换。白悦的随身物品也散落了些出来,虽然大部分物件他都会仔细收在背包里,但那些偶尔露出的、带着奇异“魔力”的小东西,总能引得安杰洛好奇地多看几眼。 而最让这方寸之地显得拥挤却又无比充实的,便是白悦本身。 安杰洛坐在一旁,静静凝视着睡梦中的白悦。恬静的睡颜让他心头涌起一阵奇异的满足感,怔忡片刻才轻轻拍了拍白悦的肩:“白悦哥,该起来了。” “睡得好么?”安杰洛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关切,“下午事情多,你又没吃多少。要是撑不住了别硬扛。” 白悦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一头乌黑的发丝睡得乱蓬蓬的:“嗯……安杰洛。” 安杰洛看着他迷糊的样子,嘴角弯起温和的弧度:“你把你的面包分给了我吃,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歉意,“……这里的食物你又不喜欢,对不起。” 白悦摇摇头:“不吃掉放久了也会坏的。” “好啦,我们一起下去吧。”安杰洛站起身,朝楼梯口示意。 夜晚的阁楼漏进一缕月光,白悦研究着虎口那道下午刮面垢时不慎割出的伤口,此刻已凝成一道长长的褐色痂。 地板下的煤油灯突然点燃,几个商人的谈笑声夹杂着碰杯声隐隐传来:“……那位蒙莫朗西侯爵的马车今早碾坏了我的货箱。” “仗着权利尽做些不顺眼的事!” “诶,听说他在斯卡拉包下了中心的包厢……” “为了新宠?上次那个弹竖琴的男孩……” “嘘!……” 白悦凑近地板裂缝偷看。在二楼听见法语已是常事,他时常能透过地板缝隙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这次,蒙莫朗西侯爵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可怜的蒙莫朗西……”白悦在心里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士默哀。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咖啡馆后厨的工作并没有因为受伤或是身体不适而得到特许,日复一日高强度工作状态下,持续多日的半饥饿状态让白悦的视野频频泛起雪花。 终于,在某个清晨搬运牛奶罐时,他晕倒了。沉重的锡罐一个接一个砸过他的肩头。恍惚间,白悦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 *Fermati:停下,住手;非敬语形式。 第3章 第 3 章 “欧洲各地都有着独特且浓郁的艺术气息,我在意大利进修时......”教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白光灯下编织着每个孩子的想象,“除了在每个剧院打卡的成就,街边的风景也值得停下脚步。” “教授!”白悦托腮举手,“您在那有没有罗曼史般的邂逅?” “啊是啊!我们想听……”同学们因为白悦的提问都兴奋起来,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 “有意思的事情还是亲自体会更加精彩。”教授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建议你们一定要去看一看。” “啊~~~~” “记得把《图兰朵》的观后感在下节课前发到我的邮箱里。” 惊呼的起哄与欢笑声被按下了暂停键。白悦睫毛微颤,瞥见枕边整整齐齐叠着件粗麻衬衫,一朵蔫答答的白色小雏菊落在上面。 还是那个窄小的阁楼,一切都不是梦。白悦看向窗外,天空此时已接近黄昏。他换上床头边的粗麻衬衫,粗糙的亚麻摩擦着锁骨,但比起之前穿的已经要舒服了不少。白悦把脸埋进衣领深呼吸,阳光晒干布料残留的草木灰气息钻进鼻腔。 “你终于醒啦?”安杰洛从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你睡了整整2天,我们都担心急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吃的食物,但也吃一点吧。" 他将盛着白面包与鹰嘴豆汤的粗陶碗轻放在木箱上,又着急忙慌地端了杯水上来。 “已经两天过去了吗……” 白悦端起碗,喉咙艰难地滚动。显著的白面包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在安杰洛炽热的注视以及肚子的咕噜声中,他硬生生地把豆汤全部喝了下去。 “怎么不吃面包?”安杰洛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应该比起黑面包要好吃很多......” “我知道这有多贵重。”白悦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上两岁却事事精细的少年,“......谢谢你,安杰洛。” “是弗朗西斯先生偷偷让我留给你的。”安杰洛推了推白悦拿着白面包的手,担心地说道:“我就上来给你送些吃食,现在得马上下去了,你再休息会吧。” “那个,安杰洛......”白悦支支吾吾开口,“我想出去走走,可以直接从后门离开吗?” “你才刚醒就要出去吗?”安杰洛面露难色,仔细思考片刻后,他把语气放得缓慢了些:“尽量在晚祷钟声敲响时回来,不然在这之后会有些形形色色的人们,我担心你会被牵扯进去。” “谢谢你。”白悦望着窗外的石板路,把白面包分为了两半,一半塞进了安杰洛的嘴里,一半放入自己口中。 “尽量避免与他人交谈,……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等安杰洛下楼后不久,白悦也轻手轻脚地跟了下去。后厨里的工人们正忙碌着,安杰洛的身影也加入其中。他匆匆与各位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一缕鎏金光晕从远处扶壁滑落,街灯陆续吐出煤气火焰,将斑驳的蜂蜜色石墙染成暖橘。卖玉米糊糊的小贩推着铜皮推车轧过青石板,车辙间滚落的炭火碎屑,在暮色里闪烁如坠入尘世的星屑。 白悦四处张望,悄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取景框定格了19世纪的意大利街景:鱼鳞状云层铺满天空,雕花阳台的铸铁栏杆像画框锁住油彩般凝固。他沉浸在此中,用鞋尖摩挲青石板缝隙,恍若踏着时光的刻度,漫无目的地在巷间游荡。 随着云层逐渐增厚,遮蔽了阳光,白悦这才惊觉自己的大意。他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印记折返,最初还能辨认几家有特点的商铺和墙角苔藓的生长方位。但转过第三个弯道时,灌木丛突然吞没了来时的痕迹,槭树枝桠在暮色中伸展,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他扯松领口小跑起来,直到连那些带百叶窗的石砌房屋都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迷路了。 当青铜钟声穿透薄雾时,他正扶着槭树干咳到眼眶发红。喉咙的干涩刺痛突然被钟摆般的韵律所缓解,他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此时雨已经停歇,一座教堂的尖顶正刺破树冠。映入眼帘的场面让他感到震撼,那些被彩窗过滤的光斑落在地衣上,撒了满地的琉璃碎片。白色大理石筑就的教堂外墙布满精雕细琢的纹饰,暮光中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这是米兰大教堂。白悦内心翻涌澎湃,因为自己没有宗教信仰,所以对于这教堂的历史一概不知,没但想到即便在19世纪尚未完全竣工的状态下,这座哥特式建筑已显露出惊世之美。 人群如归巢的鸽群向教堂涌去,白悦弓身低着头,借着执事转身点燃铜烛台的间隙混入人流。引入眼帘的教堂内部宏伟壮观、美丽的彩色玻璃窗、高耸的拱顶和华丽的壁画无不让他惊叹。 看着石柱上的天使翅膀雕刻,白悦突然想起穿越前在斯卡拉歌剧院触摸的那块暖砖。既然自己现在就在米兰,说不定可以去歌剧院碰碰运气?这个念头让他内心躁动。 彩窗投下的蓝光正漫过唱诗班席位,白悦坐在了靠后的位置。 “等回去后,找安杰洛带路去歌剧院看看!”他暗自低语,全然没察觉刚走进教堂的一双蓝瞳正紧盯着自己。 管风琴响起,诗班席上三十名歌手同时昂首,整齐划一的歌声如丝绸倾泻。大学时白悦极少接触宗教音乐,圣歌的韵律陌生得令人恍惚,连神父的祷告词都成了含混的呓语。随着最后一声「阿门」传来,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白悦躲在教堂外的石柱阴影里,观察着鱼贯而出的人群,本想找个面善的人问路,却始终迈不出脚步。直到所有声音都被夜色吞噬,他才顺着冰凉的柱面缓缓滑坐。 "我的秘密藏于心底,无人知晓我的名姓......"雨后的夜晚有些阴冷,白悦蜷成更小的一团小声哼唱声着,“唯有破晓时分,我的吻将打破*......” “原来不是猫,是只夜莺。” “是你!”白悦的惊呼脱口而出。与那日深夜的偶遇不同,眼前的男人此刻穿着一席黑色双排扣礼服,皮手套紧贴修长指节,浑身裹挟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可这份冷峻反而让白悦如见故人,嗓音里止不住的喜悦:“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好是指?”男人斜倚着廊柱,今天他腰间挂着的是一条鎏金怀表链。 “我迷路了……”白悦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的请求,“如果顺路的话,您能送我回咖啡馆吗?” 担心男人会不同意,白悦急忙补充:“当然!......我可以给你报酬。” 男人目光扫过他早已褪去那时奇装异服的躯体:“看来那枚5里拉花出去?” “您是说那时您掉落的银币吗?”少年从口袋拿出5里拉银币,“我没有用......这身衣服是咖啡馆的。” “你的名字?”阿尔贝突然俯身,矢车菊蓝的瞳孔里掠过教堂彩窗的残影。 “白悦......您呢?” “阿尔贝·德·蒙莫朗西。” “蒙莫朗西?”白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低笑声惊飞了栖息的鸟儿。“是。”男人斗篷扬起时挟着一缕香的余韵,“跟我来,我的马车在路口。” 大概是起身太急,白悦膝窝一软,麻痹感顺着腿骨窜上后腰。踉跄后退时,肩膀猝不及防撞上了身后坚实的胸膛。 "小心。"魅惑般低沉的男声擦过耳膜,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的肩。白悦仓促转身,反而让他的鼻尖与身后的胸脯只差一掌距离——银白发间参着几缕黑发的发梢扫过耳廓的酥痒,温热的呼吸声吹在脖颈处,白悦喉结吞咽的滚动声在此刻也无限放大。 "你倒是知道往哪撞。"阿尔贝的瞳孔在阴影中收缩,轮廓分明的面容近在咫尺,“需要我帮忙吗?” 白悦猛地后撤半步:“没事!”他被这陌生的关切烫红了耳尖,“我只是蹲久了......” 随之白悦安静地跟在阿尔贝的身后,两人这么一前一后大概走了几分钟。一辆气派的马车渐渐出现在面前,白悦兴奋地凑上前查看。 “哇!这帅气的白马。”白悦看着两匹雪白的马儿,眼神里充满了好奇。马鬃编着银丝流苏,且佩戴着嵌有像家徽一样的玛瑙辔头,让他不禁脱口而出了中文。 “你在嘀咕什么呢?”阿尔贝轻叩三层柚木踏板,待仆人固定脚凳后优雅落座,招手示意白悦过来。 白悦慌忙咬住舌根:“阿尔贝先生,”他小心翼翼上了马车坐到阿尔贝旁边,两眼放光地说,“我是第一次坐马车。” 阿尔贝倚着靠枕,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东方少年对马车内的装潢伸出又缩回双手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瞧瞧你的模样。”他刻意放缓了意大利语,听起来如同裹了蜂蜜一般。 “先生我听懂了,您是在嘲讽我。”鲸油灯的光晕里,粗麻布料与丝绸衬垫搭配的模样有些怪异。白悦不恼,反而非常感谢地对阿尔贝说:“我知道您应该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你害怕了?” “第一次见的时候很害怕......”白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过今天在教堂遇见您,我真的感觉就像遇见熟人一样。” 阿尔贝看着面前这有趣的男孩,鎏金怀表链随颠簸发出轻微声响,片刻他问:“你方才说去咖啡馆,你是在那做工?” “是的,”白悦点点头,“我在后厨做些杂事。” “你原本来意大利是要做什么?” “呃......” "你才刚来意大利没多久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尔贝换了个问法。 白悦心里有些发虚,说:"我本来是想......学习声乐的。” 白悦的声音就像含着一颗未化开的方糖。阿尔贝没有说话,带着皮手套的指尖掠过他耳后,摘下了片方才路上就掉落在白悦头上的树叶。 片刻后,马车停在咖啡馆百米外。他朝马车里的阿尔贝鞠了个躬,转身奔向亮着煤气灯的铺面,没注意到阿尔贝晦暗不明的目光。 车窗内,阿尔贝凝视着煤气路灯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安杰洛面色担忧地抓着白悦上下打量,白悦耳尖未褪的红晕在昏黄光晕中愈发清晰。 “走。”阿尔贝扯下车帘,树叶被丢弃在路边。 ——————————————————————————————————————— 我的秘密......打破*:选自普契尼《图兰朵》歌剧中的《今夜无人入睡》歌曲片段。